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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帮左宗棠购置军火,胡雪岩商场树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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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拒合作

江浙的养蚕人家,大部分是产销合一的。茧子固然亦可卖给领有“部帖”的茧行,但茧行估价不高,而且同行公议,价格划一,不卖茧则已,卖茧子一定受剥削,再则收茧有一定的日子,或者人等不及,急于要钱用,或者茧子等不及,时间一长蚕蛾会咬破茧子,所以除非万不得已,或者别有盘算,总是自家养蚕、自家做丝,这就要养活许多人了,因为做丝从煮茧开始,手续繁多,缫丝以后“捻丝”、“拍丝”,进练染房练染,纬丝捻成经丝,还有“掉经”、“牵经”等等名目,最后是“接头”,到此方可上机织绸。

一旦出现了机器缫丝厂,茧子由机器这头进去,丝由那头出来,什么“拍丝”、“牵经”都用不着了,这一行的工人,亦都敲破饭碗了。更为严重的是,江浙农村,几乎家家户户都有缫丝的纺车,妇女无分老幼,大都恃此为副业,孤寒寡妇的“棺材本”,小家碧玉的“嫁时装”,出在一部纺车上的,比比皆是,如果这部纺车一旦成为废物,那就真要出现“一路哭”的场面了。

因此,早就不断有人向胡雪岩陈情,要求他出面控制机器缫丝厂,就因为他的力量太大,手头经常握有价值三百万两银子的一万包丝在手里,可以垄断市场,所以怡和洋行竟搬动了“二品大员”的赫德来谈条件。

条件是很好。所谓“市价以外,另送佣金”,便是两笔收入,因为“市价”中照例每包有二两五钱的佣金,由介绍洋行买丝的中间人与红纵栈对分,如果“另送佣金”,每包至少亦有一两,坐享厚利,在他人求之不得,而胡雪岩却只好放弃。

麻烦的是,赫德的情面不能不顾,至少要想个虽拒绝而不伤赫德面子,让他能向怡和洋行交代的说法。转了转念头,决定采取拖延的手段。

“鹭翁,”他从从容容地答道,“中国人有句话,叫做‘在商言商’,怡和这样好的条件,在我求之不得。不过,鹭翁总也晓得广东的情形,缫丝的机器都打坏了,如果我同怡和订了合同,起了风潮,不是我一个人的损失,地方上亦要受害。鹭翁,请你想一想,外到我们浙江巡抚,内到军机处,总理衙门,岂不都要怪我?‘都老爷’的厉害,鹭翁在京多年,总也晓得,他们会饶得了我?”看看是水都泼不进去了,不道胡雪岩突然一转,“不过,”他的语声很重,“鹭翁,你不是替怡和做说客,你是为了我们中国富强,这件事情,一定要弄它成功。等我同各方面筹划出一个妥当办法出来,只要不起风潮,不弄坏市面,原来靠养蚕缫丝的人家,有条生路,我一定遵鹭翁的吩咐,只跟怡和一家订约。至于额外的佣金,是鹭翁的面子,决不敢领。”

这番话说得很漂亮,但赫德有名的老奸巨猾,对中国的人情世故,摸得透熟,心想不起风潮,不坏市面,还要养蚕人家有生路,要避免这三点的“妥当办法”,花十年的工夫也未见得能筹划得出来。然则什么“只跟怡和一家订约”,额外佣金“不敢领”,无非是有名无实的“口惠”而已。

话虽如此,他仍能体谅胡雪岩的苦心,明明是办不到,或者说他不肯抹杀良心,不顾利害去做的事,有他刚才前半段的话,也就够了,而还有后半段“不过”以下的补充,是一种很尊重客人的表现。其意还是可感的。

因此,他深深点头,“雪翁真是明理的人,比京中那几位大老,高明得太多了。”他说,“我总算也是不虚此行。”

“哪里,哪里!”胡雪岩答说,“都像鹭翁这么样体谅,什么都好谈。”侍者上菜,暂时隔断了谈话。这道菜是古应春发明的,名为“炸虾饼”,外表看来像炸板鱼,上口才知味道大不相同,是用虾仁捣烂,和上鸡胸肉切碎的鸡绒,用豆腐衣包成长方块,沾了面包粉油炸,做法仿佛杭州菜中的“炸响铃”,只是材料讲究得太多了。

赫德的牙齿不太好,所以特别赞赏这道菜。这就有了个闲谈的话题,赫德很坦率地说,他舍不得离开中国,口腹之欲是很大的一个原因。

“董大人常常请我吃饭。”他不胜神往地说,“他家的厨子,在我看全世界第一!”

“董大人”是指户部尚书董恂,在总理衙门“当家”,他是扬州人,善于应酬,用了两个出身于扬州“八大盐商”家的厨子,都有能做“全羊席”、“全鳝席”的本事。董恂应酬洋人,还有一套扬州盐商附庸风雅的花样,经常来个“投壶”、“射虎”的雅集。有时拿荷马、拜伦的诗,译成“古风”或“近体”。醉心中国文化的赫德,跟他特别投缘。

“白乐天在贵处杭州做的诗,‘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为此湖’,我倒想改一改,‘未能抛得中华去,一半勾留是此,此——”赫德有点抓瞎,搔着花白头发“此”了好一会,突然双眉一掀,“肴!一半勾留是此肴。”

胡雪岩暗中惭愧,不知道他说的什么。古应春倒听懂了一半,便即问道:“听说赫大人常跟董大人一起做诗唱和,真是了不起!”

“唱和还谈不到,不过常在一起谈诗、谈词。”赫德又说,“小犬是从小读汉文,老师也是董大人荐来的,现在已经开手做八股了,将来想在科场里面讨个出身,董大人答应替我代奏,不知道能准不能准。”

这番话,胡雪岩是听明白了。“洋娃娃”读汉文、做八股,已经是奇事,居然还想赴考,真是闻所未闻了。

“一定会准。”古应春在回答,“难得贤乔梓这样子仰慕中华,皇上一定恩出格外。”

“但愿能准。”赫德忽然说道,“我想起一件,趁现在谈,免得回头忘记。雪翁,有件事,想请你帮忙,怡和洋行派人到湖州去买丝,定洋已经付出去了,现在有个消息,说到新丝上市,不打算交货了。将来真的这样子,恐怕彼此要破脸了。”

胡雪岩隐约听说过这回事,其中还牵涉到一个姓赵的“教民”,但不知其详,更不知谁是谁。不过赫德话中的分量,却是心里已经掂到了。

“鹭翁,”他问,“你要我怎么帮怡和的忙,请你先说明了,我来想想办法。”

“雪翁一言九鼎。既然怡和付了定洋,想请雪翁交代一声,能够如期交货。”

胡雪岩心想赫德奸滑无比,他说这话,可能是个陷阱,如果一口应承,他回到京里说一句,养蚕做丝的人家,都只凭胡某人一句话,他们的丝,说能卖就卖,说不能卖,谁也不敢卖。那一来总理衙门就可能责成他为了敦睦邦交,一定要让怡和在乡下能直接买丝,这可是很大的难题。

于是胡雪岩答说:“一言九鼎这句话,万万不敢当。丝卖不卖,是人家的事,我姓胡的,不能干预,干预了他们亦未必肯听。不过交易总要讲公道,收了定洋不交货,说不过去,再有困难,至少要还定洋。鹭翁特为交代的事,我不能不尽心尽力去办。这样,”他沉吟了一下说,“听说其中牵涉到一个姓赵的,在教堂做事,我请应春兄下去,专门为鹭翁料理这件事。”

“承情之至。”赫德拱拱手道谢。

“请问赫大人,”古应春开口问道,“能不能让怡和派个人跟我来接头?”

“怡和的东主艾力克就在杭州。”赫德用英语问道,“你们不是很熟吗?”

“是的,很熟。而且听说他也到杭州来了,不知道什么地方可以找得到他。”

“你到我这里来好了。”梅藤更插进来说。

“好。”古应春答说,“我明天上午到广济医院去。”

送走了客人,胡雪岩跟古应春还有话要谈。酒阑人散,加以胡家的内眷,都在灵隐陪侍老太太,少了二三十个丫头,那份清静简直就有点寂寞了。

“难得,难得!今天倒真是我们弟兄挖挖心里话的辰光。应春!今天很暖和,我们在外面坐。”

“外面”指的镜槛阁的前廊,因为要反映阁外的景致,造得格外宽大,不过凭栏设座,却在西面一角,三月十一的月亮也很大了,清光斜照,两人脸上都是幽幽的一种肃散的神色。

“应春,”胡雪岩说,“我这几天有个很怪的念头,俗语说‘人在福中不知福’,这句话不晓得对不对?”

古应春无从回答,因为根本不知道他为什么有这样一个“很怪的念头”。

“我们老太太常说要惜福,福是怎么个惜法?”

“这——”古应春一面想,一面说,“无非不要太过分的意思,福不要享尽。”

“对,不过那一来就根本谈不到享福了。你只要有这样子一个念头在心里,喝口茶,吃口饭都要想一想,是不是太过分?做人做到这个地步,还有啥味道?”

古应春觉得他多少是诡辩,但驳不倒他,只好发问:“那么,小爷叔,你说应该怎么样呢?”

“照我想,反倒是‘人在福中不知福’,才真是在享福。”

“小爷叔,你的意思是一个人不必惜福?”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享福归享福,发财归发财,两桩事情不要混在一起,想发财要动脑,要享福就不必去管怎么样发财。”

“小爷叔,”古应春笑道,“你老人家的话,我越听越不懂。”

胡雪岩付之一笑,“不但你越听越不懂,我也越想越不懂。”他急转直下地说,“我们来想个发财的法子——不对,想个又能发财,又要享福的法子。”古应春想了一会,笑了,“小爷叔,”他说,“法子倒有一个,只怕做不到,不过,就算能够做到了,恐怕小爷叔,你我也决不肯去做。”

“说来听听,啥法子?”

“‘嫖能倒贴,天下营生无双。’那就是又发财、又享福的法子。”

“这也不见得!”胡雪岩欲语不语,“好了,我们还是实实惠惠谈生意。今天我冒冒失失答应赫德了,你总要把这个面子绷起来。”

“那还要说!小爷叔说出去了,我当然要做到。好在过了今天就没有我的事,明天上半天去看艾力克,下半天来开销我带来的那班人,几天就可以动身。”

“要带什么人?”

古应春沉吟一会说:“带一个丝行里的伙计就够了。要人,好在湖州钱庄典当,丝行里都可以调动,倒是有一样东西不可不带。”

“是啥?”

“藩司衙门的公事——”

“为啥?”胡雪岩迫不及待地追问。

“这道公事给湖州府,要这样说:风闻湖州教民赵某某,仗势欺人,所作所为都是王法所不容,特派古某某下去密查,湖州府应该格外予以方便。”

“古某某”是古应春自称。他捐了个候补通判的职衔,又在吏部花了钱,分发到浙江。实际上他不想做官,又不想当差,只是有了这样一个衔头,有许多方便,甚至于还可以捡便宜,这时候就是用得到的时候了。

“我有了这个奉宪命查案的身份,就可以跟赵某人讲斤头了,斤头谈不拢,我再到湖府去报文,也还不迟。”

“这个法子不坏!”胡雪岩说,“明天上午我们一起去见德晓峰。”

“上午我约好要去看艾力克,是不是下午看德藩台?”

“只怕公事当天赶不及。”胡雪岩紧接着,“晚一天动身也不要紧。”

“好,那就准定后天动身。”

“应春,”胡雪岩换了个话题,“你明天见了艾力克,要问他要账,他到底放出去多少定洋,放给什么人,数目多少,一定要他开个花名册。”

“这——”,古应春迟疑着,“只怕他开不出来,账都在他洋行里。”

“不要紧,等他回上海再开。你告诉他,只要花名册开来,查过没有花账,一定如数照付,叫他放心好了。”

“小爷叔,”古应春郑重警告,“这样做法很危险。”

“你是说风险?”胡雪岩问,“我们不背风险,叫哪个来背?”

古应春想了一想说:“既然如此,何不索性先把款子付了给他,也买个漂亮。”

“我正是这个意思,也不光是买个漂亮,我是要叫他知难而退,而且这一来,他的那班客户都转到我手里来了。”

“还是小爷叔厉害。”古应春笑道,“我是一点都没有想到。”

谈到这里,只见瑞香翩然而至,问消夜的点心开在何处?胡雪岩交代:“就开到这里来!”古应春根本就吃不下消夜,而且也有些疲累,很想早早归寝,但仿佛这一下会辜负瑞香的一番殷勤之意,怕她会觉得扫兴,所以仍旧留了下来。

不过一开了来,他倒又有食欲了,因为消夜的只是极薄的香梗米粥,六样粥菜,除了醉蟹以外,其它都是凉拌笋尖之类的素肴。连日饱沃肥甘,正思清淡食物,所以停滞的胃口又开了。

盛粥之先,瑞香问道:“古老爷要不要来杯酒?”

“好啊!”古应春欣然答说,“我要杯白兰地。”

“有我们太太用人参泡的白兰地,我去拿。”说着,先盛了两碗粥,然后去取来浸泡在水晶瓶里的药酒,取来的水晶杯也不错,是巨腹矮脚,用来喝白兰地的酒杯。

这就使得古应春想到上个月在家请客,请的法国的一个家有酒窖的巨商,饭前酒、饭后酒,什么菜配红酒,什么菜配白酒,都有讲究。古应春原有全套的酒杯,但女仆不懂这套规矩,预备得不周全,七姑奶奶不知道怎么知道了,在床上空着急。如果有瑞香在,她便可以不必操心了。

这样想着,不自觉抬头去看瑞香,脸上自然是含着笑意,瑞香正在斟酒,不曾发觉,胡雪岩冷眼旁观,却看得很清楚。

“湘阴四月里要出巡,上海的制造局是一定要去看的,那时候我当然要去等他。应春,我想等老太太的生日一过,让罗四姐先去看七姐,到时候我再跟他换班,那就两头都顾到了。你看好不好?”

“怎么不好?”古应春答说,“这回罗四姐去,就住在我那里好了。”

“当然,当然,非住你那里不可的,不然就不方便了。”

古应春觉得他话中有话,却无从猜测,不过由左宗棠出巡到上海,却想到了好些事。

“湘阴到上海,我们该怎么预备?”

“喔,这件事我早想到了,因为老太太生日,没有工夫谈。”胡雪岩答说,“湘阴两样毛病,你晓得的,一样是好虚面子,一样是总想打倒李二先生。所以我在想,先打听打听李二先生当年以两江总督的身份到上海,是啥场面?这一回湘阴去了,场面盖罩李二先生,他就高兴了。”

“我记得李二先生是同治四年放江督的,十几年的工夫,情形不大同了。当年是‘常胜军’,算是他的部下,当然要请他去看操,现在各国有兵舰派在上海,是人家自己的事,不见得会请他上船去看。”

“提起这一层,我倒想到了。兵舰上可以放礼炮,等他坐船到高昌庙的时候,黄浦江里十几条外国兵舰一齐放礼炮,远到昆山、松江都听得到,湘阴这个面子就足了。”

“这倒可以办得到,外国人这种空头人情是肯做的。不过,俄国兵舰,恐怕不肯。”

这是顾虑到伊犁事件中,左宗棠对俄国采取敌对态度之故。但胡雪岩以为事过境迁,俄国兵舰的指挥官,不见得还会记着这段旧怨。

“应春,这件事你要早点去办,都要讲好。俄国人那里,可以转托人去疏通,俄国同德国不是蛮接近的吗?”

“好。我会去找路子。”

“我想,来得及的话,罗四姐跟你一起去,倒也蛮好。”

胡雪岩说了这一句,眼尖瞥见瑞香留心在听,便招招手将她唤了过来,有话问她。

“瑞香,”他说,“太太要到上海去看七姑奶奶,你要跟了去。”

“是。”

“我再问你一句话,太太有这个意思,想叫你留在上海,帮七姑奶奶管家,你愿意不愿意?”

“要说管家,我不敢当。七姑奶奶原有管家的。”

“那么,照应七姑奶奶的病呢?”

“这,当然是应该的。”瑞香答说,“只要老爷、太太交代,我当然伺候。”

“伺候不敢当。”古应春插进来说,“不过她病在床上,没有个人跟她谈得来的,心里难免闷气,病也不容易好了。我先谢谢你。”说着,站了起来。

“不敢当,不敢当。”瑞香想按他的肩,不让他起立,手伸了出去,才想到要避嫌疑,顿时脸一红往后退了两步,把头低着。

“好!这就算说定规了。”胡雪岩一语双关地说,“应春,你放心到湖州去吧!”

