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委员会办公室里的常青节 [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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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杰克用一块硬纸板把尚未燃尽的煤渣搓起来,小心地撒在炉子中燃得发白的隆起的煤堆上。当他在那煤堆上薄薄地撒了一层煤渣后,他的脸便隐入黑暗之中,但等他准备再去扇火时,他蹲伏的身影爬到了对面墙上,他的脸又慢慢地出现在光亮之中。这是一张老人的脸,瘦骨嶙峋,胡子拉碴。一双湿漉漉的蓝眼睛闪映着火光,湿漉漉的嘴不时地张开,闭上时总是机械地嚼一两下。煤渣全部燃着之后,他把硬纸板靠在墙上,舒了口气说:

“现在好了,奥康纳先生。”

奥康纳先生是个年轻人,长着一头灰色的头发,脸上有许多雀斑和粉刺,影响了他的外观。他刚刚把卷支烟卷的烟草塞进一根精巧的圆筒,听到老杰克跟他说话,便若有所思地停了下来。然后他又开始若有所思地卷烟,想了一会儿,决定把烟纸舔湿。

“泰尔尼说没说他什么时候回来?”他用一种假装的沙哑声问。

“他没说。”

奥康纳先生把烟卷放进嘴里,开始在他的口袋里搜索。他掏出了一叠薄纸板做的卡片。

“我来给你找盒火柴吧,”老头儿说。

“别麻烦,这个就行了,”奥康纳先生说。

他挑出一张卡片,读着上面印的东西:

市政选举

皇家交易所选区

在皇家交易所选区即将举行选举之际,济贫法监察员理查德·j·泰尔尼先生恳祈阁下惠赐一票并鼎力赞助。

理查德·泰尔尼谨拜

奥康纳先生受雇于泰尔尼的代理人,负责在该选区的某个部分游说拉票,但因天气又湿又冷,他的靴子都湿透了,所以那天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威克劳大街委员会的办公室里,跟老管理员杰克一起坐在炉子旁边。他们就这样一直坐在那里,短暂的白天早已黑了下来。那天是十月六日,外面阴沉而寒冷。

奥康纳先生从卡片上撕下一条儿,引着火,点燃了他的香烟。这时,火苗照亮了他别在外衣翻领上的一片深色发光的常春藤叶子。老人关切地注视着他,然后又拿起那块硬纸板,在他抽烟的时候开始慢慢地扇火。

“哎,真是,”老人接下来说,“真不知道怎样才能教育好孩子。谁会想到他现在竟变成那个样子!我把他送到基督教兄弟会学校上学,为他做了能做的一切,而他却学会了胡吃海喝。我是想尽量让他正派体面,像个样子。”

他无精打采地把硬纸板放回到原处。

“可惜我现在成了个老头儿,不然我非叫他改弦更张不可。我要是有胜过他的力气,擒得住他,我就用棍子抽他的脊背——像我以前多次做过的那样。可是他妈妈,你知道,总是这样那样地宠他……”

“那样会毁了孩子的,”奥康纳先生说。

“可不是嘛,”老人说。“而且还不得好报,得到的只有无礼的放肆。每当看见我吃什么东西,他便会对我吆喝。儿子这样对老子说话,这世界还成什么样子呀?”

“他多大了?”奥康纳先生问。

“十九了,”老人答道。

“为什么你不让他找点事做呢?”

“怎么不呢?自从那个小醉鬼离开学校,我一直为他操心。‘我养不起你了,’我说。‘你一定得找份工作。’可是,说实在的,有了工作反而更糟,他连工作都给喝掉了。”

奥康纳先生同情地摇了摇头,老人默不作声,静静地凝视着炉火。这时有人推开房门,喊道:

“喂!这是不是共济会的会议?”

“谁呀?”老人问。

“你们黑着灯干什么?”一个声音问。

“是你吗,海恩斯?”奥康纳先生问。

“是呀。你们黑灯瞎火地干什么?”海恩斯一边说一边走到炉火的亮处。

他是个身材细高的年轻人,留着浅棕色的胡子。他的帽檐上悬着细小的雨珠,短外套的领子向上翻起。

“嗨,马特,”他对奥康纳先生说,“情况怎么样?”

