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沉湎于令人陶醉的尘世欢乐[1]中的露塞塔来说,这场接待仪式是短促的——太短促了。但是无论如何,这还是给她带来了一次重大的胜利。同皇族的那次握手,她指掌间仍有余感;她偶尔听到街谈巷议,说她丈夫也许有可能荣获爵士名位,虽然有点不靠谱,但是好像也不是异想天开;比这更意想不到的事情,也曾经落到像她那位苏格兰人一样心地善良而且极富魅力的人头上。
亨察德和市长发生冲突之后,退到女宾座后面去了。他在那儿站着,茫然注视着他上衣领子上法夫瑞的手抓过的那块地方。他把自己的手放在那儿,好像难以理解,他过去一向热诚慷慨相待的一个人,居然会对他凌辱相加。就在他陷入这种半显痴呆的状态之时,忽然露塞塔和其他几位太太的谈话,传到了他的耳际。他清楚地听到她否认他——否认他曾经帮助过唐纳德,说他不过是一个普通临时打工的而已。
他动身回家去,在通向逗牛桩广场的拱门下面遇见了焦普。“那么,你碰了一鼻子灰啦?”焦普说。
“就算是碰了又怎么样?”亨察德厉声回答。
“唉,俺也碰了一回,所以俺们俩是坐在同一条冷板凳上。”他简要地讲了他试图争取让露塞塔给他说情的事。
亨察德只是听了听他讲他的事,并没真往深处想。他自己同法夫瑞和露塞塔的关系,把所有类似的事情都压下去了。他还是断断续续地自言自语:“她那时苦苦哀求我;可现在她嘴里都不愿承认我,眼睛也不愿看我了!……还有他——他那副气势汹汹的样子。他把我赶回来,好像我就是一头撞垮围栏的公牛……我像一只羊羔似的咽下了这口恶气,那是因为我看得出来,在那里是弄不出什么名堂来的。他可能在新伤口上搓盐水[2]……但是他一定得为这件事付出代价,她也一定得后悔。这一定得来一场较量——面对面,那么我们就会看到,一个花花公子,怎么能抵得上一个男子汉!”
这个破落的商人没有再多思索,一门心思都放在一桩狂野的目标上,匆匆忙忙吃罢正餐,就径直去找法夫瑞。作为一个竞争对手,他受过他的伤害;作为一个短工,他受过他的怠慢;而今天他又受到了这样登峰造极的作践——居然让他当着全城居民的面抓住领子,当做流氓叫花子似的推来搡去。
人群已经散了。如果不是那些绿色的牌楼还像原来竖起的那样立在那儿,那么卡斯特桥的生活就又会完全恢复它平常的样子了。亨察德下到粮食街,一直来到法夫瑞的家。他敲了门,留了个口信,说他想在粮仓那儿见见他的东家,希望他一有空就到那儿去。他办完这件事,就绕到后面,进了场院。
那里一个人也没有,因为正像他所知道的,干农活的和赶大车的都由于上午的盛会而正在享受半天的休假——虽然赶车的过一会儿还得回来喂马,给它们铺草垫子。他已经走到了粮仓的台阶,正要上去的时候,突然大声自言自语说:“我比他强壮有力。”
亨察德回转身来走进一间小棚子,从乱放在那儿的几根绳子当中挑了一根短的,把绳子的一头在一个钉子上拴牢,用右手抓住另一头,让左胳臂贴在身体的侧面,把身子转了一圈,就用这种办法把左胳臂牢牢捆住了。他这时才顺着梯子走到粮仓最上面的一层。
粮仓空空的,只有几个袋子,在尽那头只有常常提到的那扇门,就开在吊装粮袋的那架吊架和铁链下面。他把门打开,固定住,从门槛往外看。这里离地面有三四十英尺;正是在这个地方,他有一次和法夫瑞站在一起,伊丽莎白-简恰好看见他抬起一只胳臂来,非常担心不知道这个举动是什么征兆。
他向顶楼里面退了几步,在那儿等候。从这个高处,他的目光可以尽扫到周围的房顶和一个星期以前刚抽出嫩叶的那些繁茂栗子树的树顶,还有椴树下垂的树枝;法夫瑞的花园和绿门就从那里通过来。等了一段时间——他说不上有多长——那扇绿门开了,法夫瑞从那里穿过来。他的装束好像是要去远行。他从墙的阴影里走出来的时候,临近黄昏低平的阳光射在他的头上和脸上,把它们照得火红。亨察德盯着他,嘴唇紧闭,他那方方的下巴和脸上直上直下的轮廓出奇地明显。
法夫瑞一只手插在口袋里走过来,还哼着一支曲子,那样子就是说,那些歌词老是在他心里回荡。几年以前他刚到这里的时候,在三水手客店里唱过这首歌,那时他还是一个贫穷的年轻人,在为生活和命运而闯荡,几乎不知道要奔向何方。
这儿是一只手,我忠实的朋友,
也请你给我们伸出你的手。[3]
没有什么东西像一支古老的旋律更能使亨察德感动的了。他退缩了。“不,我不能干这种事!”他喘着粗气,“为什么这个该死的傻瓜,这会儿要唱起那首歌呢?”
