螺蛳太太
胡雪岩这年过年的心境,不如往年,自然是由于七姑奶奶中风,使他有一种难以自解的疚歉之故。
不过,在表面上是看不出来的,胡家的年景,依旧花团锦簇,繁华热闹。其中最忙的要数“螺蛳太太”——这个称呼,由来已久,她本姓罗,行四,未嫁以前,是个极能干的小家碧玉,认识她的人,不管老少,都叫她“罗四姐”,算是个尊称。这罗四姐慧眼识英雄,在胡雪岩潦倒的时候,接济过他。可惜胡雪岩已经娶了妻子,彼此虽都有爱慕之意,却无从结合。不久,长毛作乱,纷纷逃乱,音信不通,一别九年,方始重逢。
胡雪岩记得很清楚,那年是同治六年,他已经奉委主持西征采运局,长驻上海。清明之后不久,胡雪岩的旧侣张胖子去世,在静安寺作佛事,他跟古应春夫妇去祭吊时,看见有个在烧香的淡妆少妇,异常面善,却怎么样也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
那少妇烧完香,带着个十三四岁的大小姐走了。胡雪岩不死心,悄悄跟在后面,一路走,一路想,到底是什么人?
静安寺是上海第一古刹,建于吴大帝赤乌十年,地方很大,原有“静安八景”之称,但那时已只剩下“涌泉”一景,涌泉又称沸井,井中之水终年翻翻滚滚,有如水沸,上海人说它是个海眼。初礼静安寺的人,少不得都要去望一望。那少妇亦不例外,胡雪岩亦步亦趋地跟了过去,装作来看沸井的游客,驻足不行,以观动静。
“阿华,当心,当心,跌到井里,把你小命送掉!”
原来那大小姐探头下望沸井,走得很近,身子又往前倾,这个动作很危险,所以那少妇大声警告——一口杭州话帮胡雪岩敲开了记忆之门,又惊又喜地在想,这不是罗四姐?
本想冒叫一声,证实了再上前招呼。但游客甚多,而上海的风气虽然比较开通,也还不到西洋人男女可以在稠人广众间公然招呼的程度,因而考虑了一下,回头关照书僮桂生,赶快将七姑奶奶所带来的小大姐叫一个来,越快越好。
桂生飞奔而去,他亦不必先告诉七姑奶奶,在七姑奶奶带来的两个小大姐中,找到跟他比较好的彩凤,说一声:“跟我来,有要紧事,快,快!”
彩凤只当他闯了什么祸,急急忙忙跟在他身后,桂生等看到胡雪岩的影子,方始停住脚。
“是我们老爷要叫你。”
“彩凤,”胡雪岩悄悄指点,“你上去问她,是不是杭州的罗四姐?如果她说是,你就说我们奶奶是胡老爷的亲戚,请她跟你们奶奶去见一见。”
彩凤很伶俐,想了一下问:“如果她不肯去呢?”
“你就回过头来看我,她就一定肯去了。”
果然,一如胡雪岩的估计,只见彩凤上前搭话时,仿佛有难以沟通的情状,然后是彩凤先回头来看胡雪岩,接着是那少妇随着她的视线所示来搜索,遥遥望去,显得相当震动似的。
胡雪岩知道成功了,赶紧转身直奔作为堂客休憩之地的一座禅房,找到七姑奶奶的另一个小大姐,关照请她的主母出来叙话。
“七姐,我同你谈过的罗四姐,你还记得记不得?”
七姑奶奶想了一下,点点头说:“记得。”
“她今天在这里,我叫彩凤‘假传圣旨’,说你同我是亲戚,请她来见面。马上就要来了。七姐,你请她到你那里去,仔仔细细问问她,她好像居孀在那里。”
“好,好!”七姑奶奶连连答应,又问,“小爷叔,你呢?”
“我到钱庄里,有桩要紧事情料理好了,马上来。”
等胡雪岩走了好一会,才看到彩凤领着莲步姗姗一个俏括括的素服少妇,扶着小大姐的肩头,冉冉而来。七姑奶奶性子急,撇开一双大脚,迎了上去。
“是不是罗四姐?”
“不敢当。我姓罗,尊姓?”
“我夫家姓古,娘家姓尤,行七,我们小爷叔叫我‘七姐’。罗四姐你也这样叫我好了。”
七姑奶奶是直性子,一古脑儿都说了出来,在罗四姐听,却有些牛头不对马嘴,既是“小爷叔”,何以又叫她“七姐”?但这个疑团,还在其次,眼前有句最要紧的话先要问清楚,才谈得到其它。
“请问,古太太你的‘小爷叔’是哪个?”
“还有哪个?不就是你老早认识的胡雪岩,鼎鼎大名阜康钱庄的老板。”
罗四姐又惊又喜。她也听说过,阜康钱庄的老板,就是从前在张胖子那里做伙计的胡雪岩,一直想打听,苦无机会。不想真的有这回事。
“罗四姐,”七姑奶奶说,“你听我叫他小爷叔,就晓得我们是自己人。你一定要请到我那里去坐一歇。你当年待我们小爷叔的好处,他也跟我说过。等下他也要来的。”
罗四姐心想,胡雪岩倒真是有良心的!就这一转念间,心里顿时七上八下在翻动了。
“罗四姐,”七姑奶奶催问着,“你肯不肯赏面子?”
“唷,古太太,你的话太客气了。真正不敢当。”
于是七姑奶奶向丧家致意告辞,将罗四姐主婢二人带回家。一看她家的气派,七姑奶奶又热心伉爽,罗四姐决心要结交,因而改了称呼,同时深谈身世。
原来罗四姐当年随父母逃难,转徙千里,流离途中,父母双亡,孑然一身,不是了局,只有择人而事——结伴同行,一共有三家,其中两家都有个尚未婚娶的廿来岁的儿子,当然亦都时时在找机会向她献殷勤。这两家一富一穷,而罗四姐挑了穷的那家,姓程,是独子。
“七姐,我是因为他虽穷,肯上进,只要他肯上进,我就有把握帮他出头。再说,上头只有一个老娘,不比另外一家,父母双全,还有三个兄弟,两个妹妹,嫁过去做媳妇,一定像顶石臼做戏,吃力不讨好。”
“罗四姐,换了我,也会像你一样,宁愿挑这一位。”七姑奶奶早就发现她鬓边戴一朵白头绳结的菊花,却故意问说,“我们程姐夫呢?几时请过来见一见。”
“不在了。”罗四姐凄然说道,“是前年这个时候去世的。”
“可怜,可怜!”七姑奶奶紧握着她的手,但有无言的慰藉。
“说起来也怪我不好。”罗四姐说,“他学的是刻字匠手艺。有一回他跟我谈起,说是长毛打到杭州的前两年,乡试考举人,他跟他师父一起到考场里去刻题目纸,熬夜熬到天亮,心里在想:‘我也读过书,一样是熬夜,为啥不是去考举人,坐在这里当个低三下四的刻字匠。人家举子写错了字,顶多贴出“蓝榜”,我刻错一个字要打手心,“吃生活”?’”我就说:‘你果然有心,把招牌收起来,好好儿读书。开门七件事都是我管,用不着你费心。’他真的就听我的话,三更灯火五更鸡,闷倒头读书——”
“罗四姐,”七姑奶奶打断她的话问,“你这开门七件事,怎么管法?”
“我绣花。不光是绣花,还替绣庄去收件,到后来做‘小包’,一批绣货包下来,再分给人家去做,日子过得很舒服。七姐,上海滩繁华地方,遍地银子,只要你肯花工夫去捡。不瞒你说,我就不相信,世界上有饿死的人。饿死的人是有的,那是因为有钱买不到米,不是没有铜钱买米。这不一样的。七姐,你说是不是?”
“怎么不是?”七姑奶奶笑道,“你的说法,倒跟小爷叔很像。”她紧接着又问,“后来呢?”
“后来杭州光复了。他同我说,考秀才要到杭州去考,将来举人也是到杭州考,家一搬到杭州,你的这点基础,就要抛掉了。不如捐个监生,下回直接进京去考举人,头一年秋天考中了,第二年春天再考进士。如果在浙江考中了举人,考进士还是要进京。一番手续两番做,反而不划算。我想想不错,凑了二百两银子,替他捐了个监生,他就更加用功了。唉!”罗四姐叹口气,说不下去了。
“用功用出毛病来了?”练达人情的七姑奶奶问说。
“先是吐血。”罗四姐用低幽但很平静的声音说,“他还瞒着我,吐血吐在手帕里,手帕自己去洗。脸色越来越白,到了下半天,颧骨上倒像搽了胭脂,我懵懵懂懂,还不当它一回事。有一天他有应酬回来,我替他脱袍子,随手在口袋里一摸,摸出一条上有血迹的手帕,才晓得他是痨病。”
“痨病?”七姑奶奶神色紧张,“后来呢?照样还是赶考去了?”
“没有。他这样子怎么能赶考?”
“以后呢?”
以后自然是养病。痨病俗称“馋痨病”,想吃这个,想吃那个,罗四姐总依着他的性子去办,办来了,却又浅尝即止,剩下来的不仅是食物,还有他的歉疚。
“我听人说,痨病只要胃口好,还不要紧,像他那样子,馋是馋得要命,胃口一点都没有。人一天比一天瘦,不过三个月的工夫。唉!”罗四姐又是一声长叹。
七姑奶奶不必再谈她的丈夫,觉得要关心的是罗四姐,“你现在住在哪里?”她问。
“南市。天主教堂后面。”
“日子过得很艰难吧?”
“也还好。”罗四姐淡淡地答说。
“有没有伢儿?”
“没有。”罗四姐口中干脆,内心不免抱歉。
“既无儿女,年纪也离‘老’字还早——”七姑奶奶突然咽住,毕竟还是第一次见面,哪里能谈得那么深。
看看没有话了,罗四姐便即告辞,“七姐,我要走了。”一面说,一面站了起来,“明天我再来看你。”
“不,不!”七姑奶奶急忙拦阻,“何必等到明天?我们一见如故,你不要见外,在我这里吃了饭,我再拿马车送你回去。”
罗四姐原是没话找话,并没有想走的意思,见她留客之意甚殷,落得将顺。
“七姐的话,一点不错。”她复又坐了下来,“我也觉得我们一见如故。大概是前世的缘分。”
“罗四姐,你说到‘前世的缘分’,我就更不肯放你回去了。”七姑奶奶的心又热了,“你这样子不是个了局。守寡这回事,看起来容易,其实很难,我劝你——。”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要劝的是什么,却无须明言,就会知道。于是很坦率地答说:“我也不想造‘节孝坊’,不过,这回是要好好挑一挑了。”
正在谈着,胡雪岩来了,“果然是罗四姐!”他怔怔地望着她,心中百感交集,有无数的话要说,但都堵在喉头,竟不知说哪一句好。
相形之下,罗四姐反显得比较沉着,站起来说道:“从前我叫你的名字,现在不晓得叫你啥好?”
“你仍旧叫我雪岩好了。”
“这不像样。你现在是大老板,哪里好直来直去叫名字,也忒嫌没分寸。”
“这样好了。”七姑奶奶插嘴说道,“大家都叫他胡大先生,或者大先生,罗四姐,你也这样叫好了。”
“好的,好的。这是尊称。大先生,我们没有见面有九年了吧?”
胡雪岩默默算了一下,“九年!”他说,“虽说九年,同隔世一样。杭州光复之后,左大人叫我办善后,我叫人到处访你,音信毫无,那时候你在哪里?”
“我已经在上海了。”
“喔,怎么会到了上海了呢?”
“这话说起来就长了。”
七姑奶奶心想,罗四姐这一谈身世遭遇,要费好些辰光,她是已听说过了,不必在此白耗工夫,便即起身说道:“罗四姐,小爷叔,你们都在这里便饭,我去料理一下,你们慢慢谈。”
所谓料理,只是交代几句话的事,一是到馆子里叫菜,二是通知古应春,家中有客,胡雪岩也在,晚上有饭局最好辞掉,回家来陪客。然后坐在客厅间壁的小房间中,打开了房门,一面闭目养神,一面听他们叙旧。
“罗四姐,”她听见胡雪岩在说,“你从前帮过我许多忙。现在我总算立直了,不晓得有啥地方可以帮你的忙,请你尽管说。”
“多谢你。我也还混得落,到我混不落去的时候,再请你大先生帮忙。”
“你一个人这样混也不是一个了局。”
听得这话,七姑奶奶心中一动,悄悄起身,遥遥相望,只见胡雪岩与罗四姐四目凝视,心里在想,他们那一段旧情,又挑起来了。
她猜得不错。胡雪岩觉得九年不见,罗四姐变过了,从前是一根长辫子甩来甩去,走路腰扭得很厉害,左顾右盼,见了陌生人不会脸红的小家碧玉;如今沉静得多了,皮肤也白净得多了,瓜子形的清水脸上,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不似从前那么灵活,但偶尔瞟他一眼,仿佛有无数心事要倾诉似的。
最动人的是堕马髻旁戴一朵白头绳结的菊花——胡雪岩选色,喜欢年轻孀妇,所以这朵带孝白菊花,最逗人遐思。
“这样好不好,”胡雪岩说,“我帮你在杭州开一家绣庄。”
“不!我不想回杭州。”
“为啥呢?”
“在上海住惯了。”
“那么,绣庄就开在上海?”
“多谢你。”罗四姐说,“等我想一想。”
七姑奶奶很想再听下去,但古应春回来了,不能不抢先一步截住他,略略说了生客的来历,方始带他到客厅,与罗四姐见面。
“喔,”罗四姐很大方地裣衽为礼,口中叫一声,“七姐夫。”
是这样亲近的称呼,使得古应春很快地消失了陌生感,像跟熟人那样谈了起来。不久,馆子里送了菜来,相将入席,大家都尊罗四姐上坐,她说什么也不肯,结果依旧是胡雪岩首座,一张八仙桌,主客四人,各占一方。
“罗四姐会吃酒的。”胡雪岩对七姑奶奶说,“而且酒量好得很。”
“这样说,葡萄酒是太淡了。”七姑奶奶问说,“罗四姐,你喜欢哪种酒?烫花雕来好不好?”
“谢谢。我现在酒不吃了。”
“为啥要戒酒?”七姑奶奶说,“你一个人,正要吃酒,一醉解千愁。”
“你看你!”古应春埋怨地说,“你没有吃酒,倒在说醉话了。人家罗四姐日子过得好好地,何必借酒浇愁?”
“好!算我说错了。”七姑奶奶让步,复又劝客人,“你为我开戒,我陪你吃两杯。”
“不敢当,不敢当。七姐一定要我吃,我就吃。”
“这才好。你说,吃啥酒?”
