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三月二十九日中午
就在爱德华·斯普林罗夫看见扛着稻草的人朝卡斯特桥市走的七天之后,老斯普林罗夫站在同一条道的边上,跟他的朋友农夫贝克谈话。
他们的谈话停下来。斯普林罗夫顺着街道看去,有一个东西吸引了他的视线。
“哎,我们都得过去看看。”他咕哝道。
另一个也朝那个方向看去,“没错,斯普林罗夫老兄,没错。”
在路中央一前一后走来两个人,农夫指的就是他们。他们是两个木匠,肩上扛着一个空棺材,上面盖着一块薄薄的黑布。
“碰到像这样的景象,我总是感到一种满足。”斯普林罗夫盯着木匠肩上令人哀伤的负担说道:“我把它叫做一剂良药。”
“一剂良药……我没有听说最近谁病得这样厉害呀?好像有人突然死了。”
“可能是吧。嘿,贝克,我们说突然死亡,是不是?可是在本质上,突然死亡与其他种类的死亡并没有什么不同。世上根本就不存在这样的事情:一件东西本来弄得很结实,持久耐用,而突然嘎巴一声就折断了。我们只是突然地发现一种死亡——其实万物都是这样,好像经过周密地安排一样——死亡从一开始就同样地存在,只是我们没能很快看出来。”
“这只不过是你自己的发现,并不是上帝的做法有了改变。”
“是这么回事。事件本身并不意外,只是我们见到它心里感到意外罢了。”
“你现在很难相信我在想什么,老兄。刚才,我还惦记着下星期我们动员起来赶快打场扬谷,可现在看到了面前这个景象,我感到不急于干这件事了。我跟自己说,在我们去见上帝、被埋到地下化成灰土之前,我们为什么不能站着不动,静静地观察着各种各样事件的缘由和起因呢?”
“有这种感觉很自然,可我还是忍不住要看个究竟。世界上有一股逆向潮流,我们必须尽力往前,也只为了继续留在属于自己的地方。喂,贝克,他们抬着棺材朝这边来了,看。”
两个木匠抬着棺材走进附近一条窄狭的路上。农夫们也跟其他人一样,转过脸,注视着他们沿路走去。
“是个男人的棺材,还是个高个子男人。”农夫斯普林罗夫继续说,“不管是谁,身材倒不赖。”
“对这个可怜的人来说,这口棺材可真够寒酸的——只是劣质榆木做的,你看。”黑布一角随风向一边飘起来。
“是呀,可对一个很穷的人来说,这就够不错的了。咳,死亡对他是较轻的刺激。我常常想,在这样的最后关头,富人比穷人看起来要渺小得多。一个很有头脑而安于贫困的人最伟大的地方,可能——凭我的经验来说——就是当他看到生命比平常更加变幻莫测的时候,那种充满内心的崇高的平静心态。”
在斯普林罗夫说完这番话的时候,两个抬棺材的人穿过了他们面前一个铺满砂石的广场,朝一个阴森、沉重的拱门走去。他们在门下面停下来,摇摇门铃,等人开门。
拱门上方用埃及体写着几个大字:
郡城监狱
监狱有两扇嵌着铁钉的门,一扇门上的长方形小便门从里面打开了。有几个人迈过门槛走了出来,把阴森森的棺材从小便门拖了进去。人和棺材都进了院子,视线就被挡住了。
“监狱里有人死了,是吗?”
“是,一个犯人。”一个吹着口哨跑过的男孩回答。
“你知道是谁死了吗?”贝克问身边另外一个观看的人。
“当然,全镇的人都知道了——肯定你也知道了,斯普林罗夫先生?喔,是曼斯顿,阿尔克利芙小姐的管家。今天一大早就发现他死了。他是在他的牢房门后想办法上吊死的。用的是手绢和衣服的碎条。监狱的看守说早晨的阳光透过窗栅照在他脸上,好像他在看着他们,相貌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他留下了一张完整的供词,供认了整个谋杀过程,以及所有导致这一结局的事情。这就是他的下场。”
千真万确,曼斯顿死了。
昨天,警方允许他使用纸和笔,他花了近七个小时写了下面的供状——
最后的话
我发现人的一生是一场痛苦的骗局,因此我决心放弃生命。为了不招致更多的麻烦,我把与过去的行为相关的事实一一记下。
感谢上帝,在卡里福德的火灾之夜,我一回到家,便得知我从我所厌恶的女人的束缚中解脱出来了。我第二次去了火灾现场,发现待在那儿也无济于事,便很快在兰汉姆先生的陪同下再次回家。
在门廊的台阶上,他跟我分手,朝自己的教区寓所走去。当我站在门前,默默地想着我这次奇怪的解脱的时候,我看到从院子里的树荫下走出来一个人影。那是个女人的身影。
