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伙子躺在床上。一杯咖啡摆在梳洗台上,已经凉了,床上洒满了面包屑。小伙子舔了舔手里一支笔的笔尖,嘴角也被染紫了。他写道:“请查阅我的前函。”最后这样结尾:“赛马赌注登记人保护会主任p. 布朗……”那个写有“j. 泰特先生收”的信封躺在梳洗台上,一个角上沾有咖啡渍。他写完后,又把头搁到枕头上,闭上了眼睛。转眼工夫,他就睡着了——好像照相机的快门在长时间曝光之后咔嚓一下合上了。他没有做梦。他的睡眠质量是不打折扣的。达娄一推开门,他就醒了。“有事吗?”他说,躺在那里没有动弹,浑身沾满了面包屑。
“有你的一封信,平基。朱迪拿上来的。”
小伙子接过信。达娄说:“这信封挺高级的,平基。你闻闻看。”
小伙子把这个淡紫色信封拿到鼻子下面,闻到一股治口臭的口香片味。他说:“你别跟那个娘们儿鬼混了好不好?要是让弗兰克知道的话……”
“这么一封高级的信会是谁写来的,平基?”
“科里奥尼,他要我去环球酒店谈谈。”
“环球酒店。”达娄厌恶地重复了一遍,“你不会去吧?”
“当然要去。”
“到了那种地方,就不像在自己家里这么自在了。”
“高雅啊,”小伙子说,“就像他的信纸一样,值不少钱呢。他以为他能把我吓倒。”
“没准儿咱们还是把泰特搁一搁的好。”
“把这件上衣拿下去交给弗兰克,让他赶快用海绵擦一擦,再用熨斗烫一下。把这双鞋刷干净。”他把鞋从床底下踢出来,然后直挺挺地坐在床上,“他以为这下可以看我们的笑话了。”他从梳洗台上那面斜着的镜子里看见了自己,但是立刻就把眼睛转向一边。他不想看到映在镜子里的那个光溜溜的、从没刮过胡子的脸蛋,那头软绵绵的头发,那双老成的眼睛——这些他都不感兴趣。他的自尊心太强,不屑为外貌费心。
就这样,他随后便来到了环球酒店,在巨大的休息厅里一盏盏弧形灯下等着科里奥尼,这时他的心情非常平静。穿着肥大摩托服的年轻男人们络绎不绝地来到这里,身边都有娇小玲珑、涂脂抹粉的女孩陪着。这些年轻人,碰一碰就会像贵重玻璃那样发出清脆的响声,但又给人以马口铁一般锐利、坚韧的印象。他们驾着摩托车从布赖顿公路上飞驰而来,又旁若无人地快步穿过休息厅,坐到了“美国酒吧”的高脚凳上。一个身穿白色狐皮大衣的矮胖女人从电梯里走出来,瞪了小伙子一眼,重新又回到了电梯里,电梯载着她沉甸甸地向上升去。一个娇小的姑娘鄙夷地冲他哼了一声,便同坐在沙发上的另一个娇小的姑娘议论起他来。科里奥尼先生从“路易十六书房”走出来,脚上穿着油光锃亮的皮鞋。他踮着脚尖走过一块巨大的厚地毯。
科里奥尼先生身材矮小,挺着一个很有派头的圆肚皮,身穿一件双排扣的灰色背心,一双小眼睛闪闪发光,像两粒葡萄干。他的头发稀稀拉拉,已经花白。坐在沙发上聊天的那两个小丫头一见他走到跟前,立刻打住话头,精神集中起来。他走动时,身上发出很轻很轻的叮当声,这是四周唯一的声响。
“你在找我?”他说。
“是你找我,”小伙子说,“我接到你的信了。”
“当然了,”科里奥尼先生边说边用双手做了一个略感困惑的动作,“你不是p.布朗先生吧?”他又解释道,“我原以为来的人要年长得多。”
“是你找我。”小伙子说。
那双葡萄干似的小眼睛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一身用海绵擦洗过的外衣,一对瘦小的肩膀,一双廉价黑皮鞋。“我还以为是凯特先生……”
