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月六日到十三日
显然,曼斯顿已决定不急于行事。
这是再明白不过了。他最热切的愿望和意图就是不能在塞西利亚心中引起丝毫对他的厌恶情感。在南安普敦的旅馆中,他心不由己,令人失望的话语脱口而出。之后,他立刻意识到失去她一个星期的相伴,要比永远失去她的敬重好得多。
“她应该属于我,我要得到这个年轻的小东西。”他执著依旧。于是他似乎在冷静地考虑怎么样才能达到这个目的。而他想出的办法,在所有对最近这桩事有所知悉的人看来,都是处理偶发事件时最不适宜的。
他第二天很晚才回到响水山庄,准备去拜访阿尔克利芙小姐。这时他却猛然想到他这样做不会有什么结果。不,他的每一个行动都应该公开——甚至是虔诚的。不管怎样,他先拜访了教区长,并说明了他的决心。
“当然,”兰汉姆先生说:“最好做得坦率公正,否则就会招来不必要的怀疑。我看,你应该立刻采取积极的行动。”
“我会尽我的所能澄清谜团,平息关于我的这些闲言碎语。可我能做什么呢?人们说跟我这一系列调查关系最密切的人——就是搬运工——找不到了。”
“很抱歉,他是找不着了。昨晚我把欧文·格雷送走,从车站回来的时候,我又去了他住的那间小屋。我想再得到些消息,可他不在那儿。他在黄昏时出去的,并说很快就回来。可是他还没回来呢。”
“我真怀疑我们是否还会再见到他。”
“我要知道这样,就算再忙得昏天黑地,也会找个人盯住他。可是为什么不先试试登广告,找找你失踪的太太,同时去咨询一下你的律师呢?”
“广告,我会考虑的。”曼斯顿说。他说到“广告”这个词时,停顿了一下,“是的,这看起来不错,很是不错。”
他回到家里。第二天,第三天——简单说吧,大约一个星期,他都把自己关在家里,郁郁寡欢。之后,一天黄昏时分,他走了出来,可是看样子不知该去向何方。不过最后,他还是又到了教区长的家。
他见到兰汉姆先生。“事情办得怎么样了?”教区长问他。
“没有——还没办哪,”曼斯顿恍然若思地说,“不过我准备做了。”他迟疑了一下,好像为即将暴露自己的弱点而羞耻。“我来的目的是想问问你有没有从布迪茅斯听到一些我的——塞西利亚——的音讯。你过去谈起她的时候总是显得对她很感兴趣。”
现在曼斯顿的口气中至少含着一丝真正的忧伤。教区长在回答之前颇为斟酌了一番。
“我没有直接听到她的消息。”他轻声说:“不过她的哥哥跟教区一些人有联系——”
“斯普林罗夫父子俩,对吧?”曼斯顿阴郁地说。
“是的,他们告诉我她病得很厉害,很抱歉,她这样有好几天了。”
“肯定是,肯定是,我必须去看她!”曼斯顿嚷道。
“我劝你还是别去。”兰汉姆说:“而是应该尽快地采取行动,查明你太太还活着这件事是否属实。你看,曼斯顿先生,这个地方不像城市,比较偏僻,没有人整天忙着为公众做事,而可怜的塞西利亚兄妹社会地位又太低微,在这件事上无法起什么推动作用,这就是你应该无私地立刻采取行动的更重要的原因。”
管家咕哝着表示同意,但依然流露出犹豫不决的神情——不是因为软弱而难下决心——而是因为心中一片茫然而优柔寡断。
从教区长家回来的路上,曼斯顿路经旭日升客栈的大门,发现他没有火点燃他的雪茄。而这儿离他的住处还有四分之三英里的路程,于是他走进客栈找火。曼斯顿站在前屋靠外的地方,那儿一个人也没有。炉火的四周有屏风遮挡,橡木的高背长椅也成了屏风的一部分。他听到长椅后面有人在说话。而说话的人没有听到他的脚步声,继续交谈着。
他听出两个人当中有一个是众所周知的夜间偷猎人。在火灾的当晚,他曾碰到过他,并从他口中得知他太太的死讯。另一个人似乎是个陌生人,也是干同一行当的。两个人都有点醉,谈话语气坚决有力,而且甚为隐秘。他们谈的是其中一个人在火灾当晚的神秘经历。
管家所听到的话足以使他完全忘记抑或放弃进屋的念头。谈话对他产生了奇特而强烈的影响,他第一个想法似乎就是要人不知鬼不觉地离开这里。
出来之后,他进了园门,从林中大踏步地走向旧宅。到家后,他坐在火炉旁,陷入深深的沉思中,任时光悄然流逝。第一支蜡烛在烛座上燃尽,发出异味,他没注意到;跟着火光熄了,他依旧没注意到。他的脚变得冰凉,可他依然在苦苦地思索着。
值得注意的是,在一年零三个月前,也是在同样的情形下——也是同一种全神贯注的思想状态——一位小姐显示出跟这个男人几乎相同的癖性。那个人就是阿尔克利芙小姐。