她走近时,借着微弱的光线我足以看清她的装束:一件披风长达裙裾,脸上蒙着厚厚的面纱。这些特征,再加上她的身材和步态,还有我猛然意识到使她免于落难的一系列事件,都告诉我她是我太太尤妮斯。
我绝望而愤怒地咬牙切齿:我已失去了塞西利亚,我得到了一个明日黄花,一个怨声连天、思想肤浅、并且整天喝白兰地的女人。感情的突变令人心畏。我刚刚感谢过的上帝现在却像是一个狞笑的恶魔在嘲弄我。我觉得自己简直气疯了。
她走近了——看到我在外面颇为惊讶——接着跟我说话。她张嘴就指责我并非故意做出来的事情,听起来好像预示着只要我们都活着,我就要受这聒噪之苦。我怒不可遏地回敬了她两句。我说话的语气使她的抱怨转为恼怒。她便说出她所发现的我和阿尔克利芙小姐之间的一个秘密来奚落我。我听到这些感到很吃惊——使我更吃惊的是她竟然知道这个秘密。不过我没有流露出吃惊的样子来。
“你怎么能这样对我?”她说。就在那时候,她的呼吸闻起来还有一股酒气。“你爱上别的女人了——没错,是这样。看你把我逼成什么样!我去了车站,想永远地离开你,可是后来我又回来了,想再追问你一次。”
她说话的时候,我心中不禁燃起一股无名之火——愤怒和遗憾交织在一起。我几乎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知道猛烈地举起手臂,抡圆了胳膊,用尽全身力气朝她扇去。她飞快地一转头——可怜的东西就这样完了。由于她头的摆动,我这一掌便恰恰落在她颈背的侧面——就像人们杀兔子一样。眼前的事令我目瞪口呆。这一下准是打坏了椎骨。她扑倒在我脚下,抽搐了几下,发出一声低沉的惨叫。
我跑进屋里拿了些水和酒,出来后用小折刀刺她的胳膊,可是她一动不动。我发现她死了。过了很长时间我才意识到我的恐怖处境。有几分钟我不知道怎样逃避我的行为引起的后果。后来有一种想法突然在我脑海里闪现出来。她离开三贩客栈后有人看见过她吗?如果没有人看见过她,那么教区的人都会认为她烧成灰烬了。这样,我便永远不会被发现。
于是我依计而行。
首要的问题是如何处理尸体。那一时刻的冲动想法就是把她立刻埋到抽水机房和瀑布之间的坑里。但是转念一想,我没有足够的时间。那时已是清晨四点,很快就有干活的人在周围活动了,所以我必须等到第二天晚上再埋掉她。于是我把她弄到屋里。
初春的时候,在把外屋改换成工作间的过程中,为固定橱柜往墙上钉钉子时,我发现墙是空的。我仔细观察了一番,发现在灰泥后面是一个久已不用的炉灶。在为我修缮房子的时候,炉灶用砖封起来了。
我仅用了几分钟的时间便把壁橱卸下来,把砖扒开。因为我想明晚就把尸体移走,所以我就把它装进口袋,塞进炉灶里,然后垒上砖,把壁橱放回原处。
然后我去睡觉了。躺在床上,我思索着是否有什么轻微的破绽会使人们怀疑我太太没有被大火烧死呢。我脑海中闪过的最强烈的念头是,搜寻者可能会因没发现任何遗物而感到纳闷。
安全而易行的办法是把尸体放到被烧毁房子的废墟上。但是,不能这样做,因为火旁有人监督,以防火势蔓延。于是,我又想到还有一个补救措施。
我又起来,穿好衣服,走到外屋。我必须再把壁橱卸下来。我把壁橱卸下来以后,把砖扒开,拉出袋子,拽出尸体,从她兜里拿出钥匙,从她身侧拿出手表。
而后我又把一切按原样摆好。
我兜里装上这些东西,走出院子,穿过一片低矮的柳树丛,从后门进了教堂墓地。我一路小心摸索,来到了月桂树林后面的一个角落里,那儿有时堆放着一块块新近从坟里挖出来的白骨。我急切地希望从那些旧骨头中找到一块头盖骨。尽管我经常看到那儿的垃圾堆里扔着一两块头盖骨,可那时候我却没能找到一块。而后我又悄悄地在另一个角落里摸索,结果也是徒劳——在哪儿也找不到颅骨,我只好捡了三四块腿骨和椎骨的碎片,就只能将就于这些了。
手里拿着那些骨头碎片,我穿过大路,绕到客栈后面,那里的干草堆依然冒着浓烟。我躲在树篱后面,看到有三四个人在监视着火场。
我就站在那儿,把骨头一块一块地扔过去,越过树篱和那些人的头顶,落进烟灰余烬中。扔完骨头,我又把钥匙扔过去,最后扔的是手表。
而后,我沿着来路返回家里,又上了床。这时候东方已经破晓。我欢欣不已:“塞西利亚又是我的了!”
早饭的时候我想:“要是今天没机会移动壁橱怎么办!”
