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八三五年十二月至一八三六年一月
在这期间,围绕塞西利亚·格雷和爱德华·斯普林罗夫及其他相关人士发生了一连串不平凡的故事,其中一些颇值得记述。在这些漫长持久、纷繁复杂的种种事件中,有着直接影响的第一件事就是圣诞节的拜访。
在上面提到的一八三五年,年轻的建筑师阿姆勃洛斯·格雷到伦敦去与一位在布鲁姆斯的朋友共度圣诞节。那时,他刚刚在基督寺[1]以北一个名叫郝克桥的中部城镇开始了他的职业生涯。他跟他的朋友亨特威同一年考进剑桥大学,并且是一同毕业,而后亨特威去担任神职工作。
格雷相貌英俊,性格温柔而坦率。他有很好的思想素质:对日常琐事充满诙谐幽默;对自然万物充满诗情画意;对抽象事物又充满诗人般的想象。总的来说,他三才兼备的思想修养广为人称颂。
他不太留意人世间的烦恼与丑恶。对大多数人来说,发现一位新朋友的恶行只不过是一次额外的经验,而对格雷来说却永远令他难以置信。
在伦敦时,他结识了一位名叫布赖德雷的退役海军军官。这位军官同他的妻子和女儿住在德克利大街,离鲁塞尔广场不远。他们的家境并不富裕,可这位军官的太太却是出身世家,在家族史上与王室里一些名门显贵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们的女儿正值妙龄。在格雷看来,她简直是他所见过的最美丽、最高贵的人儿。她名叫塞西利亚,约十八九岁。事实上,她在相貌与那些天生丽质的乡下姑娘并无差异。但有一点不同,这就是她行为得体,举止文雅,而乡下姑娘则缺乏这种修养。一点点过人之处,一旦招人注目,就常被看做是全部的优点。在他眼里,她简直完美无瑕——从本质上就远远超过了那些乡下姑娘。格雷对塞西利亚一见钟情。格雷这段恋情本来应该带来幸福,然而由于他太鲁莽,使这种幸福成了水中之花。
他到达伦敦的第一个星期,经过自我推荐,与塞西利亚和她的父母接触过两三次。由于偶然的机会,再加上恋人的心计,使他们俩在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内总能相聚在一起。她的父母也喜欢格雷。因为他们家族的同辈人都有较高的社会地位,他们平时孤亲少友,很少有社会交往,因此格雷的每次造访都受到热情的款待。他对塞西利亚的热爱不只是强烈,而且近乎一种难以言状的狂热。塞西利亚对他的殷勤虽未明确表示鼓励,却也巧妙地默许他向她步步靠近。因为没有钱来支撑门第,她的父母似乎对高贵的出身失去了信心。他们对这对年轻人的眉目传情,进而渐渐坠入爱河,实际上不是很赞同,但也只好以平静的心态观察,任其自由发展了。
格雷充满激情的梦想终于在一段令人悲伤、难以表述的生活插曲中破灭了。经过三个星期的甜蜜接触之后,他走到了这份感情的尽头——一种精神上的迦萨[2],而后便跌进了感情的荒漠。到了次年一月的第二个星期,这位年轻的建筑师不得不离开这座城镇了。
格雷在与他心上人交往的整个过程中,发现她的爱情观与众不同。格雷出现时她也像一般的情人那样感到快乐;但自始至终,她一直都在压抑着自己的情感,对使他们走到一起的这种缘分的真正实质佯作不知,对这种缘分的内涵以及惟一合情合理的发展结果视而不见;她甚至害怕他把问题挑明。现在的状况足以使她满足,而不需要积累什么希望。在她看来,就算爱情本身就意味着结束,她也要把它当作开始来享受。
塞西利亚的逃避成了他们爱情发展中的一种障碍,但最终却起了催化剂的作用。他不能再拖延下去了。那是一个黄昏,他把她带到楼梯平台上的一间小花房里,那里茂密的树丛长年翠绿欲滴。在几盏昏暗的灯光映照下,树叶显得更加清新和美丽。于是,他向她表达了像树叶一样清新、美丽的爱慕之情:
“我爱你——我的宝贝,嫁给我吧!”
