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奎里带回来的一种略带甜味的香槟酒是他在吕克所能买到的最好的香槟了,经过卡车三天的颠簸,在过第一个摆渡时车又抛了半天锚,酒味并没有比刚买时好许多。修女们准备了罐头豌豆汤,四只没有什么肉的烤鸡,和一盘甜味煎蛋卷,煎蛋卷的味道很不正,原因是她们用了番石榴果汁做的馅儿。在她们从自己的住房往神父的餐厅端食物时,这些煎蛋卷半路上就都塌陷了。但这一天大家刚刚庆祝完医院上梁典礼,谁也没有心思挑剔食物的好坏。诊所外面搭了一个大棚,神父和修女为在医院工作的麻风病人和他们的家属在几条长桌上准备了丰盛的饮食,职工和非职工都被请来参加。男人有啤酒喝,妇女和儿童可以喝有气泡的果子汁,吃小圆面包。修女们为自己办的筵席对外人保密,听说她们准备的主要是浓咖啡和几盒小甜饼。这些甜饼还是去年过圣诞节时留下来的,现在没准儿已经发霉了。
筵席开始以前先举行宗教仪式。托马斯神父在约瑟夫神父和保罗神父的伴随下围着新建的医院慢慢地转了一圈,一边走一边往墙上洒圣水,出席典礼的人又用蒙果语唱了几首赞美诗,接着便进行祈祷,最后由托马斯神父讲了一篇道。托马斯神父讲道讲得太长了,同时他也没有怎么学会当地人讲的话,所以他的布道词大家都听不大懂。有几个年轻的麻风病人感到不耐烦,偷偷地溜走了。还有一个小孩儿被菲利浦修士抓住,他正在往墙上撒自己身体里的圣水呢。
另外还有一小伙不同信仰的人,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唱他们自己的赞美诗。这一伙人同本地的部族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只有曾经在下刚果[9]工作过的科林医生能认出这是些什么人。他们是住在几千公里以外沿海地区的一个惯爱与别人寻衅挑斗的部族。他们唱的歌这里的土著居民谁也听不懂,所以也没有人出面干涉他们。这一天早晨科林医生凑巧到一条很少有人走的小路上去,看见了几辆眼生的自行车。这是这一小伙人从远地来——他们走过漫长的小路,乘过船,又走过公路——的唯一标志。
e ku kinshasa ka bazeyi ko;
e ku luozi ka bazeyi ko...
在金沙萨他们是无知的;
在罗子港他们是无知的。
他们不停地唱着这支赞扬自己优越的狂傲的歌曲:他们比自己的人优越,比白人优越,比基督教的神明优越,比他们六个人以外的任何人都优越。他们全都戴着波罗牌啤酒做广告宣传用的尖帽子。
在上刚果他们是无知的,
在天堂他们是无知的,
那些咒骂神灵的人是无知的,
酋长们都是无知的,
白人也都是无知的。
大神恩赞比从来没有被人这样侮辱过——被叫作罪犯,他是一部分非洲人崇奉的神灵。在参加庆典的人中,只有迪欧·格拉蒂亚斯一个人向这些外地来的人那边走了几步,他在这些人同医院之间的一块地上蹲下来。科林医生记起来,迪欧·格拉蒂亚斯小时候也是从西边下刚果地区来的。
“非洲人将来都要变成这种样子吗?”奎里问,他听不懂这些人唱的是什么,但从这些人斜戴着波罗牌啤酒公司尖帽子的样子,他猜到他们的唱词是带着挑衅意味的。
“是的。”
“你害怕未来吗?”
“当然害怕。但是我不想以剥夺别人自由为代价获取自己的自由。”
“可是他们却在这样做。”
“他们是从我们这儿学来的。”
由于这样那样的耽搁,直到太阳快落下去的时候房梁才架到屋顶上,这以后人们开始举行宴会。热劲早已过去,已经不需要诊所外面搭起的凉棚了,但是看到从河那边涌起一团团的乌云,约瑟夫神父认为棚子没准儿会起到遮雨的作用。
托马斯神父要举行上梁典礼的决定不是没有争论的。约瑟夫希望再等一个月,到那时院长可能就回来了。保罗神父最初也支持这个意见。可是后来他们看到科林医生同意托马斯神父的决定后,便不再坚持了。科林医生对他们说:“托马斯神父想要举行一次宴会,唱唱赞美诗,就让他过过瘾吧。我需要的是赶快把医院盖起来。”
科林医生和奎里从东边离开了这群人,在远处兜了一个圈子,直到庆祝仪式快结束的时候才回来。“我们这样做还是对的,”医生说,“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希望院长能参加这次典礼。他高兴同大家热闹热闹,再说,起码这些人也听得懂他的讲话。”
“而且也不会讲得这么长。”奎里说。这时他们周围的非洲人又用带回响的声音唱起另一首赞美歌来。
“反正有你在这儿参加就挺好。”医生说。
“噢,是的。我不走了。”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不走。”
“古老的声音。往昔的记忆。你小时候有没有这种情况:一个人躺在床上醒着,听着楼下大人们在讲话?你听不懂他们说的是什么,但是他们的声音叫你听着很安心。我现在就是这种心理状态。我听着他们讲话,自己一声不出,我心里觉得挺舒服。房子并没有失火,隔壁房间也没藏着小偷。我不需要理解他们的话语,也不需要信仰什么。如果有了信仰,我就要思考很多问题。我不想再思考问题了。你们要的这种像兔子笼似的病室,我不用动脑子就可以给你们盖起来。”
这以后,在回到教会休息厅喝香槟酒的时候,大家开了许多玩笑。保罗神父被发现为自己多斟了一杯酒。不知是谁——菲利浦修士多半不会开这种玩笑——把一只空香槟酒瓶子装上了苏打水,酒瓶在餐桌上传递了半轮才被发现。奎里想起几个月以前的一个场景。在河边一所神学院里,神父们晚上玩纸牌的时候也是这样互相欺骗、打趣。他因为听不惯这些人的笑声,看不惯他们那种返老还童的嬉戏,一个人逃到外边丛林里去了。可为什么现在他能够同他们坐在一起,和他们一起谈笑了呢?他看到托马斯神父一张板起的面孔甚至非常生气。这些人里面只有托马斯神父坐在餐桌的一角,一本正经、不苟言笑。
医生提议为约瑟夫神父祝酒,约瑟夫神父为医生祝酒。保罗神父为菲利浦修士祝酒,菲利浦修士窘得要命,一句客气话也说不出来。让恩神父提议为托马斯神父祝酒,托马斯神父并没有回敬让恩神父。香槟酒差不多已经喝光了,但是有人从柜橱后面找出来半瓶桑德曼牌的葡萄酒,为了延长时间,大家就用饮甜酒的小酒杯喝起来。“英国人就是在吃过饭以后才喝葡萄酒的,”让恩神父说,“这种习惯很特别,也许这是新教徒的习惯,但不管怎么说……”
“你敢肯定从伦理神学上讲这样做没有什么不好吗?”
