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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比特走出大门时,那两个食客已经无影无踪。街上空荡荡的。他就像一个毁掉了自己的家却还没找到下一个栖身之处的人,感到茫然若失,满面愁容,不知所措。海上飘来了雾霭,可是他连外套都没穿。他像个孩子似的怄着气,不肯回去取他的外衣——回去就等于认错了。眼下唯一要做的是到王冠酒馆去喝一杯烈性威士忌。

一走进酒馆,那里的人就恭恭敬敬地给他让道。他在一面贴有布思牌杜松子酒广告的镜子里瞧见了自己的身影——短短的红头发,毫无表情的大脸庞,宽阔的肩膀。他像那喀索斯[41]看着水池中自己的倒影似的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心里好受了些。他可不是那种轻易服软的人。他是有价值的。

“来杯威士忌吗?”有人问道。原来是街角上那家蔬菜店的伙计。库比特重重地拍了拍那人的肩膀,既表示领情,又表示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他是干过几件大事的人,曾经风光一时,面对眼前这个做梦都想过上大男人生活的苍白无知的小买卖人,表示一下近乎也是无妨的。库比特想到了这样一层关系,心里不禁很高兴。他又接着喝了两杯威士忌,是那个蔬菜店伙计付的账。

“搞到赛马情报了吗,库比特先生?”

“什么情报不情报的,我有别的事情要考虑。”库比特阴沉着脸说,一边往威士忌里加了些汽水。

“刚才我们在这里为两点半那场的赛马盖伊·帕罗特争个不休。照我看……”

盖伊·帕罗特……眼下这名字对库比特来说什么意思也没有——酒喝到肚子里,他感到暖和了,脑子里出现一团迷雾。他朝那面镜子凑过身去,只见“布思牌杜松子酒”这几个字在他头顶形成了一道晕圈。他卷入了重大的政治活动,已经有不少人被杀害了,可怜的斯派塞。他脑子里有一架沉重的天平在摆来摆去,权衡着应该效忠于哪一方,他感觉自己就像在制定条约的首相一样举足轻重。

“在我们干完之前还会有些人丧命的。”他故弄玄虚地透露说。他脑子还没糊涂,他没有泄露任何秘密,不过让这些喝得醉醺醺的可怜小人物稍稍领略一下生活的内幕倒也没有害处。他把酒杯往前一推,说道:“我请大伙喝一杯。”可是左右一瞧,他发现那些人都已经走了。有一张脸回过头隔着玻璃门望了他一眼,转眼不见了。他们不敢同一位大人物为伍。

“不要紧,”他说,“不要紧。”说罢,他喝干了自己的威士忌,也起身离开这里。接下去要做的事当然是去见科里奥尼。他要对科里奥尼说:“我来了,科里奥尼先生。我已经退出凯特帮了。我不愿意在这样一个毛孩子手下干事。给我一个真正男子汉干的活,我说干就干。”他脑子里的那团迷雾开始往他的骨头里钻了,他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不中用的家伙……他心想:要是达娄也……刹那间,孤独感驱走了他的自信心;那几杯酒产生的所有热量都从他身上渗透出去了,那团迷雾就像七个魔鬼[42]似的钻了进来。假如科里奥尼根本不感兴趣呢?他继续前行,一直走到海滨大道上,透过雾霭望见了环球酒店高悬的灯火——正是喝鸡尾酒的时候。

库比特在一个玻璃棚子里坐了下来,浑身冰凉,呆呆地望着大海。潮水退落,四周被大雾遮住了,只听见哗哗的流水声。他点了一支香烟,燃着的火柴使他两只拢着的手暖和了片刻。有一位裹在厚厚的大衣里的老人同他分享着这个棚子,库比特把烟递过去请他抽。“我不抽烟。”老人厉声说了句,开始咳嗽起来:咳、咳、咳,对着那笼罩在雾中的大海,节奏平稳地咳个不停。

