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毒素在小伙子的血管里翻腾。他受了侮辱。他一定要让人家看看他是——一个男子汉。他沉着脸走进斯诺餐馆,显得年轻、寒碜、不可信赖。餐馆的女招待都不约而同地转过身去不理睬他。他站在那里,想找一个座位(餐馆已经满座),可是没有人来招呼他,似乎他们都拿不准他是否付得起饭钱。他想起了在那些十分宽敞的房间里踱进踱出的科里奥尼,想起了那些绣在椅背上的王冠。他突然大喊一声:“我需要服务!”他脸颊上的肌肉跳了几下。他周围的那些脸蛋都颤动了一下,就像水中泛起了一阵涟漪,立刻又恢复平静。大家都背过脸去。谁也不理他。一阵疲乏的感觉猛地向他袭来。他感到自己仿佛是千里迢迢地专程赶来遭受这样的冷落似的。
一个声音说道:“没有座位了。”他们俩还是那么陌生,以至于他没有一下子听出那个声音,直到它又叫了声“平基”,他才扭过头去看了看。原来是罗丝,穿戴得像要外出,头上戴了一顶破旧的黑草帽,这使她的脸看上去一下子老了二十岁,好像是干了很多年活,把孩子也抚养大了似的。
“他们应该侍候我,”小伙子说,“他们觉得自己算什么?”
“没有座位了。”
这时,人人都在瞧着他们——带着不满的神情。
“到外面去吧,平基。”
“你打扮成这模样要干吗呀?”
“今天下午我休息。到外面去吧。”
他跟着她出了门,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把那股毒素从嘴里喷了出来:“我恨不得扭断你的胳膊。”
“我做了什么不对的事啦,平基?”
“没座位,这里头的人都不愿意侍候我,我不是上流人物。他们会看到的——总有一天——”
“会看到什么?”
但是,他的思想在勃勃野心面前踌躇不前。他说:“没什么——他们会知道厉害的。”
“你得到那个信息了吗,平基?”
“什么信息?”
“我打电话到弗兰克旅店找过你。我让他转告你的。”
“让谁?”
“我不知道。”她又漫不经心地添了一句,“我想就是留卡片的那个人。”
他又攥住了她的手腕。他说:“留卡片的那个人已经死了。那报道你都看过的。”但是这一回她没有露出一丝害怕的迹象。这些天他表现得太亲切了。她忽略了他的提醒。
“他找到你了吗?”她问。他暗自思忖:又得吓唬吓唬她了。
“谁也没找到我。”他说。他粗鲁地把她往前推。“走吧。咱们去遛个弯。我要带你出去走走。”
“刚才我是想回家。”
“你别回家了。跟我走吧。我要活动活动。”他说,低头瞧瞧自己的尖头鞋。这双鞋从来没有走到比海滨大道更远的地方过。
“咱们去哪里,平基?”
“出城,”平基说,“到野外去。在这样的日子,别人都去那里。”
他定神想了一会儿究竟哪里算是野外——赛马场,那就是野外。这时,一辆标有“太平港”三个字的公共汽车开了过来,他向车子挥了挥手。“就去那里,”他说,“那就是野外。咱们可以在那里聊聊。有些事咱们得说清楚。”
“我还以为咱们是去遛弯呢。”
“这就是遛弯,”他粗声粗气地说,把她推上公共汽车,“你还是个小孩,什么都不懂。你别以为人家真的是走路!嘿——有好几英里路呢。”
“如果人家说:去遛个弯,那意思就是坐公共汽车吗?”
“或者小汽车。本来我也会让你坐小汽车去的,只是我的弟兄们把它开出去了。”
“你有小汽车?”
