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十二月至四月
时光日复一日地飞逝而去。圣诞节过去了,暮色暗淡的沉闷冬季渐渐被傍晚明亮但更加沉闷的冬季所取代。然后春雨如酥,冰雪消融,进而便是春风习习,尘雾飞扬。绵绵的雨季到了——那是有着粉红色的黎明和灰白色落日的季节。四月的第三个星期,布谷鸟啼声啾啾,第四个星期,夜莺也开始一展歌喉。
爱德华·斯普林罗夫专心在他伦敦的新事务所做事。整个卡里福德地区的人们都已知道,已订过婚的爱德华和阿迪莱德·海茵顿小姐将于年底正式成婚。
在收到那封果断的来信之后,塞西利亚只见过一次她在碧波荡漾的布迪茅斯那段悠然的日子里结识的情人。那是在教堂里,爱德华就坐在海茵顿小姐身边。
这次相遇纯属偶然。斯普林罗夫到教堂来的时候,满心以为塞西利亚已经和阿尔克利芙小姐离开了。整个做礼拜的过程中,他都没有意识到她的存在。
意识到内心最珍视的情感被别人轻慢,让敏感的心灵苦不堪言,每每这种时刻,那在其他时候被称为“九天飘来的女郎”,“快乐的良友”的音乐,则完完全全成为敌人——让人烦躁,让人迷惑。做礼拜的人们唱起了第一首圣歌。歌词是这样的——
像一株亭亭玉树,相伴流水悠悠,
每到秋日便有累累硕果,
他也会枝繁叶茂,心中所有
理想都在等候成功。[1]
塞西利亚的嘴唇动也不动,一个字也没有唱出来,可是心中却清晰地哼着每个音符。她把这祝福的歌唱给他。纵然他坐在她的情敌身旁,她又怎能不从内心深处为他祈祷呢?
真正意义上的高尚是对一个女人在得意忘形的情况下那些小聪明伎俩的道德补偿。这种高尚表现在她平素那种极端的痴愚上,她那种完全的无能为力,以致无法做到起码的公正上,还有她能运用男人们根本不具备的那种有悖逻辑的本领上。这种本领不仅体现在接吻上,也体现在她谨慎遵守“山上宝训”中宣扬的自我牺牲的教义,从而乐于承担痛苦上。
而爱德华则有点像跟他性情相近的其他男人,对他们来说,在感情上瞻前顾后有点不大光彩。这种有违心意的既定的爱情本身也有它的可取之处——他在翻看他表姐的书时,像是读贺拉斯[2]的抒情诗一样,内心宁静,漠然无感,而不会像读赞美诗那样情思涌动,心潮澎湃——
啊,你怎能与她媲美,
她的明眸将爱情点燃,
她的呼吸让爱火增辉,
我的灵魂便随她飘飞![3]
于是,塞西利亚没有让他看见自己,便提早悄悄走出教堂回家去了。风琴弹出的乐曲依然在耳边回响。她顽强地想把心里的嫉妒压抑下去,却是徒劳。“以我的性情,我比她更能体会热烈的情感,比她要强得多!她欣赏不了他的所有优点——她永远也不会!这样想来,现在对我来说,他似乎是我实实在在的拥有,而对她来说,他则是虚幻的。”这时候她可不那么高尚了。
尽管如此,她还是一直努力压抑自己心中的痛楚和苦涩。渐渐地,这种情绪变得淡了。最后,她甚至希望她那失去的情人和她的情敌会真心相爱。
这次相遇,以及这份柔情都成了过去。在这同时,曼斯顿不断地出现在她眼前。十一月份那场不幸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一直沉默寡言,举止克制。但他并没有假装伤心,因为他就没有这种感觉。一开始,他妻子的死似乎令他精神恍惚,所以他对塞西利亚不太在意,可他的精神恍惚不是由于沉痛和哀伤,而是由于这是个出乎意料的变故。他的举止始终保持着一种不温不火的和善恭敬。后来,当那场灾难逐渐被人们淡忘时,他便对塞西利亚全然换了一种面孔,他的一举一动都努力想抹掉塞西利亚关于他的记忆——相对而言,她比他更加无依无靠。他让她充分意识到自己是个成熟女性,不要去想目前的处境。一有机会,他就立刻去给她帮助。他无时无刻不在讨她喜欢,给她关心,但他也不表现得过于殷勤。就这样,他理所当然地赢得了她的信任,成了她的朋友。他也轻而易举地让那段逝去的爱成了过往,再没有旧情复燃。
整个阳春时节,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第二步棋却是阿尔克利芙小姐替他走的。
* * *
[1] n.泰特和n.布兰迪所编的圣歌中的一首。——原注
[2] 贺拉斯(公元前65—公元前8),古罗马诗人、文艺评论家。他的诗歌内容庄重、严肃。
[3] 选自贺拉斯的颂歌第四卷第十三首。——原注
2.五月三日
阿尔克利芙小姐带塞西利亚到一幢叫做“神殿”的避暑别墅去。这座别墅建在山庄附近的私人土地上,外观像一座希腊神庙。在那儿可以俯瞰湖面。湖上有座小岛,岛上古树苍苍,宁静的树影倒映在光滑平静的水面上。一老一少两位女士在这里停下来,沉浸在美丽的景色之中。
时值五月——正是春光明媚。杜鹃、歌雀、乌鸫、歌鸫竞相鸣喁,啁啾婉转。苹果花瓣飘落到路面上,如同片片雪花,淡淡的晶莹的露珠在草叶和花瓣上闪亮。两只天鹅悠悠滑进她们的视野,穿过水面,朝她们飞来。
“它们好像非常随意地朝我们飞来了——完全是无意识的——是吧?”塞西利亚边说,边看着天鹅那优雅的飞行。
“是的。不过你要是仔细地看,就会发现它们的尾部恰恰掠过水面。它们是用尽了全力的。”
“我宁愿不去看,那会破坏了天鹅在我们心目中的形象。我们一向以为天鹅很优雅高傲,是不受驱使的。”
“的确如此,我们有时都是‘无意识的’。哈,这倒让我想起一件事。”
“什么事?”