“你吃啥,我吃啥。”
“我是吃了好玩儿的。只怕你不喜欢。”
七姑奶奶到柜子里取来一瓶薄荷酒,葫芦形的瓶子,碧绿的酒,非常可爱,倒将罗四姐的酒兴引发了。
“我也吃杯薄荷酒。”胡雪岩凑趣,举杯在手,看着七姑奶奶说,“我劝罗四姐开一家绣庄,你们看好不好?”
“大先生,我想过了。”罗四姐接口说道,“多谢你的好意,我是力不从心。本钱虽归你出,也要人手,我一个人照应不过来。”
“那怕什么?请七姐帮你的忙,外场请应春照应。另外我再派两个老成靠得住的伙计给你。你做现成的老板好了。”
“吃现成饭也没啥意思。”
言语有点谈不拢。古应春觉得这件事暂时以不谈为妙,便将话扯了开去,作主人的当然要拣客人熟悉或感兴趣的话题,所以自然而然地谈到了“顾绣”。
中国的刺绣分三派,湖南湘绣、苏州苏绣以外,上海独称“顾绣”,其中源远流长,很有一段掌故,罗四姐居然能谈得很清楚。
“大家都晓得的,顾绣是从露香园顾家的一个姨太太传下来的。我现在住的地方,听他们说就是露香园的基址——”
露香园在上海城内西北角,先是明朝道州知府顾名儒所建,本名“万竹山居”。顾名儒的胞弟叫顾名世,嘉靖三十八年的进士,官拜尚宝丞,告老还乡,宦囊甚丰,看万竹山居东面的空地尚多,于是拓宽来开辟一座池塘,哪知此地本来就是池,有掘出来的一块石碑为证。碑上刻的是“露香池”三字,而且是赵子昂的手笔。因此,顾名世将万竹山居改名“露香园”,那座池塘当然一仍其旧,依然叫做“露香池”。
顾名世的姬妾很多,其中有一个姓缪,她在京城的时候,学会了刺绣,而且是宫中传出来的诀窍,缪姨娘在这方面有天才,更加改良,益见精妙。五色丝线擘,细针密缕,颜色由浅入深,浑然一体,配色之美,更不在话下。最见特色的是,顾绣以针代笔,以丝线作丹青,以名迹作蓝本,山水、人物、花鸟,无不气韵生动,工细无匹,当时称为“画绣”。缪姨娘曾经仿绣赵子昂的《八骏图》,董其昌认为即使是赵子昂本人用笔,亦未见得能胜过她。又绣过一幅《停针图》,真是穷态极妍,而且无法分辨是画、是绣。后来由扬州的一位盐商,拿一个汉玉连环,及南唐名家周昉作画的一幅美人图交换了去。
由于缪姨娘的教导,露香园的女眷,下至丫头,都会刺绣,而且极精,“画绣”之名大著,顾名世本人的名字,反而不为人所知,以至于顾名世有一次酒后大发牢骚,说他“寄名于汝辈十指之间”。
不过称为“顾绣”是入清以后的事。顾名世有个孙女儿,嫁夫姓张,二十四岁居孀,有个一岁的儿子。抚孤守节,全靠纤纤十指,绣件不输于缪姨娘,但除绣画以外还绣普通的花样,生意很好,“顾绣”便取“画绣”之名而代之,传遍南北。同时“顾绣”也成了上海的一样名产,家学户习,甚至男子也有学刺绣的。
罗四姐讲得头头是道,胡雪岩与七姑奶奶也听得津津有味。不过古应春却有些心不在焉,他关心的是胡雪岩这天在长三堂子中有六七处应酬,每处坐半点钟,连路上的工夫,至少亦要四个钟头,所以等罗四姐谈得告一段落,便提醒他说:“应该去了。”
一听这话,胡雪岩便皱起了眉,“可以不去的,有哪些地方?”他问。
“最好都去。万不得已,那么,有两处非去不可。”
“好吧!就去这两处。”胡雪岩问道,“罗四姐呢?应该有人送。”
“不要了。”七姑奶奶说,“城里这么远,又是晚上。”
七姑奶奶是不由分说要留客过夜了。罗四姐也想留下来,不过家里只有一个老苍头看门,她一夜不回去,害老苍头着急,亦觉于心不忍。
“这倒容易。”古应春说,“请罗四姐把府上的地址告诉我,我派人去通知。”
于是胡、古二人先行离席,七姑奶奶陪着罗四姐吃完饭,领她到专为留堂客的客房,检点了被褥用具,请罗四姐卸了妆,再舒舒服服喝茶闲谈。
一谈谈到午夜,古家照例每天必有消夜,正在吃粥时,古应春回来了,同行的还有胡雪岩。
“小爷叔没有回去?”七姑奶奶信口说了一句。
“我想来吃粥。”胡雪岩也信口回答。
其实,大家都明白,他是特为来看罗四姐。卸了妆的她,梳一条松松的大辫子,穿的是散脚裤,小夹袄,照规矩是卧室中的打扮,见不得“官客”的。不过既然让官客撞见了,也就只好大大方方地,视如无事。
“你们走了哪两家?”七姑奶奶问。
“会乐里雅君老五家。还有画锦里秋月楼老四家。”古应春答说。
“秋月楼老四不是从良了吗?”七姑奶奶问说,“莫非‘淴了个浴’又出来了?”
“倒不是她要‘淴浴’,”胡雪岩答说,“是让邱家的大太太赶出来的。”
“喔。”七姑奶奶问,“老四还是那么瘦?”
“稍微发福了。”
“那好,她是要胖一点才好看。”
他们在交谈时,罗四姐的眼光不断扫来扫去,露出诧异的神色,七姑奶奶觉察到了,“罗四姐,”她问,“你逛过堂子没有?”
“没有。”罗四姐答说,“听都没有听说过。”
“女人逛堂子,只有我们这位太太。”古应春有点不好意思地说,“罗四姐,要不要让她带你去开开眼界?”
“谢谢,谢谢!”罗四姐一面笑,一面瑟缩敛手,“我不敢。”
“怕啥?”七姑奶奶鼓励她说,“不经一事,不长一智,你要到堂子里去过,才晓得为啥五六十岁的老头子,会交墓库运。你懂了其中的道理,你家老爷也就不会交墓库运了。”
“这又是啥道理呢?”
“因为你懂了,女人家要怎么个样子,才能收男人的心。他不喜欢的事情,你不要逼了他去做,他不喜欢听的话,你少说。他喜欢的事情,你也要当自己的事情那样子放在心上。到了这个地步,你尽管放他出去逛堂子,吃花酒,他一颗心还是在你身上的。”
“怪不得!”罗四姐笑道,“七姐夫这样子听你的话。”
“听她的话倒不见得。”古应春解嘲似的说,“不过大概不至于交墓库运。”
“是不是?”七姑奶奶怂恿着说,“我们去打个茶围,有兴致再吃它一台酒,你也长长见识。又不跟他们男人家在一起,怕啥?”
“我用不着长这个见识了。孤家寡人一个,这番见识也用不着。”
说着,抬起头来,视线恰好跟胡雪岩碰个正着。赶紧避开,却又跟七姑奶奶对上了,看她似笑非笑的神情,罗四姐无缘无故地心虚脸红,竟有些手足无措了。
于是胡雪岩便叫一声:“七姐,应春!”接着谈一件不相干的事,目的是将他们夫妇俩的视线吸引开去,为罗四姐解围。
“我的酒不能再吃了。”罗四姐找个谈话的空隙,摸着微微发烧的脸说,“再吃要醉了。”
“不会的。酒量好坏一看就看出来了。”七姑奶奶说,“只怕是酒不对你的胃口。”
“大概是。薄荷酒带甜味,酒量好的人,都不喜欢甜味道。”古应春问道,“罗四姐,你吃两杯白兰地好不好?”
“吃两种酒会醉。”
“不会,不会!”七姑奶奶接口,“外国人一顿饭要吃好几种酒,有的酒在饭前,有的酒在饭后,杂七杂八都吃在肚皮里,也没有看他们有啥不对。”
“真的?”
看样子并不坚拒,古应春便起身去取了一瓶三星白兰地,拿着螺丝钻在开瓶塞时,罗四姐开口了。
“我听人家说,这种酒上面那块月牙形招头纸,拿湿手巾擦一擦,会有三个蓝印子出来。没有蓝印子的就是假酒。”
“这我们还是第一回听说,试试看。”
叫人拿块湿手巾来擦了又擦,毫无反应,罗四姐从从容容地说:“可见得听来的话靠不住。府上的酒,哪里会有假的?”
“这也不见得,要尝过才算数。”七姑奶奶起身去拿了两个水晶酒杯来,向她丈夫说,“只有你陪罗四姐了。”
“胡大先生,你呢?”罗四姐问。
“我酒量浅,你请。”
“罗四姐,”七姑奶奶又提逛堂子的事了,“怎么样,哪一天?”
“七姐,”胡雪岩玩笑地插嘴,“帮衬我打个‘镶边茶围’好不好?”
“哪个要你‘镶边’?不但不要你镶边,我们还要‘剪’你的‘边’呢!”
罗四姐看他们这样随意开玩笑,彼此都没有丝毫做作或不自然的神色,知道他们的交情够深了。而且看七姑奶奶不但爽朗热心,似乎胡雪岩很听她的话。她心里在想,如果对胡雪岩有什么盘算,一定先要将七姑奶奶这一关打通。
于是,她的语气改变了,先是提到“堂子”就觉得是个不正经的地方,谈都不愿谈,这时候却自动地问道:“七姐,什么叫‘剪你的边’?”
“‘剪边’就是把人家的相好夺过来。”七姑奶奶凑过去,以一种顽皮好奇的神态,略略放低了声音说,“我带你去看看小爷叔的相好,真正苏州人,光是听她说说话,你坐下来就不想走了。”
“真正苏州人?”罗四姐不懂了,“莫非还有假的苏州人?”
“怎么没有?问起来都说是苏州木渎人,实在不过学了一口‘堂子腔’的苏白而已。”
“苏白就是苏白,什么叫堂子腔的苏白?”
“我不会说,你去听了就知道了。”
“好啊!”一直坚拒的罗四姐,趁此转圜,“几时跟七姐去开开眼界。”
“你们去是去,”古应春半真半假地警告,“当心《申报》登你们的新闻。”
“喔,”胡雪岩突然提高了声音说,“应春提到《申报》,我倒想起一件事来了。从去年冬天天津到上海的电报通了以后,我看《申报》上有些新闻是打电报回来的。盛杏荪当电报局总办,消息格外灵通,有些生意上头,我们消息比人家晚,那怕只不过晚一步,亏就吃得很大了。所以,我有个念头,应春,你看能不能托《申报》的访员帮忙?”
“是报行情过来?”
“是啊。”
“那,我们自己派人在天津,每天用密码发过来好了。”
“那没有多少用处。”胡雪岩说,“有的行情,只有访员才打听得到。而且,也不光是市面上的行情,还有朝廷里的行情。像去年冬天,李大先生的参案——”
“李大先生”是指李鸿章。七姑奶奶的性情,外粗内细,一听谈到这些当朝大老的宦海风波,深知有许多有关系的话,不宜为不相干的人听见,传出去会惹是非,对胡雪岩及古应春都没有好处,所以悄悄拉了罗四姐,同时还做了个示意离席的眼色。
“他们这一谈就谈不完了,我们到旁边来谈我们的。”
罗四姐极其知趣,立刻迎合着七姑奶奶的意向说:“我也正有些话,不便当着他们谈。七姐,我心里头有点发慌。”
“为啥?”
罗四姐不即回答,将七姑奶奶拉到一边,在红丝绒的长“安乐椅”上并排坐了下来,一只手执着七姑奶奶的手,一只手只是摸着因酒而现红晕的脸。
“是不是身子不舒服?”七姑奶奶不安地问,“怎么好端端地,心里会发慌?”
“不是身子不舒服。”罗四姐仿佛很吃力地说,“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忽然会有像今天这样子一天,又遇见雪岩,又结识了七姐你,好比买‘把儿柴’的人家,说道有一天中了‘白鸽票’,不晓得怎么好了。”
七姑奶奶虽是松江人,但由于胡雪岩的关系,也懂杭州话,罗四姐的意思是,升斗小民突然中了奖券,也就是拿穷儿暴富的譬喻,来形容她自己的心境。七姑奶奶觉得她的话很中听,原来就觉得她很好,这下便更对劲了。
不过要找一句适当的话来回答倒很难,所以她只是笑嘻嘻地说:“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怎么不会?我一个寡妇,哪里有过这种又说又笑又吃酒的日子。他要帮我开绣庄,你要请我逛堂子,不要说今生今世,前世都不曾想到过的。”
踌躇满志之意,溢于言表,七姑奶奶当然看得出来,抓住她一只手,合拢在她那双只见肉、不见骨的温暖手掌中,悄悄问道:“罗四姐,他要帮你开绣庄,不过一句话的事,你的意思到底怎么样呢?”
罗四姐不答,低垂着眼,仿佛有难言之隐,无法开口似的。
“你说一句嘛!愿意就愿意,不愿意就不愿意,勉强不来的事。”
“我怎么会不愿意呢?不过,七姐,”罗四姐倏然抬眼,“我算啥呢?”
“女老板。”
“出本钱是老板,本钱又不是我的。”
七姑奶奶始而诧异,做现成的老板,一大美事,还有什么好多想的?继而憬然有悟,脱口说道:“那么是老板娘?”
罗四姐又把头低了下去,幽幽地说:“我就怕人家是这样子想法。”
不说自己说人家,言外之意就很微妙了。遇到这种时候,七姑奶奶就不会口没遮拦了,有分寸的话,她把握住分寸,才肯出口。
“罗四姐,”她终于开口探问了,“你年纪还轻,又没有儿女,守下去没有意思嘛。”
在吃消夜以前,罗四姐原曾谈过身世,当时含含糊糊表示过,没有儿女,此时听七姑奶奶这样说,她觉得应该及时更正,才显得诚实。
“有个女儿。”她说,“在外婆家。”
“杭州。”
“女儿不比儿子,总是人家的。将来靠女婿,他们小夫妇感情好还好,不然,这碗现成饭也很难吃。尤其是上有婆婆,亲家太太的脸嘴,实在难看。”
“我是决不会靠女婿的。”罗四姐答说,声音很平淡,但字字清楚,显得很有把握。
“那么你靠哪个呢?”