“今晚好冷哟!”库比特说。那位老人扭过头来,用一双像看戏用的小望远镜似的眼睛看着他,继续咳嗽:咳、咳、咳,他的声带干得像稻草一样。海上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了小提琴声,仿佛有一头海兽在朝着岸边哀嚎、扭动。库比特想起了斯派塞,他活着的时候喜欢好听的曲子。可怜的斯派塞。海上又飘来大雾,一团团飘浮的浓雾仿佛是某种通灵的物质。库比特曾在布赖顿参加过一次降神会——他想同他死了二十年的母亲取得联系。这个念头是突然钻进他的大脑的——或许老太太有什么话要对他说。她果真说了,她说她在七重天,那里一切都非常美好。她的话音略带醉意,但是并没有令人觉得不自然。当时他的伙伴都拿这件事取笑他,特别是斯派塞。唉,现在斯派塞可没法笑了。他自己随时有可能被召去打打铃、摇摇鼓。他爱好音乐倒也算一种运气。

库比特站起身,慢慢地踱到西码头的那道旋转栅门前。西码头分成两条岔道朝着小提琴声传来的方向伸展开去,隐没在雾中。他朝音乐厅走去,路上一个人也没有碰见。这不是一对对情侣坐在户外谈情说爱的夜晚。到这个码头上来的人,不管是谁,都无一例外地聚集在音乐厅里。库比特在音乐厅外面绕了一圈。音乐厅伸入大海五十码,整个被雾霭笼罩住。库比特边走边往里瞧,只见一个身穿晚礼服的男人正对着几排穿大衣的人拉小提琴。在英吉利海峡的某个地方,一艘轮船鸣响了汽笛,另一艘应了一声,接着又响起一声,活像几条守夜的狗在互相打招呼。

找到科里奥尼对他说……这实在容易得很;这老家伙应该感激的……库比特扭头朝海岸望去,望见环球酒店明亮的灯光从大雾上面照射过来。这些灯火使他望而生畏;他还不习惯同这样的人打交道。他走下码头上的铁梯子,进了厕所,把肚里的威士忌也一起冲进了桩子下面哗哗流动的海水里。他又回到上面,感到比先前更孤独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便士,把它塞进一台自动游戏机里,立刻出现了一张机器人的脸。脸后面的一个电灯泡转动着,同时有一双铁手伸了出来,让库比特握住。一张蓝色小卡片啪的一声弹出来:“你的性格描绘。”库比特念道:“你容易受周围环境的影响,往往性情多变,反复无常。你的情感强烈却不够持久。你生性随和,不受拘束,待人亲切。你无论承担什么都能尽量忍受。生活中的好事总能有你的一份。你缺乏创新精神的短处被你精通常识的长处所抵消,你将在别人失败的地方取得成功。”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经过那些自动游戏机,缓缓走着,故意拖延时间,否则除了马上去环球酒店就无事可干了。“你缺乏创新精神的短处……”游戏机里的两支铅制的足球队在玻璃罩子里等着有人投进一便士就拉开战局,一个手套已经磨破、露出里面填充物的老巫婆要替他算命。走到“一封情书”的投币游戏机前,他停了下来。机器的罩板潮乎乎地蒙着雾霭,长长的码头通道上空无一人,小提琴曲呜呜响个不停。他感觉自己需要一种深情的爱抚,想要有香橙花,想要在角落里搂抱一阵。他渴望用自己的一双大手抓住一只细嫩发黏的小手。他喜欢一个不会在意他开的玩笑的人,一个看到那台两管收音机会同他一起哈哈大笑的人。他本来就无意给人带来任何伤害。寒气直钻到他的胃里,一股发酸的威士忌涌到了他的喉咙口。他几乎忍不住想立马回到弗兰克旅店去。可就在这时,他想到了斯派塞。平基这小子疯了,杀人杀疯了,回去是不安全的。孤独把他拖到了冷冷清清的机器罩板前。他掏出他的最后一个铜币,把它塞了进去。一张印着邮票的小小的粉红色明信片跳了出来:一个女孩的脑袋,长长的头发,印着“真挚的爱”四个字。收信人一栏里写着:“情人之角,我的心上人收,献上丘比特的爱。

”旁边有一幅画,画的是一个身穿晚礼服的青年男子跪在地板上亲吻一位披着皮毛大衣的姑娘的手。上边一个角上是两颗被箭射穿而紧紧相连的心,心的正下方印有745812的注册号。库比特心想:这东西挺精巧,花一便士还是便宜的。他马上扭头望了一下,四周阒无一人,他便把明信片翻过来开始读信。这封信发自“爱情巷丘比特翅翼”,“我心爱的姑娘:你就这样将我抛弃,为了那位有钱乡绅的公子。你可知道,你的见异思迁已毁掉了我的一生;你揉碎了我内心深处的灵魂,就像滚滚车轮碾碎了一只蝴蝶。然而,无论如何,我仍只愿你幸福。”