听完他的话,她似乎刚刚被唤醒。“啊——我们现在必须分开了!”她颤抖地说,语气中含着痛苦。“我会给你写信的。”她放开他的手,一溜烟地跑开了。
格雷像发了疯一样回到家里,彻夜未眠,注意等待第二天早上的消息。次日他收到一张便条,那一刻,有谁能比他更加痛苦和忧虑呢?便条上写着:
再见,永远地再见了。我承认我爱你,但有些事把我们永久地分开了。原谅我吧,我本来早就该把这事告诉你。你的爱是那样甜蜜。永远忘了我吧。
就在同一天,好像要给这痛苦的感情做一个了断似的,塞西利亚和她的父母按照约定,到一个西部小镇去看望一位亲戚。格雷捎信或写信恳求她解释事情的原委,但她都没有回答,只恳求他别再追求她。最令格雷感到迷惑不解的是,他从她父母的来信中发现,他们对塞西利亚这种突然决绝的做法同样感到烦恼和痛苦。但有一件事很清楚:他们知道她的理由。虽然他们觉得这理由并不正确,但他们并不想透露给他。
一星期后格雷离开了他的朋友亨特威,也永远离开了他为之伤痛的“爱情”。格雷不断地写信给他的朋友,询问塞西利亚的情况,他的朋友也不断地写信答复他。但是一个相思之人的敏锐聪慧,一经他朋友之口,便让人觉得索然无味了。亨特威是什么事也说不明白。他来信说,他觉得在格雷遇见她两三年前,塞西利亚就和她的表兄有过一段风流韵事。她的表兄是步兵的一位军官,后来离开英国去了印度。翌年夏天,年轻的姑娘也因为身体虚弱,跟随父母到欧洲大陆去旅行。这样,他们的关系就突然中断了。亨特威最后又说,形势使格雷的深情变得更加渺茫。由于某位亲属的突然辞世,塞西利亚的母亲意外地继承了一大笔遗产和英格兰西部的一大片庄园。他们从布鲁姆斯伯雷的小房子里搬迁出来。而且,看起来他们和那个地区的老朋友们都断了来往。
格雷便肯定地认为他的塞西利亚已经忘记了他,忘记了他的爱。但他却无法把她忘怀。
* * *
[1] 基督寺,这个地名是哈代在一八九六年出版时加上的,基督寺是哈代最后一部小说《无名的裘德》的中心舞台。作者大概是想把他的第一部作品与最后一部作品在一定形式上联接起来。——原注
[2] 迦萨,典出《旧约·士师记》第16章,力士参孙在被妻子大利拉出卖后,非利士人将他捉住,剜去他的双眼,把他带到迦萨。——原注
2.从一八四三年到一八六一年
八年过去了,阿姆勃洛斯·格雷既孤独又伤心。他没有亲戚,认识人不少却没有真正的朋友。后来他碰到一个与塞西利亚性格迥异的姑娘,相当有钱而且天资聪颖。格雷失去塞西利亚后,绝不会再会一往情深地钟情于另一个女人了。对所有的人来说,世上一切美好的事物,越难寻觅的,就显得越发珍贵。但是对某些人来说,完全无法寻觅的是那种使瞬间爱情成为永远的特殊事件。
第二位姑娘和格雷结婚了。众所周知,他自始至终没有像一位丈夫那样爱过自己的妻子。但是,很少有人知道,他为失去第一个挚爱的偶像徒劳地郁郁寡欢。他抱怨命运的不幸,无法从这种失落的心境中解脱出来。
不能和理想的伴侣白首偕老,使他感到苦闷难当。长期受到感情上的压抑,他的脾气变得愈来愈坏。因此,他生来温柔、愉快的性格,渐渐不再和顺。一些熟人把这看做是命运使然。他年轻时那种动人的、乐观自信的、易于接受新思想的性格,逐渐变成了一种忧郁,一种神经过敏。希望如浮萍,前景难勾画,他饱受着难以言喻的忧伤。在这种生活状况下,最初他只是随心所欲地得过且过,到后来简直是虚度年华,浪费生命。他以牺牲一切美好的前景为代价,极虔诚地付清了他所招致的每项心灵债务。随着岁月流转,这种状况一直在继续。他缺乏足够的精神力量来改变这种既定的生活习惯,直到有一天灾难降临。