奥康纳先生摇摇头。老人离开炉火,磕磕绊绊在屋里摸索了一阵,回来时手里拿着两支插在烛台上的蜡烛;他将它们分别伸进炉火里点燃,然后安放在桌子上。空荡荡的房间一览无余,炉火失去了它那欢快的光辉。房间的四壁光秃秃的,只有一份竞选演说的副本挂在墙上。房子中间有一张小桌,上面堆着一摞文件。

海恩斯先生靠在炉架上,问道:

“他是否给过你钱了?”

“还没有,”奥康纳先生说。“但愿上帝保佑,今天晚上他别让我们白等。”

海恩斯先生大笑起来。

“哦,他会给你的。用不着担心。”他说。

“如果他真想办事,我希望他对这事灵活些,”奥康纳先生说。

“你怎么想,杰克?”海恩斯问老人,语气有些讥讽。

老人回到他炉边的座位上说:

“无论如何他有这笔钱。不像另外那个老粗。”

“什么另外那个老粗?”海恩斯先生问。

“我是说科尔根,”老人一口轻蔑的语气说。

“你那样说是不是因为科尔根是个工人?一个善良诚实的砖瓦匠和一个税收员之间有什么不同——吭?难道工人不是和别人一样有权参与自治机关的竞选吗——啊?比起那些在有头衔的人面前卑躬屈膝的小人不是更有这种权利吗?是不是这样,马特?”海恩斯先生转向奥康纳先生说。

“我想你说的是对的,”奥康纳先生说。

“这个人是个朴素诚实的人,没有任何党派倾向。他代表劳工阶级参加竞选。而你正在为之工作的这个家伙,一心想捞取某个职位。”

“当然,劳工阶级应该有人代表,”老人说。

“工人千辛万苦,”海恩斯先生说,“但却挣不到什么钱。然而正是劳工才生产出一切。工人不会为自己的儿子、侄子和亲戚们谋求肥差。工人不会玷污都柏林的名誉去讨好一个德国人国王 [30] 。”

“那是怎么回事?”老人问。

“你不知道爱德华七世明年来这里时他们要献上一篇欢迎辞吗?我们干吗要给一个外国国王磕头呢?”

“我们那位不会赞成这篇欢迎辞的,”奥康纳先生说。“他是作为民族党的候选人竞选的。”

“他真的不会吗?”海恩斯先生说。“他会不会你等着瞧吧。我了解他。不就是耍滑头、靠不住的泰尔尼吗?”

“天哪!也许你是对的,乔,”奥康纳先生说。“无论如何,我希望他快些带了钱来。”

三个人陷入沉默。老人开始拢更多的煤渣。海恩斯先生摘掉帽子,甩了甩,然后翻下外衣的领子,这时,翻领上露出一片常春藤叶子。

“要是这个人活着,”他指指常春藤叶子说,“我们决不会谈什么欢迎辞。”

“那当然啦,”奥康纳先生说。

“呃哈,愿上帝保佑他们!”老人说。“那时毕竟还有些生气。”

房间里又沉默下来。接着,一个显得匆匆忙忙的小个子推门进来。他抽着鼻子,耳朵冻得红红的。他快步走向炉火,搓着双手,好像准备用双手搓出火花。

“没钱了,伙计们,”他说。

“坐在这儿,亨奇先生,”老人说,一边让出他自己坐的椅子。

“哎,别动,杰克,别动,”亨奇先生说。

他随便地向海恩斯先生点点头,坐在了老人给他腾出的椅子上。

“你到奥吉尔街活动过没有?”他问奥康纳先生。

“活动过,”奥康纳先生回答,同时开始在口袋里翻找备忘录。

“你有没有拜访格莱姆斯?”

“去过了。”

“怎么样?他持什么态度?”

“他不肯许诺。他说:‘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我准备投谁的票。’不过我觉得他没有问题。”

“为什么?”

“他问我提名的人都是谁;我告诉了他。我提到勃克神父的大名。所以我想不会有什么问题。”

亨奇先生开始抽起发塞的鼻子,烤着火拼命地搓着双手。然后他说:

“看在上帝的面上,杰克,给我们添点煤吧。一定还有些剩下的。”

老人从房间走了出去。

“毫无进展,”亨奇先生摇摇头说。“我问过那小子,可是他说: ‘啊,听着,亨奇先生,如果我看到工作正常地进行下去,我决不会忘记你的,你放心好了。’真是个卑鄙吝啬的小人!说实在的,他怎么能不是这种人呢?”

