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古代的行乐和风流,到了现在,无疑转到观赏动植物生态方面来了。
我和“野鸟会”同人在富士高原和湖畔漫步的时候,不由想起各个时代的日本人亲近自然的情景。最近,这种旅行的时兴,不光是为摆脱都市和出自对自然科学的爱好,其中似乎还有更为强烈而深刻的人的精神的追求。对于我来说,只是想同鸟类学家中西悟堂先生见上一面,然而一行三十人,大家的心思全都奔野鸟来了。从前,我从未参加过团体旅游,这种旅行弥散着一种特殊的亲切的情味,既可将旁人忘掉,又能把自我抛却,仿佛到理想幸福之国过上一天。我想,既然把野鸟作为此种旅行的内容,一定是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清栖先生和其他诸位指导者,不用说他们是把野鸟作为学术研究对象的,而我们这些对此一无所知的外行,怀着所谓参观的心情,这种心情即便能产生诗感,也不会涉及野鸟的吧。鸣啭,飞舞,生蛋,育雏,各种鸟的形态和毛色,它们时远时近,时隐时现……这些微妙的变化似音乐,不会像其他参观那般令人精神紧张,心情沉闷。就听觉和视觉来说,没有比鸟叫更能唤起人们对于大自然的怡悦和亲近之情了。也许因为这个缘故,人们从野鸟身上最能显现对于一切生物生命的怜爱。这就是人们喜欢野鸟的真趣。
我家在镰仓,从大船站一乘上车,就收到两份资料,一是今天与会者的名单,一是《山中湖畔藏云山庄院内及附近鸟的名称和音声分类》,令人倍感亲切。从国府津站换车到御殿场,再换乘巴士。在须走的米山馆前,中西先生下车,和一个人站着说话,我想那个人就是高田昂先生吧。高田先生说因有要事,不能一道同行。米山馆看来是专门供听鸟的游客住宿的旅馆。今晚本来可以欣赏到引鸟名人“兵君”模仿鸟鸣,不想他半月前已经去世。有人回忆起他生前的情景。
“树木和花朵都很小,所以又名少女樱。”导游小姐介绍说。富士樱已经散落,道旁的兔子花一片锦绣。看不见富士山。回首一瞧,是青碧的茫茫林海,尽头形成一道美丽的倾斜的直线。据说可以望到骏河湾的水波。从笼坂山口边界下行到山中湖,于藏云山庄前弃车前进,落叶松的疏林里一片小鸟的叫声。山庄夫人,还有早到的来自甲州的中村幸雄先生前来迎接。中村先生手里拿着笔记本,兴奋地告诉我们,说他在山庄已经听到十种鸟的鸣叫了。(以下关于鸟叫,清栖先生和中西先生两位大家都写了文章,我只记下一点片段的印象。)
进入宴席,有人迅速拿来了热毛巾和酒杯。听说明日还有二十多公里的艰难路程,全靠徒步跋涉。大家不由一惊。不会喝酒的我,以为面前摆的是甜酒,战战兢兢喝了下去。后来一打听,知道是女性爱饮的鸡尾酒。六月初天气,离日落还有些时辰,于是去听山庄附近的鸟鸣。起初,我一边留意远近的鸟鸣,一边不时停下脚步,听人指点,这是赤腹鸟,那是木鹨。这是野鸡,那是蒿雀……真叫人喜出望外。杜鹃、郭公、黑鸫、筒鸟等,印象最深。在高尔夫球场,尽情观赏大地鸡漂亮的飞翔,倾听那震耳的羽音。这种鸟的翔空颇似云雀,遥远地,迅猛地,占领着这片如草原般广袤的青空。观览席的包间里,穿着防寒服的少女为我们沏茶。大地鸡一落到球场上来,青栖先生等一队人马立即跑去寻找鸟巢,剩下的人也跟随而去。没有找到,只发现红蚁塔和吹泡虫的泡。但是不一会儿,青栖先生无意中发现了赤腹鸟的巢。在富士樱和荆棘之间,一个充满爱的静谧的巢穴,有四只鸟蛋。铃木大麻先生作了写生。其次又看到白颊鸟的窝,有三只鸟蛋。中村先生要为明天的参观做准备,他先到山庄后头的森林里寻找鸟巢去了。藏云山庄主人出来迎接。归途是公路,左侧可以看到农大学生的实习林带和高山植物园。路旁的山丘上悬铃百合和虎杖草很多。还看到一片盛开的山藤花。
