泰戈尔的家庭,算是加尔各答的望族。他的父亲在当地很有名。父亲的活动、交游、性格,往往给儿童以先天的遗传。老实说,先天的遗传,差不多会决定一个人的命运的一半;而后天的造诣和机会又决定一个人的命运的另一半。
我们固然承认,“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但是,我们也知道大多数人,都不能脱离家庭的影响。因此,在没有叙述泰戈尔本人的生平之前,我除了追溯他的思想的渊源外,还要叙述他的家庭的背景。
据泰戈尔在《回忆录》(reminiscences)的记载,他的父亲在他出世后,时常到外地去旅行。旅行了相当时间,便突然回家。每次回家,总要带了两位外省的仆人来家服务。
富贵人家的小孩,多数是“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很少有机会和外界接触,因为这缘故,从外省来的仆人,甚至布商,都使儿童发生很大的兴趣。
他的父亲是个非常严厉的人。每次从外地旅行回来,在家住了几天,那时,全家人都觉得精神上受了什么压力。每个人都穿着得整整齐齐,用足尖轻轻地走过他的门前,连嘴里所含的槟榔叶也要预先吐掉。为着避免发生什么过失,母亲特地下厨房,亲自督促厨子做菜。一位老仆人,穿着白制服,戴着头巾,守着父亲的门口,七叮八嘱地告诉大家,当父亲午睡的时候,千万不要在阳台上喧扰。他们走路时蹑手蹑足,说话时低声细语,谁也不敢往门里偷看。
父亲是个道地的婆罗门教徒。因此,一家大小,多是聚精会神地朝夕诵经。那些深奥的经文和道理,谁也不大明白。从这事情,泰戈尔得到一个结论:在人类了解的功用上,明白字义并非最重要的事情。换句话说,教育的主要目的,不在于教导人怎样解释字义,而在于敲着心灵的大门。因为心灵里的反应,比较语言文字所能形容出来的大得多。那些信仰大学考试为测验一切教育的成果的人,对于这事情恐怕不大注意。
自幼在城里生长的人,很少有机会看到稻田、牧童。因为平素没有机会接触,所以稻田、牧童便成为泰戈尔家里的一般孩子想慕的中心。你瞧,在金黄色的稻田里割稻和煮食,是多么有趣。然而牧童的生活,泰戈尔家里的一般孩子只能从书本和图画中慢慢玩味,要他们亲自到郊外去欣赏,或者和牧童交游,那种机会实在不可多得。难怪他们分不清谁是牧童,谁不是牧童。
他的父亲不但性情严厉,而且对于任何事情都要弄得一清二楚。无论账目、礼仪,甚至财产上的增减损益,他都不会轻易放过。例如他的家人在包尔波(bolpur)建筑了一座新的祈祷堂,虽然父亲没有亲自到那儿去参观,但是,由于他详询每个已经到过包尔波的人的意见,所以他对于祈祷堂的详情了如指掌。的确,他的记忆力极强,他一抓到某种事实,以后再也不会忘记了。
他的父亲会把梵文的古诗《巴格华吉达》(bhagavadgita)里的名句加上记号。他曾命泰戈尔把这些名句及其译文替他抄写出来,这虽是小事,但它对于未来的大诗人泰戈尔的影响实在太大了。一来,他从前仅用练习簿抄写东西,现在是第一次用装潢美丽的“勒德日记簿”(lett's diaries)来抄写,这使他深切地觉得,文学作品不但内容要充实,而且外表也要漂亮。二来,他不但在抄写,而且不知不觉中有自命为诗人的抱负。三来,他知道诗人须懂得闲适的乐趣。因此,当他在包尔波写诗的时候,他老是要在椰林丛中,优游自得地发挥性灵。
在阿姆立莎的湖心,有个金碧辉煌的庙宇。他的父亲时常到那儿去礼赞。神哉圣哉的气氛中,继续不断地有悠扬的歌声响着。父亲坐在一群祷告者的中间,有时也引吭高歌。偶尔他发现左右有生客,他便情不自禁地和他打交道。到了礼赞完毕,他便把一大堆糖果及各种祭品带回家。
有一天,他的父亲请了一个歌唱家到家里来玩,并且请他高唱一些圣歌。歌后,家里送他一笔酬劳金。也许是酬劳金太多的缘故罢,歌唱家接二连三地前来。为自卫起见,家里不得不享他们以闭门羹。当他们发现不得其门而入的时候,他们便在街上包围。每天早晨,父亲到外边去散步的时候,时常遇着那些人弹着乐器,对他唱歌。因为事先有准备,所以他一听见歌声,只好敬而远之。
每当夕阳西下之前,父亲老是喜欢坐在面对花园的阳台,然后呼唤孩子来唱歌。接着,月儿东升,月光透过疏疏落落的树影,照到阳台上,小孩唱歌,父亲头儿低垂,双手紧握,凝神屏息地静听歌声。
父亲喜欢买书给孩子阅读。他先选了《富兰克林自传》。起初,他以为这本自传像故事一样,既能启迪知识,又有无穷的趣味,实在可以说是有益的读物。后来,他又觉得非常讨厌,因为他认为富兰克林对于世俗的事情太过斤斤计较,这未免流于庸俗。