“我跟你说什么来着,马特?”海恩斯说。“耍滑头、靠不住的泰尔尼。”

“他真是要多滑头有多滑头,”亨奇先生说。“他那双猪一样的小眼睛可不是白长的。该死的混蛋!他干吗不能像个男子汉那样把钱给清,而不是说:‘哦,亨奇先生,我得跟范宁先生说说……我已经花了不少钱了’?卑鄙该死的小畜生!他大概忘了他那瘦小的老爸在马利胡同开旧货店的日子。”

“可这是真的么?”奥康纳先生问。

“苍天在上,当然是真的,”亨奇先生说。“你从没听说过?星期天早上,店铺开门之前,男人们常常到那儿买件背心或买条裤子——便宜嘛!但滑头泰尔尼的小老爸总是耍花招在某个角落藏一个小黑瓶子。

现在你在意不在意?就是那么回事。他就是在那种地方生出来的。”

老人又回到屋里,带来一些煤块,将它们均匀地撒在火上。

“那倒是一种挺尴尬的局面,”奥康纳先生说。“可是他不给钱怎么还指望我们为他工作呢?”

“我也没有办法,”亨奇先生说。“我倒希望回到家时总管在大厅里等着我。”

海恩斯先生笑笑,他挪动肩膀离开炉台,准备走了。

“等爱迪国王来时一切都就好了,”他说。“喂,伙计们,这会儿我要走了。回头见。再见,再见。”

他慢慢地走出屋子。亨奇先生和老人谁也没有吭声,但就在门要关上的时候,一直郁郁寡欢地注视着炉火的奥康纳忽然喊道:

“再见,乔。”

亨奇先生等了一会儿,然后朝门的方向点了点头。

“告诉我,”他隔着炉火说,“我们这位朋友怎么到这儿来了?他要干什么?”

“咳,可怜的乔!”奥康纳说着一边把烟蒂扔进火里,“他跟我们一样,也是钱紧哪。”

亨奇先生使劲地抽抽鼻子,重重地往火里吐了几大口痰,差点儿把火给喷灭了;炉火发出嘶嘶的声响,像是对他抗议。

“跟你说我个人的真实想法,”他说,“我觉得他是另外一边的人。要是你让我直说,我说他是科尔根的间谍。应该打到他们那边去,想法儿看看他们在搞些什么。他们不会怀疑你的。你懂吗?”

“啊,可怜的乔可是个正派人,”奥康纳先生说。

“他父亲倒是个可尊敬的正派人,”亨奇先生承认。“可怜的老拉里·海恩斯!他活着的时候真做了不少好事!可我非常怀疑,我们这位朋友真不怎么样。他妈的,我能理解一个人缺钱用的情形,但不能理解一个依靠他人的软菜瓜。难道他就不能有点儿大丈夫的气概?”

“他来的时候并没有得到什么热情的欢迎,”老人说。“他应该为自己的一边做事,别在这里搞什么间谍活动。”

“我不知道,”奥康纳犹豫地说,一边又掏出了卷烟纸和烟丝。“我觉得乔·海恩斯是个正直的人。他人也聪明,会写东西。你是否记得他写的那篇东西……?”

“既然你问我,我得说这些山里人和芬尼亚 [31] 分子有一些是聪明过了头,”亨奇先生说道。“关于那些小丑中的某些人,你知道我心里的真实想法吗?我相信他们当中有一半是由政府豢养的。”

“这就不知道了,”老人说。

“呵,可我知道这是真的,”亨奇先生说。“他们是城堡雇佣的走狗……我不是说海恩斯。……不,他妈的,我认为他比那些人高出一筹。……可是,有个长着斗鸡眼的小小的贵族——你知道我讲的这个爱国者么?”