库比特忐忑不安地咧嘴笑了一下。他深受感动。只要你交往的不是下贱女人,到头来总会落得被甩的下场。冠冕堂皇的绝交,感人的悲剧,漂亮的女人,在库比特的脑子里不停地转来转去。如果是一个下贱女人,你当然会带上刮胡刀片去见她,割破她的脸,但是这儿印着的这种爱情是高雅的。他继续读下去——简直是文学作品,他自己就想用这种方式写信:“归根到底,每当我想到你那奇迹般的、令人神往的美貌和才学时,我就感到自己无疑是个大傻瓜,竟异想天开地以为你曾真心爱过我。”真没出息!他竟然感动得热泪盈眶,带着寒冷和美的感受在大雾中哆嗦起来。“但是你要记住,最最亲爱的,永远牢记,我是爱你的,无论什么时候,如果你需要朋友,只要送回我给你的那件小小的爱情信物,我随时愿做你的奴仆。你的心碎肠断的约翰。”碰巧他自己也叫约翰——这是个兆头。

他再次经过灯火通明的音乐厅,沿着空无一人的码头通道走去。爱上了又失去。他的红头发下燃烧起悲伤的火焰。一个男人除了喝酒还能干什么呢?他在正对着码头入口处的地方又喝了一杯威士忌,然后继续朝着环球酒店走去,迈着坚定的步子,噔、噔、噔踏在人行道上,仿佛他的鞋子下边绑着重重的铁块,好像一尊雕像在移动,一半是肉,一半是石头。

“我要见科里奥尼先生。”他以挑衅的口气说出这句话。但是这座大厦金碧辉煌的豪华气势拂去了他的自信。他忐忑不安地在登记台旁等着一个服务生在一间间休息厅和闺房里穿进穿出寻找科里奥尼先生。服务台的登记员一页一页地翻着一个大本子,然后又去查阅《名人录》。服务生踏着厚厚的地毯回来了,他身后跟着克拉布,侧着身子,得意扬扬,一头黑发散发着润发油的气味。

“我说的是见科里奥尼先生。”库比特对登记员说,可是登记员毫不理会,沾湿手指头,匆匆翻阅着《名人录》。

“你要见科里奥尼先生?”克拉布说。

“不错。”

“你不能见他。他脱不开身。”

“脱不开身?”库比特说,“这词倒用得妙。脱不开身。”

“哟,这不是库比特吗。”克拉布说,“我看你是想找个活干吧。”他以一副事务繁忙、心不在焉的神态扫视了一下四周,然后对那个登记员说:“那位不是费弗沙姆勋爵吗?”

“是他,先生。”登记员说。

“我在唐卡斯特见过他。”克拉布边说边眯缝着眼瞧了瞧左手上的一只指甲,然后倏地一下转过身来对库比特说,“跟我来,伙计。咱们在这儿没法谈。”说罢,没等库比特来得及答话,他便迈着大步穿过那些镀金椅子在前面走了。

“是这么回事,”库比特说,“平基——”

走到客厅中间时,克拉布停下来鞠了个躬,又继续往前走,一下子变得亲切起来。“一个挺不错的女人。”他活像早期电影画面似的不停抖动着身子。他经常往返于唐卡斯特和伦敦之间,学会了上百种不同的举止姿态。有一次他出席了一个重要会议后乘坐头等车厢回家,在途中学会了费弗沙姆勋爵对搬运工人说话的神情;他还亲眼见过老迪格比怎样打量一个女人。

“这女人是谁?”库比特问。

可是克拉布毫不理会他的问题。“咱们可以在这里谈。”他们走进了“蓬帕杜夫人闺房”。透过会议桌后面的镀金玻璃门,可以看见一块块小标牌指着一条条纵横交错的过道——具有法国王宫气派的漂亮的中国风格标牌:“女洗手间”“男洗手间”“女子美发间”“男子理发间”。

