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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一个星期里的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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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三月六日

第二天早晨,他们迈出了谋划的第一步。塞西利亚蒙着厚厚的面纱,租了一辆马车,来到距卡里福德一英里左右的地方。她又一次看到她寄居在阿尔克利芙小姐家时那些熟悉的景物——起伏的小山、牧场边的小溪、古老的树木,忧郁之情便油然而生。她急匆匆地沿着一条僻静的小路来到教区长住宅,询问兰汉姆先生是否在家。

教区长虽然是个孤独的单身汉,却像古伊比利亚人[1]一样,对女性殷勤有礼。而且,他对塞西利亚尤其友善,比塞西利亚猜度的还要友好。除了因为教区的事务以外,他很少去拜访他的亲戚阿尔克利芙小姐,阿尔克利芙小姐看望他就更是少而又少了。所以塞西利亚在响水山庄居住期间对他所知甚少,教区长与阿尔克利芙小姐的关系来自他贫困的父亲的一方。而对这些亲戚,庄园的女主人是从未表示过任何同情的。回顾一下我们的家系,我们会本能地感觉到,我们所有的得以延续的活力都来自于不平等婚姻中的富有的一方。

自从老上尉去世之后,教区长在响水山庄的一言一行就像个陌生人。对这种情形,他是世上所有人中感到最无所谓的。这种彬彬有礼的冷淡使得双方都相当拘谨,甚至教区长本人不再惦念着给她布道。尽管作为一个教区长,他满腹经文,而她却不愿自寻烦恼地去想他那陈词滥调的布道。这些东西,一个乖戾的女人能说出更多。

他刚满五十岁,却已是满头银发。可是他的面色却依然红润健康,与他的丝丝银发形成奇特的对照。一个又一个星期天,塞西利亚明亮的大眼睛,默默而沉静地看着他。就是这双眼睛,驱走了他在孤单的生活中,悄然涌入他空荡荡的心中的许许多多阴郁乖戾的怪念头。既是这样,在塞西利亚离开这个教区时,那些更令人刺痛的念头,伴着一颗满溢的心取代了从前的想法。简单说吧,他几乎感到了对她的一种热烈的情感,而他为了不失高贵的自尊却不肯承认,甚至他在私下独处时也予以否认。

他友好地接待了她,可她却不愿对他坦诚相待。他看出她不愿多说话。于是他诚心诚意而又温和得体地给她看去年的《记事》,却没有问她为什么要看。他把记录摊开在她面前的书桌上,然后怀着和她一样怯怯的心情,把她一个人留在房间里。

她一页页翻阅着《记事》,一直翻到与她要找的事情相关的标题——“卡里福德灾难性的大火及伤亡情况”。

这场灾难与她自己的生活息息相关,因此一看到这个标题,她就感到一阵眩晕,有一阵儿她几乎看不清纸上的字了。她尽力克制自己不去回忆往事,鼓足勇气仔细阅读那些记录。《记事》上所记载的内容与她记忆中的事情相差无几。

她又翻到第二周的验尸调查报告。她心情痛苦地仔细翻阅,却发现了下面一个有关曼斯顿太太的住址的记录——

经查证,死者曾在伦敦的霍克星顿区,亚伯拉罕·布朗家居住。

并没有人从伦敦来参加验尸调查。

她起身离开,首先向正在外面修整花园的兰汉姆先生表示了谢意。

他把铁锹插在地上,陪她走到大门口。

“我能帮上忙吗,塞西利亚?”他直呼她的教名。因为他凭直觉感到,他在婚礼上与她告别时称她为曼斯顿太太,现在若再叫她格雷小姐,会勾起她伤心的记忆。塞西利亚明白他的用意,颇为欣慰,不过她的回答却含糊其辞——

“我只是猜测,有些担忧。”

他目光恳切地望着她。

“答应我,如果你需要帮助,如果你认为我能帮上忙,就来找我。”