“靠自己。”
“靠自己就更要有一样靠得住的东西了。”
意在言外,是劝她接受胡雪岩的资助,但罗四姐就在这一顿消夜前后,浮动在心头的各种杂念,渐渐凝结成一个宗旨,要接受胡雪岩的好处,就不止于一家绣庄,否则宁可不受。因而明知其意,却装作不解。
七姑奶奶当然不相信她不懂这话,沉默不答,必是别有盘算,便追问着说:“你说我的话是不是?靠自己是有志气的事,不过总也要有一样东西抓在手里。绣花这样本事,全靠年纪轻、眼睛亮、手底下准,没有几年,你就靠它不住了。”
靠得住的便是绣庄。罗四姐不会再装不懂了,想一想说:“要说开绣庄,我再辛苦两三年,邀一两个姐妹淘合伙,也开得起来。”
莫非是嫌胡雪岩的忙帮得不够?还是性情耿介,不愿受人的好处?七姑奶奶一时还看不出来,便也就保持沉默了。
“七姐,”罗四姐忽然问道,“胡家老太太还在?”
“健旺得很呢。”七姑奶奶问,“你见过?”
“见过。”
“那么,胡太太呢?也见过?”
“也见过。”罗四姐忽然幽幽地叹了口气。
这一下,七姑奶奶恍然大悟。胡雪岩未忘旧情,罗四姐旧情未忘。胡雪岩那边不会有什么障碍,如果罗四姐这方面肯委屈,倒也未始不是一件美事。
感情上的事,要两厢情愿。七姑奶奶当时便作了个决定,给他们机会,让他们自己去接近。果然有缘,两情相洽,那时看情形,再来做现成媒人,也还不迟。
“阿七,”古应春在喊,“小爷叔要走了。”
七姑奶奶转脸看时,小大姐已在伺候胡雪岩穿马褂了,“小爷叔,”她说,“今天不算数,明天晚上我正正式式请罗四姐,你有没有空?”
胡雪岩尚未答话,罗四姐抢在前面谦谢,“七姐,七姐,”她说,“你太客气了。”
“不是客气,道理上应该。”七姑奶奶又说,“就算客气,也是这一回。”
罗四姐不做声了,胡雪岩便笑着向她说道:“你看,七姐就有这点本事,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能够把你的嘴封住,没话可说。”
“我话还是有的,”罗四姐说,“恭敬不如从命。”
“你这话,”七姑奶奶说道,“才真的太客气了。”
“那么,还有句不客气的话,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好,好。下不为例。”
古应春与胡雪岩互相看了一眼,有同感的默契,罗四姐也是个角色,针锋相对,口才上并不逊于七姑奶奶。
“闲话少说,”七姑奶奶问道,“小爷叔,明天晚上你到底有没有空?”
“没有空,也要抽出空来啊!”
“罗四姐,你看,你多有面子!”
“哪里,我是沾七姐你的光。”
“地方呢?”胡雪岩插嘴问说。
“你看呢?”七姑奶奶征询丈夫的意见,“我看还是在家里吧!”
“也好。”
“那就说定了。”七姑奶奶又说,“小爷叔,还有句话,我要言明在先。罗四姐今天住在我这里,明天早晨,我送她回去,下午再去接她。不过,晚上送她回家,小爷叔是你的差使了。”
这是试探罗四姐,如果她对胡雪岩没有意思,一定会推辞,一个男人,深夜送单身女子回家,那会在邻居之中引起极多的批评,罗四姐果真以此为言,七姑奶奶是无法坚持一定要胡雪岩送的。
推辞也很容易,最简捷的办法,便是说夜深不便,仍旧想住在古家。可是,她不是这样说,说的是:“胡大先生应酬多,不要再耽误他的工夫了。”
“没有,没有!”胡雪岩赶紧接口,“明天晚上我没有应酬。”
七姑奶奶看着罗四姐笑了,这一笑倒使得她有些发窘,将视线避了开去。
两厢情愿
第二天,七姑奶奶送罗四姐回家,她家住南市,一楼一底的石库房子,这条弄堂是小康之家集居之地。
楼上住家、楼下客厅。客厅中已坐满了人,大多挟着一个平平扁扁的包裹,有个中年妇女首先迎上来埋怨似的说:“罗四姐,你昨天一天哪里去了?我儿子要看病,急着要交货等钱用。”
“喔,”罗四姐歉然答说,“昨夜我住在我姐姐那里。”
谁也没有听说过罗四姐有个姐姐,所以不免好奇地注视七姑奶奶,看她一副富态福相,衣服华丽不说,腕上一双翠镯,指上黄豆大一枚闪光耀眼的金刚钻戒指,便使得大家另眼相看了。
七姑奶奶却毫无架子,而且极其爽朗,“你先不要招呼我,大家都在等你。”她对罗四姐说,“你赶紧料理,我来帮你。”
“再好没有。”罗四姐高喝,“老马、老马!”
老马是她请的帮手,五十多岁,帮她管账兼应门,有时也打打杂,人很老实,但语言木讷,行动迟缓。这么多交货领货的人,无以应付,索性在厢房里躲了起来,此时听得招呼,方始现身。
平时收货发货,只有罗四姐跟他两个人,这天添了一个帮手,便顺利得多,但也一直到中午,方能毕事。
“真对不起。”罗四姐说,“累你忙了半天。”接着便关照老马,到馆子里叫菜,要留七姑奶奶吃饭。
“不必客气。我来认一认地方,等下再来接你。家里还有事要料理,我索性楼上都不上去了,下半天来了再来看你的卧房。”
这在罗四姐倒是求之不得,因为卧房中难免有凌乱不宜待客之处。“既然这么说,我也不留七姐了。”她说,“下半天七姐派车子来好了,自己就不必劳驾了。明天晚上,我请七姐、七姐夫来吃便饭,不晓得七姐夫有没有空。”
“等下再说好了。”
客人一走,罗四姐便从容了,吃过饭,她有午睡的习惯。一觉醒来,想起胡雪岩晚上要来,当即唤小大姐,连老马都叫了上来,帮着拖地板、抹桌子、擦窗户,换了干净的被褥,又把一套平时难得一用的细瓷茶具亦找了出来,另外备了四个果盘。等预备停当,开始妆扮,好在她一向是一张清水脸,只加意梳好一个头,便可换衣服坐等了。
等到五点钟,只听楼下人声,小大姐匆匆忙忙奔上来说:“胡老爷来了。”
罗四姐没有想到是他来接,好在都已经预备好了,不妨请他上楼来坐。于是走到楼梯口说道:“胡大先生,怎么劳你的驾?要不要上来坐一坐。”
“好啊!”影随声现,罗四姐急忙闪到一边。江浙两省,男女之间的忌讳很多,在楼梯上,上楼时必是男先女后,下楼正好相反,因为裙幅不能高过男人头顶,否则便有“晦气”。罗四姐也是为此而急忙闪开,等胡雪岩上了楼梯,她已经亲自打着门帘在等了。
胡雪岩进了门,先四周打量一番,点点头说:“收拾得真干净,阳光也足,是个旺地。”
“寡妇人家,又没有儿子,哪里兴旺得起来?”
胡雪岩没想到她一开口就是很直也很深的话,一时倒不知该持何态度,便只好笑笑不答。
这时小大姐已倒了茶来,罗四姐便照杭州待客之礼,将高脚果盘中的桂圆、荔枝、瓜子、松子糖之类,各样抓一些,放在胡雪岩面前,一个说:“不好吃。”一个连声:“谢谢。”
“罗四姐,有点小意思。你千万要给我一个面子。”胡雪岩又说,“跟我来的人,手里有个拜匣,请你关照小大姐拿上来。”
取来一个乌木嵌银丝的拜匣,上面一把小小的银丝,钥匙就系在搭扣上,打开来看,里面是三扣“经折”,一个小象牙匣子。
胡雪岩先拿起两扣,一面递给罗四姐,一面交代:“一个是源利的,一个是汪泰和的。”
源利与汪泰和是上海有名两家大商号,一家经营洋广杂货,一家是南北货行。罗四姐接过经折来看,户名是“阜康钱庄”,翻开第一页,上面用木戳子印着八个字:“凭折取货,三节结账。”意思是罗四姐不管吃的、穿的、用的,凭折到这两家商号随便索取,三节由阜康付账。
这已经是厚惠了,再看另一扣经折,罗四姐不由得心头一震——是一扣阜康的定期存折,存银一万两,户名叫做“维记”。
“本来想用‘罗记’,老早有了,拆开来变‘四维记’,哪晓得这个户名也有了,只好把‘四’字搁起,单用‘维记’。喏,”胡雪岩拿起小象牙匣子,“外送一个图章。”
罗四姐接过经折与牙章,放在桌上,既非辞谢,亦未表示接受,只说:“胡大先生,你真的阔了。上万银子,还说小意思。”
“我不说小意思,你怎么肯收呢?”
“我如果不收,你一定要跟我争,空费精神。”罗四姐说,“好在送不送在你,用不用在我。这三个经折,一颗图章,就放在我这里好了。”
她做事说话,一向胸有丘壑,胡雪岩认为不必再劝,便即说道:“那么,你把东西收好了,我们一起走。”
“怎么走法?”
“你下去就晓得了。”
胡雪岩是坐轿子来的,替罗四姐也备了一乘很华丽的轿子,他想得很周到,另外还加了一顶小轿,是供她的女仆或小大姐乘坐的。
胡雪岩还带了三个跟班,簇新的蓝布夹袍,上套玄色软缎坎肩,脚下薄底快靴。由于要骑马的缘故,夹袍下摆都掖在腰带中,一个个神情轩昂,礼节周到。罗四姐也很好面子,心里不由得在想,出门能带着这样子的“底下人”,主人家自然很显得威风了。
正要上轿时,罗四姐忽然想到一件事,还得回进去一次。原来她是想到应该备礼送古家,礼物现成,就是绣货。送七姑奶奶的是两床被面、一对枕头、一堂椅披、两条裙子,这已经很贵重了,但还不如送古应春的一条直幅,是照宋徽宗画的孔雀,照样绣下来的,是真正的“顾绣”。
到得古家,展现礼物,七姑奶奶非常高兴,“你这份礼很重,不过我也不客气了。”她说,“第一,我们的日子还长,总有礼尚往来的时候;第二,我是真正喜欢。”当时便先将绣花椅披,陈设起来,粉红软缎,上绣牡丹,显得十分富丽。
“七姐,”罗四姐说,“你比一比这两条裙子的料子看,是我自己绣的。”
一条是红裙,上绣百蝶,色彩繁艳,令人炫目,“好倒是好,不过我穿了,就变成‘丑人多作怪’了。”七姑奶奶说,“这条裙子,要二十左右的新娘子,回门的时候穿,那才真叫出色。我留起来,将来给我女儿。”
“啊!”胡雪岩从椅子上一下站了起来,大声说道,“应春,你要请我吃红蛋了?”
原来古应春夫妇,只有一个儿子,七姑奶奶却一直在说,要想生个女儿。胡雪岩看她腰身很粗,此刻再听她说这话,猜想是有喜了。
古应春笑笑不答,自然是默认了,罗四姐便握七姑奶奶的手说:“七姐,恭喜、恭喜!几个月了?”
七姑奶奶轻声答了句:“四个月。”
“四个月了!唷、唷,你赶快给我坐下来,动了胎气,不得了。”
“不要紧的。洋大夫说,平时是要常常走动走动,生起来才顺利。”
“唷!七姐,你倒真开通,有喜的事,也要请教洋大夫。”罗四姐因为七姑奶奶爽朗过人,而且也没有外人,便开玩笑地问,“莫非你的肚皮都让洋大夫摸过了?”
“是啊!不摸怎么晓得胎位正不正?”
原是说笑,不道真有其事,使得罗四姐挢舌不下,而七姑奶奶却显得毫不在乎。
“这没有啥好稀奇的,也没有啥好难为情的。”
“叫我,死都办不到。”罗四姐不断摇头。
“罗四姐!”古应春笑道,“你不要上她的当,她是故意逼你。洋大夫倒是洋大夫,不过是个女的。”
“我说呢!”罗四姐舒了口气,“洋人那只长满黑毛,好比熊掌样的手,摸到你肚皮上,你会不怕?”
七姑奶奶付之一笑,拿起另一条裙子料子看,月白软缎,下绣一圈波浪,上面还有两只不知名的鸟。花样很新,但也很大方。
“这条裙子我喜欢的,明天就来做。”七姑奶奶兴致勃勃地说,“穿在身上,裙幅一动,真像潮水一样。罗四姐,你是怎么想起来的?”
“也是我的一个主顾,张家的二少奶奶,一肚子的墨水,她跟我很投缘,去了总有半天好谈。有一天不知道怎么提起来一句古话,叫做‘裙拖六幅湘江水’,我心里一动,回来就配了这么一个花样。月白缎子不耐脏,七姐,我再给你绣一条,替换了穿。”
“这倒不必,我穿裙子的回数也不多。”
这时古应春跟胡雪岩在看那幅“顾绣”,开屏的孔雀,左右看去,色彩变幻,配上茶花、竹石,令人观玩不尽。胡雪岩便说:“何不配个框子,把它挂起来?”
“说得是。”古应春立刻叫进听差来吩咐,“配个红木框子,另外到洋行里配一面玻璃。最好今天就能配好。”
接着又看被面、看枕头,七姑奶奶自己笑自己,说是“倒像看嫁妆”。惹得婢仆们都笑了。
“饿了!”胡雪岩问,“七姐,快开饭了吧?”
“都预备好了,马上就开。”
席面仍旧像前一天一样。菜是古应春特为找了个广东厨子来做的,既好又别致,罗四姐不但大快朵颐,而且大开眼界。有道菜是两条鱼,一条红烧、一条清蒸,摆在一个双鱼形的瓷盘中,盘子也很特别,一边白、一边黄,这就不仅罗四姐,连胡雪岩都是见所未见。
“这叫‘金银鱼’,”古应春说,“进贡的。”
胡雪岩大为诧异,“哪个进贡?”他问,“鱼做好了,送到宫里,不坏也不好吃了。”
“自然是到宫里,现做现吃。”古应春说,“问到是什么人进贡,小爷叔只怕猜不到,是山东曲阜衍圣公进贡的。”
“啊!”胡雪岩想起来了,“我听说衍圣公府上,请第一等的贵客,菜叫‘府菜’,莫非就是这种菜?”
“一点不错。府菜一共有一百三十六样,菜好不稀奇,奇的是每样菜都用特制的盘碗来盛。餐具也分好几种,有金、有银、有锡、有瓷,少一样,整桌台面都没用了,所以衍圣公府上请贵客,专有个老成可靠的老家人管餐具。”
“那么进贡呢?当然是用金台面?”
“这是一定的。”古应春又说,“宫里有喜庆大典,像同治皇帝大婚,慈禧太后四十岁整生日,衍圣公都要进京去道喜,厨子、餐具、珍贵的材料都带了去。须先请旨,预备哪一天享用府菜,到时候做好送进宫,有的菜是到宫里现做——这要先跟总管太监去商量,当然也要送门包。好在衍圣公府上产业多,不在乎。”
胡雪岩听了大为向往,“应春,”他问,“你今天这个厨子,是衍圣公府出身?”