我去了附近的泥瓦场,工匠们正在吃早饭,我偷偷地铲了一铲灰泥。我把灰泥带到外屋,又把壁橱挪开,把后面的炉灶用灰泥封住。然后把壁橱推回原处。总的来看,这还算得上是个安全的藏尸之处,但是我还是要等到第二天夜里才能把尸体埋掉。
到了夜里,不知为什么我的勇气比前天夜里削弱了许多。我不愿意再去碰那尸体。我到了外屋。没有打开炉灶,反倒钉上大钉子,把壁橱固定在墙上。“无论如何,明天夜里我要把她埋掉。”我想。
可是第二天夜里我更加不愿意碰她。我这种抵触情绪逐渐加深,尸体便一直未动。只要我在这里,毕竟不可能有人来打开炉灶。
我娶了塞西利亚·格雷。那天上午离开教堂时,从没有哪个新郎像我那样内心洋溢着爱意和幸福,一心一意向往着美好的未来。
塞西利亚的哥哥在南安普敦的旅馆出现,并且带来搬运工吐露的奇怪证据时,我的惊愕之情简直难以言表。我以为他们已经找到了尸体。“我现在就要被拘捕,从而就要失去她吗?”我不胜悲伤。我意识到了我的错误,而且也立刻意识到我必须表面装出光明磊落的样子。于是我便答应了他的要求,让他把塞西利亚带走。我苦苦思索,想出几种方案,试图在不泄露我自己心知肚明的原因的情况下,在法律上有权利要求她是我的合法太太。
翌日,我回到响水山庄的家里,有一个星期时间我茫然不知所措。我想不出一个既不暴露我自己又能证明我太太已死的安全之策。
兰汉姆先生暗示我可以采取登寻人启事的方式追寻她的下落,可我没有心情搞这样的闹剧。一天晚上我碰巧走进旭日升客栈,那儿有两个臭名昭著的偷猎者,坐在高背椅上。高背椅挡住了他们的视线,没有看见我进去。他们已喝得半醉了——人醉到那种程度时说话自然是严肃而有力。他们谈话的主题正是我。
下面就是他们断断续续谈话的主要内容:卡里福德大火的当晚,他们其中一个被派来找我,把我太太死去的消息告诉我。他这样做了,可是因为我没有为此付钱给他,他离去的时候颇为忿恨。在火熄灭之后,他与他的同党纠集在一起。他们认为白昼到来之前,黑夜是他们搞点非法所得的最佳时刻。我的家禽窝棚便成了他们垂涎的目标。其中一个仍然对他晚上空手而返心怀怨恨,他提议先对我的家禽下手,因为他们认为我跟着兰汉姆先生去教区长家了。另外一个偷猎者不愿去,那个人便独自前往。
那时大约是凌晨三点钟。他一直走到我的宅院北墙外不远处的一片灌木丛中。当时,除了瀑布哗啦哗啦的流水声外,他竟听到从房子另一侧传来了另一种声音。他这样描述那种声音:“一位太太的鬼魂在唠唠叨叨地指责她的男人——接着是倒地的声音——跟着一声呻吟——而后又和以前一样,只是哗啦哗啦的流水声和嘎吱嘎吱的抽水机声。”他对这种奇怪现象只有一种解释:这房子闹鬼。而且不管这声音是活人的还是死人的,任何声音都会令他这样来偷猎的人感到恐慌和不安。他偷偷地潜回家了。
他躲在屋后的目的是违法的,因此他对这次历险缄口不提。在铁路搬运工奇怪的声明使每个人感到震惊之前,他心中对事实一直没产生过疑虑。而后他便问自己:那天晚上那些恐怖的声音难道是我和我太太打架吗?
另一个偷猎者说道:“要是她活着,他为什么不想法找到她呢?”
“这倒是,”第一个偷猎者道,“我忘不了我听到的声音。要是她不会活着出现的话,那么我心里就会毫不怀疑地相信她被谋杀了。尽管我会因为到房后偷猎被罚在面粉厂干六个月的苦工,我还是要告诉教区长。”
“要是她万一活着出现了呢?”
“那我就知道我搞错了,会觉得自己傻得像个无赖,也就没话好说了。”
我吓得悄悄地溜出来,出了一身冷汗。天上地下惟一可以迫使我放弃塞西利亚的压力浮上心头——那是死在绞刑架下的恐惧。
我坐了整整一夜,谋划着各种各样的对策。在我看来,对我这种危险处境的惟一的补救方式非常简单,就是在那个易受蒙蔽的人疑心加重之前,找个女人来代替我太太。
惟一的困难是找个切实可用的替身。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惟一可以找到的是一个孤亲寡友、幼稚无知的女人,名叫安妮·西威。我年轻时就认识她。她曾在伦敦给一位贵妇做过一段时间的管家。因为那位贵妇突然辞世,未来的日子变得朝不保夕。她并不是最适合这个计划的人选,但是我别无选择。她有一个品质很重要——她不是个长舌妇。第二天我就赶往伦敦,拜访了我太太在霍克星顿的寓所(那是她以曼斯顿太太的身份居住过的惟一地方),并且发现找替身这件事不会有太大障碍。这种有利的情况使我决定依计而行。我去找安妮·西威,向她求爱,然后向她说明了我的计划。