“是一个人正无意识地接近你。”
塞西利亚看着阿尔克利芙小姐的脸,眼睛瞪得大大的,惊异的表情清晰地写在脸上。自从曼斯顿太太突然出现并随即去世后,塞西利亚就从未把曼斯顿先生看成是个情人。太太的过世,尤其是这样的暴死,在她看来是伤心欲绝的痛事。
“是男人还是女人呢?”她非常率直地问道。
“是曼斯顿先生。”阿尔克利芙小姐静静地答道。
“曼斯顿先生现在对我感兴趣?”塞西利亚站在那儿,惊讶地凝视着阿尔克利芙小姐。
“你还不知道吗?”
“我当然不知道。哟,他可怜的太太才死了六个月呀。”
“这个他当然知道,可是爱情是不受时间、方法和规则所左右的,否则就不会有人发明出‘坠入情网’这个词了。正是由于你说的那个原因,他还不想真让别人看出他的爱。他对自己,对我们都竭力掩盖,但是这爱是的确存在的——而且至深至切,我向你保证。”
“那么我想,如果他真是情不自禁,那倒也没什么恶意。”塞西利亚天真地说。接着开始默默思量。
“当然他没有恶意——这点你很清楚。他死去的太太是他的一个负担,也给他带来了麻烦。这可能对你们两个都有好处。”
塞西利亚猛然想起,就是这同一个女人——阿尔克利芙小姐,在曼斯顿到来之前,也像这样直截了当地说出过爱德华的想法,这让她一时语塞。
“喂,别这样看我,老天啊!”阿尔克利芙小姐说,“你的眼神那么犀利,充满责备,差不多能置人于死地。我真是这么觉得!”
爱德华的形象一旦出现在这位年轻姑娘的脑海中,便挥之不去。她想独自一人待一会儿。
“你还要我在这儿吗?”
“得啦,得啦,你想走开好好地哭一场,”阿尔克利芙小姐握着她的手说,“但是你不可以,我亲爱的,过去的事没有什么令你遗憾的。曼斯顿先生对待他太太,对待你的品行一直是令人敬佩的,而斯普林罗夫对待他的未婚妻,对待你的态度呢,你比较比较就会明白,哪一个更值得你放在心上。”
3.从五月四日到六月二十一日
为了得到塞西利亚,曼斯顿又采取了第二个步骤。这一次是明明白白的求婚。塞西利亚心怀忧伤,颇感茫然。曼斯顿为了要见到她只好精心地安排。尽管塞西利亚也许无意爱他,但对于一个颇具审美力的女子来说,要对一个英俊异常、天资聪慧的男子产生绝对的反感也是不大可能的。因此,对于他费尽心机来与她相遇并主动交谈,塞西利亚并没有感到惊慌。
出入教堂是他最好的机会,曼斯顿现在对宗教相当虔诚。人们总说任何理由也不能使一个男人皈依宗教,不过有一个办法能让英国的任何一个老底嘉人[1]手捧祈祷书,成为一个狂热的教徒,这就是让他害上相思病,并且告诉他在教堂的长椅上可以见到他的心上人。
曼斯顿在他一系列的追求方案中,又加上一条,就是说些令人销魂的奉承话,而且要时时说,处处说。要让这些话稍纵即逝,捉摸不定;要让她即便当下感觉到了,却永远不能找到。恰如诗人华兹华斯笔下的那种“飘荡的声音”[2]。为了使他的话更有效,他便会找个陪衬。他对她颇有哲理地谈起女性姿容的易逝——只有美丽的外表是多么微不足道。他认为在所有女人的梳妆镜上都应该写上一条谚语“行为漂亮才是真漂亮”。“你的行为,你的举止,你的心地令我倾慕,”他故作伤感地说,“这些才是美之所在。虽然在我看来,它们注定会消失,归入虚无的。可怜的眼睛,可怜的嘴,可怜的脸庞,可怜的姑娘!‘二十年后她的光彩将飞向何处?’我说,‘一百年后她的光彩又将归于何方?’于是我又想如果你的光彩只是一时,之后便永远永远地消散,这也太残忍了。如果你也像我一样平平常常地死去,会被埋葬;并成为树根和虫子的营养物;被彻底遗忘并归入尘土;然后成为教堂墓地中的一片草叶或常春藤叶,这让我觉得有些难以想象,黯然神伤。因此格雷小姐,当我想到你虽然可爱,却也会随芸芸众生飘散,我就很为你惋惜。于是我这时感受到的爱要比开始更加美好、更加稳固、更加长久、更加永恒。”说到这儿,他那俊美的眼中又一次闪烁着热烈的光彩。
就这样,他冒昧地以这种委婉的方式表白,提出求婚。
而她也以同样委婉的方式暗示,她还没有那么爱他,不能接受他的求婚。
他没有想到她会真的予以拒绝,他觉得他真是愚蠢至极。他诅咒自己,怎么竟会对一个贵妇人的侍女神魂颠倒。一旦教区的人知道了她拒绝他的求婚的消息,他们便会抓住这个机会嘲笑他,并理所当然地小觑他往日的声名。他回到他居住的那幢旧宅院,心情不宁地在后院走来走去。接着他又转身走到一边,胳膊扒在角落里一只接雨水的大桶边缘,向里看去。桶中的水凝滞不动,水平如镜,他的脸庞倒映其中,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绿晕,好像柯勒乔[3]的裸体画。阳光掠过桶板斜射在静静的水面上,使得那一洼水异常清晰。水中有成百上千个小生物,尽管它们只有头或尾,抑或至多只有头和尾,并且命中注定要在二十四小时内死去,但它们却在那水中欢腾跳跃,做着各种动作,快乐无比,幸福至极。
“去他的什么名声吧!为什么我就不能在短短的有生之年快活如意呢?让教区的人嘲笑我的失败吧,让他们笑吧。我要得到她,我要千方百计地得到她!”