“凯特死了,”小伙子说,“这你知道。”
“我没听说。”科里奥尼先生说,“这一来,事情当然不一样啰。”
“你有什么要跟凯特谈的,”小伙子说,“都可以跟我谈。”
科里奥尼先生微微一笑。“我看没这个必要。”他说。
“你还是谈了的好。”小伙子说。“美国酒吧”里隐隐传来一阵阵笑声,夹杂着叮当叮当的冰块撞击声。一个服务生从“路易十六书房”里走出来,喊了两声:“约瑟夫·蒙塔古先生,约瑟夫·蒙塔古先生。”然后走进了“蓬帕杜夫人[24]闺房”。小伙子的外衣胸袋上方有一小块湿斑,是弗兰克的熨斗没熨着的地方,这会儿正在环球酒店的热空气中渐渐退去。
科里奥尼伸出一只手,啪、啪、啪,利索地在小伙子的手臂上拍了几下。“跟我来。”他说。科里奥尼在前头领路,踏着油光的皮鞋,踮着脚走过那张沙发——沙发上那两个小丫头还在窃窃交谈——又经过一张小桌子,坐在桌旁的一个男人正对一个老头子说:“我告诉他,我的最大数目是一万。”那老头子却闭着两眼坐在那里,面前摆着一杯已经凉了的茶。科里奥尼先生扭头轻轻说了句:“这里的服务同从前是不能比了。”
他把头探进“路易十六书房”望了一眼。有个穿紫色衣服的女人,戴着不合时宜的冕状头饰,正在一大堆具有中国风格的家具中间写信。科里奥尼先生退了回来。“我们去找个没人打扰的地方谈谈。”他说罢,又蹑手蹑脚回到休息厅里。那个老头子已经睁开了眼睛,正用一个指头在测试面前的茶凉了没有。科里奥尼先生领头走进电梯的镀金铁栅门。“十五号。”他说。他们俨如天使般升向没人打扰的太平世界。“抽雪茄吗?”科里奥尼先生问。
“我不抽烟。”小伙子说。从下面的“美国酒吧”里传来最后一声欢乐的尖叫,接着是从“蓬帕杜夫人闺房”里重新走出来的那个服务生喊的最后一个字:“古”。眨眼工夫,电梯门又轻轻地滑开,他们便跨进了墙上安有消声板的走道。科里奥尼先生停了一下,把雪茄点着。
“把那打火机给我瞧一眼。”小伙子说。
科里奥尼先生的一双尖利的小眼睛在不知从哪里发出来的通亮的灯光下茫然地闪了一下。他把打火机递了过去。结果小伙子把打火机翻过来看了看上面的纯度印记。“纯金的。”他说。
“我就喜欢高级的东西。”科里奥尼先生边说边用钥匙打开一扇房门,“坐吧。”屋里有几把扶手椅,还有绣着金色王冠和银色线条的富丽堂皇的红色天鹅绒长沙发,面朝那几扇临海的宽大窗户和铁制阳台。“喝点儿酒?”
“我不喝酒。”小伙子说。
“好吧。我先问你一句,”科里奥尼先生说,“是谁派你来的?”
“谁也没有派我来。”
“我的意思是说,凯特死了,你们一帮人是谁在领头?”
“我领头。”小伙子说。
科里奥尼先生挺有礼貌地忍住不笑,用大拇指甲轻轻地敲着那只纯金的打火机。
“凯特是怎么死的?”
“你清楚这事。”小伙子说。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那些拿破仑王冠,那些银色镶线。“细节你大概不想听。要不是有人同我们捣蛋,这件事本来不会发生。有个新闻记者还以为他能蒙过我们。”
“哪个新闻记者?”
“你该读读关于审讯的报道。”小伙子说,凝望着窗外苍白的穹隆高空,天空飘浮着几朵轻云。
科里奥尼瞪着雪茄上的烟灰,那烟灰足有半英寸[25]长了。他身子陷在扶手椅里,悠闲自得地叉着两条短小而丰满的大腿。
“我不想谈论凯特的事,”小伙子说,“他越界了。”
“你的意思是说,”科里奥尼先生说,“你对自动赌博机不感兴趣?”
