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奎里和科林医生坐在医院的台阶上。清晨的气温很凉爽,每根柱子都投射出一道阴影,每块阴影里都蜷缩着一个麻风病患者。路那面,院长正站在祭台上做弥撒,因为这天正好是礼拜日。教堂并没有墙壁,只用砖砌起一些花格子遮挡阳光,所以奎里和科林医生可以望到教堂里被分割成一块一块的做弥撒的教徒,像是拼板游戏的一块块图板。前排椅子上坐着修女,修女后面是坐在一英尺高的长凳上的麻风病人。凳子是用石头垒的,因为石头比木头更容易消毒,也消得彻底。从他俩坐的地方望过去,阳光东一条西一道地照射在修女们的长袍和黑人妇女的花衣服上,景象十分炫目。当那些黑人妇女跪下去祈祷时,她们腿上戴的金属环像念珠似的丁零丁零地撞击着。因为隔着一段距离,又有砖墙挡住脚,那些残疾人现在都变得像健康人一样了。医生身后的最高一层台阶上坐着一位患象皮病的老人,他肿胀的睾丸一直垂到第二层阶梯上。奎里和医生压低声音谈着话,为了不妨碍路那边正在进行的弥撒礼——神父的低沉的说教声、铃声、脚步擦地声和其他神秘的动作。他们早已忘记这些事的含义了,他们很久之前就不望弥撒了。
“真的不可能做手术吗?”奎里问。
“太危险了。他的心脏可能经受不住麻药。”
“这么说,他到死都得拖着这东西?”
“是的。但是并不像你想象得那么重。这有些太不公正了,对吗?除了麻风病之外还要受这份儿罪。”
教堂里,望弥撒的人群坐下来,随着传出一阵轻微的叹息声和身体移动的窸窣声。医生说:“总有一天我要从哪位阔佬儿身上挤出点儿钱来,给那些最严重的病人造几张轮椅。当然,这个人需要一张特制的。你这位有名望的教堂建筑师能为巨睾症设计一张轮椅吗?”
“我想法子给你画张图。”奎里说。
院长的声音从路那边传过来。他使用的是法语和克利奥尔语的混合语,时不时还蹦出几个佛拉芒语词语。有一两个词奎里估计是蒙果语或是沿河部落的语言:
“讲心里话,听到这个人劝我时讲的话,我感到羞愧。他对我说:‘你们基督徒都是贼——你们偷这个,偷那个,无时不偷。哦,我知道你们不偷钱。你们没有溜进托马斯·奥斯陆的小屋中偷走他的新收音机,但是这并不能说明你们不是贼。你们是比偷收音机更坏的贼。你们看见一个人和他妻子生活在一起,他不打她,当她在医院里吃了药身体不舒服的时候还照料她,你们就说这是基督徒的爱。你们去法庭,听见一个公正的法官对一个从白人的柜橱里偷白糖的人说:“你犯了罪,但是我不罚你,而你,你也不要再到这儿来了。别再偷糖了。”你们听了这话就说这是基督徒的怜悯。可是当你们说这些话的时候,你们就是最大的贼——因为你们偷走了这个人的爱,偷走了那个人的怜悯。在你们看见一个人背上插着刀子、流血不止、奄奄一息的时候,你们为什么不说,“这是基督徒的愤怒”呢?’”
“我真的相信院长是在回答一些我向他提过的问题,”奎里说,他的嘴角一歪,科林已经懂得这是他在表示笑意了,“不过当时我使用的词语不同罢了。”
“亨利·奥卡巴有了一辆新自行车,在他自行车的刹车被人卸掉的时候,你们为什么不说,‘这是基督徒的妒忌’呢?你们就像一个只偷好水果,却让坏水果烂在树上的人。
“不错。你讲我是天字第一号窃贼,可我说你弄错了。任何一个人在法官面前都要为自己辩护。你们坐在教堂里的所有人,你们现在都是法官,而这就是我的辩护。”
“我好久没有听神父讲道了,”科林医生说,“这使你想起孩提时代那些漫长乏味的时刻,不是吗?”
