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下文学
会员中心 我的书架
当前位置:笔下文学 > 第三人

(快捷键←)[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快捷键→)

待前门在他们身后关上,管家贝恩斯回身走进漆黑庄重的大厅后,菲利普真正开始了自己的生活。他站在儿童房的门前侧耳倾听,一直听到出租车的引擎声顺着街道渐渐远去听不见了为止。他的父母出门去度为期两周的假,他此时处于“保姆空窗期”:前一个被解雇了,后一个还没到。这所伦敦上流住宅区的大宅子里就剩了他、贝恩斯和贝恩斯太太。

他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甚至穿过那道绿呢门进入餐具室或是顺着楼梯一路向下进入地下室的客厅。他觉得他像是自己家里的一个陌生人,因为他可以进入任何一个房间,而所有的房间都是空的。

你只能猜测谁曾经占据过这些房间:吸烟室里摆在象牙旁边架子上的那些烟斗、木雕的烟草罐;卧室里那些粉色的帷幔,淡淡的香水味和贝恩斯太太没来得及收拾的那些用了四分之三的乳霜;客厅那架永远没打开过的钢琴上那锃亮的釉彩,那只瓷钟,那些样子傻乎乎的小桌子和银器。不过贝恩斯太太已经在这儿忙活了:拉下窗帘,用防尘罩把椅子罩上。

“从这儿出去,菲利普少爷。”她一边用她那双令人讨厌的、怒气冲冲的眼睛望着他,一边四下里走动着,把所有东西都归置好,做得细致却毫无感情,纯粹只是在尽责。

菲利普·雷恩走下楼梯,推开那扇绿呢门,朝餐具室里看了看,不过贝恩斯不在里面。然后他第一次踏上了通往地下室的楼梯。他再一次感觉到:这才是生活。他全部七年的幼年岁月被这种陌生的、崭新的体验激荡着。他那拥挤忙碌的大脑像一个城市感受到大地因远处的地震冲击而颤抖。他有些忧虑,却又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开心。一切都比以前更重要了。

贝恩斯正穿着衬衫在看报,见他进来了就说:“来吧,菲尔,请自便。稍等一会儿,我马上就来招待您。”说着,他来到一个白色的、擦得干干净净的橱柜前,从里面拿出一瓶姜汁啤酒和半只水果杏仁蛋糕。“上午十一点半了,”贝恩斯说,“营业时间到了,孩子。”他切了蛋糕,又倒了姜汁汽水。此时的他比菲利普以往所认识的都要更和善,更放松,是一个在自己家里的男人。

“要我去叫贝恩斯太太吗?”菲利普问,而听到贝恩斯说不用的时候他很高兴。她很忙。她喜欢忙,所以为什么要去打搅她的乐趣呢?

“十一点半的时候喝上一小杯,”贝恩斯说着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姜汁啤酒,“让人吃起肉排来胃口大开,对什么样的人都没坏处。”

“肉排?”菲利普问。

“以前非洲西海岸人的说法,”贝恩斯说,“切成块儿的都叫肉排。”

“但其实不是?”

“怎么说呢?可以是,你知道的吧,用棕榈油煎一下,然后再加点番木瓜。”

菲利普透过地下室的窗子看着外面干石砌的院子、垃圾桶和栏杆外走上走下的腿。

“那儿热吗?”

“啊,你从来没感觉过的热。不是让人舒服的热,就像你在今天这样一个日子在公园里感受到的那种。是湿热。”贝恩斯说,“让东西腐败的热。”他给自己切了一片蛋糕,“腐烂的味道。”他一边说一边环视着这个小小的地下室房间,从干净的橱柜到干净的橱柜,荒芜的感觉,无处隐藏一个人的秘密。带着一种对失去了某样东西的怅惘,他长长地喝了一口姜汁啤酒。

“为什么父亲要到外面去住?”

“那是他的工作,”贝恩斯说,“就像现在这是我的工作一样。我以前也有工作,那才是一份像样的工作。现在你都不会相信了,曾经有四十个黑人在我手底下,我叫他们干什么他们就干什么。”

“那你为什么要离开呢?”