奥康纳先生点了点头。

“如果你愿意,可以说他是西尔少校的嫡传子孙!啊,满腔爱国者的热血!现在正是这个人为了四个便士便出卖他的国家——唉——还跪下来感谢万能的基督,他有个国家可卖。”

这时有人敲门。

“进来!”亨奇先生说。

一个又像穷教士又像穷演员的人出现在门口。这个人身材矮小,穿着紧扣在身上的黑色衣服,很难说他穿的是教士的衣服还是俗人的衣服,因为他的旧外衣领子绕脖子翻了起来,裸露的纽扣闪映着烛光。他戴着一顶圆形的黑色硬毡帽。他的脸上挂满雨珠闪闪发亮,看上去像是湿漉漉的黄色奶酪,只有两块红红的地方表明那是他的颧骨。他突然张开大嘴表示失望,同时他又睁大他那非常明亮的蓝眼睛表示惊喜。

“啊,科恩神父!”亨奇先生从椅子上跳起来说道。“是您吗?请进来呀!”

“哦,不,不,不!”科恩神父迅速地说,绷着嘴像是对一个小孩说话。

“进来坐坐吧?”

“不,不,不!”科恩神父说,声音谨慎而温和,带点逗弄的意味。“别让我现在打扰了你们!我只是想找范宁先生……”

“他大概在‘黑鹰’那里,”亨奇先生说。“可是您真的不进来稍稍坐一会儿吗?”

“不,不,谢谢你。只是一件小小的公事,”科恩神父说。“谢谢你了,真的。”

他从门口退去,亨奇先生抓起一支烛台,赶到门口照着他走下楼梯。

“哦,请你别麻烦了!”

“不麻烦,再说楼梯也太黑。”

“不,不,我能看见……谢谢你,谢谢。”

“您能行吗?”

“没问题,谢谢了……谢谢。”

亨奇先生手持烛台转了回来,将烛台放回到桌上。他重又在炉火旁坐下。有一会儿大家都没有说话。

“告诉我,约翰,”奥康纳说,用另一张卡片点燃了他的卷烟。

“呃?”

“他到底是干什么的?”

“问我个容易点儿的问题吧,”亨奇先生说。

“我觉得范宁和他好像非常亲近。他们常常一起待在卡瓦纳的店里。他究竟是不是神父?”

“呃——是吧,我想是的……我认为他就是所谓的黑色绵羊。好在我们没有多少这样的人,感谢上帝!不过我们也有几个……他是个有点不幸的人……”

“那他是怎么搞的呢?”奥康纳问。

“那是又一个秘密。”

“他是不是属于某个教堂或者教会或者某个机构或者——”

“不,”亨奇先生说,“我想他自己是独来独往……请上帝宽恕我,”他补充说,“我刚才还以为他是送那打黑啤酒来了。”

“有没有可能给咱们弄点啤酒喝?”奥康纳问。

“我也觉得口干舌燥,”老人说。

“我跟那小子讲过三次了,”亨奇先生说,“请他送一打黑啤酒上来。刚才我又跟他说了,可他靠在柜台上,只穿着衬衫,正和奥尔德曼·考利说悄悄话呢。”

“你为什么不提醒他呢?”奥康纳先生说。

“咳,他跟奥尔德曼·考利说话时我不可能过去。我只好等到他看见我时才说:‘关于我对你说的那件小事……’‘不会有问题的,亨先生,’他说。他妈的,这个小个子肯定把那事忘得个一干二净。”

“看来那个区在进行某种交易,”奥康纳先生沉思地说。“我昨天看见他们三个人在萨福克街角处起劲地谈个不停。”

“我想我知道他们玩的那种小花招,”亨奇先生说。“这年头你要是想当市长大人,你一定得欠市参议员们钱。然后他们就会让你成为市长。上帝呀!我真想自己也成为一个市参议员。你觉得怎么样?我能胜任吗?”

奥康纳先生笑了笑。

“就欠钱而言……”

“乘车驶出市政大厦,”亨奇先生说,“一副政客模样,杰克站在我身后,戴着有装饰的假发——哎?”

“还要让我当你的私人秘书,约翰。”

“对。我还要让科恩神父做我的私人神父。我们要搞个像家庭一样的团体。”

“真的,亨奇先生,”老人开口说,“你准比他们某些人更有派头。有一天我跟门房老基根闲聊,我对他说,‘你喜欢你们的新主子吗,帕特?你现在没什么人请客了吧。’‘请客!’他说。‘他靠闻抹布上的油味儿活着。’你们知道他跟我讲了些什么?对天发誓,当时我真不敢相信他的话。”

“讲了些什么?”亨奇先生和奥康纳先生问。

“他告诉我:‘一个都柏林市长老爷派人买一磅排骨当晚饭你以为如何?那种高级生活怎么样?’他说。‘好呀!好呀,’我说。‘买一磅排骨送到市府里面,’他说。‘好呀!’我说,‘现在究竟成了什么样的人了?’”