“不是,他是广东人,不过,他的爷爷倒是衍圣公府出身。这里面有段曲折,谈起来蛮有趣的。”说着,他徐徐举杯,没有下文。
“喔,”七姑奶奶性急,“有趣就快说,不要卖关子!”
“我也是前两天才听说,有点记不太清楚了,等我好好想一想。”
“慢慢想。”罗四姐挟了块鱼敬他,“讲故事要有头才好听。”
“好!先说开头,乾隆末年——”
乾隆末年,毕秋帆当山东巡抚,阮元少年得意,翰林当了没有几年,遇到“翰詹大考”,题目是乾隆亲自出的,“试帖诗”的诗题是《眼镜》。这个题目很难,因为眼镜是明朝末年方由西洋传入中土,所以古人诗文中,没有这个典故,而且限韵“他”字,是个险韵,难上加难,应考的无不愁眉苦脸。
考试结果,阮元原为一等第二名,乾隆拔置为第一,说他的赋做得好,其实是诗做得好,内中有一联:“四目何须此,重瞳不用他”,为乾隆激赏,原来乾隆得天独厚,过了八十岁还是耳聪目明,不戴眼镜,平时常向臣下自诩。因此,阮元用舜的典故“四目”、“重瞳”来恭维他,意思是说他看人看事,非常清楚,根本用不着借助于眼镜。
大考第一,向来是“连升三级”,阮元一下子由编修升为詹事府少詹,不久就放了山东学政,年纪不到三十,断弦未娶。毕秋帆便向阮元迎养在山东的“阮老太爷”说:“小女可配衍圣公,请老伯做媒,衍圣公的胞姐可配令郎,我做媒。”阮元就此成了孔家的女婿。
衍圣公府上的饮馔,是非常讲究的,因为孔子“食不厌精”,原有传统。因此,随孔小姐陪嫁过来的,有四名厨子,其中有一个姓何,他的孙子,就是古应春这天邀来的何厨。
“那么,怎么会是广东人呢?”胡雪岩问。
“阮元后来当两广总督,有名的肥缺,经常宴客,菜虽不如府菜,但已经远非市面上所及。不过不能用‘府菜’的名目,有人便叫它‘满汉全席’。总督衙门的厨子,常常为人借了去做菜,这何厨的爷爷,因此落籍,成为广东人。”
正谈到这里,鱼翅上桌,只见何厨头戴红缨帽,开席前来请安。这是上头菜的规矩,主客照例要犒赏,胡雪岩出手豪阔,随手拈了张银票,便是一百两银子。
“这盘鱼翅,四个人怎么吃得下?”
罗四姐说:“我真有点替七姐心痛。”
鱼翅是用二尺五口径的大银盘盛上来的,十二个人的分量,四个人享用,的确是太多了,七姑奶奶有个计较,“都是自己人,不必客气。”她说,“留起一半吧!”
就一半也还是多了些,胡雪岩吃了两小碗,摩腹说道:“我真饱了。”接着又问,“这何厨我以前怎么没有听说过?”
“最近才从广州来。”古应春答说,“自己想开馆子,还没有谈拢。”
“怎么叫还没有谈拢?”
“有人出本钱,要谈条件。”
“你倒问问他看,肯不肯到我这里来。”胡雪岩说,“我现在就少个好厨子。”
“好的。等我来问他。”
吃完饭围坐闲谈,钟打九点,七姑奶奶便催胡雪岩送罗四姐回家。在城开不夜的上海,这时还早得很,选歌征色、纸醉金迷的几处地方,如画锦里等等“市面”还只刚刚开始。不过,胡雪岩与罗四姐心里都明白,这是七姑奶奶故意让他们有接近的机会,所以都未提出异议。
临上轿时,七姑奶奶关照轿夫,将一具两屉的大食盒,纳入轿箱,交代罗四姐说:“我们家请人吃夜饭有规矩的,接下来要请吃消夜。今天我请我们小爷叔做主人,到你府上去请。食盒里一瓷坛的鱼翅,是先分出来的,不是吃剩的东西。”
“谢谢,谢谢,”罗四姐说,“算你请胡大先生,我替你代做主人好了。”
“随便你。”七姑奶奶笑道,“哪个是主,哪个是客,你们自己去商量。”
于是罗四姐开发了佣人的赏钱,与胡雪岩原轿归去。
到家要忙着做主人,胡雪岩将她拦住了。
“你不必忙,忙了半天,我根本吃不下,岂不是害你白忙,害我自己不安。依我说,你叫人泡壶好茶,我们谈谈天最好。”
“那么,请到楼上去坐。”
楼上明灯灿然,春风骀荡,四目相视,自然逗发了情思,罗四姐忽然觉得胸前有透不过气的感觉,急忙挺起胸来,微仰着脸,连连吸气,才好过些。
“你今年几岁?”她问。
“四十出头了。”
“看起来像四十不到。”罗四姐幽幽地叹了口气,“当初我那番心思,你晓得不晓得?”
“怎么不晓得?”胡雪岩说,“我只当我们没有缘分,哪晓得现在会遇见,看起来缘分还在。”
“可惜,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人老珠黄不值钱’。”
“这一点都不对,照我看,你比从前更加漂亮了,好比柿子,从前又青又硬,现在又红又软。”胡雪岩咽了口唾沫,“吃起来之甜,想都想得到的。”
罗四姐瞟了他一眼,笑着骂了句:“馋相!”
“罗四姐,”胡雪岩问道,“你记不记得,有年夏天,我替你送会钱去,只有你一个人在家?”
罗四姐当然记得,在与胡雪岩重逢那天晚上就回忆过,那天,是七月三十日地藏王菩萨生日,插了地藏香,全家都出去看放荷花灯,留她一个人看家,胡雪岩忽然闯了进来。
“你怎么来了?”
“我来送会钱。”胡雪岩说,“今天月底,不送来迟一天就算出月了。信用要紧。你们家人呢?”
“都看荷花灯去了。”罗四姐又说,“其实,你倒还是明天送来的好。因为我这笔钱转手要还人家的,左手来,右手去,清清爽爽,你今天晚上送来,过一夜,大钱不会生小钱,说不定晚上来个贼,那一来你的好意反倒害人。”
“这一层我倒没有想到,早知如此,我无论如何要凑齐了,吃过中饭就送来。”胡雪岩想了一下说,“这样子好了,钱我带回去,省得害你担心。这笔钱你要送给哪个,告诉我,明天一早,我替你去送。”
“这样太好了。”罗四姐绽开樱唇,高兴地笑着,“你替我赔脚步,我不晓得拿啥谢你?”
“先请我吃杯凉茶。”
“有,有!”
原来是借着插在地上的蜡烛光,在天井中说话,要喝茶,便须延入堂屋。她倒了茶来,胡雪岩一吸而尽,抹抹嘴问道:“你说你不晓得拿啥谢我?”
“是啊!你自己说,只要我有。”
“你有,而且现成。”胡雪岩涎着脸,“罗四姐,你给我亲个嘴。”
“要死!”罗四姐满脸绯红,“你真下作!”
如果罗四姐板起脸叫他出去,事便不谐,这样薄怒薄嗔,就霸王硬上弓,亦不过让她捏起粉拳,在他背上乱捶一通而已。
主意打定,一个猛虎扑羊势,搂住了罗四姐,她挣扎着说:“不要,不要!我的头发。”一听这话,胡雪岩知道不必用强,略略松开手说道,“不会,不会。不会把你的头发弄乱。”
说着,手在她腰上紧一紧,将嘴唇凑了上去,哪知就在这时候,门外有人大喊:“罗四姐,罗四姐!”
罗四姐赶紧将他一推,自己退后两步,抹一抹衣衫,答应一声:“来了!”同时努一努嘴,示意胡雪岩躲到一旁。
来的是邻居,来问一件小事,罗四姐三言两语,在门外把他打发走了。等回进来时,站得远远地,胡雪岩再要扑上来时,她一闪闪到方桌对面。
“你好走了。刚刚那个冒失鬼一叫,我吓得魂灵都要出窍了。”罗四姐又说,“快,快,快点走。”
两人都回忆着十年前的这一件往事,而且嘴角亦都出现了不自觉的笑意,只是罗四姐的笑意中,带着明显可见的怅惘与落寞。
“这句话有十年了吧?”
“十一年。”罗四姐答说,“那年我十六岁。”
“那么,欠了十一年的债好还了。”胡雪岩笑道,“罗四姐你欠我的啥,记得记不得?”
“不记得了。”罗四姐又说,“就记得也不想还。”
“你想赖掉了?”
“也不是想赖。”罗四姐说,“是还不到还的时候。”
“要到啥时候呢?”
“我不晓得。”罗四姐忽然问道,“你看我的本事,就只配开一家绣庄?”
问到这句话,胡雪岩的绮念一收,“我们好好来谈一谈。”他说,“你的本事,十几岁我就晓得了,那时候‘摇会’,盘利息,哪个都没有你精明。说实话,你如果是男的,我要请你管钱庄。”
“卖高帽子不要本钱的。”罗四姐笑道,“不过你说一定要男的才好管钱庄,这话我倒不大服气。”
“你不要误会。我不是说你本事不如男的,是女人家不大方便,尤其是你这样子漂亮,下面的伙计为了你争风吃醋,我的钱庄就要倒灶了。”
“要死!”罗四姐的一双脚虽非三寸金莲,但也是所谓“前面卖生姜,后面卖鸭蛋”裹了又放的半大脚,笑得有些立足不稳,伸出一只手扶桌沿,却让胡雪岩一把抄住了。
“不要说伙计,”胡雪岩笑道,“就是我,只怕也没心思在生意上头了,一天到晚担心,哪个客人会把你讨了去。”
杭州人叫“娶亲”为“讨亲”,这最后一句话,又勾起罗四姐的心事,“不要说了!”她夺回了手,坐到一旁,幽幽地说,“总怪我自己命苦。”
“我也难过啊!”胡雪岩以同感表示安慰,“我迟两年讨老婆就好了。”
“哼!”罗四姐微微冷笑,“你嘴里说得好听。”
“好听不好听,你等着看将来。”胡雪岩说道,“言归正传,你说你的本事不止于开一爿绣庄,那么,还有啥大生意好做?你说来我听听看。”
罗四姐不做声,低着头看桌面,睫毛不住眨动,盘算得好像出神了。
“明天再说。”罗四姐抬眼说道,“你明天来吃便饭好不好?”
“怎么不好?我明天下半天早一点来,好多谈谈。”
“不!你明天来吃中饭,下半天早一点走。晚上总不方便。”
胡雪岩想了一下说:“明天中午我有两个饭局,有一个是要谈公事,不能不到。这倒麻烦了。”
“那么后天呢?”
“后天中午也有应酬,不过可以推掉的。”
“那就后天。”
胡雪岩无奈,只好答说:“后天就后天。”
“后天我弄两个杭州菜给你吃。”罗四姐又说,“现在我代七姑奶奶做主人,请你吃消夜。”
胡雪岩胃口不太好,本不想吃,但想到第二天不能会面,便有些不舍之意,借吃消夜盘桓一会也好,便点点头:“不必费事!”
“现成的东西。”罗四姐说,“到楼下去吃好不好?”
原要在楼上小酌才够味,但那一来比较费事,变成言行不符,只好站起身来,跟着罗四姐下楼。
“你吃什么酒?”
“随便。”胡雪岩说,“我又不会吃酒,完全陪你。”
“谢谢。既然你陪我,就陪我吃我自己泡的药酒。”
“喔,我倒想起来了——”
“慢点!”罗四姐说,“等我把桌子摆好了再说。”
桌子上摆出来四个碟子,火腿、脆鳝、素鸡、糟白鲞是七姑奶奶送的。罗四姐另外捧来一个白瓷坛,倒出来的药酒,颜色不佳,但香味扑鼻,发人酒兴。
“你这酒看样子不坏,有没有方子?”
“有。名叫周公百岁酒。你要,我抄一个给你。”
“有这种方子,越多越好。”胡雪岩说,“我想开一家药店,将来要卖药酒。”
罗四姐不由得诧异,“怎么忽然想起来要开药店?”她问。
“其中有好些缘故。有个缘故是有人要我办各样成药,数量很大,我心里在想,不如自己开一家药店,既方便,又地道。”
“这个人是哪个?要那许多成药,做啥用场?”
原来左宗棠的西征将士,已发现有水土不服的现象,寄信到上海转运局,要采办大批丸散膏丹,因而触发了胡雪岩自己设一座大规模的药铺的构想。目前已请了一道陕甘总督衙门所发、请予免税的公文,派人到生药最大的集散地,直隶安国县采办地道药材去了。
对于这个计划,胡雪岩最感兴趣,认为是救世济民、鼓励士气最切实的一件事,一谈起来,滔滔不绝。罗四姐很用心地倾听着,遇有他说得欠明白之处,会要言不烦地提出疑问。这表示她不但能够领会他的计划,而且也关心他的事业,胡雪岩便越加兴奋了。
一谈谈到三更天,胡雪岩发现左右邻居看她家半夜里灯火辉煌,门前轿班高声谈笑,都好奇地在张望,不免抱愧,也不好意思再作流连。
“好了,后天中午再来。”胡雪岩站起身来说,“再谈下去,邻居要骂人了。”
到得第三天上午,胡雪岩照例先到阜康钱庄办事,有人告诉他说,“维记”来提了九千两银子,开出数目大小不等的十七张庄票。胡雪岩记在心里,并未多问。
由于那天到罗四姐家,自觉太招摇了,这天只带了一个跟班,亦未乘轿,而是坐了一辆“亨斯美”马车,在罗家弄口下车,将马车打发回去,步行赴约。本未过午,罗家客厅里还坐着七八个客户在等候发落。
“胡大先生请座。”罗四姐大大方方地站起来说,“我马上就好了。”
“不忙,不忙!你尽管请治公。”
胡雪岩捧着一杯茶,悄悄坐在一边,看罗四姐处事,口讲指画,十分明快,她的客户似乎也服她,说如何便如何,绝无争执,所以不过一盏茶的工夫,都打发走了。
“佩服,佩服。”胡雪岩笑道,“实在能干。”
“能干不能干还不晓得。等我替你买的地皮涨了价,你再恭维我。”
胡雪岩摸不着头脑,“罗四姐,”他问,“你在说啥?”