回到山庄,换上浴衣。有人去洗澡,有人在阳台上谈鸟,度过一个温馨的夜晚。落叶松林之间能望见湖水。山庄的另一栋是酒厂,是由越后迁徙来的农家古老建筑,柱子和房梁粗大而黝黑,浸润着往昔的酒香。眼下,高原上传来了鸟的歌唱。壁龛里有百练先生的三首诗作,是专门招待今日来客的。为了迎接“野鸟会”,不光新换了被褥,还从星冈特地请来三位厨师做菜,山中湖的鲫鱼丝、鲜独活、鲷鱼烩款冬等,都是山间特产。主人夫妇开朗、随和,从言谈举止看好像是大阪人,一打听才知道距我们家乡不远,是三岛郡萱野村人。进门内的小房间是用赤松、白桦、白皮松建造的。炉子开着,那炉火带着令人怀恋的山气。人们围着炉子快活地喝酒,聊天。
山庄主人本来打算在这里建造一座冬季游乐场,才于湖畔盖起别墅来的。鉴于这里正好是野鸟的天国,所以现在他一心扑到鸟儿身上了。
“为了小鸟,我不惜拿出一切。我要建造一座小鸟的乐园。”他表白说。看来,不光山庄院内,他还想把整个富士山都变成小鸟的游乐场。他正准备添置巢箱和其他各种设备。
饭后,津田青枫先生创作了鸟的诗歌,铃木先生挥毫写下了几个字。大家也都签名留念。十时,听佛法僧鸟鸣叫的录音。就寝以后,耳边仍是早起的鸟儿的叫声,所以几乎没有人睡着觉。彻夜准备早饭。在夜莺和杜鹃的鸣叫之后,三点二十六分,紧接着传来了郭公鸟的第一声。三点四十分,天色还是一片黑暗,这时已是鸟鸣的高潮。大家都起身了。懒惰的我,冲着邻室喊了声:“津田先生!”
“你要躺着听吗,川端先生?你一个人待着叫人不放心呀!”青枫先生应和道。微明,打开障子门,清凉的朝雾浸染着青色的落叶松林。躺在被窝里聆听鸟鸣,也是一种幸福。
星冈厨师们的手艺无暇细细品味。饭后,参观了山庄巢箱的调查情况,然后,沿森林向湖畔下行游览。途中遇雨,一头闯进新大地饭店,受到山庄主人和系川恭平先全家的欢迎。冒着小雨,沿湖畔到达吉田旅馆,乘骏河旅馆的摩托艇渡过湖水返回东京。到了须走这地方,同今日看了一天鸟儿的青栖先生分手后,我就由御殿场经箱根回家了。
(第二天的参观时间太长,从略。)
发表年月不详
狗与鸟
眼下,只有一只白颊鸟了。
我家有宅基神(83),当地人说是五谷神。这条山谷家家都有五谷神,每年轮流祭祀。今年该轮到我们家了。初午(84)那天,竖起了江户时代家传的旗幡。这面旗一年只用一次,是一块好棉布做的。去年夏天,我到信州旅行期间,林房雄君把我家当作工作场所,并住在这里。听说一年出现了各种好事儿,想必是托宅基神的福吧。妻子每个月逢初一、十五供小豆饭。据说五谷神是狐,厌恶家中养犬。当然也不单是这个原因,反正现在没有狗了。因半年多不在家,很难养狗。西洋人有的牵狗去远方旅行。就像猎人带着猎犬,在山中散步的时候,也可以带着柯利或泰拉啊,旅途中时常这么想。但是狗住旅馆很难,麻烦,每天乘货物车之上也很可怜。不习惯的狗乘火车,有的受惊发狂。
搬来现在的家之后,曾经要了一只小柴犬,因患犬瘟热(distemper)住院而死亡。住在东京时,养了好多小狗,没有一只因患犬瘟热而造成麻烦。我并不认为犬瘟热这种病很可怕。在要来之前,这种病已经侵犯到肠胃里了,但日本犬的子孙们的特色是,直到病死都一直健康地玩耍。
想有一只柴犬。去年秋,沿木曾川下行,自多治见至土田途中,透过车窗,三番五次见农家有岐阜犬。闪闪烁烁,尚感美丽。一行人中谁也没有注意,似乎我最先发现。二三年前,住在甲府市外的汤村时,一走近旅馆玄关,就听说这儿有漂亮的甲斐犬。其后进入账房,硬是看了人家尚未见惯生人的狗,全都不满意。然而,于不曾想到之时,猛然瞥见纯血种的犬,胸中立时闪过一丝美感。当时,我在甲府市内见到了甲斐犬。走路时,也怀念起那只日本犬来,那是料亭的狗。