“只有教会法不同意这样做,反对桑德曼的教会法。但这也是根据那位著名的圣本尼迪克特[10]的解释,那位……”
“托马斯神父,你要不要喝一杯葡萄酒?”
“不要了。谢谢你,神父。我喝得太多了。”
屋子外面的黑暗好像突然间向后一缩,一瞬间人们看到棕榈树在宛如旧照片的那种黄褐色中被风刮得弯下腰来,但马上黑暗又笼罩住一切。一阵狂风卷进室内,把让恩神父的几本电影杂志吹得不断翻动。奎里站起身来,想把门关上,但是走到门前的时候,他又改变了主意。他一直走到屋子外边,把门从身后面掩上。北边的天空又亮了一下,河上出现了一条长长的亮带子。从麻风病人庆祝的地方传来了敲鼓的声音,雷声在遥远处好像接防队伍似的响起了隆隆的答音。阳台上一个人影闪动了一下,借着闪电的光亮,奎里认出那是迪欧·格拉蒂亚斯。
“你为什么不去参加宴会,迪欧·格拉蒂亚斯?”说出这句话以后,他才想起宴会是为那些肢体并不残缺的人以及那些木匠、石匠、泥瓦匠举办的。奎里接着说:“是啊,他们盖医院干的活儿真不错。”迪欧·格拉蒂亚斯没有说什么。奎里又说:“你又在计划跑到别处去,是不是?”他点了一根纸烟放在迪欧·格拉蒂亚斯的嘴里。
“没有。”迪欧·格拉蒂亚斯说。
在黑暗中奎里觉得这个非洲人用没有手指的手触了触他。“你有什么事吗,迪欧·格拉蒂亚斯?”奎里问。
“医院盖好了,”迪欧·格拉蒂亚斯说,“你就要走了。”
“啊,不!我不走。我要在这个地方度过我的余生。我不能再回到我来的地方去了,迪欧·格拉蒂亚斯。我不再属于那个地方了。”
“你杀死人了吗?”
“我把什么都杀死了。”雷声逐渐近了,接着雨点就落了下来。开始的时候雨点像一小队搜索兵似的从棕榈树叶下面、从草丛中偷偷爬过来,只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便是大队人马迈着坚定的步伐从河对岸冲杀过来,一直闯到阳台的台阶上。麻风病人击鼓的声音像火焰似的立即被扑灭了,就连雷鸣也被一片嘈杂聒耳的雨声压下去。
迪欧·格拉蒂亚斯一跛一拐地往前走了两步。“我要跟你一起走。”他说。
“我告诉你我不到别处去了,你为什么不相信我的话?再也不走了,直到我死的一天。我准备就埋葬在这里。”
也许雨声太大了,把他的话掩盖住,因为迪欧·格拉蒂亚斯又重复说:“我要跟你一起走。”从屋里什么地方传来一阵电话铃声——在喧闹的雨声中,这是唯一的人类的声音,微弱不堪,但又执拗地响着,像是一个幼儿在号哭。
2
在奎里离开屋子以后,托马斯神父说:“我们好像向每个人都祝酒了,只是忘掉一个我们最欠他情的人。”
约瑟夫神父说:“我们多么感激他,他是知道的。刚才互相举杯祝贺实际上有点儿半开玩笑的性质,托马斯神父。”
“我想等他再进来,我该代表咱们这里所有的人正正经经地对他表示感谢。”
“那你只会让他感到难堪,”科林医生说,“他希望的是,大家谁也不要理他。”雨水乒乒乓乓地敲打着屋顶。因为随时可能停电,菲利浦修士开始点着了餐具柜上的几支蜡烛。
“他到这儿来的那一天对我们大家都可以说是个好日子,”托马斯神父说,“谁能预见到后来的事情呢?这位伟大的奎里。”
“对他自己,那天更应该说是个好日子,”医生回答说,“治疗心灵的创伤比治疗肉体的疾病更为困难,可是我认为他的病已经基本治好了。”
“一个人越是善良,他的心田也就越加贫瘠。”托马斯神父说。
约瑟夫神父带着负疚的心情,看着自己手里的香槟酒,接着他又看了看别的同伴。托马斯神父的神情让大家觉得他们好像是在教堂里破戒饮酒似的。“一个信仰不深的人暂时背教是不会有什么感觉的。”托马斯神父的意见是无可指责的。保罗神父向让恩神父挤了挤眼睛。
“你臆测的事肯定太多了,”医生说,“奎里的情况可能比你想象的简单得多。一个人可能基于不很充分的理由信了半辈子的教,后来有一天他发现信仰错了。”
“你说话就同所有那些无神论者一样,医生,就好像根本不存在上帝的恩佑似的。没有恩佑的信仰是不可想象的,而上帝是从来不会剥夺掉哪个人的恩典慈悯的。只有人们自己,通过他的行动,可以不要上帝的恩佑。我们已经看到了奎里在这里所做的事,他的行动有什么结果不言自明。”
“我希望你听了我的话不要失望,”医生说,“我们治疗麻风病的时候也常常遇到‘燃尽’致残的病例。但是我们并不说这样的病人害了什么贫瘠症。我们只是说他的病都发散完了。”
“你是位很好的医生,但是在判断人们精神状态时我想我们还是比你更高明一些。”
“我敢说你判断这种事比我高明——如果真有这种事物的话。”
“你能够发现皮肤上的硬块,我们却什么也看不到。但是另一方面,你也该承认我们可以发觉——怎么说呢?”托马斯神父迟疑了一会儿才说,“……一个人英勇豪迈的精神。”因为雨声很大,大家都把各自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就在这个时候,电话铃响了起来。
科林医生说:“大概是从医院打来的。有一个病人熬不过今天了。”他走到摆着电话机的餐具柜前边,拿起听筒来,说:“谁呀?是克莱尔修女吗?我听不清楚她说什么。”
“说不定她们喝了咱们的香槟了。”约瑟夫神父说。
科林医生把话筒递给了托马斯神父,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不知道说话的是谁,反正声音非常激动。”
“请你说慢一点儿,”托马斯神父说,“你是谁啊?是海伦修女吗?我听不清楚——雨声太大了。再说一遍,我不明白。”
“算是咱们运气好,”约瑟夫神父说,“修女们并不是天天都举行宴会的。”
托马斯神父气呼呼地转过头来说:“你别说话,好不好,神父?你一说话我什么也听不见了。这不是开玩笑的事。似乎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
“谁生病了吗?”医生问。
“告诉阿格妮丝嬷嬷,”托马斯神父说,“我马上就过去。我最好找着他一块儿去。”他把话筒放下来,像是个大问号似的弯着腰站在电话机前边。
“什么事,神父?”医生问,“需要我帮忙吗?”
“有谁知道奎里到哪儿去了?”
“他在几分钟以前到外面去了。”
“我真希望院长在这里。”所有的人都惊诧地望着托马斯神父。他说的这句话表明他陷入了极大的不幸之中。
“你还是告诉我们出了什么事吧。”保罗神父说。
托马斯神父说:“我真是羡慕你们这些能通过皮肤就检查出病症的医生。刚才你叫我提防着不要失望,算被你说着了。院长也警告过我。他说的意思同你差不多。我太相信人的外表了。”
“奎里干出什么事了吗?”