“我没小汽车就没法过日子。”小伙子说。这时,公共汽车从罗廷丁背后开始爬坡:只见墙后一幢幢红砖楼房,一大片空旷的停车场,一个姑娘拿着一根曲棍球球棒,正瞪眼望着天空中的什么东西,她的四周是一片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豪华草坪。那股毒素又流回到了原来的腺中,因为他受到了钦佩,没有人侮辱他。但是当他瞧了瞧那个钦佩他的姑娘时,那股毒素重又溢了出来。他说:“把这顶帽子摘了,难看死了。”她听从了他的话。她的耗子毛似的头发紧贴在窄窄的头皮上,他厌恶地盯着她。这就是他们开玩笑说他要娶的人——这么一个人。他带着自己已不再单纯的童贞打量着她,就像一个人打量着一剂送到他面前但他永远永远不会服用的药;要么自己先死——不然就得让别人死。白垩土灰在车窗四周飞扬。
“你让我打电话的。”罗丝说,“所以当——”
“别在这里说,”小伙子说,“等到只有咱们俩的时候。”司机的脑袋在车窗外一片阴沉的天空衬托下慢慢抬了起来,只见几片白羽毛飘进了蓝天;车开到了丘陵顶上,拐了个弯又向东驶去。小伙子坐着,两手插在口袋里,那双尖头鞋并排靠在一起,他感觉到引擎的震颤透过薄薄的鞋底传到了身体里。
“跟你一起出来——到野外来,真好玩!”罗丝说。窗外,一所所带铁皮屋顶的涂了柏油的小平房像游行队伍似的向后移去,白垩土地上轮廓清晰地散落着几个花园,干硬的花圃像刻在丘陵上的撒克逊人纹章。几块告示牌上写着“在此停车”“请饮马扎瓦蒂茶”“正宗古董”。几百英尺下面,浅绿色的海水冲刷着英格兰伤痕累累、破破烂烂的边缘。“太平港”在这一大片丘陵地带的衬托下显得很小——修建了一半的街道变成草地上的一条条小径。他们穿过那些小平房走到悬崖边上。四周没有一个人,其中一所平房有几扇窗子被打破了,另一所的窗户被窗帘遮得严严实实,像死了人似的。“往悬崖下看我会头晕。”罗丝说。这是个提早打烊的日子,商店关着门;旅馆已经到了关门时间,买不到酒喝了。一长溜写着“出租”二字的木牌,沿着没有修建好的公路上几条白垩土车辙一路延伸开去。越过她的肩头,小伙子能看见通到卵石滩去的那段崎岖不平的陡坡。“我觉得好像要掉下去似的。”罗丝说着,转过身来不去看大海。他没有阻拦她转身,不必过早行动,那剂药也许永远不会送来。
“现在告诉我,”他说,“嗯——谁给谁打了电话?为什么?”
“我给你打了电话,可是你不在。他接的电话。”
“他?”小伙子重复了一遍。
“你到店里来那天留下卡片的那个人。你记得吧——那天你在找什么东西。”他当然记得——那只伸在台布下面的手,那张他原以为很容易忘事的愚蠢、幼稚的脸蛋。“你记住的事情真不少。”他说,想到这里,不禁皱了下眉头。
“我忘不了那一天的。”她冷不丁地说了句,立刻打住话头。
“你忘了的事情也不少。我刚跟你说过,接电话的不是那个人。那个人已经死了。”
“反正这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她说,“要紧的是——有人到店里来打听了。”
“打听那张卡片的事?”
“是的。”
“一个男人?”
“一个女人。一个笑哈哈的大块头。你真该听听她的笑声。就像她从来没有一点儿烦恼似的。我信不过她。她不是我们这种类型的人。”
“我们这种类型”,一听到这个暗示他们有共同之处的词,他便又朝那起着皱纹的浅浅的海潮蹙紧了额头,然后厉声说,“她问什么了?”
“她什么都想知道。连留下卡片的那个人长什么模样也问了。”
“你是怎么告诉她的?”
