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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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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莉,看门人的女儿,几乎没有一点儿歇脚的时间。她刚刚把一个男士领进底层厨房后面的餐具室,帮他脱下外套,前门的门铃又不停地响了起来,于是她只得急匆匆地穿过空荡荡的过道,引进另一个客人。好在她不必去照顾女客。可是凯特小姐和朱丽娅小姐早就想到了这点,已经将楼上的浴室临时改成了女士们的更衣室。凯特小姐和朱丽娅小姐此时正待在那里,说说笑笑,又吵又闹,她们先后走到楼梯口,把头伸过栏杆向下张望,对楼下的李莉呼喊,问她是谁来了。

莫肯家小姐们的一年一度的舞会,一向是件大事。凡是认识她们的人,家庭的成员,家里的老朋友,朱丽娅唱诗班的伙伴,已经差不多长大成人的凯特的学生,甚至玛丽·简的一些学生,全都来参加。没有一次舞会不是热热闹闹的。多年以来,凡是人们能记得的,每次都开得光彩壮观。凯特和朱丽娅在她们的哥哥帕特去世之后,便离开了在斯托尼巴特的房子,带着她们唯一的侄女玛丽·简,一起住到了阿舍尔岛上这座阴暗、萧条的房子,她们从楼下做谷物生意的福尔汉姆手里租下了上面一层。自那以后,年年都举行盛大的舞会。现在已经足足有三十年了。她们刚搬来的时候,玛丽·简还是个穿短衣服的小女孩,现在已经是这家的支柱了,因为她在哈丁顿路教弹奏风琴。她上过专科学校,并且每年都在安提恩特音乐厅的楼上乐室里举办一次学生音乐会。她的许多学生都是金斯顿和达尔基一带上等家庭的孩子。她的两个姑妈虽然年事已高,却也还做一些工作。朱丽娅尽管头发灰白,仍然是“亚当和夏娃”唱诗班的首席女高音;凯特太虚弱,不宜过多走动,便在后屋用那架旧的方形钢琴给初学者上音乐课。看门人的女儿李莉,为她们做家庭女仆的工作。她们的生活虽然简朴,但主张吃得要好;一切食品都是最好的: 菱形骨牛排,三先令一磅的茶叶,上等的瓶装黑啤酒。李莉照吩咐办事,极少出错,因此与三个女主人处得很好。她们都爱大惊小怪,但也不过如此而已。她们唯一不能容忍的事就是顶嘴。

当然,在这样一个晚上,她们大惊小怪也有充分的理由。当时早已过了十点,然而还不见加布里埃尔和他妻子的影子。此外,她们也非常担心弗雷迪·马林斯会喝得醉醺醺的才来。她们决不愿意玛丽·简的学生看见他那个样子;而每当他喝醉时,有时候还真拿他没办法。弗雷迪·马林斯总是晚来,但她们不知道什么事绊住了加布里埃尔: 那就是为什么她们每两分钟便走到楼梯扶栏处,问李莉加布里埃尔或弗雷迪是否来了。

“哦,康洛伊先生,”李莉为加布里埃尔开门时对他说,“凯特小姐和朱丽娅小姐还以为你不来了呢。晚上好,康洛伊太太。”

“我料到她们会这么想的,”加布里埃尔说,“可她们忘了,我太太要花整整三个小时梳妆打扮。”

他站在门口的垫子上,搓去套鞋上的雪污,与此同时,李莉把他的太太引到楼梯底下,口里喊道:

“凯特小姐,康洛伊太太来了。”

凯特和朱丽娅立刻摇摇摆摆从昏暗的楼梯上走了下来。她们二人分别吻了吻加布里埃尔太太,说她一定给活活地冻僵了,接着又问她加布里埃尔是否和她一起来了。

“我在这里,像铠甲一样结实,凯特姨妈!你们先上去。我随后就来,”加布里埃尔在暗处喊道。

他继续使劲搓他的双脚,三个女人高兴地笑着上了楼,向女更衣室走过去。薄薄的一缕雪像披肩似的盖着他大衣的双肩,套鞋头上的雪像是套鞋的包头;他解开大衣上的纽扣时,被雪冻硬的粗呢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一股来自户外的寒冷的香气从衣缝和皱褶中溢出。

“是不是又下雪了,康洛伊先生?”李莉问。

她在前面把加布里埃尔引到餐具室,帮他脱掉大衣。加布里埃尔听她称呼自己的姓名时用三个音节,微笑着瞥了她一眼。她身材细长,是个正在成长的姑娘,面色苍白,头发呈干草似的黄色。餐具间的煤气灯照得她的脸更显苍白。她还是个孩子时加布里埃尔就认识她了,那时她常常坐在最下面的一层台阶上,抱着个破布娃娃玩耍。

“是的,李莉,”他答道,“我看会下一夜呢。”

他抬头望望餐具间的天花板,由于楼上踏脚和走动震得天花板直颤动;他听了一会儿钢琴弹奏,然后又瞥了一眼女孩,她正在搁板的另一端小心地叠他的大衣。

“告诉我,李莉,”他以友善的口气说,“你还上学吗?”

“哦,不上了,先生,”她回答,“今年以来我就不上了。”

“喔,那么,”加布里埃尔高兴地说,“我想最近某个好日子我们会去参加你和你那年轻人的婚礼了,对吧?”

女孩回头瞥了他一眼,苦涩地说:

“现在的男人全是骗子,千方百计占你的便宜。”

加布里埃尔满脸通红,仿佛他觉得自己做了什么错事,于是他不再看她,蹬掉脚上的套鞋,灵巧地用围巾轻轻地掸了掸他的漆皮鞋。

他是个身材结实、个儿高高的年轻人。他的双颊一直红到了前额,在额头分散成几片不成形状的淡红;在他没有胡子的光溜溜的脸上,架着一副亮光光的金边眼镜,不停地闪着光辉,遮住了他那一双敏锐而不安的眼睛。他油光乌黑的头发从中间分开,长长地弯曲着梳向耳后,在帽子压成的辙纹下面微微地卷起。

他擦亮皮鞋之后,便站起身来,往下抻了抻背心,使它更贴紧他那丰满的身体。然后他从口袋里迅速摸出了一枚硬币。

“喔,李莉,”他把硬币塞进她的手里说,“过圣诞节了,对吧?这里只是……一点点……”

他快步朝门口走去。

“啊,不,先生!”女孩大声说,向他追了过去。“真的,先生,我不要。”

“过圣诞节了!过圣诞节了!”加布里埃尔说,几乎小跑着奔向楼梯,一边挥着手请她收下。

女孩见他已走上楼梯,在他身后喊道:

“好吧,谢谢您了,先生。”

他在客厅门外等候华尔兹舞结束,听着裙子的摩擦声和脚步的踢踏声。他仍然因那女孩尖刻突然的反驳而有些失态。这使他情绪低落,为了驱散这种情绪,他整了整袖口和领结。然后他从背心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片,看了看他为自己演讲准备的提纲。他对是否引用罗伯特·勃朗宁的几行诗犹豫不定,因为他担心他的听众会理解不了。引用莎士比亚的诗或引用情歌会更好一些,他们赏识这些东西。那些男人笨拙的鞋跟磕碰声和鞋底的踢踏声,使他想到了这些人的文化程度与他的不同。如果对他们引用他们不可能理解的诗,那只能使他自己显得滑稽。他们会觉得他是在炫耀自己所受的高等教育。他会在他们面前失败,就像在楼下餐具间里和女孩的谈话失败一样。他一开始就把调子定错了。他的整个讲稿从头到尾都是个错误,是个彻底的失败。

恰在那时,他姨妈和妻子从更衣间里走了出来。他的两个姨妈都是又矮又小、穿着朴素的老太太了。朱丽娅姨妈大概略高一英寸。她的头发低垂,覆盖着耳朵的上部,已经灰白;她那宽而松弛的脸,由于较暗的阴影也变得灰白。虽然她身体壮实,腰板挺直,但她那迟钝的眼睛和微启的双唇,使人一眼便看出她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也不知该去什么地方。凯特姨妈精神多了。她的脸色比她姐姐的健康,布满了皱纹和折痕,像只萎缩了的红苹果,她的头发还是照老样子盘起来,仍然没有失去熟栗子那样的颜色。

她俩坦诚地吻了吻加布里埃尔。他是她们最喜欢的外甥,是她们已故的姐姐爱伦的儿子。爱伦曾嫁给船坞公司的t·j·康洛伊先生。

“加布里埃尔,格丽塔对我说,你们今晚不打算坐马车回蒙克斯顿,”凯特姨妈说。

“是的,”加布里埃尔说,一面转向他的妻子,“我们去年受够了坐马车的罪,对吧?凯特姨妈,您还记得格丽塔坐马车冻成什么样子吧?马车的窗子一路咔嗒咔嗒响个不停,刚过了默里恩,东风就直往里灌。风真是太大了。格丽塔患了要命的感冒。”

凯特姨妈严肃地皱着双眉,每听完一句就点一次头。

“不错,加布里埃尔,非常正确,”她说。“多加小心总不会错的。”

“可是还有格丽塔呀,”加布里埃尔说,“要是依着她,她宁愿踏着雪走回家去。”

康洛伊太太咯咯地笑了。

“别理他,凯特姨妈,”她说。“他可真是太麻烦了,什么汤姆的眼睛夜里要戴绿眼罩啦,让他练哑铃啦,强迫伊娃吃麦片粥啦。可怜的孩子!她看见麦片粥就恶心。……哦,可你们绝对猜不出,他现在要我穿些什么!”

她发出一阵响亮的笑声,看了看她的丈夫。他那赞赏而幸福的目光,正从她的衣服上往她的脸上和头发上游动。两位姨妈也开怀大笑,因为加布里埃尔的过度关心一向是她们的笑料。

“套鞋!”康洛伊太太说。“那是最近的事。只要脚下的地一湿,我就必须穿上套鞋。甚至今天晚上,他也要我穿上,可我就是不肯。下次他要给我买东西,想必是一套潜水衣了。”

加布里埃尔不自然地笑了笑,然后又自信地拍了拍他的领带;而凯特姨妈却几乎笑弯了腰,因为这个笑话太让她开心了。很快,朱丽娅姨妈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她将闷闷不快的目光转到了外甥女的身上。停了一会儿,她问:

“什么是套鞋,加布里埃尔?”

“套鞋呀,朱丽娅!”她妹妹有些惊讶。“天哪,难道你不知道什么是套鞋?你把它们套在……套在你的靴子外面,对吧,格丽塔?”

“对,”康洛伊太太说。“是用‘古塔’胶做的。现在我们俩各有一双。加布里埃尔说欧洲大陆上人人都穿它们。”

“喔,欧洲大陆上,”朱丽娅姨妈咕咕哝哝,慢慢地点了点头。

加布里埃尔皱起眉头,似乎有点生气地说:

“这不是什么新奇的东西,但格丽塔觉得非常滑稽,她说套鞋这个词使她想到了克里斯蒂剧团。”

“可是,告诉我,加布里埃尔,”凯特姨妈爽快而得体地说。“当然,你已经找好了房间。格丽塔刚才说……”

“哦,房间是安排好了,”加布里埃尔答道。“我已经在格雷沙姆订了一个房间。”

“诚然,”凯特姨妈说,“这事做得最好了。可是还有孩子们,格丽塔,你不担心他们吗?”