“你们向耶稣祈祷,”院长接着说,他出于习惯扭动了一下嘴,仿佛是在把雪茄从一边嘴角移到另一边,“但是耶稣不仅仅是一位圣人。耶稣是上帝,是他创造的这个世界。当你创作一首歌曲的时候,你本身也在歌曲里面;当你烤制面包的时候,你本人也在面包里面;当你生出一个婴儿的时候,你也存在于婴儿的身上。因为耶稣创造了世人,他就在你们每人身上。在你爱的时候,那是耶稣在爱,在你怜悯的时候,也是耶稣在怜悯。但是当你仇恨和妒忌的时候,和耶稣却没有关系,因为他创造出的一切都是好的。坏的东西根本没有——它们是不存在的。仇恨就是没有爱,妒忌就是没有公正。它们是耶稣应该占据的空间。”
“他回避了很多问题。”科林医生说。
“现在我告诉你们:当一个人爱的时候,他肯定是个基督徒。在这个村落里你们认为只有自己才是基督徒吗——只有你们这些到教堂来的人?有一个医生住在玛丽·阿金布家过去的一口井附近,他配制假药。他礼拜邪恶的上帝。但是有一次一个人病了,他的父母都在医院里,这医生就不要他的钱,医生给他的当然是假药,但是他不收钱。医生招待那个人吃了一顿丰盛的饭,他也没收钱。我可以说,这个医生也是一位基督徒,是一位比那个毁掉亨利·奥卡巴自行车的人更好的基督徒。他不信仰耶稣,但是他仍然是一个基督徒。我把他的仁慈偷走献给耶稣,我不是贼。我不过把耶稣创造的东西还给了耶稣。耶稣创造了爱,创造了仁慈。世上所有人身上都有耶稣创造出来的某种东西。从这点来讲,世上所有的人都是基督徒。所以说,我怎么可能是个贼呢?没有哪个人邪恶到这样的地步:在他的心中一次都不显明上帝赋予他的慈爱。”
“这么说我们两人都是基督徒了,”奎里说,“你觉得你是基督徒吗,科林?”
“我对这个没有兴趣,”科林说,“我希望基督精神能使可的松降点儿价,仅此而已。咱们走吧。”
“我不喜欢把事情搞得简单化。”奎里说。他继续坐在那里没有动。
院长继续传道:“我并不是告诉你们为了爱上帝而去做好事。这非常困难。对我们绝大部分人都太困难了。但是如果你们因为一个孩子哭泣而表示怜悯,因为中意一位姑娘或某位年轻小伙子而表示爱,那就容易多了。这没有错,这是好事。千万记住你们感受的爱,你们显示的仁慈都是上帝赋予你们的。你们一定要使用这些感情,如果你们能向基督祈祷,也许事情就更容易一些,你们就能第二次、第三次显示仁慈……”
“就能第二次、第三次爱一个女人了。”奎里说。
“为什么不呢?”医生问。
“仁慈……爱……”奎里说,“他难道不知道人们也会出于爱或是出于仁慈而去杀人吗?一个传教士只能对着祈祷的人、对着参加礼拜的人们讲这些话,离开教堂这些话就毫无意义了。”
“我看这就和他想表达的意思完全相反了。”
“他想让我们因为爱而责备上帝吗?我倒宁愿责备人类。假如真有一个上帝存在的话,至少应该让他天真些。走吧,科林,趁你还没有皈依上帝或是相信你真是一个不自觉的基督徒之前,快点儿走吧。”
他们站起身来,离开了嗡嗡的诵经声向诊所走去。
“可怜的人,”科林说,“他过得很苦,可没有多少人感谢他。他为所有的人尽心尽力。假如让他觉得我心里还是暗暗相信上帝的话,对我不是一切都方便一些吗?很多神父不喜欢与无神论者为伍。”
“他从你这儿应该认识到,一个知识分子不相信上帝也完全可以生活下去。”
“我的日子比他好过多了——每天我的时间都被塞得满满的。我知道在一个人治愈了的时候,他的皮肤试验会呈现阴性反应。但是对于一个善举却没有皮肤试验可以验明。在你跟着你的仆人走进森林的时候,奎里,你的动机是什么呢?”
“好奇心。骄傲。绝不是基督之爱,这点我可以向你保证。”
科林说:“不管怎么说,你谈话的口气听起来还是像失掉了一件你所爱过的东西似的。我没有失掉。我觉得我一直很喜欢我周围的人。喜欢要比爱安全得多,它不需要哪个人为它牺牲。谁是你的牺牲品,奎里?”