事实上,塞西利亚虽然涉世未深,但她开始对爱德华,后来对曼斯顿采取的态度,却正与一个资深的传教士为了让人们不断追随自己而可能采取的最老练的手段不谋而合。对所有男人而言,有一个既定的、众所周知的规则。这就是,要冷落一个受宠爱的男人,而宠爱一个受冷落的男人。要赢得一个男人,这两种方法都适用。把对斯普林罗夫的鼓励放到曼斯顿身上,会令他满不在乎,而把对曼斯顿的拒绝放到爱德华身上,则会令他一开始便逃避退缩。她的那种完全的无动于衷,却点燃了曼斯顿的热情,把他的骄傲击得粉碎。对他来说,这个一文不名但又难以打动的姑娘比一位多情善感的公主还要宝贵。
* * *
[1] 老底嘉人,老底嘉的居民,特别指早期的基督教居民。他们由于态度不冷不热而受指责。典出《新约·启示录》的第3章。——原注
[2] 语出华兹华斯(1770—1850)的诗《致布谷鸟》中的第一节。——原注
[3] 柯勒乔(1494—1534),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重要画家,作品多以宗教和神话为题材。——原注
4.从六月二十一日至七月底
与此同时,塞西利亚收到了她哥哥的来信。这封信第一次明确地说明了情况,使得近一年笼罩在他们心头的那片若隐若现的、不及手掌大的阴云骤然变大,立刻便给整个天空都蒙上了一层浓重的阴影。
亲爱的妹妹——有件小事我一直拖着没有告诉你,这件事虽不致令人惊慌却也是足够让人心烦意乱了,我实在不该再向你隐瞒了。最近一段时间我又为腿跛而苦恼。我是我们去路尔温德湾的时候第一次明显地感到这种病痛的,后来在那天清晨我们离开响水山庄时也感觉到了。这是在我左腿的膝盖与脚踝之间一种异常的疼痛。一个月前你到我这儿待了半个小时,你还开玩笑说我走路像个老人了,那次我刚刚觉察到一些新的症状,还轻松地对你说,我觉得这算不得什么。我想几天之后症状会消失的。从那次起,这种症状便加重了,但我依然能够在办公室工作,依然能坐在凳子上。我最害怕的就是格拉菲尔德先生很快就要派我到野外去测量,而我别无选择,只好推辞。不管怎样,我们希望一切平安无事。我想不出这疼痛是怎么出现的,根源是什么或将会发展成什么样。如果不见好转的话,我就会在一两天内再给你写信的……——爱你的哥哥。
欧文
布迪茅斯·雷吉斯
星期六
她写了回信,乞求他告诉她最糟糕的真相。她能承受真相,但她永远难以忍受悬心和忧虑。两天后她哥哥又来了一封信,信中附加了一段话——
在你来信之前,我就已然下定决心告诉你最糟的情况,我向你保证这是最糟的。我信守诺言,什么也没有对你隐瞒——这样你就不会因为害怕我的情况更糟而身心憔悴。今天早晨,我第一次不得不待在家里。不要因此而害怕,亲爱的塞西利亚。我所需要的就是休息而已。现在我好好调养一个星期,就可能半年不会得病。
她去看过他一次,之后他又写信——
切斯曼医生来看过我,他说我的病是由某种风湿引起的。我现在正在接受适当的治疗。我的腿和脚放在热糖水里,用了一些擦剂,还要用一个护垫使劲地磨擦。他说很快我就会完全康复了。我病一好就坐火车去看你。要是阿尔克利芙小姐再为你的离开而抱怨的话,你就别费心来看我了,因为我很快会好起来……这个周末我再给你写信。
到了周末,信又来了——
我很难过地告诉你,我的病情不如先前好了,治疗的过程也遇到了障碍。我这样说是因为你在收到上次的信后,听到这个消息一定觉得很沮丧。按照风湿病的疗法接受了几天的治疗后(有几次治疗时拿一根长针扎我),我看出切斯曼医生面带狐疑之色,于是我就要求他再找个医术高明的医生来。他们商议之后告诉我,我患的病根本不是风湿,而是丹毒。他们便像对待一件迥然不同的事情一样,又采取了一种完全不同的治疗方法。现在他整天就用些起疱剂、药剂还有淀粉——当然,除此之外还有药。
格拉菲尔德先生已经来探询过我的情况。他说他不得不另找一位设计员接替我。尽管这是理所当然、不可避免的事,但我还是很难过。
一个月过去了,在这期间,塞西利亚在她可以支配的有限时间里,尽量去看望他。她以一个女子特有的坚韧,竭力让自己面带笑容,不让他感到一丝忧伤。随后,他又寄来一封信,告诉她另外一些实情——
医生发觉他们的治疗方案又错了。他们查不出这是什么病。噢,塞西利亚!我真希望他们知道!这种焦虑要把我拖垮了。阿尔克利芙小姐能放你几天假吗?一定要来看我。这样我们就能商量一下最好的办法。很抱歉我发牢骚,但我确实是心力交瘁了。
塞西利亚去见阿尔克利芙小姐,并把哥哥病情的令人心忧的转变告诉了她。阿尔克利芙小姐立刻说塞西利亚可以去,并说她愿意提供一切力所能及的帮助。塞西利亚转身离开房间,想要匆匆赶往车站的时候,眼睛里已是泪珠莹莹,满含感激之情。
“噢,塞西利亚,”阿尔克利芙小姐又把她叫了回来,“我只说一句话,曼斯顿先生最近跟你谈过话吗?”
“是的。”塞西利亚答道,由于畏怯而面色发红。
“他求婚了?”
“是的。”
“你拒绝了!”