十二点半的时候,曼斯顿才动了动,似乎是决心已定。
第二天一早,他第一件事就是到响水山庄去。到了那儿才发现阿尔克利芙小姐病得很重,不能见他。自从搬运工奇尼忏悔之后,她就因为轻微的脑出血而一病不起。显然曼斯顿并不因被拒绝而感到特别沮丧,特别难受,他随即便去车站,前往伦敦了。他给阿尔克利芙小姐留了一封信,说明他去那里的原因——追寻他失踪的太太。
后半个星期中,当地或其他地方的报纸上刊登了一些短文。这些文章吸引人们去注意这件离奇事件的真实情况。作者们几乎无一例外都很有说服力地强调了一个特点——如果奇尼的陈述是真实的,那么很有可能曼斯顿太太是有意留下她的手表和钥匙来迷惑人们以便脱身。因此,除非迫于什么巨大的压力,否则她是不会让别人找到她的。这一点一开始所有的村民,包括兰汉姆先生,都忽视了。作者们还补充说,警方正在寻找搬运工的下落,他可能因为害怕他的缄默是有罪的而潜逃;而曼斯顿先生,身为丈夫,正以值得称颂的精力,尽自己一切努力来澄清整个事实真相。
2.一月十八日至月底
曼斯顿离开了五天,而后从伦敦回到利物浦。他看上去非常疲劳,一脸忧思。他对教区长和其他的熟人说,他查询了他及他太太过去所有的住所,但是一无所获。
既然已经开始调查,他就似乎要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又过了一两天,他就按照他在教区长面前所做的承诺,在伦敦的三份报纸上登了启事,找寻失踪的女人。这则启事经过深思熟虑,言辞颇为真切感人。只要是心中仍有一丝爱意的女人,看了都会回心转意,至少给予理解。
但是,没有回音。三天后他又登了一次启事,依然杳无音信。
“我没法再试了,”他堂而皇之地对教区长说,他是他整个行动的惟一听众。“兰汉姆先生,我把真相坦白地告诉你,我不爱她,我真心地爱着塞西利亚。寻找另一个女人这件事完全是违背我的心意的。我祈愿上帝别让我再见到她了。”
“可是,至少你要尽到你的责任呀。”兰汉姆先生说。
“我已经尽到了。”曼斯顿先生说,“世界上的任何男人对他失踪的太太所尽的责任,我都尽到了——不管她是死是活——至少我尽到了。”他进而又更正道:“在我到响水山庄来之前,我早就对她淡漠了——我过去承认这一点,现在也承认。”
“如果我是你,我就不管内心感受如何,也要在启事无效后采取其他办法得到她的消息。”教区长强调地说:“至少再试着登一次启事吧。任何事情尝试三次才算令人满意。”
曼斯顿离开书房后,教区长有好长一段时间凝视着炉火,沉浸在深深的思考中。他走到他的日记本前,欲写又止,反复了好几次。他一次又一次地拿起笔蘸墨水,墨水干了,他在袖子上擦擦,又用笔蘸墨水,最后就这件事写下了下面的话:
一月二十五日——关于他妻子失踪的事,曼斯顿先生刚刚第三次来找过我。在与他这三次会面中,有几点让人感到诧异:
第一,我的来访者虽然嘴上说他很焦急,愿意做一切事情来找到她,可他的举止却流露出他再也不会见到她的想法。
第二,他不再佯作焦虑,佯作对他的第一位太太尽理所当然的义务,而是坦诚地询问塞西利亚的生活状况。
第三,(也是最显著的一点)看起来他是言行不一。在他表达对塞西利亚的爱意(当然很强烈)和流露出对第一位曼斯顿太太的命运漠不关心的感情的时候,他已无法掩饰让我劝他再登一次启事的极为迫切的心情。
第二次启事登后一个星期,又发了第三次。启事上附了一段话,说明这将是最后一次寻人启事。
3.二月一日
启事发布十一小时后,邮差给曼斯顿送来一封信,信封上是女人的笔迹。
管家的一个单身汉朋友,迪克逊先生,前一天接到了邀请,从剑桥远道而来。迪克逊先生可以说是非常健谈——出口成章——他还总是吹嘘自己认识的人不计其数。他收到曼斯顿的邀请颇为惊喜,因为曼斯顿总是当着他的面公然说他令人讨厌。他在这儿过了一夜,那封重要的来函送来的时候,他正在和他的主人一起吃早餐。曼斯顿先生无意隐瞒信的内容,也无意遮掩写信人的姓名。粗略地扫了一眼,便大声读道——
“我的丈夫,——我恳求你的原谅:
在过去的十三个月里,我数百次地对自己说,你永远也不会发现一个事实,除非我自愿告诉你。这就是,我依然活着,而且非常健康。
你登的启事我都看到了,是你的执著使我回心转意。我想,他一定依然爱我,否则他为什么还要尽力重新赢得一个至死忠于他而对他的社会事业一无所助的女人呢?