“啊,只有一夜,”康洛伊太太说。“再说,贝茜会照顾他们的。”

“说真的,”凯特姨妈又说,“有那样一个姑娘该多放心呀,一个能靠得住的姑娘。你看看那个李莉,我真不知道她最近是怎么了。好像换了个人,根本不是从前的她了。”

这时,加布里埃尔正想问他姨妈几个问题,她却突然中止了谈话,注视着她姐姐朱丽娅慢悠悠地走下楼梯,把脖子伸出栏杆外探视。

“喂,我问你们,”她几乎生气地说,“朱丽娅要去哪里?朱丽娅!朱丽娅!你到哪里去呀?”

朱丽娅已经走到上段楼梯的半腰,她折回来和蔼地宣布说:

“弗雷迪来了。”

就在这同一时刻,一阵掌声和钢琴演奏的最后一个华丽的乐段传来,宣告了华尔兹的结束。客厅的门从里面打开,几对舞伴走了出来。凯特姨妈赶紧把加布里埃尔拽到一边,凑着他的耳朵小声说:

“悄悄地下去,加布里埃尔,要显得热情而亲切,看看他是否没事,要是他喝醉了别让他上楼。我肯定他喝醉了。我敢肯定。”

加布里埃尔走到楼梯,将头探过栏杆听了听。他听得见两个人正在餐具间里交谈。接着他听出了弗雷迪·马林斯的笑声。于是他咚咚咚地走下楼去。

“让人放心的是,”凯特姨妈对康洛伊太太说,“加布里埃尔在这里。只要他在,我心里就觉得踏实。……朱丽娅,戴莉小姐和鲍尔小姐出来了,她们想吃点点心。戴莉小姐,谢谢你弹的优美的华尔兹。实在是令人愉快。”

一个面容枯萎的高个子男人和他的舞伴走出。他蓄着硬挺的灰白胡子,皮肤黝黑,走过身边时问道:

“我们是不是也可以吃点儿点心,莫肯小姐?”

“朱丽娅,”凯特姨妈即刻说道,“这是布朗先生和福龙小姐。朱丽娅,让他们与戴莉小姐和鲍尔小姐一起去吧。”

“我是个女士们喜欢的男人,”布朗先生说。他噘起嘴,翘起他的胡子,笑得一脸皱纹。“你知道,莫肯小姐,她们这么喜欢我的原因是——”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因为,他一发现凯特姨妈听不见他说话,便立刻领着三位年轻的女士到后屋去了。屋子中间放了两张方桌,头对头地摆着,朱丽娅姨妈正和看门人把一块大桌布铺在桌子上扯平。餐具柜上摆着杯盘碗碟和一束束刀叉及汤匙。方形大钢琴合着的盖子也当成餐桌用了,上面摆着食品和水果。在屋角一个小些的餐柜旁边,两个年轻人正站着喝蛇麻子苦啤酒。

布朗先生把三个让他照顾的女士带到那里,开玩笑地请她们都喝点又热、又烈、又甜的女用合成酒。然而她们说她们从来不喝烈性的东西,于是他便为她们开了三瓶柠檬水。接着,他又请年轻人中的一位让开一些,拿起带玻璃塞子的细颈酒瓶,给自己斟了一大杯威士忌。当他呷了一口品尝时,年轻人不无敬意地望着他。

“上帝保佑我,”他笑着说,“这是医生的命令。”

他枯萎的脸上绽出一副开朗的笑容,三位年轻的小姐对他的幽默报以音乐般的笑声,直笑得前仰后合,肩头也不停地颤动。其中胆子最大的一位说:

“喂,布朗先生,我敢肯定医生决不会让人做这种事情。”

布朗先生又啜了一口他的威士忌,鬼鬼祟祟装模作样地说:

“喔,你们看,我就像那个著名的卡西第太太,据传她曾说过: ‘喂,玛丽·格莱姆斯,假如我不喝,你就强迫我喝,因为我真觉得想喝极了。’”

他热乎乎的脸向前倾着,显得有点过分亲昵,然后他装出一副非常低的都柏林口音,以致三位年轻女士本能地默默听他说话。福龙小姐是玛丽·简的一个学生,她问戴莉小姐刚才她弹的那支美妙的华尔兹舞曲是什么名字;这时布朗先生发现自己受到冷落,便立刻转向那两位更有欣赏力的青年。

一位面色红润、身穿三色紫罗兰的年轻女人来到屋里,她兴奋地拍着双手嚷道:

“跳四对舞!跳四对舞啦!”

凯特姨妈也紧跟着她进来,大声说:

“请两位先生和三位女士,玛丽·简!”

“哦,这里有伯金先生和科里根先生,”玛丽·简说。“科里根先生,你带鲍尔小姐好吗?福龙小姐,让我给你找个舞伴,伯金先生。啊,现在正好。”

“要三位女士,玛丽·简,”凯特姨妈说。

两位年轻的先生邀请女士们跳舞,玛丽·简转向戴莉小姐。

“啊,戴莉小姐,你真是太好了,你刚才已经给两场舞伴奏过了,可是今晚我们的女舞伴实在是太少。”

“我一点也不在意,莫肯小姐。”

“不过,我给你找了个绝好的舞伴,就是巴特尔·达尔西先生,那位男高音。待会儿我要请他唱歌。整个都柏林都为他疯狂了。”

“绝妙的嗓音,绝妙的嗓音!”凯特姨妈说。

当钢琴弹了两次第一乐段的序曲时,玛丽·简急忙带着她请的几位离开了屋子。他们刚走,朱丽娅姨妈慢悠悠地走了进来,一边回头向身后望着什么。

“怎么啦,朱丽娅?”凯特姨妈急切地问道。“是谁呀?”

朱丽娅拿进来一卷餐巾,她转向姐姐,好像这问题使她感到惊讶似的,简单地说道:

“就是弗雷迪,凯特,加布里埃尔陪着他。”

事实上,就在她身后,可以看见加布里埃尔正领着弗雷迪·马林斯走过楼梯的平台。后者是个大约四十岁的年轻人,与加布里埃尔个头身材差不多,有一副浑圆的肩膀。他的脸肉乎乎的,有些苍白,只在肥厚的耳垂和宽大的鼻翼上浮现出些微红润。他相貌粗俗,矮鼻子,额部上凸下陷,嘴唇厚而卷突。他那厚重下垂的眼睑和稀疏零乱的头发,使他显出一副没睡醒的样子。由于他在楼梯上给加布里埃尔讲的一个故事,他尖声地开怀大笑,同时用他左拳的指关节来回揉着他的左眼。

“晚上好,弗雷迪,”朱丽娅姨妈说。

弗雷迪·马林斯向莫肯小姐们道声晚安,看上去非常随便,其实他说话时有习惯性的哽噎;然后,他看见布朗先生站在餐柜旁边正冲着他咧嘴,便摇摇晃晃走过房间,开始低声重复他刚才给加布里埃尔讲的故事。

“他不怎么醉,是不是?”凯特姨妈对加布里埃尔说。

加布里埃尔紧皱双眉,但随即便舒展开来,答道:

“哦,不,几乎看不出来。”

“其实,他真不是个可怕的家伙!”她说。“而他可怜的母亲竟在除夕之夜让他发誓。来吧,加布里埃尔,到客厅里去。”

她在和加布里埃尔离开房间之前,皱了皱眉头,又来回晃了晃她的食指,暗示布朗先生要注意自己。布朗先生点头作答,等她走后,便对弗雷迪·马林斯说:

“喂,泰迪,让我给你倒一大杯柠檬水,提提精神。”

弗雷迪·马林斯正要讲到故事的高潮,不耐烦地挥挥手,拒绝了他的好意,但布朗先生先让马林斯注意他衣服的杂乱,然后便给他倒了满满一杯柠檬水递了过去。弗雷迪·马林斯的左手机械地接过杯子,而右手则忙于机械地整理他的衣服。布朗先生再次笑得满脸皱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这时,马林斯的故事还没真正达到高潮,但他自己却爆发出一阵咳嗽般的尖声大笑,他一边放下尚未尝过、晃得溢出来的杯子,一边又开始用他左拳的指关节来回揉他的左眼,强忍着咳笑,重复最后讲过的一段。

* * * * *

玛丽·简正在寂静的客厅里弹奏学院派乐曲,其中充满了速奏和困难的乐章,但加布里埃尔却听不进去。他喜欢音乐,但她弹奏的曲子他觉得没有主调旋律,而且他也怀疑其他听众是否会觉得有什么主调旋律,尽管他们都曾要求玛丽·简为他们弹奏点什么。四个年轻人听到钢琴声从吃点心的房间里赶来,停立在门口,几分钟之后便又一对对离去。真正能欣赏这音乐的似乎只有两个人,一个是玛丽·简本人,她的双手沿着琴键快速移动,时而跃起停顿一下,像女祭司短暂祈求时的手势;另一个是凯特姨妈,她站在玛丽·简的肘边为她翻着乐谱。

打着蜂蜡的地板在辉煌的枝形吊灯下闪闪发光,加布里埃尔的眼睛受不了闪光的刺激,便巡视着钢琴上面的墙壁。那里挂着一幅画,画的是《罗密欧与朱丽叶》里的阳台幽会场景;它的旁边是另一幅画,表现两个王子在塔楼遇害的故事,是朱丽娅姨妈年轻时用红、蓝、棕三色毛线绣成的。也许在她们上的那个学校里,女孩子要学一年这样的手工课。他母亲曾给他织过一件紫色羊毛背心作为生日的礼物,背心上有小狐狸头图案,镶棕色缎边,配着紫红色的纽扣。奇怪的是,他母亲没有任何音乐才能,而凯特姨妈却总说她集中了莫肯家的才智。她和朱丽娅二人似乎一向为她们这个庄重的、母亲般的姐姐而有些感到骄傲。她的照片摆在穿衣镜前面。她拿着一本打开的书放在膝上,指着书里的东西给康士坦丁看;康士坦丁拿着一套海军服,躺在她的脚旁。她儿子们的名字全是由她起的,因为她对家庭生活中的尊严十分敏感。正是由于她,康士坦丁现在成了鲍布里根的高级助理牧师;也正是由于她,加布里埃尔自己才在皇家大学获得了学位。当他回想她阴沉着脸反对他的婚姻时,他的脸上掠过了一片阴云。她当时用过的一些轻蔑词语,仍然使他想起来便隐隐作痛;有一次她谈到格丽塔,说她像乡下人那样矫揉造作,其实格丽塔根本不是那个样子。她在蒙克斯顿老宅临终前长期卧病期间,全是由格丽塔服侍她的。

他知道玛丽·简快要弹完她的曲子了,因为她又弹起开头时的旋律,而且每一小节后面都有一段速奏。他等着曲子的结束,怨恨的心情也渐渐消逝。乐曲以高八度的颤音和最后深沉的低八度音结束。听众对玛丽·简报以热烈的掌声,而她却有些羞臊而紧张地卷起乐谱逃出了客厅。最热烈的掌声来自门口那四个年轻人,曲子开始时他们到休息间去了,曲终时又折了回来。

四对舞开始了。加布里埃尔发现自己的舞伴是爱佛丝小姐。她是个落落大方、善于言谈的年轻女士,脸上长有雀斑,褐色的眼睛有些凸鼓。她没有穿袒胸的衣服,领前别着一枚大大的胸针,上面有某个爱尔兰的纹章和格言。

他们站好位置时,她突然开口说:

“今天我有件事想问你个明白。”

“问我?”加布里埃尔说。

她严肃地点了点头。

“什么事?”加布里埃尔问,对她一本正经的样子微微一笑。

“g.c.是谁?”爱佛丝小姐答问,一边用眼睛盯着他。

加布里埃尔红了脸,他正要皱起眉头装作没有听懂时,她又突兀地说道:

“啊,天真的爱弥!我发现你给《每日快报》撰稿。怎么样,你不觉得害羞么?”