排解纠纷

胡家自己有十二条船,最好的两条官船,一大一小,古应春一行只得四个人,坐了小的那一条,由小火轮拖带,当天便到了湖州以北的南浔。

这个位于太湖南岸的市镇,为东南财赋之区的精华所聚,名气不大,而富庶过于有名的江西景德镇、广东佛山镇,就因为这里出全中国最好的“七里丝”。古应春对南浔并不陌生,随同胡雪岩来过一回,自己来过两回,这一次是一年之中,再度重临,不过去年是红叶乌桕的深秋,今年是草长莺飞的暮春。

船是停在西市梢,踏上石埠头,一条青石板铺的“纤路”,却有一条很宽的死巷子,去到尽头才看到左首有两扇黑油铜环,很气派的大门,门楣上嵌着一方水磨砖嵌字的匾额,篆书四字:“莲池精舍”。

“这里就是了。”古应春向跟在身后的同伴雷桂卿说,“如果我一个人来,每回都住在这里。”

说着,找到门上有个扣环,拉了两下,只听门内琅琅铃响,不久门开,应门的是二十来岁的女子,穿着淡青竹布僧袍,却留着一头披到肩下的长发。

雷桂卿在船上就听古应春谈过“莲池精舍”这座家庵,与众不同,他处家庵大多是官宦人家老主人的姬妾,年纪有比“少爷”、“少奶奶”还轻的,老主人下世,既不能下堂求去,又嫌在家拘束,往往由小主人斥资造一座家庵,置百十亩良田,供她长斋礼佛,带发修行。唯独这座莲池精舍的“住持”,原是苏州自立门户的一个名妓,只为先后结过两个已论嫁娶的恩客,一个病故,一个横死,勘透情关,造了这座莲池精舍,奉莲池大师的“净土宗”,忏悔宿业。

这法名悟心的住持,在家时便以豪爽善应酬,驰名于十里山塘,出了家,本性难改,有谈得来的男客,一样接待在庵里住,但不能动绮念。倘不知趣,她有王熙凤收拾贾瑞的手段,叫人吃了哑巴亏而无可奈何。

古应春是当她在风尘中时,便曾有一面之缘,第一回到南浔来,听人谈起,特地来访。古应春文雅而风趣,肚子里的“杂货”很多,谈什么都能谈出个名堂来,加以善于体贴,在花丛中是到处受欢迎的客人,到了“方外”,亦复如是,悟心跟他很投缘,第一次作客莲池以后,坚约以后到南浔来,一定要以她这里为居停,不过这一回却有负悟心的好意了。

“小玉,”古应春向应门的女子说,“这位是雷三爷。”

“雷三爷请。”小玉一面关门,一面问道,“古老爷,怎么不先写封信来?”

“临时有事才决定到湖州来一趟。”古应春问道,“你师父呢?那只哈巴狗怎么不见?”

悟心有条善解人意的哈巴狗,每回听到古应春的声音——哪怕是脚步声,都会摇着颈下的金铃,蹒蹒跚跚地跑来向他摇尾巴大吠,此时声息全无,所以他诧异地问。

“师父让黄太太请了去了。”小玉答说,“大概也快回来了,请到师父的禅房里坐。”

悟心的禅房是一座五开间的敞轩,正中铺着佛堂,东首是两间打通的客座,收拾得纤尘不染。小玉肃客落座,随即便有一个十二三岁,与小玉一般打扮的小姑娘,走来奉茶。

“是你的师弟?”古应春说,“去年没有见过。”

“今年正月里来的。”接着便叫,“阿文,这位古老爷,这位雷三爷。”

阿文腼腼腆腆地叫了人,向小玉说道:“三师兄,老佛婆说师父今天在黄家,总要吃了斋才回来,她也要回家看孙子去了。”

古应春知道这里的情形,所以懂她的意思,老佛婆烧得一手好素菜,这天不在庵里,回头款客的素斋,便无着落,特意提醒小玉。

因此,古应春不等小玉开口,先抢着说道:“我们不在这里吃饭。船菜还多得很,天气热了,不吃坏掉也可惜。喔,还有,这一回我不能住在你们这里,我同雷三爷回船去睡。”

“古老爷,”小玉微笑答道,“都等我师父回来了再说。”

古应春点头,问些庵中近况。不一会阿文来上点心,家庵中的小吃,一向讲究质地,不重形式,端出来的枣泥方糕,不甚起眼,但上口才知道香甜无比,本以初次作客,打算浅尝即止的雷桂卿忍不住一连吃了三块。

吃得一饱,正待告辞。悟心翩然而归,一见便有惊喜之色,等古应春引见了雷桂卿,少不得有一番客套。雷桂卿看她三十五六年纪,丰神淡雅,但偶尔秋波一转,光如闪电,别有一股摄人的魔力,雷桂卿不由得心旌摇摇。

及至悟心与古应春说话时,开出口来,让雷桂卿大感惊异,悟心竟是直呼其名,“应春!”她问,“你不说二月里会来吗?何以迟到现在?”

“原来是想给胡老太太拜寿以前,先来看看你。哪知道一到杭州就脱不了身。”

“这话离奇。”悟心说道,“胡老太太做生日,前后七天,我早就听说了。今天还在七天当中,你怎么倒脱身了呢?”

“那是因为有点要紧事要办。”古应春问道,“有个人,不知道听说过没有?赵宝禄。”

“你跟我来打听他,不是问道于盲吗?”

“听你这么说,我大概是打听对了。”古应春笑道,“你们虽然道不同,不过都是名人,不应该不知道。”

“我算什么‘名人’?应春,你不要瞎说!让雷先生误会我这莲池精舍,六根不净。”

“不,不!”雷桂卿急忙分辩,“哪里会误会。”

“我是说笑话的,误会我也不怕。雷先生,你不必介意。”悟心转脸问道,“应春,你打听赵宝禄为点啥?”

“我也是受人之托。为生意上的事。”古应春说,“这话说起来很长,你如果对此人熟悉,跟我谈谈他的为人。”

“谈到他的为人,最好不要问我。”接着便向外喊道,“小玉,小玉!”等把小玉唤了来,她说,“你倒讲讲,你家婶娘信教的故事。”

小玉一时愣住了,不知如何回答,古应春便提了一个头:“我是想打听打听赵宝禄。”

“喔,这个吃教的!”小玉鄙夷不屑地说,“开口耶稣,闭口耶稣,骗杀人,不偿命。”

“骗过你婶娘?”

“是啊。说起来丢丑——”

看小玉有不愿细谈的模样,古应春很知趣地说:“丑事不必说了。小玉,我想问你,他是不是放定洋,买了好些丝?”

“定洋是有,没有放下来。”

“这话是怎么个说法?”

“他说,上海洋行里托他买丝,价钱也不错,先付三成定洋,叫人家先打收条,第二天去收款子。”小玉愤愤地说,“到第二天去了,他说要修教堂,劝人家奉献,软的硬的磨了半天,老实的认了,厉害的说,没有定洋没有丝。到时候打官司好了。话是这么说,笔据在他手里,到时候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那应该早跟他办交涉啊!夜长梦多,将来都是他的理了。”

“古老爷,要伺候‘蚕宝宝’啊。”

其实,不必她说,古应春便已发觉,话问错了,环绕太湖的农家,三四月间称为“蚕月”,家家红纸黏门,不相往来,而且有许多禁忌。因为养蚕是件极辛苦的事,一个照料不到,生了“蚕瘟”或者其它疾病,一年衣食就要落空了。所以明知该早办交涉,也只好暂且抛开。

“应春,”悟心问道,“你问这件事,总有缘故吧?”

“当然,我就是为此而来的,他受上海怡和洋行之托,在这里收丝,放出风声去,说到时候怕不能交丝,说不定有场官司好打,闹成‘教案’。人家规规矩矩做生意的外国人,不喜欢闹教案,想把定洋收回,利息也不必算了。我就是代怡和来办这件事的。”

“难!人家预备闹教案了,存心耍赖,恐怕你弄他不过。”

“他不能不讲道理吧?”

悟心沉吟了一会说道:“你先去试试看。谈不拢再说。”

看这情形,悟心似乎可以帮得上忙,古应春心便宽了,向雷桂卿说:“我们明天一早进城,谈得好最好,如果他不上路,我们回来再商量。”

“好!”悟心接口,“今天老佛婆不在庵里,明天我叫她好好弄几样素菜,请雷先生。”

话虽如此,由小玉下厨整治的一顿素斋,亦颇精致入味,加以有自酿的百果酒,色香俱佳,雷桂卿陶然引杯,兴致极好。古应春怕他失态,不让他多喝,匆匆吃完,告辞回船。

到了第二天清晨,正待解缆进城时,只见两乘小轿,在跳板前面停住,轿中出来两个书生,仔细看时,才知是悟心跟小玉。

由于她们是易装而来的,自以不公然招呼为宜,古应春只担心她们穿了内里塞满棉花的靴子,步履维艰,通过晃荡起伏的跳板会出事,所以亲自帮着船夫,把住伸到岸上,作为扶手之用的竹篙,同时不断警告:“慢慢走,慢慢走,把稳了!”

等她们师徒战战兢兢地上了船,迎入舱中,古应春方始问道:“你们也要进城?”

“对!”悟心流波四转,“这只船真漂亮,坐一回也是福气。小玉,你把纱窗帘拉起来。”

船窗有两层窗帘,一层是白色带花纹的外国纱,一层是紫红丝绒,拉起纱帘,舱中仍很明亮,但岸上及别的船却看不清舱中的情形了。

于是悟心将那顶帽后缀着一条假辫子的青缎质皮帽摘了下来,头晃了两下,原来藏在帽中的长发便都披散下来,然后坐了下来,脱去靴子,轻轻捏着脚趾。

这样的行径,不免予人以风流放诞的感觉。古应春不以为奇,雷桂卿却是初见,心中不免兴起若干绮想。

“你知道我进城去做甚?”悟心问说。

“我也正要问你这话。”古应春答说,“看你要到哪里,我叫船老大先送你。”

“我哪里也不去。等下,我在船上等你们。”悟心答说,“你们跟赵宝禄谈妥当了最好。不然,我替你们找个朋友。”

原来是特为来帮忙的,雷桂卿越发觉得悟心不同凡俗,不由得说道:“悟心师太,你一个出家人,这样子热心,真是难得。”

“我也不算出家人。就算出了家,人情世故总还是一样的。”

“是,是。”雷桂卿合十说道,“我佛慈悲!”

那样子有点滑稽,大家都笑了。

说笑过了,古应春问道:“你要替我找个怎么样的朋友?”

“还不一定。看哪个朋友对你们有用,我就去找哪个。”

此言一出,不但雷桂卿,连古应春亦不免惊奇,看来悟心交游广阔,而且神通广大。但这份关系是如何来的呢?

雷桂卿心里也存着同样的疑问,只是不便出口,悟心却很大方,从他们脸上,看到他们心里,笑笑说道:“你们一定在奇怪,我又不是湖州人,何以会认识各式各样的人?说穿了,不足为奇,我认识好些太太,都跟我很谈得来,连带也就认识她们的老爷了。”

“喔,我倒想起来了。”古应春问,“昨天你就是到黄太太那里去了?”

“是啊。”悟心答说,“这黄老爷或许就能够帮你的忙。这黄老爷是——”

这黄老爷单名一个毅字,是个候补知县,派了在湖州收竹木税的差使。同治初年曾国藩派遣幼童赴美时,他是随行照料的庶务,在美国住过半年,亦算深通洋务,所以湖州府遇到有跟洋人打交道的事,不管知府还是知县都要找他,在湖州城里亦算是响当当的一个人物。

“那太好了。”古应春很高兴地说,“既然替湖州府帮忙办洋务,教会里的情形一定熟悉,赵宝禄不能不买他的账。悟心,你这个忙帮得大了。”

到了湖州城里,问清楚赵宝禄的教堂在何处,就在附近挑个清静之处泊舟。古应春与雷桂卿带着一个跟班上岸,悟心在船上等,她带来一个食盒,现成的素菜,在船上热一下便可食用。正整治好了尚未动箸,不道古应春一行已经回船了。

“怎么这么快?”

“事情很顺利。不过太顺利了。”

“这是怎么说?”悟心又说,“我总当你们办完事下馆子,我管我自己吃饭了,现在看样子,你们也还没有吃,要不要先将就将就?”

“我们也还有点船菜,不必再上岸了。我要把经过情形告诉你,看有什么法子,不让赵宝禄耍花样。”

原来古应春到得教堂,见到赵宝禄,道明来意,原以为他必有一番支吾,哪知他绝口否认有任何耍赖的企图。

“做人要讲信用,对洋人尤其重要,我吃了多年的教,当然很明白这层道理。两位请放心,我收了怡和洋行的定洋,丝也定好了,到时候大家照约行事,决无差错。”

“可是,”古应春探询似的说,“听说赵先生跟教友之间,有些瓜葛?”

“什么瓜葛?”赵宝禄不待古应春回答,自己又说,“无非说我逼教友捐献。那要自愿,他不肯我不好抢他的,总而言之,到时候如果出了差错,两位再来问我。现在时候还早。”

明知道他是敷衍,也明知他将来会耍赖,但却什么劲都用不上,直叫无可奈何。古应春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对手,所以神色之间,颇为沮丧。

“你不要烦恼!”悟心劝慰着说,“一定有办法,你先吃完了饭再说。”

古应春胃口不开,但经不住悟心殷殷相劝,便拿茶泡了饭,就着悟心带来的麻辣油焖笋,匆匆吞了一碗,雷桂卿吃得也不多,两个都搁下筷子,看悟心捏着三宝镶乌木筷,慢慢在饭中拣稗子,拣好半天才吃一口。

“这米不好,是船老大在这里买的。”古应春歉意地说,“早知道,自己带米来了。”

悟心也省悟了,“对不起,对不起。”她说,“我吃得慢,两位不必陪我,请宽坐用茶。”

雷桂卿却舍不得走,尤其是悟心垂着眼皮注视碗中时,是个恣意贪看的好机会,所以接口说道:“不要紧,不要紧,你尽管慢用。”

悟心嫣然一笑,对她的饭不再多挑剔,吃得就快了。

等小玉来收拾了桌子,水也开了,沏上一壶茶来,扑鼻一股杏子香,雷桂卿少不得又要动问了。

“那没有什么诀窍。”悟心答说,“挑没有熟的杏子,摘下来拿皮纸包好,放在茶叶罐里,隔两天便有香味了。不但杏子,别的果子,也可以如法炮制。”

“悟心师太,”雷桂卿笑道,“你真会享清福。”

悟心笑笑不做声,转脸问古应春:“你的心事想得怎么样了?”

古应春确是在想心事,他带着藩司衙门的公文,可以去看湖州知府,请求协助,但如传了赵宝禄到案,他仍旧是这套说法,那就不但于事无补,而且还落一个仗势欺人的名声,太划不来了。

等他说了心事,悟心把脸又转了过去,“雷先生,要托你办件事。”

“是,是。”雷桂卿一迭连声地答应,“你说,你说。”

“我写个地址,请你去找一位杨师爷,见了面,说我请他来一趟,有事求他。”悟心又加了一句,“他是乌程县的刑名师爷。”

做州县官,至少要请两个幕友,一个管刑名、一个管钱谷,权柄极大。请乌程县的刑名师爷来料理此案,不怕赵宝禄不就范。雷桂卿很高兴地说:“悟心师太,你真有办法!把这位杨师爷请了来对付赵宝禄,比什么都管用。”

“也不见得。等请来了再商量。”

于是悟心口述地址,请古应春写了下来,船老大上岸雇来一顶轿子,将欣欣然的雷桂卿抬走了。

“你要不要去睡个午觉?”悟心说道,“雷先生要好半天才会回来。”

“怎么?那杨师爷住得很远,是不是?”

“不但住得远,而且要去两个地方。”

“为什么?”

悟心诡秘地一笑说道:“这位雷先生,心思有点歪,我要他吃点小苦头。”

“什么苦头?”古应春有点不安,“是我的朋友,弄得他惨兮兮,他会骂我。”

“他根本不会晓得,是我故意罚他。”

原来这杨师爷住在县衙门,但另外租了一处房子,作为私下接头讼事之用,为了避人耳目,房子租在很荒僻的地方,又因为荒僻之故,养了一条很凶的狗。雷桂卿找上门去,一定会扑空,而且会受惊。

“怎么会扑空呢?”悟心解释,“除非杨师爷自己关照,约在那里见面,不然,他就是在那里,下人也会说不在,有事到衙门去接头。”

“扑空倒在其次,让狗咬了怎么办?”

“不会!那条狗是教好了的,来势汹汹把人吓走了就好,从不咬人。”

听这一说,古应春才放下心来,他知道悟心有午睡的习惯,便即说道:“我倒不困,你去打个中觉。”

“好!”悟心问说,“哪张是你的铺?”