直到我被拘捕之前的那个星期天,我们都生活得相当平静。那天早晨,安妮从教堂回来,便告诉我有个小伙子在那儿狐疑地看着她。除了等待事件的后果以外,我们无计可施。而后我便接到了兰汉姆的信。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对将来的命运漠不关心。在次日的整整一天内,我有一两次想逃跑,可是下不了决心。我想,无论如何,最好先把我太太的尸体埋掉,因为炉灶随时可能被打开。我到卡斯特桥镇去做了些安排。那天晚上阿尔克利芙小姐(我们已被一个共同的秘密连接在一起了。这个秘密我无权泄露,也不想泄露)来找我,让我更加吃惊。她说,从兰汉姆先生那天晚上的举止来揣测,他对她隐瞒了一个比他想说出来的更加重要的猜疑,而且那时候他家里还有一些陌生人。
我推测到了那个猜疑是什么,便决心在一定程度上提醒她一下,以便获得她的帮助。我告诉她在火灾之夜,我意外地杀死了我太太,并强调,杀死惟一知晓她秘密的女人,对她是有好处的。
她的恐惧以及她对我命运的忧虑,促使她在那天晚上监视着教区长的住宅。她看到侦探离开那儿,便一直跟踪到我的住处。这些都是在我挖完我太太的坟,发现她之后她匆匆告诉我的。她对袋子里装的东西没产生任何怀疑。
我现在就要进入正常状态了,因为人们几乎总是要长久地待在他们的墓穴里。纵观一下人类历史的长河,这种现象很奇怪。更奇怪的是,人们大部分是死者,他们几乎从来没有过其他归宿。
埃涅阿斯·曼斯顿
管家的供词,再加上各种各样的相关证据,证明安妮·西威和阿尔克利芙小姐与这宗复杂的谋杀案无关。
2.下午六点钟
曼斯顿死于当天的黄昏时分。
塞西利亚、她的哥哥、爱德华·斯普林罗夫及其父亲一群人聚集在托尔教堂村的农舍里。他们坐在窗户旁边,谈论着刚刚发生的这些离奇事件。尽管塞西利亚的脸色白得像一朵百合花一样,可她的眼睛里却闪烁着一缕希望的光芒。
他们谈着话,眼睛望着窗外。落日的余辉给树篱、大树以及教堂塔楼都镀上了一层金黄色。这时候,一辆四轮马车转过小巷的墙角,驶进了他们的视线。马车防护板擦得锃亮,转弯时反射出太阳的光泽,车轮的辐条也是煜煜闪亮,好似一支支刺刀。马车愈来愈近,最后来到欧文家门口的旁边。车夫拉住缰绳,高声一叫,气喘吁吁,浑身是汗的几匹马便停了下来。
“阿尔克利芙小姐的马车!”他们都失声叫道。
欧文走了出去。“格雷小姐在家吗?”来人问道,“给她一封信,我要等候她的回音。”
塞西利亚读着卡里福德的教区长写的这封便函——
亲爱的格雷小姐——阿尔克利芙小姐病了,不过并无危险。她总在不断地叫着你的名字,现在非常想见你。如果可能,乘这辆马车来这里——你的忠诚的
约翰·兰汉姆
“她怎么病了?”欧文问车夫。
“管家逃跑的那天夜里,她一直在潮湿阴冷的屋外站着,因此得了重感冒。从那时一直到今天上午,她一直诉说胸口胀满灼痛。今天上午女仆跑进去突然告诉她曼斯顿自己上吊死了——她大叫一声——有根血管迸裂了——她跌倒在地板上。严重的脑出血持续了一段时间才停下来。人们说她肯定会好过来的;可是她自己说不行了。她从前闹过一次这样的毛病。”
塞西利亚很快打点停当,登上了马车。
3.晚上七点钟
塞西利亚走在响水山庄走廊里的足音尽管很轻柔,病痛中的女人还是以她超凡的聪敏听到了她所熟悉的女伴的脚步。她屏息走进了病人的房间。
房间里一片寂静,孤独使情感变得升华,似乎思想就是行动。阿尔克利芙小姐尽力活下来的虚弱活动,好似在与宇宙间的一切势力进行一场无声的角斗。屋里只有兰汉姆先生。塞西利亚一进屋护理员就出去了。内科医生和外科医生在隔壁房间正忙着低声探讨着病人的病情,他们宣布病人已脱离危险。
塞西利亚走到床边,阿尔克利芙小姐立刻认出了她。哦,多大的变化——阿尔克利芙小姐竟然卧床不起!这还不是最严重的变化。由于虚弱,她的面色变得温柔;在脆弱消瘦的脸庞上,高傲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悦人的宁静与平和。
阿尔克利芙小姐向兰汉姆先生打了个手势,表示她想跟塞西利亚单独在一起。
“塞西利亚?”门一关上,她便有气无力地低语道。
塞西利亚紧紧握住她虚弱的手,依偎在她身旁。
阿尔克利芙小姐又低声絮语:“他们说我肯定能活下来;可是我知道我准会死的。”
“他们说得对,我希望你会活下来的。”
“我知道得最清楚,不过别谈它了。塞西利亚——哦,塞西利亚,你能原谅我吗?”
她的同伴紧紧按住她的手。
“可是你还不知道——你还不知道,”病人轻声地说,“我请求你原谅我曾对爱德华·斯普林罗夫的妄言中伤,而且给他施加那么大的压力——从而导致你一连串难言的痛苦。”
“我一切都知道——一切。我真的原谅你。我并不是一时冲动,等冷静下来又后悔。我是经过认真考虑,发自内心的。正像我自己也希望被别人原谅一样,我现在真心地原谅你。”
泪水从阿尔克利芙小姐的眼里潸然而下,与她年轻女伴的眼泪交融在一起——塞西利亚也忍不住落下了同情的泪水。精神彻底崩溃的女人不断迸发出强烈的爱意,但这种爱意经常被激动的情感所打断。
“可是你不知道我的动机。哦,要是你知道,你不知会怎样怜悯我呢!”