“我什么也没有告诉她,平基。”小伙子把他的尖头鞋插进又薄又干的草皮,把一只空咸牛肉罐头盒踢得当啷啷地滚下车辙。“我只是在为你着想,”他说,“事情跟我没有关系,我可以不放在心上。可我不希望你跟这种会出危险的事有瓜葛。”他突然抬起头,斜着眼睛看着她。“你好像不害怕。我跟你讲的都是正经话呢。”
“我不会害怕的,平基——只要有你在身边,我就不怕。”
他恼火地用指甲使劲掐自己手上的肉。她把应该忘记的事全部记得清清楚楚,而应该记住的事却忘得一干二净——那瓶硫酸。那时候他倒确实把她吓唬住了。打那以后他一直显得太热乎,她就真的相信他喜欢上她了。哦,原来这就是“出去遛个弯”的意思,他暗自思忖道。他重又想起斯派塞开的玩笑。他瞧着这颗耗子一样的脑袋,这副瘦骨嶙峋的身体,这身寒碜的衣服,不由战栗了一下——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星期六,”他想道,“今天就是星期六。”他一下子回想起家里的那间屋子,他躺在自己的单人床上看着他父母每周进行一次的那项令人害怕的运动。这就是人们指望你去做的事情,你遇到的每一个娘们儿都把眼睛盯在床上。他的童贞如同性欲一般在他心里振奋起来。他们就是凭这一点来评价你的,而不是凭你有没有胆量杀人,带好一班人马,征服科里奥尼。他说:“我们不要待在这里了,还是回去吧。”
“我们才刚到呢,”姑娘说,“再待一会儿吧,平基。我喜欢野外。”
“你已经看过了。”他说,“待在野外做不了任何事。酒馆已经打烊了。”
“我们就坐坐吧。反正也得等汽车来了才好走。你这人真逗。什么事也吓不着你,是吗?”
他怪里怪气地笑了一声,窘促地在那间打碎了玻璃窗的平房前面坐下。“吓着我?这可真逗。”他往后一仰靠在土埂上,他的背心没扣上,那条磨损得很厉害的细细的条纹领带在白垩土的映衬下显得亮闪闪的。
“这比回家好。”罗丝说。
“家在哪里?”
“纳尔逊巷。你知道那条小街吗?”
“哦,我走过。”他神气活现地说,不过他还真能像一个测量员那么精确地当场在草皮上画出那条巷子的详图——街角上那个闩着门、筑有雉堞墙的救世军[28]杂耍场,对面乐园巷里他自己的家,那些仿佛经受过猛烈轰炸的房屋,拖挂下来的檐沟和没有玻璃的窗户,屋前庭院里一个满是锈斑的铁床架,前面那片尽是碎石的废地——原有的房屋都推倒了,为的是建造定型公寓,但始终没有造起来。
他们并排躺在白垩土埂上,带着在共同的地理环境中生活过来的经验和一丝与他的鄙夷混杂在一起的憎恨。他以为自己早已逃脱,却不料归宿仍然在这里,就躺在他身边,揪住他不放。
罗丝突然说:“她可从来不住在那里。”
“谁?”
“打听情况的那个女人。从来没有烦恼。”
“哦,”他说,“我们总不能都出生在纳尔逊巷吧。”
“你不是出生在那里——或者附近一带的吧?”
“我?当然不是。你说呢?”
“我以为——也许你是的。你也是天主教徒。我们住在纳尔逊巷的人都是天主教徒。你相信一些东西,比方说地狱。可是你看得出她什么也不信,”她难过地说,“你也看得出她把这个世界看得太好了。”
为了保护自己,他赶紧摆脱与宗教的牵连:“我根本不把宗教当回事。地狱嘛——它就这样存在着。你不用去想它——在你死以前不用想。”
“你也许会突然死去的。”
他在这明净、空廓的天穹下闭上眼睛,模模糊糊地想起了什么人说过的话。“你知道人家是怎么说的吗——‘在马镫与地面之间,祈求什么也能得到什么。’[29]”
“宽恕。”
“对的,宽恕。”
“不过这还是挺可怕的,”她慢慢地说,“要是你来不及祈求的话。”她把靠在白垩土上的脸颊向他转过去,仿佛他能帮助她似的,接着说下去,“我一直祈祷的就是这个,就是不要让我突然死去。你祈祷什么?”