“在没有把事实全部弄清楚以前,上帝不允许我们谴责任何一个人的。”
门从外面推开,奎里走了进来。一阵风卷着雨点儿刮了进来,奎里费了很大力气才重新把门关好。他说:“从雨量计上看,已经下了半厘米雨了。”
谁也没有吭声。托马斯神父朝着他走了两步。
“奎里先生,你上次到吕克去的时候真是同莱克尔太太一起进城的吗?”
“是我开车把她送进城的。”
“坐咱们的那辆卡车?”
“当然了。”
“她的丈夫当时正在生病?”
“是啊。”
“到底是怎么回事?”约瑟夫神父问。
“你还是问奎里先生吧。”托马斯神父回答说。
“问我什么?”
托马斯神父开始穿雨靴,接着又从衣架上取下自己的一把雨伞来。
“你们认为我做了什么事?”奎里说。他先望了望约瑟夫神父,又转过来看着保罗神父。保罗神父做了个手势,表示他自己一无所知。
“你还是把话对我们讲清楚吧,神父。”科林医生说。
“我得请你同我来一下,奎里先生。咱们得同修女们谈一下,下一步该怎么办。但愿这是个误会。我甚至希望你刚才对我撒了个谎,我也就不会觉得你这个人太无所忌惮了。我不想叫莱克尔在这里找到你,如果他来了的话。”
“莱克尔到这儿来干什么?”让恩神父说。
“他可能来找他的妻子,不是吗?莱克尔太太现在正和嬷嬷们在一起。她是半小时以前来的,一个人在路上走了三天。她怀孕了,”托马斯神父说,电话铃又响了,“说是你的孩子。”
奎里说:“真是胡说八道。她对任何人也不可能这样说的。”
“可怜的孩子。我猜想她不敢当面把这件事告诉她丈夫,她从吕克到这里找你。”
电话铃又一次响起来。
“好像这回该轮到我接电话了。”约瑟夫神父说,惶惑不安地向电话机走去。
“你来的时候,我们热烈地接待了你,是不是?关于你的事我们什么都没有问过。我们并没有打探你过去的历史。可你却用这个报答我们,弄出这样一件丑行来。难道欧洲女人对你还不够多吗?”托马斯神父说,“你难道还想把我们这里当作你活动的一个小基地?”托马斯神父一下子又恢复了原来的面目——一个夜里睡不着觉、被黑暗吓得心惊胆战、悲观绝望、神经质的神父了。他开始哭泣起来,拼命攥着手中的雨伞,就像一个非洲人死命抱住一根图腾柱似的。他的样子活像一个整夜孤零零地抛在户外的稻草人。
“你好,你好,”约瑟夫神父对着话筒里喊,“不管你是谁,看在所有圣徒的面子上,你能不能讲话声音大一些?”
“我马上同你一起去见她。”奎里说。
“这是你的权利,”托马斯神父说,“但是她现在不能同你争辩。三天来,她除了一块巧克力之外没有吃任何东西。到咱们这儿的时候,她身边连个仆人也没有。如果院长……怎么偏偏会是莱克尔太太。她对教会做了这么多好事。啊,上帝啊,怎么回事,约瑟夫神父?”
“是医院打来的。”约瑟夫神父长舒了一口气说,把话筒交给科林医生。“死了一个病人是我早就预料到的,”医生说,“谢天谢地,这一晚上到底还有一件事没有离开常轨。”
3
托马斯神父撑着他的大雨伞走在前面。雨已经停了一会儿了,可是伞骨上仍然滴着水珠。只有天空出现闪电的时候,才辨得清他的身影。他没有带手电,但是这一条路他早已走得很熟了。不知有多少份煎蛋卷和蛋奶酥在这条路上遭了殃。突然同闪电一起响了一声惊雷,修女们住的白房子一下子映现在他们面前。闪电击中了附近的一株树木,病院和传教区的电灯一下子全都熄灭了。
一个修女拿着一支蜡烛正在门口迎接他们。她从托马斯神父的肩膀上面望过去,盯着奎里看,倒仿佛她看到的是一个魔鬼。她的脸流露着恐惧、厌恶和好奇的神情。她说:“嬷嬷正在陪着莱克尔太太呢。”
“我们进去吧。”托马斯神父沉着脸说。
她带着他们走进一间粉刷成白色的房间。玛丽·莱克尔正躺在一张白漆床上,床头悬着一个耶稣受难的十字架,床边摆着一盏灯。阿格妮丝嬷嬷坐在床沿上,一只手摸着玛丽·莱克尔的面颊。奎里觉得,他看见的是一个长期在国外居住的女儿终于平安地回到家里来了。
托马斯神父像在圣坛上一样,用耳语的声音说:“她怎么样了?”
“她没有遇到伤害,”阿格妮丝嬷嬷说,“我是说,在肉体上没有被伤害。”
玛丽·莱克尔在床上翻了个身,抬起头来望着走进屋子来的这两个人。她的眼里闪现着一个决心把谎话撒到底的孩子的那种令人无法怀疑的真诚。她朝着奎里笑了笑说:“很对不起。我不得不到这儿来。我吓坏了。”
阿格妮丝嬷嬷把手从玛丽·莱克尔的脸上抽回来。她紧紧盯着奎里,仿佛怕他要动手伤害自己的保护人似的。
奎里温柔地说:“你千万别害怕。你吓着了,是因为你走了这么长的路——没有别的。现在你已经安全地来到朋友中间,你就可以解释一下了,你愿不愿意……”他犹豫着没有说下去。
“啊,我愿意,”她低声说,“把什么都说清楚。”
“你告诉他们的事情,他们没有弄懂。关于我们一起去吕克的事,还有你有小孩儿的事,是快要有孩子了吗?”
“是的。”
“那你就告诉他们,是谁的孩子吧。”
“我告诉他们了,”她说,“是你的。当然了,也是我的。”她又添加了一句,好像再补上这样一句话她就会把什么事都解释清楚了,就不会有人责备她了。
托马斯神父说:“你听见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告诉他们呢?你也知道,这不是真事。我们俩除了那次去吕克从来没有单独在一起过。”
“第一次,”她说,“是我丈夫把你带到我们家里那天。”
如果他感到愤怒,事情就会好办多了,但是他并没有感到愤怒。在一定的年纪中,说谎就同喜欢玩火似的,是一件非常自然的事。他说:“你知道,你说的这些都是瞎胡扯。我相信,你绝不想做什么于我不利的事。”
“我当然不想,”她说,“永远也不伤害你。我爱你,亲爱的。我一切都属于你[11]。”
阿格妮丝嬷嬷厌嫌地皱了皱鼻子。
“我就是因为这个才来找你的。”玛丽·莱克尔说。
“她该休息了,”阿格妮丝嬷嬷说,“这些事情明天早晨还可以谈。”
“你必须让我同她单独谈谈。”
“当然不行,”阿格妮丝嬷嬷说,“这是不合礼规的事。托马斯神父,你不会答应他……”
“好心肠的女人,难道你以为我会打她吗?只要你一听见她叫喊,就可以立刻进来保护她。”
托马斯神父说:“如果莱克尔太太愿意的话,我们是很难说不的。”
“我当然愿意,”她说,“我就是为这件事来的。”她把一只手放在奎里的袖子上。她脸上的那种悲哀的、堕落而信任的笑容可以同伯恩哈特[12]表演的临死前的茶花女媲美。
当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时,玛丽高兴地叹了一口气说:“事情就是这样了。”
“你为什么要对他们撒谎呢?”