这时有人敲门,一个男孩探进头来。

“什么事?”老人问。

“从‘黑鹰’来的,”男孩一边说一边侧身走进屋里,把一个篮子放到地上,篮子里发出瓶子磕碰的声响。

老人帮男孩把瓶子从篮子里拿到桌子上,数了数一共有几瓶。然后男孩把篮子挎到胳膊上,问道:

“有瓶子吗?”

“什么瓶子?”老人反问。

“让我们先喝了再说好吗?”亨奇先生说。

“老板叫我带空瓶子回去的。”

“明天再来吧,”老人说。

“喂,小伙子!”亨奇先生说,“请你跑到奥法雷尔店里给我们借一个开瓶塞的起子——就说亨奇先生让借的。告诉他我们一会儿就还。把篮子先放在这里。”

男孩走了出去,亨奇先生开始高兴地搓着双手,说道:

“啊,好呀,毕竟他还不是那么坏。不管怎样,他说的话还算数。”

“没有喝酒的杯子呀,”老人说。

“啊,这你用不着担心,杰克,”亨奇先生说。“许多男子汉一向都是对着瓶口喝的。”

“无论如何,总比没有酒好,”奥康纳先生说。

“他不是个坏人,”亨奇先生说,“只是范宁欠他的钱太多了。他不够大方,你知道,但并无恶意。”

男孩借了起子回来。老人打开三瓶酒,正要把起子还回去的时候,亨奇先生对男孩说:

“你要不要喝一瓶,小伙子?”

“如果你愿意让我喝的话,先生,”男孩说。

老人不情愿地又打开一瓶,递给了男孩。

“你多大岁数了?”他问。

“十七了,”男孩回答。

老人再没有说什么,于是男孩拿起酒瓶说,“先生,我向亨奇先生致以最崇高的敬意,”咕噜咕噜喝干瓶里的酒,将瓶子放回桌上,用袖子抹抹嘴,然后拿起开瓶的起子,侧身走出门外,低声咕哝着像是道别。

“这就是酗酒的开始,”老人说。

“由小到大,积久成习,”亨奇先生说。

老人将打开的三瓶酒分给每个人,大家便一起对着瓶口喝了起来。喝过之后,各人伸手将酒瓶放在炉台上,心满意足地舒了一口长气。

“哈,今天的工作我干得不错,”亨奇先生停了一会儿说。

“是这样吗,约翰?”

“是呀。我在道森街给他拉到一两张有把握的选票,克罗夫顿和我在一起。我只对你一个人说,你知道,克罗夫顿(他当然是个正派人),根本他妈的不会游说。狗咬他他都不会说话。我对人们说话的时候,他只会站在一边傻看。”

这时有两个人走进房间。其中一个是大胖子,他穿的蓝哔叽衣服好像要从他那斜坡似的身躯上滑落下来。他有一张大脸,表情像一头小牛的面孔,瞪着一双蓝色的眼睛,留着灰白色的胡子。另一个人年轻得多,也单薄得多,瘦削的脸刮得干干净净。他脖子上围着一副高高的双层领套,头上戴一顶宽边的礼帽。

“你好,克罗夫顿!”亨奇先生对那个胖子说。“说到鬼……”

“哪儿来的酒?”年轻人问。“是不是母牛下小牛了?”

“啊,那当然,莱昂斯第一件事就是盯住酒!”奥康纳先生笑着说。

“你们这些家伙就这么游说,”莱昂斯先生说,“让克罗夫顿和我顶风冒雨在外面找选票?”

“怎么啦,你个该死的,”亨奇先生说,“我会在五分钟里拉到比你们一个星期拉的都多的选票。”

“开两瓶黑啤酒,杰克,”奥康纳先生说。

“怎么开呀?”老人说。“已经没了开瓶塞的起子。”

“等等,等等!”亨奇先生急忙站起身说。“你们见没见过这种小窍门?”