“是的。”
“哧,哧!你要听听我的劝告。”阿尔克利芙小姐坚决地说,“在他改变主意之前接受他。他向你提出这个解决终身大事的机会很可能不会再有了。他的地位不错,生活也有保障。做他的太太会幸福的。你可能不敢肯定你在疯狂地爱着他,可也许你拿不准自己的情感呢?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爸爸在教我玩桥牌时就常说,‘心存疑虑时就赢了一局!’对于一个女子的婚姻问题,这句话真是太重要了。拒绝一个男人,你就要冒再也得不到他的求婚的危险。”
“那你是个女孩子的时候,为什么没能赢了这一局呢?”塞西利亚问。
“嗨,你这没礼貌的姑娘,我又不是教科书。”阿尔克利芙小姐说着,脸上像火在燃烧。
塞西利亚心里窃笑了。
“我是想说,”阿尔克利芙小姐又非常严肃地说,“曼斯顿先生怀着对你最温柔的关爱等待着你,你却视而不见,似乎这完全令你不屑一顾。想一想,如果你是曼斯顿太太的话,你那患病的哥哥会受到多少益处。你给他一些鼓励会让我非常高兴的。你明白吗,亲爱的塞西?”
塞西利亚一言不发。
“还有,”阿尔克利芙小姐更加强调地说,“只要你答应在今年的什么时候接受他的求婚,我就会给你哥哥特殊的照顾。你听到了吗,塞西利亚?”
“是的。”她低声说,之后走出房间。
她到布迪茅斯去陪了她哥哥一整天,返回响水山庄的时候心情异常痛苦,内心充满了不祥的预感。欧文看上去惊人地苍白和消瘦——比她以往看到的欧文都更加苍白、更加消瘦。兄妹两人商定,尽管他们那点微薄的积蓄已渐渐花完,他们还是要再请一名外科医生。时间就是一切。
在下一封信中欧文把结果告诉了她——
三位医生齐心合力,我希望他们终于找出了病根所在。他们对患处进行了探查,发现秘密在骨头上。三天前我做了手术把病灶摘除了(是在服用麻醉剂之后)……感谢上帝一切都过去了。尽管我还很虚弱,但精神却好多了。我想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工作。我问医生至少需要多长时间,我说一个月?他们摇头;我说一年?他们说没那么长。六个月?我又问。他们没有或者是无法回答我,不过这不必担心。
你若是有半天空闲,就来陪陪我吧。因为时间过得真慢,让人心焦。噢,塞西利亚,你想象不出有多么让人心烦!
她去了。她刚一离开,阿尔克利芙小姐就给住在旧宅院的曼斯顿送了口信。当像往常一样身心疲惫的塞西利亚回来时,却发现曼斯顿在车站等她。他客气地问她是否可以让他陪她到响水山庄。她默许了。路上,他询问了有关她哥哥病情的一些详情。她告诉他,她哥哥要恢复到从前还要多长时间,还告诉他她哥哥的住所是多么不舒服。
曼斯顿沉默了一会儿,之后颇为冲动地说:“格雷小姐,我不想转弯抹角——我爱你——这你是知道的。人们说,在爱情上用一些策略是无可厚非的,现在我也迫不得已要这样做。原谅我,因为我无法控制自己。在你觉得合适的任何时间,只要你答应做我的太太——只要你说了,时间再长我也不介意——然后你就会发现你哥哥得到了很好的照顾。”
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对身边这个英俊的男人产生了一种恐惧。他竟然这样自私自利地提出要求,外表上看他似乎心情宁静,举止优雅,但却不时地放射出炽烈的热情,把人灼伤。她躲避着他对她垂涎已久的火热情感意识到把爱情当做交易是多么可耻。
“我的确不爱你,曼斯顿先生。”她冷冷地回答。
5.八月一日至二十七日
夏末那长长的、阳光和煦的白昼中,从布迪茅斯捎来的仍旧只是令人心焦的消息。塞西利亚依旧忧心忡忡地去看望她哥哥。
无论在身体上还是在精神上,她都明显地衰弱了。曼斯顿依旧执著地求婚,不过比以往更加婉转。因为他看出来塞西利亚对于公开的进攻总能够出人意料地应付自如。他要做的就是采取西西里游戏中的一系列大胆行为——
他像一位围攻城堡的指挥官
目标是山坡上那铜墙铁壁的城垣
他犀利的目光审度每一次攻击,
各种对策都一一尝试,
只为能够智取,不用武力。[1]
阿尔克利芙小姐比以往更加明确地表示,她本人是否给予欧文援助,完全取决于塞西利亚允婚与否。重重的困扰及内心的折磨,使塞西利亚对曼斯顿的纠缠的回复也不像从前那样不容置疑。她的回答时而坚决,时而犹豫,都是随着欧文的病情变化而变化。要是能把她那令人心生恻隐的摇摆不定的心情记录下来,那么她内心承受的痛苦丝毫不逊于德·昆西[2]在日记中详细记录的他与鸦片斗争的过程——而且可能她的情形更加显著,因为在她的历程中不只是数字的记载,而是令人震撼的戏剧性的力量。她就这样恹恹倦倦、乏味无聊地熬过了这个月。每星期天,她就在教堂听那几章耳熟能详的有关以利亚和以利沙[3]经历饥荒和干旱的故事;在其他时候则听着酷热而阳光充足的房间里苍蝇的嗡嗡声。“日子一天天重复,毫无新意。”整个世界展现给她的似乎就是极端的倦怠。
她就这样打发着光阴。有一天下午,她正跟哥哥在一起的时候,遇到了那位外科医生,她恳求他对她说明有关欧文的真实情况。
他回答说,第一次手术恐怕并不彻底。尽管伤口已经愈合,但是还有必要再做一次手术。除非病灶能自然而然地痊愈,但自愈过程所需的时间可能是极不尽人意的。
“需要多长时间呢?”她问。
“很难说,大约要一年或两年。”
“那么他要是愿意人为摘除呢?”