“我不祈祷。”他说。可是,甚至当他随便对哪个人或者哪样东西说话的时候,他也在祈祷:但愿他不必再和她交往下去,不必再同那块被炸药炸毁了的死气沉沉的空地——他们俩都称之为家——有什么瓜葛。
“是不是有什么事让你生气了?”罗丝问。
“男人总需要清静一会儿。”他说,僵直地躺在白垩土埂上,心事一点儿也没流露。在静默中,只听见一块活动窗板啪啪地敲着,潮水哗哗地流着。两个出来遛弯的人——如此而已。于是,对科里奥尼的奢侈生活、对环球酒店里绣有王冠的椅子的记忆又回来嘲弄他了。他说:“说话呀,你哑巴啦?随便说几句吧。”
“你不是需要清静嘛。”她突然气呼呼地反驳道,一下子把他惊呆了。他没有想到她还有这个能耐。
“要是我配不上你的话,”她说,“你就别缠着我,又不是我要出来的。”她两手抱着膝盖坐了起来,两个颧骨尖儿通红——在她瘦削的脸上,愤怒起到了腮红的作用。“要是我不够高贵——你有小汽车什么的——”
“谁说——?”
“哦,”她说,“我可没傻到这种地步。我看见你瞧我的眼神。我的帽子……”
他脑子里猛地闪过一个念头:也许,她甚至会站起来离开他,把她的秘密带回到斯诺餐馆去,泄露给第一个来亲切地向她打听的人。他必须抚慰她,他们是出来遛弯的,他必须做那些别人指望他做的事。他厌恶地伸出一只手;这手搁在她膝上活像一只冷血的青蛙。“你误解我的意思了,”他说,“你是一个讨人喜爱的姑娘。我不过是有点儿烦恼罢了,生意上的烦恼。你和我,”他痛苦地喘了口粗气——“我们两个人在一起再适合不过了。”他看见那红晕消退了,那张脸带着一种甘愿受骗的茫然神情转向他,又看见两片嘴唇在等待着。他连忙抓起她的手,把嘴贴到她的手指上。什么东西都比那两片嘴唇强,那只手碰在他的皮肉上粗拉拉的,还带着一股肥皂味。她说:“平基,对不起。你待我真好。”他紧张地笑了一声:“你和我……”话未说完,就听到一辆公共汽车嘟嘟的喇叭声,犹如一个被围困的人听到了援兵的号角声一般喜出望外。“瞧,”他说,“车来了。我们走吧。我是不怎么喜欢野外的。一个城里人,你也是。”她站了起来,有那么一会儿,他看见她那露在人造丝袜上边的大腿皮肉,一阵肉欲使他感到像生了病似的晕晕乎乎。这就是一个男人到头来总要碰上的事——那令人窒息的房间,没有入睡的孩子,星期六夜里另一张床上的响动。谁也逃脱不了吗——哪里都没有逃脱之路吗?只要能逃脱,就是杀死一大批人也值得。
“这里还是挺美的。”她说,抬头盯视着那些“出租”木牌之间的一条条白垩土车辙,而小伙子又笑了起来,他想到了人们竟给一种龌龊的行为加上那么动听的言词:爱呀,美呀……他的全部自豪感有如一只钟表发条般一圈圈盘绕在这样一个念头上:他没有上当,他不会沉溺于结婚生子这类事,他要达到科里奥尼现在所处的地位,还要更高……他什么都知道,性行为的每一个细节他都见过,你别想用美妙动听的言词来蒙骗他,这种把戏没有什么值得激动的,从中得不到任何东西来补偿你所失去的。可是,当罗丝带着一副期待着一个亲吻的神态再次转向他时,他还是意识到了自己可怕的无知。他没有吻着她的嘴,一下子就缩了回来。他还从来没有吻过一个姑娘。
她说:“对不起,我真蠢。我从来没有——”她突然打住话头,注视着一只海鸥从一个被太阳烤干了的小花园里飞起来,冲过悬崖,降到海上去了。
在公共汽车上,他没有跟她说话。他只是愠怒而不安地坐着,两手插在口袋里,双脚并拢。他闹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跟她一起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结果什么都没办妥就回去了;那个秘密,那段记忆,依旧安然地逗留在她的脑袋里。原野朝另一个方向伸展开去:马扎瓦蒂茶,古董商,路边咖啡馆,消失在第一条柏油路上的稀疏的青草。
码头上,布赖顿的垂钓者们抛出了一个个浮子。一阵轻柔、忧伤的乐声随风飘荡在阳光中。他们走在阳光照着的一边,经过“爱之夜”“男人之欢”“扇子舞”。罗丝问:“生意糟吗?”