“现在没人是我的牺牲品了。我安全了。我被治愈了,科林。”他说最后一句话时并没有很大的信心。
2
保罗神父拿起一块所谓的奶酪酥,然后又为自己倒了一杯水,好使奶酪酥下咽时容易一些。他说:“奎里今天和医生一起吃午饭算是对了。您不能劝嬷嬷们变变饮食花样吗?不管怎么说,礼拜天也该吃点儿好的啊。”
“她们做奶酪酥就是想款待款待我们,”院长说,“她们以为我们整整一礼拜都在盼着吃奶酪酥呢。我不想让这些可怜的人失望。她们放了不少鸡蛋。”
神父们的饭食都由修女们照料,每次把做好的食物从厨房送到餐厅,都要在太阳底下走四百米的路。那些修女从没想到过这段路对奶酪酥也好、对肉馅菜卷也好,甚至对饭后的咖啡也好,都是个大灾难。
托马斯神父说:“我想奎里不太注意吃的问题。”他是这些神父中唯一让院长与之相处感到不自在的人。他似乎仍然保留着神学院那种紧张、焦灼的态度。实际上,他离开神学院要比其他神父早得多,可是他好像注定一生永远是一个愁眉苦脸的年轻人。同成年人在一起的时候,他永远惶惑不安。这些成年人更关心的似乎是发电站和砌砖的质量,而不是人的灵魂。灵魂可以等待。灵魂是永远不死的。
“不错,他是一位不讨人嫌的客人。”院长说,有意避开托马斯神父可能接着谈下去的话题。
“他是个了不起的人。”托马斯神父尽力把话题拉回来。
“我们现在已经有钱给医院观察室配备一台电风扇了。”院长故意把话题引开。
“我们以后还要给宿舍安空调呢,”让恩神父说,“再有个商店,订一些有碧姬·芭铎相片的最新的电影杂志。”让恩神父个子高高的,瘪谷脸,皮肤白皙,留着像从不修整的树篱一样的乱蓬蓬的大胡子。他在正式做神父之前研究伦理神学,很有成绩。现在他正小心翼翼地把自己培养成一个电影迷,好像这样就可以帮助他洗去不愉快的往事似的。
“我宁愿礼拜日午饭吃一个煮鸡蛋。”保罗神父说。
“臭鸡蛋煮了也不会好吃。”让恩神父说,他又拿起一块奶酪酥。尽管他老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却同所有佛拉芒人一样,胃口永远好得出奇。
“她们要是能把鸡养好,鸡蛋是不会不新鲜的。”约瑟夫神父说,“我准备马上派些人,盖几个适合大规模养鸡的鸡舍。从她们的住处很容易把电线拉过去……”
菲利浦修士第一次开口讲话:“电扇,鸡舍……小心点儿,神父,发电机很快就会超负荷了。”在同那些他认为神职比他更高的人在一起时,他一向很少插嘴。
院长知道在他身旁的托马斯神父这时心中正郁积着怒火。他巧妙地解围道:“那间新教室的事,神父,你需要的东西都有了吧?”
“都有了,只是还缺少一位有一点儿宗教信仰的老师。”
“噢,是吗?我看只要能教会人们字母就成了。凡事总得分个轻重缓急。”
“我认为教义问答要比字母重要一些。”
“莱克尔今天早上打来一个电话。”让恩神父给院长解围说。
“他有什么事?”
“当然又是找奎里。他说他得到一个消息——关于一个英国人的什么事,可他不告诉我。他威胁说,只要渡口一通,他很快就来。我让他给我们带几本电影杂志,可是他说他从不看那玩意儿。他还要请葛里苟-拉格朗神父做一个关于宿命论的讲演。”
“有些时候,我真觉得奎里先生还不如别来好。”院长尽量把话说得很温和。
“可是我觉得他虽然给我们添了一些小小的麻烦,我们对他还是应该感到高兴的。”托马斯神父说,“再说,他也没有弄得我们寝食不安。”他给自己拣的一块奶酪酥始终放在盘子里没有动。他把一小块面包揉成一个硬球,像吃药丸一样用水送了下去。“只要他住在这儿,人们就不会让我们平静。奎里不只是一个名人,他的宗教信仰也很虔诚。”
“我可没觉得,”保罗神父说,“今天早上他就没参加弥撒礼。”院长又点燃了一根方头雪茄。
“不,他参加了。我向你保证,他的目光没有一秒钟离开过祭坛。他在路那边和病人们坐在一起。这和坐在前排背对着病人是一回事,对不对?”