“我是要跟科里奥尼先生谈。”库比特说。他嘴里喷出带有威士忌味的气流,飘拂在气派的镶嵌艺术家具上,但是他心里已经胆怯,几近绝望了。他费了好大劲才抑制住自己没有称呼克拉布“先生”。打从凯特死的那天起,克拉布越来越得势,简直成了另一个世界的人。如今他已是一个实力雄厚的团伙成员——同费弗沙姆勋爵和那个高贵女人打交道了。他的翅膀硬了。

“科里奥尼先生没有时间什么人都见的,”克拉布说,“他是个大忙人。”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科里奥尼先生的雪茄,搁到嘴里。他没有问库比特要不要抽。库比特用微微哆嗦的手点着火柴凑上去。“不用,不用。”克拉布边说边在他的双排扣背心的口袋里摸索起来。他摸出了一只纯金打火机,大手一挥点着了雪茄。“你有什么事,库比特?”他问。

“我想或许……”库比特说,可是在这一大堆镀金椅子的包围中,他把原先想好要说的话都忘到脑后了。“你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他说,绝望地打量了一下四周,“可以请你喝杯酒吗?”

克拉布立刻接受了他的提议。“喝一杯也行——就看在老交情的分儿上。”他按铃唤侍者。

“老交情。”库比特咕哝了一句。

“坐吧。”克拉布说着,以主人的姿态朝那些镀金椅子挥了挥手。库比特战战兢兢地坐下。这些椅子又小又硬。他看见一个侍者正瞧着他们,不觉脸红了。“你喝什么?”他问。

“雪利,”克拉布说,“要干型的。”

“我要掺汽水的苏格兰威士忌。”库比特说。他坐着等他的酒,两手夹在膝盖中间,默不作声,低下了头。他偷偷地瞥了几眼。这就是平基曾来见过科里奥尼的地方——他倒真有胆量。

“这里的服务可好啦!”克拉布说,“当然啦,科里奥尼先生只喜欢最高级的东西。”他接过自己的酒,看着库比特付钱。“他就是喜欢漂亮时髦的东西。嘿,他少说也有五万镑财产呢。如果你想知道我是怎么想的话,”克拉布说着,仰身往后一靠,大口喷着雪茄烟,用那双淡漠而傲慢的眼睛注视着库比特。“他早晚会进入政界的。保守党可看重他啦——他上头有熟人的。”

“平基——”库比特刚一开口,克拉布便哈哈笑了起来。“听我一句吧,”克拉布说,“趁现在还来得及,赶快退出那一帮。那里没有一点儿前途……”他的目光一斜,越过了库比特的头顶,接着说:“瞧见那个去洗手间的人了吧。他叫梅丝,酿酒的。他可有十万镑财产呢。”

“我一直在想,”库比特说,“不知道科里奥尼先生会不会……”

“没门儿。”克拉布说,“哎,问问你自己吧——你能对科里奥尼先生有什么用呢?”

库比特的谦卑被一阵隐隐的怒气所取代:“我那会儿对凯特可是够顶用的。”

克拉布哈哈大笑。“请原谅,”他说,“可是凯特……”他把烟灰抖落到地毯上,说:“听我一句吧。赶快退出。科里奥尼先生打算除掉这块绊脚石了。他喜欢事情办得得体,不动武力。警方可信任科里奥尼先生啦!”他瞧了瞧手表。“啊呀,我得走了。我在大赛马场有个约会。”他以居高临下的姿态拍了拍库比特的胳膊。“这样吧,”他说,“我会替你说说情——看在老交情的分儿上。也许没什么用,可我还是愿意帮忙帮到这一步。代我向平基和大伙儿问好。”他起身走了——身上飘出一股润发油和哈瓦那雪茄烟的气味,在门口向一个女人和一个用黑缎带吊着一副单片眼镜的老头微微俯了一下身。“这人到底是谁呀——”那老头说。

库比特喝干了酒,也跟着走了。极度的沮丧使他耷拉下那颗满头红发的脑袋,浓烈的威士忌气味中流动着一股受了委屈的愤懑——这笔账迟早要清算的。他见到的一切都不过是给他火上加油。他走进了靠近大门的那个厅堂,一个端着托盘的服务生也使他大怒。每个人都在盯着他,等着他快快离去,可是他跟克拉布一样有权利在这里出入呀。他四下里扫了一眼,只见克拉布认识的那个女人独自坐在一张小桌边,桌上摆着一杯波特酒。他垂涎欲滴地看着她,那女人冲他微微一笑。他又想起了刚才念到的那封情书——“每当我想到你那奇迹般的、令人神往的美貌和才学”。一阵受了冤屈的莫大忧伤取代了愤怒。他要说说心里话,要卸掉负担……他打了个嗝……“我随时愿做你的奴仆