“我为什么觉得害羞呢?”加布里埃尔反问,眨眨眼睛想露出笑容。

“好呀,我倒替你害羞呢,”爱佛丝小姐坦率地说。“你竟然会为那样一家报纸写稿。我以前没想到你竟是个西不列颠人 [37] 。”

加布里埃尔脸上露出一种窘困的表情。确实,他每星期三为《每日快报》写一个文学专栏,为此他得到十五先令的报酬。但那样做决不会使他成为一个西不列颠人。他收到的那些让他写评论的书,远比那张微不足道的支票让他动心。他喜欢抚摸新出版的书的封面,翻阅崭新的书页。几乎每天在大学教完课之后,他都要到码头一带的旧书店去逛逛,比如巴奇勒人行道上的希基书店,阿斯顿码头上的韦伯书店或马西书店,或者巷子里的奥克罗希赛书店。他不知道如何对待她的指责。他想说文学是超越政治的。但他们是多年的朋友,而且他们的经历也大致相同,先是上大学,然后当老师: 他不能冒险对她说一句自以为是的大话。他继续眨着眼睛想露出笑容,并且结结巴巴地低声说,他看不出写书评与政治有什么关系。

当轮到他们转到对面时,他仍然陷入窘困之中,茫茫然心不在焉。爱佛丝小姐热情地一把抓住他的手,温柔而友好地说道:

“当然,我不过是开开玩笑。来吧,我们该绕过去了。”

等他们再度一起时,她谈起大学的问题,加布里埃尔觉得宽松多了。她的一个朋友给她看过他写的关于勃朗宁诗歌的评论。这就是她发现秘密的由来: 但她非常喜欢那篇评论。接着她突然说:

“哦,康洛伊先生,今年夏天你愿不愿意去阿兰群岛旅行?我们准备在那里住一个月。置身大西洋之中一定很有意思。你应该来。克兰西先生要来,基尔克利先生和凯瑟琳·基尔尼也来。如果格丽塔来,她也会觉得极有意思。她是康纳特人,对吧?”

“她祖上是那里的,”加布里埃尔简短地说。

“可是你会来的,是不是?”爱佛丝小姐说,一边把她温暖的手热切地搭到他的臂上。

“事实是,”加布里埃尔说,“我刚刚安排好去——”“去什么地方?”爱佛丝小姐问。

“啊,你知道,每年我都和几位朋友去作一次骑自行车旅行,所以——”

“可是去什么地方呢?”爱佛丝小姐问。

“哦,一般我们去法国或比利时,或许还去德国,”加布里埃尔尴尬地说。

“为什么去法国和比利时,”爱佛丝小姐说,“而不去看看自己的国家?”

“哦,”加布里埃尔说,“一方面是与这些国家的语言保持接触,一方面是换换环境。”

“难道你不要和你自己的语言——爱尔兰语保持接触么?”爱佛丝小姐问。

“啊,”加布里埃尔说,“如果说到这一点,你知道,爱尔兰语并不是我的语言。”

他们旁边的人都转过来听这一来一往的盘问。加布里埃尔不安地看看左右,虽然他尽量在这窘困的情况下保持自己的风趣,但他的前额也已泛起了红晕。

“难道你没有自己的国家可以去看看?”爱佛丝小姐继续说,“你对自己的人民,自己的祖国究竟知道多少?”

“哦,说实话,”加布里埃尔突然反驳说,“我讨厌我自己的国家,讨厌它!”

“为什么?”爱佛丝小姐问。

加布里埃尔没有回答,因为他的反驳使他激动起来。

“为什么呀?”爱佛丝小姐再次问道。

他们得一起穿梭对舞,既然他没有回答,爱佛丝小姐便温和地说道:

“当然,你答不出来。”

加布里埃尔为了掩饰他的激动,便非常起劲地跳舞。他避开她的目光,因为他看见她脸上显出一种酸楚的表情。不过,当他们在长队里再次相遇时,他惊讶地发觉自己的手被紧紧地握住。她从眉毛下疑惑地瞄视了他一会儿,直到他露出了微笑。然后,就在舞队又要开始之时,她踮着脚对着他的耳朵低声说:

“西不列颠人!”

四对舞结束后,加布里埃尔走到房间偏僻的一角,弗雷迪·马林斯的母亲正在那里坐着。她是个矮胖羸弱、满头白发的老妇人。她的声音和她儿子的一样,也有些吞噎,讲话稍微有点结巴。有人告诉她弗雷迪已经来了,而且几乎没有一点醉态。加布里埃尔问她渡海过来时是否一切顺利。她跟她结了婚的女儿住在格拉斯哥,每年到都柏林来访问一次。她平静地回答说她渡海时顺利极了,船长对她格外照顾。她还说到她女儿在格拉斯哥的漂亮的房子,以及她们在那里所有的朋友。在她东拉西扯说个不停的时候,加布里埃尔极力想从他脑海里抹去与爱佛丝小姐的不愉快的插曲。当然,那个女孩或女人,或者不管她是什么,无疑是个热心的人,可是什么事都得有个时间呀。或许他不该那样回答她。然而即使是个玩笑,她也无权当众称他是西不列颠人。她试图在众人面前使他出丑,当众诘问他,还用她那双兔子似的眼睛盯着看他。

他看见自己的妻子正穿过一对对跳华尔兹的人向他走来。来到他面前时,她对着他的耳朵说:

“加布里埃尔,凯特姨妈让我问问你,是不是一如既往由你来切鹅肉。戴莉小姐负责切火腿,我切布丁。”

“没问题,”加布里埃尔说。

“这场华尔兹一结束,她就把那些年轻人先打发到客厅里来,那样我们就可以在桌子上干活了。”

“刚才你跳舞了吗?”加布里埃尔问。

“当然跳了。你没看见我?你和莫莉·爱佛丝小姐吵什么呢?”

“没吵呀。怎么啦?她说我们吵了吗?”

“意思是吧。我正想法子让那位达尔西唱歌。我觉得他怪傲气的。”

“我们根本没吵,”加布里埃尔不快地说,“她只是要我到爱尔兰西部旅行,我说我不想去。”

他妻子兴奋地拍拍手,还跳了一下。

“啊,去嘛,加布里埃尔,”她说。“我真想再看看高尔韦岛。”

“你想去你可以去嘛,”加布里埃尔冷冷地说。

她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转向马林斯太太说:

“瞧跟你说话的人是个多好的丈夫,马林斯太太。”

在她又穿过人群回去的时候,马林斯太太未注意谈话的中断,继续向加布里埃尔讲述苏格兰的风景名胜和旖旎风光。她的女婿每年都和家人到湖区去,他们还常常钓鱼。她的女婿是个钓鱼的好手。有一天他钓了一尾漂亮的大鱼,旅馆里的主人帮他们烹好当作晚餐。

加布里埃尔几乎没有听见她说了些什么。现在,由于晚饭时间快到了,他又开始想他的演讲和引文。当他看见弗雷迪·马林斯穿过房间来看他母亲时,加布里埃尔便把椅子空出来让给他,自己退到窗口的凹处。餐具间已经清好,从后屋传来了盘子和刀子磕碰的叮当声。仍然留在客厅里的那些人似乎已经跳累了,正在三五成群地静静地交谈。加布里埃尔温暖颤抖的手指弹着冰冷的窗玻璃。外面该是多冷呀!独自一人出去散散步,先沿着河走,再穿过公园,那该多么愉快呀!雪会积聚在树枝上,会在威灵顿纪念碑顶上形成一个明亮的雪帽。在那里一定比在晚餐桌上愉快多了!

他很快地看了一遍他的演讲提纲: 爱尔兰人热情好客,不幸的回忆,三女神,帕里斯,引用勃朗宁的诗句。他对自己重复了一遍他在评论中写过的一个句子:“一个人觉得他正在倾听心潮汹涌的心声。”爱佛丝小姐刚才称赞过这篇评论。她真心称赞吗?在她宣传的那一套主张背后,她是否真正有任何自己的生活?直到这天晚上以前,他们谁对谁也不曾有过不好的感觉。想到她坐在晚餐桌上,在他演讲时用挑剔讥讽的目光望着他,真使他忐忑不安。也许她看见他演讲失败一点也不会同情。突然一个念头出现在他的脑际,给他鼓起了勇气。他将以暗示凯特姨妈和朱丽娅姨妈的方式说:“女士们,先生们,我们当中现在处于黄昏期的一代人,可能有自己的短处,但我个人认为,这代人有不少美德,如热情好客,幽默、仁慈,而我们周围正在成长的新的一代,虽然非常认真并受过高等教育,在我看来却缺少这些美德。”好极了: 这正好适用于爱佛丝小姐。他的姨妈只不过是两个没有学识的老太太,他担心什么呢?

房间里嘁嘁喳喳的低语声引起了他的注意。布朗先生正从门口进来,殷勤地陪着朱丽娅姨妈,她倚着他的胳膊,微笑着,低着头。一阵此起彼落的掌声一直把她送到钢琴旁边,然后,当玛丽·简坐在琴凳上,朱丽娅姨妈也不再微笑,半转过身使屋里所有人都能听清她的声音时,掌声才渐渐停了下来。加布里埃尔听出了弹奏的序曲。那是朱丽娅姨妈的一支老歌——《盛装待嫁》——的序曲。她的歌声音调响亮而清晰,情绪激昂地合着重重装饰性的速奏,虽然唱得很快,但没有漏掉任何一个最小的装饰音。听着那歌声,无须看唱者的表情,人们便会感受并分享那轻快平稳地翱翔的激情。歌声结束时,加布里埃尔和所有其他人都热烈地鼓掌,从看不见的晚餐桌上也传来了响亮的掌声。掌声里充满了真诚,当朱丽娅姨妈弯身将签有她缩写名字的羊皮封面旧歌本放回乐谱架上时,她的脸上禁不住泛出一抹激动的红晕。为了听得更清楚一些,弗雷迪·马林斯曾斜仰着脑袋倾听,当其他人都停止鼓掌时,他仍然在鼓掌欢呼,兴高采烈地向他母亲谈论,而他母亲则认真地、慢慢地点着头默默称许。最后,当他不再鼓掌时,他突然站起身,匆匆穿过房间走到朱丽娅姨妈面前,双手抓住她的一只手摇着,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或者说他的嗓音哽噎得太厉害了。

“我刚才对我母亲说,”他说,“我从未听见您唱得这么好,从未听见过。真的,我从未听见您的嗓音像今晚这么漂亮。好呀!现在您相信我说的吧?我说的是实话。我以我个人的人格担保,我说的是实话。我从未听见您的嗓音这么清脆,这么……明澈而清脆,从未听见过。”

朱丽娅姨妈满脸堆笑,低声说了些客气话,抽回她被握住的手。布朗先生向她伸出张开的手,以一个节目主持人向观众介绍一位天才的姿态,对他身边的人说:

“朱丽娅·莫肯小姐,我最新的发现!”

正当他自己对这种举止得意地开怀大笑时,弗雷迪·马林斯转向他说:

“听我说,布朗,要是你认真的话,你可能有一个更糟的发现。我唯一可说的是,自从我到这里来,我从未听见她唱得有一半这么好。这是千真万确的实话。”

“我也没听见过,”布朗说。“我觉得她的嗓音大有改进。”

朱丽娅姨妈耸了耸肩膀,以适中的自豪口气说:

“就嗓音而言,三十年前我倒是有一副不坏的嗓子。”

“我常常对朱丽娅说,”凯特姨妈强调说,“在那个唱诗班里她简直毁了自己。可是她从来不听我的话。”

她转过身,仿佛恳求其他人的高见来训教一个不听话的孩子,但朱丽娅姨妈却凝视前方,脸上隐隐浮现出一副回忆往昔的笑容。

“不,”凯特姨妈继续说,“她不肯听任何人的劝告,不分昼夜,夜以继日地在那个唱诗班里像奴隶似的辛劳。圣诞节一大早六点钟就去了!这都是为了什么呀?”