保罗神父张嘴刚要回答,院长递过一个眼色把他止住。“不管话怎么说,这样看问题还是仁慈的。”院长说。他把雪茄放在盘子边上,站起身来对主表示了感恩,在胸上画了一个十字,接着又把雪茄拿起来。“托马斯神父,”他说,“我能单独和你说几句话吗?”
他带着托马斯神父走进自己的房间,把托马斯神父安置在文件柜旁边他为客人准备的一张椅子上。托马斯神父坐得笔直,全神贯注地望着他,神情就像一条眼镜蛇盯着一只鼬鼠。“身上带着雪茄了吗,神父?”院长问。
“您知道我不抽烟。”
“当然,对不起。我脑子里想的是另一个人。椅子不舒服吗?可能弹簧都坏了。在热带坐弹簧椅真是愚蠢透顶,可这些椅子是随着一大堆其他破烂儿给我们送来的……”
“椅子很舒服,谢谢。”
“我很抱歉,你的上教义问答的老师不合你的意。你看我们已经有了三个班的男学生了,找个好老师不那么容易。嬷嬷们似乎比我们搞得好。”
“假如您认为玛丽·阿金布做老师合格的话。”
“我听阿格妮斯嬷嬷说,她工作很努力。”
“当然,假如您把每年跟一个不同的男人生一个孩子叫作努力工作的话。我看让她带着摇篮在教室里上课很不合适。她现在又怀孕了。这给学生们树立的是什么榜样啊?”
“噢,不错,你知道,不同的国家有不同的习俗[1]。我们到这儿是来帮助,不是来谴责人家的,神父,而且我觉得我们也不好插手嬷嬷们分内的事。她们比我们更了解年轻的女人。还有,你应该知道,这里的人没有几个知道自己的生身父亲到底是谁。孩子是属于母亲的。可能这正是比起新教来,孩子们更喜欢我们、更喜欢圣母的原因。”院长在寻找合适的词语,“让我想想,神父。我记得你和我们一起——已经有两年了吧?”
“到下个月整两年。”
“我觉得你的营养不够。这种奶酪酥不是很能引起人们胃口的……”
“我对奶酪酥倒没有什么。我现在凑巧因为个人的一点儿事进行斋戒。”
“你的告解神父一定同意你这样做了?”
“只斋戒一天,用不着征求他的同意啦,神父。”
“选中吃奶酪酥这天倒是个好主意,可是你知道欧洲人很难适应这里的气候,特别是初来乍到。等六年过去,我们适应了,也该到我们回去的时候了。有时候我都有些害怕回国。刚回国的几年……千万别自己开车。”
“我看不出来自己开车有什么不合适,神父。”
“我们的第一个职责,你知道,就是要活下来,即使这意味着做事要稍微松弛一些。你具有伟大的自我牺牲精神,神父,这是一种高尚品质,但这并不是一种战场上永远需要的精神。一个优秀的战士绝不会自己去寻找死亡。”
“我真不知道……”
“我们所有的人有时都会感到束手无策。可怜的玛丽·阿金布,我们不得不凑合着点儿,有什么材料就使用什么材料。就是在列日[2]的某些教区我也不敢保证你准能找到更合适的人才,虽然有时候我也想,列日的日子会好过得多。并不是每个人都适合到非洲来做教会工作的。如果一个人不能适应这里的生活,他完全可以要求调走,这算不得丢脸的事。你睡眠好吗,神父?”
“我的睡眠足够了。”
“你也许应该让科林医生检查一下身体。在必要的时候,服上一片什么药还是很有好处的。”
“神父,为什么您这么不喜欢奎里先生?”
“我希望不是这种情况。我没有觉察出我有这种表现。”
“像他这样有名声、地位的人——他是世界闻名的人,神父——即使保罗神父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名字。换了哪一个肯默默无闻地待在这儿,帮助我们建造医院呢?”
“我不管他是什么动机,托马斯神父。我只是希望我带着感激之情接受他为我们所做的贡献。”
“可是,我这个人是要研究别人动机的。我和迪欧·格拉蒂亚斯谈过。我真希望我也能像奎里那样,深夜到森林里去寻找一位仆人。可是我怀疑……”
“你害怕黑暗?”
“我是害怕,尽管承认这一点让我觉得很惭愧。”
“这么说你需要的是更多的勇气。可是我还得想办法知道一下有没有什么叫奎里先生感到害怕的。”
“是吗?他那样做不是一个英勇的行为吗?”