“总是有烦恼。”小伙子说。
“要是我能帮忙,能派上用场就好了。”
他一言不发,继续走着。她朝身旁那个瘦小、僵直的身子伸出一只手去,瞧见他那光溜溜的脸颊和后颈上一绺绒毛似的黄头发。“你这么年轻,平基,哪来的烦恼?”她挽住他的胳膊,“咱俩都很年轻,平基。”她感到他的身体无情地缩了回去。
一个摄影师说:“来一张海边合影吧。”边说边打开相机的罩壳,小伙子连忙抬起双手遮住脸,一步也不停地走下去。
“你不喜欢拍一张照片吗,平基?也许咱们的照片会挂出来让人看的。这又不要花钱的。”
“我不在乎花多少钱。”小伙子说着,叮叮当当地摇晃着口袋,让人知道他带着很多钱。
“咱们的照片本来也可以挂在那儿的。”罗丝说,依依不舍地盯着那个摄影亭,盯着那些照片:穿着泳衣的美人,遐迩闻名的喜剧演员和一对对不知姓名的男女。“下面这张是——”只听一声惊呼,“哟——这就是他呀!”
小伙子正定睛望着另一边。那里,碧绿的海潮像一张湿淋淋的大嘴绕着那些桩子,忽而有力地吮吸,忽而轻轻地吐气。他不大情愿地扭过头来一瞧,只见众目睽睽之下,斯派塞的照片贴在摄影师的橱窗里——照片上他正大踏步地从阳光下走进码头下边的暗影中去,满脸愁容,急急忙忙,仿佛有人在追捕他似的。他的样子很滑稽,陌生人见了这张照片可能会哈哈大笑说:“瞧他这满脸愁容的可怜样子。他真是完全没留神就给抓拍了。”
“这就是留卡片的那个人,”罗丝说,“就是你说已经死了的那个人。他可没死。虽然看上去好像……”她望着那张有点儿模糊的黑白照片上他那副匆匆忙忙的样子,不禁笑出声来,“他真害怕,不赶快逃跑就要没命了似的。”
“是张旧照片。”小伙子说。
“不是,不是旧照片。贴到这里来的都是今天拍的照片,为了让你们买。”
“你知道的可真不少。”
“很容易看出来的呀,不是吗?”罗丝说,“他的样子好滑稽啊。大步走着,急得跟什么似的,连相机都没看见。”
“你在这里待着。”小伙子说,抬脚从太阳下走进了那个摄影亭,里面一片昏暗。一个留着稀疏的小胡子、架着金属框眼镜的男人正在把一堆堆印好的照片分拣归类。
“我要一张贴在外边的照片。”小伙子说。
“给我单子。”那人说着,伸出了几只隐隐散发着定影液气味的发黄的手指。
“我没有单子。”
“没有单子就不能给你照片。”那人说罢,将一张底片举到一只电灯泡下边。
“你们有什么权利,”小伙子说,“不经过本人同意就把照片贴出来?你把那照片给我。”只见那副金属框眼镜亮晶晶地冲他闪了一下。他对来人没有兴趣——一个爱使性子的倔小子罢了。“你把单子拿来,”那人说,“我就可以给你照片。行了,赶紧去吧,我忙着呢。”他的脑袋后面挂着一些带镜框的照片,有爱德华七世(当时是威尔士王子),戴着航海帽,背景是一台台西洋镜机器,因劣质化学药水和年代久远的缘故,照片已经发黄;有正在亲笔签名的维斯塔·蒂利[30],有被英吉利海峡的大风刮得蜷缩在衣服里的亨利·欧文[31]——简直是一部国家史。还有戴着鸵鸟毛的羽饰的莉莉·兰特里[32],穿着霍布裙的潘克斯特夫人[33],1923年穿着泳衣的英国第一美人。看到斯派塞竟跻身于这些不朽人物之列,也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少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