“不完全是撒谎,”她说,“我真的爱你。”
“从什么时候起?”
“从我跟你一起度过的那天晚上开始。”
“你完全知道,那根本算不得一回事,我们一起喝了点儿威士忌。我给你讲了个故事,让你入了梦乡。”
“不错。我就是那时候爱上你的。不,不是那次。我怕我又在撒谎了,”她带着不太令人信服的委屈神情说,“是从你第一次到我家开始。像闪电一样[13]。”
“你告诉他们我们一起睡觉的时间就是那天夜里吧?”
“我那也是说谎。我真正同你一起睡觉是在参加总督茶会的那天夜里。”
“你在胡说什么?”
“我不需要他。我唯一能做到的是闭上眼睛,心里想着你。”
“我想我应该谢谢你喽,”奎里说,“这么看得起我。”
“我一定就是从那天起开始有的小孩儿。所以你看,我说的并不是谎话。”
“不是谎话?”
“不完全是谎话。如果我不是老想着你,我的全身就要干瘪了,我也就不会怀孕了,对不对?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讲,这孩子就是你的。”
他望着她,不无敬佩之感。只有研究神学的人才能理解她这一论点的复杂的逻辑,才能分辨真诚的同虚伪的信仰,然而就在不久以前他还认为她这个人非常天真、非常年轻,同她来往是不会有什么危险的。她摆出一副讨人喜欢的面容,对他微笑着,好像正求他再讲一个故事,把上床的时间再向后拖延一会儿。他说:“你还是仔细给我说说,你在吕克见到你丈夫以后的情况吧。”
她说:“太可怕了。真的太可怕了。我还以为他要把我杀死呢!他不相信日记的事。当天晚上他没完没了地逼问我,最后我实在太累了,就对他说:‘好吧。你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吧。我跟他睡觉了。在这里睡过,在别处也睡过,在哪儿都同他睡过。’后来他就开始打我。如果帕金森先生不把他劝住,我想他还要打我的。”
“帕金森那天也在吕克吗?”
“他听见我哭的声音,就走过来了。”
“我想他大概是要给你们拍两张照片吧。”
“我觉得他没有拍照。”
“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我丈夫自然知道事情的前后经过了。他想马上回家去,你知道,可是我告诉他我不回去,我得把那件事弄清楚。‘弄清楚?’他问。后来他就知道我为什么要到吕克来了。第二天早上我去看了医生,当我知道事情果然不出所料,我连旅馆也没回就到这里来了。”
“莱克尔认为那是我的孩子吗?”
“我极力使他相信,孩子是他的——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孩子确实是他的。”她把胳臂、腿一伸,仰面躺在床上,长舒了一口气说:“天哪,我到这里来真是高兴。一个人开车在路上跑把我吓坏了。我路过家的时候一点儿也没耽搁。我连吃的东西都没有拿,帆布床也忘记带了。我就在汽车里睡的觉。”
“你开的是他的车?”
“是他的。但是我想帕金森先生会把他送回家去的。”
“我想我现在就是求你把真实情况讲给托马斯神父听,你也不会讲吧?”
“怎么说呢?我已经把过河回去的渡船烧掉了。”
“你烧掉的是我现在唯一可以栖身的地方。”奎里说。
“我一定得逃出来呀!”她带着些歉意解释说。这是他有生第一次遇到的毫不为他人着想的自私自利,同他自己一样。另外一个玛丽已经对他复仇了。至于“一切属于你”,现在胜利也转到她那一方面去了。
“你想要我做什么呢?”奎里说,“用爱来回报你吗?”
“如果你能爱我,当然很好;如果不能,他们也会把我送回欧洲老家去,是不是?”
奎里走到门口,打开房门。阿格妮丝嬷嬷正悄悄地站在走廊头儿上。奎里说:“我能做的事情都做完了。”
“我想,你是在劝说那可怜的孩子保护你吧?”
“啊,对我她当然承认说了谎,但是我没有录音机把她的话录下来。教会不赞成在房间里安装窃听器,真是太遗憾了。”
“我能不能请求您,奎里先生,今后不要到我们这所房子来了?”
“你用不着求我。还是小心提防埋在你这所房子里的这一小包炸药吧。”
“她是个可怜的、天真的年轻姑娘……”
“啊,天真……我敢说让你说对了。上帝保佑,可千万别让我们同天真打交道了。老奸巨猾的人起码还知道他在干什么。”
总闸的保险丝还没有修复,他只能凭双脚踏地的感觉引导自己一步步向教会住房走去。乌云已经移到南面去了,但闪电还在树林和河流上空时不时地闪烁着。在他走到自己的住房之前,首先要经过科林医生的房子。窗户后面点着一盏油灯,医生正站在灯旁边往窗外看。奎里敲了敲门。
科林问:“出了什么事了?”
“她还是不肯改口。她只有靠说谎话才能逃走。”
“逃走?”
“逃离莱克尔,逃离非洲。”
“托马斯神父正在同别人说话呢。与我无关,我就回来了。”
“他们要我离开这里吧,我想?”
“我真希望院长在这里。托马斯神父不是个神经非常健全的人。”
奎里坐在桌旁,《麻风病分布图》打开的一页上印着色彩斑斓的旋涡状图形。奎里问:“这是什么图?”
“我们管这个叫‘鱼儿逆水游’。细菌——这些花里胡哨的斑点——正丛集在神经周围。”
“我刚到这儿来的时候,”奎里说,“本以为已经走得够远了。”
“也许事情很快就会过去的。让他们说去吧。我们俩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医院现在已经建成了,咱们可以搞那些我同你谈过的流动医院和新式厕所了。”
“我们打交道的不是你那些病人,医生,不是你那些色彩斑斓的小鱼儿。这些东西我们是可以诊断的。可是这些正常的、健康的人,他们的行动我们事先却没一点儿办法知道。看来我同迪欧·格拉蒂亚斯一样,绝对到不了‘潘戴勒’了。”
“托马斯神父管不到我头上来。从现在起你可以待在我的房间里,假如你不在乎在我的工作室里睡觉的话。”
“这我不在乎。但是你不应该为了我的事同他们闹翻了脸。这个地方太需要你了,我得离开这里。”
“你到哪儿去?”