“那么他只需四个月或六个月就可以康复。”
他们两个剩余的积蓄,再加上他借的一笔钱,也不够维持他这段治疗期的一半的时间。要与这场厄运做斗争,她面前有两条路——一是与曼斯顿订婚,二是把欧文送到乡村医院中去。
她就这样惊恐不安地被逼入困境。她心慌意乱、战战兢兢地寻找着脱身的时机。即使这时,她依然不想成为曼斯顿的太太。于是,这只可怜的小鸟试着去问问阿尔克利芙小姐,看欧文在乡村医院有没有可能得到良好的医治。
“乡村医院!”阿尔克利芙小姐说:“哎呀,那只不过是屠宰场的别名罢了——至少治疗外科病症是这样。当然了,你身体的哪个部位要是断成了两截,他们确实会给你按照时尚的样子接好,但是接得都是歪歪扭扭,丑陋无比,所以你还会再弄断的。”接着她又吓唬这位好奇而且焦虑的年轻姑娘,给她讲了一些可怕的故事,都是关于那些穷人的胳膊和腿怎样在眨眼间被锯断。尤其是那些康复治疗,会是多么漫长而乏味的事情。
“你知道我是多么想帮助你,塞西利亚。”她又满怀责备地补充道:“这你是清楚的。你怎么这么固执?为什么你这样自私,要把这能够摆脱困境的显而易见、不失体面,而且是惟一一条表现你做妹妹的关切之情的路堵住呢?依我的看法,我可不能赞同你,不,我不能。”
曼斯顿又一次提出求婚,她又一次予以拒绝,但是这次口气却软弱下来,看得出她的内心在进行着斗争。曼斯顿眼前一亮,他有生以来第一百次发现,只要进行得有条不紊,那么锲而不舍的努力是女性无法抵御的。
* * *
[1] 选自维吉尔(公元前70—公元前19)的长诗《埃涅伊特》第四卷。德莱顿的译文是以“和”开始,而不是“他”。哈代在《一个女继承人生活中的轻率行为》中一字不差地引用了这几行诗作为卷首语。——原注
[2] 德·昆西(1785—1859),英国散文作家和评论家,以作品《一个英国鸦片服用者的自白》而闻名。——原注
[3] 以利亚和以利沙均为以色列的先知,以利沙是以利亚的门徒,见《旧约·列王纪》。这里哈代的叙述与一八六五年的教堂日志完全吻合。那一年的八月,礼拜时规定的内容为《列王纪上》和《列王纪下》中提到的以利亚和以利沙的故事。——原注
6.八月二十七日
三天之后,她又去布迪茅斯。她一到那儿,就惊讶地发现管家已经来过。他不请自来,见到了她哥哥。他带来了一些美味食品。欧文热情洋溢地谈起曼斯顿,以及他这次随意的、非正式的拜访。他不能拒绝任何人、任何形式的来访,曼斯顿的到访帮助他打发漫漫长日的乏味时光。而且,他随身带来的篮子也表明了他的关心。欧文从前除了感受过妹妹的关心外,很少体会到别的情感,而这种关心则会让所有的病人心生感激。
他怎么会明白,在献上的十分之一的薄荷、茴香及芹菜之中,蕴藏着还未做的重要的事情呢?[1]
她回去的时候,管家又一次到卡里福德路车站接她。她没有像上次那样冷漠。她内心的矛盾令她感到尴尬。她结结巴巴地低声对他的探望表示了谢意。他则又提出同样的请求——送她回家。
他已经觉察到把对她哥哥的关心作为一种条件是错误的,于是他急于抹去这种印象。“尽管我是把为你哥哥——我的朋友带来益处当成条件提出的求婚,这似乎是仰仗着我的东家的眷顾,”在路上他柔情地低语,“可是从良心上,我却不能当真如此。我是出于对爱情自私的冲动才说那种话的,你选择我也好,不选择也罢,我都会全心全意地爱你,都会关心你哥哥……格雷小姐,塞西利亚,我愿为你做一切。”他继续热切地表白,“我要给你快乐——真的,我会的。”
一方面,她看到由于身边这个男人的无私关爱,她可怜的、深爱着的欧文会从疾病和烦恼中解脱出来;另一方面,她又看到她强制自己忍受贫穷,会导致她哥哥的死亡。嫁给身边这个男人显然顺理成章,而拒绝他则无礼而冒失,这样说是有充分理由的。但是就算表面上有一百个理由,实质上在其后面仍有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一个女人的感恩图报之心和本性的善良。
她的这些思想活动都明明白白地写在她生动的脸上。他注意到了,而且抓住了这个机会。
前面草地的中央有一个旧磨坊地基的废墟。在灰白色的、几乎被蒿草遮掩的石砌之间(这些石砌是仅存的砖石建筑),水声潺潺,从磨坊的水池直流向低地。水面上密密地覆盖着宽大的树叶,构成了一幅植物世界特有的明媚画卷。在右面,太阳渐渐沉下地平线,橘红色和淡紫色的云层下面,柔和的阳光平缓地照在地上。天空呈现淡淡的、轻柔的绿色,地球上一切朝向太阳的物体全都沐浴在紫色的暮霭里。一群萤火虫从暮色中幽幽飞起,闪着点点亮光,好像燃起的颗颗火星,随后又飘然远去。