“可是,那不是为了上帝的荣耀么,凯特姨妈?”玛丽·简在琴凳上转过身微笑着问。

凯特姨妈气呼呼地冲着她的外甥女说:

“上帝的荣耀我清楚得很,玛丽·简,可是我觉得,教皇从唱诗班里把一生在那里当奴隶的妇女们赶出来,让一群乳臭未干的小男孩骑在她们的头上,绝对不是什么荣耀。我想教皇这样做是为了教会的利益。但这是不公正的,玛丽·简,这样做是不对的。”

她越说越激动,本想继续为她妹妹辩护,因为这是一个令她伤心的话题,但玛丽·简看到所有跳舞的人都已回来,便态度平和地把话岔开:

“喂,凯特姨妈,你这是在惹布朗先生不高兴呢,他可是属于另一个教派呀。”

凯特姨妈转向布朗先生,他对这样说他的宗教正咧着嘴发笑,于是凯特姨妈赶紧说:

“哦,我并不怀疑教皇是对的。我不过是个愚笨的老太太,没想到会做这样的事情。然而总还有日常的礼貌和感激这样的事吧。假如我处在朱丽娅的地位,我就会直截了当面对面地对希利神父说……”

“另外,凯特姨妈,”玛丽·简说,“我们大家真的都饿了,人一饿了就很容易发火。”

“人渴了的时候也容易发火,”布朗先生补充说。

“所以我们最好去吃晚饭,”玛丽·简说,“以后再来完成这场讨论。”

在客厅外的楼梯平台上,加布里埃尔发现他妻子和玛丽·简正劝说爱佛丝小姐留下来吃晚饭。但爱佛丝小姐不肯留下,她已经戴好帽子,正在扣大衣的扣子。她一点不觉得饿,而且她已经待过了预定的时间。

“可是,只不过十分钟的时间,莫莉,”康洛伊太太说。“不会耽搁你太久。”

“刚跳完舞,”玛丽·简说,“少吃一点嘛。”

“我真的不能再耽搁了,”爱佛丝小姐说。

“我怕你是玩得不痛快吧,”玛丽·简失望地说。

“我向你保证,从未这么痛快过,”爱佛丝小姐说,“可是你现在真的一定得让我走了。”

“可你怎么回家呢?”康洛伊太太问。

“哦,沿码头往上只有几步远。”

加布里埃尔犹豫了片刻说:

“如果你同意,爱佛丝小姐,我可以送你回家,假如你真的非走不可的话。”

但爱佛丝小姐突然离开了他们。

“我不要听这种话,”她嚷道。“看在老天爷的分上,进去吃你们的晚饭吧,别管我了。我挺好的,能自己照顾自己。”

“唉,你真是个怪气的姑娘,莫莉,”康洛伊太太坦率地说。

“晚安,诸位,”爱佛丝小姐笑着大声说,奔下了楼梯。

玛丽·简凝视着她的背影,脸上露出阴郁困惑的表情,康洛伊太太把头探过栏杆,倾听大门的动静。加布里埃尔默默自问,是不是因为他的缘故她才突然离去。但她不像是不高兴的样子: 她笑着离去的。他茫然地朝下凝视着楼梯。

这时凯特姨妈摇晃着从餐厅里走出,几乎有些绝望地绞着双手。

“加布里埃尔在哪儿?”她喊道。“加布里埃尔究竟在哪儿呀?大家都在那里等着,桌子腾好了,可没人来切鹅了。”

“我在这儿呢,凯特姨妈!”加布里埃尔喊道,突然变得活跃起来,“如果需要,我随时准备切一群鹅呢。”

一只肥肥的棕颜色的鹅摆在桌子的一端;另一端,在一张点缀着荷兰芹小枝的绉纸垫上,摆着一只大火腿,外皮已经去掉,上面撒满了面包碎屑,胫骨处套着一圈整洁的纸边,旁边是一块加过香料的牛肉。在两道主菜之间,平行摆着一排排配菜: 两盘堆得像小教堂似的果子冻,一盘是红的,一盘是黄的;一只浅盘装满一块块鱼胶凉粉和果子酱;一个把如叶梗的绿色叶形大盘里摆着一团团紫色葡萄干和去了皮的杏仁,另一只同样的盘子里是堆成一个坚实的长方形的士麦那无花果;一个盘子里盛蛋糕,顶上撒满了豆蔻;一只小碗装满了用金银纸包着的巧克力和糖果;还有一个玻璃瓶,里面插了不少长长的芹菜茎。桌子正中放着两个矮胖的旧式刻花玻璃酒瓶,一个盛着白葡萄酒,一个盛着红葡萄酒,它们像卫兵似的守着一个果盘,盘子里装着堆成金字塔形状的橙子和美洲苹果。在盖着盖的方形钢琴上,摆着一个黄色大盘,里面盛满了等待取用的布丁;它后面是三排黑啤酒、淡啤酒和矿泉水,依照各自瓶子的颜色排列成行,前两排是黑的,带有棕色和红色的标签,第三排也是最少的一排是白色的,瓶子上横向系着绿色的饰带。

加布里埃尔大模大样地在桌首就座,然后察看了一下刀锋,把他的叉子牢牢地插进了鹅的肉里。现在他心情相当舒畅,因为他是个切肉的行家里手,而且他最喜欢坐在摆满丰盛食品餐桌的桌首。

“福龙小姐,你要点什么呢?”他问。“一个翅膀还是一块鹅脯肉?”

“一小片鹅脯肉就行了。”

“希金斯小姐,你呢?”

“啊,随便什么都行,康洛伊先生。”

当加布里埃尔和戴莉小姐调换鹅肉盘子和火腿及五香牛肉盘子时,李莉端着一盘用白餐巾裹着的热乎乎的粉状土豆分送给每一位客人。这是玛丽·简的主意,她还建议给鹅肉浇上苹果酱,但凯特姨妈说她觉得没有苹果酱的纯烤鹅一向很好,她不希望吃到比这差的鹅肉。玛丽·简照顾着她的学生,让他们得到最好的部分;凯特姨妈和朱丽娅姨妈打开钢琴上的瓶子,把黑啤酒和淡啤酒递给男士们,把矿泉水递给女士们。屋里一片混乱,充满了笑声和嘈杂声,有叫菜和应菜的叫嚷声,有刀叉的碰撞声,还有瓶塞和瓶盖的开启声。加布里埃尔分完了第一轮,自己没尝一口,又开始切分第二轮了。大家都高声鸣不平,于是他表示妥协,喝了一大口黑啤酒,他发现切肉也是件令人出汗的差事。玛丽·简静静地坐下用她的晚餐,可是凯特姨妈和朱丽娅姨妈仍然围着桌子摇摇摆摆地转来转去,一前一后,有时互相挡路,各自互不照应地让人做这做那。布朗先生请求她们坐下吃她们的晚饭,加布里埃尔也请求她们,但她们说有的是时间,最后弗雷迪·马林斯站起身来,抓住凯特姨妈,在大家的笑声中突然把她按在了椅子上。

加布里埃尔给大家分得差不多了,便笑着说:

“喂,假如谁还想要点俗人们说的鹅肚子里的料,请告诉我。”

大家异口同声地请他自己快点用餐,李莉端着她留给他的三个土豆走到他跟前。

“好吧,”加布里埃尔友好地说,又喝了一口为他备好的酒,“女士们,先生们,这几分钟就算把我忘了吧。”

他开始埋头吃饭,不参与桌上的谈话,虽然谈话声淹没了李莉收拾盘子的声音。谈话的主题是正在皇家剧院演出的歌剧团。男高音巴特尔·达尔西先生是个面庞黝黑的年轻人,蓄着潇洒的小胡子,他高度赞扬那个歌剧团的首席女高音,但福龙小姐却觉得她的演出风格相当粗俗。弗雷迪·马林斯说,在舞剧《欢乐》的第二部分里,有个黑人酋长演唱,那是他听到过的最佳男高音之一。

“你听他唱了吗?”他隔着桌子问巴特尔·达尔西先生。

“没有,”巴特尔·达尔西先生心不在焉地回答。

“因为,”弗雷迪·马林斯解释说,“我现在很想听听你对他的意见。我觉得他的嗓音太伟大了。”

“真正好不好要让泰迪来说,”布朗先生随便地对桌子上的人说。

“为什么他不能也有个好嗓子?”弗雷迪·马林斯尖刻地问。“难道只因为他是个黑人?”

无人回答这一问题,玛丽·简又把桌子上的议论引回到正统的歌剧。她的一个学生曾经给过她一张《迷娘》的戏票。当然那场戏很好,她说,但使她想到了可怜的乔治娜·彭斯。布朗先生追溯得更远,追溯到常常来都柏林的老牌意大利歌剧团——提耶让斯、伊玛·德·穆兹卡、坎帕尼尼、伟大的特雷贝里·久格里尼、拉维利、阿格布洛。他说,那才是在都柏林有像样的歌剧可听的日子。他还谈到老皇家剧院的顶座如何常常每夜爆满,有天晚上一个意大利男高音如何应观众要求一连唱了五遍《让我像士兵一样倒下》,而且每遍都唱出一个高音c,最后他谈到顶座上的男孩子们如何热情地从某个女主角的马车上把马卸下,亲自拉着她的车穿过街道把她送到旅馆。可是,为什么他们现在总不上演伟大的旧歌剧《狄诺拉》和《鲁克里齐亚·鲍吉拉》呢?他问。因为他们没有唱那些歌剧的好嗓子: 那就是原因。

“哦,这个,”巴特尔·达尔西先生说,“我觉得今天和以前一样有优秀的歌唱家。”

“他们在哪里呢?”布朗先生挑衅地问。

“在伦敦、巴黎、米兰,”巴特尔·达尔西先生热情地说。“举例说,我觉得卡鲁索就很好,即使不比你刚才提到的那些人更好。”

“或许是这样,”布朗先生说。“但我可以告诉你,我非常怀疑。”

“喔,我愿意付高价听卡鲁索唱歌,”玛丽·简说。

“我认为,”凯特姨妈说,她正在剔一块骨头,“只有一个男高音。我的意思是,使我满意的男高音。但我想你们谁也没有听他唱过。”

“他是谁,莫肯小姐?”巴特尔·达尔西先生彬彬有礼地问。

“他的名字,”凯特姨妈说,“叫帕金森。我是在他唱得最好的时候听他唱的,我认为那时他的嗓音是最纯的男高音。”

“奇怪,”巴特尔·达尔西先生说,“我竟从没有听说过他。”

“是的,是的,莫肯小姐是对的,”布朗先生说。“我记得听过老帕金森唱歌,但对我来说他是太久以前的事了。”

“一个漂亮、纯净、甜美、圆润的英国男高音,”凯特姨妈热情地说。

加布里埃尔吃完之后,一大盘布丁端到了桌上。叉子和勺子的撞击声又响了起来。加布里埃尔的妻子盛出一勺勺布丁,用碟子沿着桌子传递过去。传递中间由玛丽·简接着配上木莓或橘子冻,或者牛奶冻或果酱。布丁是朱丽娅姨妈做的,大家都称赞她的手艺。她自己则说烤得还不够焦黄。

“啊,莫肯小姐,”布朗先生说,“我希望你觉得我够焦黄的了,因为,你知道,我完全是焦黄的 [38] 。”

除了加布里埃尔之外,所有的男士们都吃了布丁,以示对朱丽娅姨妈的敬意。由于加布里埃尔从不吃甜食,所以就给他留下了芹菜。弗雷迪·马林斯也拿了一根芹菜就着布丁吃。他听人说芹菜是补血的,而他当时正接受医生治疗。晚饭间一直一言不发的马林斯太太说,她儿子大约一个星期后要去麦勒雷山。于是桌上的人们便谈起了麦勒雷山,诸如那里的空气多么清新,那里的修士多么好客,他们从不向客人收一分钱,等等。

“你们的意思是说,”布朗先生半信半疑地问,“一个人可以到那里去,像住旅馆一样住下来,又吃又喝,然后一分钱不付就离开吗?”