他从桌上拿起两瓶酒,走到炉火旁边,把酒瓶放到炉架上。然后他又在炉边坐下,从他的酒瓶里喝了一口。莱昂斯先生坐在桌子边上,把帽子推到后脑勺,开始晃动他悬着的双腿。

“哪一瓶是我的?”他问。

“这瓶,小子,”亨奇先生说。

克罗夫顿先生坐在一个箱子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架子上的另一瓶。他一言不发有两个原因。第一个原因不言自明,他无话可说;第二个原因是他认为他的同伴们比不上他。他曾为保守党人威尔金斯游说拉票,可是当保守党退出竞选,转而选择为害较少的民族党并支持他们的候选人时,他也就转而为泰尔尼先生工作。几分钟之后,随着一声辩护似的“噗”声,莱昂斯那瓶酒的软木塞子飞了出来。莱昂斯先生跳下桌子,走到炉边,拿起酒瓶又回到桌子上坐下。

“刚才我正在告诉他们,克罗夫顿,”亨奇先生说,“我们今天拉到了好多张选票。”

“你们都拉到谁了?”莱昂斯先生问。

“啊,我们拉到帕克斯一张,阿特金森两张,还有道森街沃德的。他也是个挺好的老头——地道的老公子哥儿,老保守分子!‘你们的候选人难道不是个民族党党员?’他说。‘他是个可尊敬的人,’我说。‘他赞成一切有利于这个国家的事情。他是个纳税大户,’我接着说。‘他在城里有大量的房产,还有三个商业机构,保持低税率不是对他自己也有好处吗?他是个杰出而可敬的公民,’我又说,‘一个贫困法的卫士,不属于任何党派,不论好的、坏的还是中立的。’对他们就得这么讲。”

“致国王的欢迎词又怎么样了?”莱昂斯先生喝了口酒,咂咂嘴说。

“听我说,”亨奇先生说。“就像我对老沃德说的那样,在这个国家,我们需要的是资本。国王到这里来,意味着有一笔资金要流进这个国家。都柏林的公民们将从中受益。看看码头附近那些工厂,全都一片萧条!只要我们振兴这些昔日的工业,这些面粉厂、造船厂和其他工厂,看看国家有多少钱吧。我们真正需要的是资金。”

“可是,请注意,约翰,”奥康纳先生说,“为什么我们要欢迎英国国王?难道帕内尔 [32] 本人……”

“帕内尔死了,”亨奇先生说。“哦,我对此事的看法是这样: 这家伙一直被他老娘控制,现在等到他头发白了才登上王位。他是个世界性的人物,对我们颇有好感。要是你问我的话,我得说他是个非常正派的好人,没有什么可挑剔的。他只是对自己说,‘老娘从未去看过这些野蛮的爱尔兰人。基督啊,我可要亲自去看看他们是什么样子。’当一个人来这里进行友好访问时,我们能侮辱他吗?呃?难道不对吗,克罗夫顿?”

克罗夫顿点了点头。

“可是总而言之,”莱昂斯先生争辩说,“爱德华国王的生活,你知道,并不太……”

“过去的事就算过去了,”亨奇先生说。“我个人就佩服他。他只不过像你我一样,是个普通的浪荡子而已。他喜欢喝两杯,也许有点放浪形骸,而且还是个不错的运动员呢。妈的,难道我们爱尔兰人就不能公正一些?”

“这些说得都对,”莱昂斯先生说。“可是现在你看看帕内尔的情形。”

“上帝呀,”亨奇先生说,“这两件事有什么相似之处?”

“我的意思是,”莱昂斯先生说,“我们有自己的理想。可是现在,我们为什么要欢迎那样一个人呢?你现在是不是觉得,帕内尔做了那种事之后还适合当我们的领袖人物?不然为什么我们要欢迎爱德华七世呢?”

“今天是帕内尔的纪念日,”奥康纳先生说,“别破坏了我们的情绪。他现在已经死了,我们人人都尊重他——连保守派都尊重他,”他转向克罗夫顿补充说。

噗!克罗夫顿先生那瓶酒的瓶塞拖到这时才飞了出去。克罗夫顿先生从他坐的箱子上跳起来,走到炉边。他拿起酒瓶回到原处时,用低沉的声音说道:

“我们这边的人也尊重他,因为他是个君子。”

“你说的对,克罗夫顿!”亨奇先生激动地说。“他是唯一能驾驭那群滑头的人。‘下去,你们这群狗!别乱动,你们这些杂种!’这就是他对待他们的方式。进来,乔!进来!”他看见海恩斯站在门口,叫道。