“我不知道。真是奇怪极了,我刚到这儿来的时候,因为觉得自己已经没有疼痛感了,所以忧心忡忡。我在河上遇到过一个传道士,我想他说的话是有道理的。他告诉我,只要耐心等待,疼痛的感觉总会来的。你也跟我说过同样的话。”
“我很抱歉。”
“我不知道我是否觉得不好过。你有一次说过,你记不记得,在一个人感到痛苦的时候,从基督教这一神话的观点来看,他就开始感觉自己具有人的品质了。‘我感到痛苦,所以我存在。’有一次我在日记上写了这样一句话。我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写的了,也记不得写的到底是不是这样的语句。我用的大概不是‘感到痛苦’这个词。”
“一旦把病人治愈,”医生说,“我们就不应该叫他白白浪费自己的才能。”
“治愈?”
“拿你来说,已经用不着再做皮肤切片试验了。”
4
约瑟夫神父心不在焉地用法衣下摆揩拭着一把刀子。他说:“我们绝不要忘记,除了她的话外,并没有别的证明。”
“她为什么要编造这么一个可怕的故事?”托马斯神父反问说,“不管怎么说,肚子里有小孩儿的事是千真万确的吧。”
“奎里在这里对我们非常有用,”保罗神父说,“我们有理由对他表示感谢……”
“感谢?他叫我们闹了这么个大笑话,你真的还觉得我们该感谢他,神父?一个刚果河上的隐士!一个埋葬掉往事的圣徒!报纸上登的这些故事!真不知道现在报纸又要怎么说了。”
“我看你比他自己更喜欢这些故事。”让恩神父说。
“我当然喜欢。我过去相信他。我本来以为他到这里来的动机是好的。有一次院长警告我,我还替他辩护来着。我那时候真没有看出来他的真正动机。”
“你要是知道他的动机,不妨给我们说说。”让恩神父说。让恩神父说话一板一眼,不动声色,就像他每次讨论伦理神学,不让任何有关性罪恶的问题带上个人感情色彩似的。
“我只能设想,他离开欧洲是为了逃避牵扯到女人的麻烦事。”
“牵扯到女人的麻烦事?这么说可不恰当。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不都是逃避这种麻烦吗?圣奥古斯丁希望尽量把这件事往后拖,但是人们并不认为这是个好办法。”
“奎里是个出色的建筑师。”约瑟夫神父继续重复自己的意见说。
“你是不是建议叫他继续待在这儿,同莱克尔太太一起在罪恶中生活?”
“当然不是,”让恩神父说,“莱克尔太太明天早上一定要离开这里。听你刚才讲的,他并不想同莱克尔太太一起走。”
“这件事情这样是结束不了的,”托马斯神父说,“莱克尔会要求同他的妻子分居。他甚至会控告奎里,提出离婚的请求。这个非常富于启发性的故事会被连篇累牍地报道。人们看这件事牵连到奎里,一定大感兴趣。如果会长在早餐桌上读到我们麻风病院闹出的这个风流案子,你认为他会很高兴吗?”
“房梁虽然顺利地架上去了,”约瑟夫神父说,“可是要做的事还不少呢!”
“我看不妨再耐心地等一等,这不会有什么坏处的,”保罗神父说,“可能是那个女孩子在撒谎。莱克尔可能并不想采取行动。报纸也可能什么都不报道(他们要让读者知道的奎里并不是这样一幅肖像)。这个故事甚至根本传不到会长的耳朵里——让他读到。”
“你觉得主教就毫无所闻?告诉你,现在这件事在吕克早就传开了。院长既然不在这里,我就要负起责任来。”
“外面有人。要不要我把门打开?”菲利浦修士说。这是他第一次开口讲话。
进来的是帕金森。他被雨浇得浑身透湿,气喘吁吁,一句话也讲不出来。显然他刚才走得很急。帕金森一只手反复摸着自己的心脏,就像怀里揣着一只小动物,需要他不断抚摩安慰似的。
“快给他搬一把椅子。”托马斯神父说。
“奎里在哪儿?”帕金森开口问。
“不知道。也许在他的屋子里。”
“莱克尔在找他呢。他刚才到修女住的地方去,可是奎里已经走了。”
“莱克尔怎么会知道到这里来找他?”
“她在家里给莱克尔留了个条子。我们本来可以赶上她的,可是在过最后一个渡口的时候,我的汽车出毛病了。”
“莱克尔现在在什么地方?”
“天知道。外边黑得要命。没准儿掉进河里了也说不定。”
“他看见他的妻子了吗?”
“没有——一个老修女把我们俩推出来,把门锁上了。我敢说,这可把莱克尔气坏了。从离开这里以后,我们睡的觉加在一起也没有六个钟头。我们在路上走了三天。”
帕金森坐在椅子上,前后摇动着身体,“哎呀,这个过于肥胖的身躯啊!这是莎士比亚的话。我的心脏很不好。”他向托马斯神父解释说。托马斯神父的英语水平不高,很难跟上帕金森的思路。另外一些人也都瞪着眼睛看着,听不懂几句话。大家都觉得,事态的发展已经毫无希望地失去了控制。
“请给我一点儿喝的东西。”帕金森说。在一堆堆的鸡骨头和切碎了没有吃的蛋奶酥中间凌乱地放着许多空酒瓶。托马斯神父在一只酒瓶里发现还有一点儿香槟酒底儿。
“香槟?”帕金森喊叫起来,“我倒宁愿喝点儿杜松子酒。”他瞟了一眼桌上的酒杯和酒瓶,一只玻璃杯里残存着一些葡萄酒。他说:“你们过得不错啊!”
“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托马斯神父有些困窘地说,他用外人的眼光打量了一会儿杯盘狼藉的餐桌。
“特殊的日子——我想今天也不同寻常。我做梦也没想到能过摆渡。现在又下起这么大的雨来,我看我们多半得搁浅在这儿了。我多么后悔到这个可诅咒的黑色大陆来啊!不要再让我看到黑乌鸦了吧。这是一位不知名的作家说的。”
屋外一个声音模糊不清地在叫喊着什么。
“是他,”帕金森说,“还在别处转悠呢。他快要发疯了。我对他说,我认为信仰基督的人是应该有宽恕心的,可是现在同他讲什么也没有用。”
叫喊的声音越来越近。室内的人已经听清他在叫喊什么了:“奎里。你在哪儿,奎里?”
“真是庸人自扰。可能根本就没有什么事。我已经跟他说了。‘他俩谈了大半夜话,’我说,‘我听见他们在谈话了,如果是情人,他们是不会这样谈话的。总有些时候两人都沉默的。’”
“奎里。你在哪儿呢,奎里?”
“我觉得,他要自己相信已经发生了最坏的事。这就使他同奎里处于平等地位了,你们看不出来吗?两个人争夺一个女孩子。”他又加上了一句很有见地的话,让大家都吃了一惊,“他觉得人们眼睛里都没有他,简直让他受不了。”
门开了,头发凌乱、浑身被雨水浇透的莱克尔出现在门口。他的目光从一个神父转到另一个神父身上,好像要在那里面找到奎里,找到化装成神父的奎里。
“莱克尔先生。”托马斯神父招呼了一声。
“奎里在什么地方?”