“我的意思是说,”小伙子说,“越界是要出娄子的。”
科里奥尼先生的外衣胸袋里那块手绢上散发出一阵幽微的麝香气味,飘浮在屋子里。
“该是你需要保护了。”小伙子说。
“我需要的保护全有了。”科里奥尼先生说。他闭上了眼睛。他感到舒坦,这家纸醉金迷的大酒店疼爱地搂抱着他。他显得优哉游哉。小伙子却坐在椅子的边上,因为他相信在办正经事的时候是不该松松垮垮的。在这间屋子里他显得像个外来的客人,而科里奥尼先生却不是这样。
“你是在浪费你的时间,我的孩子,”科里奥尼先生说,“你连一根汗毛也伤不着我。”他轻轻笑了一声。“不过,你要是想找点儿活干的话,就来找我吧。我喜欢有干劲的人。我想我能让你有用武之地,这个世界需要干劲足的年轻人。”他夹着雪茄的那只手大幅度地挥舞了一下,完整地画出了科里奥尼先生想象中的这个世界——许许多多由格林尼治天文台控制的小电钟,写字台上的一个个按钮,二层楼上的一套高级房间,已经结清的账目,代理人送来的报告、银器、刀叉餐具、玻璃。
“我会在赛马场上见到你的。”小伙子说。
“你不大可能见得着。”科里奥尼先生说,“我已经有——我想想看——准有二十年没去过赛马场了。”他用手指头摸着那只纯金的打火机,仿佛在表示: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判若云泥。在环球酒店度过周末,写字台旁边放着手提式口述录音机,同在火车站月台上被人用刮胡刀片一下子要了命的凯特,同在赛马场看台上朝赌注登记人打信号的脏乎乎的手,同闷热的空气,同飞扬在半克朗看台上空的尘土,同瓶装啤酒的气味,统统都是风马牛不相及的。
“我就是个生意人,”科里奥尼先生温和地解释道,“不需要看赛马。不管你想对我的人干什么,都动不了我的一根汗毛。现在已经有两个人被我弄进医院去了。这没关系。他们受到的是最精心的护理。鲜花呀,葡萄呀……反正我负担得起。我不必发愁。我是个生意人。”科里奥尼先生滔滔不绝地、兴致勃勃地继续说着,“我喜欢你。你是个有出息的年轻人。所以我才像父亲一样跟你讲话。我做的这种生意是你毁不了的。”
“毁不了你的生意,我可以毁了你。”小伙子说。
“这可划不来哟。你搞不到任何伪证,被吓倒的准是你的证人。我是个生意人。”太阳光斜射进来,越过一盆鲜花落到那厚厚的地毯上,那双葡萄干一样的小眼睛眨巴了几下。“拿破仑三世曾经用过这间屋子,”科里奥尼先生说,“尤金妮也用过。”
“她是什么人?”
“哦,”科里奥尼先生含混地说,“一个外国交际花。”他摘下一朵花,插在扣眼上,那对小小的黑眼睛里隐隐射出一道淫欲的光,使人联想到闺房。
“我该走了。”小伙子说。他起身朝门口走去。
“你理解我的意思了,是吗?”科里奥尼先生一动不动地说,他的手也纹丝不动,不让雪茄上那截已经很长的烟灰掉落,“布鲁尔老来叫屈,你别再干那种事了。还有泰特……你不许作弄泰特。”他那张苍老的意大利人面孔流露出的全部情绪就是一丝温和的快乐,一丝温和的友善。但是,坐在这间奢华的维多利亚时代的房间里,口袋里装着一只纯金的打火机,膝上搁着一只雪茄烟盒,他一转眼就俨然是个拥有整个世界的人——整个有形可见的世界,也就是:现金出纳机、警察、妓女,还有宣布“这是正义,这是罪恶”的议会和法律。
“我当然理解了,”小伙子说,“在你的眼里,我们这班人马太不在话下了。”
“我手下的人可多啦!”科里奥尼先生说。
小伙子关上门,一根松了的鞋带啪嗒、啪嗒地在过道上一路响着。硕大的休息厅里几乎空荡荡了——只有一个穿灯笼裤的男人在等候姑娘。整个有形可见的世界都属于科里奥尼先生了。小伙子胸袋上方那块熨斗没熨着的地方还有点儿潮乎乎的。
有只手在小伙子的胳膊上碰了一下。他扭头一看,认出了那个戴圆顶硬礼帽的男人。他谨慎地点了点头:“早上好。”
“弗兰克旅店的人告诉我的,”那人说,“说你上这里来了。”
小伙子的心停跳了一下,他几乎是第一次想到法律可以把他送上绞刑架,然后把他拖到野外一块空地上,扔进一个深坑,用石灰埋掉,葬送他的远大前程……
“你找我有事?”
“没错。”
他马上想到:罗丝,那个姑娘,有人在打听情况。他的记忆一下子闪了回来;他记起自己一只手在台布下面摸索时被她当场发现的情景。他笨拙地笑了笑,说道:“没什么,反正他们没有派四个大汉过来。”
“跟我到局里走一趟?”
“有逮捕证吗?”
“只是布鲁尔告状说你打了他,你也真在他脸上留下伤痕了。”
小伙子哈哈笑了起来:“布鲁尔?我?我碰都不会去碰他的。”
“去走一趟,见见检察官吧。”
“我当然去。”
他们出门走上了海滨大道。一个街头摄影师一见他们过来连忙打开照相机外壳。小伙子抬手挡住脸,走了过去。“你们该制止这种事情,”他说,“在码头上贴上这么张照片明信片,上面是你同我一道朝着局里走去,那就精彩了。”
“有一回他们就用这么张照片在城里抓到了一个杀人犯。”
“这消息我看了。”小伙子说完便不作声了。这是科里奥尼搞的把戏,小伙子心想,他是在显摆威势,这事是他怂恿布鲁尔干的。
“听说布鲁尔的老婆病得很厉害。”这位侦探细声说。
“是吗?”小伙子说,“我可不知道。”
“我想,你已经想好你不在场的证词了吧?”