“噢,不是这么回事。一个无所畏惧的人就和一个没有心肠的人一样,使我感到不安。恐惧能够使我们避免很多灾难。当然我不是说奎里先生……”
“整夜守着他的仆人,为他祈祷,难道这是没有心肠的表现吗?”
“他们在城里是这么说,这我知道,不过他当时真的祈祷过吗?奎里先生告诉医生的时候可没有这么说。”
“我问过迪欧·格拉蒂亚斯,他说是。我问他奎里念的是什么祈祷经——是不是《圣母经》,他说是。”
“托马斯神父,你在非洲再住一段时间,就能学会不向非洲人问这些他可以回答‘是’的问题了。他们回答你‘是’是出于礼貌。这种回答一点儿意义也没有。”
“我在非洲已经住了两年,我觉得我能够分辨出一个非洲人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他并不是在说假话。托马斯神父,我完全理解你为什么那么崇拜奎里。你们俩都是走极端的人。不过在我们这种生活里,最好还是不要有英雄——就是说,最好还是不要有什么活着的英雄。我们已有的圣徒已经够了。”
“您的意思是说世上没有活圣徒?”
“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可是在教会承认他们之前,我们还是不要自作主张。这样我们就不会过于失望了。”
3
托马斯神父站在他房间的纱门前面,透过网眼注视着病院灯光昏暗的甬路。他身后的桌子上放着一根点着的蜡烛,在没有灯罩的电灯泡下发出苍白的光芒,再过五分钟就要停止供电了。这正是他恐惧的时刻,就是祷告也无法驱散他对黑暗的恐惧。院长的话又唤醒了他心中对欧洲的思念。可能列日是一座丑陋、野蛮的城市,但是在那里,如果夜间掀起窗帘绝不可能看不见照在对面墙上的灯光或是晚归的行人。而在这里,晚上十点钟发电机停止运转后,却需要一个坚定的信念才能相信森林并没有逼近到你的房间门槛前。有的时候他甚至都能听到树叶蹭着系蚊帐的绳子,唰唰作响。他看了看表——还有四分钟。
他向院长承认了他害怕黑暗。可是院长却根本不理会他这种恐惧心理。他很想把自己的心里话说一说,可是他不能向他的会友坦白,正像一个士兵不能向他的战友坦白承认他的怯懦似的。他不能对院长说:“我每夜都祈祷,不要叫我去照看医院里或是小厨房里垂死的病人吧,不要叫我点亮自行车的车灯独自骑车驶过暗夜吧。”几个星期之前就有一个老人这样死去了,那次是约瑟夫神父去料理后事的。尸体坐在一张东倒西歪的帆布椅上,膝盖上放着一个信奉恩赞比的偶像或是类似的玩意儿,脖子上却挂着一块圣章。因为找不到蜡烛,约瑟夫神父只好借助车灯的光亮给死者行涤罪礼。
他相信院长不喜欢他对奎里的崇拜。他觉得他的同伴们把生命都耗费在一些琐碎的小事上,他们经常在一起谈这些问题:脚盆的价格啊,发电机出了故障啊,砖瓦窑窝了工啊,等等,但是他却找不到一个人谈谈他感到忧虑的问题。他羡慕婚姻美满的人,他们在床上和饭桌上总有个可以说说知心话的伙伴。托马斯神父把自己献给了教会,而教会却只是用告解室里的那些陈词滥调来回答他的心里话。他清楚地记得,就是在神学院里,只要他谈的问题稍稍超出一点儿常规,听告解的神父就把他的话打断。不管你的思想朝哪个方向走,“疑虑”总像一块交通标志牌那样竖在前面,把你的去路挡住。“我想要找人谈谈,我想要找人谈谈。”托马斯神父在发电机沉寂下来、所有的灯光都熄灭以后不出声地对自己喊道。有人在黑暗中向露台走来,脚步声经过保罗神父的门口,马上就要从他的门口走过去了,这时候他叫了一声:“是你吗,奎里先生?”
“是我。”
“你不进来坐一会儿吗?”