“请进来,坐下把事情谈一谈……”
“我怎么坐得下?”莱克尔说,“我正在忍受着痛苦的折磨。”但他还是坐下了,他选择的椅子不对头——椅背啪的一声脱榫了。“我在经受着一个可怕的打击。我把我的灵魂之窗向那人打开,我向他暴露了我最隐秘的思想,他却这么报答我。”
“咱们安安静静地谈谈,理智一些……”
“他嘲笑我,蔑视我,”莱克尔说,“他有什么权利蔑视我?我们在上帝的眼睛里都是平等的。我这个可怜的种植园主,地位一点儿也不比这个伟大的奎里先生低。他破坏我们基督教的婚姻。”莱克尔说话的时候酒气熏人。他又接着说:“再过几年我就要退休了。难道他想让我用我的退休金养着一个私生子?”
“你在路上走了三天了,莱克尔。你需要好好睡一觉,休息休息。以后……”
“她总是不愿意跟我睡觉,总是找借口推三阻四,可是他一来,就因为他是位名人。第一天他们就……”
托马斯神父说:“我们都不想把这件事弄得满城风雨。”
“医生在哪儿?”莱克尔厉声问道,“这两个人总是形影不离。”
“医生在他的住房里。他同这件事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莱克尔向房门走去。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仿佛他临下舞台的时候忘了一句台词似的,“没有哪个法官是会判我的罪的。”莱克尔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就消失在户外的黑夜与大雨中了。出现了片刻的寂静,没有一个人开口。最后约瑟夫神父问道:“他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明天早上我们就会觉得今天的事真是太可笑了。”让恩神父说。
“我可看不出这件事有什么可笑的地方。”托马斯神父回答说。
“我的意思是说,这件事好像我们读过的宫廷闹剧。……一个受了伤害的丈夫像没头苍蝇似的钻来钻去。”
“我从来不读宫廷闹剧,神父。”
“有时候我觉得,上帝赋予人类性机能并不是非常严肃认真的。”
“如果你在教伦理神学的时候也把这个当作一条教义的话……”
“他创造伦理神学也并不是非常严肃的。不管怎么说,圣托马斯·阿奎纳就认为上帝是在游戏中创造的世界。”
菲利浦修士说:“对不起,我要出去一下……”
“你很幸运,没有担承我负的责任,让恩神父。不论圣托马斯写下了什么,我也不能像读宫廷闹剧那样看待这件事。你上哪儿去,菲利浦修士?”
“刚才他说什么法官,神父,这使我想到……嗯,也许他把手枪带来了。我觉得我该去告诉……”
“这太过分了。”托马斯神父说。他转过头来用英语问帕金森说:“他带着手枪吗?”
“我真的不知道。现在有不少人总是随身带着枪,是不是?但他是没有胆量动用手枪的。我跟你们说了,他只不过想让人觉得他是个了不起的人。”
“如果你允许的话,神父,我想我还是到科林医生那里去一下。”菲利浦修士说。
“小心点儿,修士。”保罗神父说。
“啊,对于枪支的事我是很在行的。”菲利浦修士回答说。
5
“有人在喊叫吗?”科林医生问。
“我没听见。”奎里走到窗户前边,向外面的黑夜看了一眼。他说:“我希望菲利浦修士取回个灯来。我该回去了。我没带手电筒。”
“现在不会有电了。已经十点了。”
“他们会马上要我离开这里,他们会这样吧?但汽船在一周内是不可能来的。也许谁可以开车把我送走……”
“下过这场雨以后,我怀疑路还通不通,而且看样子雨还要下。”
“那么我们倒有几天工夫可以谈谈你朝思暮想的流动医院了,是不是?但我可不是工程师,医生。在这件事情上菲利浦修士对你的帮助比我的更大。”
“我们现在是凑合着过日子,”科林医生说,“我想要的是一所装在轮子上的活动房屋,可以安装到半吨重的卡车底盘上。我画的那张纸哪儿去了?我想叫你看看我想的一个主意……”医生打开书桌的抽屉。抽屉里有一张女人的照片。它埋伏在那里面,等待着,外人无从见到。上面没有一点儿积尘,抽屉每次打开照片都在那里。
“我会想念你这间屋子的——不论我以后到了哪儿。你还从来没有同我谈起过你的妻子呢,医生。她是怎么死的?”
“她得的是非洲昏睡病。我们刚到这里来的时候,她经常到丛林里去,劝说那些麻风病人到这里来就医。当时我们还不像现在,对非洲昏睡病还没有有效的药物。得了这种病的人死得很快。”
“我有一个希望。我愿意将来也同你、同她埋在一块地里。我们三个人会在整个墓地上形成一个无神论者的角落。”
“我怀疑你是否有资格被称为无神论者。”
“为什么我没有资格?”
“你为自己没有宗教信仰而深深地苦恼着,奎里。你总是想这个问题,就像一个人老惦记着身上的一块伤痛,总去摸弄它似的。我对于神话采取一种听之任之的态度,你却不能——你要么就相信它,要么就不相信它。”
奎里说:“外面有人在喊谁的名字。我本来想是在叫我……不管喊的是谁的名字,一个人总是觉得别人在叫自己。只要有一个音节相似就成了。我们就是这样自私的人。”
“从你这种像失去了什么的样子来看,过去你的信仰一定是很深的。”
“从前我把他们的神话一股脑儿吞咽下去,如果你把这个叫作信仰的话。这是我的肉体,这是我的血液。现在我再读这些,我就觉得这是一种象征性的说法。但是你怎么能希望一些可怜的渔夫能分辨出象征意义来呢?只有在迷信的时刻我才想起我是在放弃信仰之前就不再参加圣餐礼了。神父会说这两件事是互相关联的。莱克尔会说这是拒绝上帝的恩佑。让他们说去吧,我却认为信仰也是一种天职,而在大多数人的脑子里或心里是装不下两种天职的。我们如果真的相信什么,就不会有什么选择,只能继续向前走下去,你说对不对?不然的话,生活就会慢慢地把他的信仰消磨掉了。我的建筑停滞住,不再发展了。一个人不能是个半心半意的教徒,也不能是个半心半意的建筑家。”
“你的意思是说,你连半心半意的也不是了?”
“也许我对这两件事都没有很强的天职感,我过去的那种生活把它们都毁掉了。要想抵制住成名的诱惑,需要有一种很强烈的天职感。受人欢迎的传教士或者享有盛名的建筑家——他们的才能都很容易被厌腻毁掉。”
“厌腻?”
“对人们的赞颂感到厌腻。赞颂是多么愚蠢的事,医生,它是多么叫人从心里感到恶心啊!那些糟蹋掉我的教堂的人正是事后用最大的嗓门儿夸奖我的建筑的人。他们写的那些评论我的建筑的书籍,他们硬加在我头上的虔诚的动机——简直令我对我的绘图板也感到讨厌了。要抵制住这些东西需要有更多的信仰,比我拥有的那一点点儿要多得多。神父们和虔诚教徒们——像莱克尔这类人对我的赞颂!”