“我怎么料得到?我又不知道他说我什么时候打他了。一个人到了什么地方,不能每一分钟都有不在场的证词吧?”
“你真是个小机灵鬼。”这位侦探说,“不过你不必大惊小怪,检察官只是想跟你友好地谈谈,没别的意思。”
他把小伙子领进了起诉厅。一个满脸倦容和老态的男人坐在办公桌后面。“坐吧,布朗。”他说。他打开一个香烟盒,从桌子对面推过来。
“我不抽烟。”小伙子说。他坐下,警觉地注视着检察官。“不会是要起诉我吧?”
“没有起诉,”检察官说,“布鲁尔改变主意了。”他顿了一下,脸色显得比刚才更疲倦。他说:“这回我就跟你直截了当地说吧。我们俩也算得上老相识了,只是你我都不承认。我并不是要干预你和布鲁尔的事,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办,哪有工夫管你和布鲁尔吵架的闲事?不过你知道得跟我一样清楚,要是没有人怂恿,布鲁尔是不会跑到这里来告状的。”
“你肯定有一些想法。”小伙子说。
“受某一个不怕你们这一帮人的人怂恿。”
“逃得过探子眼睛的事还真不多。”小伙子边说边嘲弄地扮了个鬼脸。
“赛马会下星期就开始了,我不希望有人成群结帮在布赖顿大动干戈。你们偷偷摸摸地互相动刀子,我不在乎。我一点儿都不可惜你们这些不值钱的皮肉,只是两大帮子人声势浩大地动起武来,可能会伤及有些我们不能不管的人。”
“你指什么人?”小伙子说。
“指正派、清白的人,指可怜巴巴出来赌上一先令的人,指公司小职员、打杂女工、清洁工,我们不能看到这些人因为同你——或者同科里奥尼——说过话就送命。”
“你这是什么意思?”小伙子说。
“我就是这个意思。你还没到干你这一行的年纪,布朗。你是斗不过科里奥尼的。只要一动武,我就会使出全身的劲来对付你们俩——不过,能证明当时你不在现场的准是科里奥尼。谁也不会替你做伪证来同科里奥尼作对。你还是听我的劝告,离开布赖顿的好。”
“真有你的,”小伙子说,“居然有警察在为科里奥尼效劳了。”
“这是非官方的私人劝告,”检察官说,“我也就是这一次发发善心。其实不管是你挨刀子也好,科里奥尼挨刀子也罢,我都不在乎,可只要我有办法,我就不想让清白无辜的人受到伤害。”
“你以为我已经完蛋了?”小伙子说。他有些不安地咧嘴一笑,眼光挪开,落到了贴满告示的墙上。养狗执照,持枪执照,发现溺死者的布告。他的目光碰上了一张死人的脸,正在墙上死死瞪着他。这是一张苍白得很不自然的脸,蓬乱的头发,嘴角上有个伤疤。“你以为科里奥尼会更安分些?”他辨识出告示上的字:“一块镀镍手表,灰色布背心和裤子,蓝色条纹衬衫,平布衬裤。”
“你说呢?”
“多谢你的忠告。”小伙子说,咧着嘴笑嘻嘻地低头瞧着那张油光闪亮的写字台,写字台上有一包健将牌香烟,一块水晶镇纸。“我得好好想一想。我还年轻,没到退休不干的时候。”
“要我说啊,你干这种非法买卖还太年轻。”
“这么说,布鲁尔不起诉了?”
“他不是不敢,是我劝他打消这个念头的。我是想找个机会同你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那么,”小伙子说着站了起来,“或许我还会见到你的,或许不会了。”他又咧嘴笑了笑,穿过起诉厅的门走出去,但是两边脸颊各泛出一块鲜明醒目的红晕。他的血管里流着一股毒素,虽然他只是咧着嘴笑,但是并没有发作。他受了侮辱。他要让别人看看他的能耐。别人总以为他只有十七岁,所以……一回想起自己已经干掉那个人,而这帮自作聪明的警察却还没聪明到能搞清真相的地步,他就把瘦小的肩头猛地向后一摆。他身后拖曳着一团体现他自身荣耀的云雾——他在襁褓中就跟地狱结下了不解之缘。他准备迎接更多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