奎里打开门,走进蜡烛的小小的光环里。他说:“我刚才向院长说明小浴盆和脚盆不是一回事。”
“你为什么不坐一会儿?我从不这么早睡觉,我的眼睛不好,蜡烛光下看不了书。”只这一句话,他向奎里坦白的已经比以往这么长时间向院长坦白的还要多了。他知道,要是他向院长这么说,院长一定会给他一只手电筒,还会答应他在停电以后愿意阅读多久就阅读多久,但是这种额外的恩典只会引起别人对他弱点的注意。奎里看看四周有没有椅子。屋里只摆着一把,托马斯神父赶紧把床上的蚊帐往后掀了掀。
“到我屋里去吧,”奎里说,“我那儿还有点儿威士忌。”
“今天我斋戒,”托马斯神父说,“就坐那把椅子吧,我坐在这儿。”蜡烛的火焰笔直朝上,顶端冒着黑烟,像一支画笔。“你在这儿过得还好吧?”托马斯神父说。
“大家对我都很好。”
“自从我到麻风病院以后,你还是第一个到这里来访问的客人。”
“是吗?”
托马斯神父生着一个瘦长的鼻子,鼻子尖古怪地歪向一边,这使他的样子看去像是在嗅旁边飘来的什么气味。“要使自己的生活在这里合辙,得有一段时间。”他神经质地笑了起来,“可我不敢肯定我自己的生活是不是已经合辙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因为没有别的话好说,奎里只机械地回答了这么一句,可是这句老生常谈马上就被托马斯神父像一口酒似的吞咽下去。
“是啊,你的理解力很好。我有时候觉得一个世俗的人理解力比神父还强。”他又加了一句,“有时候信仰也更深。”
“就我来讲,可绝不是这么回事。”奎里说。
“我这话和谁都没说过,”托马斯神父说道,那神情就像给了奎里一件什么宝贵物品,会使奎里永远欠着他的情似的,“在我从神学院毕业以后,我有时候想,只有殉教才能拯救我自己——假如我能在失去一切以前死去就好了。”
“一个人不会死的。”奎里说。
“我希望被派到中国去,可是他们没有要我。”
“你在这里工作同样有价值。”奎里说。他就像是在发牌一样飞快地、机械地回答着托马斯神父的问题。
“教字母?”托马斯神父在桌上移动了一下身体,蚊帐一下子掉下来蒙在他的脸上,像是一块新娘的面纱或是养蜂人的面罩。他撩了撩,但没撩上去,就仿佛一个无生命的物件也有足够的意识知道这是折磨人的最好时刻似的。
“好啦,该睡觉了。”奎里说。
“对不起。我知道我妨碍你睡觉了。我使你厌烦了。”
“一点儿也不,”奎里说,“再说我睡眠很不好。”
“是吗?天气很热。我也是这样,一天睡不了几个小时。”
“我可以给你几片药。”
“不用,不用,谢谢你。我很习惯这里的生活——是上帝派我到这里来的。”
“你一定是自愿来的吧?”
“当然了,可要不是主的意旨……”
“也许主的意旨要你服一片耐波他[3]。我这就去给你取一片来。”
“和你谈一会儿话对我要好得多。你知道,在教会里一个人根本不能谈话——不能说任何重要的事。我是不是耽搁你的工作了?”
“我在蜡烛光下没法儿工作。”
“我这就放你走。”托马斯神父说,勉强露出一个笑脸,之后又沉默不语了。森林可能正在逼近,但是终于有一个人给他做伴了。奎里就坐在他跟前,两只手夹在膝盖中间,等待着。一只蚊子在蜡烛火焰旁边嗡嗡地飞着。在托马斯神父心灵里,想和第二者谈谈心里话的欲望就像性欲的高潮一样无法控制了。他说:“你不会明白,有的时候一个人多么需要找一个志同道合的人谈一谈,使自己的信念更加巩固。”
奎里说:“你可以同那些神父谈。”
“我们的话题只局限在发电机和学校这些事上,”他说,“有时我觉得,要是我在这里待下去的话,我可能要把自己的信仰丢个精光。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哦,明白,我懂你的意思。可是我觉得,这些话你应该找你的告解神父去谈,不应该同我谈。”
“迪欧·格拉蒂亚斯对你谈了,是吗?”