法夫瑞终于不唱了,于是亨察德从顶楼的门口朝下看。“你可以上这儿来吗?”他说。
“喂,伙计,”法夫瑞说,“俺看不见你。出了什么岔子吗?”
一分钟之后,亨察德听见他的脚踏上了最底层的梯子。他听见他走上了一层楼,继续往上,上了二层楼,开始上三层楼了。接着他的头就在活板门的上面探出来了。
“这时候你还在这上面干什么?”他一边走上前来一边问,“你咋不和其余的人一样去休假?”他说话的腔调里含有十分严厉的意味,表明他还没有忘记午前那件不顺当的事,并且确信亨察德已经喝醉了。
亨察德一言未发;但是却走回去,把升降口的活板关上,并且站在上面踩了踩,好让它完全嵌进框槽里去;然后他才转向这个感到莫名其妙的年轻人。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亨察德的一只胳臂捆在他自己的身侧。
“喂,”亨察德心平气和地说,“咱们站在这儿面对面——人对人。你那些钱和你那漂亮老婆再也不能像他们刚才那样把你捧得高过我了,而我的贫穷也不会把我压下去了。”
“你所有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法夫瑞懵里懵懂地问。
“你听着,小子。你把一个早已经是再也没有什么可损失的人侮辱到家了,你本应该是三思而后行的。我一直是你的对手,这毁了我;你又冷落我,这让我寒碜;可是你还把我推来搡去,让我丢尽了脸面,这我可决不能忍受!”
法夫瑞听到这个就有点激动了。“那儿没有你的事。”他说。
“像你们随便哪个人一样有!哼,你这个乳臭未干的浑小子,居然教训起像俺这种年纪的人,说那儿没有他的事!”他说话的时候,气得额头上青筋暴起。
“亨察德,你侮辱了皇室。我是本市的首席行政长官,制止你是我的责任。”
“让皇室见鬼去吧,”亨察德说,“谈到这一点,我和你一样忠诚!”
“我不是来这里争吵的。等你冷静下来,等你冷静了,那时候你看问题就会和我有一样的路子了。”
“也许是你首先要冷静,”亨察德恶狠狠地说,“现在就是这种情况。这儿就咱们俩,在这个四方的顶楼里,把今天上午你先开头的这场小小的角力了结了吧。那边有个门,离地面四十英尺高。咱们俩得有一个把另一个从那个门里推出去——优胜者就留在里面。如果他愿意,他事后可以下去报丧,说另外那个是不慎失足掉下去的——或者他也可以讲实情——这就是他的事了。俺是最强壮有力的,所以把一只胳臂捆住,不占你的便宜。你明白了吗?那么来吧,你!”
法夫瑞根本来不及做任何事情,只有一件,就是逼近亨察德,因为他已经立刻就扑上来了。这是一场摔跤比赛,两个人的目标都是要让他的对手仰面朝天摔下去;而就亨察德这方面来说,毫无疑问那就应该是让对方从那个门口摔下去。
开打的时候,亨察德用他那只唯一能活动的手,也就是右手,抓住法夫瑞衣领的左边,把它死死抓紧,而法夫瑞则用他那只相对的手,抓住亨察德的衣领。他使劲用右手去抓对手的左胳臂,可是抓不住,因为亨察德那么敏捷地总是让它闪到后面,同时还紧紧盯着他那白皙、细瘦的对手那双矮了一截的眼睛。
亨察德先用一个脚尖伸向前面站稳,法夫瑞也把脚向他叉过去,到这时,这样一来这场格斗就显得像是那一带地方通常的摔跤一样了。他们用这种姿势相持了几分钟,这一对摇晃着、扭摆着,仿佛狂风中的树木,两个都一声不吭。到这时候,他们的喘息都能听见了。然后法夫瑞想抓住亨察德的另一边衣服领子,这个块头更大的人运起浑身的力气,猛然一扭,于是他用那强劲有力的一只胳臂把法夫瑞死死压得双膝下跪。这场搏斗的这一个回合也到此告终。然而他左手捆住碍事,所以他没法把他一直按在那儿,接着法夫瑞又站起来了,搏斗像刚才那样又继续下去。
亨察德来了个急转身,把法夫瑞揪到靠近那个危险的悬空处;苏格兰人看到自己的这种处境,于是第一次死死抱住自己的对手,而那个暴怒的魔王——照他现在的样子是可以这样称呼的——用尽力气,一时还是不能举起或是甩开法夫瑞。一直到他们又扭打到后面远远离开那个要命的门口了,他才最后拼命一搏,终于成功。亨察德甩开法夫瑞的时候,本来打算弄得让他折一个大跟斗,如果他的另一只胳臂能活动,那么法夫瑞当时就完了。可是他又站住了脚跟,使出扭住亨察德单只胳臂的一招儿,让他感到剧痛,这从他龇牙咧嘴的样子就能看出来。亨察德立刻用左边的前胯骨——一般都是这样的叫法——给这个年轻人狠命的一拐,而且在这样占了上风以后,紧接着又猛力把他搡到门口,始终不肯松手,直到法夫瑞那金黄头发的头悬在门框[4]上面,手臂吊在墙外面。
“喂,”亨察德气喘吁吁地说,“你今天上午挑开的事情,就算结束了。你的命就攥在我手心里。”
“那么你拿去,你拿去!”法夫瑞说,“你已经盼了很长时间了!”