“啊,大部分人离开时都会给修道院捐些钱的,”玛丽·简说。

“我希望我们教会也有那样一个机构,”布朗先生老老实实地说。

他听说修士们从不讲话,早上两点起床,夜里睡在棺材里,感到无限惊讶。于是他便问为什么他们这么做。

“那是他们的规定,”凯特姨妈肯定地说。

“是呀,可是为什么呢?”布朗先生问。

凯特姨妈重复说那是规定,规定就是规定。布朗先生似乎仍然不懂。弗雷迪·马林斯尽可能向他解释,告诉他修士们是在努力为外界所有罪人们犯的罪赎罪。这种解释并不十分清楚,因为布朗先生咧着嘴笑着说:

“我非常喜欢那种想法,但舒适的弹簧床和棺材对他们不都是睡觉吗?”

“棺材,”玛丽·简说,“是提醒他们自己最后的归宿。”

由于这个话题变得阴郁起来,桌上的人们沉默不语,此时马林斯太太用别人听不见的低声对邻座的人说:

“他们是些非常善良的人,那些修士,是非常虔诚的人。”

葡萄干、杏仁和无花果,苹果和橙子,巧克力和糖果,这时围着桌子轮番传递,朱丽娅姨妈请所有的人都喝点红葡萄酒或白葡萄酒。最初巴特尔·达尔西先生什么酒都不要,但他的一个邻座用肘子碰碰他小声对他说了些什么,他便答应把酒杯斟满。当斟最后几杯酒的时候,谈话渐渐停了下来。接着是一阵沉默,只有喝酒和挪动椅子的声音将它打破。三位莫肯家的小姐低头望着桌布。某人咳嗽了一两声,几个男士便轻轻拍拍桌子示意安静。完全静下来了,加布里埃尔向后推开椅子站起身来。

拍桌子的声音立刻变响以示鼓励,接着又全都停了。加布里埃尔将十个颤抖的手指按在桌布上,紧张地对大家笑了笑。他看到一排仰起的面孔,便抬眼望着枝形的吊灯。钢琴正在弹奏一首华尔兹乐曲,他能听见衣裙拂动客厅门的声音。也许有人正站在外面码头上的雪地里,仰首凝视着灯光照亮的窗子,倾听华尔兹音乐。那里的空气纯净。远处是树上压着积雪的公园。威灵顿纪念碑戴着一顶闪光的雪帽,耀眼的白雪覆盖着西边“十五亩地”的原野。

他开始演讲:

“女士们先生们,

“今天晚上,如同往年一样,这项非常令人愉快的任务注定又落在了我的头上,但我恐怕我拙劣的演讲才能实在是难以胜任。”

“不,不能这么说!”布朗先生说。

“不过,无论如何,今晚我只好请你们理解我勉为其难的心意,注意听一会儿我的演讲,让我尽力向你们表达我在这种场合的心情。

“女士们先生们,这已不是第一次我们聚在这个好客的房子里,坐在这张好客的餐桌周围。也不是第一次接受这几位善良女士的热情款待——或许我最好说,这几位女士热情的受害者。”

他的手臂在空中画了一个圈,停顿了一下。大家都冲着凯特姨妈、朱丽娅姨妈和玛丽·简大笑或微笑,而她们也都高兴得面色绯红。加布里埃尔胆子更大了,继续说:

“我一年比一年更强烈地感到,我们国家没有任何传统像这种热情好客的传统那样,给国家带来如此的荣耀,值得如此小心地维护。就我自己的经历而言(我访问过国外许多地方),在现代国家中,这是一个少有的优良传统。也许有人会说,对于我们,这毋宁说是一种弱点,而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情。但即使如此,我也认为它是一种高贵的弱点,一种我相信会在我们中间长期发展下去的弱点。至少有一点我是肯定的。只要这房子里仍然住着前面提到的三位善良的女士——我从内心里祝愿她们还会在这里住许多许多年——真正热心殷勤的爱尔兰好客传统就会在我们中间继续下去,我们的先辈把这种传统传给了我们,我们也必须把它传给我们的子孙。”

一种真诚赞同的低语声在桌子周围传开。这使加布里埃尔突然感到,爱佛丝小姐不在这里,她已不礼貌地走了;于是他心里充满自信地说:

“女士们先生们,

“我们中间一代新人正在成长,他们受到新观念和新原则的激励。这代人对这些新观念既认真又热情,甚至当他们受到误导时,我相信他们的热情也非常真诚。但是我们生活在一个怀疑的时代,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也是一个思想遭受折磨的时代: 有时我担心,尽管这新的一代受过教育或高等教育,但他们将缺少昔日那些仁爱、好客和善良的幽默等优良品质。今晚听到所有那些昔日的大歌唱家的名字时,我必须承认,我觉得我们生活在一个比较狭隘的时代。毫不夸张地说,过去那些日子可以称之为广博的时代;倘若它们已经从我们的记忆中消失,那么至少让我们期望,在像今晚这样的聚会上,我们仍将骄傲而亲切地谈论它们,仍将在心里记住那些已经逝去的伟大人物,他们的名声将在世界上永垂不朽。”

“听见了,听见了!”布朗先生大声说。

“然而,”加布里埃尔继续说,声音变得更加柔和委婉,“在像今晚这样的聚会上,总是有些悲伤的想法袭上我们的心头: 想到过去,想到青春,想到世事变化,想到我们今晚思念而又不在的那些人们。我们人生的旅程布满了这样一些悲伤的回忆: 但如果我们总是忧郁地陷入这些回忆,我们就没有心思勇敢地继续我们生活中的工作。我们大家都有生活的责任,也有生活的情感,它们要求我们——合情合理地要求我们——奋发努力。

“因此,我不想沉湎于过去。我不想让任何阴郁的道德说教在今晚侵扰我们。我们离开日常奔波忙碌的生活,短暂地相聚在这里。我们在这里相聚,作为朋友,怀有相亲相爱的精神;作为同事,在某种程度上也怀有志同道合的‘同志’精神;而作为客人——我该怎么说呢?——我们是都柏林音乐界的三女神的客人。”

这一比喻使全场爆发出一阵掌声和笑声。朱丽娅姨妈茫然地请她的左右邻座告诉她加布里埃尔讲了些什么。

“他说我们是‘三女神’,朱丽娅姨妈,”玛丽·简说。

朱丽娅姨妈仍不明白,但她面带微笑地望着加布里埃尔;他继续兴致勃勃地演讲:

“女士们先生们,

“今晚我不想扮演帕里斯那次扮演的角色。我不想在她们之间评断高低。这种工作令人感到厌恶,而且也不是我力所能及的事情。因为当我依次考虑她们时,我分不出谁高谁低。我们的第一位主人,她心地善良,太善良了,这话已经变成了所有认识她的人的口头禅;而她的妹妹,似乎是青春永驻,她今晚的歌声真是令人拍案叫绝,出乎我们大家的意料;至于最后但并非最不重要的一位,我们最年轻的女主人,我觉得她才华横溢,生性活泼,工作勤奋,可说是最好的外甥女;女士们先生们,我必须承认,我不知道应该给谁以奖励。”

加布里埃尔向下瞥了一眼他的两位姨妈,发现朱丽娅姨妈满脸堆笑,凯特姨妈眼里噙着泪珠,于是便准备赶紧结束他的讲话。他豪放地举起他那杯葡萄酒,桌上的人也都期待地用手指把住了酒杯,他大声说道:

“让我们为她们三位一起祝酒。为她们的健康、富有、长寿、幸福和成功干杯,祝她们长期保持她们在事业上通过自己努力而赢得的值得骄傲的地位,并愿她们在我们的心中永远保持受人尊敬和热爱的地位。”

所有的客人都站了起来,手持酒杯,转向三位坐着的女士,然后由布朗先生带头,齐声唱道:

“因为他们是非常快乐的朋友,

因为他们是非常快乐的朋友,

因为他们是非常快乐的朋友,

大家都说是这样。”

凯特姨妈毫不掩饰地用手帕擦起了眼泪,甚至朱丽娅姨妈看上去也大为感动。弗雷迪·马林斯用他的布丁叉子打着拍子,唱歌的人转过身面面相对,仿佛以优美的音乐开着讨论会,他们以高昂的声音唱道:

“除非他说谎,

除非他说谎。”

接着,他们又转向女主人唱道:

“因为他们是非常快乐的朋友,

因为他们是非常快乐的朋友,

因为他们是非常快乐的朋友,

大家都说是这样。”

随后的欢呼由餐室外的许多其他客人们应和,一次又一次地掀起高潮,弗雷迪·马林斯像个指挥官,高高地挥舞着叉子。

* * * * *

刺骨的清晨寒气涌进了他们站着的厅里,于是凯特姨妈说:

“谁去把门关上吧。马林斯太太会得重感冒的。”

“布朗在外面,凯特姨妈,”玛丽·简说。

“布朗总是到处跑,”凯特姨妈说,压低了她的声音。

玛丽·简听了她说话的语气笑了。

“其实,”她狡黠地说,“他倒是非常殷勤。”

“整个圣诞节期间,”凯特姨妈以同样的语气说,“他就像煤气一样被装在这里。”

这次她自己开心地笑了,然后很快地补充说:

“不过,叫他进来吧,玛丽·简,把门关上。但愿他没有听见我说他的话。”

就在这时,过厅的门开了,布朗先生从门口的台阶上走了进来,笑得仿佛心都要炸开来了。他穿着一件绿色的长外套,上面镶着仿阿斯特拉罕羔皮的袖口和领子,头上戴着一顶椭圆形的皮帽。他用手指着白雪覆盖的码头,从那里传来汽笛长长的尖叫声。

“泰迪会把都柏林所有的出租马车喊了来,”他说。

加布里埃尔从办公室后面的餐具室走出,费力地穿着大衣,他望望大厅的四周说道:

“格丽塔还没有下来?”