”。他的高大身躯像一扇门似的转了一下,沉重的双脚转变方向,一步一步朝艾达·阿诺德坐着的那张桌子走去。

“你刚才走过的时候,”她说,“我刚好听见了你说你认识平基。”

她一开口说话,库比特立刻听出她不是个上流人,这使他万分欣喜。在他看来,这就像两个同乡人在遥远的异乡相遇。他问:“你是平基的朋友吗?”说罢便感到两腿发软,喝下去的威士忌在作怪了。他问:“我可以坐下吗?”

“累了?”

“是呀,”他说,“累了。”他坐下,两眼盯着她那饱满、诱人的胸脯。他想起了那几句描绘他性格的话:“你生性随和,不受拘束,待人亲切。”老天爷做证,他的确是这样的。他所需要的仅仅是公正的待遇罢了。

“喝酒吗?”

“不,不,”他以迟疑不决的豪爽口气说,“该我请客。”可是酒送来的时候,他便意识到了自己身无分文。他本打算向哪个哥们儿借一点儿的——只是后来同平基吵嘴了……他瞧着艾达·阿诺德拿出一张五镑的钞票付账。

“你认识科里奥尼先生?”他问。

“谈不上认识。”她答道。

“克拉布说你是个好女人。他说得对。”

“哦——克拉布。”她含混地说,似乎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不过你还是该躲着点儿,”库比特说,“不必自找麻烦。”他死死盯着酒杯,仿佛盯着一片黑暗的深处:外面才是清白,才是令人神往的美貌和才学——真没出息!他布满血丝的眼珠子后面聚起了一滴泪珠。

“你是平基的朋友吧?”艾达·阿诺德问。

“啊,才不是呢。”库比特说,又喝了几口威士忌。

艾达·阿诺德开始在模糊的记忆中搜寻:紧挨着招魂板放在柜子里的《圣经》,沃威克·迪平的小说《好伙伴》。“我见过你跟他在一起。”她撒了个谎——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庭院,一个乡村姑娘坐在火炉旁做针线活,一只公鸡在啼叫。

“我根本不是平基的朋友。”

“做平基的朋友可不安全。”艾达·阿诺德说。库比特一个劲儿地盯着他的酒杯,就像一个占卜师盯着他的灵魂,预卜着一个个陌生人的劫数。“弗雷德曾经是平基的朋友。”她说。

“你对弗雷德都了解些什么?”

“就是人家说的那些。”艾达·阿诺德说,“什么时候都有人说长道短的。”

“你说得对。”库比特说。他沾着泪痕的眼睛抬了起来,赫然见到的是安慰和理解。他对科里奥尼不够顶用,他跟平基又闹翻了。透过她脑袋后面的那扇窗户,他看见的是茫茫黑夜,海潮正在退落。“天啊,”他说,“你说得对。”他感到一股抑制不住的力量在迫使他供认实情,然而他也搞不清事实真相。他只知道,一个男人在这种时候最需要一个女人的理解。“我一向不赞成那样干,”他告诉她,“划拉两刀是另一码事。”

“当然,划拉两刀是另一码事。”艾达·阿诺德和颜悦色地表示赞同。

“还有凯特——那也是不该发生的,他们本来只想划拉两刀吓唬吓唬他。科里奥尼可不是傻瓜,只是有人失手了。也没什么好难受的。”

“再喝一杯?”

“该我请客的,”库比特说,“可我身上没带钱。等见到我那些哥们儿就会有的。”

“你是好样的——同平基这样分手。在弗雷德出事之后这样干是需要勇气的。”

“是啊,他吓不倒我的。破烂的楼梯扶手也吓不倒……”

“你说什么——破烂的楼梯扶手?”

“我本来只是想跟他逗逗乐的。”库比特说,“开个玩笑嘛。一个快要结婚的人应该开得起玩笑的。”

“结婚?谁要结婚?”