一八六一年,他的妻子撒手人寰,剩下他孑然一身,带着一双儿女。儿子叫欧文,刚满十七岁,辍学在家,而后被引荐到父亲的事务所学习建筑。女儿比欧文小一岁。
她的教名是塞西利亚。取这个名字的隐情,自然是再明白不过了。
3.一八六三年十月十二日
我们略去两年时间,是为了记述一下与这些人有关的一个重要事件。地点依然是在格雷的故乡郝克桥镇,时间是十月的一个星期一下午。
那天阳光明媚,秋高气爽。但是这座古老的城镇却显得毫无生机、一片沉闷。首先因为那时是一天二十四小时中最沉闷的时刻。早上幽长的树影和清新的景象刚刚消失,日薄西山的那种柔美和温馨还未到来。阳光恣意地照耀着。其次,每周的这个时候,在一个古老乡村的山墙下经常进行一些闪耀着浪漫火花的活动。可这时候,浪漫气息似乎已荡然无存。还有,这城镇刻意摆出一副媚态来,向成群的游客展示当地人不同凡响的吟诵天赋。一个古老而偏僻的城镇硬要乔装得年轻活泼,是再无聊不过的了。
在这方面,小城镇就像小孩子,他们最热衷于在观众面前不自觉地表演一些本地的奇风异俗。一旦有人注意到他们,他们就有意地做一些滑稽的姿态,学一些拙劣的模仿,只图逗人捧腹一笑。而这种搔首弄姿反倒使他们失却了本来的可爱之处。
在小镇的三条主要街道的交叉口处,有一座低矮的教堂。教堂上面,一口饱经风霜的钟显示着当前的时间是两点半。教堂的对面是市政厅。市政厅内正准备开始一场关于莎士比亚作品读后感的座谈会。市政厅的门大敞着。已经聚集在大厅的人们盯着每一位新来的人,默默地打量着他们的穿衣打扮,猜测着他们的牙齿和头发是不是真的,揣度着他们的私人财产。在这些后来的人中,走来一位姿色出众的年轻姑娘,她像一朵艳丽的罂粟花盛开在棕灰色的麦埂地里。她身穿雅洁的深色上衣,淡紫色的长裙,帽子上系着灰色的长带,镶着同色的花边,手套的颜色与服饰非常谐调。她轻快地走过房间侧面的通道,向四周望了望,然后坐在指定给她的座位上。
这位年轻的姑娘是塞西利亚·格雷。当时她大约十八岁。她从一进门到坐下听台上朗诵,就成了几位邻座人注意的中心。
她的身材柔美匀称,几乎近于完美。她的面容虽不及身材那样出色,却也极富魅力。可是,这些美丽之处与她的优雅举止相比,却又显得微不足道。她的举止楚楚动人,袅娜多姿,迷人之极。
的确,举止的美妙是她的过人之处。大到身躯的活动,小至秀目微开,手指轻弯,抑或樱唇微启,都散发出无限的魅力。至于她头部的姿态,似动非动,仪态万方,灵敏精巧得宛如磁针一样。她的这种轻盈灵活的风韵,不是靠严格的训练或观察模仿获得的,而是未经任何指导和雕琢,随着年龄的增长自然而然形成的。童年时,路上的小石头或小木棍常常会把她的同伴绊倒,而她却摆动一下,转两个圈,便能保持住平衡,安然直立。她十二三岁参加男女生混合的圣诞晚会,那些自以为长大成人的男孩子因为她年龄小而看不起她。可后来她轻盈而飘逸的舞姿完全掩盖了她的稚嫩,使那些洋洋自得的男孩子丢掉偏见,再不敢小瞧这位带着孩子气的人物,都希望与她共舞。在后来的几年中,女性的本能使她把这种外表的最为光彩动人之处发展到完美的程度,人们觉得她的一颦一笑都无可挑剔。
她的一头米黄色卷发轻柔地披在肩头,在灯光下轻柔地闪烁。发卷弯曲的阴暗部分颜色偏深,像栗子的颜色。一双蔚蓝色的大眼睛,虽说比普通的蓝宝石颜色稍暗,却也熠熠生辉。她的双眸温柔多情,晶莹剔透,流露出忠诚和善良的信念。这种目光和宝石那种虽光华闪耀、却呆板僵直的光芒迥然不同。
但是,要想更深入细致地了解她的性格却并不容易。事实上任何迷人的姑娘都像个谜。要了解她们就像在漆黑的夜晚仅凭一盏灯笼就想看清风景如画的地貌一样不易,或就像用管乐器演奏一首弦乐曲一样令人费解。不管怎样,从上面一系列冒昧的描绘中,可以相信,在勾勒她外貌的所有令人心仪的词语中,下面这些文字尤其令人赞叹——