“等等吃饭的时候再同你讲。你请坐一坐,我要下厨房了。”
厨房里菜都预备得差不多了,炉子上炖着鱼头豆腐,“件儿肉”在蒸笼里,凉菜盐水虾、葱焖鲫鱼和素鸡,是早做好了的,起油锅炸个“响铃儿”,再炒一个荠菜春笋,就可以开饭了。
“没有啥好东西请你。”罗四姐说,“不过我想,你天天鱼翅海参,大概也吃腻了,倒不如清清爽爽几样家常菜,或许反倒可以多吃一碗饭。”
“一点不错。”胡雪岩欣然落座,“本来没有啥胃口,现在倒真有点饿了。”
罗四姐笑笑不做声,只替他斟了一杯药酒,然后布菜,胡雪岩吃得很起劲,罗四姐当然也很高兴。
“你刚才说什么地皮不地皮,我没有听懂。请你再说一遍。”
罗四姐点点头,“你给我的折子,我昨天去提了九千两银子。”她问,“你晓得不晓得?”
“他们告诉我了。”
“从前年英租界改路名的辰光,我就看出来了,外国人办事按部就班,有把握的,马路修到哪里,地价涨到哪里,可惜我没有闲钱来买地皮。前两个月还有人来兜我,说山东路——”
“慢点!”胡雪岩问道,“山东路在啥地方?”
“就是庙街。”
原来英租界新造的马路,最初方便他们自己,起的是英文名字,例如领事馆集中之处,名为consulate road,江海关所在地名为customs road。上海在战国时,原为楚国春申君黄歇的封邑,当时为了松江水患,要导流入海,春申君开了一条浦江,用他的姓,称为黄浦江,或称黄歇浦,此外春申浦、春申江、申江,种种上海的别称,都由此而来。后人为了崇功报德,曾建了一座春申侯祠,又称春申君庙,但年深月久,遗址无处可寻。
相传建于明朝,地在三茅阁桥,供奉“三茅真君”的延真观,原来就是春申君庙,英国人便将开在那里的一条马路,称为temple street,译成中文便是“庙街”。
英租界的地名很乱,二部局早就想把它统一起来,将界内的马路,分为两类,横的一类从东到西,用中国主要的城市命名,纵的自南至北,以中国的省份命名,因此领事馆路改名北京路,而第二个大城市是南京,便将外滩公园向西延伸的马路,改名南京路。
庙街是南北向,改名山东路。那是前两年的事,胡雪岩未尝留意于此,所以罗四姐提起这个新地名,他茫然莫辨。
庙街他是知道的,“呃,”他问,“有人兜你买庙街的地皮?”
“庙街现在是往南在造马路,那里的地皮,一定会涨价,所以我提了九千两银子出来,买了二十多亩地皮,已经成交了。”
胡雪岩大为诧异,求田问舍,往往经年累月,不能定局,她居然一天工夫就定局了,莫非受人哄骗不成?
罗四姐看他的脸色,猜到他的心理,“你不相信?”她问。
“不是我不相信,只觉得太快了。”胡雪岩问,“你问的地皮,有没有啥凭证?”
“怎么没有,我有‘道契’,还有‘权柄单’。”
胡雪岩更为惊异,“你连‘小过户’都弄好了?”他说,“你的本事真大。”
“你不相信,我拿东西给你看。”
于是罗四姐去取了三张“道契”来。原来鸦片战争失败,道光二十二年订立《南京条约》,开五口通商,洋人纷纷东来,但定居却成了疑问。“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中国的土地是不能卖给洋人的,这就不能不想个变通办法了。
于是道光二十五年由英国领事跟上海道订立了一份《地皮章程》,规定了一种“永租”的办法。洋人跟土地业主接头,年纳租金若干,租得地皮,起造房屋,另外付给业主约相当于年租十倍的金额,称为“押手”,实际上就是地价。
租约成立后须通知邻近的地主,由地保带领,会同上海道及领事馆所派人员,会同丈量,确定四至界限,在契纸上附图写明白,由领事转送上海道查核。如果查明无误,即由上海道在“出租地契”加盖印信,交承租人收执,这就是所谓“道契”。
这种“道契”,产权清楚,责任确实,倘有纠葛,是非分明,比中国旧式的地契,含糊不清,一生纠葛,涉讼经年,真是“有钱不置懊恼产”,悔不当初。因此就有人想出一个办法,请洋人出面代领道契,这原是假买假卖的花样,所以在谈妥条件,付给酬劳以后,洋人要签发一张代管产业,业主随时可以自由处置凭证,名为“权柄单”。而这种做法,称之为“挂号”,上海专有这种“挂号洋商”。地皮买卖双方订约成交之前,到“挂号洋商”那里,付费改签一张“权柄单”,原道契不必更易,照样移转给买方,一样有效。这就叫“小过户”。
罗四姐这三张道契,当然附有三张“权柄单”,是用英文所写,胡雪岩多年跟洋人打交道,略识英文,一看洋人所签的“抬头”是自己的英文名字,方始恍然,怪不得罗四姐有“我替你买的地皮”的话。
“不要,不要!地皮是你的。”胡雪岩将道契与权柄单拿到手中,“我叫人再办一次‘小过户’,过到你的名下。”
“你也不必去过户,过来过去,白白挑洋人赚手续费。不过,你把三张权柄单去拿给七姐夫看看,倒是对的。他懂洋文、洋场又熟悉,看看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趁早好同洋人去办交涉。”
“我晓得了。”胡雪岩问道,“罗四姐,我真有点想不通,你哪里学来的本事,会买地皮,而且一天工夫把手续都办好了。说真的,叫专门搞这一行的人去办,也未见得有你这么快。”
“没有的话。洋人做事情最爽快,你们双方谈好了,到他那里去挂个号,签个字就有多少银子进账,他为啥要推三阻四?不过搞这一行的人,一定要拖两天,为啥呢?为的是显得他的脚步钱赚得辛苦。像我——”
罗四姐拿她自己的经验为证。谈妥了山东路的那块地皮,找个专门替人办“小过户”的人要去挂号,讲妥十两银子的“脚步钱”,却说须五天才能办得好。罗四姐听人讲过其中的花样,当即表示只请他去当翻译,她自己跟洋人打交道,脚步钱照付,果然,一去就办妥当了。
“我还说句笑话给你听,那个洋人还要请我吃大菜。他说他那里从来没有看见我们中国的女人家上门过。他佩服我胆子大,要请请我。”
“那么,你吃了他的大菜没有呢?”胡雪岩笑着问说。
“没有。”罗四姐说,“我说我有胆子来请他办事,没有胆子吃他的饭,同去的人翻译给他听了,洋人哈哈大笑。”
胡雪岩也笑了,“不要说洋人,我也要佩服。”他紧接着又说,“罗四姐,我现在才懂了,你是嫌开绣庄的生意太小,显不出你的本事是不是?”
“也不敢这样子说。”罗四姐反问一句,“胡大先生,你钱庄里的头寸很多,为啥不买一批地皮呢?”
“我从来没有想过买地。”
胡雪岩说他对钱的看法,与人不同,钱要像泉水一样,流动才好,买了地等涨价,就好比池塘里的水一样,要靠老天帮忙,多下几场雨,水才会涨。如果久旱不雨,池塘就干涸了。这种靠天吃饭的事,他不屑去做。
“你的说法过时了。”罗四姐居然开口批评胡雪岩,“在别处地方,买田买地,价涨得慢,脱手也不容易,钱就变了一池死水。在上海,现在外国人日日夜夜造马路,一造好,马路两边的田就好造房子,地价马上就涨了。而且买地皮的人,脱手也容易,行情俏,脱手快,地皮就不是不动产而是动产了。这跟你囤丝囤茧子有啥两样?”
一听这话,胡雪岩愣住了,想不到她有这样高明的见解,真有自愧不如之感。
“我要去了。”胡雪岩说,“吃饭吧!”
罗四姐盛了浅浅一碗饭来,胡雪岩拿汤泡了,唏哩呼噜一下子吃完,唤跟班上来,到弄口叫了一辆“野鸡马车”到转运局办公会客。晚上应酬完了,半夜来看古应春夫妇。
“说件奇事给你们听,罗四姐会做地皮生意,会直接跟洋人去打交道。你们看!”
古应春看了道契跟权柄单,诧异地问道:“小爷叔,你托她买的?”
“不是!”胡雪岩将其中原委,细细说了一遍。
“这罗四姐,”七姑奶奶说道,“真正是厉害角色。小爷叔——”她欲言又止,始终没有再说下去。
胡雪岩有点听出来了,并未追问,只跟古应春谈如何再将这三块地皮再过户给罗四姐的事。
“这个挂号的洋人我知道,有时候会耍花样,索性花五十两银子办个‘大过户’好了。”
胡雪岩也不问他什么叫“大过户”,只说:“随便你。好在托了你了。”
“罗四姐的名字叫什么?”
“这,把我问倒了。”
“罗四姐就是罗四姐。”七姑奶奶说,“姓罗名四姐,有啥不可以?”
胡雪岩笑道:“真是,七姐说话,一刮两响,真正有裁断。”
古应春也笑了,不过是苦笑,搭讪着站起来说:“我来把她的名字,用英文翻出来。”
等古应春走入书房,胡雪岩移一移座位靠近七姑奶奶,轻声说道:“七姐,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自从两个小的,一场时疫去世以后,内人身子又不好,家务有时候还要靠老太太操心,实在说不过去。这罗四姐,我很喜欢她,不晓得——七姐,你看有没有法子好想?”
“我已经替你想过了,罗四姐如果肯嫁你,小爷叔,你是如虎添翼,着实还要发达。不过,她肯不肯做小,真的很难说。”
“七姐,你能不能探探她的口气?”
“不光是探口气,还要想办法。”七姑奶奶问道,“‘两头大’呢?”
“‘两头大’就要住两处,仍旧要老太太操劳。”胡雪岩又说,“只要她肯在名分上委屈,其余的,我都照原配看待她。”
“好!我有数了。我来劝她。好在婶娘贤惠,也决不会亏待她的。”
“那么——”
“好了,小爷叔!”七姑奶奶打断他的话说,“你不必再关照,这件事我比你还心急,巴不得明天就吃这杯喜酒。”
七姑奶奶言而有信,第二天上午就去看罗四姐,帮她应付完了客户,在楼上吃饭,随意闲谈,看她提到胡雪岩,神气中有着一种掩抑不住的仰慕与兴奋,知道大有可为,便定了一计,随口问道:“你属蛇,我是晓得的。”七姑奶奶闲闲问道,“月份呢?”
“月份啊?”罗四姐突然笑了起来,“七姐,我的小名叫阿荷——”
“原来六月里生的。”七姑奶奶看她笑容诡异,话又未完,便又问说,“你的小名怎么样?”
“我小的时候,男伢儿都要跟我寻开心,装出老虎吃人的样子,嘴里‘啊嗬’、‘啊嗬’乱叫,又说我大起来一定是雌老虎,所以我一定不要用这个小名。那时候,有人有啥事情来寻我帮忙,譬如来一脚会,如果叫我阿荷,就不成功。这样子才把我罗四姐这个名字叫开来的。”
“原来还有这么一段掌故。”七姑奶奶笑道,“说起来,雌老虎也不是啥不好的绰号,至少人家晓得丈夫怕你,也就不敢来欺侮你了。”
“我倒不是这种人。为啥要丈夫怕?”罗四姐摇摇头,“从前的事不去说他了!现在更谈不到了。”
“也不见得。一定还会有人怕你。”
罗四姐欲言又止,不过到底还是微红着脸说了出来:“七姐,你说哪个会怕我?”
七姑奶奶很深沉,点点头说:“人是一定有的,照你这份人才,普普通通的人不配娶你,娶了就怕你也是白怕。”
“怎么叫白怕?”
“怕你是因为你有本事。像你这种人,一看就是有帮夫运的,不过也要本身是块好材料,帮得起来才能帮。本身窝窝囊囊,没有志气,也没有才具,你帮他出个一等一的好主意,他懒得去做,或者做不到,心里觉得亏欠你,一味是怕,这种怕,有啥用处?”
罗四姐听得很仔细,听完了还想了想,“七姐,你这话真有道理。”她说,“怕老婆都是会怕。”
“就是这个道理。”七姑奶奶把话拉回正题,“运是由命来的,走帮夫运,先要嫁个命好的人,自己的命也要好。有运无命,好比树木没有根,到头来还是空的。”
“七姐,命也靠不住。”罗四姐说,“我小的时候,人家替我算命,都说命好,你看我现在,命好在哪里?”
“喔,当初算你的命,怎么说法?”
“我也不大懂,只说甲子日、甲子时,难得的富贵命。”
“作兴富贵在后头。”
“哪里有什么后头,有儿子还有希望,好比白娘娘,吃了一世的苦,到后来儿子中了状元,总算扬眉吐气了。我呢?有啥?”
“你不会再嫁人,生一个?”七姑奶奶紧接着又说,“二马路有个吴铁口,大家都说他算命灵极了,几时我陪你去看看他。”
“七姐,请他算过?”
“算过。”
“灵不灵呢?”
“当然灵。”七姑奶奶说,“他说我今年上半年交的是‘比劫运’,果然应验了。”
“什么叫‘比劫运’?”
“比劫运就是交朋友兄弟的运,我跟你一见就像亲姐妹一样,不是交比劫运?”
罗四姐让她说动心了,“好啊!”她问,“哪一天去?”
“吴铁口的生意闹猛得不得了!算命看流年,都要预先挂号的。等我叫人去挂号,看排定在啥辰光,我来通知你。”
七姑奶奶回到家,立刻就找她丈夫问道:“二马路的吴铁口,是不是跟你很熟?”
“吃花酒的朋友。”古应春问道,“你问他是为啥?”
“我有个八字——”
“算了,算了!”古应春兜头浇了她一盆冷水,“完全是江湖诀,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你相信他就自讨苦吃了。”
“我就是要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我有个八字在这里,请他先看一看,到时候要他照我的说法。”
“照你的说法?”古应春问道,“是什么人的八字?”
“罗四姐的。她属蛇,六月望生日。甲子日、甲子时。”
古应春有些会意了,“好吧!”他说,“你要他怎么说?”
“你先不要问我,我要问你两件事,第一,他肯不肯照我的话说;第二,说得圆不圆?”
“好,那么我告诉你,第一,一定肯照你的话说,不过润金要多付。”
“这是小事,就怕他说得不圆,甚至于露马脚,那就误我的大事了。”
“此人鬼聪明,决不会露马脚,至于说得圆不圆,要看对方是不是行家。”
“这是啥道理呢?”