“她正在穿衣服,加布里埃尔,”凯特姨妈说。

“谁在上面弹钢琴呢?”加布里埃尔问。

“没人呀。他们全都走了。”

“啊,不,凯特姨妈,”玛丽·简说。“巴特尔·达尔西和奥卡拉汉小姐还没走。”

“反正有人在上面玩钢琴,”加布里埃尔说。

玛丽·简瞥了一眼加布里埃尔和布朗先生,打了个寒战说:

“看你们两位男士裹得那个样子,我也觉得冷了。我真不想看你们在这个时候回家。”

“这时候我最想,”布朗先生豪迈地说,“咯吱咯吱地踏着雪在乡间散散步,或者驱马驾车飞速奔驰。”

“从前我们家里有一匹好马和一辆轻便双轮车,”朱丽娅姨妈感伤地说。

“那个令人难忘的乔尼,”玛丽·简笑着说。

凯特姨妈和加布里埃尔也笑了。

“怎么回事,关于乔尼有什么惊奇的事?”布朗先生问。

“我们是说去世的帕特里克·莫肯,我们的外公,”加布里埃尔解释说,“晚年时人们都叫他老绅士,他是个胶糊商。”

“啊,我说,加布里埃尔,”凯特姨妈笑着说,“他有个粉坊。”

“好吧,不论胶糊还是淀粉,”加布里埃尔说,“反正老先生有匹马名叫乔尼。乔尼常在老先生的粉坊里干活,一圈圈转着拉磨。一切都很好;但现在要说的是乔尼不幸的一面。一天,天气晴好,老先生想驾车出去,到公园摆摆军事检阅的派头。”

“上帝怜悯他的灵魂吧,”凯特姨妈动情地说。

“阿门,”加布里埃尔说。“于是,老绅士像我说的那样,驾着乔尼,戴上他最好的高顶礼帽,佩上他最好的硬领,气宇轩昂地驾车驶出了他的祖宅,我想那房子在后巷附近。”

加布里埃尔的样子使大家都笑了起来,甚至马林斯太太也笑了,这时凯特姨妈说:

“我说,加布里埃尔,实际上他不住在后巷,只有粉坊在那里。”

“他驱着乔尼驶出了他祖先的宅子,”加布里埃尔继续说。“一切都进行得非常顺利,后来乔尼看见了比利王的雕像,不知它是爱上了比利王的坐骑还是觉得自己又回到了磨坊,它竟开始围着雕像转起了圈子。”

加布里埃尔在其他人的笑声中,穿着他的套鞋绕前厅走了一圈。

“它转了一圈又一圈,”加布里埃尔说,“于是这位老先生,这位非常威武的老先生,表现出极大的愤慨。‘往前走,先生!你是什么意思呀,先生?乔尼!乔尼!举止太反常了!这马真让人费解!’”

加布里埃尔模仿那件事所引起的哄堂大笑,突然被前门猛烈的敲门声中断。玛丽·简跑过去把门打开,让弗雷迪·马林斯走进门来。弗雷迪·马林斯的帽子推到脑袋后边,冷得缩着双肩,在外面跑了一圈后呼着一团团哈气。

“我只能找到一辆马车,”他说。

“哦,我们沿着码头会找到另一辆的,”加布里埃尔说。

“是的,”凯特姨妈说。“最好别让马林斯太太总是站在风口上。”

马林斯太太由她儿子和布朗先生扶着走下门前的台阶,几经努力之后才扶上马车。弗雷迪·马林斯随后也爬了进去,在布朗先生的指点帮助下,花了好长时间才把他母亲在座位上安置妥当。最后,她舒舒适适坐好之后,弗雷迪·马林斯请布朗先生也一起上车。经过好一阵混乱的交谈,布朗先生终于上去了。车夫把他的毯子盖在膝上,俯下身问去什么地方。混乱的交谈声更大了,弗雷迪·马林斯和布朗先生分别从一个车窗里探出头来,给车夫指了不同的方向。问题是沿途在什么地方让布朗先生下车,凯特姨妈、朱丽娅姨妈和玛丽·简站在门口的台阶上帮着讨论,七嘴八舌,互相矛盾,弄得大家笑个不停。至于弗雷迪·马林斯,他竟笑得说不出话来。他不断把脑袋从车窗里缩回探出,每次都几乎把帽子碰掉,不时告诉他母亲外面讨论的情况,直到最后,布朗先生才用高出喧闹笑声的大嗓门向被弄糊涂了的车夫喊道:

“你知道三一学院吗?”

“知道,先生,”车夫说。

“那好,一直把车赶到三一学院大门口,”布朗先生说,“然后我会告诉你再去哪里。现在你明白了?”

“明白了,先生,”车夫说。

“那就像鸟一样朝三一学院飞奔。”

“好嘞,先生,”车夫说。

扬鞭催马,车子嘎啦嘎啦在一片笑声和再见声中沿码头驰去。

加布里埃尔没有与其他人一起到门口。他待在前厅的暗处,抬头凝视着楼梯。一个女人站在第一段楼梯的上部,也在阴影里。他看不见她的脸,但能看见她裙子上赤褐色和橙红色的图案,它们在阴影里呈现出黑色和白色。那是他的妻子。她正倚着栏杆聆听什么。加布里埃尔见她一动不动大感惊讶,也竖起耳朵细听。但他却听不见什么,除了门口台阶上的笑声和争论,只依稀听见钢琴上弹出一些和音和一个男声唱歌的片断。

他静静地站在昏暗的前厅里,试图捕捉那声音唱的曲调,并仰头注视着他的妻子。她的神态显得优雅而神秘,仿佛她是某种东西的一个象征。他自己问自己,一个女人站在楼梯上的阴影里,倾听远处的音乐,是什么东西的象征呢?如果他是个画家,他会画下她那种神态。她的蓝色毡帽配以黑暗的背景会突出她那古铜色的头发,而她裙子上的深色图案也会突出浅色的图案。假如他是画家,他会把这幅画称作《远方的音乐》。

前厅的大门关上了;凯特姨妈、朱丽娅姨妈和玛丽·简回到前厅里,仍然在笑着。

“你们说,弗雷迪是不是太不像话?”玛丽·简说。“他真是太不像话了。”

加布里埃尔没有说话,但向楼梯上他妻子站着的地方指了指。现在由于大门已经关上,歌声和琴声都听得更清楚了。加布里埃尔举起一只手让他们安静。歌声唱的好像是古老的爱尔兰曲调,唱者似乎对歌词和自己的声音都没有把握。距离和唱者沙哑的嗓音使歌声显得哀伤,隐隐约约传出的旋律伴随着表现悲愁的歌词:

“啊,雨点打着我浓密的头发,

露水沾湿了我的肌肤,

我的孩子冷冷地躺着……”

“啊,”玛丽·简叫道。“这是巴特尔·达尔西在唱歌,而他整个晚上都不肯唱。哇,他走之前我得让他唱支歌。”

“哎,对,玛丽·简,”凯特姨妈说。

玛丽·简转过身跑向楼梯,但她还没跑到歌声就停了,钢琴也突然盖上了。

“啊,多遗憾呀!”她嚷道。“他要下来了吗,格丽塔?”

加布里埃尔听到妻子答了一声是,然后看见她下楼向他们走来。她身后几步便是巴特尔·达尔西先生和奥卡拉汉小姐。

“啊,达尔西先生,”玛丽·简叫道,“你真不够意思,我们大家正听得入迷,你竟然就那样停了。”

“整个晚上我都跟着他,”奥卡拉汉小姐说,“康洛伊太太也是,可他告诉我们他患了重感冒,唱不了。”

“哦,达尔西先生,”凯特姨妈说,“原来你撒了个无害的弥天大谎。”

“你听不出我的嗓子哑得像只乌鸦吗?”达尔西先生有些粗鲁地说。

他匆匆走进餐具间,穿上大衣。其他人对他粗鲁的回答感到惊讶,但不知该说什么。凯特姨妈皱起眉头,并示意其他人别再提这个话题。达尔西先生站着仔细地裹他的围脖,也皱着眉头。

“都是这天气闹的,”停了一会儿朱丽娅姨妈说。

“是呀,人人都患了感冒,”凯特姨妈立刻接着说,“无一例外。”

“听人说,”玛丽·简说,“三十年了没下过这样大的雪;今天早晨我看报纸,报上说整个爱尔兰普遍下了雪。”

“我喜欢雪景,”朱丽娅姨妈感伤地说。

“我也喜欢,”奥卡拉汉小姐说。“我觉得圣诞节地上没雪就不是真正的圣诞节。”

“但是可怜的达尔西先生就不喜欢下雪,”凯特姨妈笑着说。

达尔西先生从餐具间出来,裹得严严实实并扣好了扣子,歉然地对他们述说自己得感冒的经过。大家都劝他,说是太遗憾了,要他在夜风里特别注意保护自己的嗓子。加布里埃尔望着他的妻子,她没有加入他们的谈话。她正站在满是灰尘的楣窗下面,煤气灯的光焰照亮了她那丰润的古铜色头发,几天前他曾见她在火边把头发烤干。她神态如前,似乎没有意识到她周围的谈话。终于她转向他们,加布里埃尔发现她双颊泛红,眼睛闪闪发光。他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愉悦的潮流。

“达尔西先生,”她说,“你刚才唱的那支歌叫什么名字?”

“叫《奥芙里姆的少女》,”达尔西先生说,“可是我记不清楚了。怎么?你知道这支歌?”

“《奥芙里姆的少女》,”她重复说。“我想不起这个歌的名字了。”

“这歌的调子真是太美了,”玛丽·简说。“可惜你今晚嗓子不好。”

“喂,玛丽·简,”凯特姨妈说,“别烦达尔西了。我可不想让他心烦。”

看见大伙都准备走了,她领头带他们走向门口,在那里互相道别:

“好了,凯特姨妈,谢谢您给了我们一个愉快的夜晚。”

“晚安,加布里埃尔。晚安,格丽塔!”

“晚安,凯特姨妈,太谢谢了。晚安,朱丽娅姨妈。”

“哦,晚安,格丽塔,我刚才没看见你。”

“晚安,达尔西先生。晚安,奥卡拉汉小姐。”

“晚安,莫肯小姐。”

“晚安,再见。”

“大家晚安。一路平安。”

“晚安,再见。”

凌晨,天仍然很暗。阴沉昏黄的晨光笼罩着房子和河面;天像要垂下来似的。脚下到处是融了的雪水;只有房顶上、码头的栏杆上和空地的围栏上,留着一缕缕、一片片白雪。路灯仍然在灰蒙蒙的空中燃着泛红的灯光,河对面“四院”大厦在低沉的天空下巍峨屹立。

她和巴特尔·达尔西先生一起走在他的前面,她的鞋用一块棕色的包袱包着夹在胳膊下面,双手提着裙子唯恐溅上了雪水。她已不再有什么高雅的神态,但加布里埃尔的眼睛仍然幸福得发亮。血液在他的血管里涌动;脑海里思潮激荡,骄傲、快乐、温柔、英勇。

她走在他前面,那么轻盈,那么挺直,他极想悄悄地追上去,抓住她的双肩,在她耳边说些可笑而深情的话儿。他觉得她那么娇弱,他渴望着保护她不受伤害,渴望着与她单独待在一起。一些他俩秘密生活的时刻突然像星星一样在他的记忆中闪现。一个淡紫色的信封放在他早餐的杯子旁边,他用手轻轻地抚弄着它。鸟儿在常春藤上唧唧喳喳,窗帘上网状的阳光在地板上闪烁: 他幸福得吃不下东西。他们俩站在拥挤的站台上,他把一张车票塞进她戴着手套的温暖的手心。他和她一起在寒冷里站着,透过花格窗向里观望,看一个男人在烈焰熊熊的火炉边制作瓶子。天气很冷。她的脸在寒冷的空气里散发着芬芳,与他的脸离得很近;突然他朝炉边那个男人喊道:

“火旺不旺,先生?”

那人因为炉子的响声没能听见。这倒也好。否则他可能粗暴地回答。

又一股柔情蜜意之潮从他心中涌出,沿着他的动脉在温暖的血液里流动。他们一起生活的时刻,那些谁也不知道或永远不会有人知道的时刻,宛如柔和的星光,突然闪现出来照亮了他的回忆。他渴望对她回忆那些时刻,使她忘记这些年他们在一起的沉闷生活,只记住他们那些销魂的时刻。因为他觉得,岁月并没有泯灭他或她的激情。他们的孩子,他的写作,她对家务的操劳,并没有完全泯灭他们心灵深处温柔的情焰。他在昔日写给她的一封信上曾这样写道:“为什么这样一些词我觉得如此乏味和冷漠?是不是因为没有足够温柔的词来称呼你呢?”