“当然是平基啰。”

“不会是同斯诺餐馆那个小丫头吧?”

“当然是她啰。”

“这个小傻瓜,”艾达·阿诺德突然怒气冲冲地说,“哦,这个小傻瓜。”

“他才不傻呢,”库比特说,“他知道怎样对他有利。万一她要说出一两件事来……”

“你的意思是,万一她说出留下卡片的不是弗雷德?”

“可怜的斯派塞。”库比特说,瞧着威士忌里冒起来的一个个气泡。一个问题浮上了他的脑子:“你是怎么……”但是这个问题立刻在他已经迷糊的脑袋里卡壳了。“我要透透气,”他说,“这里头闷得很。怎么样,你和我……”

“稍等一下,”艾达·阿诺德说,“我在等一个朋友。我想让你认识他。”

“这里的暖气,”库比特说,“对身体有害。一出去就会着凉,着凉后会怎样你也知道……”

“婚礼定在什么时候?”

“谁的婚礼?”

“平基的。”

“我不是平基的朋友。”

“你本来就不赞成害死弗雷德,不是吗?”艾达·阿诺德温和地追问道。

“你还是理解男人的。”

“要是就那么划拉两刀,事情也就不一样了。”

库比特忽然大怒,气冲冲地迸出了这么一句:“一看到那布赖顿棒糖我就……”他打了个嗝,带着哭声说,“划拉两刀是另一码事。”

“医生说是自然死亡的。他心脏不好。”

“到外面去吧,”库比特说,“不透透气我不行了。”

“稍微等一下嘛。你说那个是什么意思——布赖顿棒糖?”

他呆滞地瞪了她一眼。他说:“我非得出去透透气了。就算冻死也行。这暖气……”他抱怨道:“我容易感冒。”

“就等两分钟。”她伸出一只手抓住他的胳膊,心中感到一阵强烈激动——眼看就要水落石出了——这时她自己才头一次感觉到身边一个个看不见的暖气格栅里正在散发出腾腾热气,逼得他们非到户外去不可。她说:“我跟你出去吧,咱们先到外面走走……”他一边点头一边注视着她,显得无动于衷,仿佛已经驾驭不住自己的思想,就像牵着一条狗的皮带松脱了,那条狗顿时跑得无影无踪,不知钻进了哪个树林子,追不上了……听到她说“我会给你——二十镑”,库比特大吃一惊。他究竟说了些什么能值这么多钱?她迷人地冲他莞尔一笑。“我先去洗洗脸,抹点儿粉。”库比特没有回答,他吓坏了,而她也等不及他答话了,拔脚就朝楼梯跑过去——来不及等电梯了。洗洗脸,这就是她曾对弗雷德说过的话。她奔上楼梯,客人们换好了晚礼服正下楼来用餐。她砰砰砸了几下她的房门,菲尔·科克里开门让她进屋。“快,”她说,“我需要一个证人。”谢天谢地,他已经穿好了晚礼服,她拉上他就往楼下赶,可是一进那个大厅便发现库比特已经走了。她跑到环球酒店门外的台阶上,仍然不见他的踪影。

“怎么啦?”科克里先生问。

“走了,不要紧。”艾达·阿诺德说,“现在我已经知道了:弗雷德的确不是自杀。他是被他们谋杀的。”她又慢条斯理地喃喃自语道:“……布赖顿棒糖……”这条线索也许会让不少女人感到无望,但是艾达·阿诺德是受过招魂板训练的,比这更不可思议的事也曾在她和老克罗的手指下靠着蜘蛛爬似的字迹显出真相,她信心十足地开动起了脑子。

夜晚的风吹动了科克里先生稀疏的黄头发。他也许忽然想到了一个念头:在这样的一个夜晚,完成了爱的行为之后,任何一个女人都是需要浪漫浪漫的。他胆怯地碰了碰她的胳膊肘。“多好的夜晚,”他说,“我做梦也没想到——多好的夜晚。”可是他立刻看见她瞪大了眼睛在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露出一副想不明白的神情,似乎脑子里满是别的想法,他也就找不到词了。她喃喃地说道:“这个傻丫头……要嫁给他……哼,谁知道他会干出什么事来。”她感到一阵伸张正义的喜悦,抑制不住激动地添了一句:“咱们一定得把她救出来,菲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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