喜忧参半时,她蛾眉微蹙,目光幽幽闪亮,而后又微笑起来(她的眼睛真像嘴唇一样会笑),并在转瞬之间就能清晰表达出“是”与“否”之间的各种不同表情。
窃窃私语时,她微露惊愕,根据悄悄话的隐秘程度,兴奋地碰碰听者的胳臂、身体或脖颈。
而当她忐忑不安地注视一个博得她好感的人时,她便会突然停止嬉笑,眼神飘然移出窗外。
纵然一位姑娘确实美丽动人,时间总会让人渐渐淡忘,可为什么塞西利亚在这次平平常常的集会上的一颦一笑却没被时间湮没?多年之后,那些人们,包括她自己,都记忆犹新,每个细节似乎都历历在目。这只是因为她毫无觉察地站在了她“人生之路”的急转弯上。这样一来,讨论会的真正含义人们倒不记得了。这是她最后一次无忧无虑地享受生活,而后她便陷入了她本一无所知的生活的迷宫中。在接下来的两年多的时间里,她继续沿着迷宫中的曲径,探索迷惘的人生。
塞西利亚所在的这座市政厅是用灰色的石头建成的。站在屋子里,透过每一扇窗,都可以看到毗邻街道的房顶和烟囱,也能看到对面教堂尖顶的上半部分。那时候,监管这座教堂修缮工程的建筑师是格雷小姐的父亲,整个工程正接近尾声。
塞西利亚的位置正好可以看到教堂的塔尖。她漫不经心地抬眼望去,饶有兴致地发现了什么,于是她便一心一意地注视那儿的高空作业的景象。映着碧蓝的天空,围绕锥形的塔尖,架起了一个施工架。架上站着五个人,其中四人穿着白色工作服,颜色和身旁竖起的石头塔尖一样。另一个人却在空中穿着普通的深色套装。
那四个穿白衣服的人其中三个是石匠,一个是小工。第五个人则是建筑师格雷先生。看上去他一直在指导着施工,在施工架非常狭窄的通道上,他尽量向后靠,站得很稳。
对于坐在市政厅的这位观察者来说,这幅景象奇特而荡人心弦。那宛若一幅缩影画,镶嵌在深色的窗框里。画中事物的柔和,与窗框的阴暗形成鲜明的对比。
塔尖约有一百二十英尺高。在上面干活,五个人似乎完全脱离了一般人的生活范围和生活体验。他们看上去比鸽子大不了多少,这使得他们微小的举动带着一种轻柔,一种精灵般的沉静。他们的举止给地面上的人最深的印象就是对目标的全神贯注,而对下面纷乱的世界漠不关心,甚至根本没意识到它的存在。他们的眼神从不离开施工架。
不过有一个人转过身来了,那就是格雷先生。而后他又纹丝不动地站着,注视着别人施工。他扬起脸看着刚刚抬起的一块石头,好像陷入了沉思。
“他怎么那样站着?”年轻姑娘终于感到担心和不安。她想起古塔兰托姆人[1]也是在这样一个下午,从大戏院注视着罗马人开进他们的港湾,推翻了他们的国家。
她开始不安起来。她紧紧盯着那幅背衬着碧空的画面,自言自语地说,“他下来吧!在那上面稍一走神都太危险了。”
她一个人默默自语的时候,她父亲犹犹豫豫地抓住了施工架的一根竿子,想试试它的强度,接着他又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在退步的时候,他脚下一滑,前后左右摇摆了两下,刹那间便坠入空中,掉了下去,在姑娘的视线中消失了。他的女儿一阵痉挛,痛苦不堪地站了起来。她张着嘴,喘息着,却说不出话来。人们走到她的身边,搞不清发生了什么事。大家转过头看着可怜的姑娘,脸上流露出探询与惊恐的神色。不一会儿,她便颓然昏倒在地上。