接下来一阵沉默,塞西利亚没有插话。年长的女人看起来想凭借一种超常的努力使自己振作起来。她继续说着,声音如夏日微风一样微弱,而且断断续续,然而她的话语中充满一种稳固的意向,似乎要求她使用坚定的语气,把它完全表达出来。
“塞西利亚,”她说:“在我死去前请听我说。”
“很久以前——三十多年前——一个十七岁的年轻姑娘被她的表哥无情地背叛了。她表哥是个放荡的军官,二十六岁……他去了印度,死在那里了。
“后来,她在德国生下了一个小孩。这个可怜的姑娘同她的父母从德国回到家乡后的一个夜里,她拿出她身上所有的钱,连同一封信一起用别针别在婴儿的胸前。信中除了说明其他情况外,还写着她希望这个孩子的教名是什么。她把婴儿包好,抱着他走到克拉彭。在那里的一条僻静的街道上,她选择了一所住房。她把孩子放在门阶上,敲了敲门,然后跑到远处注视着。他们把他抱进屋去了。
“把可怜的婴儿送走之后,这个姑娘为自己对孩子的残忍,狠狠地自责,她真希望当时听从了父母的意见,秘密雇个护士抚养他。她渴望见到他,但不知怎么办才好。她用假名给把婴儿抱进去的女人写了封信,请求她带上婴儿在她指定的某些地点跟她会面。那些地点在切尔西、皮姆利科或汉默斯密斯的旅馆或咖啡馆中。那个女人得到很丰厚的报酬,经常来会面,而且不提任何问题。有一次会面——在汉默斯密斯的一个客栈中——她没有把孩子抱来。她告诉那姑娘孩子病得很厉害,活不过当天晚上了。这个消息,再加上极度的疲惫,使姑娘感到一阵晕厥……”
阿尔克利芙小姐哽咽难言,她变得痛苦而激动。塞西利亚听到她这番话,面色苍白,惊异不已。她为她擦了擦眼泪,弯下身去,求她不要再继续说下去了。
“不——我必须说。”她哽咽着大声说,“我要说——我必须说下去!我必须更清楚地告诉你……我死之前你必须听到我的故事,塞西利亚。”满怀同情而又瞠目难言的姑娘又坐下来。
“收养孩子的那个女人姓曼斯顿,是一个校长的遗孀。她说她收养的是一个亲戚的孩子。
“只有一个男人知道谁是孩子的母亲,那就是她曾昏倒在那家客栈的店主。从那时以后,她用钱买通他,让他对这件事保持缄默。
“十二个月过去了——十五个月——这个忧伤的姑娘在她父亲那儿遇到了一个叫格雷的人——你的父亲,塞西利亚。那时他还没有结婚。哦,多棒的小伙子呀!无知幼稚的姑娘那时才明白什么是心心相印的爱情!可是太晚了。要是他知道了她的秘密,他会抛弃她的。她艰难地从他身边消失,为此她心灰意冷,日渐憔悴。
“时光一年一年地流逝。她父亲去世后,她便继承了财产,做了庄园的女主人。父亲在世时,她不敢与儿子相认。现在她想出了一个万般无奈的计划,想与儿子时常相见。塞西利亚,你知道这个懦弱的女人是谁。
“费尽千辛万苦,我把他弄到这儿来做管家,并且我想看到他成为你的丈夫,塞西利亚——我真正爱人的女儿的丈夫。这是我一个美好的愿望……可怜我——哦,可怜我!我无法忍受无人关爱的凄凉!我爱你的父亲,现在依然爱他。”
这就是塞西利亚·阿尔克利芙沉重的心事。
“我想你一定会再次离开我——你总是离我而去。”她默默地握着塞西利亚的手,握了很长时间才开口说道:
“不——我真的会和你一直待下去,你喜欢我待下去吗?”
尽管在这生命之火微微闪烁、行将熄灭的垂危时刻,阿尔克利芙小姐仍是阿尔克利芙小姐。“可是你还要给你哥哥料理家务呀。”
“是的。”
“嗯,你当然不能就这样突然跟我住在一起……回家吧,不然他会乱作一团的。明天早晨再来,行吗?最亲爱的,再来吧——我们会去接你。但是现在你不该待在这儿,不然欧文会不放心的。哦,不——这不合情理。”我们常常看到,病入膏肓的人对日常琐事格外关切。这种情况就出现在这里。
塞西利亚答应回家去,明天早晨再来,一直住下去。
“一直住到我死,行不行?真的,直到我死——明天我还不会死呢。”
“我们希望你能恢复健康——大家都是这样。”
“我最清楚。明天六点来,亲爱的。”
“我会尽量早来的。”塞西利亚柔声回答。
“六点钟太早了——你还要打点你哥哥的早餐呢。八点钟离开托尔教堂村,好吗?”
塞西利亚答应下来。其实她如果整夜住在这里,阿尔克利芙小姐是不会知道的。可是塞西利亚天性诚实,即使在这种情形下,她也坚决反对这种善意欺骗的做法。
于是人们安排她乘小马车回家,而不是坐接她来的大马车。为了保证让她尽早赶回,马车得在托尔教堂村停留一夜。
4.三月三十日拂晓
这天夜里,塞西利亚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感受到夜间那种周期发作的恐惧,这恐惧使她强烈意识到她和阿尔克利芙这个姓氏、这个家族的联系。
凌晨大约四点钟,塞西利亚正处在半梦半醒的蒙眬状态之中——突然被某种魔咒惊得呆若木鸡。这种魔咒包含着的与其说是恐惧,还不如说是敬畏。在她床脚站着的、带着难以言喻的恳求神情直视她面孔的正是阿尔克利芙小姐的身影——苍白而清晰。她一动不动,可是她身体的每一部分都表达着一种渴望——一种诚恳的渴望。
塞西利亚相信她能够像平时清醒时一样思考和判断。她认为阿尔克利芙小姐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塞西利亚机警的理智尚不足以使她问问自己:这种事怎么会发生呢。
“我真该跟你待在一起——可你为什么不让我留下来呢!”塞西利亚叫道。魔咒破除了——她完全清醒过来了,随之那人影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天刚蒙蒙亮,她惊恐不安,出了一身冷汗,全身都微微颤抖。她顾不上考虑她哥哥还在熟睡,便起来去敲他的门。
“欧文!”