“行家会挑他的毛病,捉他的漏洞。他们这一行有句话,叫做‘若要盘驳,性命交脱。’”
“你叫他放心,他的性命一定保得住。”
第三天下午,七姑奶奶陪了罗四姐去请教吴铁口。他住的二马路,英文名字叫做rope walk road,翻译出来是“纤道路”,当初洋泾滨还可以通船,不过水浅要拉纤,这条纤路改成马路,就叫纤道路。本地人叫不来英文路名,就拿首先开辟的garden lane叫做大马路,往南第二条便叫二马路,以下三马路、四马路、五马路,一直到洋泾滨,都是东西向。前两年大马路改名南京路,二马路改名杭州路,有人跟洋人说,南京到杭州的水路是两条,一条长江、一条运河,南京是长江下游,要挑个长江上游的大码头当路名,跟南京路才连得起来,因而改为九江路,三马路也就是“海关路”,自然成为汉口路。不过上海人叫惯了,仍旧称做大马路、二马路。
二马路开辟得早,市面早就繁华了。吴铁口“候教”之处在二马路富厚里,进弄堂右首第一家就是,二座石库房子打通,客堂很大,上面挂满了达官巨商名流送的匾额,胡雪岩也送了一块,题的是“子平绝诣”四字,挂在北面板壁上,板壁旁边有一道门,里面就是吴铁口设砚之处。
那吴铁口生得方面大耳,两撇八字胡子,年纪只有三十出头,不过戴了一副大墨晶眼镜,看上去比较老气,身上穿的是枣红缎子夹袍,外套玄色团花马褂,头上青缎小帽,帽檐上镶一块极大的玭霞,手上留着极长的指甲,左手大拇指上套一个汉玉扳指,右手无名指上还有一枚方钻白金戒指,马褂上又是黄澄澄横过胸前的一条金表链,打扮得像个花花公子。
“古太太,”吴铁口起身迎接,马褂下面垂着四个大小荷包,他摘下眼镜笑道,“你的气色真好。”
“交比劫运了,怎么不好。”七姑奶奶指着罗四姐说,“这位是我的要好姐妹,姓罗。吴先生,你叫她罗四姐好了。”
“是,是!罗四姐。两位请坐。”
红木书桌旁边,有两张凳子,一张在对面,一张在左首,七姑奶奶自己坐了对面,示意罗四姐坐在吴铁口身旁,以便交谈。
吴铁口重新戴上墨晶眼镜,在那张红木太师椅上落坐,挽起衣袖,提笔在手,问明罗四姐的年月日时,在水牌上将她的“四柱”排了出来:“己巳、辛未、甲子、甲子。”然后批批点点,搁笔凝神细看。
这一看,足足看了一刻钟,罗四姐从侧面望去,只见他墨晶镜片后面的眼珠,眨得很厉害,心里不由得有些发毛。
“吴先生,”她终于忍不住了,“我的命不好?”
吴铁口摘下眼镜,看着罗四姐说,“可惜了!”接着望对面的七姑奶奶,加重语气说,“真可惜!”
“怎么?”七姑奶奶说,“吴先生,请你实说。君子问祸不问福,罗四姐很开通的,你用不着有啥忌讳。”
吴铁口重重点一点头,将眼镜放在一边,拿笔指点着说:“罗四姐,你是木命,‘日元’应下一个‘正印’,时辰上又是甲子,木‘比’‘印’庇,光看日时两柱,就是个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的‘上造’。”
罗四姐不懂什么叫“上造”,但听得出命是好命,当即说道:“吴先生,请你再说下去。”
“木命生在夏天,又是巳火之年,这株树本来很难活,好得有子水滋润,不但可活,而且是株大树。金木水火土,五行俱备,‘财’‘官’‘印’‘食’四字全,水是正官正印,这个八字,如果是男命,就同苏州的潘文荣公一样,状元宰相,寿高八十,儿孙满堂,荣华富贵享不尽。可惜是女命!”
罗四姐尚未开口,七姑奶奶抗声说道:“女命又怎么样?状元宰相还不是女人生的?”
“古太太,你不要光火!”吴铁口从从容容地答道,“我说可惜,不是说罗四姐的命不好。这样的八字如果再说不好,天理难容了。”
听这一说,七姑奶奶才回嗔作喜,“那么,可惜在哪里呢?吴先生,”她说,“千万请你实说。”
“我本来要就命论命,实话直说的,现在倒不敢说了。”
“为啥呢?”
“古太太火气这么大,万一我说了不中听的话,古太太一个耳光劈上来,我这个台坍不起。”
“对不住,对不住!”七姑奶奶笑着道歉,“吴先生,请你放心。话说明白了,我自然不会光火。”
说完,吴铁口叫小跟班拿水烟袋来吸水烟,又叫小跟班装果盘招待堂客。七姑奶奶一面连声:“不客气,不客气。”一面却又唤小大姐取来她的银水烟袋,点上纸媒,好整以暇地也“呼噜呼噜”地吸将起来。
她跟吴铁口取得极深的默契而扮演的这出双簧,已将罗四姐迷惑住了,渴望想听“可惜”些什么?见此光景,心里焦急,而且有些怪七姑奶奶不体谅她的心事,却又不便实说,只好假装咳嗽,表示为水烟的烟子呛着了,藉以暗示七姑奶奶可以歇手了。
“把窗户开开。”吴铁口将水烟袋放下,重新提笔,先看七姑奶奶,将她的注意力吸引过来,方始开口说道,“女命跟男命的看法不同。女命以‘克我’为‘夫星’,所以男命的‘正官’、‘偏官’,在女命中都当丈夫来看。这是一句‘总经’,要懂这个道理,才晓得罗四姐的八字,为啥可惜。”
七姑奶奶略通命理,听得懂他的话,罗四姐不十分了了,但为急于听下文,也微微颔首,表示会意。
“金克木,月上的这个‘辛金’,就是‘甲木’的夫星。坏就坏在时辰上也有个甲,这有个名堂,叫做‘二女争夫’。”
七姑奶奶与罗四姐不约而同地互看了一眼,罗四姐有所示意,七姑奶奶也领会,便代她发言。
“吴先生,你是说另外有个女人,跟罗四姐争?”
“不错。”
“那么争得过,争不过呢?”
“争得过就不可惜了。”吴铁口说,“二女争夫,强者为胜。照表面看,你是甲子,我也是甲子,子水生甲木,好比小孩打架,这面大人出来帮儿子,那面也有大人出来说话,旗鼓相当扯个直。”
“嗯,嗯。”罗四姐这下心领神会,连连说道,“我懂了,我懂了。”
“罗四姐,照规矩说,时上的甲子本来争不过你的,为啥呢,你的夫星紧靠在你,近水楼台先得月,应该你占上风。可惜‘庚子望未’,辰戌丑未‘四季土’,土生金,对方就是‘财星官’,对夫星倒是大吉大利,对你大坏,坏在‘财损印’!好比小孩子打架,一方面有父母,一方面父母不在了,是个孤儿。你想,打得过人家、打不过人家?”
这番解说,听得懂的七姑奶奶觉得妙不可言:“吴先生,我看看。”
吴铁口将水牌倒了过来,微侧着向罗四姐这面,让她们都能得见。七姑奶奶细看了一会,指点着向罗四姐说:“你看,庚下这个未,是土,紧靠着你的那个子,是水,水克土。水是财、土是印,所以叫做财损印。没有办法,你命中注定,争不过人家。”
“争不过人家,怎么样呢?”罗四姐问。
这话当然要吴铁口来回答,“做小!”两字斩钉截铁。
罗四姐听他语声冷酷无情,大起反感,提高了声音说:“不愿意做小呢?”
“克夫。”
“克过了。”
“还是要做小!”
“偏要做大!”
“做大还是要克,嫁一个克一个。”
罗四姐脸都气白了:“我倒不相信——”
一个铁口,一个硬碰,看看要吵架了,七姑奶奶赶紧拉一拉罗四姐的衣服说:“宁可同爷强,不可同命强,你先听吴先生说,说得没有道理再驳也不迟。”
“我如果说得没有道理,古太太、罗四姐请我吃耳光不还手。”吴铁口指着水牌说,“罗四姐克过了,八字上也看得出来的,‘印’是荫覆,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这印是个靠山,丈夫去世,不就是靠山倒了?”说着,抬眼去看。
罗四姐脸色比较缓和了,七姑奶奶便说:“为啥还是要做小呢?”
“因为未土克了第一个子水,过去就克第二个子水了,逃不掉的。真的不肯做小,也没有办法,所谓‘人各有志,不能相强’。不过,这一来,前面的‘财’、‘官’、‘食’就不必再看了。”
“为啥不必再看?”
“人都不在了,看它何用?”
罗四姐大吃一惊,“吴先生,”她问,“你说不肯做小,命就没有了?”
“当然。未土连克子水,甲木不避,要跟它硬上,好,木克土,甲木有帮手,力量很强,不过你们倒看看未土,年上那个己土是帮手,这还在其次,最厉害是巳火,火生土,源源不绝,请问哪方面强?五行生克,向来克不到就要被克。这块未土硬得像块石头一样,草木不生,甲木要去斗它,就好比拿木头去开山,木头敲断,山还是山。”
听得这番解说,罗四姐像斗败了的公鸡似的,刚才那种“偏要做大”的倔强之气,消失得无影无踪,但心里却仍不甘做小。
于是七姑奶奶便要从正面来谈了,“那么,做了小就不要紧了?”她问。
“不是不要紧。是要做了小,就是说肯拿辛金当夫星,然后才能谈得到前面那四个字的好处。”
“你是说,年上月上那四个字?”
“是啊!土生金好比母子,木既嫁了金,就是一家眷属,没有再克的道理——”
“吴先生,”七姑奶奶打断他的话说,“我是问那四个字的好处。”
“好处说不尽。这个八字顶好的是巳火那个‘食神’,八字不管男女,有食神一定聪明漂亮。食神足我所生,食神生己、未两土之财,财生辛官,这就是帮夫运。换句话说,夫星显耀,全靠我生的这个食神。”
“高明、高明。”七姑奶奶转脸说道,“四姐,你还有什么话要请教吴先生?”
罗四姐迟疑了一下,使个眼色,七姑奶奶知道她要说悄悄话,随即起身走向一边,罗四姐低声说道:“七姐,你倒问他,哪种命跟我合得来的?”
“我晓得。”七姑奶奶回到座位上问道,“吴先生,如果要嫁,哪种命的人最好?”
“自然是金命。”
“土命呢?”说着,七姑奶奶微示眼色。
吴铁口机变极快,应声而答:“土生金更好。”
“喔。”七姑奶奶无所措意似的应声,然后转脸问道,“四姐,还有啥要问?”
“一时也想不起。”
说这话就表示她已经相信吴铁口是“铁口”,而且要问的心事还多。七姑奶奶觉得到此为止,自己的设计,至少已有七八分把握,应该适可而止,便招招手叫小大姐将拜匣递上来,预备取银票付润金。
“吴先生,今天真谢谢你,不过还要请你费心,细批一个终身。”
“这——”吴铁口面有难色,“这怕一时没有工夫。”
“你少吃两顿花酒,工夫就有了。”
吴铁口笑了,“这也是我命里注定的。”他半开玩笑地说,“‘满路桃花’的命,不吃花酒,就要赴阎罗王的席,划不来。”
“哼!”七姑奶奶撇撇嘴,作个不屑的神情,接着说道,“我也知道你忙,慢一点倒不要紧,批一定要批得仔细。”
“只要不限辰光,‘慢工出细活’一定的道理。”
“那好。”七姑奶奶一面捡银票,一面问道,“吴先生该酬谢你多少?”
“古太太,你知道我这里的规矩的。全靠托贵人的福,命不好,多送我也不算,命好,我又不好意思多要,随古太太打发好了,总归不会让我白送的。”
“白送变成‘送命’了。”七姑奶奶取了一张五十两银票,放在桌上说道,“吴先生,你不要嫌少。”
“少是少了一点。不过,我决不嫌。”
“我也晓得依罗四姐的八字,送这点钱是不够的。好在总还有来请教你的时候,将来补报。”
告辞出门,七姑奶奶邀罗四姐去吃大菜、看东洋戏法。罗四姐托辞头疼,一定要回家。七姑奶奶心里明白,吴铁口的那番斩钉截铁的论断,已勾起了她无穷的心事,要回去好好细想,因而并不坚邀,一起坐上她家的马车,到家以后,关照车夫送罗四姐回去。
到了晚上十点多钟,古应春与胡雪岩相偕从宝善街妓家应酬而回。胡雪岩知道七姑奶奶这天陪罗四姐去算命,是特为来听消息的。
“这个吴铁口,实在有点本事。说得连我都相信了。”
要说罗四姐非“做小”不可,原是七姑奶奶对吴铁口的要求,自己编造的假话,出于他人之口,居然信其为真,这吴铁口的一套说法,必是其妙无比。这就不但胡雪岩,连古应春亦要先闻为快了。
“想起来都要好笑。吴铁口的话很不客气,开口克夫,闭口做小,罗四姐动真气了,哪知到头来,你们晓得怎么样?”
“你不要问了。”古应春说,“只管你讲就是。”
“到头来,她私底下要我问吴铁口,应该配什么命好?吴铁口说,自然是金命。我说土命呢?”七姑奶奶说,“这种地方就真要佩服吴铁口,他懂我的意思倒不稀奇,厉害的是脱口而出,说土生金,更加好。”
“小爷叔,”古应春笑道,“看起来要好事成双了。”
“都靠七姐成全。”胡雪岩笑嘻嘻地答说。
“你听见了?”古应春对他妻子说,“一切都要看你的了。”
“事情包在我身上!不过急不得。罗四姐的心思,比哪个都灵,如果拔出苗头来,当我们在骗她,那一来,她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了。所以,这件事我要等她来跟我谈,不能我跟她去谈,不然,只怕会露马脚。”
“说得不错。”胡雪岩深深点头,“我不急。”
“既然不急,小爷叔索性先回杭州,甩她一甩,事情反倒会快。”
胡雪岩略想一想答说:“我回杭州,过了节再来。”
“对!”七姑奶奶又说,“小爷叔,你不妨先预备起来,先禀告老太太。”
“老太太也晓得罗四姐的,一定会答应。”
“婶娘呢?”
“她原说过的,要寻一个帮手。”
“小爷叔,你一定要说好。”七姑奶奶郑重叮嘱,“如果婶娘不赞成,这件事我不会做的。多年的交情,为此生意见,我划不来。”
七姑奶奶能跟胡家上下都处得极好,而且深受尊敬,就因为在这些有出入的事情上,极有分寸。胡雪岩并不嫌她的话率直,保证跟婶娘说实话,决不会害她将来为难。
“那么,我等你的信。”
“好的。我大概过三四天就要走了。”胡雪岩说,“你看,我要不要再跟她见一次面?”