你自己说出了我的心里话——只要我们都同意把过去的所有不和统统遗忘,那么我们就会重新相见,一起生活,并可以希望有一个幸福美满的生活。我真心实意地愿意忘记一切——原谅一切,从你的行动来看,你也愿意去忘记。
我有很多机会来解释我在火灾之夜逃跑的几件相关事实。信写得匆忙,我只谈一下主要部分。你没有到伦敦来接我令我伤心不已,在车站又看不到你的踪影则更令我心碎,最让我受不了的是,你居然不在家。在去客栈的路上,我想着你这样不公平地待我,便怒火难抑,心中非常痛苦。我被带到自己的房间时,希望你能来,一直等到房东上楼去睡觉了,你仍旧没来,我便终于下决心离开这里。我的衣服已脱了一半,又重新穿上,匆忙之中忘记了我的手表(我想钥匙也掉了,可我不知掉在什么地方)。之后我便悄悄溜出了客栈,草——”
“哎哟,真是个离奇的故事。”迪克逊先生插嘴道。
“什么离奇的故事?”曼斯顿急促地说,脸色通红。
“匆忙之中忘了她的手表,掉了她的钥匙。”
“我看不出有什么特别奇妙的地方,每个女人都可能这样。”
“如果是逃避火灾或海难,或类似这样紧迫的危险,每个女人都可能这样。可是任何很理智的女人,像这样平静地决定离开客栈,还会这样丢三落四,真有些难以理解。”
“把你的印象和事实中和一下,就可以断定她并不糊涂。她的所作所为显然是这样,要不然怎么会在那里发现那些东西呢?另外,她也真够坦率的。”他急切而断然地说。
“是的,是的,我知道。我只是说这看起来很怪。”
“哦,是啊。”曼斯顿继续读下去:
“——悄悄溜出了客栈,草堆的火正熊熊地燃烧。我却没有想到房子有危险。我没想到房顶是茅草顶的。
我在林后的小路上溜达,等着最后一班下行火车进站。我没有心情与任何陌生人碰面。就在我在小路上溜达的时候,大火燃起来了。这让我更加茫然。不过我倒更加坚决地认为不能待在那个地方,于是我朝车站走去。车站很安静,我向值夜班的那个人询问车次。直到我离开那个人的时候,我才认识到这场大火可能对我有历史性的影响。尽管考虑得不是很周密,但我也想到这个事件会把村民们的注意力吸引到我刚才的住所上来,他们若对我的死产生怀疑,可能要派人追踪我。我突然很害怕再次回到响水山庄,那个地方似乎自始至终就对我充满敌意。这个念头促使我跑回去贿赂了那名搬运工,让他保守秘密,接着我朝安格尔伯利走去。我在市郊一直徘徊到清晨火车进站。然后我便乘车到了伦敦。我在伦敦租了这房子。从那时起我便以做针线活维生,努力想攒够钱回美国。可是我努力的过程却充满了痛苦和忧伤。不过,一切都改变了——除了幸福,我还会有别的感受吗?当然不会,我真幸福,告诉我我该做什么。相信我,我依然是你忠贞的妻子。
尤妮斯
我的姓名是(跟从前一样)罗德利夫人
我的地址:兰姆贝斯,艾丁顿街79号”
姓名和地址写在另一张纸条上。
“终于一切都好了,”曼斯顿的朋友说:“可毕竟这件事还牵扯到另一个女人。你看上去并不为那可怜的小东西难过。事情这样一变,她有多难受呀。真奇怪你竟这样无情地把她放走了。”
说这番话的时候,说话的人正透过窗棂朝外眺望——一些呈菱形或方形的灯光在不停地闪烁,否则,他就能看到管家脸上掠过的那种痛苦、绝望的激动神情。曼斯顿过了一会儿才回答说,那个年轻姑娘曾经相信她是他的太太,几天前,他曾公开地宠爱她。现在,在内心深处,只要这种爱情与他的性情相吻合,他就依然宠爱她。他谈到这位姑娘时的态度表明,出于对某种策略或其他原因的考虑,他打算依照自己的处境行事,因为命运似乎注定要把他驱入这种境地。
“这无关紧要。”他说,“我这样做是荣誉问题。这就是事情的结局。”
“是啊,我只是觉得你过去对你的第一桩婚姻并不怎么在意。”
“有一段时间我当然不是这样。当妻子们像她过去一样在各方面都变得非常平庸,男人们才容易对她们感到厌倦。她从前就是这个样子。不过万事都是变化的——失去的是亚比该,找回的却是米甲[1]。你也许很难相信,在想象中她好像完全是另外一个新娘——事实上,她大概真是死而复生了,而不仅仅是表面上说说而已。”
“你让年轻漂亮的那一位知道她来了或是就要来了吗?”