沿木曾川顺流而下,从轻井泽围绕木曾转了转,本打算看看寝觉之床的,谁知从上松车站一下火车,就听到山雀的鸣叫声。能在木曾买到良种的山雀,当是此次旅行的一件乐事。想是从远方传进耳朵的。山鸟是这样,而家鸟的鸣声听起来也很悠远。一般的鸟鸣,隔着相当的距离,听起来别有风情。上松的山雀鸣声悠扬,循声而至,发现酒店的木柱上挂着一只鸟笼子。老板不卖,他说别处还有一家养山雀。虽请店中小伙计引路,但在那里没能见到。死了心便前往寝觉之床,不想小伙计一度回店之后,又骑自行车折回来,说可以出售,索价二十日元。归途路过该店,能否降价便宜些,对方说不行,结果没有买。然后步行翻越马笼岭,迂回到名古屋。两三天的游览拎着小鸟而行,也会少感不安。已是秋令,不再是百鸟鸣啭的初夏了。听酒店老板的口气,似乎说我不知这种鸟真正的价值。这鸟鸣声优美,但比起我家从前那只山雀,嗓音太大,缺乏山间沉静的余韵。
以前的山雀,是前年秋天轻井泽鞋店老板送的。那只从轻井泽家中的浴场飞进来的鸟,逮住一看,是鹪鹩。鹪鹩喂养得法,活得相当长久,但它是一种很难喂养的鸟。我们到喜欢小鸟的鞋店请教喂养方法,打算给鞋店老板看一看鸟儿。妻子稍稍打开竹篮盖子,它一瞬间飞走了。因不是母子鸟,没什么可惜的,但我总有些不愉快。在藤堂旅馆休息时,有人喊叫:“追分失火啦﹗”“莫非是油屋吧?”我蓦地来到路上,果然是油屋。堀辰雄君和立原道灶君都在油屋,我立即向那里跑去。堀君从前天晚上起住在我家,今天回去的途中遇上火事,一本书也未带出来,行李也全烧光了。这场火使我忘记了逃跑的小鸟。“放跑了鹪鹩,烧毁了油屋。”我说。鞋店老板说,是在他家逃掉的,很对不起,干脆将自家山雀送给我了。喂养三年,秘而不宣,从不轻易示人。
关于小鸟,我饲养过戴菊鸟和长尾山雀。戴菊动作凛然优美,体小,鸣声浏亮。我还是想喂养个儿小、鸣声优美的鹪鹩和小琉璃。我一写这样的文章,就希望有狗和鸟,立刻就想去购买。不论是镰仓的家,还是轻井泽的家,小鸟无日不来庭院,鸟鸣时时在耳畔震响。朝雾迷离的庭院,很适合鸟儿飞临。最初手把山雀,那是前年秋天,野鸟会组织的霞网实习旅行。自浅间温泉登山时,清栖君将网罗到的山雀送给了妻子。捧在手里很小,因为还要走好远的路,把它放生了。那次旅行在松本解散了。回来时,我在市政府前的露天鸟店买了深山白颊鸟、红腹灰雀和金翅雀。不用说,都不是好鸟。户隐归来,曾在善光寺附近鸟店买过山雀,但不怎会叫。
大琉璃、黄鹡鸰、交嘴雀、绣眼儿、百舌、猫头鹰、驹鸟等,都养过。其中,留下的最喜欢的鸟是红百舌。养崽时十分温驯,走出笼子同人嬉戏,撒娇似的鸣叫,又不像是百舌。它模仿各种鸟的叫声。早晨唤人醒来的响亮的鸣叫尤其好听。驹鸟稍显吵闹,写作时必须置于远处。一只驹鸟,从笼子里逃走三个月后,又回来了。它或许在镰仓山里迷了路,没有飞得很远吧?真是一件奇事。我最喜欢的是白颊鸟。第一只白颊鸟,养了六七年,比狗活得还长久。
至于狗,我养过很多柯利种和刚毛猎狐㹴特利亚种。喜欢母狗。因为产崽时很令人高兴。我时常想起难产而死亡的柯利,它的身子比一般的狗长大,像娇小姐,动辄害臊,又爱撒娇。它不喜欢外出,极端害怕通行汽车的道路等。教它散步,也花费了很大力气。我曾将它置于院子里,为它全身捉螨虫。我为狗捉螨虫,可以两三天不眠不休,这种事儿一干起来,我的性子也变好了。虽然腰酸背痛,不能动弹,依旧干得很起劲。稍有闭眼,螨虫的幻影全都浮在眼前。后来带回家饲养。我彻夜写作时,狗也不离开一步,上厕所也跟着我。它怎么也生不出孩子来,找兽医看了,决定实行剖腹产。那天夜晚,手术做得马虎,我也未能看到。我按着狗头,使它嗅麻醉药。当晚,兽医的夫人为它喂水,狗站起来走了几步,情况恶化而死亡。让它饮水也很草率。那天晚上,狗大概想回归我家,跌落在门内的泥地上了。要是将它四肢和身子捆绑起来,让它睡觉就好了。
昭和十四年(一九三九)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