父亲对于旅行特别爱好。有一个春天,他动了遨游喜马拉雅山的雅兴,率了家人登山。在登山的过程中,每天早晨吃完面包牛奶便动身,在夕阳还没有西下之前就歇脚。峰回路转,胜景层出不穷。因此,整个白天,谁也有目不暇给的感觉。
当小路转到一个山谷的时候,高大的树木的繁枝茂叶便互相拥抱,树荫底下就有潺潺的声音的瀑布,好像隐居的小女孩在沉思默想的白头的圣人的脚边玩耍一样。它带着泡沫,越过盖着黑色青苔的岩石,就在这么富有诗意的环境下,大家停留下来,休息一会,恨不得长期在这儿住下去,不必急急离开。
第一次看到这种美妙的景象的时候,印象自然十分深刻。可是喜马拉雅山上有的是这种景象,多看几次,便觉得平淡无奇了。人们之所以愿意涉水跋山,到外国去旅行,无非想见闻一些新奇的事物。
每天晚上,总要在一个新站歇脚。吃完饭后,大家端着凳子,坐在屋子的后面来聊天。那时,繁星闪闪烁烁地满布天空,父亲趁那机会,指点繁星,给大家解释天象的体系。
喜马拉雅山上有个山峰,名叫巴克洛达(bakrota),这算是那一带的绝顶。那时将近五月,山上还是冷不可耐,尤其是山阴,隆冬的积雪还没有消融呢。
在喜马拉雅山上,父亲时常沉思默想。他一早起来,默诵祷文。早餐后,他仍旧缅怀上苍,高唱圣诗。接着,他就要到山上去散步。他的精力充沛,健步如飞,不但小孩跟不上,连大人也赶不上。
散步回来,又要洗冷水浴,谁也不敢加了半桶热水。为鼓起小孩的刻苦的精神,他便详述他年轻时在谁也没法子忍受的冻水里洗澡的故事。
父亲最喜欢喝牛奶,分量漫无限制。这事情小孩也跟不上。聪明的仆人,知道父亲的脾气,所以把小孩的牛奶杯里加了半杯泡沫。
午餐后,小孩们就要读书。到了功课完毕,小孩们可以拿着拐杖,漫山遍野乱跑乱跳。终父亲的一生,他从来不干涉小孩们的独立的行动。偶尔小孩们说错了话或做错了事情,他绝对不会严词厉色地当面责罚;相反的,他要给小孩们以机会,让他们从内心里慢慢忏悔。小孩们被动地接受正确的适当的办法,他并不满足;他要小孩们尽心尽意地爱护真理;他知道没有敬爱的默认,是空虚的。他也知道,假如有人误入迷途,找不到真理,他迟早还会找到;但是,假如他被逼地盲目地接受真理,结果,反把入德之门堵住了。
像他准许孩子们在山上乱跑乱跳而不会干涉一样,在追求真理这方面,父亲也让孩子们自己去找门路。他不怕孩子们犯了过失,他也不怕孩子们遇着什么痛苦。他有他的标准,但是他不用戒尺或藤鞭。这种以鼓励来代替体罚或詈骂的办法,可以说是最新而又最有效的教育方法。
每次家里来信,父亲总要叫孩子们朗诵给他听。接着,他便指出来信的错误地方,因为他不但注意外表,而且也重视礼貌。
父亲爱讲故事,他所讲的故事,多是谑而不虐,既富有幽默感,又带着教育的意味。因此,他每次讲故事的时候,孩子们老是听得津津有味。
由于父亲领导有方,家里充满文学、音乐、艺术的气氛。他的家里,夜夜笙歌。屋内外照耀得如同白昼。当地名流不断地在他家里出入。泰戈尔的堂兄贾南德拉(ganendra)酷爱戏剧,他时常要在家里演戏。他对文学和艺术有无穷的兴趣。他算是一个中心人物,因为他有意识地努力从事印度的文艺复兴。须知从前在殖民地主义的高压下,连月亮也是西方的好。现在他的堂兄居然敢提倡印度的文艺复兴,这不能不说是天大的事情。在贾南德拉的尽量鼓励下,谁也以提倡本国的服装、文学、音乐、艺术、戏剧为当务之急了。
堂兄贾南德拉对于各国的历史都有浓厚的兴趣。他曾开始撰述孟加拉的历史,不幸没有译完。他也曾翻译和出版梵文的剧本,同时,他也写过诗篇。老实说,后来泰戈尔及其同志之所以动手写作爱国的诗歌,这主要的是得力于贾南德拉努力的提倡。可惜他在壮年时期,已经溘然长逝,不然,他对于泰戈尔及其同志的活动,将有更大的帮忙。
贾南德拉的幼弟古南德拉(gunendra)也是个品格高尚的人物。由于他宽大为怀,他能够吸引许多亲戚、朋友、远客、近邻到他的家里。他对于一艺之精,一技之长的人很赏识。因此,无论任何节期要表演戏剧,或举行招待会的时候,他总是要做当然的赞助人。
总之,泰戈尔的家庭的背景对他的影响既大且深。一来,他的父亲酷爱独立自主的精神;二来,他喜欢到处旅行;三来,他的两位堂兄爱好戏剧、音乐、艺术,尤其是崇尚印度的“文艺复兴”运动,这些事情对于泰戈尔未来的活动铺下了康庄的途径。
中国人的家庭最注重“积德”或“种德”。泰戈尔之所以能够有伟大的成就,恐怕由于他的家庭的“积德”或“种德”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