沉静的暮色使她悄然无语、非常温顺。湿润的空气让她只想静静站在那里,平坦如画的景色让她、也让她这种情绪的人为之怦然心动,于是便感觉到一种彻底的平等。地球上的一切都交融为一个整体,再没有什么能高高在上。
他走近她。他们的衣服碰到一起。“你能试着爱我吗?一定要试着爱我啊!”他握握她的手柔声絮语。他以前从未握过她的手。她能感觉在他紧紧握住的时候,他的手猛烈地颤抖。
想想他对哥哥的关心,他对自己的爱意,再想想爱德华的三心二意,难道她还能拒绝让他握她的手吗?他的手颤抖得那么厉害,是多么令人同情——这都是因为她!她应该把手抽回吗?她要想一想,她就这样思量、犹豫着。她极目望去,想看看在湿软地带的一片秋日暮霭中,她能够看多远。她看到了草丛中间仍有些残断的篱笆,没有明显的头尾,再也没有什么作用,再也没有什么价值。只是一座“潮湿的旧花园”的遗迹而已。浓密的曼德拉草已经把它遮掩,把它隐藏。颇为奇怪的是,她似乎听到了篱笆挣扎的喊声……她应该把手抽回吗?不能,她现在不能抽回了,已经太晚了。这个动作可不意味着拒绝。她感觉自己好像是在一艘无桨的舟里,闭着双眼任小舟顺水漂流——她不知何去何从。
他在她手上轻轻一捏,然后松开了。
之后他似乎又要旧话重提。不,今天晚上他并不打算恳切地求婚,再暂缓一下吧。
* * *
[1] 典出《新约·马太福音》的第23章。伪善的文人和法利赛人献上了十分之一的薄荷、茴香及芹菜,却忽略了律法上更重要的事,就是公义、怜悯、信实。——原注
7.九月初的时光
又是星期六,塞西利亚因为一些小事去村里的邮局。那是一座灰色的农舍,门口两侧的茉莉花开得正盛。塞西利亚没有立刻进屋,她停下来欣赏怡人悦目的景致。直到屋角后面的砾石地面上响起了脚步声,她才离开花丛,进了邮局。屋里没有人,她能听到孀妇李特太太,也就是女邮差,在她头顶上走来走去的声音。塞西利亚想走到楼梯口去喊李特太太。可她还没来得及过去,另一个影子便出现在半掩的门口。曼斯顿走了进来。
“我们是为同一件事。”他风度翩翩地说。
“我去叫她。”塞西利亚说着便匆匆走到楼梯口。
“等一下,”他飞快地走到她身边,“等一下再叫。”他又说。
可是她话已出口:“李特太太!”
他抓住塞西利亚的手,温柔地吻了一下,又把她的手轻轻放回。
那天早晨,她在仔细考虑了自己的处境之后,便决心阻止曼斯顿更亲密的举动。这时,责备之辞已在嘴边了。但事情就是这么巧,她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李特太太却已走下最后一级楼梯了。她反驳的话语只好收回。
与她相处时他总是表现得很诡秘狡猾。他很快办完了自己的事,便跟她道了再见。他的语气中虽有些许爱意,却又相伴着纯粹着礼貌。在她看来,他只是举止文雅地告别而已。随后他便离开了邮局。他没有让她有机会拒绝他陪她回家,也没有让她对他刚刚吻了她的手的举动提出异议。
下个星期五她又收到了哥哥的来信。他在信中告诉她,为了不给她带来不必要的忧愁,他前些时候在极度悲伤的情况下借了几英镑。一星期前,他说,债主没完没了地逼债。但是他写信的这一天,债主却告诉他不用急着还债了。因为“他妹妹的未婚夫已经为这笔钱作保”。“他是曼斯顿先生吗?告诉我,塞西利亚。”欧文说。
他还提到,一个没留姓名的人租了一辆轮椅,供他专用,尽管他还远没有恢复到能使用这样的奢侈品。“是曼斯顿先生做的吗?”他询问道。
她再不能听任自己这样茫然无措,逃避现实,而去相信时间会带来答案了。事情已经到了紧要关头,她必须在理智和情感之间做出决断。她的心几乎要爆炸了,她多么渴望她已过世的妈妈回到身边,哪怕只有一分钟。妈妈会慈爱地劝慰她,帮助她渡过这一大难关。
在她心中,令她感到有些不可思议的是,爱德华仍然像从前一样占据着她的情感。她觉得在布迪茅斯时他对她所做的一切很是残酷,后来他那么不把自己放在心上也很残酷。她知道他已扼杀了对自己的爱——她已完全失去了他的爱。可是尽管如此,她却情不自禁地乐于重温那已成了过去的苦痛,任凭自己时常为那段情感心如刀割。
“如果我有钱的话,”她想,“我就会听任自己沉浸在忧郁之中,永远对他忠心不贰,并且不让他知道。”
但她转念一想,首先她是无家可归,寄人篱下。在这种绝望的情形中,怎样才更实际、更明智呢?要想给自己找一个避风港湾,不再忍受贫穷,要想有能力帮助哥哥欧文,那就得去做曼斯顿先生的太太。
可她不爱他。
但是没有家的爱是什么?是痛苦。没有爱的家是什么?哎,尽管爱情淡薄,但毕竟是个家啊。
“是的,”她想:“常识督促我嫁给曼斯顿先生。”
她还能说得更体面高尚一点吗?
随着爱德华在她的心中死去,她已了无牵挂。那么,她是否还有必要,或者说是否还应该像过去她的心灵整个被这份感情占据时那样,去精心地看护它,照料它呢?