像是遥远的音乐,多年前他写下的这些话又从过去回到了他的记忆之中。他渴望与她单独在一起。当其他人都已离去,当他和她二人在旅馆的房间里的时候,那时他们会单独待在一起。他会温柔地呼唤她:

“格丽塔!”

也许她不会马上听见: 她正在脱衣服。然后他的声音里有某种东西会使她激动。她会转过身来看着他。……

在崴特佛恩大街的拐弯处他们遇到了一辆马车。他对嘎啦嘎啦的车轮声感到高兴,因为他用不着说话了。她正望着窗外,显得有些疲倦。其他人也只偶尔说上几句,指点外面的某个建筑或街道。在凌晨阴沉的天空下面,马儿疲劳地奔驰,后面拖着嘎嘎响的车厢,加布里埃尔又和她一起坐在一辆车里,奔驰着前去赶船,奔向他们的蜜月。

马车驶过奥康奈尔桥时,奥卡拉汉小姐说:

“人们说,你每次过奥康奈尔桥时都会看到一匹白马。”

“这次我看到了一个白人,”加布里埃尔说。

“在哪里?”巴特尔·达尔西先生问。

加布里埃尔指了指雕像,上面覆盖着片片白雪。然后他亲切地向它点点头,还挥了挥手。

“晚安,丹,”他高兴地说。

车在旅馆前停下,加布里埃尔跳下车,不顾巴特尔·达尔西先生的争执,付了车钱。他多给了车夫一个先令。车夫向他敬个礼说:

“祝您新年如意,先生。”

“祝你也新年如意,”加布里埃尔亲热地说。

下车时,有一会儿她倚着他的胳膊,站在路边的石阶上向其他人道别。她轻轻地倚着他的胳膊,就像她几小时前与他跳舞时那样。那时他感到骄傲而幸福,他为她属于他而幸福,为她的高雅和做妻子的举止而骄傲。但是这时,在又一次激起那么多的回忆之后,他刚一接触到她那富于韵致、奇异而芬芳的身体,便浑身涌动起一阵强烈的情欲。在她沉默的掩饰下,他使她的胳膊紧贴着自己;当他们站在旅馆门口时,他觉得他们已经避开了生活的责任,避开了家庭和朋友,怀着奔放喜悦的心情,共赴一个新奇的境界。

在大厅里,一位老人正坐在一把有椅套的大椅子上打盹。他在办公室里点了一支蜡烛,在他们前面走向楼梯。他们默默地跟着他,双脚踩在铺着厚地毯的楼梯上发出轻轻的噔噔声。她在看门人后面登上楼梯,往上走时低着头,纤弱的双肩弓起,像扛了东西似的,裙子紧紧地裹着她的身躯。他本想用双臂抱住她的臀部,紧紧地搂着她,因为他充满了想抱住她的欲望,双臂在不停地颤抖,只是他的指甲用力抠住手心才阻止了他躯体里这种狂烈的冲动。看门人在楼梯上停住,稳住摇晃的蜡烛。他们也在他下面的楼梯上停了下来。寂静之中,加布里埃尔能听见烛泪滴在托盘上的声音,能听见他的心脏挨着肋骨怦怦跳动的声音。

看门人领着他们穿过楼道,打开一个房间的门。然后他把摇晃的蜡烛放在一张梳妆台上,问他们早上什么时间叫醒他们。

“八点,”加布里埃尔说。

看门人指指电灯的开关,咕咕哝哝开始道歉,但加布里埃尔打断了他:

“我们用不着灯。从街上照进来的灯光就足够了。而且,”他指了指蜡烛补充说,“我说你最好把那个漂亮的东西也拿走,做个好人。”

看门人又拿起他的蜡烛,但非常迟缓,因为这一新奇的念头使他感到惊讶。接着他咕咕哝哝道了个晚安,走了出去。加布里埃尔随即把门锁上。

一道苍白的灯光从街灯上射入屋里,像一条长长的光杆从窗户直抵门上。加布里埃尔把大衣和帽子扔到躺椅上,穿过房间走向窗户。他向街下看看,以便稍微平静一下他激动的情绪。然后他转过身,背着光靠在一个衣柜上。她已经脱掉大衣、帽子和斗篷,正站在一面大的时髦的镜子前面解她的紧身胸衣。加布里埃尔停了一会儿,注视着她,然后说:

“格丽塔!”

她慢慢地离开镜子,顺着光束朝他走去。她的表情显得非常严肃而疲乏,竟使加布里埃尔心里想说的话无法出口。不,还不是时候。

“你看上去累了,”他说。

“是有点累,”她回答。

“你不是不舒服吧?”

“不,只是累了。”

她走到窗前站在那里,向外观看。加布里埃尔又开始等待,后来他唯恐犹豫会使他失去激情,便突然说道:

“听我说,格丽塔!”

“什么事?”

“你认识那个可怜的家伙马林斯吗?”他匆匆地说。

“认识,他怎么啦?”

“啊,可怜的家伙,毕竟他是个正派人,”加布里埃尔言不由衷地继续说。“他还了我借给他的一个沙弗林 [39] ,其实我没指望他还。可惜他总不肯离开那个布朗,因为他不是个坏人,说实在的。”

这时他因气恼而发抖。为什么她看上去那么无动于衷?他不知道自己如何开始。她也为某件事气恼吗?要是她主动转向他或走向他就好了!像她现在这样就去和她做爱未免有些粗暴。不,他一定要先在她眼里看到同样的激情。他渴望能把握住她奇怪的情绪。

“什么时候你借给他一沙弗林?”她停了一会儿问。

加布里埃尔极力控制自己,避免对苏格兰人马林斯和他那个沙弗林的事说出粗话。他渴望从内心里对她呼喊,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将她征服。但是他说:

“哦,在圣诞节,他那个位于亨利大街的圣诞贺卡小店开张的时候。”

他正处于激怒和欲望的狂热之中,以致没有听见她从窗口走来。她在他面前站了一会儿,奇怪地望着他。然后,她突然踮起脚尖,双手轻轻地搭在他的肩上,吻了吻他。

“你是个很慷慨的人,加布里埃尔,”她说。

加布里埃尔因她突如其来的一吻和对他的赞语兴奋得浑身颤抖,他把双手放在她的头发上,开始向后梳理,手指几乎都没有碰到头发。洗过的头发柔润光亮。他心里洋溢着幸福。就在他盼望时她真的自愿地来到了他身边。也许她的思想一直在与他的共鸣。也许她感觉到了他心中的强烈欲望,于是便突然产生出依顺的心情。现在她如此轻易地依顺着他,他竟对自己刚才那么犹豫疑惑起来。

他双手捧着她的头站着。然后,他迅速滑下一只胳膊拢住她的身子,把她拥向怀里,轻轻地说:

“格丽塔,亲爱的,你在想什么?”

她既没有回答也没有完全倒向他的怀里。他再次轻轻地说:

“告诉我你在想什么,格丽塔。我想我知道是什么事。我知道吗?”

她没有立刻回答。接着突然眼泪汪汪地说:

“啊,我在想那支歌,《奥芙里姆的少女》。”

她挣脱他的拥抱,跑到床边,双臂伸出架在床栏上,埋住了她的脸。加布里埃尔一时惊呆了,一动不动地站着,然后才跟了过去。当他经过那面转动式的穿衣镜时,他看见了自己的全身,他那宽而挺括的衬衣领口,他那在镜子里看见时总使他困惑的面部表情,还有他那闪光的金边眼镜。

他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来说道:

“那歌怎么啦?为什么使你哭起来了?”

她从胳膊上抬起头来,像孩子一样用手背抹干了眼泪。他自己的声音也意想不到地变得更加温柔。

“怎么啦,格丽塔?”他问。

“我在想很久以前一个常唱那支歌的人。”

“很久以前的那个人是谁?”加布里埃尔笑着问。

“是个我在高尔韦认识的人,当时我和我祖母住在一起,”她说。

加布里埃尔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一种抑郁的怒气开始在他的心底汇聚,他那被压抑的欲火重又开始在他的血管里愤怒地燃烧。

“是你的旧情人吗?”他讥讽地问。

“是我认识的一个年轻人,”她答道,“名叫迈克尔·福瑞。他常唱那支歌,《奥芙里姆的少女》。他非常文静。”

加布里埃尔一言不发。他不希望她觉得他对这个文静的男孩有什么兴趣。

“我能那么清楚地看见他,”她停顿了一下说。“他有那么一双眼睛: 又大又黑的眼睛!眼睛里还有那样一种表情——一种表情!”

“啊,那么,你爱上他了?”加布里埃尔说。

“我在高尔韦的时候,”她说,“我常常和他一起外出散步。”

一种想法闪过加布里埃尔的脑际。

“也许那就是你想和那位爱佛丝姑娘一起去高尔韦的原因吧?”他冷冷地说。

她看看他,惊讶地问:

“为什么?”

她的目光使加布里埃尔感到尴尬。他耸耸肩说:

“我怎么知道呢?或许去看看他。”

她默默地把目光从他移开,沿着光束转向窗子。

“他已经死了,”她终于说。“他死的时候才十七岁。那么年轻就死了不是很可怕吗?”

“他是干什么的?”加布里埃尔问,仍然带有讥讽意味。

“他在煤气厂工作,”她说。

加布里埃尔感到受了羞辱,因为讥讽落了空,也因为从死者引出这么一个人——一个在煤气厂工作的男孩。就在他全心回忆他们在一起的私生活,心里充满柔情、欢乐和欲望时,她却一直在心里把他和另一个人比较。一种对自我人格的羞辱意识袭上了他的心头。他发现自己成了一个滑稽的人物,扮演一个为姨妈跑腿挣小钱的人,一个神经质的、自作多情的感伤主义者,一个对一群庸俗的人大事演讲并把自己小丑般的欲望理想化,一个他在镜子里瞥见的那种可怜而愚蠢的家伙。他本能地转身背向光线,以免她会看见他额上燃烧着羞辱。

他极力保持他那冷冰冰的诘问语调,但他说话时声音却显得谦卑而冷漠。

“我想那时你爱上了这位迈克尔·福瑞,格丽塔,”他说。

“那时我和他非常亲密,”她说。

她的声音模糊而悲哀。加布里埃尔觉得现在若想把她引向自己原来设想的境地一定是徒劳无望,于是便抚摸着她的一只手,也不无悲伤地说:

“他那样年轻是怎么死的,格丽塔?痨病,是吗?”

“我想他是为我死的,”她答道。

这回答使加布里埃尔心中涌起一种朦朦胧胧的恐惧,仿佛在他希望获胜的时刻,某个无形的、蓄意报复的幽灵跟他作对,在它那个朦胧的世界里正纠集力量与他对抗。但他凭借理智的作用摆脱了那种恐惧,继续抚摸她的手。他不再问她,因为他觉得她会自己告诉他的。她的手温暖而潮湿: 它没有对他的触摸作出反应,但他仍然抚摸它,就像那个春天的早晨他抚摸她给他的第一封信一样。

“那是在冬天,”她说,“大约是初冬时节,当时我正要离开祖母家到这里的修道院来。那时他在高尔韦的住所里病了,不能出门,并已写信告诉了他在奥特拉德的家人。人家说,他的病每况愈下,或者说大致是那样。我一直不十分清楚。”

她停了一会儿,叹了口气。

“可怜的人,”她说。“他非常喜欢我,而且是这么文静的一个男孩。我们常一块出去,散步,你知道,加布里埃尔,像在乡下人们常做的那样。要不是他身体不好,他就去学唱歌了。他有一副极好的嗓子,可怜的迈克尔·福瑞。”

“那么,后来呢?”加布里埃尔问。

“后来,等到我离开高尔韦来这里修道院的时候,他的病情更加恶化,人家不让我见他,于是我便给他写了一封信,说我就要去都柏林了,夏天会回来,希望那时他会好起来。”她停了一会儿控制住自己的声音,然后继续说:

“后来在我离开的前一天晚上,我正在修女岛上我祖母家的房子里收拾东西,听到有扔石子打窗户的声音。窗玻璃全湿了,什么都看不见,于是我就那样跑下楼去,从后面溜进花园,在花园的尽头站着那个可怜的人,正浑身颤抖。”

“你没有叫他回去吗?”加布里埃尔问。

“我求他赶快回家去,告诉他淋在雨里会要了他的命。可是他说他不想活了。我能清清楚楚地看见他的眼睛,清清楚楚!他站在墙的尽头,那里有一棵树。”

“他回家去了吗?”加布里埃尔问。

“是的,他回去了。然而我到修道院刚一个星期他就死了,他埋在奥特拉德他老家那里。唉,我听说这事那天,就是他死的那天!”