“我会的。”她说。

花园的门在他们中间关上了。

“你现在不需要我帮帮你吗,塞西利亚?”他又问。

如果他把他的想法径直说出来——“我非常非常想帮你,塞西利亚,为此我一直在监视曼斯顿。”那么她会很高兴地接受。可是他这样问却让她感到茫然,她抬起眼睛望着他,目光里却没有她面对烦恼时的无畏神情。她语气谦逊,明亮清澈的双眸闪着胆怯的神色。她隔着门答道:

“不,谢谢你。”

带着一天的疲倦,她回到了托尔教堂村。欧文神色焦急地迎上来。

“怎么样,塞西利亚?”

她已把验尸报告上的话用铅笔抄在一张纸条上。她把纸条上的地址告诉了他。

“现在去找到这条街,并找出住在几号。”欧文说。

“欧文,”她说,“你能原谅我要对你说的话吗?我觉得我不能——真的我觉得我不能——再为解开这个疑团做什么了。我依然认为这是没有用的。我看不出我有任何责任要采取任何方式报复曼斯顿先生。”她更为严肃地说,“费力地去做这事,有损于我作为一个女性的尊严,我整整一天都这样想。”

“好吧,”他有点儿唐突地说,“那我就自己干,这是正义的尊严。”他看到她苍白、疲惫的面孔,还有她一疲乏就显得很大的眼睛,便吻了她一下,继续温和地说:“亲爱的,你不应该再干这么累人的事了——你完全累垮了,不过你得让我做我想做的事。”

* * *

[1] 古伊比利亚人,指今外高加索格鲁吉亚人的祖先。

2.三月十日

星期六晚上,欧文便匆匆前往卡斯特桥市,去拜访《记事》的记者。记者正在家里,出来到走廊里迎接欧文。欧文说明他的身份和职业,然后问他是否可以帮他个忙,让他看看去年十二月在卡里福德验尸的笔记。他又补充说,是一场家庭纠葛使他急于搞清有关这件事的一些可能存在的其他细节,对这场纠葛,记者或许也略知一二。

“当然了,”另一位毫不迟疑地答道:“不过恐怕我的笔记不会比印刷的文章详细多少。让我看看——我的旧笔记本在报馆办公室的抽屉里。如果你跟我来,我会在那儿给你看的。”他的妻子及家人正在屋里喝茶。他处处流露出一种虽穷却又想讲究的怯生生的样子,而且似乎很高兴有一个陌生人使他摆脱家庭的固有生活方式。

他们穿过大街,走进办公室,而后又到里屋去。他找了一会儿,便找到了需要的本子。确切的地址没有在简明的报告中印刷出来,却写在记者的本子中。地址如下——

霍克星顿区,查尔斯广场四十一号。房东,亚伯拉罕·布朗。

欧文抄下来,给了记者一些小费。“我希望这次调查暂且保密。”他迟疑地说:“你可能会理解其中原因的,帮个忙吧。”

记者答应了。“采访新闻是我的业务,”他说,“在社会交往中,我最大的乐趣就是躲避事端。”

当时正值晚上,出版社的外屋被耀眼的汽灯照得特别明亮。说完这番话后,记者同格雷一起从里屋走出来。欧文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记者也再三客气着。他说话的时候,顺手把里外屋之间的门关上,手里依然拿着他的笔记本。

前屋里的长桌前站着一个高个子男人。他们走过来的时候,那个人正在说话。他对年轻的服务员说:“我正好在这儿,所以想把这个星期的报纸拿走,这样你就不用给我寄了。”

这时候那个陌生人稍微转了一下头,他看见而且认出是欧文。欧文从他身旁走出去,却没有认出他是曼斯顿。

曼斯顿看着记者陪着欧文走到门口,而后又回来把本子锁起来。不用问,曼斯顿就知道他手里拿的那本大理石花纹封面的破本子是一本旧的采访记录,本子向上打开着,本里还夹着一些吸墨纸。曼斯顿抬眼直视着记者。两个人本来只是略有察觉,但那记者经验不足,没掩饰好自己的神情,暴露出他刚才所作所为与管家生活中发生的事件紧密相关。曼斯顿没再说话,拿起报纸,尾随欧文出了报馆,消失在昏暗的大街上。