塞西利亚苏醒后的第一个印象就是她哥哥和另一位上了岁数的人把她从一辆特别的运输车上抬下来,穿过人行道,走到她自家房屋前的台阶前。刚才发生的事件转瞬间又浮现在脑海中。他们把她抬进屋。几分钟前,也是通过这扇门,他们抬进了一个更令人伤心的担架。一进门,塞西利亚的目光不经意间掠过西南部的天空,无意中看到白色的阳光透过深灰的云层,射出利剑一样的光芒。情感总是与当时的景象交融在一起,也不管它们之间有多么本质的差别——就像化学制剂会在树枝上结晶,也会在电线上结晶一样。从那时以后,没有任何内心的痛苦能像那束利箭般的阳光一样,更生动逼真地把塞西利亚带到市政厅窗外的那一幕。
* * *
[1] 塔兰托姆人,塔兰托姆是意大利南部的一个海港。塔兰托姆人为保护家园,抵御罗马人南侵,曾与罗马人订下协定。在协定中罗马人承诺不将战舰开进奥特兰托海湾。然而,事实上他们还是违反了协定,双方于公元前二八二年开战。——原注
4.十月十九日
当死亡降临到一个家庭时,总会引起一种哀伤和恐慌的气氛。哀伤是由死亡本身引起的,而恐慌则来自我们煞费苦心地刻意制造的乌云。
葬礼过后,欧文·格雷的情绪很低沉,但行动却很果断。他坐在父亲的写字台前,拿出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资料翻阅。平时翻阅这些东西就让人感到厌烦和难受,在这种极端痛苦的情形下,更是如此。一捆用细线绑起来的薄白纸乱糟糟地和一些沿黑边装订好的纸混杂在一起,还有些蓝色的大纸则用粗劣的红带捆成圆筒。
这一大堆信件、账单,还有其他文件都得细细地整理一下。通过整理,欧文发现了一些以前他毫不知情的细节——
首先,他父亲的工资非常少,总共还不到他们开销的一半。他本来可以依靠他自己和妻子的财产达到收支平衡。可是,他父亲不明智地把钱借贷给一些寡廉鲜耻的人。这些人利用了他父亲的直率与坦诚,于是他们的财产也就如石沉大海,一去不回了。
其次,他的父亲意识到了自己所犯的错误,便极力想通过做投机买卖把钱赚回来。下面就是一个最明显的实例。去年秋天普利茅斯有一艘意大利的双桅货船,遇险驶入了海湾。在别人的怂恿下,他父亲把所有的闲置资金全部投资在这艘货船的安全航行上。这笔投资的利润是相当可观的,但也存在着巨大的风险。实际上,这艘船的安全航行一点儿保证都没有。像他父亲这种对做投机生意一窍不通的人,这种买卖必然使他遭受最大的不幸和厄运。结果,船沉入了大海,随之而去的便是格雷先生的投资。
第三,这些失败使他背上了沉重的债务,而他又不知怎样偿还。所以他去世后,他在银行账户上仅剩的那几英镑也不过是名义上的罢了。
第四,两年前他妻子的辞世使他强烈地意识到自己有多么鲁莽和盲目,同时也唤起了他对子女的责任感。于是他决心在工作中靠不懈的热情和努力,而不是靠投机和侥幸来恢复他失去的财产,至少也应该是失去财产的一部分。
欧文审阅资料时,塞西利亚经常走到她哥哥身旁,悲伤地说:“可怜的爸爸,由于时间不够,他没能实现他良好的意愿,是不是,欧文?他没有要求我们原谅他的过去,但我们要理解他。我永远也忘不了那次令人心碎的打击,就是那次打击让他一生充满了不幸。一切都跟他的忧伤有关,跟他对事务的倦怠有关。这些我们常常能看出来。”
“我还记得他曾对我说过的话,”她哥哥转过身来说道,“那天我跟他一直坐到深夜。他说:‘欧文,不要盲目地去爱。凡是坠入情网,都是盲目的。不过你若是有清醒的头脑,再加点儿小心,恋爱也是可以的。希望你有清醒的头脑,可我没有。’爸爸还说:‘努力学会克制的艺术。’我会这样的,塞西利亚。”
“妈妈也曾说过,一个美丽的女人毁了爸爸。因为在失去她的时候,他还不知道怎么样忘记她。我一直想知道她现在在哪里,欧文。他告诉我们不要去追究她的任何事情。爸爸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们她的名字,对不对?”