“跟我来。”

后舱一张大铺,中间用红木槅子隔成两个铺位,上铺洋式床垫,软硬适度,悟心用手揿一揿床垫,又看一看周围的陈设,不由得赞叹,“财神家的东西,到底不同。”

“这面是我的铺。”古应春指着右面说,“你睡吧,我在外面。有事拉这根绳子。”

悟心将一根红弦绳一拉,前舱的银铃琅琅作响,小玉恰好进前舱,闻声寻来,一看亦有惊异之色。

“真讲究!”小玉抚摸着红木槅子说,“是可以移动的。”

“索性把它推了过去。”古应春说,“一个人睡也宽敞些。”

小玉便依言将红木槅子推到一边。古应春也退了出去,在中舱喝茶闲眺,心里在盘算,杨师爷来了,如果谈得顺利,还来得及回庵,倘或需要从长计议,是回庵去谈呢?还是一直谈下去,夜深了上岸觅客栈投宿,让悟心师徒住在船上。

转念未定,听得帘挂钩响动,是小玉出来了,“古老爷,”她说,“你请进去吧,我师父有事情商量。”

到得后舱,只见悟心在他的铺位上和衣侧卧,身上半盖着一条绣花丝被,长发纷披,遮盖了大半个枕头,一手支颐,袖子褪落到肘弯,奇南香手串的香味,越发馥郁了。

“你有事?”古应春在这一面铺前的一张红木骨牌凳上坐了下来。

“杨师爷很晚才回来。”悟心说道,“恐怕要留他吃饭,似乎要预备预备。”

“菜倒是有。”古应春说,“船家一早就上岸去买了菜,只以为中午是在城里吃了,你又带了素菜来,所以没有弄出来。你闻!”

悟心闻到了,是火腿炖鸡的香味,“你引我动凡心了。”她笑着又说,“酒呢?”

“那更是现成,一坛花雕是上船以后才开的。我还有白葡萄酒,你也可以喝。”古应春又说,“倒是有件事得早早预备,今晚上你跟小玉睡在船上,我跟雷桂卿住客栈,得早一点去定妥当了它。”

“不!”悟心说道,“睡在船上不妥当,我还是回庵,不过船家多吃一趟辛苦。”

“那没有什么。好了,说妥当了,你睡吧!”

“我还不困,陪我谈谈。”说着,悟心拍拍空铺位,示意他睡下来。

古应春有些踌躇,但终于决定考验自己的定力,在雷桂卿的铺位横倒,脸对脸不到一尺的距离。

“古太太的病怎么样?好点了没有?”

“还是那样子。总归是带病延年了。”

“那么,你呢?”悟心幽幽地说,“没有一个人在身边,也不方便。”

古应春想把瑞香的事告诉她,转念一想,这一来悟心一定寻根究底,追问不休,不如不提为妙。

“也没有什么不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什么事都好省,这件事省不得,除非——”悟心忽然笑了起来。

这一笑实在诡秘,古应春忍不住问:“话说半句,无缘无故发笑,是什么花样?除非什么?”

“除非你也看破红尘,出家当了和尚,那件事才可以省,不然是省不了的。”

“这话也没有啥好笑啊!”

“我笑是笑我自己。”

“在谈我,何以忽然笑你自己。”古应春口滑,想不说的话,还是说了,“总与我有关吧?”

“不错,与你有关。我在想,你如果出家做了和尚,不晓得是怎么个样子?想想就好笑了。”

“我要出家,也做头陀,同你一样。”

“啥叫头陀?”

“亏你还算出家,连头陀都不懂。”古应春答说,“出家而没有剃发,带发修行的叫做头陀,岂不是跟你一样。”

“喔,我懂了,就是满头乱七八糟的头发,弄个铜环,把它箍住,像武松的那种打扮?”

“就是。”

“那叫‘行者’!不叫头陀,我那里有本《释氏要贤》说得清清楚楚。”

原来她是懂的,有意相谑,这正是悟心的本性,古应春苦笑着叹了口气,无话可说。

“应春,我倒真希望你是出家的行者。”

“为什么?”

“那一来,你不是一个人了吗?”

古应春心一跳,故意问说:“一个人又怎么样了呢?”

“你不懂?”

“我真不懂。”

“不跟你说了。”悟心突然一翻身,背着古应春。

古应春心想,这就是考验自己定力的时候了,心猿意马地几次想伸手去扳她的身子,却始终迟疑不定。

终于忍不住要伸手了,而且手已快碰到悟心的身子了,突然听得扑通一声,是重物落水的声音,古应春一惊缩手,随即听见有人大喊:“有人掉到河里去了!”

悟心也吓得坐了起来,推着古应春说:“你去看看。”

等他出去一看,失足落水的一个半大孩子,已经被救了起来,是一场虚惊。

回到后舱,略说经过,只见悟心眼神湛然,脸色恬静,从容说道:“刚才‘扑通’那一声,好比当头棒喝。”

绮念全消的古应春,亦有这样的感觉,不过当悟心“面壁”而卧时,居然亦跟他一样意马心猿,却使他感到意外。

“我在想一个人能不做坏事,也要看看运气。”悟心一翻身拉开丝绒窗帘,指着透过纱窗,影绰绰看得到的一座贞节牌坊说,“我不相信守寡守了几十年的人,真正是自始至终,冰清玉洁,没有动过不正经的念头,不过没有机会,或者临时有什么意外,打断了‘好事’而已。如果因为这样子,自己就以为怎样了不起,依我说,是问心有愧的。”

这番话说得古应春自惭不如,笑笑答道:“你睡吧!我不陪你‘参禅’了。”

雷桂卿直到黄昏日落,方始回船,样子显得有些狼狈,一双靴子溅了许多烂泥,古应春心知其故,也有些好笑,但不敢现于形色,只是慰劳地说:“辛苦,辛苦。”

“还好,还好!”雷桂卿举起脚说,“路好难走,下了轿,过一顶独木桥,又是一段烂泥路,好不容易找到那里,说杨师爷在县衙门。”

“那么,你又到县衙门?”

“当然。”雷桂卿说,“还好,这一回没有扑空。人倒很客气,问我悟心是不是有什么事找他?我说,请你来了就知道了。他说还有件公事,料理完了就来。大概也快到了。”

正在谈着,悟心翩然出现,脸上刚睡醒的红晕犹在,星眼微饧,别具一种媚态。雷桂卿一看,神情又不同了。

“交差,交差。”他很起劲地,但却有些埋怨地,“悟心师太,你应该早告诉我,杨家有条大狗——”

“怎么?”悟心装得吃惊地,“你让狗咬了?”

“咬倒没有咬,不过性命吓掉半条。”雷桂卿面有余悸,指手画脚地说,“我正在叫门,忽然发现后面好像有两只手搭在我肩膀上,回头一看,乖乖,好大一条狗,拖长了舌头,朝我喘气。这一吓,真正魂灵要出窍了。”

“唷,唷,对不起,对不起!”悟心满脸歉意,“我是晓得他家有条狗,不晓得这么厉害。后来呢?”

“后来赶出来一个人,不住口跟我道歉。问我吓到了没有?我只好装‘大好佬’,我说:没有什么,我从前养过一条狗,比你们的狗还大。”

“好!”古应春大笑,“这牛吹得好。”

悟心也笑得伏在桌上,抬不起头来,雷桂卿颇为得意,觉得受一场虚惊,能替他们带来一场欢乐,也还值得。

“你看!”他指着远远而来的一顶轿子,“大概杨师爷来了。”

果然,轿子停了下来,一个跟班正在打听时,雷桂卿出舱走到船头上去答话。

“是不是杨师爷?”

于是杨师爷下轿,古应春亦到船头上去迎接,进入舱内,由悟心正式引见。那杨师爷是绍兴人,年纪不大,只有三十四五岁,不过绍兴师爷一向古貌古心,显得很老成的样子,所以骤看竟似半百老翁了。

彼此请教名字,那杨师爷号叫莲坡,古应春便以“莲翁”相称,寒暄了一会,悟心说道:“你们喝酒吧!一面喝,一面谈。”

于是摆设杯盘,请杨莲坡上坐,悟心不上桌,坐在一旁相陪。

话题当然也要她开头,“老杨!”她说,“雷老爷我是初识,应春是多年的熟人,他有事请你帮忙。他的事就是我的事。”

“我晓得。”杨莲坡答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你就不说,我也要尽心尽力,交个朋友。”

“多谢、多谢!”古应春敬了一杯酒,细谈此行的来意,以及跟赵宝禄见面的经过。

杨莲坡喝着酒,静静听完,开口问道:“应翁现在打算怎么办?”

“这要问你啊!”悟心在一旁插嘴,“人家无非要有个着落。”

“所谓着落有两种,一是将来要他依约行事;一是现在就有个了断。不知道应翁要哪一样?”

“这个人很难弄,将来一定会有麻烦,不如现在就来个了断。”古应春说,“此刻要他退钱,不知道办得到,办不到?”

“不怕讨债的凶,只怕欠债的穷。如果他钱已经用掉了,想退也没法子。”

这是实话,不过古应春亦并不是要赵宝禄即时退钱不可,怡和洋行那方面,只要将与赵宝禄所订的契约转过来,胡雪岩已承诺先如数退款,但将来要有保障,赵宝禄有丝交丝,无丝退还定洋。只是要如何才有保障,他就不知道了。

“最麻烦的是,他手里有好些做丝人家写给他的收据,一个说付过钱了,一个说没有收到,打起官司来,似乎对赵宝禄有利。”

“不然。”杨师爷说,“打官司一个对一个,当然重在证据,就是上了当,也只好怪自己不好。如果赵宝禄成了众矢之的,众口一词说他骗人,那时候情形就不同了。不过上当的人,官司要早打,现在就要递状子进来。”

“你也是。”悟心插嘴说道,“这是啥辰光,家家户户都在服侍蚕宝宝!哪里来的工夫打官司?”

杨师爷沉吟了一会说道:“办法是有,不过要按部就班,一步一步都要走到。赵宝禄有没有‘牙帖’?”

交易的介绍人,古称“驵侩”,后汉与四夷通商,在边境设立“互市”,到唐朝,“互市”扩大,且由边境延伸到长安,特设“互市监”,掌理其事。“互市”中有些“互郎”,即是“驵侩”,互市之物,敦贵孰贱,孰重孰轻,只凭他一句话,因而得以操纵其间,是个很容易发财的行业,不过第一,须通番语,第二,要跟互市监拉得上关系。所以胡人当互郎的很多,如安禄山就是。不过胡人写汉字,笔画不真切,互字不知如何写成“牙”字,以讹传讹,称为“牙郎”,后世简称为“牙”,一个字叫起来不便,就加一个字,名之为“牙行”。

“牙行”是没本钱生意,黑道中人手里握一杆秤,在他的地盘上强买强卖,两面抽佣,甚至于右手买进、左手卖出,大“戴帽子”。所以有句南北通行的谚语:“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车夫、船老大、店小二、脚夫,无非欺侮过往的陌生旅客,只有牙行欺侮的不是旅客而是本地人。

当然也有适应需要,为买卖双方促成交易、收取定额佣金的正式牙行,那要官府立案,取得户部或者本省藩司衙门所发的执照,称为“牙帖”,方能从事这个行当。赵宝禄不过凭借教会势力,私下在做牙行,古应春推测他是不可能领有牙帖的。

“我想他大概也不会有。”杨师爷说,“怡和洋行想要有保障,要写个禀帖来。县衙门把赵宝禄传来,问他有没有这回事,他说‘有’,好,叫他拿牙帖出来看看。没有牙帖,先就罚他。”

“罚过以后呢?”

“要他具结,将来照约行事。”杨师爷说,“这是怡和跟他的事,将来要打官司,怡和一定赢。”

“赢是赢了,就是留下刚才所说的,不怕讨债的凶,只怕欠债的穷,他如果既交不出丝,又还不出定洋,莫非封他的教堂?”

“虽不能封他的教堂,可以要他交保。那时如果受骗上当的人,进状子告他,就可以办他个‘诈伪取财’的罪名。”杨师爷又说,“总而言之,办法有的是。不过‘凡事预则立’,刑名上有所谓‘抢原告’,就是要抢先一步,防患未然。你老兄照我的话去做,先叫怡和洋行写禀帖来,这是最要紧的一着。”

“是,是!多承指点,以后还要请多帮忙。”

正事谈得告一段落,酒也差不多了。杨师爷知道悟心还要赶回庵去,所以不耽误她的工夫,吃完饭立即告辞,古应春包了个大红包犒赏他的仆从,看着杨师爷上了轿,吩附解缆回南浔。

归寝已是三更时分,雷桂卿头一着枕,突然猛吸鼻子,发出“嗤、嗤”的响声,古应春不由得诧异。

“怎么?”他问,“有什么不对?”

“我枕头上有气味。”

“气味?”古应春更觉不解,“什么气味?”

“是香气。”雷桂卿说,“好像悟心头发上的香气。你没有闻见?”

“我的鼻子没有你灵。”

古应春心想,这件事实在奇怪,悟心并没有用他的枕头,何以会沾染香味?这样想着,不免侧脸去看,一看看出蹊跷来了。雷桂卿的枕头上,有一根长长的青丝,可以断定是悟心的头发,然则她真的用过雷桂卿的枕头?

“不对!”雷桂卿突然又喊,“这不是我的枕头,是你的。”他仰起身子说,“我记得很清楚,这对鸳鸯枕,你的绣的花样是鸳,我的是鸯,现在换过了。”

古应春恍然大悟,点点头说:“不错,换过了。你知道不知道,是哪个换的?”

“莫非是悟心?”

“不错,一定是她。她有打中觉的习惯,原来睡的是我的枕头,现在换到你那里了。”

“这——”雷桂卿惊喜交集地,“这,这是啥意思?”说着将脸伏下去,细嗅枕上的香气。

古应春本来不想“杀风景”,见此光景不能不扫他的兴了,“‘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桂卿,”他说,“你要想一想,两样资格,你有一样没有?”

“我不懂你的意思。”

古应春的意思是说,除非雷桂卿觉得在年轻英俊,或者博学多才这两个条件占有一个,就难望获得悟心的青睐。而悟心一向好恶作剧,他去请杨师爷所吃的苦头,就是悟心对他的轻佻所予的惩罚。如今将留有香泽的枕头换给他,是一个陷阱,也是一种考验,雷桂卿倘或再动绮念,后面就还有苦头吃。

雷桂卿倒抽一口冷气,对悟心的感觉当然受过了,不过那只是片刻之间的事,古应春所说的话,到底不及他脑中“美目盼兮,巧笑倩兮”的印象来得深刻,所以仍为枕上那种非兰非麝,似有似无的香味,搅得大半夜六神不安。

第二天醒来,已是阳光耀眼,看表上是九点钟,比平时起身,起码晚了两个钟头,出舱一看,古应春静静地在看书喝茶。

“昨晚上失眠了?”他问。

雷桂卿不好意思地笑一笑,顾而言他地问:“我们怎么办?”

“你先洗脸。”古应春说,“悟心一早派人来请我们去吃点心,我在等你。”

雷桂卿有点迟疑,很想不去,但似乎显得心存芥蒂,气量太小,又怕自己沉不住气,脸上现出悻悻之色,因而不置可否,慢慢地漱洗完了,只见小玉又来催请了。

那就容不得他再多作考虑,相将上岸,到了莲池精舍,仍旧在悟心禅房中的东间坐落,那只小哈巴狗只往雷桂卿身上扑,他把它抱了起来,居然不吠不动,乖乖地躺在他怀里。

“它倒跟你投缘。”

雷桂卿抬头一看,悟心含笑站在门口,哈巴狗看见主人,从雷桂卿身上跳了下来,转入悟心怀中,用舌头去舐主人的脸。

“不要闹!”悟心将狗放了下来,“到外面去玩。”

狗通人性,响着颈下的小金铃,摇摇摆摆地往外走去,雷桂卿笑道:“这只狗真好玩。”

“你喜欢,送了给你好不好?”

雷桂卿大感意外,不知道她这话是真是假,更不知道她说这话的用意,由于存着戒心之故,就算她是真话,他亦不敢领受这份好意。

“谢谢,谢谢!君子不夺人之所好。”

“我是真的要送你。”

“真的我也不敢领。”雷桂卿说,“而且狗也对你有感情了。”

这时点心已经端出来,有甜有咸,颇为丰盛。一直未曾开口的古应春便说:“悟心,我想赶回去办事,中午的素斋,下次来叨扰。好在吃这顿点心,中饭也可以不必吃了。”

“喔,”悟心问道,“你总还要回来,哪一天?”

这就问到古应春为难之处了。原来他在来到湖州之前就筹划好了的,在湖州的交涉办得有了眉目,未了事宜由雷桂卿接下来办,以便他能脱身赶到上海,安排迎接左宗棠出巡。如今照原定计划,应该由雷桂卿在怡和洋行与杨师爷之间任联络之责,可是这一来少不得还是要托悟心居间,他怕雷桂卿绮念未断,与悟心之间发生纠纷,因而不知如何回答。

“咦!”悟心问道,“你怎么不开口?”

“我在想。”

“怎么到这时候你才来想?”