“我跟贝恩斯太太结婚了。”

菲利普手里拿着那片水果杏仁蛋糕,一边吧唧吧唧地吃着,一边在房间里四下转悠。他觉得自己很大了,既独立又有判断力,而且他意识到贝恩斯是用男人跟男人的说话方式在跟自己说话。他从来不像贝恩斯太太那样管自己叫菲利普少爷,贝恩斯太太在不下命令的时候会有点卑躬屈膝。

贝恩斯见过世面,他见到过比栏杆远的地方,见到过比那些打字员疲惫的腿远的地方,见到过维多利亚车站附近的皮姆利科购物街。他坐在那里喝着姜汁啤酒,带着一种流放者顺天知命的尊严。贝恩斯不抱怨,他选择了自己的命运。如果贝恩斯太太就是他的命运,那他只能怨他自己。

但今天,因为房子几乎空了,因为贝恩斯太太在楼上,因为没有别的事情好做,他放任自己小小地犯了点酸。

“要是有机会的话我明天就想回去。”

“你朝黑人开过枪吗?”

“我从来没有开枪的必要。”贝恩斯说,“当然我身上带着枪。但你没必要对他们不好,这只会让他们变傻。”他有些尴尬地低下头对着姜汁啤酒,露出头上稀疏的灰发,“那帮该死的黑鬼当中,有几个还挺让我喜欢的。我忍不住会喜欢他们。他们会手拉着手一起开怀大笑。他们喜欢互相拉拉扯扯,知道自己身边有个人会让他们感到高兴。这其中的意思我们是不懂的。两个人会整天走到哪儿都拉着手,两个大人。不过这不是爱,其中的意思我们无法理解。”

“正餐中间还吃东西,”贝恩斯太太说,“您母亲会怎么说,菲利普少爷?”

只见她顺着陡峭的楼梯来到地下室,手里捧满一罐罐乳霜、软膏,一管管这个油那个奶的。“你不应该鼓励他,贝恩斯。”她坐到一把柳条扶手椅里,眯起小而没好气的双眼,看着科蒂唇膏、旁氏面霜、莱希娜的口红、塞可莱思的散粉和伊丽莎白·雅顿的紧肤水。

她把这些一样一样地扔进了废纸篓,只把冷霜给留下了。“跟孩子讲讲故事吧,”她说,“到儿童房去,菲利普,我去弄午餐。”

菲利普沿着楼梯来到绿呢门跟前。他听到了贝恩斯太太那仿佛来自一场恶梦中的声音,在那种噩梦里小小的普莱斯节能灯在圆形灯罩下摇曳闪烁,窗帘无风自动。贝恩斯太太的声音尖锐刺耳,充满着恶意,超出了正常说话该有的响度,那么赤裸裸。

“讨厌死你那一套了,贝恩斯,宠孩子。该在房子里干干活儿了。”但菲利普听不到贝恩斯的回答。他推开绿呢门走了进去,穿着灰色法兰绒短裤的他活像一只生活在土里的小动物,走进泻满镶木地板的阳光,走进镜子明晃晃的闪光里,那些镜子都由贝恩斯太太掸过尘,擦过,用心收拾过。

楼下传来什么东西打碎的声音,菲利普怏怏地走出餐具室,上楼来到了儿童房。他同情贝恩斯,心中不禁想到若是贝恩斯太太有事离开的话,他们俩住在这所空房子里会有多开心。他不想玩自己的米卡诺钢铁组合玩具,也不想把火车或是士兵拿出来。他双手托腮坐在桌边:这就是生活啊。突然,他觉得自己应当对贝恩斯负责,仿佛他是这所房子的主人,而贝恩斯是值得他照料的一位老仆。他并没有什么好做的,便决定至少要乖一点。

午餐的时候贝恩斯太太又变得和蔼亲切了,对此他并不感到意外。现在她说的是“再来份肉吧,菲利普少爷”或是“菲利普少爷,再来点美味布丁吧”。这的确是他喜欢的布丁,有着完美蛋白酥皮的女王布丁,可他不想再吃第二份:那会让她觉得是一种胜利。她是那种以为任何不公正的事都可以用一点好吃的东西来抵消的女人。

她是个尖酸的人,却喜欢做甜的东西。家里永远也不会抱怨说没果酱或蜜饯什么的。她自己也吃得很好,会往蛋白酥皮和草莓酱里加绵白糖。在她撒糖的时候,从地下室窗口里照进来的光线中可以看到尘埃的微粒在她浅色的头发上方飘动,而贝恩斯只顾对着盘子吃,什么话也不说。

菲利普再次感到了责任。贝恩斯一直在盼着呢,贝恩斯感到失望了:所有的事情都快要搞砸了。菲利普对那种深刻的失望之情感同身受。因为对爱或嫉妒或激情一无所知,所以这便是他最为了解的痛楚了:期盼着的却没有发生,承诺过的却没有兑现,原本兴致高昂却变得意兴阑珊。“贝恩斯,”他开口道,“下午带我去散步好吗?”