“大多数人对于成名似乎都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可是你却逃到这儿来了。”
“我想我的各种疾病都已经治好了,连厌腻感也没有了。从我到这儿来以后,我觉得很幸福。”
“是的,尽管你也是个残缺不全的人,但你学会运用手指的速度还是很快的。只不过你好像还有一处创伤没有治好,你总是摸弄它。”
“你弄错了,医生。有时候听你说话简直像托马斯似的。”
“奎里!”外面有人喊,这回喊声清清楚楚,一点儿也不会听错,“奎里!”
“这是莱克尔,”奎里说,“他一定是跟踪自己的老婆跑到这儿来了。我真希望那些修女别让他进去和她见面。我最好出去同他谈谈……”
“你等他冷静一会儿再出去。”
“我得让他头脑清醒过来。”
“那也不妨等明天早上再说。夜里人们的头脑是很难清醒的。”
“奎里,奎里。你在哪儿,奎里?”
“真是太荒谬了,”奎里说,“怎么会偏偏叫我碰上这种事!清白无辜的通奸者。这倒是一出喜剧的名字。”他的嘴角动了一下,欲笑不能,“把灯借给我。”
“你最好还是别出去,奎里。”
“我不能在这儿听着他叫喊啊。他正在外面大叫大嚷……这会让托马斯神父更有理由认为这是件丑闻了。”
医生不太情愿地跟着他走出去。暴风雨这时又兜转回来,从河对面猛烈地向他们吹打过来。“莱克尔,”奎里大声喊,把手里的灯举起来,“我在这儿。”一个人朝着他们跑过来,但是等这人走进灯光照射的地方,他们才看出来那是菲利浦修士。“请你们快回屋子去,”菲利浦修士说,“把门关上。看样子莱克尔带着一把手枪。”
“他还不会那么没有理智,动用武器的。”
“但是你们最好还是……免得弄出不愉快的事来。”
“不愉快的事……你可真会轻描淡写,菲利浦修士。”
“我不懂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不懂就不懂吧。我可以听从你的劝告,藏在科林医生的床底下。”
他刚走了几步就听见了莱克尔的声音:“站住。不要躲我了。”接着一个人影摇摇晃晃地从黑影里走出来,语气带着些抱怨似的说:“我到处找你。”
“我不是在这儿吗?”
三个人都看着莱克尔的右手插在衣袋里。
“我要同你谈谈,奎里。”
“谈吧。你谈完以后,我也有话要同你谈。”出现了片刻的沉寂。麻风病院里一只狗汪汪地叫起来,一道闪电像闪光灯似的倏地一下子把他们都照亮了。
“我在等着你谈呢,莱克尔。”
“你——你这个背叛者。”
“咱们是要在这里讨论宗教问题吗?我承认关于爱上帝的道理你知道的比我多。”
莱克尔的答话前一部分被雷声盖住了。最后一句像两条腿似的从瓦砾堆里伸出来:
“……劝我说,她写的东西没有任何意义,可是你一定早就知道她要生孩子了。”
“你的孩子,不是我的。”
“那你就想办法证明吧。你最好证实这件事。”
“根本没有的事是很难证实的,莱克尔。当然了,医生可以检查一下我的血型,但是还需要等六个月才……”
“你怎么敢笑话我?”
“我没有笑你,莱克尔。你的妻子把咱们俩都整得够呛。我相信她不懂得什么叫撒谎,否则的话,我一定要叫她作谎话精了。她认为只要能保护住自己,只要能让她回到她的幼儿园里去,不论她说什么都是真事。”
“你同她一起睡了觉,现在又侮辱她撒谎,你真是脓包,奎里。”
“也许我是的。”
“也许,也许。我说什么也不能把这位奎里惹得发火,是不是?这个人他妈的可太狂妄了,他的眼睛里根本没有我这样一个椰油工厂的小经理。你要知道,奎里,我同你一样,灵魂也是不朽的。”
“我并没有想要自己的灵魂不朽。你愿意当个重要人物,莱克尔,这是你的事,我管不着。除了在你的眼睛里,我不是什么伟大的奎里。起码我不是这样看待我自己的。”
“请到修道院去吧,莱克尔先生,”菲利浦修士说,“我们在那儿给你安排一张床。休息一夜,大家的情绪就会好起来了。早上起来再冲个冷水浴。”他又添加了一句。好像在给他这句话做说明似的,一阵暴雨这时突然浇灌到他们身上。奎里喉咙里发出两声奇怪的咯咯的声音,医生听出来这是他的笑声,紧接着莱克尔就开了两枪。奎里手里的灯落在地上,摔碎了。在灯芯没有被雨水浸灭以前,火焰突地闪烁了一下,照亮了一张咧开的嘴、一对惊诧莫解的眼睛。
医生慌不迭地跪在泥泞的地上,摸索着奎里的身体。莱克尔的声音说:“他在笑我。他怎么敢笑我?”医生对菲利浦修士说:“我这里是他的头,你能不能摸到他两条腿?咱们得赶快把他抬进去。”他又对莱克尔喊道:“快把你的枪放下,你这疯子。快来帮一下。”
“我不是笑莱克尔。”奎里说。医生紧贴在他身上,奎里的声音非常微弱,几乎无法听见了。医生说:“别说话了。我们这就把你抬进去。你会好的。”
奎里又说:“我在笑我自己。”
他们把他抬到走廊上,放在一个雨淋不到的地方。莱克尔拿来一个垫子放在奎里脑袋底下。他说:“他不应该笑。”
“对他来说,笑是非常难得的事。”医生说。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又听见了一个喑哑的、似笑非笑的声音。
“荒谬啊,”奎里说,“太荒谬了,不然的话……”但不然又会怎样?奎里想的是哲理上还是心理上的问题?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6
葬礼举行过后几天,院长回来了。他同科林医生一起来到墓地上。他们埋葬奎里的地方离科林夫人的坟墓不太远,但中间还是留了一块空地,准备将来有一天科林医生也要在这里长眠。由于情况特殊,托马斯神父在十字架的事上让了步——坟墓前面只插了一块硬木板子,刻着奎里的姓名和生卒年月,而且也没有举行天主教的殡葬仪式,只有约瑟夫神父在墓前非正式地读了一段祈祷文。不知是谁——多半是迪欧·格拉蒂亚斯——在坟旁边放了一个装果酱的罐头瓶,里边插了一把奇怪地编结在一起的树枝和花草。这不像是奉献给死者的花圈,倒是像给邪神恩赞比的供物。托马斯神父很想把它扔到一边去,但被约瑟夫神父拦住了。
“在天主教徒的墓地上摆着这么一个玩意儿,真让人捉摸不透。”托马斯神父抗议说。
“他本人就让人捉摸不透。”约瑟夫神父回答说。
倒是帕金森在吕克买了一个正式的花圈,飘带上写的字是:“我最爱大自然,其次我爱艺术。——勃朗宁。《邮报》三百万读者敬献。”
帕金森把花圈拍了照,留待日后派用场。但这次他表现出意料不到的谦逊,竟没有把自己拍进照片去。
院长对科林说:“我真后悔当时不在这里。说不定我能够管住莱克尔。”
“早晚会发生点儿什么事的,”科林说,“他们不会放过他。”
“你说的‘他们’指的是谁?”