这样咄咄逼人的姿态,使得古应春有些发窘,只好再想话来搪塞。

“这件事很麻烦,我要跟桂卿回去以后,跟怡和商量以后再说。”

“依我说也不必这么费事。”

“你有什么好办法?”

“依我说,你回去办怡和洋行的禀帖,雷老爷不妨留下来,‘蚕禁’马上要过了,做丝虽忙,说几句话的工夫总有,哪个收了赵宝禄多少定洋,大家算算清楚,说说明白,如果要进状子告赵宝禄,里面有杨师爷,外面有雷老爷,事情就好办了。”悟心又说,“这是昨天晚上我跟小玉商量出来的办法。她有好几家亲戚,我也有几个熟人都跟赵宝禄有纠葛,难得你们替怡和来出面,大家是一条线上的。”

这个意外的变化,不但古应春想不到,雷桂卿更感意外,心里有好些话要说,但照理应该由古应春先表示意见,所以默然等待。

古应春是完全赞成悟心的办法,但先要说好一个条件,“不错,内有杨师爷,外有雷老爷。”他说,“不过,你也不要忘记,中有悟心师太,都要靠你联络。”

“那当然。”

“你怎么联络法?”古应春说,“雷老爷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再遇到那么一条吓坏人的狗,不是生意经。”

“不会了。”悟心答说,“我保险不会再遇到。”说罢嫣然一笑。

这一笑又让雷桂卿神魂飘荡了,不过这一回古应春却不再担心,他担心的是悟心会出花样,既然她如此保证,而且要靠雷桂卿办事,也不敢再恶作剧。至于雷桂卿这面,已经对他下过警告,倘或执迷不悟,那是他自己的事。

转念到此,便向雷桂卿笑道:“这一来我也放心了。你虽不是曹植、韩寿,不过做了鲁仲连,反而更吃香了。”

悟心不知道他为雷桂卿讲过“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这两句诗的典故,便叩问说:“你在打什么哑谜?”

“不错,是个哑谜,你要想知道,等我不在的时候,你问他好了。”

悟心这下大致可以猜到了,这个哑谜与她有关。此时当然不必再问,一笑置之。

“我们谈谈正事。”古应春说,“悟心,我准定照你的办法,今天吃过中饭,我就回杭州,桂卿一半帮你们的忙,照应他的责任,都在你身上。”

“那当然。我庵里不便住,我另外替雷老爷找个好地方借住,一定称心如意。”

刚谈到这里,小玉来报,说船老大带了个陌生人来觅古应春。此刻人在大殿上,请去相见。

出去一看,才知道是胡雪岩特遣的急足来投信。信上说,左宗棠已自江宁起程,一路视察防务、水利,在镇江、常州、苏州都将逗留,大概十天以后,可到上海,在杭州所谈之事,希望古应春即速办理,可由湖州径赴上海,省事得多。

这一来,计划就要重新安排了,古应春吩咐来人回船待命,随即拿着信报找悟心与雷桂卿去商量。

“左大人出巡到上海,胡大先生要替他摆摆威风,这件事我要赶紧到上海托洋人去办。桂卿,我看,你要先回一趟杭州,把情形跟胡先生说清楚了再回来。”

“怡和的禀帖呢?”雷桂卿问,“你在上海办妥了,不如直接寄湖州,似乎比寄到杭州多一个周折来得妥当。”

“好!湖州寄到哪里,是——”

古应春的话犹未完,悟心抢着说道:“寄给杨师爷,请他代呈好了。”

“可是信里说些什么,桂卿不知道啊!”

“杨师爷知道,莫非不能问他。你如果再不放心,抄个底子寄我这里转,也可以。不过,光寄封信,你自己也不好意思吧?”

“你说,你说!你要啥,我给你寄了来。”

“敲你一个小竹杠,到洋行里买一包洋糖给我寄来。”

“还有呢?”

“就这一样。”

“好了。我知道了。”古应春对雷桂卿说,“你坐一会,我回船去写了信再来。”

“何必回船上去写?我这里莫非连纸墨笔砚都没有?”说着,悟心抬一抬手,将古应春带到后轩,是她抄经做功课的所在。

“到上海往东走,回杭州往南走,船你坐了回去。”古应春向悟心说道,“能不能请你派人打听一下,往上海的船是啥辰光有?”

“每天都有。几点钟开,我就不晓得了。我去问。”

等悟心一走,古应春向雷桂卿笑道:“这是意外的机缘。悟心似乎有还俗的意思,你断弦也有两年了,好自为之。”雷桂卿笑笑不做声,不过看得出来,心里非常高兴。

“我只劝你一句,要顺其自然,千万不可心急,更不可强求。”

“我明白,你放心好了。”

恭迎左帅

胡雪岩替老母做过了生日,第二天就赶往上海,那是在古应春回家的第六天。

一到当然先去看七姑奶奶,絮絮不断地谈了好久,直到吃晚饭时,才能谈正事:“左大人已经到苏州了,预定后天到上海,小爷叔来得正是时候。”

“他来了当然住天后宫。转运局是一定要来的,你看应该怎么接待?”

“左大人算是自己人,来看转运局是视察属下,我看不必弄得太客气,倒好像疏远了。”

“太客气虽不必,让他高兴高兴是一定要的。”胡雪岩说,“我想挑个日子,请他吃饭,陪客除了我们自己官面上的人以外,能不能把洋人的总领事、司令官都请来。”

“这要先说好。照道理,请他们没有不来的道理。”古应春又说,“放礼炮的事,已经谈妥当了,不过,日子不晓得哪一天。”

“何不到道台衙门去问一问?”

古应春不做声,胡雪岩看出其中别有蹊跷,便即追问是怎么回事?

“‘排单’是早已来了,哪天到,哪天看哪个地方,哪天什么人请客,都规定好了,就是我们转运局去要排单,推说没有。”

胡雪岩不由得生气,“他们是什么意思呢?”他问,“我们转运局一向也敬重他们的。明天我倒要去看看邵小村,听他怎么跟我说。”

古应春始而默然,继而低声说道:“小爷叔,你不要动意气。我听到一个说法,不晓得是真是假。据说李合肥已经派人通知邵小村,关照他跟盛杏荪联络,不许左湘阴的势力伸到上海。有人在邵小村面前献计,说左湘阴容易对付,就是胡某人不大好惹。要防左,先要防胡。”

胡雪岩听完,不大在意这话,“他们防我也不止今天一天了。”他说,“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你不必把这件事看得太认真。”

看他这种掉以轻心的态度,古应春不免兴起一种隐忧,但此时不便再多说什么,自己私下打了一个主意,要为胡雪岩作耳目,多方注意李鸿章与左宗棠在两江明争暗斗,倘或有牵涉及于胡雪岩的可能时,更要预先防备,弭祸于无形。

由于古应春的极力活动,同时也由于左宗棠本身的威望,上海英、法两租界的工部局,以及各国驻沪海军,都以很隆重的礼节致敬,经过租界时,派出巡捕站岗、仪队前导,尤其是出吴淞口阅兵时,黄浦江上的各国兵舰,都升起大清朝的黄龙旗,鸣放十三响礼炮,声彻云霄,震动了整个上海,都知道左宗棠到上海来了。

行馆设在天后宫,上海道邵友濂率领松江知府及所属各县庭参,接着是江海关税务司及工部局的董事拜会,在上海的文武官员谒见。然后是邵友濂联合在上海有差使的道员,包括胡雪岩、盛宣怀在内,“恭宴爵相”,散席时,已经起更了。

胡雪岩与古应春当然留在最后,“大人今天很累了,”胡雪岩说,“请早早安置,再来请安。”

“不、不!”左宗棠摇着手说,“我明天看了制造局,后天就回江宁了。有好些事情跟你谈谈,不忙走。”

胡雪岩原是门面话,既然左宗棠精神很好,愿意留他相谈,自是求之不得,答应一声,坐了下来。

“陆防、海防争了半天,临到头来,还是由我来办,真是造化弄人。”说罢,左宗棠仰空大笑,声震屋瓦。

这一笑只有胡雪岩明白,是笑李鸿章。原来同治十一年五月,俄国见新疆回乱,有机可乘,出兵伊犁。十三年三月,日本借口琉球难民事件,派军入侵台湾,一时陆防、海防,相继告警,因而出现了陆防与海防孰重的争论,相争两方的主角,正就是左宗棠与李鸿章。

左宗棠经营西北,李鸿章指挥北洋,各有所司,亦各有所持,朝廷认为兹事体大,命各省督抚,各抒所见。其时湖南巡抚王文韶,正好回杭州扫墓,胡雪岩便问他:“赞成陆防,还是海防?”

王文韶反问一句:“你看呢?”

“你当湖南巡抚,自然应该帮湖南人讲话。”

“不错。为政不得罪巨室。”王文韶说,“我为这件事,一直踌躇不决,现在听老兄一句话,算是定了主意。李大先生的交情,暂时要搁一搁了。”

原来王文韶跟李鸿章的关系很深,为了在湖南做官顺利,王文韶决定赞成陆防,复奏说道:“江海两防,及宜筹备,然海疆之患,不能无因而至,其关键则在西陲军务,俄人据我伊犁,强有久假不归之势,我师迟一日,则俄人进一日,事机之急,莫此为甚。”

就因为这个奏折,使得陆防论占了上风。不久同治驾崩,争端暂息。光绪元年,争议复起,慈禧太后命亲郡王、大学士、六部九卿,会议海防事宜。李鸿章上折请罢西征,左宗棠当然反对,最后是由于文祥的支持,派左宗棠以钦差大臣督办新疆军务,显然的,海防论又落了下风。

不过陆防之议,实际上是由伊犁事件而来,及至曾纪泽使俄,解决了中俄纠纷,陆防论就不再有人提起。到得左宗棠西征收功,内召入军机,不久又外放两江,李鸿章旧事重提,这回大获全胜,海防的计划,朝廷完全同意,首先要办的是三件事,一是在营口设营,编练新式海军;二是筹款续造“钢面铁甲”兵轮,招商局原应归还的官款,暂缓归还,拨作购铁甲船之用;三是南北洋各紧要海口修船坞,修炮台,同时并举。

哪知正在干得如火如荼之时,李太夫人病殁汉口,李鸿章丁忧回籍,调两广总督张树声署理直督,筹设海防一事,便暂时搁下来了。

“海防,北洋可管,南洋又何尝不可管,而且经费大部分出在两江,南洋来管,更觉名正言顺。我现在想先从船坞、炮台这两件事着手。已经派人去邀彭宫保了,我要赶回江宁,就因为他从长江上游巡阅下来,日内可到江宁,客临主不在,未免失礼。”左宗棠一口气说到这里,突然叫一声,“雪岩!”

“大人有什么吩咐?”

“福克在不在上海?”

“在。”胡雪岩答说,“他本来要回国了,因为听说大人巡视上海,特为迟一班轮船走。明天一定会来见大人。”

“喔,他回德国以后,还来不来?”

“来,来。”

“那好。正好趁他回国之便,我们再商量商量,看有什么新出的利器,托他采办。”

胡雪岩正待回答,只见一名戈什哈掀帘而入,手里持着一个卷夹,走到左宗棠面前,一言不发,只将卷夹打了开来,里面有张纸,左宗棠拿起来看完,随手便递了给胡雪岩。

接过来一看,是一份密电的译文,“申局探呈左爵相,(亨密)沅帅督粤,即明发。”署名是一个“云”字,胡雪岩知道,是徐用仪发来的密电。

这“沅帅”当然是指号沅甫的曾国荃,胡雪岩笑道:“两广是好地方。曾九帅这回不会像去年那样,陕甘总督当不到半年,就因为太苦而一定要求去了。”

左宗棠点点头,沉吟了一会儿,抬起头来,徐徐说道:“叫曾老九到两广,可见张振仙是不会回任,要真除直督了。雪岩,我要乘此机会,大加整顿,南洋的归南洋,北洋的归北洋,把李少荃那只看不见的‘三只手’消除出去。”

“是。”胡雪岩心想李鸿章在南洋的势力,已有根深蒂固之势,要清除不容易,但真的办到了,将来另有一番局面,这件事值得出一番大气力。

“明天我去看制造局,你最好跟我一起去,看看有什么可以改良的地方。”

“是。我明天一早来伺候。”

辞出行辕,不过九点多钟,十里洋场正是热闹的时候,上车时,古应春的车夫悄悄说道:“老爷,七小姐那里的约会是今天。”

“你倒比我记得还清楚。”古应春说道,“是不是七小姐特为关照,要你到时候提醒我?”

那车夫笑嘻嘻地不做声,只扬鞭驱车,往南而去。

“七小姐是哪个?”胡雪岩问。

“爱月楼老七。”古应春答说,“刚从苏州来的。”

“人长得怎么样?”

“不过大方而已。应酬功夫可是一等。”

“看样子不止于应酬功夫。”胡雪岩笑道,“扎客人的功夫也是一等。”

“小爷叔看了就知道了。”

转眼之间,马车在宝善街兆荣里停了下来,爱月楼老七家就在进弄堂右首第二家,相帮高喊一声:“后厢房。”即时便有一名娘姨迎了出来。

古胡二人便站在天井中等,只见那名娘姨插了满头红花,擦一脸白粉,丑而且怪,真是所谓鸠盘荼,但开出口来,那一口娇滴滴的吴侬软语,恰如十七八女郎,这就是苏州人所说的“隔壁西施”!

“喔唷,古老爷,耐那哼故歇才来介?七小姐等是等得来。”及至发现胡雪岩,越发大惊小怪,“喔唷唷唷,难末事体大格哉!啥叫财神老爷还请得来哉介?”

她这一喊不打紧,楼上纷纷开窗,探出好几张俊俏面庞,往天井中探望,其中有一个大声喊道:“胡老爷,胡老爷,耐阿记得我介?奴是湘云老四,晏歇到倪搭来坐。”

胡雪岩涉历花丛,阅人甚多,记不得有这么一个湘云老四,只连声答应:“好!好!”

当下随着娘姨上楼,只见后厢房门口,有个花信年华的女子,打起门帘,含笑等待,等一进门,古应春说道:“老七,你大概没有见过胡老爷?”

“啥叫覅见过歇?奴见过格。”说着敛衽见礼,口中说道,“胡老爷,耐发福哉。”

“喔,”胡雪岩问道,“七小姐,我们在哪里见过?”

“山塘畹!是大前年年脚边浪格事体哉。格日子是勒抚台格大少爷请客。胡老爷还转过奴一个局,耐末贵人多忘事,奴是一直记好勤心里浪问。”说着,便上前来替胡雪岩解钮扣,卸马褂。

胡雪岩闻到她头发上的香味,记起有这么一回事,那年年底路过苏州,江苏巡抚勒方锜的长子,在上海便是稔友,特地在虎丘一家书寓中请客,仿佛是在席间转过局,面貌依稀,但名字却记不起,但绝不是三个字。

“那时候你不叫爱月楼吧?”

“伊个辰光叫惜芳。”

“怪不得了。”胡雪岩笑笑寒暄,“这几年还好吧?”

“为仔好嘞,混到上海滩来格。”爱月楼老七向古应春瞟了一眼,“自从古老爷来捧仔场,慢慢叫好起来格哉。”

“今朝日脚,勿壳张财神菩萨驾到,格末加二要好格哉畹!”

插嘴的是那鸠盘荼,胡雪岩与古应春是听惯了这种奉承话,不以为意,倒是爱月楼老七听得刺耳,当即说道:“耐闲话那哼介多介?”说着,又使个眼色,让她退了出去。

这时果盘已经摆上来了,等胡雪岩与古应春坐了下来,爱月楼老七一面敬瓜子、敬茶,一面寒暄。

“胡老爷是落里一日到格介?”

“来是来了两三天了。”古应春代为回答,“不过今天头一回出来吃花酒。”

“啊唷!头一转就到奴搭,格是看得起奴畹!多谢、多谢。”

“早知道你们是老相好,我昨天就请我们小爷叔来了。”

“那哼叫小爷叔?古老爷,耐姓半个胡畹,啥叫是叔侄辈子?”

“妙!”胡雪岩笑道,“应春,我还是头一回听说,你姓半个胡。”

古应春也笑了,回顾一班小大姐说:“你们以后就叫我半胡老爷好了。”

“格就呒趣哉!”爱月楼老七接口道,“吃酒末吃半壶,碰麻雀末一和还勿和。阿要作孽?”

胡雪岩看她心思灵活、口齿便给,颇有好感,古应春看出他的心思,便即说道:“小爷叔,今天这个客,你来请了吧?”

胡雪岩跟他走马章台,已历多年,间或也有这种“让贤”之举,正在考虑是否接受此番美意时,爱月楼老七却开口了。

“勿作兴格!古老爷,耐今朝格台酒那哼好赖?停吃得有兴末,翻台到前厢房,胡老爷耐看阿好?”

“前厢房?”胡雪岩问,“是湘云老四那里。”

“蛮准!”