“不行,”贝恩斯太太不等丈夫开口便阻挠道,“不行,他不能去。所有的银器都还等着人擦呢。”

“急什么?有整整两个星期的时间呢。”贝恩斯说。

“先工作后享乐。”贝恩斯太太说着又吃了一口蛋白酥皮。

贝恩斯突然放下勺子和叉子,把碟子从自己面前推开。“真该死!”他愤愤道。

“控制脾气,”贝恩斯太太柔声说道,“控制脾气。别再打碎点别的什么了,贝恩斯,我不会让你在孩子面前爆粗口的。菲利普少爷,您要是吃完了就可以下桌去了。”她边说边把布丁上面最后的一点蛋白酥皮给剥下来吃掉了。

“我想出去散步。”菲利普说。

“您好好歇着吧。”

“我要出去散步。”

“菲利普少爷。”贝恩斯太太放下没吃完的酥皮从餐桌边站起身来,走到他跟前,地下室的房间里升腾起一层薄薄的带着威胁意味与灰尘味的气息。“菲利普少爷,叫你干吗就干吗。”她抓起他的胳膊轻轻地捏了捏。望着他的时候,一种毫无欢乐的热情在她的眼睛里一闪而过,在她头顶,那些打字员们的脚经过午饭间歇后重又拖着疲惫的步伐回到位于维多利亚车站附近的办公室来了。

“我为什么不能出去散步?”但他说话的口气已经变弱了。他感到害怕,并为自己害怕而感到羞耻。这就是生活。一种陌生的、他所不能理解的激烈情绪在地下室的房间内流转。他看见一小堆碎玻璃被扫到了废纸篓旁边的角落里。他望向贝恩斯寻求帮助,却遭遇到充满仇恨的眼神,一种被困在栏杆后面的悲伤而又绝望的仇恨。

“我为什么不能?”他喃喃地重复道。

“菲利普少爷,”贝恩斯太太说,“您必须得听话,让您干什么就干什么。您可别以为您父亲不在家了,就没人能——”

“你才不敢呢。”菲利普喊了起来,却被贝恩斯低低的感叹给惊到了:

“这世上没有她不敢的东西。”

“我恨你。”菲利普一边对贝恩斯太太说着,一边把胳膊从她的掌握中抽出来朝门口跑去,但她抢在他前面堵住了门。虽然上了年纪,但她行动相当敏捷。

“菲利普少爷,您必须得道歉。”她挡在门前面,浑身激动得打战,“要是您父亲听到您说的话,他会怎么做?”

她伸出一只手来要抓菲利普,她的手因为经常接触苏打粉变得又白又干,指甲剪得很秃,但他后退着躲开,闪到了桌子后面。突然,他吃惊地发现她脸上又挂起了微笑,刚才还是那么一副傲慢的样子,这会儿重新又变回到卑躬屈膝。“随您去吧,菲利普少爷,”她高高兴兴地说道,“我看等您父亲和母亲回来的时候我自己的事儿还忙不过来呢。”

她让出了门口,在他从身边经过的时候她假意地拍了拍他的脸颊:“今天我有太多的事情要忙,就不跟你烦了。那些椅子还有一大半没罩罩子呢。”菲利普一想到她在沙发间穿来绕去罩防尘罩的样子,突然间觉得甚至连整个房子的上半部分都变得令他无法忍受了。

于是他没有上楼去拿帽子,而是径自穿过明晃晃的客厅来到了大街上。他一路东看看,西看看,觉得这才是生活呢。

先看到这(加入书签) | 推荐本书 | 打开书架 | 返回首页 | 返回书页 | 错误报告 | 返回顶部
热门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