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陆俱为宋代大儒,其门下生颇多,然正如朱陆各不相容一样,其门下亦各不相容。据陆子云,朱子在给某学者书上,曾经说,陆子静以专尊德性诲人,故游于其门者,多践履之士,缺少道问学。我稍多讲道问学,所以我的门人,在践履上不及陆子。(《陆全集》三十四)黄宗羲亦说:“陆子之学,以尊德性为宗,谓先立其大者,而后可以大之;朱子以道问学为主,以格物穷理为入圣之阶梯。”(《宋元学案》卷五十八)以为二者之不同,可以《中庸》之尊德性而道问学这二句说明所谓尊德性者,和好像陆子所云学问之道之在明示吾人本心一样,而所谓道问学者,则如朱子所力说之格物穷理之道。这里一个有趣的对照就是:陆子之后学奉其师训而潜心于研究本心,朱子之后学则承其师格物穷理之一端而努力于研究与注释经典之学,潜心经典研究。
朱子门生甚多,其中有继其业而潜心考察性理者,尤以研究古典者为多。其尤著者如蔡元定之子蔡沈,体朱子之意而作《书经集传》,黄榦完成朱子的《仪礼经传通解》之残缺部分。还有就是,黄榦门下有何基,何基之弟子为王柏,著《诗疑》《书疑》等书,以批判立场研究经传,以为《中庸》可分为二部而《大学》里面还有格致之传云云,更下则王柏之门下有金履祥者,著《论孟集注考证》等书而考证《朱注》,又如黄榦门人饶鲁之再传弟子陈澔也著《礼记集说》,而其他如魏了翁乃朱子门人李燔弟子,曾作《九经要义》,真德秀乃詹体仁之弟子,亦曾作《大学衍义》,皆可以说是渊源于朱子的研究精神者。及朱子门人辅广三传弟子黄震出而作《日抄》,又真德秀有再传弟子王应麟者,融以吕东业、陈止斋之学而作《困学纪闻》和《玉藻》等大著。这个黄震与王应麟,可以说是后起的清朝考证学之先驱。
上面已说过,《朱子》后学只重考究经典为其唯一之道,而陆子之门下则止于明本心。其中最著名者有袁燮与杨简二人。
袁燮,四明人,号絜斋。初学于大学,后遂师事象山而传其学。据云絜斋初见象山时,象山即指其本心而使之洞彻贯通,遂师事之。絜斋亦常语人云,“人心与天地为一本,若精思以得之,兢业以守之,则与天地相似”,从此可知絜斋学问之中心,实在是在于明宗陆子本心之说。
杨简,慈溪人,因号慈湖,据说,当乾道五年他为富阳主簿时,象山亦来富阳,因象山常倡本心之说,遂问象山云:“何谓本心?”适平旦尝听扇讼,象山答曰:“且彼讼扇者必有一是一非。若见得孰是孰非,即决定谓某甲是,某乙非矣。非本心而何?”慈湖忽然大悟,因为其弟子。他有种种的著述,在《己易》一书中,他曾主张天地与自己之一体观,说:“易者,己也,非有他也。以易为书,不以易为己,不可也。以易为天地之变化,不以易为己之变化,不可也。天地,我之天地,变化,我之变化,非他物也。私者裂之,私者自小也。”又说:“循吾本心以往,则能飞能潜……能通天下之故。仕止久速,一合其宜。周旋曲折,各当其可。非勤劳而为之也,吾心目中自有如是十百千万散殊之正义也。”这样说明了所谓与天地为一体之己者,即亦指吾本心而言,他又曾著《绝四记》一文云:“人心自明自灵,意、必、固、我起,则丧其明,故非绝此四者不可。四者之中,意先起,其次必、固、我生,故第一须不起意。所谓意者,亦即上引《己易》中之所谓私,是意为利害之打算,意欲之妄动,他就主张,唯绝意始能明心,可知他所考究的也是和朱子同样的“明本心”之道。不过,陆子所谓“明本心”者,不外指修养之第一步在明本心,非谓仅此乃修养之全体,因之,门人袁燮亦有所谓要明本心,须在“精思思之”“兢守守之”之说,而说明守其既得的必要,然杨简则仅以明本心为修养之全体,不免多少有削弱陆学之处,所以同门的袁燮也就讽之曰:“象山既殁之后,自得之学始大兴于慈湖,慈湖之学,慈湖所自得也,学者当改过迁善日进不已,而不必一一蹑其迹。”(袁燮《书赠传正大夫》)其后,孙奇逢更以为杨简乃陆学之曲传,而从陆门诸弟子削除杨简之名。(《理学宗传》卷十七)
上面曾经说过,朱子明儒释之不同而斥释氏之唯心论,象山则倡心即理说,从唯理论转向唯心论而接近释氏主张后传至于杨简乃更向禅家接近,遂使后之陆学,专重静坐工夫,堕于狂禅,朱子学派乃更倾向于章句之学,可谓互相对应。
南宋一代,朱陆之学,互相对峙,然朱学乃较占优势,降而至元,方发生了一种折衷的倾向。吴澄与郑玉,就是这时代的代表。