他不是睡得很死的人,而且现在也快到他起床的时间了。
“怎么啦,塞西利亚?”
“我昨天晚上不该离开响水山庄。我要没离开那儿多好呀!我真想现在就动身。她需要我,我知道。”
“几点了?”
“四点多一点。”
“你最好别去。还是等到约好的时间再去。想想吧,我们不应该找这种麻烦,把马车夫叫醒,而且还要安排一些别的事情。”
总的来看,不凭一时的胡思乱想行事似乎是更加明智的。她又回去睡觉了。
一小时后,欧文正打算起床,前门传来一阵敲门声,接着有件东西在碰欧文的玻璃窗。他等了一会儿——声音又响起来了。有人往窗户上扔小石头来唤醒他。
他穿过房间,拉开窗帘,往外望去,发现大路上有一张苍白的脸在扬头注视,热切地希望能看到窗后有人出现。那是一张响水山庄人的脸,他坐在马背上。
欧文看出他此行的目的。很明显,他脸上带有一种报丧人的表情。格雷把窗子打开。
“阿尔克利芙小姐……”送信人说着,欲言又止。
“哦——死了?”
“是,她死了。”
“什么时候死的?”
“四点十分,又一次脑出血之后。你看,先生,她自己知道得最清楚。接到教区长的命令,我立刻就来了。”
尾声
十五个月过去了,转眼便到了一八六七年的仲夏之夜。
场景是晚上十点钟,卡里福德教堂旧钟楼的内部。
里面聚集着六个卡里福德人和一个陌生人。墙上的一个木楔上插着一个蜡烛,他们站在耀眼的烛光下。这六个卡里福德人都是音质优美的f调古钟的著名敲钟人。过去四百年来,卡里福德教区和周围地带的教民一直沐浴在这美妙音乐的旋律之中。那个陌生人是个帮手,无人知道他来自何方。
这六个本地人——只穿着衬衫,没戴帽子——猛烈地又拽又抓晃动着的钟绳,由于动作迅猛,他们的发卷在微风中上下颤动。那个陌生人敲打着钟的最高音部,同样激情奋发。他机智灵敏,一身敲钟行业的装饰。他们映在墙上的影子交织在一起,不停地晃动,宛如万花筒一般,变化无穷。他们七双眼晴都严密地盯着用粉笔画在地板上的类似一道庞大加法算术题般的图表。
金黄色的烛光照耀在塔中未抹灰泥的四壁上,也照在人们的脸上、衣服上。通过钟楼拱门下的纱帘所见到的却是另一幅朦胧景色,与屋内的烛光形成鲜明的对比。教堂中部和圣坛之间有一条长长的神秘通道,通道的尽头可以见到有几束月光从教堂东窗口倾泻进来——凄厉、阴冷、苍白。
在准备一场盛大的活动中,鸣钟的机械设备及其附件已做过一次全面的更新,新的绳索已安装好,每口钟都小心翼翼地从支架上换下;枢轴也已经过润滑,羊毛质地的鲜红的抓手——手感柔和,极易抓牢——代替了原来破旧的绳结,在钟绳的下端熠熠生辉。一切微小的细节都装饰得焕然一新,更加凸显了周围事物在整体上那种掩饰不住的古老遗风。
三节大调乐曲鸣响完毕,敲钟人擦擦脸上的汗,脱下衬衫,然后收拢绳索,离开这儿去睡觉。
“呼——呼——!整整干了四十分钟,”一个汗流满面、喘着粗气的人说——他是两个负责次中音部的人中的一个。
“我们的朋友敲得真棒——漂亮极了——尽管他是惟一的一个外乡人。”克里凯特执事刚刚松开第二根绳,就对穿着黑外套的那个人说。
“活干得漂亮。”其他人说。
“你们这么说,我高兴极了。”那个人谦逊地说。
“要是没有你,我们把钟乐敲成什么样子还真难说。原来负责敲那口钟的人喝了两加仑陈苹果酒,病倒了。”
“现在这样吧,”第五个敲钟人顺着最后一句话中的暗示说:“我们把苹果酒和蜂蜜酒喝完,然后每个人立刻回家。”
“我完全赞成。”克里凯特执事回答说,“要是我没完成泰德·斯普林罗夫交给的活儿,上帝会降祸的——可是我完成了。”
“我们其他人也都完成了。”发酒杯的时候,他们说。
“嘿,嘿——敲钟时——还有当我走上圣坛的围栏讲话的时候,心里对今天早上我要干的事儿有种精神上的感觉,就是把她拽到这里,在这儿结婚多方便。这儿比在那个微不足道的小城布迪茅斯强多了,很方便。”
“没错。克里凯特先生还能得点小费。”
“噢——没错,钱就是钱——千真万确——真的——我总这么说。不过在我们这儿,这也是一次高兴的场面。他像女孩子一样,脸都红了。他就是这样。”
“女孩脸红挺好的!男人玩火可不是件小事。”
“那么女人玩火会怎么样呢?”执事心不在焉地说。
“你想起你老婆来了,执事,”盖德·威迪说,“当你发了霉的时候,她还会再玩的。”
“好吧——让她玩吧,上帝保佑她,因为我不过只是可怜的第三个男人,我。上帝赐福给第四个吧!……嘿,泰德终于得到他的女人。那丫头的耳朵又小又白,真的!选老婆的时候跟选猪一样——要小耳朵小尾巴的——我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小伙子的时候常常这么开玩笑地说——啊!多少年已经过去了!不过泰德得到她了。可怜的家伙,他因为伤心瘦得像个隐士一样——她也一样。”
“可能她现在胖多了。”