“我相信,这是她的要求。不要管她了,反正她又不是我们的母亲。”
那段曾让阿姆勃洛斯·格雷心碎的情缘,在小伙子听来并不在意,而在姑娘心中却掀起了波澜。
5.从十月十九日至七月九日
阿姆勃洛斯·格雷想重新积聚财产的美好愿望刚刚付诸实践,他就猝然辞世,他的愿望也永远成为了泡影。
葬礼的哀乐刚停,许多从前没有听说过,也没有想到过的沉重的账单就接踵而来,使欧文明白他到底背负着多少债务,接着就是逼账。其中有一份账单已呈送到大法官法庭,要求以房地产抵债,法院已经予以受理。
欧文一直在思索:“我们将来会怎样呢?”
在最悲痛的时候,我们心中常常怀着一种难以遏制的企盼,不断地憧憬着:我们有与众不同的命运,所以尽管我们的性情和经历与其他芸芸众生并无太大差异,但一定会有一个不平凡的未来等待着我们。
因此,对欧文和塞西利亚来说,他们的未来最终将会怎样,看起来是最深不可测的谜;而在那些对他们的境遇了如指掌的人看来,这个问题是再简单不过了——“跟那些有着相同遭遇的人一样”。
而后欧文同他妹妹商量了一下,决定该如何踏上他们的未来之路。有一个月的时间,他们都期待着回信,并且几乎是无望地探讨着这样或那样的计划。突然出现的希望就像彩虹,明明看见了,伸手一摸却是一团水雾。同时,一些令人生厌的闲言碎语,也打着好意关怀的幌子,整日在他们周围传来传去。毋庸置疑的事实是,他们是一位空想家的孩子。那位空想家让手里的每一文钱都不明不白地溜走了,最终欠下了邻居们一堆债务。他的女儿已经长大成人却没有职业。他的儿子虽有职业但也干不出什么名堂来,而且最终可能会一无所有。所有这些事都在情理之中,总不能因为怕伤害他们的感情而秘而不宣。事实上,无论他们走到哪儿,总能听到一些风言风语。他们的几个熟人见到他们也匆匆走开。那些拥有单独温酒火炉的人[1],还有那些飞黄腾达的店主,总要在空闲时间往门口一站,把脚尖伸出门槛,油腻腻的围裙耷拉在脚面上,开始跟便道上的几个朋友闲谈起来。他们的目光短浅,让他们的孩子们听起来觉得欧文兄妹前途一片黯淡。这些人的孩子们(他们戴着滑稽的领带夹,抽着令人发笑的烟袋)盯着塞西利亚时,他们目光中的严峻并未因过去曾对她的温存和尊敬而减弱。
值得一提的是,倘若每个人都孤立地思考和行动,我们就不会那么在意人们怎么看待我们,即使他们发现了我们的意图、出身、目的等方面的不可告人的秘密也不可怕。我们最害怕的是人们互相交换对我们的看法。就算有上百个熟人知道了我们的家丑,可他们彼此隔绝,不相往来,也不会让人感到紧张和不安。真正让我们焦虑的,是有几个人把它当作谈资——尽管这些谈论仅限于几个委托人。
郝克桥镇的人们都在观望,并且私下议论。对于兴旺发达的人来说,这些议论所造成的伤害或许微乎其微。可不幸的是,欧文兄妹新近陷入贫困,受伤的肌肤尚未痊愈。这使他们担心是否能找到出路,保护自己。欧文的父亲那种在感情上易受外界事物影响的倾向,体现在他身上却是高傲和耿直。再加上一点不计后果的盲目,使他形成了一种主观偏激的性格。他认为人性非善即恶,而不是善与恶的结合体。由于带有这些观点,他对一些意见不是憎恶,便是敬重。他本能地设法逃避那些只有多愁善感的人才能忍受的冷漠的阴霾。他能够坚忍而无怨地承受离别、疾病、流放、艰辛以及饥渴的痛苦。不过他的孤傲也令人感到过于尖刻。
欧文继承了父业,想挣点钱。他尝试了九个月。但由于没有经验,屡次尝试都毫无收获。他终于坚定不移地下了决心。他们兄妹可以悄悄离开英格兰这方土地,从熟人的眼中、流言蜚语中、尖刻的批评中消失,也从那些不饶人的债主眼中消失——债主们的晦气也不是他给带来的。他可以逃离可怕的贫穷给他带来的刺痛,他可以在一个遥远的地方找份工作,重操旧业,做个无名的、卑微的制图员。