现在,她只要做出一点点牺牲,便至少可以给两个人都带来幸福,这两个人的感情都没有受到伤害。她愿意给这两个远比她自己重要的生命带去快乐。
“是的,”她又说:“就连基督教教义都督促我嫁给曼斯顿先生。”
塞西利亚一经说服自己在这件事上要有一种崇高的自我牺牲精神,便对这种想法感到甚为满意。她已经被这些无休无止的烦心事搞得身心交瘁,于是她故意地麻痹自己,不去考虑未来的事,像容易冲动的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会做的那样,她把这种麻痹看成是真正的顺从和忠诚。
第二天,曼斯顿又遇到了她。的确,现在再不需要躲避他了。他们在瀑布旁边园子里的一片洼地谈了片刻,低垂的欧椴树遮蔽在周围。他说他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有权得到她,她默许了。于是他弯下身吻了她的前额。
晚上睡觉前,她给欧文写信,向他解释这一切。天已经太晚了,邮差不会再来,她便把信放在壁炉上,准备第二天再寄。
星期天早晨她又收到前天欧文那封信的一个紧急的附言:——
亲爱的塞西利亚:
我收到了曼斯顿的一封既坦诚又友好的信。他向我坦言他目前的处境,以及他想追求你的愿望。你不能爱他吗?为什么不能?试试吧,因为他是个好人。不仅如此,他还是个很有教养的人。想一想,如果你继续目前的生活,那么等待你的将来的生活会是多么乏味,多么辛苦。除了婚姻之外,你还看到有什么逃避的办法吗?我看不到。不要违背你的心意,塞西利亚,但也要明智些——永远深爱你的
欧文
一八六五年九月九日
她觉得,他可能也用同样赞美的语言给曼斯顿回了信。她确信那一天会决定她的命运,然而
爱真像傻瓜,[1]
即便是现在,她心头依然存着一线希望。她希望在最后关头会发生什么事情,来阻止她经过深思熟虑才决定的打算,并抚慰她竭尽全力去抑制的旧日情感。
* * *
[1] 语出莎士比亚第五十七首十四行诗。
8.九月十日
三一节过后的第十三日是星期天,那天下午在卡里福德教堂的礼拜快要结束了,人们正在唱“晚安曲”。
曼斯顿依然像往常一样,坐在离阿尔克利芙小姐和塞西利亚的教堂包厢靠前两个座位的地方。
在塞西利亚看来,秋日晚祷中通常流露出的忧郁,在今天这种特殊场合中显得更重了几分。她看着站在那里唱歌的人们,他们的身体像微风中的松树林一样前后摇摆;接着,她看着也在唱歌的村里的孩子们,他们的头倾向一边,眼光无精打采地追寻着旧墙面上的裂纹,抑或追随着远处的树枝或小鸟的一举一动。他们面容呆滞,几乎到了痛苦的程度。然后,她又看看曼斯顿,他已经在意味深长地打量着她。
“今天晚上就会求婚了。”她在心中自语。过了一会儿,人们唱完了颂歌,开始慢慢往外走。曼斯顿沿着过道,走到塞西利亚的座位对面,她会从那儿走下。这样一直到门口,他们就可以一起走了。阿尔利克芙小姐在后面磨蹭着。
“别着急。”当塞西利亚打算像往常一样走上通往山庄的便道时,他开口道:“你能不能转到这边来,等阿尔克利芙小姐过去呢?”
她现在不好拒绝。他们拐到左边一条幽僻的小径上。这条小径绕过一丛茂密的木桂树,通向教堂墓地的另一个门。他们走得很慢。等到他们走到门口时,教堂已经关了。他们恰好碰到拿着一串钥匙的教堂司事。
“我们想进去待一会儿。”曼斯顿对他说。然后他很唐突地拿过钥匙:“我们回来时再把钥匙还给你。”
教堂司事点头同意了。塞西利亚和曼斯顿走到门廊,登上教堂的中殿。
两人一言不发,没有去打破这弥漫在他们四周的沉寂。这里的一切都表现出衰败的痕迹:落日那橘红色的余辉从西边的窗子淡淡地洒进来,提醒人们白天的喧闹快乐已经散尽。发霉的墙壁,凹凸不平的石子路面,虫蛀的长椅,刚刚人去楼空的凄凉,暮色中聚集起来的湿漉漉、阴森森的空气,都让塞西利亚感到比坟墓还要凄清阴郁。
“这地方让你有什么感觉?”她终于开口,语气甚是哀伤。
“我觉得我必须诚实。因为在这样一个纷杂的世界中,我靠施展计谋却一无所获,失望之极。”他说话也有一种很悲凉的意味,不知是故意如此还是有其他原因。
“我觉得在这样一个世界中走过简直是耻辱。”她低声呢喃:“这是我的感触。但是却没有什么让我觉得应该真诚的。”
他双手握住她的手,低头看她的眼睛。
“有时候我很同情你。”他语气更重地说。
“可能我值得同情。但是值得同情的人很多,你为什么要同情我?”
“我觉得你有时候使自己陷入没有必要的忧伤之中。”
“不是没必要。”
“是的,没必要。为什么你和你哥哥这样彼此分开呢?你完全可以让他跟你在一起,直到他完全康复。”
“这不可能。”她说着,转过身去。
他继续说:“我觉得我们能做的惟一真正合适的事就是让他暂时离开布迪茅斯。我一直在想,能否安排他搬到我的房子里住上几个星期,那儿离你只有四分之一英里,这样该多让人欣慰呀!”
“也许会吧。”
他立刻走到她的面前,更紧地握住了她的手,然后继续说:“塞西利亚,为什么你说‘也许会吧’?语气听起来这么心不在焉,而且根本不大相信?我想让他到这里来,我想让他也成为我的哥哥。让他来吧,你也嫁给我!没有你我无法生活,喔,塞西利亚,我亲爱的,我的爱,来做我的太太吧!”
在说最后几个字的时候,他的声音渐渐成了一种呢喃。音细如丝,却情烈如火。他的脸愈来愈靠近她。
她坚决而清晰地说:“我会的。”
“下个月?”他来不及喘息,马上问道。
“不,不是下个月。”
“下下个月?”
“不。”
“十二月?圣诞节?说呀?”
“我并不在意。”
“喔,亲爱的人!”他几乎要吻到她那苍白、冰冷的唇了,可她匆匆地用手遮住了。
“不要吻我——至少现在不要在这里!”她轻声哀求道。
“为什么?”
“我们离上帝太近了。”
他猛然一惊,脸一下子涨红了。“离上帝近”这几个词她说得那么重,从高坛尽头直至整个空荡荡的教堂内都回荡着她的声音。
“你说什么哪!”他大声道:“一个纯洁的吻对这个地方没有丝毫的亵渎!”
“不,”她回答道,心潮起伏。“我不知道我怎么突然这样说——我也说不清我是怎样说出口的。你能原谅我吗?”