“那些愚人,那些爱管别人闲事的愚人,这种人到处都有,是不是?奎里什么都治愈了,只除了他过去的名声,这也就像我无法把溃烂掉的手指、脚趾再还给残疾的病人一样。我把治愈的人送回城去,但在商店、在街头,他们总是受到别人的注意,到处有人盯住他们。名声也跟这个一样——是一个自然人身上的残缺。你跟我走一条路吗?”
“你上哪儿去?”
“到诊所去。我们在死者身上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了。”
“我跟你走一小段路。”院长在自己衣服的口袋里摸了摸,想找一支方头雪茄,但是没有找到。
“你离开吕克之前见到莱克尔了吗?”科林问。
“当然见到了。我们让他在监狱里过得挺舒服。他去做过告解,还准备每天早上都去领圣体。他在卡里古-拉格兰监狱里干活儿很卖力气。而且,当然了,他在吕克已经成了英雄人物了。帕金森先生已经把访问他的报道用电报拍回报社去,过不了多久,大城市的记者就会一窝蜂似的赶到吕克来了。我猜想帕金森先生的文章题目一定是‘隐士之死——一个失败的圣徒’。当然了,用不着开庭就知道审讯的结果。”
“无罪开释?”
“那还用说?情杀罪[14]。每个人都得到了自己所要的东西——结局人人满意,是不是?莱克尔觉得自己不论在上帝面前还是在社会上都成了一个重要人物。他甚至还同我谈起可能要向罗马的比利时学院提出请求,解除婚约。莱克尔夫人不久就可以获得自由回家去了,孩子由她抚养。帕金森先生这回可有故事写了,真是他始料不及。顺便说一下,我也很高兴:奎里再也读不到他的第二篇连载报道了。”
“对于奎里来说,你不能认为是个好结局吧?”
“结局不好吗?他生前本来总是要继续往远处走的。”过了一会儿,院长不太好意思地加了一句,“你认为他同莱克尔太太之间真有什么事吗?”
“我不信。”
“我感到惊异。从帕金森的第二篇报道判断,奎里似乎是个很有本领的人,在——唔——在他们所谓的爱情方面。”
“这我倒不敢说。他自己也不这么认为。有一次他告诉我,他这一辈子只是使用女人,但是我想他总是这样把自己看作最冷酷无情的人。我有时甚至怀疑他是否害了冷漠症。就像女人需要不断地更换男友,总希望有一天能够真正体会到亢奋似的。他告诉我在他还没有失去信仰的时候,总是能够很有效地进行各种爱情的动作,甚至对上帝的礼拜仪式也总是一丝不苟,但后来他却发现除了对自己的工作外,实在没有什么爱情可言,所以最后他就放弃那些动作和姿势了。又过了一段时间,在他甚至无法假装自己感到的是爱的时候,他连工作的动力也没有了。这就像是疾病已经出现了危象——这时病人连求生之欲也没有了。有些人就是在这种时候自杀的,但奎里没有自杀,他很顽强,非常非常顽强。”
“你刚才说他的病好像已经都治好了。”
“我真的认为他已经好了。你知道,他已经学会了为别人服务,而且还学会笑了。尽管他笑的样子很特别,但那仍是一种笑。我是很怕那些不会笑的人的。”
院长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本来以为你也许是说他又开始找到他的信仰了。”
“啊,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说他找到了生活下去的理由。你总是想把什么事都套在一个模式里,神父。”
“如果有个模式的话……你有没有雪茄?”
“没有。”
院长说:“我们都太喜欢行为动机了。我有一次同托马斯神父说过。你记得帕斯卡说的一句话:人只要开始寻找上帝,就已经寻到上帝了。爱也是这样——我们在寻找它的时候,也许就已经找到它了。”
“他过去寻找爱——我知道的一些事情都是他自己讲的——总是在一个地方——女人的床铺上。”
“在那个地方寻找爱倒也不错。很多人只能在那里找到恨。”
“莱克尔就是这样一个人吧?”
“我们对莱克尔了解得还不够,不该谴责他。”
“你真是太固执了,神父,一个人也不肯放过,是不是?就连奎里你也想拉过来。”
“你也是这样的。在病人断气以前我还没有看见过你撒手不管的。”
他们已经走到诊所。被太阳晒得很热的水泥台阶上坐着一些麻风病人,他们在等着发生点儿什么事。在新建的医院墙边倚着几架梯子,通到屋顶,正在进行最后的修建工作。不久以前的一场暴风雨把房梁打歪了,但由于有粗壮的绳子捆绑着,房梁没有落下来。
“看了你的账目,我发现你已经不再给病人服维生素丸了,”院长说,“在这件事上打算盘合适吗?”
“我不相信贫血是由于服用d.d.s.。贫血是钩虫病引起的。建筑厕所比买维生素丸要省钱多了。这是咱们下一步的建筑计划。我的意思是说,早就该修建厕所了。今天有多少病人?”他转过来问药剂师说。
“大概有六十个。”
“你的上帝要是看一看他创造的这个世界,一定会感到有些失望的。”科林医生说。
“小时候你的神学课一定没学好:上帝既不会感觉失望,也不会感觉痛苦。”
“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我才不大愿意相信他。”
医生在诊桌前坐下,抽出一张空白的卡片来。“一号。”他叫道。
一号是一个三岁的小孩儿,光着身子,小肚子鼓鼓的,下边露着小鸡鸡,一根手指头插在嘴角里。在医生摸弄小孩儿脊背的时候,孩子的妈妈一直在旁边等着。
“我知道这个小家伙,”院长说,“他总是来找我要糖吃。”
“这孩子已经感染了,”科林医生说,“你摸摸这儿和这儿。”他好像抑制着一肚子怒气似的又接着说,“但是你用不着为他发愁。我们用一两年的工夫就能把他治好,而且我可以向你担保,他的肢体绝对不会落下残疾的。”
[1] 蒙特卡洛,摩纳哥城市,欧洲著名的赌城。
[2] 法国小说家普莱沃(1697—1763)的代表作。
[3] 现称基桑加尼。——编者注
[4] 将女性尿液注入雌兔体内进行妊娠试验的方法。——编者注
[5] 罗萨蒙德是英王亨利二世的秘密情妇,爱娃·布劳恩是希特勒的情妇。
[6] 为奎里英文(querry)的首字母。——编者注
[7] 十九世纪法国加尔默罗会修女。自幼丧母,体弱多病,24岁因肺病而离世。
[8] 在天主教徒中有一种传说,认为圣母玛利亚的住所(应在拿撒勒)是在意大利罗瑞托城。
[9] 刚果的一个旧省,也是该国唯一有海岸线的省份。——编者注
[10] 让恩神父说的是开玩笑的话。他用酒名自造了几个拉丁词。圣本笃是公元六世纪一个意大利圣徒,但本尼迪克特是法国的一种有名的甜酒,两者拼写相似。
[11] 原文为法语。
[12] 莎拉·伯恩哈特(1844—1923),法国著名女演员。
[13] 原文为法语。
[14] 原文为法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