海恩斯先生慢慢走了进来。

“再开一瓶黑啤酒,杰克,”亨奇先生说。“哎,我忘了没有开瓶塞的起子啦!来,给我一瓶,我放到炉火旁边。”

老人递给他一瓶,他放到了炉架上。

“坐下,乔,”奥康纳先生说,“我们正在谈‘头儿’的事。”

“啊,是啊!”亨奇先生说。

海恩斯先生靠近莱昂斯先生坐在桌子边上,但一句话没说。

“不管怎样,他们当中有一个人,”亨奇先生说,“没有背叛他。上帝作证,我要为你说话,乔!你没有背叛他,上帝作证,你一直跟着他,像个男子汉!”

“哎,乔,”奥康纳先生突然说,“把你写的那篇东西念给我们听听——你记得吗?有没有带在身上?”

“啊,好啊!”亨奇先生说。“给我们念念。你听到过吗,克罗夫顿?现在听听吧,真是妙极了。”

“开始吧,”奥康纳先生说。“别犹豫了,乔。”

海恩斯先生似乎一时记不起他们讲的那篇东西,但想了一会儿后他说:

“哦,是那篇东西……说实在的,那篇东西现在过时了。”

“快念吧,伙计!”奥康纳先生说。

“嘘,嘘,”亨奇先生说,“开始吧,乔!”

海恩斯先生又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在一片肃静中,他摘掉帽子放在桌上,站起身来。他好像在要在心里把那篇东西先背诵一遍。过了好长一会儿,他才念道:

帕内尔之死

1891年10月6日

他清了清嗓子,然后开始背诵:

他去世了。我们的无冕之王去世了。

啊,爱尔林 [33] ,沉痛悲伤地哀悼

因为他长眠地下,被凶恶的一帮

现代的伪君子打倒。他躺在那里被怯懦之狗杀死

他曾使它们脱离泥沼获得荣光;

于是爱尔林的希望和爱尔林的梦想

随着她君主的火葬而消亡。

在宫殿、小屋或在茅舍里

爱尔兰的心处处都在

哀伤哭泣——因为他去世了

谁还会决定她的命运。

他本可使他的爱尔林名声显赫,

绿色的国旗灿烂辉煌地飘扬,

使她的政治家、诗人和战士

在世界各民族面前挺胸高昂。

他梦想(唉,只是梦想!)

自由: 但在他奋力

扑捉那女神之际,背叛

使他和他热爱的自由分离。

无耻啊怯懦卑鄙的黑手

杀死了他们的主人,或用亲吻

将他出卖给那群乌合之众

阿谀奉承的教士——决非他的友人。

愿永恒的耻辱吞噬

那些人的记忆,他们企图

玷污他崇高的名誉

而他以自己的自尊鼓舞他们。

他像其他伟人那样倒下了,

壮烈地直到最后不屈不挠,

死亡现在将他结合

纳入到爱尔林昔日的英雄行列。

没有争斗的喧闹惊扰他的睡眠!

他静静地安息: 没有人间的苦难

或者雄心壮志激励他现在

攀登光辉的峰巅。

他们实现了目的: 他们使他倒下。

可是爱尔林,记着,他的精神

会像火中的凤凰那样升起,

在破晓的黎明时分,给我们带来自由政权的那天。

那一天爱尔林举杯欢庆之中

愿她别忘了寄上一片悲情,

——哀悼帕内尔的英灵。

海恩斯先生重又坐到了桌子上。他朗诵完之后,房间里一片沉寂,接着爆发出一阵掌声: 甚至莱昂斯也鼓起掌来。掌声持续了一会儿。掌声停止以后,所有听的人都默默无语,对着瓶口喝起酒来。

噗!海恩斯先生那瓶酒的瓶塞迸了出来,但海恩斯先生仍然坐在桌上,满脸通红,光着脑袋。他似乎没有听见酒瓶对他发出的邀请。

“真不简单,乔!”奥康纳先生说,一边掏出他的卷烟纸和烟丝袋子来掩饰他的激动。

“你觉得这篇东西怎么样,克罗夫顿?”亨奇先生叫道。“难道不好吗?你说什么?”

克罗夫顿先生说这是一篇绝好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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