既然人家都已划好道了,逢场作戏惯了的胡雪岩毫无异议,只问古应春:“请哪些人?”

“小爷叔想看哪些人?”

于是胡雪岩随口报了四五个名字,都是青楼中善会凑趣的人物,古应春下笔如飞,写好了请柬,点一点主客一共七人,便即说道:“我们来个八仙过海。”说着,又写一张请柬,“飞请三马路长发栈,沙大爷印一心,惠临一叙。”赘上名字以后,另外又用小字注了一行:“有贵客介见,千请勿却。”

巧得很,偏偏就是这个特邀的客人,因病未能赴约。不过今雨不来旧雨来,有个胡雪岩与古应春都认识的兵部司官林茂先,外放福建的知府,路过上海也住在那家客栈,得知古应春请吃花酒,这是照例可以闯席的,逆旅无聊,便作了不速之客。

“好极,好极!”古应春颇为欢迎,因为这林茂先也是很有趣的人,谈锋极健,肚子里掌故很多,声色场中宴饮,必得要有这样一个人,席面上才不会冷落。

台面铺设好了,名为“双台”,其实仍是一张圆桌,爱月楼老七拿一方簇新的白洋布,裹着一把镶银象牙筷,走到古应春面前问道:“客人可曾齐?”

“还差一位。不过开席吧!”

这时胡雪岩便发话了,因为勾栏虽非官场,但席次也讲身份地位,胡雪岩名正言顺是首座,他不等人家来请,抢着前面逊谢。

“今天这个首座,林茂翁推都推不掉的——”

“雪翁,雪翁!”

“足下听我说完,如果不在道理上,你再驳我。”胡雪岩挥手拦住他说,“第一,你是远客,第二,你有喜事,第三,除我跟应春以外,其余跟足下都是初会,理当客气。”

话一完,大家都说道理很通,林茂先便拱拱手说道:“有僭、有僭。”等爱月楼老七安了席,首先落座。

次席当然胡雪岩,其余都是稔友,不分上下,只留了主位给古应春,等他一坐下,小大姐立即捧上一个黑木盘,内中笔砚以外,便是一叠局票。

“茂翁,你叫哪位?”

“这里我是外行,而且昨天刚到,今天是第一回来观光,请你举贤吧!”

“叫湘云老四好了。”胡雪岩说,“我记得她那张嘴很能说,跟茂翁的谈锋倒相配。”

古应春略想一想,写了下来,便又问道:“小爷叔你自己呢?”

胡雪岩的相识可是太多了,笑笑说道:“你替我作主好了。”

古应春点点头说:“我替小爷叫两个,一个是好媛老九,一个是——”

“不,不!我想起来。”胡雪岩说,“另外一个叫娇凤老五。”

“何必叫她呢?”古应春皱着眉说。

“你不要管,我找她有事。”

于是一一写好局票,发了出去,首先来的是近在前厢房的湘云老四,小足伶仃,扶着十三四岁的一个大小姐的肩膀,进门问道:“落里一位是林老爷?”

“喏、喏!”胡雪岩指着说道,“就是这位京里来的林老爷,现任的知府大人。老四,我特为给你做这个媒!”

湘云老四因为胡雪岩没有叫她,心里老大不悦,现在才知道是有意把她推给别人,越发生气,“谢谢耐!”她说得极快,同时将一双杏儿眼往旁边一瞟,谁都看得出来,她是生气了。

原来这也是胡雪岩待客的一番苦心,这林茂先在京中亦是一个嫖客,但喜欢逛“茶室”。因为“八大胡同”的“清吟小班”,犹如上海的“长三”,而“茶室”则相当于“么二”,前者号称“卖嘴不卖身”,非花钱花到相当程度,不能为入幕之宾;后者则比较干脆,哪怕第一次“开盘子”,只要条件谈拢了,便可灭烛留髡。林茂先走马章台,喜欢图个痛快,这就是他常逛茶室的缘故。

因为如此,他举荐湘云老四,因为她在长三中以“裤带松”出名。胡雪岩心想难得与林茂先客途相逢,要为他谋一夕之欢,所以作此安排,但湘云老四未必明白其中的委屈,索性向她说明了吧。

打定主意,自以趁好媛、娇凤未来以前,速办为宜。因此,等湘云老四照例一一敬酒、交代门面话,绕圈子下来最后到次席的胡雪岩时,他便含笑问道:“我转你一个局好不好?”

“随便耐!奴是啥人介?高兴来,招招手就来,不高兴来,一脚踢到仔东洋大海。”

胡雪岩笑一笑,向林茂先说道:“茂翁,对不起,老四跟我为了别人的事,有点误会,我转个局跟她说清楚了,完璧归赵。如何?”

“啊唷唷!”有个惯在花丛中混,除非大年三十不回家的“洋行小鬼”江罗勃,学着苏白说道:“格是出新闻哉!啥叫我倪湘云老四是清倌人畹!”

大家都知道这是故意曲解“完璧”取笑湘云老四,她不懂这个典故,但知道是在开她的玩笑,索性老一老面皮,学四马路“野鸡”的口吻,回敬江罗勃:“不错,阿拉是的的刮刮的清水货。‘酱萝卜’,你来啥!”

就在满座轰笑声中,胡雪岩将湘云老四拉到一边,促膝密语,“老四,”他说,“我替你做这个媒,你看怎么样?”

“奴那哼好说弗好?耐胡老爷又看我弗起,吃仔格碗把势饭来,有啥办法?”

胡雪岩原来欠了她一个情——有一回答应捧她的场,结果忘掉了,这天恰有机会补这个情,也应酬了林茂先,所以此时开门见山地问:“林老爷要到福建去上任,只怕没有工夫到你那里‘做花头’,你能不能陪陪他?”

“那哼陪法?”

“这还要说吗?”

湘云老四脸一红,“呒拨格号规矩格!”她说,“传仔出去末,奴落里还有面孔见人介?”

“当然也不是一个花头都不做,等下翻台过去,是我做主人,明天下午,他到你那里碰和,晚上摆个双台,下来‘借干铺’。你看好不好?”

“借干铺”是长三中对恩客的一种掩耳盗铃的手法,意思只是客人喝醉了,或者路太远,天时突变,临时借宿一宵,规矩是开销六两银子。当然,到底是干是湿,是没有人问的。

湘云不做声,看意思是有点活动了,胡雪岩便趁机补情,“老四,”他说,“林老爷是我的朋友,你就算委屈一回,林老爷人很爽快的,出手不会太小气。另外,你到大马路方九霞去挑一副金镯头,算是我送你的。”

声色场中,向来黄金能买美人心,湘云老四想一想说道:“胡老爷,耐为朋友,格能操心法子,实头少见笃。不过格是胡老爷的想法,你兴俚到看奴不入眼呐?我啊弗能挜上去畹。”

胡雪岩懂她的意思,是怕万一好事不成,金镯落空,当即答说:“总归我是心尽到了,只要林老爷今天上船到福建,明天你就到方九霞去挑镯头。好了,就这样说定。”话完,胡雪岩先站起来回席。

其时莺莺燕燕,陆续来到,而且都带了“乌师先生”,笙歌嗷嘈,热闹非凡。就在这时候,听得楼下“相声”高喊:“后厢房客人。”

“必是沙一心赶来了。”古应春连忙起身,迎出门外,果然就是沙一心。

“应春兄,”沙一心在楼梯口拉住他说,“我的行李已经下长江轮船了,天亮就要上船。因为你说要替我引见一位朋友,所以特为赶了来,不知道是什么朋友?倘或本来是住在上海的,等我半个月以后,从广州回来再见面,好不好?”略停一停,他接着又说,“实不相瞒,我还要回去过瘾。”

古应春考虑了一下说道:“我要替你引见的这位朋友,就是胡雪岩胡大先生。这样,你进去先见个面,跟大家招呼一下,然后,我替你说明缘故,放你回长发栈,等你从广州回来,如果胡大先生还在上海,我们再畅叙如何?”

“这倒行。”

于是古应春将他引到筵席,一一介绍,其中一大半是初识。这沙一心三十多年纪,丰神俊朗,说一口带川音的京腔,音吐清亮,颇予人好感。胡雪岩很喜欢这个新朋友。

他是候补同知的班子,所以彼此以官衔相称,“胡观察名满天下,今天才能识荆,可见孤陋。不过,到底也拜见了一尊大菩萨,幸何如之。”他举杯说道,“借花献佛。”说完,一饮而尽照一照杯。

“不敢,不敢。”胡雪岩声明,“第一回,我不能不干。”

“胡观察吃花酒是有规矩,向不干杯。”江罗勃说道,“今天是沙司马的面子。来,来,大家都干一杯。”

沙一心人本谦和,看面子十足,赶紧站起来说:“承各位抬爱,实在不敢当,理当我来奉敬。”说着,自己满斟一杯,干了酒不断地说,“谢谢!”

这时写局票的木盘又端上来了,古应春便看着沙一心问:“仍旧是小金铃老三,如何?”

“不,不!应春兄,我今天豁免了吧!你知道的,我今天的情形不一样。”沙一心又说,“而且偷此片刻之暇,不向胡观察好好讨教一番,虚耗辰光,也太可惜。”

“也好。”古应春点点头,“回头我另作安排。”

“我已经有安排了。”胡雪岩接口说道,“等一等我们翻到前厢房,替林太尊、沙司马饯行。”

“不敢当,不敢当。”林茂先、沙一心异口同声地说。

古应春已经知道胡雪岩要为林茂先与湘云老四拉拢的本意,而他的另作安排是看胡雪岩与沙一心颇为投缘,要匀出工夫来让他们能作一次深谈,这一下正好合在一起来办,当即说道:“各位听见了。我代胡大先生作主人。老四,你现在就回去预备吧。”

湘云老四喜孜孜地站起身来,先含笑向胡雪岩说:“格末奴先转去,拨台面先端整起来。”接着,提高了声音说,“各位老爷,晏歇才要请过来,勿作兴溜格噢!江大少,格桩事体末,我拜托仔耐哉畹!”

“包拉我身浪,一个覅缺。不过,老四,耐那哼谢谢我呐?”

“耐讲!”

“香个面孔阿好?”

“瞎三话四,讲讲就呒淘成哉!”说着白了江罗勃一眼,翩然而去。

林茂先久居北方,见惯了亢爽有余,不解蕴藉的北地胭脂,这天领略了娇俏柔媚、妖娆多变的南朝金粉,大为着迷。大家都知道,这天的主客的是林沙二人,同时也从古应春“代作主人”的宣布中,意会到胡雪岩与沙一心,或许有事要谈,便趁机起哄,都道不如此刻就翻台过去。

“这样吧!”古应春正好重新安排,“一心兄,你就请在这里过瘾,胡大先生陪你谈谈。我先陪大家过去,回头过足了瘾再请过来。”说着,站起身来,客人因为就在前厢房,倒省了一番穿马褂、点灯笼,出门进门的麻烦。

爱月楼老七却仍守着她送客的规矩,站在房门口一一招呼,等该走的客人都走了,回身向胡雪岩说道:“胡老爷搭沙老爷请过来吧!”

后面是爱月楼老七的卧室,靠里一张大铜床,已在床中间,横置了一个烟盘,两条绣花湖绉面的被子,叠成长条,上面摆了两只洋式枕头。胡雪岩虽不抽鸦片,却知道抽烟的人向左侧卧,为的是右手在上,动作方便,因而道声“请”,让沙一心躺了下来,自己在烟盘对面相陪。

“沙老爷!”爱月楼老七手上持着一只明角烟盒,走来说道,“呒拨啥好个烟膏请耐,只有云土’,覅晓得阿好迁就?”说着,拖张小凳子在床前坐了下来。

“蛮好、蛮好。七小姐,我自己来,不敢劳动。”

“呒拨格号规矩格畹!”

“老七,”胡雪岩便说,“你就不必客气了。我晓得你打烟也不怎么在行。既然沙老爷这么说,你就让沙老爷自己来。”

“格末奴也只好恭敬勿如从命哉。”说着,将烟盒放下,检点了煮热茶、糖果,又去削了一盘水果来,然后说道,“有啥事体末,招呼一声末哉。奴就来浪前头。”

等她放下门帘离去时,沙一心已揭开盒盖,自己拿烟签子在水晶“太谷灯”上开始打烟泡了,右手烟签、左手象牙小砧,一面打,一面卷,手法干净利落,不一会打成一个“黄、高、松”三字俱全的大烟泡,装在斗门上,又转过来,转过去,一面烘,一面捏,装好了用热烟签在烟泡中间打个到底的眼子,然后侧过来将烟枪伸向胡雪岩。

“请,请。”胡雪岩急忙摇手,“我没有享‘福寿膏’的福气。”

听此一说,沙一心便不再客套,对准了火“沙、沙、沙”地一口气抽完,拿起烫手的山茶壶嘴对嘴喝一口热茶,眼睛闭了一下,才从鼻孔中喷出淡白色的烟雾来。

这一筒烟下去,沙一心才有谈话的精神——实在是兴致。谈起胡雪岩很熟的一个人,为人骂作“汉奸”的龚孝拱。

此人是道光年间大名士龚定庵的儿子。龚家是杭州世家,龚定庵的父祖都是显宦,他本人才气纵横,做得极好的诗,而又不仅辞章,幼年受他外祖父金坛段玉裁之教,于“小学”——文字之学,亦有极深的造诣。但中举以后,会试不利,几番落第,原来宣宗的资质性情,很像明朝的末代皇帝思宗,他倒是有心做个英主,但才具甚短,而又缺乏知人之明,信任的宰相曹振镛,是个嫉贤妒能、瞒上欺下的庸才,专门劝宣宗吹毛求疵,察察为明,所以政风文风,两皆不振,试卷中的文章好坏在其次,最要紧的是格式不能错,错了就是违犯“功令”,文章再好,亦遭摒弃。龚定庵几次名落孙山,都是为此。

好不容易会试中了,大家都说他必点“翰林院庶吉士”,哪知殿试卷子因为书法不佳,不与翰林之选。龚定庵牢骚满腹,无可发泄,叫他的姨太太、丫头都用“大卷子”练书法,真有写得“黑、大、光、圆”四字俱全,极好的“馆阁体”的,每每向人夸耀,说“此举如能赴试,必点翰林。”

其时有个满洲才女,叫“西林太清春”,做的词与纳兰性德齐名。她是贝勒奕绘的侧福晋,住宅在京城西南角的太平湖,就是后来的醇王府,也就是光绪皇帝出生的“潜邸”。龚定庵因为在宗人府当差,又因为深通文字音韵之学,会说满洲话及蒙古话,所以不但为了“回公事”,经常出入亲贵府邸,而且亦颇得若干亲贵的赏识。奕绘人很开通,不禁西林太清春与朝贵名士唱和,龚定庵就是与西林太清春诗笺往还最密的一个人。

龚定庵因为科名晚,到了四十多岁,还只是一个“司官”,前程有限,俸禄微薄,便动了解官之念。那时江淮的盐商还很阔,而盐商又多喜附庸风雅,像龚定庵这样名动公卿的人,“打秋风”亦可以过很舒服的日子。主意一定,毅然而行,不道京城里已起了谣言,说他解官是迫不得已,因为与西林太清春之间,有一段不可告人的秘密,倘不辞官出京,便有不测之祸。不幸的是,辞官不久,就了一个书院的山长,一夕暴毙,实在是中风,而传说他是被毒死的。

龚孝拱是龚定庵的长子,名字别号甚多,晚年自号“半伦”,据说他自己以为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这五伦之中,无一可取,不过有一个爱妾,勉强好说尚存“半伦”。由这个别号,可以想见是个狂士。

龚孝拱天资甚高,由于遗传及家学,亦精通满洲、蒙古文字,比他父亲更胜一筹的是,还会英文。咸丰年间,龚孝拱住在上海,由一个姓曾的广东人介绍,得识英国公使威妥玛。英法联军之役,威妥玛北上,带了龚孝拱治文书、备顾问。及至英法联军破京城,火烧圆明园,传说是龚孝拱领的头,而且趁火打劫,盗取了一批珍宝,在上海租界上作寓公,挥霍无度,穷困而死,这就是他为人骂作“汉奸”的由来。

“这是冤枉他的。”胡雪岩答说,“我同他很熟。狂是有的,不过还不至于做汉奸。”

“说得是。此人很可惜!”沙一心说,“现在讲究洋务,真正能够摸透洋人性情的并不多,龚孝拱是其中之一,他如果不是自暴自弃,在现在可以替那班有心学洋人长处,或者真想做一番事业的督抚,帮许多忙。”

“那么照一翁看,当今督抚之中,哪几位是真想做一番事业的?”胡雪岩随口问说。

“像张振轩就是。”

张振轩便是现署直隶总督的张树声。提到此人,胡雪岩不能不关心,因为左宗棠既然有意要驱逐李鸿章在两江的势力,眼前就会跟张树声直接发生利害冲突,有机会倒要打听打听这个人。

“听说张制军是秀才的底子,由军功起家。现在京里一班清流,架子大得不得了,行伍出身的老粗,能吃得消他们?”胡雪岩又说,“以前在广东,还可说是天高皇帝远,现在驻扎天津,南来北往由海道经过那里的翰林不知多少,他这个总督恐怕很头痛吧!”