她停下来,呜咽得说不出话,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脸朝下扑在床上,埋在被子里哭泣。加布里埃尔犹犹豫豫地又把她的手握了一会,由于害怕在她伤心的时候打扰她,后来便轻轻地放下她的手,默默地走向窗户。

她睡熟了。

加布里埃尔斜倚着臂肘,心平气和地看了一会她那蓬乱的头发和半启的嘴唇,听着她深沉的呼吸。原来她生活中有过那么一段浪漫故事: 一个男人因为她而死去。现在想到他这个丈夫在她生活里扮演了多么可怜的角色,他几乎不再感到痛苦。他注视着正在熟睡的她,仿佛他和她从未像夫妻一样在一起生活过似的。他好奇的眼睛久久地望着她的脸庞和她的头发: 当他想着她蓓蕾初绽之际该是什么样子时,一种奇怪的、对她友善的怜悯在他的心灵里升起。他甚至不愿对自己说她的脸庞已不再漂亮,但他知道那不再是迈克尔·福瑞为之慨然殉情的脸庞。

也许她没有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他。他把目光移向椅子,上面扔着她的一些衣服。一条衬裙的带子垂到地板上。一只靴子直立着,但软靴筒塌了下去;另一只靴子躺在它的旁边。他对自己一小时前的情绪骚动感到奇怪。是什么引起的呢?是他姨妈的晚宴,他自己愚蠢的演讲,饮酒和跳舞,在前厅告别时的欢闹,或者沿河边在雪中散步的愉悦?可怜的朱丽娅姨妈!不久她也会成为一个幽灵,和帕特里克·莫肯以及他的马的幽灵在一起的幽灵。她唱《盛装待嫁》时,他曾在瞬间看见过她脸上憔悴的面容。或许不久他就会坐在那同一个客厅里,穿着黑色的衣服,丝帽放在膝上。窗帘被放下来,凯特姨妈坐在他身边,痛哭流涕地告诉他朱丽娅姨妈是如何死的。他会搜索枯肠地寻找一些可以安慰她的话,而结果却只是找出了一些不着边际的无用字句。是的,是的: 那种情况很快就会发生。

房间的空气使他的肩膀觉得寒冷。他小心地钻进被子里,在他妻子的身边躺下。一个接一个,他们全都要变成幽灵。最好在某种激情全盛时期勇敢地进入那另一个世界,切莫随着年龄增长而凄凉地衰败枯萎。他想到躺在他身边的妻子,想到她多年来如何在心里深锁着她的情人告诉她不想活下去时的眼神。

大量的泪水充溢着加布里埃尔的眼睛。他从未觉得自己对任何女人有那样的感情,但他知道,这样一种感情一定是爱情。他眼里积聚了更多的泪水,在半昏半睡中,他想象自己看见了一个年轻人的身影,正站在一棵雨水滴答的树下。附近是其他一些身影。他的灵魂已经接近了那个居住着大量死者的领域。他意识到他们扑朔迷离、忽隐忽现的存在,但却不能理解。他自己本身也在逐渐消失到一个灰色的无形世界: 这个实在的世界本身,这些死者曾一度在这里养育生息的世界,正在渐渐消解和缩小。

几声轻轻拍打玻璃的声音使他转过身面向窗户。又开始下雪了。他睡意蒙眬地望着雪花,银白和灰暗的雪花在灯光的衬托下斜斜地飘落。时间已到他出发西行的时候。是的,报纸是对的: 整个爱尔兰都在下雪。雪落在阴晦的中部平原的每一片土地上,落在没有树木的山丘上,轻轻地落在艾伦沼地上,再往西,轻轻地落进山农河面汹涌澎湃的黑浪之中。它也落在山丘上孤零零的教堂墓地的每一个角落,迈克尔·福瑞就埋葬在那里。它飘落下来,厚厚地堆积在歪斜的十字架和墓碑上,堆积在小门一根根栅栏的尖顶上,堆积在光秃秃的荆棘丛上。他听着雪花隐隐约约地飘落,慢慢地睡着了,雪花穿过宇宙轻轻地落下,就像他们的结局似的,落到所有生者和死者身上。

* * *

[1] 这里,乔伊斯的原话是:the humor of ulysses is his;its people are his friends. the book is his spittin’ image. 参见richard ellmann,james joyce,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3,p.22。

[2] 邓普西的原话是,乔伊斯是“a boy with a plethora of ideas in his head”。参见 stanislaus joyce,my brother’s keeper,the viking press,1958,p.58。

[3] 法语教师说:for that i will give you my daughter. 参见richard ellmann,james joyce,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3,p.60。

[4] 参见richard ellmann,james joyce,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3,p.75。

[5] 乔伊斯说:“my mind rejects the whole present social order and christianity — home,the recognized virtues,classes of life,and religious doctrines.” “six years ago,i left catholic church,hating it most fervently. i found it impossible for me to remain in it on account of the impulses of my nature.” 参见richard ellmann ed.,selected joyce letters,the viking press,1975,p.25。

[6] 乔伊斯的原话是:my intention was to write a chapter of the moral history of my country and i chose dublin for the scene because that city seemed to me the centre of paralysis. 参见 richard ellmann ed.,selected joyce letters,the viking press,1975,p.83。

[7] 乔伊斯的原话是:i have put in so many enigmas and puzzles that will keep the professors busy for centuries arguing over what i meant. 参见richard ellmann,james joyce,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3,p.521。

[8] 乔伊斯在给拉尔博的信中说:“关于这本书你说得不错,我的确是站在这12位元帅身后的,或多或少地指点了他们的探索方向。”(what you say about the exag is right enough. i did stand behind those twelve marshals more or less directing them what lines of research to follow. 参见 richard ellmann ed.,selected joyce letters,the viking press,1975,p.345。)

[9] 参见robert h. deming,james joyce: the critical heritage i,routledge,1970,pp.192194;richard ellmann,james joyce,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2,pp.528-531。

[10] 参见 stuart gilbert,james joyce’s ulysses,vintage books,1952。

[11] frank budgen,james joyce and the making of ulysses and other writings,oxford university pr. 1972,p.xix.

[12] 参见harry levin,james joyce:a critical introduction,faber and faber,revised edition,1960。

[13] 参见weldon thornton,allusions in ulysses:an annotated list,1961,1968;don gifford,ulysses annotated: notes for james joyce’s ulysses,1974,1988。

[14] 参见harry blamires,new bloomsday book,routledge,1996,p.xi。

[15] 原文标题:our exagmination round his factification for incamination of work in progress,new direction books,1962. 《芬尼根守灵夜》中的原文是:your exagmination round his factification for incamination of a warping process. (finnagans wake,pp.497,2-3)

[16] 参见joseph campbell & henry morton robinson,a skeleton key to finnegans wake,new world library,2005。

[17] 参见adaline glasheen,a census of finnegans wake:an index of the characters and their roles (1956),second census of finnegans wake (1963),third census of finnegans wake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77)。

[18] 参见james s. atherton,the books at the wake:a study of literary allusions in james joyce’s finnegans wake,southern illinois university press,1959,2007;clive hart,structure and motif in finnegans wake,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1962;bernard benstock,joyce-again’s wake:an analysis of finnegans wake,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1965;dounia bunis chritiani,scandinavian elements of finnegans wake,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1965。

[19] 参见william york tindall,reader’s guide to finnegans wake,syracuse university of press,1969;roland machugh,annotations to finnegans wake,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80;edmund lloyd epstein,a guide through finnegas wake,university press of florida,2009。

[20] 转引自david norris and carl flint,joyce for beginners (cambridge: icon books,1994),p. 64。

[21] 罗西克鲁茨是十七世纪和十八世纪初的一个教派,以神秘哲学为基础,探究自然的奥秘。

[22] 涂油是天主教徒临终前举行的一种仪式。

[23] 鸽子房(pigeon house)原是炮台,后改为电力站。位于默萨河南岸。可通都柏林湾。在西方传统中,鸽子也代表神圣。

[24] 阿拉比是阿拉伯的古名。此处指一个以“阿拉比”命名的室内大型集贸市场。

[25] 原文为“mangan’s sister”。根据唐·埃福德(don eifford)的注释,曼根是爱尔兰名诗人的名字,曼根曾写过一首非常流行的诗《褐色的罗萨琳》,因此《褐色的罗萨琳》寓指爱尔兰。

[26] 奥多诺万·罗萨(1831—1915)是爱尔兰自由运动的斗士。

[27] “共济会”是一种带有互助性质的秘密社团,反对天主教,故被视为天主教的死敌。

[28] “周一假日”是英国和爱尔兰的法定假日,原文为“whit-monday”,即“降灵节”(whit-sunday)之翌日。每逢“whit-sunday”,新受洗的人皆穿白袍,故名。

[29] 常青节(ivy day,10月6日),是爱尔兰民族独立运动领导人c·s·帕内尔的逝世纪念日。每遇纪念日,爱尔兰民族党党员均在上衣胸襟上佩戴一片常春藤叶,故名常青节。

[30] 德国人国王,英国自乔治一世(1714年)以后,一直由德裔汉诺威王朝统治,故有此说。

[31] 芬尼亚(the finians)是一个支持爱尔兰民族自治的组织,成立于1858年,其宗旨是联合爱尔兰海内外革命志士推动爱尔兰民族独立运动。芬尼亚是爱尔兰古代传说中的勇士,故该组织以芬尼亚命名。

[32] 帕内尔(charles stewart parnell,1846—1891),爱尔兰民族独立运动领袖,任爱尔兰党主席达十二年之久,威信甚高,有“爱尔兰无冕之王”之称。1890年,因私生活问题受到英国统治集团和教会的攻击,党内信徒也纷纷背离,最后被革除党主席职务,心情抑郁于1891年去世。此后该党分裂为几派,走入低谷。

[33] 爱尔林(erin): 爱尔兰古名。

[34] “班希”(banshee): 爱尔兰传说中的女鬼。据说她出现在谁家,谁家就会死人。她会一面梳头一面痛哭,但通常是在预言死亡的前一两个晚上恸哭于窗下。

[35] 橙色分子(orangeman): 指爱尔兰一个新教组织的成员,该组织成立于1795年。因用橙色带做徽章,故名。

[36] 图阿姆: 爱尔兰北部的一个城市。

[37] “west briton”是爱尔兰的一种贬义说法,指土生土长却崇拜英国的爱尔兰人。

[38] 布朗之英文为browne,与黄褐色之brown同音,故布朗先生戏称自己是“焦黄的”。

[39] 英国旧时使用的面值一英镑的金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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