“真的——这是自然规律,谁也不能否认。噢,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我对兰汉姆牧师谈到你妈妈的七口之家时说过的话。那时候他刚来这儿一个星期,我还是正当年。他问我,‘那么可怜的威迪有几个女儿,执事?’我说,‘六个,先生。每个女儿还都有个哥哥!’他说,‘可怜的女人,十二个孩子!——把我的这半枚金币给她,执事。’后来我整整大笑了有五分钟,于是他便了解了我这种乐天派的性格——真是,不过现在,我可不是这样了。进了教堂就把一个人的智慧葬送了,因为一点儿罪恶的迹象都没有了,智慧也就没用了。”
“要是泰德和这姑娘一辈子劳燕分飞,他们早就都死了。”盖德强调了一下。
“不过现在不会死了,而且还要增寿。”执事说。
“一切都挺顺利,”第五个敲钟人说,“他们没有逃到巴比伦[1]那样的地方——他们没有。”他开始装模作样地大抒己见——“这儿站着斯普林罗夫少爷,这儿也站着那个新婚少妇;他们从这儿走过响水山庄,在那个火炉旁边安居下来,终生不渝。”
“没错,是个美好的婚礼,很多人都来了,”执事补充道,“这儿是我们的新娘——面如桃花;这儿是斯普林罗夫少爷,看上去他有点希望自己没到这里来——咳,可怜的家伙——男人总这样。女人们表现得最好——这是这位姑娘最开心的时刻。尽管她很害羞,可是她羞涩的肌肤使她的神情更加光彩照人。”
“嗨,”盖德说,“蒂姆·斯朱登和他临时雇来的五个木匠,他们都踮着脚尖,偷偷地向里窥视圣坛上的吹奏人。还有,牛奶工多德曼正坐在他的新马车上,手里拿着鞭子,等着观望他们出来——就这样。接着又来了两位裁缝师傅。而后,克里斯托弗·兰特扛着他的鹤嘴锄也来了。还有乡村里来的男女老少们,他们在教堂墓地上来来往往,竟把墓地踏出了一条小道。大吵大闹的孩子们从他们怀抱中溜下来,几乎把他们的皮都蹭掉了。这些还不包括教堂里面的绅士和穿着体面衣服的乡亲父老们。对了,最后我看到穿着又帅又棒的欧文·格雷先生。‘喂,格雷先生,’我从教堂墓地的墙头上问他,‘你自己怎么样了?’格雷先生没答腔——他光顾得意了,什么也听不到。我理解他,没指望他回答。泰德听到了,回过头来说:‘挺好的,盖德!’他说着,像个孩子一样地笑了,甚至比孩子笑得还要天真。”
“喂,”克里凯特执事转向那个穿着黑衣服的人问,“你跟我们待了这么久,跟我们都熟悉了,你能不能告诉我们你到这儿干什么来啦,你是干哪一行的?”
“我哪行也不干,”瘦子笑着说:“我来看看在这块土地上的罪恶。”
“我说你,穿着黑衣服,是魔鬼窝中的一个崽子。”一个从未开过口的健壮的敲钟人说。
“不,事实是,”那瘦子要收回这种可怖的解释,“今晚天色清朗,我出来散散步。”
“现在我们散了吧,老兄们。”执事插话道。
烛台中的蜡烛被倒插回去,一群人都走出房间,来到教堂墓地上。一两天来,银盘似的满月洒着清澈的光辉,正好俯瞰着教堂东南面的三四棵高大的紫杉树,在静谧而暗淡的黑暗中冉冉升起。
“晚安,”门锁上的时候,执事对他的同伴们说,“我回家最近的路是穿过园子。”
“我觉得我也是吧?”陌生人说,“我要去火车站。”
“当然一样——一起走吧。”
他们俩跨过往西的台阶,另外几个人踏上大路,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这么说这段浪漫爱情终于有了个圆满的结局。”他们二人穿过草地时,执事的伙伴说道,“可是事件中有关财产是怎么处理的?”
“我说,老兄,”克里凯特执事说,“如果你告诉我你是做什么的,你今天来这儿的目的是什么,我就把婚礼的细节原原本本地告诉你。”
“很好——你说完了我会告诉你的。”另一个人说。
“一言为定。故事的真相是这样:人们打开阿尔克利芙小姐的遗嘱时,发现遗嘱正是在曼斯顿(她的爱子)和塞西利亚·格雷小姐结婚那天起草的。这正是那个高深莫测的女人的做法。高深莫测?她就像北极星那样深远而神秘。她把她的所有财产——不动产和动产——都留给‘埃涅阿斯·曼斯顿的太太’(只有一个条件例外)。遗嘱上说:若曼斯顿太太先辞世,则遗留给她的丈夫;若她丈夫辞世,则遗留给他的主要继承人——我应该说是他的直系亲属;若无继承人,则遗留给曼斯顿太太和她的绝对继承人;若亦无继承人,则遗留给兰汉姆牧师,如此而行,直至人类的终结。现在你看清了她的深远谋虑了吧?哼,从表面上看,全部财产都留给塞西利亚小姐,可是实际上一用‘太太’这个词,而不用塞西利亚的名字,那么谁是曼斯顿的太太谁就可以继承了。这不是真正的高深莫测吗?当然,这样做,不论在什么情况下,她的儿子埃涅阿斯都会成为财产的主人,同时大伙也不会知道那是她儿子,不会怀疑什么。但是她若直接把财产遗留给曼斯顿,人们就会产生怀疑。”
“绝妙的安排!那个例外是什么?”