“张振轩倒不算老粗。他是廪生出身——”

“原来是廪生。”胡雪岩觉得说张树声是行伍出身的老粗,未免失言,因为他知道廪生在秀才之中,仅仅次于拔贡,一县之中只有几个,在县衙门里可以领一份钱粮,童生进学,亦须廪生作保,照例亦须送一份谢礼,所以资深的秀才,不但要有真才实学,而且品行也要端正,否则学政是不肯将这个有限名额而有丰富收入的廪生,轻易畀予的。

“张振轩这个廪生出身,后来占了很大的便宜。”沙一心继续谈张树声的经历,“他起先在李合肥的淮军中,名气不但比不上程学启、刘秉璋、郭松林、刘铭传,甚至还不及潘鼎新。可是由军功保到五品,改了同组,由武入文,这就占便宜了。同治四年夏天署理淮海道,刘六麻子是直隶总督,官拜一品,可是他情愿不要这个一品官员,回合肥老家去吃闲饭。雪翁,你知道不知道,这是什么道理?”

这道理胡雪岩懂。“刘六麻子”是刘铭传的外号,他的故事,胡雪岩也听人谈过。原来一省绿营兵的最高武官是提督,通称“军门”,在军队里很神气,一遇见督抚就矮了半截,因为总督挂兵部尚书衔,巡抚挂兵部侍郎衔,都算是兵部的“堂官”,也都是提督的上司,一品的提督要受二品的巡抚的节制,而且正式见礼时,要用“堂参”的大礼。刘铭传自命为儒将,刻过一部《大潜山房诗集》,认为武官即使一品亦不值钱,所以告病开缺,潜居在他的“山房”中。

“是的,武官不值钱。张振轩那时虽只是一个道员,可是一升直隶臬司,一帆风顺,同治十年就以漕运总督署理两江总督。他之得意,李合肥自然很提携他,关系交情不同泛泛,所以这回李合肥丁忧开缺,特保张振轩署理,自然是有作用的。”

“啊,啊,我懂了。”胡雪岩恍然大悟,“原来他是替李合肥暂且看家。”

“正是。不过,李合肥不知道,昔日部属,已非吴下阿蒙,张振轩跟清流结交上了,那是大前年——”

大前年——光绪五年十一月,两江总督沈葆桢病殁在任上,朝命以两广总督刘坤一调任两江,留下来的缺,由张树声以广西巡抚升任。

广州是八旗驻防之地,广州将军叫长善,出身满洲八大贵族之一的他他拉氏。此人很风雅,乐于奖掖后进,尤其是没有满汉的畛域之见。将军署的后花园,颇有花木之胜,长善常常邀请广州的一班少年名士作文酒之会。前年庚辰科会试,闱中由工部尚书翁同和主持,实学真才多能脱颖而出,其中广东的梁鼎芬,广西的于式枚,便常常作长善座上客,而且都点了翰林。

在广州时,张树声的儿子张华奎,亦常受长善的招邀,所以跟于式枚、梁鼎芬,还有一个文名盛于于、梁,但廪生会试不幸落第的江西人文廷式,都是极熟的朋友。这时张华奎随父到直隶总督任上,便经常进京,与于、梁、文等三人盘桓。虽说他乡遇故,旧雨情深,但张华奎却是另有企图。

原来这几年言路的势力极大,尤其是一班兼讲官的翰林,一言九鼎,连慈禧太后及恭王都不能不听,这班人就是“清流”,其中最有名的四个人,号为“翰林四谏”。于式枚、梁鼎芬虽是翰林后辈,但文名久著,所以亦常与清流有往还,而张华奎便是凭借了于、梁的关系,得以上交张佩纶、盛昱这一班响当当大清流。

这张华奎是个举人,年纪虽轻,人很能干,而且赋性谦和可亲,加以“北洋公所”积存的“公款”很多,凡是应酬京官,无不可以报销,使得张华奎越发长袖善舞。清流们集会,不论是在松筠庵,还是“畿辅先哲寺”,或者陶然亭、崇效寺这些名胜之处,乃至于八大胡同“相公”的下处,筵宴所需,都是他来备办,有事需要奔走联络,张华奎更是义不容辞,因而得了个“青牛腿”的外号。

“青牛”是清流的谐音。民间家家有“青牛图”,春为东、东为木、木色青,所以“青牛”也就是春牛。画春牛图时,头、身、角、耳、腹、尾、胫、蹄,部位分明,因而好事者,用青牛的各部分,来形容清流中人,牛头是同治皇帝的师傅李鸿藻,他门下两张——张之洞、张佩纶是牛身、牛腹。也有人说,李鸿藻是驱牛的勾芒神,张佩纶才是牛头,因为他头上的一对角厉害不过,凡被触及,必受巨创。

张华奎因为替清流效奔走之劳,所以名之为“腿”,但也有人说,他连“清流腿”都不够资格,只是“清流靴子”为“清流腿”服务而已。

不管是“清流腿”还是“清流靴子”,张华奎很受人瞩目是事实。不过因此而引起了李鸿章门下的敌视,认为他“图谋不轨”,第一是因为他常巴结翁同和,而翁同和一向是与李鸿章不睦,同时清流多为北派领袖李鸿藻门下,而翁同和是南派巨擘,对政事的见解,一向是有差异的;第二,张华奎拼命拉拢清流,显然是在为他父亲培养声名,目的是想取李鸿章而代之。

这些加油添酱的谗言,不断传到合肥,在“闭门读礼”的李鸿章不由得也动了疑心。他的一班徒党,因而开始谋画逐张迎李之计,不久便找到了可乘之机。

原来张佩纶满腹经纶,颇有用世之志,张华奎便向他父献计,仿照当年左宗棠奏调袁葆恒来提高本人声望的办法,不妨奏调张佩纶“帮办北洋事务”,专门督办水师。张树声同意以后,张华奎极力向张佩纶游说,那时北洋的水师,已拥有好几艘铁甲兵轮,规模壮阔,前程无量,张佩纶怦然心动,终于同意了。

于是天津、保定等处,很快地传出消息,还说张佩纶帮办北洋军务后,将大加整顿,“四道八镇”,一律要参。直隶总督属下,有四名道员,八名总兵,总兵驻防之地称为“镇”,四道八镇便是直隶文武官员的经制,当然全部都是李鸿章所派的。

不道在此要紧关头,张树声父子一则操之过急,二则不明京朝掌故,以至于走错了一步。原来封疆大吏,准许奏调京官到省任职,但不准奏调翰林,这个禁例在乾隆年间更为严格。因为翰林如兼日讲起居注官,随侍在皇帝身边,一言一动,无不深知,而且有机会看到各种奏章,参与国家机密,如为疆吏所奏调,便有泄密之虞,因而有此厉禁。

到得洪杨以后,禁例虽不如以前之严,但第一要看请奏调的人,够不够分量;第二,要看奏调的时机,是否确有需要。当年左宗棠是封侯拜相的勋臣,奏调袁葆恒总理粮台,又有正当大举西征,用兵深资倚赖的理由,自然容易照准。如今张树声的资格远不如左宗棠,且亦非军务所必需,因而请奏调张佩纶的折子一到军机处,竟奏旨驳斥。这一下不但张树声以封疆大吏碰这个硬钉子,大伤威望,张佩纶的面子更加难看。

照张佩纶的想法,他应该是“诸侯之上客”,张树声应该北面以师礼相事,如今答应帮办北洋军务,已嫌委屈,张树声果然有心延揽,应该设法疏通军机,用“特旨”派他到北洋,才够面子。如今上谕中责备张树声“冒昧”,确是太冒昧了。

李鸿章一系的北洋官僚,看到张树声碰钉子,自然高兴,又听说张佩纶对张家父子有不满的表示,更是大喜过望,认为挑拨离间的良机,决不可失。恰好张树声上奏的那天有“考差”——两榜出身的京官,须经考试合格,才能放出去当乡试主考,一任考官,所得可以维持一两年的生活,所以绝少有人放弃考差,但张佩纶因为有丧服在身,不能派任考官,考差自然不必参加。这个原故,外人不会知道,因而别有用心者,就可以造他一个谣言,说他故意避考,在家等待准为张树声所请的上谕,以便走马上任。这个中伤的谣言,传布很快也很广,张佩纶的清誉大损,不免恼羞成怒,自然是迁怒到张家父子身上。

“丰润学士的气量小是大家都知道的,他一定会复仇,张振轩弄巧成拙,直督一定保不住。”沙一心说,“现在只是在找一个可以让李合肥夺情回任的理由,这个理由一找到,张振轩就要交卸。”

这段内幕,对胡雪岩很有用,原以为李鸿章即会回任,也是父母之丧二十七个月以后的事。不过只要有理由,随时可以回任。照此看来,左宗棠想驱逐李鸿章在两江的势力,应该加速推行才是。

其时沙一心的瘾已过足,便由胡雪岩陪着到湘云老四妆阁中,飞觞醉月地闹了一回酒,沙一心起身告辞,余客亦知胡雪岩与古应春第二天一早要陪左宗棠巡视制造局,都说要走。只有林茂先在湘云老四那里“借干铺”。

“沙一心这个人很有用,”在归途中,胡雪岩对古应春说,“你以后不妨跟他多联络联络,他对淮军及北洋的情形很熟,有事可以请他打听。”

“我的原意就是如此。小爷叔放心好了,我会安排。”

巡视防务

江南制造局在上海县城外,濒临黄浦江的高昌庙,本来是一片荒地,自从曾国藩奏请设制造局以后,人烟日起,造一条石子马路,东通县城南门。不过左宗棠这天仍旧是在天后宫行辕前面下船,沿黄浦江直达制造局的专用码头,制造局的总办,候补道李勉林用他的绿呢大轿,将左宗棠接到大堂,然后引见属员,一一参谒。接下来请示:先看哪一处?

“先看船坞吧!”左宗棠说,“我去年陛辞出京,上头特别交代,洋防要紧,要我分外留意。制造局的船坞,规模虽不及福建,到底是中国第二个造船厂,能人尽其用、地尽其用、物尽其用,对洋防亦颇有裨益。”

这一段开场白,便有些教训的意义,李勉林听入耳中,当然不很舒服,脸上不免有尴尬之色,见此光景,胡雪岩便在一旁替李勉林说好话,总算将场面圆过来了。

船坞中乱糟糟一片,看不出一个名堂来,左宗棠只好问了:“彭宫保整年巡阅长江海口,江防、洋防的形势,周览无遗,写信给我,以兵船不敷调度为虑,说至少要添造小火轮十号,照我看,十号亦还不够,最好再能仿造新式快船五艘,你看你这里能不能造?”

“小火轮能造,新式快船,限于机器,力所不逮。”

“那么,造小火轮每一号要多少钱呢?”

“这要估起来看。”

话又有些碰僵了,幸好左宗棠没有在意,只问:“要多少日子才能估得出来?”

“估价欲求精确,还得找福建船政局,他们那里图说全备,材料的行情也比较准。大人如果决意要造,局里马上派人到福建,大概有一个月的工夫,细账就可以出来了。”

“好!请你马上就办。”

船坞旁边就是枪炮厂,左宗棠对这里很感兴趣,因为西征得力就在器械精良,尤其是对洋枪,他已经很内行了,但看得多,用得多,洋枪如何制成,却还是初次见识,所以从炼钢厂看起,每一部门都看得很仔细。

最后到了检验处,附设有个靶场,乒乓乒乓地声音很热闹。左宗棠一踏了进去,坐在高凳上的一个老头子跳了下来,躲到一边,李勉林便喊:“姚司务,见见左大人!”

这姚司务面红似火,发白如银,一双眼一大一小,大的那只右眼,炯炯有神,手臂亦是一粗一细,侔不相伦。左宗棠平生阅历甚富,看过不少异人,一看这姚司务形相古怪,不由得便加了几分注意。

等姚司务磕过一个头起身,李勉林便看着左宗棠说:“这姚司务是制造局一宝,不管什么枪,经他手里出去的,‘准头’一定好。”

“喔,”左宗棠对军械的兴趣最浓,当下抬起头来,看了一下问,“这就是你验枪的所在?”

“是。”李勉林代为回答。

“怎么验法?”

“说起来大人恐怕不信,他只是瞄一眼、开一枪就知道了。”

“这倒是神乎其技了。”左宗棠欣然说道,“我倒要见识见识。”

“是。”李勉林转脸对姚司务说,“你演练演练给大人看。”

姚司务似乎很木讷,连一声“是”都不会答应,只点一点头去掇开那张高凳,意思是站着验枪。

“不,不!”左宗棠急忙阻止,“你照平常一样。平常坐着,现在还是坐着。”

姚司务不敢答应,仍旧须李勉林说一声:“你照大人的吩咐。”

姚司务这才又将高凳搬回原处,踩着凳上所附的踏级,坐了上去。他面前是用墙砌出来的,狭长的一条弄堂,尽头处是个六个同心圆的靶子,中心弹痕累累,姚司务便大声喊道:“换个靶!”

枪靶后面有人在照料,顿时换了新靶。左宗棠看他左面摆着两个长木箱,右面又有两个大箩筐,里面乱堆着枪枝。长木箱中是刚修好的枪,有个人在照管。

“来!”

听得姚司务这一声,那人便取一枝枪,抛了上去,姚司务左手接住,交到右手,眯起眼睛看了一下,便即听得“砰”地一声,接着又听得“彭”地一声,那枝枪已为他扔在前面那个箩筐里了。

左宗棠根本没有看清楚,他是如何单手在扣扳机,不过新靶上正中红心有个小洞,却看得很清楚。

听这时又是“砰砰彭彭”好一阵,有的枪丢在外面箩筐,有的枪丢在里面箩筐,不过外面少,里面多。

“是这样,”李勉林为左宗棠解释,“丢在外面的,没有修好,拿回去重修,丢在里面的,是修好了的。”

左宗棠有些不大相信,“就这么看一眼、放一枪,就能听得出来?”他说,“似乎有点不可思议。”

“是!是有点不可思议。不过确实如此。”

“我倒有点不明白。”左宗棠便趁空隙喊道,“姚司务!姚司务!”

那姚司务纹风不动,恍若未闻,李勉林赶紧又解释:“他重听,耳鼓让枪声震坏。平时说话,只看人的嘴。”接着,他走上前去,拍一拍姚司务的身后,让他下来。

“姚司务,”左宗棠问,“你今年多大?”

“六十六岁。”

“你玩枪玩了多少年了?”

姚司务屈指算了一下:“四十八年。”

左宗棠也在心里略为算了一下说:“这么说,你在道光年就干这一行了?”

“是。”

“你跟谁学的?”

“先是德国人,后来是英国人。”

“喔!”左宗棠问,“你说德国的枪好,还是英国枪好?”

“德国。”

听这一说,左宗棠便回身去看,胡雪岩知道是找他,便从一大堆官员中挤上前去。

“雪岩,”左宗棠问道,“福克来了没有?”

“没有。”胡雪岩问,“大人有什么吩咐?我马上告诉他。”

“我是要找一枝‘温者斯得’的枪——”

“呃,”胡雪岩答说,“我已经分派给新兵,在用了。”

“好、好!拿一枝来。”

这枝枪交到姚司务手里,问他见过没有?答说没有。不过他只略为看了一下,便转开一个螺丝,接着一样一样拆了下来,不过几分钟的工夫,一枝新枪成了一堆零件。

这显出真工夫来了,左宗棠不能不服他,当下问道:“这枪好不好?”

那姚司务竟不回答,只看着李勉林。左宗棠不知是怎么回事,胡雪岩却看出来了,姚司务一说好,左宗棠说不定马上就会交代,购买那一枝。那一来,岂不断了采购委员的财路。

因此,胡雪岩便说一句:“只怕不见得好。”

谁知李勉林恰好相反,连连说道:“好、好,好得很。”

表面彼此客气,实际上已等于短兵相接,也是彼此猜忌。本来江南制造局是李鸿章的禁脔,不管自造也好,外购也好,都轮不到胡雪岩来插手,所以他之说“怕不见得好”,便有不愿跟制造局“抢生意”的意味在内,反过来说,他如果要“抢生意”,唾手可得。这就使李勉林深深感到,劲敌当前,必须小心了。

这笔买“温者斯得”来复枪的生意,自然还是归了胡雪岩,但大发利市的却是福克。

原来这种枪的在华代理权,属于福克洋行,第一批进了五百枝,四处兜销,只卖去一百多,起初亦并未想到左宗棠,因为他知道西征军中来复枪极多,左宗棠甚至还送了一批给醇王,供神机营使用。及至听说胡雪岩要到上海,心想左宗棠的“小队”,也许要用这种比较精良的新枪,送了二十枝当样品,估量着,即使能做到这笔生意,充其量也不过百把枝,库存还有一半,不知销场何在。

哪知由胡雪岩转来的消息,说要买两千五百枝,预备分发江南各防营使用。福克喜出望外,却又发愁,因为能够供应的现货,连个零头都不足。

“胡先生,”福克透过古应春的翻译,向胡雪岩说,“我拿库中存货先交,其余的,准备三个月内交齐,我回国去一趟,专门办这件事。”

胡雪岩便跟古应春商量,他亦看出李勉林对他深具戒心,认为不宜一开始就树敌,免得以后的障碍越来越多。这笔军火是左宗棠亲自交代,不能不办,正愁着李勉林会“吃味”,难得福克供应不足,恰好打消了这笔生意,避免得罪李勉林。

他将他的意思告诉给了古应春,又说:“我看就此推掉为妙。你跟他说,马上要用,要现货,没有现货就免谈了。”

“这话他不会相信的。”古应春说,“小爷叔在左大人面前讲话的分量,他不是不知道,哪一次买军火都是先送样品,看中意了再下定单,如今说全部都要现货,不是明明为难他?”