欧文像战前磨刀霍霍一样,反复思考他的就职能力。过去,因为他一直没有职业,他已故父亲从事的建筑行业也不景气,而且,他作为自己父亲的学徒工,没有来自金钱方面的直接和无法摆脱的压力(好像一个手艺人让儿子做学徒工的情况一样),所以他在建筑艺术与科学的进展方面实在是微不足道。还有,欧文是个无所事事的年轻人,因为他还不成熟,不懂得勤奋。如果他到了懂得勤奋的年龄,即使没有外界的压力和鞭策,他也会在基本常识的驱使下激励自己去努力发奋。所以在两年的学徒期结束后,他在建筑规划、图样、区域划分、详细规格等方面获取的知识,还不如一位和他有同等能力的年轻人花六个月时间所学到的东西多。要是他身在忙碌的伦敦学徒工大军中,情形就会大不一样了。
不管怎样,他还能熟练掌握一项工作,这项工作正是一个远方城镇某位先生所需要的。他可以和他签订契约。在这方面,欧文进行了一番查询,对此人有了一些了解。这是一位叫做格拉菲尔德的先生,他在布迪茅斯·雷吉斯有业务。布迪茅斯·雷吉斯是一个海港城镇,坐落在英格兰南部的海滨胜地。
几经犹豫,格雷大着胆子给那位先生写了封信,询问了一些必要的问题,也简单地提及了父亲的去世,并说明他的学徒期只完成了一半。他还说如果能立即付工钱的话,他愿意在那儿完成剩余的两年,在报酬很低的情况下,履行契约上所规定的全部条款。
格拉菲尔德先生回信说,他并不缺少格雷所说的要完成剩余学徒期的学徒工。但他又补充了一点,说他的事务所倒需要一位年轻人,时间不会太长,大约是两个月左右。工作是描图,或者照应类似的辅助工作。如果格雷先生愿意接受这个低级职位,来干这些活,并同意按周拿薪,那他就有机会学习一些这个行业的工作细则。对于欧文来说,那点薪水是少得可怜的。
“这是一个开始。尤其是,那是一个安身之地,是一个远离笼罩在我们头上的乌云的地方。我要去的。”欧文说。
塞西利亚的择业范围要比欧文狭窄得多。她对将来的打算非常简单,而且早已心中有数。靠着她母亲的一份私人财产,她获得了一个有利条件,或者说是惟一的有利条件,那就是她受到过良好的教育。她的计划就是依据这个有利条件而制定的。她一旦住进她哥哥在布迪茅斯的住所,就要先征得一位在阿德布里克汉姆的律师的同意,为她的经历和品格作证,而后刊登一条做家庭教师的求职启事。当时这位律师正在为她父亲的事务斡旋,很清楚她的身世。
一天大清早,他们兄妹便离开了故乡。身后几乎没有留下任何足迹。
镇里的人都觉得他们走这一步并不明智,都为他们感到遗憾。“太不明智了!他们是土生土长的郝克桥人。在这儿他们会挣到不少钱的,肯定会的!”
但是什么是真正意义上的“明智”?“明智”就是指牢牢抓住以实现幸福快乐为目的的任何手段。
然而,不管一个人追求的是不是普通目的——即生活的富足,“明智”这个词通常只用于形容达到这种普通目的所采用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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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温酒火炉,在一八三二年的选举修正法案实施之前,在英格兰的一些地区,只有那些能自己温酒的人,也就是说,拥有一个单独做饭的火炉来证明自己是房主的人,才有资格选举。——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