爱德华·斯普林罗夫又回到伦敦了。就在那个晚上,欧文在离开卡斯特桥之前,认真地给他写了封信,信中说明他查出了所有事实,并且恳求他,如果他珍视塞西利亚的话,就要谨慎地做些查询。他把信投进邮箱的时候,离邮局约六码之外的灯杆后面站着一个高个子男人。

因为与欧文·格雷的这次巧遇,曼斯顿琢磨着当天夜里就乘十点钟离开卡斯特桥的邮车直奔伦敦。但他转念又想起欧文在得到他的情况一小时后寄走的那封信——不管信里写着什么——那封信都不可能在星期一早晨之前在伦敦分发。于是他改变主意回到响水山庄。他对他太太解释一番,得到了她的信任,然后,他便计划乘星期天晚上的邮车离开。

3.三月十一日

第二天早晨,曼斯顿去教堂的时间比往常提前了几分钟。他有意沿着通往村子的大路溜达,终于等到了老斯普林罗夫。曼斯顿彬彬有礼地问了早安,谈了天气,又问农夫晴雨表如何显示,风向大约刮到什么时候才会变化。老斯普林罗夫也和曼斯顿一样要去教堂。不管斯普林罗夫先生对最近的事件有何偏见,面对这样谦恭有礼的问话,他若只是粗莽地应付,是与他性情相违背的,于是他们的谈话便相当友善了。

“斯普林罗夫先生,在经历了去年十一月那个可怕的夜晚的纷乱事件后,你现在一定又感到安定些了。”

“嗳,我也不知道什么叫安定,曼斯顿先生。我永远忘不了旧房子的壁炉角旁的那扇旧窗子。我现在住的房子里,壁炉角旁没有窗子。可五十多年来,我都习惯那儿有个窗子了。泰德说这是我的一大损失,他很了解我的感情。”

“你儿子的情形又好些了,对吧?”曼斯顿说,他学着当地人探问别人私事的口气。这在乡下村子里被看做是有教养的表现。

“是的,先生。我希望他能一直如此,或者做些别的事保持下去。”

“真希望他现在稳重了。”

“他一直很稳重,我敢保证。”老人言语犀利。

“是啊——是啊——我是说思想上稳重。思想上放荡不羁的人就像野燕麦一样,会在最严格的道德土壤上开花结果。”

“华而不实的思想!泰德够稳重了——我再清楚不过了。”

“当然,当然。他找到像样的住处了吗?我个人的经验告诉我,这是一个年轻人在伦敦居住的最大问题。”

“瓦立克街,烧炭十字区——他就住那儿。”

“哟,真的——真是怪事!我一个很好的朋友曾经住在同一条街的五十二号。”

“爱德华住四十九号——真是太近了!”老农夫说着,不由高兴起来。

“真是!”曼斯顿说:“哎,我觉得我们得走快点,斯普林罗夫先生,牧师的铃响了。”

“四十九号。”他低声道。

4.三月十二日

爱德华准时收到了欧文的来信。但是因为白天事务缠身,他在下午五点钟以前不能前去探询。到了五点钟,他冲出威斯敏斯特的事务所,叫了辆双轮马车,直奔霍克星顿。几分钟之后,他便到了曼斯顿太太以前的住处——查尔斯广场四十一号,开始敲门。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高个男子站在寂静的广场的一个角落里。他拙笨而又严实地裹着一件外衣,衣服的样式与他的年龄极不相配,显得很陈旧。不然的话,他看上去会相当英俊。这个人刚刚从一辆马车上下来,这辆马车一直尾随在爱德华的后面,沿老街行驶过来。斯普林罗夫敲门的时候,他自信地笑了。

没人来开门,斯普林罗夫又敲了起来。

这时走出两个人——一个从他正敲的门中出来,另一个是右边的邻居。

“布朗先生在家吗?”斯普林罗夫说。

“不在,先生。”

“他什么时候在家?”