“怎么不要?不要说一次,你天天去看她也不要紧。不过千万不要提算命的话。”
一直不大开口的古应春提醒他妻子说:“‘满饭好吃,满话难说’。你也不要自以为有十足的把握。如果罗四姐对她的终身,真的有什么打算,一定也急于想跟你商量,不过,她不好意思移樽就教,应该你去看她,这才是体谅朋友的道理。”
七姑奶奶欣然接受了丈夫的建议,第二天上午坐车去看罗四姐,到得那里,已经十点多钟,只见客堂中还坐着好些绣户,却只有老马一个人在应付。
“你们东家呢?”
“说身子不舒服,没有下楼。”老马苦笑着说,“我一个人在抓瞎。”
“我来帮忙。”
七姑奶奶在罗四姐平日所坐的位子上坐了下来,来过几次,也曾参与其事,发料发钱、验收货色,还不算外行。有疑难之处,唤小大姐上楼问清楚了再发落。不过半个钟头,便已毕事。
“我上楼去看看。”七姑奶奶问小大姐,“哪里不舒服?”
“不是身子不舒服。”小大姐悄悄说道,“我们奶奶昨天哭了一晚上,眼睛都哭肿了。”
七姑奶奶大吃一惊,急急问道:“是啥缘故?”
“不晓得,我也不敢问。”
七姑奶奶也就不再多话,撩起裙幅上楼,只见罗四姐卧室中一片漆黑,心知她是眼睛红肿畏光,便站住了脚,这时帐子中有声音了。
“是不是七姐?”
“是啊!”
“七姐,你不要动。等我起来扶你。”
“不要,不要!我已经有点看得清楚了。”七姑奶奶扶着门框,慢慢举步。
“当心,当心!”罗四姐已经起来,拉开窗帘一角,让光线透入,自己却背过身去,“七姐,多亏你来。不然老马一个人真正弄不过来。”
“你怕光。”七姑奶奶说,“仍旧回到帐子里去吧!”
罗四姐原是如此打算,不独畏光,也不愿让七姑奶奶看到她哭肿了眼睛,于是答应一声,仍旧上床,指挥接续而至的小大姐倒茶、预备午饭。
“你不必操心。我来了也像回到家里一样,要吃啥会交代他们的。”七姑奶奶在床前一张春凳上坐了下来,悄声说道,“到底为啥啰?”
“心里难过。”
“有啥放不开的心事?”
罗四姐不做声,七姑奶奶也就不必再往下问,探手入帐去,摸她的脸,发觉她一双眼睛肿得有杏子般大,而且泪痕犹在。
“你不能再哭了!”七姑奶奶用责备的语气说,“女人家就靠一双眼睛,身子要自己爱惜,哭瞎了怎么得了?”
“哪里就会哭瞎了?”罗四姐顾而言他地问,“七姐,你从哪里来?”
“从家里来。”七姑奶奶喊小大姐,“你去倒盆热水,拿条新手巾来,最好是新的绒布。”
这是为了替罗四姐热敷消肿。七姑奶奶一面动手,一面说话,说胡雪岩要回杭州去过节,就在这两三天要为他饯行,约罗四姐一起来吃饭。
“哪一天?”
“总要等你眼睛消了肿,能够出门的时候。”
“这也不过一两天事。”
“那么,就定在大后天好了。”七姑奶奶又说,“你早点来!早点吃完了,我请你去看戏。”
“我晓得了。”刚说得这一句,自鸣钟响了,罗四姐默数着是十二下,“我的钟慢,中午已经过了。”接着便叫小大姐,“你到馆子里去催一催,菜应该送来了。”
“已经送来了。”
“那你怎么不开口。菜冷了,还好吃?”
罗四姐接着便骂小大姐。七姑奶奶在一旁解劝,说生了气虚火上升,对眼睛不好。罗四姐方始住口。
“你把饭开到楼上来。”七姑奶奶关照,“我陪你们奶奶一起吃。”
等把饭开了上来,罗四姐也起来了,不过仍旧背光而坐,始终不让七姑奶奶看到她的那双眼睛。
“你到底是为啥伤心?”七姑奶奶说,“我看你也是蛮爽快的人,想不到也会这样想不开。”
“不是想不开,是怨自己命苦。”
“你这样的八字,还说命苦?”
“怎么不苦。七姐,你倒想,不是守寡,就要做小。我越想越不服气!我倒偏要跟命强一强。”
“你的气好像还没有消,算了,算了。后天我请你看戏消消气。”
“戏我倒不想看,不过,我一定会早去。”
“只要你早来就好。看不看戏到时候再说。”七姑奶奶问道,“小爷叔回杭州,你要不要带信带东西?”
“方便不方便?”
“当然方便。他又有人、又有船。”七姑奶奶答说,“船是他们局子里的差船,用小火轮拖的,又快又稳当。”
罗四姐点点头,不提她是否带信带物,却问到胡雪岩的“局子”。七姑奶奶便为她细谈“西征”的“上海转运局”。
“克复你们杭州的左大人,你总晓得啰?”
“晓得。”
“左大人现在陕西、甘肃当总督,带了好几万军队在那里打仗。那里地方苦得很,都靠后路粮台接济,小爷叔管了顶要紧的一个,就是‘上海转运局’。”
“运点啥呢?”
“啥都运。顶要紧的是枪炮,左大人打胜仗,全靠小爷叔替他在上海买西洋的枪炮。”
“还有呢?”
“多哩!”七姑奶奶屈着手指说,“军装、粮食、药——”
“药也要运了去?”罗四姐打岔问说。
“怎么不要?尤其是夏天,藿香正气丸、辟瘟丹,一运就是几百上千箱。”
“怪不得。”罗四姐恍然有悟。
“怎么?”
“那天他同我谈,说要开药店。原来‘肥水不落外人田’。”
“肥水不落外人田的生意还多。不过,他也不敢放手去做。”
“为啥?”罗四姐问。
“要帮手。没有帮手怎么做?”
“七姐夫不是一等一的帮手?”
“那是外头的。内里还要个好帮手。”七姑奶奶举例以明,“譬如说,端午节到了,光是送节礼,就要花多少心思,上到京里的王公大老倌,下到穷亲戚,这一张单子开出来吓坏人。漏了一个得罪人,送得轻了也得罪。”
“送得重了也要得罪人。”罗四姐说,“而且得罪的怕还不止一个。”
“一点不错。”七姑奶奶没有再说下去。
到了为胡雪岩饯行的那一天,七姑奶奶刚吃过午饭,罗四姐就到了。一到便问:“七姐,你有没有工夫?”
“啥事情?”
“有工夫,我想请七姐陪我去买带到杭州的东西。还有,我想请人替我写封家信。”
七姑奶奶心想,现成有老马在,家信为什么要另外请人来写?显见得其中另有道理,当时便不提购物,只谈写信。
“你要寻怎样的人替你写信?”
“顶好是——”罗四姐说,“像七姐你这样的人。”
“我肚子里这点墨水,不见得比你多,你写不来信,我也写不来。”七姑奶奶想了一下说,“这样,买东西就不必你亲自去了,要买啥你说了我叫人去办。写信,应春就要回来了,我来抓他的差。”
“这样也好。”
于是,七姑奶奶把她的管家阿福叫了来,由罗四姐关照,吃的、用的,凡是上海的洋广杂货,在内地都算难得的珍贵之物,以至于阿福不能不找纸笔来开单子。
“多谢管家。”罗四姐取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刚要递过去,便让七姑奶奶拦住了。
“不必。我有折子。”
阿福不肯接,要看主妇的意思。七姑奶奶已猜到她所说的那个取货的折子,必是胡雪岩所送。既然她不肯用,又不愿要别人送,那就不必勉强了。
“好了,随你。”
有她这句话,阿福才接了银票去采办。
恰好古应春亦已回家,稍微休息一下,便让七姑奶奶“抓差”,为罗四姐写家信。
“这桩差使不大好办。”古应春笑道,“是像测字先生替人写家信,你说一句我写一句呢?还是你把大意告诉我,我写好了给你看,不对再改。”
“哪种方便?”
“当然是说一句写一句来得方便。”
“那么,我们照方便的做。”
“好!你请过来。”
到得书房里,古应春铺纸吮笔,先写下一句:“母亲大人膝下敬禀者”,然后抬眼看着坐在书桌对面的罗四姐。
“七姐夫,请你告诉我娘,我在上海身子很好,请她不要记挂。她的肝气病好一点没有?药不可以断。我寄五十两银子给她,吃药的钱不可以省。”
“嗯、嗯。”古应春写完了问,“还有。”
“还有,托人带去洋广杂物一网篮,亲戚家要分送的,请老人家斟酌。糖食等等,千万不可让阿巧多吃——”
“阿巧是什么人?”古应春问。
“是我女儿。”
“托什么人带去要不要写?”
“不要。”
“好。还有呢?”
“还有。”罗四姐想了一下说,“八月节,我回杭州去看她。”
“还有?”
“接到信马上给我回信。”罗四姐又说,“这封信要请乌先生写。”
“古月胡,还是口天吴?”
“不是。是乌鸦的乌。”
“喔。还有呢?”
“没有了。”
古应春写完念了一遍,罗四姐表示满意,接下来开信封,他问:“怎么写法?”
“请问七姐夫,照规矩应该怎么写?”
“照规矩,应该写‘敬烦某某人吉便带交某某人’下面是‘某某人拜托’。”
“光写‘敬烦吉便’可以不可以?”
当然可以。古应春是因为她说不必写明托何人带交,特意再问一遍,以便印证。现在可以断定,她是特意不提胡雪岩的名字。何以如此,就颇耐人寻味了。
罗四姐一直到临走时,才说:“胡大先生,我有一封信,一只网篮,费你的心带到杭州,派人送到我家里。”她将信递了过去。
“好!东西呢?”
“在我这里。”七姑奶奶代为答说。
“胡大先生哪天走?”
“后天。”
“那就不送你了。”罗四姐说。
“不客气,不客气。”胡雪岩问,“要带啥回来?”
“一时也想不起。”
“想起来写信给我。或者告诉七姐。”
等送罗四姐上了车,七姑奶奶一走进来,迫不及待地问她丈夫:“罗四姐信上写点啥?”
“原来是应春的大笔!”胡雪岩略显惊异地说,“怪不得看起来字很熟。”
“我做了一回测字先生。”古应春说,“不过,我也很奇怪,这样一封信,平淡无奇,她为什么要托我来写。平常替她写家信的人到哪里去了?”
“当然有道理在内。”七姑奶奶追问着,“你快把信里的话告诉我。”
那封信,古应春能背得出来,背完了说:“有一点,倒是值得推敲的,她不愿意明说,信和网篮是托小爷叔带去的。”
“她有没有说,为啥指明回信要托乌先生写?”
“没有。”
胡雪岩要问的话,另是一种,“她还有个女儿?”他说,“她没有告诉过我。”
“今天就是告诉你了。不过是借应春的嘴。”
“啊,啊!”古应春省悟了,“这就是她故意要托我来写信的道理。”
“道理还多呢!”七姑奶奶接口,“第一,要看小爷叔念不念旧?她娘,小爷叔从前总见过的,如果念旧,就会去看她。”
“当然!”胡雪岩说,“我早就想好了,信跟东西亲自送去。过节了,总还要送份礼。”
“这样做就对了。”七姑奶奶又说,“小爷叔,她还要试试你,见了她女儿怎么样?”
“嗯!”胡雪岩点点头,不置可否。
“还有呢?”古应春这天将这三个字说惯,不自觉地滑了出来。
“指明信要托乌先生写,是怕测字先生说不清楚,写不出来,马马虎虎漏掉了,只有乌先生靠得住。”
胡雪岩觉得她的推断,非常正确,体味了好一会,感叹地说:“这罗四姐的心思真深。”
“不光是心思深,还有灵。我说送礼送得轻了得罪人,她说送得重了,也要得罪,而且得罪的不止一个。”七姑奶奶接下来说,“小爷叔,你要不要这个帮手,成功不成功,就看乌先生写信来了。”
胡雪岩心领神会,回到杭州先派人去办罗四姐所托之事,同时送了一份丰厚的节礼。然后挑了个空闲的日子,轻装简从,潇潇洒洒地去看罗四姐的母亲。胡雪岩仍旧照从前的称呼,称她“罗大娘”,但罗大娘却不大认得出他了。陌生加上受宠若惊、惶恐不安,胡雪岩了解她的心情,跟她先谈罗四姐的近况,慢慢地追叙旧事,这才使得罗大娘的心定了下来,这心一定下来,自然就高兴了,也感动了,不断地表示,以胡雪岩现在的身份,居然纡尊降贵,会去看她,是她想都不敢想的事。
巧牵红线
十天以后,罗四姐接到了家信,罗大娘照她的话,是请乌先生代写的。这乌先生是关帝庙的庙祝,为人热心,洞明世事,先看了罗四姐的来信,心头有个疑问,何以回信要指定他来写。再听罗大娘眉飞色舞地谈胡雪岩来看她的情形,恍然大悟,罗四姐大约不能确定,胡雪岩会不会亲自来看罗大娘,所以信中不说信件等物托何人所带。不过胡雪岩的动静,在她是很关心的,既然如此,就要详详细细告诉她。她之指明要自己替罗大娘写回信,也正是这个道理。
这完全猜对了罗四姐的心思,因此,他的信也就深符她的期待了。乌先生的代笔,浅显明白,罗四姐先找老马来念给她听过,自己也好好下了一番工夫,等大致可以看得懂了,才揣着信去看七姑奶奶。
“七姐,”她说,“我有封信,请你给我看看。”
“哪个的信?”
“我娘的信。我一看信很长,当中好像提到胡大先生,我怕有要紧话在里头,不方便叫老马给我看。”
“我比你也好不了多少,你看不明白,我也未见得看得懂。不过,不要紧,一客不烦二主,当初你是托应春替你写的,现在仍旧叫他来看好了。”
“七姐夫在家?”
“在家。”七姑奶奶答说,“有个洋人要来看他,他在等。”
于是将古应春找了来,拿信交了给他,他一面看,一面讲:“东西都收到了,胡大先生还送了一份很厚的礼,一共八样,火腿、茶叶、花雕——”
“这不要念了。”七姑奶奶插嘴问道,“你信里称小爷叔,是叫胡大先生?”
“是啊!杭州人之中,尊敬小爷叔的,都是这样叫他的。”
“好!你再讲下去。”
“五月初七胡大先生去看你母亲,非常客气,坐了足足有一个时辰,谈起在上海的近况——”讲到这里,古应春笑笑顿住了。
“咦!”七姑奶奶诧异地问,“啥好笑?”
“信上说,你母亲知道你认识了我们两个,说是‘欣遇贵人’。”古应春谦虚着,“实在不敢当。”
“我娘的话不错。你们两位当然是我的贵人。”罗四姐问道,“七姐夫,信上好像还提到我女儿。”
“是的。你母亲说,胡大先生很喜欢你女儿,问长问短,说了好些话。还送了一份见面礼,是一双绞丝的金镯子。”
“你看!”罗四姐对七姑奶奶说,“大先生对伢儿们,给这样贵重的东西,不过,七姐,我倒不大懂了,大先生怎么会将这双镯子带在身边?莫非他去之前,就晓得我有个女儿?”