“把部分遗产补偿给她的亲戚,兰汉姆牧师。”
“塞西利亚小姐现在是曼斯顿的遗孀,也是惟一的亲属,绝对有权利继承全部财产。”
“没错,她有权利继承。‘嗯,’她说,‘我不要。’(她不想通过曼斯顿得到任何东西,这相当自然,也很可贵。)她放弃了继承权,把它让给了兰汉姆先生。嘿,若是世上有人对土地毫不在意的话——我说没有,不过如果有的话——那就是我们的牧师。他像个蜗牛一样蜷缩在教区住所里。他刚刚把教区长住宅修整得像个样子,从来没有想过离开那儿,就是名义上离开也不愿意。‘这是你的,格雷小姐,’他说。‘不,是你的。’她说。‘这不是我的。’他说。皇家法官也觊觎这个案件,打算因谋杀罪把财产充公——可事实上又不是这么回事,皇家法官也就退出了。你听说过这样的事吗——三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还有皇家法官——谁也不是疯人院里的疯子——却把一处庄园像苹果或坚果一样抛来抛去。后来是这样了结的:兰汉姆先生接受了,请小斯普林罗夫做代理人和总管,并请他住进响水山庄,离这很近——庄园就像是他自己的一样。他可以随心所欲,兰汉姆先生从不干涉。他今天就在这儿娶回了他的新娘,塞西利亚。并且就在今天,他们拟定了一个契约。按照契约,在兰汉姆先生死后,将由他们的孩子、继承人来继承。好运终于到来。她的哥哥也干得不错。他在一项建筑竞争中夺得头标,就要搬到伦敦去了。看,这就是那庄园。走出这片灌木丛,你会看得清清楚楚。”
他们走出灌木丛,不再朝湖的方向走,而是下了南面的山坡。当他们走到正对宅院中心的时候,停了下来。
这是一幅英国乡下庄园的壮美画面。宅院的前部庄重整齐,饰有壁柱和檐板,都是由光滑洁白的软性石建成。在银色的月光下,它像潘特利克的大理石[2]一样晶莹剔透。如画的美景中,宅院的外观显得洁白而鲜丽,惟一和它媲美的是浮游在湖面上的十几只天鹅。
正在这时,门阶顶端的中门打开了,两个人影走进月光里,那是两个对比鲜明的人影。一位是体态轻柔的女人,身穿飘逸若仙的长裙——塞西利亚·斯普林罗夫;另一位是一位年轻的男子,身穿黑色的老式服装——爱德华,她的丈夫。
他们并肩在门阶的最高处,举目望月,放眼看水,欣赏着眼前的宜人景色。
“那就是小夫妻俩——瞧,真实的、活生生的人物就在眼前,我的故事显得更加具体生动了。”执事低声道。
“没错,他们俩挨得多近呀!连一个便士也插不进去——真插不进去!多么美丽的景色呀!不是吗——真美呀……不过这是一条僻远的小路,现在别让他们看见我们,因为明天晚上所有的敲钟人就会到那儿吃晚饭,跳舞庆贺。”
说话者和他的同伴轻轻往前走,穿过便门,走上大路。执事住宅就在园子远处的边缘上。走到那里,二人停下来告别。
“现在该你履行诺言了,”克里凯特执事说,“你是干什么的,来这儿做什么?”
“我是《卡斯特桥年鉴》的记者,我来这儿采集新闻。晚安。”
这个时候,爱德华和塞西利亚在门阶上徘徊了一会儿,慢慢走下路坡,来到湖畔。一只小帆船傍岸停泊在那里。
“哦,爱德华,”塞西利亚说,“你必须做点什么让我铭记终生。”
“好,最亲爱的——我知道。”
“嗯——现在你就和我在湖中划一会儿船,就像三年前你在布迪茅斯湾带我划船一样。”
他拉着她的手上了小船,几乎是悄无声息地把船推离岸边。他们划到湖心时,他停下来望着她。
“嘿,亲爱的,我清清楚楚记得我第一次吻你时的情景,”斯普林罗夫说,“你就像现在这样坐在那儿。我就这样把桨收起。然后我转过身,坐到你身边——就这样。然后我把手放在你可爱的脖颈的另一侧——”
“我觉得是放在我的面颊上,这样。”
“哦,是这样。然后你把你柔软红润的唇转向我——”
“可是,亲爱的——你应该记得你是用劲扳过去的;我禁不住把嘴唇凑过去,是因为不想让你难过,我不会让你难过的。”
“跟着我的脸颊贴住你的脸颊,然后转过脸,两片嘴唇碰到两片嘴唇,亲吻——就这样。”
* * *
[1] 巴比伦,指流放地或监禁地。——原注
[2] 潘特利克大理石,著名白色大理石,采于雅典附近的彭特利库斯山。——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