“对谁有好处吗?”管家很谨慎地考虑着,露出他那红红的嘴唇里极为雪白而整齐的牙齿。
“我什么也不能对她说。这样对她一点好处也没有。”他接着说:“不管是见她还是跟她联系,都会令人难堪。最好的方法是随事情自然发展——她很快会知道一切的。”
过了一会儿,曼斯顿才发觉他的朋友出去了。他把脸埋在手里,咕哝道:“哦,我失去的人,我的塞西利亚!事情竟成这样,对我真是残酷!现在是一片黑暗——‘那地甚是幽暗,是死荫混池之地。那里的光多么幽暗。’”[2]
是的,自从他无意中听到客栈中的谈话以来,这位与众不同的人在陌生人面前便故作姿态。现在这种虚饰一扫而光,他大声发泄失去塞西利亚的痛苦。
* * *
[1] 亚比该和米甲都是大卫的妻子。典出《旧约·撒母尔记上》的第15章和《撒母尔记下》的第3章。——原注
[2] 语出《旧约·约伯记》的第10章。——原注
4.二月十二日
在响水山庄——上午十一点钟。这是个泥乎乎、静悄悄、雾蒙蒙,不过还算得上明朗的早晨。没有湛蓝的天空,也没有暗淡的阴影,看不到金灿灿的太阳,大地却感受得到太阳的活力,一切都生机勃勃,人们也喜上眉梢。
当地的狩猎节就在管家住所——请柬上称“响水山庄旧宅”——正前方的空地上举行当天的活动。这种聚会每个季节举办一次,是为了使阿尔克利芙小姐及她的朋友们消遣玩乐。
有一个人斜倚在二楼的一扇窗子旁边,带着极大的热情眺望着下面欢呼雀跃的场面,看着穿着粉色或黑色服装的人群,看着颜色凝重的马匹,看着闪闪发光的马衔铁和马刺。这个人就是失踪很久,又突然返回的女人——曼斯顿太太。
在欢快亮丽的人群中,人们的目光不断地转向她。很显然她的冒险历程是人们谈论的话题。人们对这个话题谈论的兴趣不亚于对未知的命运的兴趣。在众目睽睽之下,她丝毫不觉得羞涩,相反,她看上去还相当快活。看着这欢腾的场面,她不由得心花怒放,眼睛发亮。考虑到做太太的身份,她才有所克制。
从远处打量,她还是个颇有魅力的女人——如同基达的帐棚[1]一样秀美。可是从近处打量,却觉得上帝并没有使这个美人臻于完美。她看上去好像比塞西利亚至少大七岁,也许还比这个数字多一倍。而且显而易见她用了一些化妆手段来虚饰容颜。她的身材圆滚滚的。成熟女性那种性感尤为引人注目,与记忆中塞西利亚少女般的轻盈敏捷形成鲜明的对照。
这几乎是一个普遍的规律:对于一个冒着毁名损誉的危险而博得过或最终要博得男人们欢心的女人来说,不论何时,只要她强烈地感到需要她目送秋波时,她都会禁不住给他们意味深长的一瞥,即使暂时的克制会决定她的生命和整个未来,她也顾不上了。
这个黑眼睛的女人迎合着外面一个又一个穿红衣服的风流男子传来的色迷迷的调情目光。如果是一个谨慎的、钟爱妻子的丈夫看到他太太的这种表情,就会因嫉妒和怀疑而很长时间闷闷不乐,内心不宁,可曼斯顿却不是这样一位丈夫。他正在宅院的另一头心境平和地做自己的事情。
几天前,管家按照最实际的情况把他太太接回家,并且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带着他太太绕着村子走了一圈——就是这样简单的办法,立刻平息了弥漫在村子及周围地区的难解难测的传言。一些人说这个女人与塞西利亚相比要逊色得多,俩人真是天壤之别。还有人认为,她更年长,更明智,曼斯顿跟她这样一位太太在一起,要比跟塞西利亚那样年轻、冲动,对家政管理毫无经验的人在一起幸运一些。所有的人都觉得心中的好奇渐渐淡漠了——卡里福德与世界上其他地方并无二致——一旦偶然的证据转变为直接证据,院子里闲荡的人们便再无兴致。他们最后看一眼以示告别,然后便转向可以引起更广泛猜测的话题。
* * *
[1] 典出《旧约·雅歌》的第1章。——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