吴澄(公元1249—1333年),字幼清,号草庐,初从程若庸治朱子学,后乃倾向陆子。若庸出自饶鲁门下,而饶鲁则曾从黄榦学朱子之学者,故吴澄既传朱子之学又尊信陆子而取折衷的态度。他说:“朱陆二师之教一也,而二家庸劣之门人,各立标榜,互相诋訾,至今学者犹惑焉,甚矣哉道之不传,人之易惑难晓也!”(《宋元学案》九十二《草庐精语》)又说:“朱子由于问学之功多,陆子以尊德性为主。不本问学、德性,则其蔽必偏于语言训释之末。故学必以德性为本,庶几得之。”(同上《本传》)由此可概见其志向一斑。他曾在《象山语录序》上这样的赞叹象山:“道在天地间,古今如一。人人问得,智愚贤不肖无丰啬焉,能反之于身,则知天之于我者,我固有之,不待外求也;扩而充之,不待增益也。先生(象山)之教人,盖以是。岂不至简至易而切实乎!”(《草庐文选》二)后世遂以此断之为传陆氏之学者,然他又曾有《五经纂言》之作,则确又是绍述朱子经学而能确立一家的。
他的《易纂言》,斥魏晋以来传本而以朱子本加以订正。《书纂言》则引吴才老及朱子之说,区分伏生今文尚书与梅赜增多篇之不同,疑后者非前汉时代之文。《诗纂言》亦据朱子之意删《诗序》,加注于诗文本身。《春秋纂言》又本朱子意以《左氏》为主而以为《春秋》之义乃公、谷氏所订正,于《礼》则以朱子之经传通解为未定稿,严别经、传、记之不同,而加以注释。总言之,他的《五经纂言》差不多可以说全样自朱注,然此外亦有其自身之创意者,确为当代少见的名著。他在《易纂言》中曾说:“吾于《易》用功既久,下语尤精,其象例皆自得于心。”于《书纂言》中云:“澄断断然敢不信梅赜所上二十五篇古书,全得之于心而不能昧者也。”于《春秋纂言》中云:“皆取之于义。”综合起来看,可知草庐实在是有非常明晰的观察力,而好像又是确信着自己心里有着昭然灵知的本心的。我们可以说正因为他有了这样的天分,所以其著作乃有许多独创之见,治朱子学而同时又倾心于陆子之本心,都是由于这原因吧。他的《书纂言》,区别今古文之不同,有裨于近代研究者不少,可谓开后代考据家阎若璩之先河,朱陆之学,久相对峙,他却能完成其中的折衷,这个功绩更应该特别说明。
郑玉,自子美,号师山,幼敏悟,长而攻究《六经》,尤长于《春秋》之学。其生年虽不可详,然据传云,至元十七年(公元1357年)明兵入徽州时,被拘而缢死于狱中,则可知比之吴澄,尤为后辈。师山,最初师事吴暾、洪震老、夏溥三人,他都是夏希贤的门人,而夏又是杨简高弟钱时之弟子,所以郑玉可以说是陆子五传的弟子。可是在他的《文集》中,我们也可发现他在赞朱子为集群贤之大成者,而谓今人乃驰心千里之外,徒弄空言,实有负于朱子云。由是可知他实在是开端自陆学而更融会朱学于其中的。他又说:“陆子之质高明,故好简易,朱子之质笃实,故好遂密。各因其质之所近,故所入之途虽不同,及其至,岂有不同哉!后之学者,不求其所以同,只求其所以异,江东(朱学)指江西(陆学)为怪说之行,江西指江东为支离之说,此岂善学哉!朱子之说,为教人为学之常,陆子之说,为才高独特之妙。二家之说,各不能无弊。陆氏之学,其流弊也,如释氏之谈空说妙,鲁莽灭裂,至不能尽致知之功。朱子之学,其流弊也,如俗儒之寻行数墨,颓堕萎靡,至不能收力行之效。然岂二先生垂教之罪哉,盖学者之流弊也。(《宋元学案》九十四《送葛子熙序》)可知他实在是洞察当时朱陆二派之弊而各取其长的了,亦可见我们所谓他出自陆子而融会朱子的话是不错的了。不过他说过下面的话,又好像是以为朱学更胜于陆学的一样。他说:“近时学者尚未知本领之所在而已先立异同,宗朱则毁陆,党陆则非朱,此等皆学术风俗之坏而非好气象也。陆子静高明不及明道,慎密不及晦庵,然其简易光明之说亦非始无见之言,但其教尽是略下之工夫,而无先后之序,学之者有弊。学者自当学朱子之学,然不必谤象山。”(《学案》九十四)
吴澄与郑玉可谓元代之代表的学者。前者发自朱子而倾向陆子,后者则以陆子趋向朱子,不同的就是前者注重陆子而后者则偏重朱子,相同的就是二者的折衷的态度。而且这样折衷的态度是元儒的特色,然,此时朱学之黄金时代已成过去,陆学渐开始抬头,而其后阳明学说亦已渐露曙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