“这话倒也是。”胡雪岩踌躇了一会说,“这样,你叫他自己去看左大人。而且我们要避嫌疑,你叫他先到制造局去看李观察,请李观察带他去见左大人。生意成不成,看他自己的运气。”

“这办法!行得通吗?”古应春不免怀疑,“我们犯不着把自己的路子,交给人家。”

“不!现在他们怕我们,防得厉害,犯不着为这点小事,做成个死对头。不如现在大方一点,以后办事,反而顺手。”

古应春心想,这是欲取姑与的手法,亦未尝不可用。两千五百枝枪的佣金,虽至少有五千佣金,别人看来是个大数目,但在胡雪岩眼中,却是小事,既然他要“大方”,就照他的意思办好了。

但胡雪岩的顾虑与打算,福克是怎么样也无从知道的,因此一听古应春的话,大感困惑,多年合作得好好地,何以有这种见拒的态度?莫非胡雪岩在左宗棠面前,说话已经没有力量了,还是另有其它原因?

当下率直向古应春发问。古应春当然不能跟他说实话,只说胡雪岩是尊重江南制造局。这话在福克半信半疑,他在华多年,官场中的情形,亦相当了解,向来是谁有办法,谁就可以争权夺利,权责并不分明,尊重更是假话。

福克做事很老练,先去打听胡雪岩在左宗棠那里的“行情”,所得到的答复是绝未失宠。这一来,他就不能不怀疑,另有人在钻军火生意的路子,想取他而代之,胡雪岩是一种让他知难而退的态度。

去问古应春,古应春绝口否认。这一下,福克释然了,中国官场不足跟外人道的花样很多,不必去多打听。反正自己仍旧抱定利益均沾的宗旨,将胡雪岩拉紧了,保持多年合作的关系,总是不错的。

于是福克便带了一名翻译到制造局求见李勉林。那时的官场,对洋人都是另眼看待,何况福克是上海洋商领袖之一,所以名刺一报进去,正在花厅中会客的李勉林,丢下他人,在签押房接见福克。

动问来意,福克透过翻译说道:“左大人要买两千五百枝温者斯得来复枪,可是我现货只有三百多枝,其余准三个月内交足。胡观察说不行,要我来见李观察,请你带我去见左大人当面谈。”

听得这话,李勉林不免诧异,订购西洋军火,向来都是期货,目前内外无事,又不是打仗遇到劲敌,急需精良武器才足以克制,何必一定非现货不可?

仔细想一想,显然是胡雪岩不愿意经手这件事。但又为什么不愿意呢?唯一的缘故是左宗棠已非西征统帅,而是两江总督、南洋大臣,两个头衔中一“江”、一“南”,就彰明较著地表明了,这一案应该由江南制造局主办。

对于胡雪岩的能守分际,李勉林颇为佩服,胡雪岩的手腕很厉害,但还是“上路的”。当下欣然答应:“可以,可以!左大人明天动身回江宁,我本来就要去见他,我们一起去好了。”

于是约定当天下午三点钟,在天后宫行辕见面。到时候会齐李勉林先递奏本谒见,然后找个谈话的空隙,说福克在外,等候接见,有事面禀。

左宗棠已经接到胡雪岩的报告,认为胡雪岩所说,此案由江南制造局承办,一切签约、付款等等手续,都比较方便的看法不错。所以听得李勉林的话,立即接见福克。

他跟福克很熟,也很欣赏福克的有条理,温言相接,颇假以词色,谈到买枪一事,也很爽快地答应了,先交若干现货,余数立定期限,陆续解交。价格方面,由福克与李勉林细谈。

“这两千五百枝枪是交绿营用的。”左宗棠交代李勉林,“你收到枪,马上交给李朝斌好了。”李朝斌的官衔是江南提督,绿营的最高长官。

“是。”

“听说你要回国。”左宗棠转脸问福克,“什么时候动身,什么时候回来?”

“十天以后动身,两个月就回来。”

“我现在要整顿水师,水师的利器,是鱼雷不是?”

“是的。”

“我想买一批鱼雷,你有没有?”

“有、有。”福克答说,“左大人知道的,东西洋各国凡有新出的利器,一定把样品跟说明书,送到我洋行里来的。尤其是这趟我回德国,可以亲自打听到最新式的运了来。”

“能不能连技师一起请了来?”

“当然。凡是采购中国从前所没有的新式武器,一定有技师派来,教导如何演放。这是必有的规矩,不会错的。”

“喔,你没有弄清我的意思,我是说能制造鱼雷的技师。”

“那也有。”福克答说,“不过要先看制造局,有没有能造鱼雷的机械。”

“你跟李观察商量。”左宗棠又问,“还有种‘碰雷’,作何用处?”

“是——”福克向翻译弄清楚了“碰雷”二字的意思,方始回答,“那叫水雷,是专门为了防备对方兵舰用的。譬如一个港口,不愿意对方兵舰闯进来,就可以在港口海面上布下水雷,船一碰到就会爆炸。”

“自己的船呢?”

“自己的船,一样也会爆炸。”福克又说,“水雷的威力很大,麻烦是不长眼睛,所以非遇到与外国交锋,打算断绝水路交通,不用水雷。”

“事后呢?”

“事后要清理。专门有种船叫扫雷艇。”

“照此说来,这件事牵涉很广,暂作罢论,你只管替中国采购最新式的鱼雷好了。细节你跟李观察去商议。”

“是!”

看看没有话了,福克在翻译示意之下,起身告辞。李勉林虽被留了下来,但从头到底没有能容他说一句话,内心万分不悦。

至于左宗棠将李勉林留了下来,是要谈半公半私的事。不过私事倒也不是他的个人之私,是为了曾国藩的小女婿聂规缉。

原来曾国藩的欧阳夫人,共生三子六女,长子及五女,自幼夭折,在的有两子五女,长子纪泽,文章政事俱是第一流,而且由自修而通英文,为国藩所看重,后来袭封侯爵,以钦差大臣,出使西洋,与郭嵩焘都是真正懂洋务的大才。

次子纪鸿中举以后,会试一直不利,曾国藩也知道“场中莫论文”,考试要碰运气,但功名之念,横亘胸中,期望亦未免过切,总说他的次子不用功。偏偏运气也真坏,直到曾国藩去世,始终是个举人,以后也一直没有能够中进士,与长兄相较,境遇大不相同,以至于在京郁郁以终,身后还是左宗棠替他料理的。

比起曾纪鸿来,他的姐妹们的境遇,又更不如他了,有的婆婆太凶,有的丈夫没出息。曾国藩持家极严,说他见过许多名门之女,贪恋母家富贵,往往不肯在夫家尽子妇之道,到后来都无好结果,因此他的女儿们虽都遇人不淑,但因曾国藩不许她们归宁,只好在夫家受罪,个个都是终日以泪洗面。其中四小姐嫁得不错,偏又青年守寡,所以曾国藩生前常说,他的“坦运不佳”。

六小姐是最小的女儿,湖南人称为“满小姐”,名叫曾纪芬,她是曾国藩去世后才嫁的。本来由她叔叔“九帅”做媒,许婚于衡山聂家,定在同治十一年出阁,不意就在这年二月初,曾国藩中风殁于两江总督任上,到得服满已是光绪年间。

曾纪芬的女婿聂规缉,字芸台,他家是衡山世家,先世以行善出名。但聂规缉却连个举人都没有考上,以至于只能混个小差使,他有个姐夫为先前的两江总督刘坤一委为“筹防局总办“,聂规缉单身跟到江宁,在筹防局当差,只得八两银子的车马费,但却要接眷。原来聂规缉到了江宁,才知道曾国藩真是门生故吏满天下,将他妻子以“曾文正的满小姐”这个“头衔”搬出来,在裙带上着实能拖出来一点好处,这就是他接眷的打算。

果然,曾纪芬照她丈夫的嘱咐,由湖南坐船经武昌时,特为去拜见湖广总督李瀚章的夫人,稍为谈一谈丈夫的境况,聂规缉立即被委为湖南督运局驻江宁的委员,月支津贴五十两,日子过得很舒服了。

及至左宗棠接刘坤一的手,到了江宁不久,便将曾纪芬接到总督衙门叙旧。曾国藩生在嘉庆十六年辛未,左宗棠生在壬申,小一岁,因而以叔父自居。左宗棠在曾国荃克江宁后,与曾国藩失和,有三四年不通音问,但当左宗棠奉命西征,曾国藩命湘军刘松山相助,大为得力,使得左宗棠大为感动,而况平生功名,关键所在是曾国藩知道他的才具,派他独当一面,收复浙江,与曾氏兄弟同时封爵。拜相封侯,位极人臣,饮水思源,亦不能不感激曾国藩,所以表面上倔强如昔,仍旧处处要批评曾国藩,私底下的态度,却已大为改变。曾国藩殁后,他致送的挽联,道是“谋国之忠,知人之明,自愧不如元辅”,这等于认输,以左宗棠的性情来说,是很难得的事。

至于照应曾国藩的后人,是为了要证实他的挽联中的下一句:“同心若金,攻错若石,相期无负平生”,与曾国藩是为国事而争,私交丝毫无损。特别是老年人,往往有一种将朋友的女儿看作自己掌上珠的通性,爱屋及乌,对聂规缉亦就另眼相看,派了他营务处的差使,每天中午会食,一定找聂规缉,对他的肯说实话,留心西学,颇为赞许,有心要培植他。

这回左宗棠出省阅兵,聂规缉作随员,李勉林跟他是熟人,左宗棠故意相问:“勉林,你跟聂粮台熟不熟?”

李勉林各州兴锐,早年曾替曾国藩办过粮台,当即答道:“他是曾文正的满女婿,我当然很熟。”

“那就再好没有。我看你也很忙,我想派他来当你的会办。”

“大人眷念故人,要调剂调剂聂仲芳,这番至意,我们当然要体仰,我想,每个月送他五十两银子薪水,仍旧在大人那里当差好了。”

左宗棠一听愕然,“怎么,勉林,”他问,“你不欢迎聂仲芳?”

“不敢欺大人,聂仲芳在大人那里,亲自教导督责,他不敢越轨,到了我这里,也许会故态复萌。他是曾文正的满女婿,我不便说他,耽误了公事,大家不好。”

这一说,原来有些生气的左宗棠,心平气和地问说:“你说他‘故态复萌’,请问,是什么故态?”

“聂仲芳是纨绔,他比满小姐小三岁,光绪元年成婚,到光绪四年,才二十四岁,已经娶了姨太太。”

“这件事我知道,他的那个早就遣走了。”左宗棠问,“还有呢?”

“还有,曾劼刚那年奉派出使英、法两国,二小姐的姑爷陈松生跟聂仲芳都想跟去当随员,结果劼刚带了陈松生,没有带聂仲芳。劼刚路过上海的时候,我问他同为妹婿,何以厚此薄彼。劼刚说,我带了他去是个累。又说,你看了我的日记就知道了。”李勉林又说,“他们郎舅至亲,尚且如此,大人倒想,我怎么敢用他?”

“喔,”左宗棠问,“你看了劼刚的日记没有呢?”

“看了。”

“日记中怎么说?”

“我录得有副本,回头送来给大人看。”

“好!请你送来我看看。”

李勉林答应着,一回去马上将曾劼刚日记的副本,专程送到天后宫行辕。左宗棠灯下无事,细细看了一遍,其中有两条对聂规缉的批评不好,一条记于光绪四年二月十三日:“接家报,知聂仲芳乖张已甚,季妹横被凌折,忧闷之至。”

这是家务,清官难断,另外有一条记于当年九月十五日,说他不用聂仲芳的原因:“午饭后,写一函答妹婿聂仲芳,阻其出洋之请,同为妹婿,挈松生而阻仲芳,将来必招怨恨,然而万里远行,又非余之私事,势不能徇亲戚之情面,苟且迁就也。松生德器学识,朋友中实罕其匹,同行必于使事有益。仲芳年轻而纨绔习气太重,除应酬外,乃无一长,又性根无定,喜怒无常,何可携以自累,是以毅然辞之。”

左宗棠心想,这不是什么不可救药的毛病。如果当时聂规缉如曾纪泽所言,现在看来却无此毛病,正好说明此人三四年以来,力矫前失,肯求上进。李勉林在制造局有许多毛病,怕落在聂规缉眼中,故而拿曾劼刚作挡箭牌,不必理他。

主意虽定,但因第二天便须启程江宁,无法与李勉林面谈,因而亲自执笔写了一封信说:“曾文正尝自笑坦运不佳,于诸婿中少所许可,即纪鸿亦不甚得其欢心,其所许可者,只劼刚一人,而又颇忧其聪明太露,此必有所见而云然。然吾辈待其后昆,不敢以此稍形轩轾。上年弟在京寓,目睹纪鸿苦窘情状,不觉慨然,为谋药饵之资,殡殓衣棺及还丧乡里之费,亦未尝有所歧视也。劼刚在伦敦致书言谢,却极拳拳,是于骨肉间不敢妄生爱憎厚薄之念,亦概可想。兹于仲芳,何独不然。日记云云,是劼刚一时失检,未可据为定评。”

写到这里,自觉有些强词夺理,以他的地位,便是仗势欺人,所以凝神细想了一会,想出一番说得过去的道理。

“传曰‘思其人犹爱其树,君子用情,惟其厚焉’,以此言之,阁下之处仲芳不难,局员非官僚之比,局务非政事之比,仲芳能则进之,不能则撤之,其幸而无过也容之,不幸而有过则攻之讦之,俾有感奋激励之心,以生其鼓欣鼓舞、激励震惧之念,庶仲芳有所成就,不致弃为废材,而阁下有以处仲芳,即有以对曾文正矣。”

左宗棠自觉这段话说得光明正大,情理周至,但意思还不足,因而又添了一段:“弟与文正论交最早,彼此推诚相与,天下所共知;晚岁凶终隙末,亦天下所共见。然文正逝后,待文正之子若弟,及其亲友,无异文正之生存也。阁下以为然耶否耶?”

送走了左宗棠,李勉林刚回制造局,便收到了左宗棠的信及送还的曾纪泽的日记。信上一篇大道理,不但坚持原意,而且隐隐责备他不肯照顾聂规缉,反而离间人家郎舅至亲的感情,对不起曾国藩生前栽培之德。李勉林自然很不高兴。

没有法子!他心里在想,不怕官,只怕管,左宗棠要派聂规缉来当会办,是他的职权,写信解释,还是客气的做法。接下来又想,左宗棠赏识聂规缉,是因为他肯说实话,而且肯留心“西学”,不用说,制造局造船造枪械,他不会是外行,不是外行又肯说实话,制造局的许多见不得人的内幕,就瞒不住了。左宗棠派此人来当会办,说不定就是专门来捉他的毛病的。

这样转着念头,不免心事重重,但还是得强打精神来应付,当即将亲信的文案、庶务都找了来,宣布聂规缉即将来当会办,关照文案备禀请派任的公事,措词要客气、要夸奖。然后交代庶务两件事:第一,替会办找个宽敞的公馆,陈设布置,务求华美;第二,派专人携带三个月的薪水,到江宁去接“聂会办”夫妇来上任。

这个庶务叫王伯炎,是李勉林的心腹,名为庶务,并不只管制造局的冗杂小事,他不但可以干预工程及购料,甚至还是李勉林的智囊,随时可以提出建议,当然,他也是李勉林的耳目,外界对制造局的批评,一直很注意的。

将李勉林交代的事,办妥了来复命时,王伯炎提到福克,“跟福克的那张合约,”他问,“总办是打算自己跟他谈呢,还是等聂会办来谈?”

“你看呢?”

“这要看总办的意思。”王伯炎说,“各有各的好处。等聂会办来谈,好处是左大人的面子十足,聂会办也很高兴,而且,聂会办如果弄了好处,就有个把柄在总办手里,以后不怕他不就范。”

“嗯、嗯!”李勉林问,“坏处呢?”