亨察德一声不吭,朝下看着他,于是他们的目光相对了。“啊,法夫瑞!——其实不是这样!”他痛苦地说,“上帝是俺的见证,从来没有哪一个男人爱另外一个男人,像俺有一阵子对你那样。……可是现在——尽管俺上这里来是要弄死你,可是俺却不能伤害你!去吧,叫人把我抓起来——照你想的办吧——俺的结果怎样,俺根本就不在乎!”
他退回顶楼的后身,把他那只胳臂解开,猝然倒在犄角里几个袋子上面,懊悔不已。法夫瑞不声不响地看着他,然后走到那个开口,经过那里下去了。亨察德很想把他叫回来;但是他的舌头不听使唤,于是那个年轻人的脚步声在他的耳朵里消失了。
亨察德充满了悔恨和自责。他第一次结识法夫瑞的种种情景不禁涌上心头——那时这个年轻人的气质中,浪漫潇洒与克勤克俭奇妙地混合在一起,赢得了他的心,甚至达到能够像弹奏乐器一般拨动他的心弦。他彻底地泄了气,一直蜷缩在袋子上,这种姿势对一个男人,一个像他这样的男人来说,极其反常。这样一块酷烈阳刚之气的料子构成的身形,竟给可悲地套上了婆婆妈妈的女款了。他听见下面有一阵交谈,还有停车房开门和拉马套车的声音,但是他没有注意。
他待在那儿,一直到微弱的阴影逐渐加深,变成了一片模糊的幽暗,顶楼的门变成一块长方形的灰色光亮——成了周围唯一看得出来的形状。最后他站起身来,倦怠地从衣服上抖掉尘土,试探着脚步走到顶楼门口,摸索着下了梯子,最后站到了院子里。
“他有一阵很看重我,”他嘟囔着,“现在他要永远恨我,藐视我了!”
他让一种不可抗拒的愿望越抓越紧,一心要在当天晚上再见到法夫瑞,不顾一切地哀求他,去实现那个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去为自己刚才的疯狂攻击求得原谅。可是他向法夫瑞的门口走着,却想起了他刚才昏昏沉沉待在顶楼上的时候,院子里有过一些他没在意的动静。他记得法夫瑞去过马厩,并且把一匹马套上了两轮轻便马车;他正在这样干的时候,卫特给他送来一封信,法夫瑞那时说过,他不能按照原来的打算到蓓口去——因为意想不到地得应召到天气堡去。他有心在去那里的路上顺便去麦斯托克一趟,那儿离他经过的路线不过一两英里。
他最初到场院里来的时候,一定是准备上路的,没有想到对敌较量的事情;而且他一定是驾起马车起身了(虽然走的是另一个方向),他们之间所发生的事对什么人也没有提一个字。
这么说,不到很晚的时候,去法夫瑞家里找他是没有用的。
没有别的办法,只好等他回来,然而对于他那不安和自责的心灵来说,等待几乎成了折磨。他在市里的街道上和郊区四处游荡,在这里停停,在那里走走,最后来到了前面提到过的那座石桥。现在这座桥成了他经常勾留的地方了。他在这里待了很长时间,通过堤坝流过来的汩汩河水声传到他的耳际,卡斯特桥的灯火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忽隐忽现。
他心不在焉地倚着护墙,突然从城市那边传来的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引起了他的注意。这是一种有节奏的鼓噪,但是乱成一片,和街道上的回声连成一片就更加杂乱。起初他并不觉得奇怪,以为那是市乐队在敲敲打打,想在傍晚演奏一番,来圆满结束这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可是这种震荡回响中某种奇特的声音否定了他的想法。不过这种令人费解的情况只不过让他稍有留意;他自己的那种失意落魄之感太过强烈,不容有与此无关的其他想法;所以他还是像原先那样凭栏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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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原文为德文。
[2] 往昔英国民间一种习惯疗法,但颇为痛苦。
[3] 引自苏格兰诗人伯恩斯的诗《往昔》,中译又作《友谊地久天长》。
[4] 原文为window-sill,如依本段稍前所描述,此窗(window)框应译作门(door)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