“谈了,不过不多。”
“人们愿意同你谈话,莱克尔就……”
“绝没有这种事。”奎里不安地在硬椅子上移动了一下身体,“我能够同你讲的,对你不会有任何帮助。你必须相信我的话。我不是一个——有信仰的人。”
“你很谦虚,”托马斯神父说,“这一点大家都看到了。”
“假如你知道我骄傲的程度……”
“为建筑教堂、建筑医院而感到骄傲,这不是坏事。”
“你千万不要用我来坚定你的信仰,神父。我是没有这种力量的。我不想说什么刺激你的话——可是我真没有什么东西好给你——什么也没有。除非在军队服役和在监狱里,我甚至不承认自己是天主教徒。我只是从法律角度上来看是个天主教徒,如此而已。”
“我们两人都抱着怀疑的态度,”托马斯神父说,“也许我比你更甚。甚至当我站在祭坛上、手里拿着圣体的时候,怀疑也常常到我心头来。”
“我早就不再怀疑了。神父,假如要我说实话,我根本不信上帝。一点儿都不相信。这是从我自己的一套思想里摸索出来的结论——正像我对女人的看法一样。我不想劝说别人放弃信仰,甚至不想叫他们感到不安。假如你允许的话,我想保持缄默。”
“你想象不出这场谈话给我多大的好处,”托马斯神父兴奋地说,“这里没有一个神父,我同他能像同你这样谈话。有的时候一个人真需要找一个同自己有同样弱点的人谈谈心呵。”
“可是你误解我了,神父。”
“你难道还不清楚,也许你这种精神空虚是上帝给你的恩宠吗?很可能你现在走的是圣十字约翰[4]走的路,正在经历‘灵魂的暗夜’呢。”
“你说得太玄了。”奎里边说边做了一个绝望(也许是反对)的手势。
“我一直在观察你,”托马斯神父说,“我会判断一个人的行动。”他向前凑了凑,脸几乎挨到奎里的脸上,连他身上涂的驱蚊油的味儿奎里都闻到了,“从我到这儿来以后,我第一次觉得自己还有点儿用。如果你什么时候要悔罪,千万记着来找我。”
“我只可能对治安推事悔罪。”奎里说。
“哈哈。”托马斯对待这句玩笑话就像对待小学生的皮球一样,在半空中就把它截住,立刻没收到自己的法袍下面了。他说:“你的那些怀疑,我向你保证,我也知道得很清楚。但是难道我们不能从哲理的角度探讨一下吗……这对我们双方都有好处。”
“对我一点儿好处也没有,神父。任何一个十六岁的中学生都可以把它们批驳得体无完肤,而且不管怎么说,我根本不需要帮助。我不希望把话说得太苛刻,神父,但我就是不想再信仰什么了。我已经治愈了。”
“可我从你身上比从这里任何其他人身上看到更多的信仰,这又是为什么呢?”
“因为在你自己心里有信仰,神父。你在寻找它,而且据我看,你也找到了。可是我并没有寻找。我不想要任何我所熟知又已失去的东西了。如果信仰就长在林荫道尽头的一棵树上,我向你发誓,我也绝不会再往那儿走了。我不是想说什么伤害你的话,神父。假如我有这份能力的话,我一定帮助你。假如你因为怀疑而痛苦,显而易见你感到的是信仰的痛苦,我祝你一切顺利。”
“你真的把什么都看清了吗?”托马斯神父问。奎里实在抑制不住自己,不禁露出疲倦、厌烦的神色。“别生气。可能我了解你比你自己了解自己更清楚。我还从没有发现人对人这么了解,在全以色列也没有,假如你可以管我们这群人叫以色列的话。你做了那么多的好事。也许——再找一个晚上——我们可以再在一起谈谈。谈谈我们的问题——你的问题和我的问题。”
“也许,但是——”
“为我祈祷吧,奎里先生。我是很看重你的祈祷的。”
“我不祈祷。”
“可是我从迪欧·格拉蒂亚斯那里听来的跟你说的不同。”托马斯神父说着笑了笑,他的笑容像是一根甘草棍儿,黑黑的、甜甜腻腻的,挂在脸上很久也不消失。他说:“你要知道,有一种内心的祈祷,不出声音的祈祷。当一个人对别人充满良好的祝愿时,甚至有不知不觉的祈祷。你的一个思念在上帝眼中就可能是一种祈祷。只要你偶然想到我就成,奎里先生。”
“当然,我会想到你。”
“你对我有很大的帮助,我愿意我对你也能这样。”他顿了顿,仿佛是在等着对方提出请求,但是奎里只把一只手举到脸上,拂掉了一只蜘蛛在他和房门之间吐的一根游丝。“我今天夜里可以睡觉了。”托马斯神父预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