“我不知道你的心思怎么说‘能’?而我心里又希望能够原谅,又怎么说‘不’?”他又恢复了理智。
“我不知道。”她出神地轻声低语。
“那我说‘能原谅’,”他巧妙地回答,“假想我们得到宽恕,比假想我们并没有罪过更令人惬意,你会得到这种惬意。”
她没有回答,他们慢慢走出教堂。这时候教堂几乎笼罩在黑暗之中了,显示出极端的悲凉。他锁门时,她站在他身边。然后又挽住他伸过来的胳臂,跟他一起缓缓地走出教堂墓地。他们又一起走回家。重要的问题已经解决了,但她仍坚持谈论一些不相干的话题。
“那么,就是圣诞节。”在灌木丛边将要分手时,他说道。
“我是指‘旧历圣诞节’。”[1]她推托道。
“嗨,人们通常可不会这样理解圣诞节。”
“不是,可我觉得到那时我才觉得最好。”她似乎还在本能地把婚期拖到最晚。
“很好,我的爱!”他温柔地说:“就是晚两个星期,没关系。旧历圣诞节。”
* * *
[1] 旧历圣诞节,在一月六日。英国于一七五二年采纳新历法的时候,需要从日历中减掉十一天。这样,就把一月六日移到了上一年的十二月二十五日。——原注
9.九月十一日
“啊呀,那天是个星期五!”[1]
她坐在一个小脚凳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壁炉中的火苗。那是管家成功地求婚后的第二个下午。
“我想我是不是应该跑过园子告诉他那天是个星期五?”她自言自语地说。她站起身,看了看旁边的帽子,又看看窗外那幢旧宅的方向。不管合适与否,她都必须不顾一切危险,消除掉这种巧合所招致的令人不悦但又无根无据的感觉。于是她马上离开房间去找他。
曼斯顿正在贮木场里看那些锯工干活。塞西利亚踌躇再三地走过去。还差几码远的时候她的脚步变得轻快起来。而这时她也看清了他的面部表情,心里便几乎希望自己这次根本没有来找他,在工作时他可能会很严厉。
“那天是个星期五。”她开门见山地说,语气有些慌乱。
“这边来!”曼斯顿说。一时间他的口气改变不过来,他仍旧像对他的工人说话时一样。他把胳膊给她,带她走到林荫路后面。这时候他又是个情人了。“是个星期五,是嘛,亲爱的?你不介意是星期五,是吧?这太荒唐了。”
“不是很在意,一点不错——可是要是换个日子呢?”
“嗯,那就旧历的圣诞节前一天吧,旧历的圣诞节前一天行吗?”
“好吧,旧历的圣诞节前一天。”
“这次你的话是当真,不会再更改了吧?”
“当然,我保证我的话是认真的。我要不当真我就不会答应跟你结婚了。别指望我会答应。”她的话里含有一种令人敬畏的尊严。
“别因为我的话生气呀,亲爱的。你能想到一个热切的男人为了表示内心对爱情的焦虑,会有多么糟糕吗?”
“不,不能。”她不能再说什么了。每当他这样用分析的口吻来谈论自己的天性时,她便觉得心里难受,想离开他。这个时刻,还有离宅院很近的事实,都给了她逃避的理由。“我必须要跟阿尔克利芙小姐在一起了——你能原谅我这样来去匆匆吗?”她柔声问道。他还没有回答,她已经抽身离去了。
“塞西利亚,我刚才看见你在林荫道那儿飞快地从一个人身边跑开了,那个人是曼斯顿先生吗?”当塞西利亚见到阿尔克利芙小姐时,她这样问道。
“是。”
“是,嗨,为什么就这么一个字。我讨厌你这样沉默寡言,只会‘是’‘是’‘是’。我什么都跟你说,可你却对我什么都不说,嘴巴像封了蜡一样。”
“我离开他是因为我要到这儿来。”
“多么新鲜而煞有介事的说法!好了,日子订下了吗?”
“在旧历圣诞夜。”
“在旧历圣诞节前一天。”阿尔克利芙小姐把塞西利亚拉到自己面前,两只手分别握着她的两只手,“那时你就会是新娘子了!”她缓慢地说,同时用挑剔的眼光看着年轻姑娘那张圆圆的娇嫩脸庞,若有所思。
两人都为这一想法感到面色发红。不过阿尔克利芙小姐接着又缓慢而有力地说了一番话。让两个人脸上的红晕悄然逝去。
阿尔克利芙小姐又威严地继续说道:“你说‘旧历圣诞节前一天’的样子可不像一个未婚妻。你也没有心情激动地接受我的祝福,祝你有个幸福的未来……离那一天还差几个星期?”
“我还没有算呢。”
“没算?真奇怪,一个女孩子竟然没算算还有多少星期?看来我必须管这件事了。在这件事上,你还太像个孩子,或者是吓着了,或者是你太傻呀,或是因为其他原因。给我拿日记本来,我们马上就算一算。”
塞西利亚默不作声地把日记本拿来。
阿尔克利芙小姐打开日记本,翻到有日历的那一页。她数了十六个星期,就到了十二月三十一日——是个星期天,塞西利亚站在旁边,看上去对这些并不感兴趣。
“十六个星期之后是十二月三十一日,让我算算,星期一是一月一日,星期二是二号,星期三是三号,星期四是四号,星期五是五号——你选的日子是星期五,真奇怪!”
“应该是星期四吧!”塞西利亚说。
“不,旧历圣诞节是星期六。”
她刚才因为心绪不宁,所以算错了。“嗳,非得是个星期五。”她低声嘟囔,颇为出神。
“不,当然得改改日子,”阿尔克利芙小姐轻松地说,“星期五并没有什么不好,不过像你这样的人会觉得有些不吉利——说实话,我自己也不会选个星期五结婚的。其他哪天都行呀。”
“我不会改了。”塞西利亚坚决地说:“已经改过一次了,就这样吧。”
* * *
[1] 星期五有不祥之意,因为耶稣在星期五受难,夏娃在星期五吃了禁果。——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