“说不准。”

“能告诉我在哪儿能找到他吗?”

“不知道。噢,他来了,先生,那是布朗先生。”

爱德华顺着那女人指的方向看去,一个男人正走过来。他走了几步迎上去。

爱德华心里很着急,而且在某种意义上说,他还是个乡下人,还没学会城里人的讲话方式,所以他没有克制一下自己的冲动,没有任何问候的话便直言相问。他轻声地问这个陌生人:“问你一句话——你还记得你有一个女房客叫曼斯顿太太吗?”

布朗先生眯着眼睛看着斯普林罗夫,好像是朝拿倒了的望远镜里看。

“我从未租出过房子。”他打量完了说。

“一年半之前,你参加过一次验尸调查吗,在卡里福德?”

“我从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个地方,先生。至于寓所,三十年来我总共有过几英亩,但我从未出租过一英寸。”

“我想是搞错了。”爱德华嘟囔着转身走开。他和布朗先生现在站在隔壁大门的对面。那个女人还站在那儿,她听到了他们的问答。

“先生,我觉得你要找的是曾在这儿住过的另一位布朗先生。”她说,“那天有人来询问过那个布朗先生。”

“很可能是那个人!”爱德华说着,又有了兴趣。

“他在这儿靠租房无法维生,最后又回到他的家乡康沃尔郡。他哥哥还住在那儿,常常请他回家乡去。可是这次迁居却不太幸运,因为他们说他离开以后,不能忍受那儿的阴森森的西风和雨水,第二年十二月份就去世了。你到走廊里来好吗?”

“真不幸。”爱德华说着走了进来,“不过也许你记得有一位曼斯顿太太在隔壁住过吧?”

“哦,是的。”女主人说着,关上大门,“人们都觉得那位太太真是命运多舛。不过她一直活着,我那天还看见她啦。”

“在卡里福德大火之后?”

“是的。她的丈夫来问过布朗先生是否还住在这儿——就像你要问的一样。他看上去很焦急。后来,两个星期后的一个晚上,他又来询问了一些事情,他太太跟他一起来的。我挺感兴趣的,因为他上次打听过后,布朗先生便把一切跟我说了。”

“曼斯顿太太那天来访之前你认识她吗?”

“不认识。你看,她是布朗先生的房客,而且只住了两三个星期。她快走的时候我才知道她住在那儿——在伦敦,我们对邻居的事情不太注意。我很遗憾,听到发生了这些事的时候,我还不认识她,这使我和布朗先生后来总是谈起她。我真想不到我还能见到她。”

“你刚才说他们什么时候一起来的?”

“具体日期我记不清了。不过我记得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好美好美的梦——啊,我永远都忘不了!成群成群的房客来到广场,他们长着天使的翅膀,手中捧着亮闪闪的金币,想在伦敦西区高价找公寓。他们不会少给钱的,不,不会的,只要你——”

“是嘛,曼斯顿太太起初离开这个寓所的时候,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譬如说纸张什么的?”爱德华嘴上这样问着,内心却往下沉,他感到自己不如曼斯顿聪明。他和他太太早已来过,清理掉了所有遗迹。

“到目前为止,我一直是说‘没有’。”那女人回答说:“要是让我发誓的话,我就不能再说别的了。不过说句平常话吧,事情已经过去了,我觉得有些什么东西(我不敢肯定是纸张)落在她的一个针线盒里了,因为她对布朗先生谈起过它,而且对发生的事气愤不已——你知道,她的脾气总是很暴躁。所以那天她跟她丈夫来的时候,我就不愿意提醒她那个盒子的事。”

“那个盒子是怎么回事?”