“坏处就是他不要好处。公事上是开了个例,以后这种合约都归他来谈,总办的大权旁落了。”

李勉林想了一下答说:“他刚刚来,决不敢弄好处,不会有把柄在我们手里,反而开了个恶例。”

“说得是。总办的做法也很高明,尽量跟他客气,敷衍得他舒舒服服,就是不给他实权,叫他少管公事。”

“对!怎么把他敷衍得舒舒服服,就交给你办了,大不了多花几两银子,不要紧。”

“是!”王伯炎答说,“福克昨天来问道,什么时候谈合约,我说这两天左大人在这里,总办没有工夫,等左大人走了再说。现在,我就通知他了,叫他马上来谈。”

“好!你跟他谈。”

福克是早就预备好了的,品类、价格、交易期限,合约底稿,价格是照数量多寡决定,买得越多越便宜,但佣金却照比例实足计算。

军火的佣金,高低不等,但最少也得一个二八扣,不过福克开的佣金,只得一个折扣,王伯炎便向翻译笑道:“福克先生在中国多年,怎么说外行话?”

“是,是佣金的折扣不对?”

“不是佣金的折扣不对。”王伯炎又换了一个说法,“是拿我们当外行看。”

翻译跟福克叽哩咕噜谈了一阵,转脸向王伯炎说道:“福克的意思是,这笔生意因为是面奉左大人交代,价钱格外克己,所以他是照成本开的,等于白当差,要请王老爷原谅。”

“言重、言重!”王伯炎说,“我们要请他原谅,这个数目,我怎么向上头交代?莫非他跟胡大先生做交易,也是这个折扣?”

“是的,”福克居然透过翻译,这样回答,不过他也有解释,“以前如果跟胡先生自己谈,什么话都好说,倘或是跟左大人自己谈,胡先生是连一个回扣都不要的。”

“唏、唷!”王伯炎大惊小怪地,“照这样说,他还算特为照应我们的?”

“话也不是这么说。”翻译答说,“据我们所知,回扣有多有少,看情形而定,好在以后还有生意,总有补报的时候。”

“我是头一回,总要让我有个面子。你跟他说,我下一回补报他。”

翻译跟福克又是谈了好半天,最后无可奈何地回复王伯炎,“王老爷,”他说,“福克的意思,回扣多少都行,不过价钱要提高。”

“提高到多少呢?”

“这要看王老爷,要多少就是多少。”

“喔,他的意思是‘戴帽子’?”

“是的。”

“那么戴了帽子他承认不承认呢?”

“当然承认。不过——”那翻译吞吞吐吐地没有再说下去。

王伯炎当然要追问,“不过什么?”他说,“大家头一回做交易,要以诚相待。”

“那么,我说老实话,价目表早就开出去了。”

“开给哪个?”

“胡大先生。”翻译赶紧又补了一句,“不是这两天的事。”

王伯炎一听这话,大为光火,脸色青一阵红一阵地,最后吐出一句话来:“原来是个圈套!”

当下弄得不欢而散,王伯炎愤愤不平,再一打听,还有气人的事,原来福克决意跟胡雪岩保持良好的关系,所以在这笔军火的佣金中,为他保留了一个折扣,虽然胡雪岩表示,不愿不劳而获,但福克还是照原来的计划。买军火两成回扣,是最起码的行情,还要平白为人分去一半,王伯炎觉得这件事对总办实在很难交代。

李勉林本来就有上当的感觉,在他的判断,胡雪岩将福克带到左宗棠那里,是以西征转运局委员的身份,干预江南的军火采办事宜,京中的“都老爵”参上一本,连左宗棠的面子都不好看,因而叫福克来请他引见。事实上他们暗底下都谈好了,只是利用他来摆个渡而已。因此,听到王伯炎的报告以后,认为事态很严重,特意去找上海道邵友濂商量。

“李合肥这趟丁忧,实在不凑巧,北洋是张振轩大有取而代之的意思,这里左湘阴着着进逼里面一个聂仲芳卧底,外面一个胡雪岩花样百出。制造局是北洋的基础,看来要保不住了。”李勉林忧心忡忡地说,“小村兄,你一向足智多谋,总要看在大家都是曾文正一脉相传这一点的情分上,帮帮我的忙才好。”

“言重,言重。”号“小村”的邵友濂说,“彼此休戚相关,我决无坐视之理。胡雪岩在左湘阴面前的分量,也大不如前了,你先咬咬牙撑住,等我找个机会,好好来打他一闷棍,叫他爬不起来。”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即使不僵也不能有什么作为了。”邵友濂打断他的话说,“勉林兄,目前最要紧的一件事,你要把聂仲芳敷衍好。”

“我明白。”

“至于福克的合约,你最好还是让胡雪岩跟他去订。”

“喔,这,这有什么讲究吗?”

“自然有讲究。这笔经费,将来少不得要在江海关的收入之中开支,如果我这里调度不开,不是害你受人家的逼?”

李勉林沉吟了一会,恍然大悟,江海关的税收归邵友濂管,将来该付福克的款子,他可以借故拖延,如果是胡雪岩跟福克签的约,福克自然只能找胡雪岩去办交涉,所以邵友濂的刁难福克,实际上便是与胡雪岩为难。

“好,好!”等想通了,李勉林满口应承,“我回去就办。”

李勉林的办法是,命王伯炎备公事禀报左宗棠,说福克索价过高,合约谈不拢,福克以前承办西征军火,只有胡雪岩能使他就范,所以为了大局着想,请左宗棠径饬胡雪岩与福克签订合约,同时,福克原拟致送回扣一成,江南制造局决不敢领这笔回扣,请在价款中扣除,庶符涓滴归公之议。

这一份“禀帖”说得冠冕堂皇,到得两江总督衙门,左宗棠认为言之有理,便将原禀录了一个副本,一并寄交胡雪岩办理。这样由上海而江宁,由江宁而杭州,再由杭州而上海一个大圈子兜下来,函电往来,很快地两个月过去,事情尚无结果,局势却有了重大变化。

局势突变

原来东邻朝鲜发生内乱,国王李熙暗弱,王妃闵氏当权,李熙的本生父叫李昰应,称号是“大院君”,与王妃争权,已非一日。这一次的内乱是大院君的党羽,进攻王宫,伤及王妃,并杀大臣闵谦镐等人。日本见有机可乘,出兵朝鲜,驻日公使黎庶昌急电署直隶总督张树声,建议北洋立派兵舰,与日军抗衡。

张树声本就想有声有色地大干一番,接到黎庶昌告警的电报,决定一面出兵观变,一面奏报朝廷。

朝廷对张树声能够迅速应变,颇为嘉许,但因法国其时正在图谋越南,朝鲜又有警报,怕张树声无法应付,所以决定命在籍守制的李鸿章,夺情复起,即日回津。

因而便有人劝张树声说:“朝中既已命令他主持此事,出兵似以等合肥回任后再办为宜。”张树声不听,说兵贵神速,时机一误,让日本军着了先鞭,中国要落下风。他既负北洋重任,不能因循自误。

于是当第二道催李鸿章动身的电报刚到合肥,李鸿章已复奏即行就道,由上海转天津时,张树声所派的军队,已经在“跨海征东”途中了。

张树声所派水陆两员大将,一个是北洋水师记名提督丁汝昌,一个是广东水师提督吴长庆。此人名在水师,实在是陆军,他是淮军宿将,驻扎山东登州,随带淮军六营,由登州坐招商局的轮船出海,幕府中人材济济,总理前敌营务处的,是一个年方二十四岁的江淮世家子弟,就是翰林出身,官至户部侍郎,曾为左宗棠办过粮台的袁保恒的侄子袁世凯。

袁世凯从小不喜读书,虽是世家子弟,行为无赖,不齿于乡党。在家乡存不住身,异想天开,召集了无业少年十余人,由河南项城到山东烟台,将同伴留在旅舍中,只身去见吴长庆。

吴长庆当时以广东水师提督办理山东军务,他跟袁世凯的嗣父袁保庆是八拜之交,对故人之子,当然要照应,首先动问来意。

袁世凯答说:“身为将门之子,投笔从戎。”又说他带来的十几个少年,都是难得的将才,“请老伯全数录用。”

吴长庆大为诧异,不好骂他荒唐,斥之为冒昧。当下派了一名军官携带银票,到旅舍里,将他的同伴好言资遣。当然,袁世凯是被留下来了。

“你进了学没有?”

“没有。”

袁世凯连秀才都不是,不过捐了个监生,照例可应北闱——顺天乡试,吴长庆便叫他在营读书,拜张謇为师。此人号季直,是南通的名士,他在吴长庆幕府中参赞军务,同时也是吴长庆次子吴保初的业师。

既然要应考,张謇当然教他做八股文。袁世凯兴趣缺缺,但陪着张謇谈谈时事,以及用人驭士的手段,却头头是道,很得张謇的赏识。吴长庆幕府中,还有个朱铭盘,也是南通人,与张謇及另一个诗做得极好的范肯堂,号称为“通州三生”,这朱铭盘对袁世凯亦颇有好感,因此,当张謇保荐袁世凯时,而朱铭盘在一旁帮腔以后,吴长庆便委袁为营务处帮办,而且派了两名勤务兵给他。这是前年——光绪六年四月间的事。

及至朝鲜发生内乱,张树声派丁汝昌特召吴长庆议事。吴长庆带同张謇,在天津密商三日,定策平乱。这年壬午,“子午卯酉,大比之年”,袁世凯奉命入京乡试,恰好也在天津,听说要出兵朝鲜,便去见张謇,想弃文就武,不赴乡试而赴朝鲜。张謇答应了,为他向吴长庆要求,如愿以偿。

到了烟台以后,吴长庆回登州去调兵遣将,在烟台派船征粮,预备辎重,由张謇负责,事多且杂,张謇顺理成章地找了袁世凯做帮手,由吴长庆下札子委为“前敌营务处”,居然独当一面。

七月十二日黄昏,吴长庆带领大队人马,由烟台抵达朝鲜仁川,可是日本海陆军已经早一小时到达。只是天色已晚,中日两军都住在船上,预备天亮登陆。

哪知就在夜色苍茫中,闵妃所遣的密使到了。原来朝鲜国王李熙,也像光绪皇帝一样,是旁支入继,李熙的生父“大院君”李昰应,便等于醇亲王,所不同的是,“大院君”摄政。李熙成年以后,“大院君”归政,而李熙懦弱,大权落入王妃闵氏手中,“大院君”自然看不过去,便与闵妃争权。那闵妃像慈禧太后一样,非常能干,心想朝鲜是中国的藩属,只要倾心结交中国官吏,自然就占上风。此时日本的野心日炽,看朝鲜两派对立,各不相下,便蓄心要找机会,作为入侵的借口。

机会终于来了。朝鲜内政不修,人民困苦,士兵的饷欠了好几个月,一再“闹饷”,发又发得不足数,于是便常有造反作乱之事,日本人便买通乱党,故意让他们抢劫日本领事馆,日本便以保护领事馆为名,酝酿出兵朝鲜。

闵妃得到消息,向中国官吏告密,驻日公使亦有急电到北洋,中日双方军队都想抢个先着,但同时到达,不分先后,而闵妃的密使一来,情势就不同了。

这个密使谒见吴长庆、丁汝昌,说日本与李昰应已有勾结。哪一个的军队先到朝鲜京城汉城,哪一国便控制了整个局势。这就像楚汉相争,先入咸阳为胜是一样的道理。

“为今之计,我们劝天朝大军,乘黑夜登陆,由间道入汉城,一昼夜可以抵达。这条间道捷径是日本人所不知道的。”

“主意是很好,可是这一昼夜的供应呢?士兵不能不吃饭啊!”

“请放心。”闵妃的密使说,“沿途都设备好了。”

吴长庆大喜,立即召集张謇及马建忠密议,决定接受闵妃的计划,先派五百人连夜登陆,另派一千人在黎明下船,其余守在船上待命。

密议既定,吴长庆在招商局轮船的大餐间点兵发令。

这本来应该是士气昂扬,踊跃争先的一个场面,不过吴长庆下达了命令,肃静无声,约有五分钟之久,这一下气氛便显得很僵硬了。

终于有个姓刘的帮带,凑到吴长庆面前低声说道:“本营都是陆军,从来没有出过海,现在轮船刚停下来,弟兄晕船的很多,能不能请大帅体谅,让大家休息一夜,到天亮再上岸。”

此言一出,吴长庆即时变色,偏偏另外还有同样的请求,吴长庆勃然大怒,拍桌骂道:“这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你敢不遵我的命令,莫非不知道军法?”说着,要拔令箭斩那个刘帮带。

张謇在旁,不等他再开口抢着说道:“大帅,刘帮带不宜再带兵了,另外派人吧!”

“派谁呢?”

“我看袁世凯可以接替。”

“好!”吴长庆向左右说道:“把姓刘的先看管起来,等我办完了大事再来处置。”

这时袁世凯已得到通知,进来行了礼,张謇说道:“大帅有差使派给你,你仔细听着。”

吴长庆接口下令:“刘帮带不遵命令,我已把他革职看管,现在派你为帮带,接管他的队伍,即刻预备,半点钟以后,先领一营人,坐朝鲜派来的船登陆,由朝鲜向导带领,连夜行军。袁世凯,这个差使,你担当得下来,担当不下来?”

“能担当。”

“好!你部下如有人不遵命,违反军法,准你先斩后报。”说着,吴长庆将手中的令箭,往前一递。

袁世凯接令在手,高声答道:“遵大帅将令。”

半点钟不到,袁世凯已扎束停当,草鞋短裤,干净利落,进来向吴长庆禀报:“已经跟朝鲜的译官商量决定,登陆后连夜行军,天明到果山早饭,在那里恭候大帅驾临。”

辞行既毕,立即下船。到得天亮,吴长庆亲统两营,接续前进,中午抵达果山,袁世凯下马迎谒,说已派先锋五百人,由营官率领先走,他特为在此候驾。

“路上怎么样?”

“一路平安,朝鲜的供应很完备,一切请大帅放心。”

“好!”吴长庆又问,“还有什么事要报告的?”

“士兵的纪律不大好,抢民间的东西,还有对妇女无礼,王师戡乱,这样子会让人家看不起,世凯已遵大帅将令,就地正法了七个人。”

一听这话,吴长庆放心了。原以为他不会带兵,现在看来,倒真不愧将门之后,当下慰勉了一番,关照袁世凯继续前进。

当天深夜,先锋五百人到了汉城,在南门扎营。第二天上午十点多钟,吴长庆亲统的一千人,亦复疾驰而至,在距汉城七里的屯子山,扎下大营。其时“大院君”李昰应已经得到消息,派了他的儿子大将军李载冕来见吴长庆,表示慰劳。吴长庆亦很客气地敷衍了一番,等李载冕一走,立刻进城去拜访李昰应,作礼貌上的周旋。

出城回大营以后,吴长庆立即召集高级将领及幕僚密商。马建忠建议,擒贼擒王,等李昰应来回拜时,设法扣留,送往天津,以寒乱党之胆。倘或乱党不受安抚,再行进剿。

吴长庆认为此计大妙,其余的人众都同意,于是秘密部署,设下了陷阱只等李昰应来自投。

李昰应来回拜时,是在下午四点钟,带的卫队有数十名之多,接入帐内,由张謇与马建忠二人,与李昰应笔谈,这样交换意见,即令是泛泛的寒暄,一来一往,亦很费事。等营外李昰应的卫队,被隔离开来,看看时候差不多了,吴长庆便即说道:“本人奉朝廷之命传旨,着贵藩亲自到北京,面陈乱党的一切。”

说完,也不管李昰应听得懂听不懂,由马建忠扶起李昰应出营,外面有一顶轿子,将他塞入轿内,抬起便走,健卒百余人前后夹护,连夜冒雨急驰一百二十里,第二天一早到南阳港口,登上威远兵轮,李昰应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下一个目标是李昰应的长子,亦即韩王李熙的胞兄李载冕。据说,乱党是由他指挥的。吴长庆派袁世凯领兵入城,逮捕了李载冕,而乱党却已逃散了。

当天晚上,吴长庆接到李熙的密报,乱党屯驻在两个地方,一个叫利泰院,一个叫枉寻里。枉寻里就在吴长庆大营附近,便由他亲自出马,利泰院的任务派了袁世凯,乘黑夜奇袭,抓了一百多人,其余的乌合之众,纷纷走避,枉寻里的情形亦差不多。等日军三千人,沿大路开到汉城,局势已经平定了。

这一来,日军便没有再进城的理由,为了避免与清军冲突,驻扎在城外。日本驻韩公使花房义质亦回汉城,向韩国提出赔偿的交涉,这不是吴长庆的事,他将大营移驻东门外关帝庙以后,随即行文北洋,奏请论功行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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