“咳,是她粗心大意落下的。我觉得有几件家具曼斯顿太太不想要了,她走的时候就把它们送到了附近的拍卖市场。她的东西里面有两个差不多一模一样的针线盒,有一个她想卖,另一个不想。布朗先生把东西敛到一起,把不该卖的那个卖了。”

“盒里有什么?”

“哦,没什么特别的,也不值钱——一些账单,还有平常缝纫的东西——再没别的了。她没有去费事把盒子找回来——她说那些账单对她、对任何人都一文不值。她想留下那个盒子是因为那是他们刚结婚时她丈夫送给她的,他要发现她给弄丢了,会生气的。”

“她和她丈夫上次来的时候,曼斯顿太太,或曼斯顿先生有没有提到或问及过那个盒子的事情?”

“没有——我觉得很奇怪。她看起来好像是忘了——真的,她什么都没有问,只是站在他身后,听他说话,她可能从来没把这事告诉他。”

“她的东西拿给谁去卖了?”

“谁是拍卖人?哈尔威先生。他的拍卖所就在那条街尽头的第三个拐弯处,你能看见那条街,谁都会告诉你——他的名字在墙上写着呢。”

爱德华按照这个线索,立刻离开去找拍卖行。这样迅速的行动是受一种坚韧不拔的意志的驱使,倒不是因为他怀有多少希望。他的身影消失后,一直在盯梢的那个高个子,那个裹得严严实实的男人走到那女人的门前,装出一副气喘吁吁的焦急神情。

“有位先生来打听曼斯顿太太吗?”

“有啊,他刚走。”

“天啊,我想找他。”

“他去哈尔威先生那儿了。”

“我觉得我能给他提供一些有用的消息。他给钱大方吗?”

“他给了我半克朗。”

“这些钱就行。我是个穷人,我想看看我给他提供的这点儿消息会值多少。可是顺便问一句,可能你把我知道的全告诉他了——曼斯顿太太来这儿之前住在哪儿?”

“我不知道她来这儿之前住在哪儿。哦,不——我只是说了布朗先生告诉我的事儿。他看上去是个正派、懂礼的年轻人,要不我不会对他这么坦率的。”

“我就去哈尔威先生那儿找他。”来人说着,便又像来时一样匆匆忙忙地走了。

这时候爱德华已到了拍卖行。他碰到了一些困难,因为对于拍卖场的人来说,惟一的吸引力就是从别人那儿获得些好处,所以他们对爱德华打听的消息不感兴趣。不过最后他还是得到了,拍卖主的册子记着希金斯太太的名字,她在肯利走廊三号。她买下了所有物品,其中包括曼斯顿太太的针线盒。

爱德华便去找她,那个人紧紧尾随其后。门柱上有四个门铃按钮,竖着排成一排,好像是马甲上的纽扣。爱德华停下来按了第一个。

“你找谁?”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一个细声细气的声音。

爱德华往上、往左、往右都看看,没看见有人。

“你找谁?”细声细气的声音又传来。

他这回听出来了,声音是从下面挡着地下室窗子的格栅里传来的。他垂下头,透过格栅看见一个孩子苍白的脸。

“你找谁?”那声音第三次问道,还是那种无精打采的语调。

“希金斯太太。”爱德华说。

“按第三个按钮。”那张脸说完就不见了。

他从下往上数,按了第三个门铃。他被另一个小孩让进去。这个小孩是他要找的女人的女儿,他给了这小家伙六便士,说要找她妈妈,孩子带他上了楼。

希金斯太太是一个木匠的太太。有一年冬天那木匠找不到活干,便决定结婚。婚后两个都开始喝酒,家境陷入穷困潦倒。他们所住的四楼的后屋里,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便是主要的家具了。地板上扔着一卷婴儿用的亚麻布,旁边是一个翻倒了的洋皮铁粥杯,还有一个粘满面糊的勺子。墙上歪歪斜斜挂着个荷兰式挂钟,长一声、短一声地胡乱嘀哒作响,钟的内部零件耷拉下来,垂在白色的表盘和刚硬的指针下,好像是哈比[1]的排泄物。(淫秽的子宫/腥臭的腹部,还有肮脏的排泄物/双手是尖爪,永远又干又瘦。[2])一个婴儿靠着椅子腿哇哇大哭。一家六七口人都那么瘦小,一个澡盆就能放下。希金斯太太呆呆地坐着,她衣服上有许多挂钩及钩眼,可是哪一个也不配对,所以这件衣服连胸部也遮不住。可是哪儿也看不到那个针线盒。

这就是城市中穷苦人家婚姻生活的一幅悲惨画面。一天二十四小时中夫妻俩人只有一小时能体验到真正的幸福,那是在傍晚,在卖掉一些必要的家什之后,他们在四分之一品脱的杜松子酒的刺激下感觉到的。

从开始到现在,所有这些绝妙而又残酷的讽刺像尖刀般插到女性的心里。当然,这并不是使她们身心俱裂的惟一事实。对于我们这些爱她们的男人来说,最庸腐而古老的事实是,一个潦倒不幸的男人也会非常轻松地找到一个比他更加潦倒不幸的女人做太太。

爱德华急于了结他的寻访。

希金斯太太说,她刚把那个针线盒和其他一些无用的废旧家具典当出去了。爱德华买下了她画出的盒子图形,下楼去找当铺老板。

充满霉味的当铺后面,在一堆各式各样的物品中间,伴着这种地方固有的那种味道,他拿出了盒子的图形,而后他拿起盒子夹在胳膊下面。他感到甚为满意,这种感觉与他最终找出的东西相比,真有点不大相称。他一边走,一边就想打开看看,可盒子锁着呢。

爱德华回到自己住所的时候,已是薄暮时分。走进一楼的前厅——他的小起居室,他点着了灯,然后便查看一下他买的这件东西的里里外外有没有与他要查询的事件有关的纸片或记号。他用一个小起子把盖子撬开,拿起衬盘,急切地向下边扫了一眼,可是——什么都没有。

接着他发现在盖子的底面有一个类似小袋或小包之类的东西。他打开来,伸进手去。里面真有些东西。首先他拽出了大约有一打缠结在一起的丝线、棉线,下面是一张简短的家用账单,一枝干枯的玫瑰花蕾,还有两张旧照片。一张像是曼斯顿太太——下面用墨水写着“尤妮斯”,另一张是曼斯顿本人。

他心灰意懒地坐下来。这就是他此次寻访的全部成果——没有一封信,一个日期,或是什么地址之类对他有帮助的东西——难道就这样吗?

不过,尽管都是些零零碎碎的东西,他想着他应当给欧文寄去,好让他对自己尽的这一切努力深信不疑。他匆匆写了一封信,而后把除了丝线、棉线之外的东西都装进信封里。他看看表,时间是六点四十分。他又贴了一张邮票,好让当晚的邮车把信送走。他又急急忙忙在邮包上写上地址,然后立刻拿着它朝烧炭十字街的邮局跑去。

回来之后,他又闲来无事地拿起那个针线盒端详起来。他发现了衬盒的针垫下面的一个凹槽,上面有一小条丝带,可以把凹槽拉开。他把丝带提起来,拿掉一小片已压平的香桃木,一个揉皱的小纸团掉了下来。纸上是男人的笔迹写的一两段小诗。他认出那是曼斯顿的字体,因为他在他爸爸那儿看见过曼斯顿写的便条和签的账单。这节小诗描绘的是个女士,就是现在的曼斯顿太太,诗中不乏溢美之辞。

尤妮斯

是谁耗费漫长的时光,

去捕捉她变幻的容光;

然而转身之际,便什么也不能记起,

只留下朦胧依稀的记忆,

飘散在无限多变的光影里。

蓝蓝的眼睛闪着光芒,

像夏日天空中的夏日阳光。

她的身姿妩媚甜蜜,

像粉红色般轻盈的旋律,

从来不会凝结呆立。

埃·曼

不用说,接着他便又摇又拽,彻底搜索,简直要把那个盒子鼓捣烂了,可是里面绝没有其他东西了。

“又是失望。”他说着,把盒子、纸片,还有跟纸片放在一起的干枯的小树枝统统掷到地上。

新的发现依然是毫无价值。但他转念一想,觉得他有必要保证按照他刚才发给欧文的信中所说的去做——盒子里的东西,除了缝衣线之外,他全寄给他了。于是他把那首诗放在桌子上,准备明天寄出。

斯普林罗夫回到住所,点着灯后,就匆匆忙忙、全神贯注地做这件事,没有来得及拉下窗帘,关上百叶窗。所以他后来所做的一切在街上都能看到。可是一般来说,在晚上的这个时间,平均一分钟内不会有一个人走过这条僻静的小道,所以发现自己的疏忽后他也并未在意。

然而真实情况却是,一个高个子男人靠着对面的墙站着,把他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当爱德华出去往烧炭十字街邮局走的时候,这个男人就一直尾随着他,看见他往邮箱里投了一封信。后来这个陌生人就没有再尾随斯普林罗夫回到他的住所。

尽管曼斯顿离得不是很近,看不清楚,可他知道他太太的针线盒里是一些照片,他猜得出是谁的照片。最微弱的反光告诉他那是寄给谁的。

他在邮局的门廊下停留片刻,看着两三辆公共马车在他面前停下又离开。而后他沿着斯特兰德街急促行走,穿过赫利威尔街,走到旧鲍斯韦尔巷。穿过柱廊时,他把上来纠缠的擦鞋匠踢到一边。最后他到了通往邮政指南出版社办事处的窄窄的走廊里。他请求让他看一会儿英格兰西南部几个镇的邮政指南。

那里的职员立刻从架上把那册书取下来。曼斯顿拿着邮政指南坐到窗旁的长凳上,翻到要找的郡,而后又找到托尔教堂教区。在对这个村的历史、地理进行描述后,下面写着:

女邮差——赫思顿太太。早晨六点三十分收取从安格尔伯雷步行送来的信件。

他致过谢,把书交回事务所,而后走到斯特兰德街附近一家昏暗的咖啡屋中,要了份简单的晚餐。可是他似乎坐立不安,一些令他揪心的念头让他动来动去,根本停不下来。他付了账之后,便拿起挎包,走出来在街上、河边闲逛起来,一直逛到夜班邮车离开滑铁卢车站的时候。他是想乘那趟火车回家。

在某种程度上,人的思想还存在着一个外部空间。当一个人全神贯注于他生命中最重要的问题时,在这个外部空间里却会有一些漫不经心、零零碎碎的想法在思想的间歇之中恍惚地游荡,直至它们全都被摒弃。因此,在曼斯顿专注的思想中,他也对斯特兰德街车水马龙的街道上来往的人群进行观察。高个子男人看上去微不足道,而小个子男人却不同凡响,思想深邃;名声狼藉的迷途女人看上去整日喜气洋洋,而被认为幸福快乐的太太们看上去愁思苦虑,神情凄楚。这样看来,所有的人在这一方面都相差无几:他们沿着一条孤单的路程走着,就好像许多条交织在一起的线,竟然构成了一面旗帜,可是他们谁都意识不到他们集体表现出的这个有意义的整体。

十点钟的时候,他拐进兰卡斯特广场,穿过泰晤士河,走进火车站。在下行的邮车上,他找了个座位。火车载着他,也载着爱德华·斯普林罗夫给格雷写的那封信,驶离了伦敦。

* * *

[1] 希腊神话中女人首,女人身,带有鸟翼与鸟爪的生性贪婪的女怪。——原注

[2] 罗马诗人维吉尔的史诗《伊尼亚德》中对哈比的描述。——原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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