“不见得。”七姑奶奶答说,“我们小爷叔应酬多,金表、杂七杂八的东西很多,遇到要送见面礼,拿出来就是。”
“原来这样子的。”罗四姐的疑团一释,“七姐夫,请你再讲。”
“你娘说,你说要回去,她也很想念你,如果你抽不出工夫,或者她到上海来看你。”
罗四姐还未开口,七姑奶奶先就喊了出来,“来嘛!”她说,“把你娘接了来歇夏,住两三个月再回去。”
“上海是比杭州要凉快些。”罗四姐点点头,“等我来想想。”
“后面还有段话,是乌先生‘附笔’,很有意思!”古应春微笑着,“他说,自从胡大先生亲临府上以后,连日‘庙中茶客议论纷纷’,都说胡大先生厚道。照他看,胡大先生是你命中的‘贵人’,亦未可知。”
这话触及罗四姐心底深处,再沉着也不由得脸一红,七姑奶奶非常识趣,故意把话扯了开去,“什么‘庙中茶客’?”她问,“什么庙?”
“关帝庙,就在我家邻近。替我娘写这封信的乌先生,是那里的庙祝,靠平常摆桌子卖茶、说大书,关帝庙的香火才有着落。”
正谈到此处,洋人来拜访古应春了。在他会客时,罗四姐与七姑奶奶的话题未断,她也很想接她母亲来住,苦无便人可以护送。七姑奶奶认为这根本算不了一回事,写信给胡雪岩就是。
“不好!”罗四姐只是摇头,却不说为何不好,及至七姑奶奶追问时,她才答说,“我欠他的情太多了。”
“已经多了,何妨再欠一回。”
“我怕还不清。”
“那也有办法——”
七姑奶奶想一想,还是不必说得太露骨。罗四姐也没有再问,这件事就暂且搁下来了。
谈了些闲话,到了上灯时分,七姑奶奶提议,早点吃晚饭,饭后去看西洋来的马戏。罗四姐答应在她家吃饭,但不想去看马戏,因为散戏已晚,劳她远送回家,于心不安。
“那还不好办?你住在我这里好了。我们还可以谈谈。”
罗四姐想了一下,终于接受邀约。饭后看马戏回来,古应春也刚刚到家。
“阿七,请你替我收拾收拾行李。”他说,“今天来的洋人,是德国洋行新来的总管。他说要专程到杭州去拜访小爷叔,顺便逛逛西湖,我只好陪他走一趟。”
“怎么?”七姑奶奶高兴地说,“你要到杭州!好极,好极!你把罗四姐的老太太带了来。”
古应春愣了一下,想到罗大娘信中的话,方始会意,欣然答说:“好、好!我一定办到。”
他们夫妇已经这样作了决定,罗四姐除了道谢,别无话说。接着便谈行程,古应春计算,来去约需半个月。七姑奶奶便又出了主意。
“你索性搬到‘大英地界’来住,我们来去也方便。”她说,“寻房带搬家,有半个月尽够了。”
“嗯,嗯。等我想一想。”
“你不必想。等我来替你想。”七姑奶奶是在想,有什么熟人的房子,或租,或买,一切方便,思索了一会,想到了,“老宓不是在造‘弄堂房子’?”她问,“完工了没有?”
“老早完工了。”
“他那条弄堂,一共二十四家,算是条很长的弄堂。我想一定有的。”
“那好。”七姑奶奶转脸对罗四姐说,“老宓是阜康的工伙,现在也发财了。是他的房子,只要一句话,就可以搬进去住。”
“看看,看看!”罗四姐急忙否定,“我想另外寻,比较好。”
“为啥呢?”
罗四姐不答,只是摇头,七姑奶奶终于想到了,在此她跟胡雪岩的关系,正当微妙的时刻,她是有意要避嫌疑,免得太着痕迹。
七姑奶奶觉得罗四姐人虽精明能干,而且也很重义气交情,但不免有些做作。她是个心直口快的人,遇到这种情形,有她一套快刀斩乱麻的手法,是罗四姐所做不到的。
“我不管你那颗玲珑七巧心,九变十转在想点啥,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一句话,你搬家是搬定了。房子呢,或租、或典、或买下来,我替你作主,你不必管。”
罗四姐反倒服贴了,“七姐,”她说,“我就听你的话,一切不管,请你费心。”
于是七姑奶奶独断独行,为她买了阜康钱庄二伙老宓新造的“弄堂房子”。这条弄堂名叫富厚里,二十四户,望衡对宇,两面可通。七姑奶奶挑定的一户,坐北朝南,楼下东西厢房,大客厅,后面是“灶披间”、下房、储藏室。扶梯设在中间,楼上大小五个房间,最大的一个,由南到北,直通到底,是个套房,足供藏娇。另外四间,一间起坐、一间饭厅、两间客房,家具摆饰,亦都是七姑奶奶亲自挑选,布置得富丽堂皇,着实令人喜爱。
前后不过十天工夫,诸事妥帖,七姑奶奶自己也很得意。第十一天早上,派马车将罗四姐接了来,告诉她说:“房子我替你弄好了。现在陪你去看看。”
一看之下,罗四姐又惊又喜,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不断地说:“太好了,太好了。只怕我没有福气,住这么好的房子。”
七姑奶奶不理她这话,光是问她还有什么不满意之处,马上可以改正,罗四姐倒也老实说了,还应该加上窗帘。
“窗帘已经量了尺寸,叫人去做了,明天就可以做好。”七姑奶奶接着又问,“你哪天搬?”
“慢点!”罗四姐拉着她并排坐下,踌躇了一下说道,“七姐,说实话,房子我是真欢喜。不过,我怕力量办不到,房子连家具,一起在内,总要四千银子吧?”
“四千不到。我有细账在那里。”七姑奶奶说,“你现在不必担心买不起。这幢房子现在算是我置的,白借给你住,到你买得起了,我照原价让给你。”
“世界上有这样的好事吗?”
“你不相信,我自己都不相信呢!”七姑奶奶笑道,“看起来,吴铁口的话要应验了。”
罗四姐记得很清楚,吴铁口断定她要“做小”,如果“偏要做大”就会“嫁一个克一个”。假使不愿“做小”,又不能“做大”,本身就会遭殃,性命不保。倘或如此,八字中前面那四个字的“财”、“官”、“印”,自然都谈不到了。所以只有心甘情愿“做小”,才会有福气。这样一想,七姑奶奶话中的意思,也就很明显了。
话虽如此,罗四姐却不愿表示承认,可也不愿表示否认。这一来,唯一的办法便是装作未听清楚而忽略她的弦外余音,故意言他。
“七姐,搬家是件麻烦的事,恐怕——”
“你用不着顾前想后。这里家具摆设都有了,你那里的木器,能送人的送人,没人可送,叫个收旧货的来,一脚踢。收拾收拾衣服、首饰、动用器具,不过一天的工夫,有啥麻烦?”
“我那班客户呢?”
“这倒比较麻烦。”七姑奶奶沉吟了一会说,“我劝你也不必再做了——”
“不!”罗四姐抢着说道,“不光是为我自己。人家也是养家活口的一项行当,我不能不管。”
“那也容易,你找个能干的人,做你的替手。说不定,还可以要一笔‘顶费’。”七姑奶又说,“新旧交替,难免接不上头,老马可以慢慢搬过来。或者老马投了新东家,你就更加省事了。”
听七姑奶奶为她的打算,简捷了当却又相当周到,罗四姐实在无话可说了,“七姐,我真服了你了。”她说,“如今只剩下一件事,挑日子。”
“对。”七姑奶奶说,“到我那里去,一面挑日子,一面再好好商量。”
回到古家,略为息一息,七姑奶奶叫人取了黄历来挑日子。很不巧,一连八九天都不宜迁居,最快也得十天以后。
“那时候老太太已经来了。”七姑奶奶说,“我的想法是,顶好这三四天以内就搬停当,老太太一来就住新房子,让她老人家心里也高兴,而且也省事得多,四姐,你说呢?”
“话自然不错。不过,日子不好,没有办法。”
七姑奶奶想了一下说:“有办法。俗语道得好,拣日不如撞日。撞到哪天是哪天,你说好不好?”
“怎么撞法?”
“以老太太到上海的那天,就算你撞到的日子。老太太到了,先在我这里歇一歇脚,马上进屋,你也把要紧东西先搬运了来,晚上摆两桌酒,叫一班髦儿戏,热闹热闹,顺便就算替老太太接风,不是一举两得?”
罗四姐觉得这样安排也很好,便即问道:“七姐夫不晓得哪天回来?”
“快了。大概还有四五天工夫。”
古应春回来了。使得罗四姐深感意外的是,她的母亲没有来,倒是乌先生来了。
那乌先生有五十多岁,身材矮胖,满头白发,长一个酒糟鼻子,形容古怪,但那双眼睛极好,看人时,眼中两道光芒射过来,能把人吸引住,自然而然地觉得此人可亲且可信赖。因此,七姑奶奶一会便对他有好感。
在古应春引见以后,自然有一番客套,七姑奶奶问到罗四姐的母亲何以不来,乌先生乘机道明了来意。
“罗四姐的娘因天气太热,又是吃‘观音素’,到上海来作客,种种不方便,所以不来。不过她娘倒有几句要紧话,要我私下跟她说,所以沾古先生的光,携带我到上海来开开眼界。”
“蛮好,蛮好。”七姑奶奶说,“罗四姐,我跟她一见如故,感情像亲姐妹一样,乌先生是她敬重的人,到了这里,一切不必客气。现在乌先生看,是把罗四姐接了来呢?还是你去看她。”
“他娘还有点吃的、用的东西给罗四姐,还是我去好了。”
“那么,我来送你去。”
“不敢当,不敢当,决不敢当。”
“乌先生,你不要客气。为啥要我亲自送你去呢?这有两个缘故。”说到这里,七姑奶奶转眼看着丈夫说,“你恐怕还不晓得,罗四姐搬家了,是老宓的房子,我一手替她料理的。”
“好快!”古应春说了这一句,便又对乌先生说,“罗四姐的新居在哪里,我都不知道,那就非内人送你去不可了。”
“我送了乌先生去,顺便约一约罗四姐,今天晚上替乌先生接风,请她作陪。”
听得这么说,乌先生除了一再道谢以外,再无别话,于是舍车坐轿,一起到了罗四姐那里。七姑奶奶把人带到,又约好罗四姐晚上陪乌先生来吃饭,随即匆匆忙忙赶回家,因为她急于要听古应春谈此行的经过。
“他是女家的‘大冰老爷’——”
原来胡雪岩一回杭州,略得清闲,便与老母妻子谈罗四姐的事。本来娶小纳妾,胡雪岩原是自己可以作主的,但罗四姐的情形不同,好些有关系的事,都要预先谈好,最要紧的,第一是虚名,第二是实权。杭州官宦人家的妾侍,初进门称“新姑娘”,一年半载亲党熟悉了,才会称姓,假如姓罗,便叫“罗姑娘”,三年五载以后,才换称“姨奶奶”的称呼。至于熬到“姨太太”总要进入中年,儿女成长以后。可是胡雪岩却为罗四姐提出要求,一进门就要称“太太”。
“那么,”胡老太太问道,“你的元配呢?这个也是‘太太’,那个也是‘太太’,到底是叫哪个?”
“一个叫‘二太太’好了。”
胡老太太沉吟了一会道:“她怎么说呢?”胡老太太用手遥指,这“她”是指胡太太。
“我还没有跟她谈到这上头。先要娘准了,我再跟她去说。”
胡老太太知道,媳妇贤惠而软弱,即使心里不愿,亦不会公然反对,但她作为一家之主,却不能不顾家规,所以一时不便轻许,只说:“我要好好儿想一想,总要在台面上说得过去才可以。”
“台面上是说得过去的。为啥呢?”胡雪岩正好谈“实权”,他说,“目下这种场面,里头不能没有一个人来‘抓总’,媳妇太老实,身子又不好,以至于好些事,还要老太太来操劳,做儿子的心里不安。再说句老实话,外头的情形,老太太并不清楚,有时候想操心,也无从着力。我想来想去,只有把罗四姐讨了来当家。既然当家,不能没有名分,这是所谓‘从权办理’。台面上说得过去的。”
“你要她来当家,这件事,我就更加要好好想一想了。你总晓得,当家人是很难做的。”
“我晓得。罗四姐极能干,这个家一定当得下来。”
“不光是能干。”胡老太太说,“俗语说,‘不痴不聋,不做阿家翁。’做当家人要吃得起哑巴亏。丫头老妈子、厨子轿班,都会在背后说闲话,她有没有这份肚量,人家明明‘当着和尚骂贼秃’,她只当没有听见,脸上一点懊恼的神气都没有?”
“这一点——”胡雪岩说,“当然要跟她说清楚,她一定会答应的。”
胡老太太大摇其头,“说归说,答应归答应,到时候就不同了。”她说,“泥菩萨都有个土性,一个忍不住闹了起来,弄得家宅不和,那时候你懊悔嫌迟了。”
这是各人的看法不同。胡老太太以前也见过罗四姐,但事隔多年,是何面貌都记不清楚了,当然只就一般常情来推测。胡雪岩心想,这不是一下子可将老母说服的,唯有多谈一谈罗四姐的性情才具,渐渐地让母亲有了信心,自然水到渠成。
就在这时候,古应春陪着洋人到了杭州,谈妥公事,派人陪着洋人去逛六桥三竺,古应春才跟胡雪岩详谈罗四姐所托之事,以及乌先生代笔信中的内容,认为事机已成熟,可以谈嫁娶了。
“我们老太太还有顾虑。”胡雪岩说,“老太太是怕她只能任劳,不能任怨。”
“那么,小爷叔,你看呢?”
“这要先看我们怎样子待人家,”胡雪岩说,“罗四姐不肯拉倒,如果肯了,她总也知道,我不能拿元配休了,讨她做大太太,而只有做小。做小称太太,又让她掌权,她只要这样想一想,就算有闲言闲语难听,一口气咽得下去,自然心平气和了。”
“小爷叔的话很透彻。”古应春自告奋勇,“我来跟老太太说。”
说当然有个说法,根本不提胡雪岩,只谈七姑奶奶跟罗四姐如何投缘,以及罗四姐如何识好歹,因为七姑奶奶待她,所以言听计从,情如同胞姐妹。
胡老太太很尊重患难之交的古应春夫妇,对七姑奶奶更有份特殊的感情与信心,当时便说:“七姐中意的人,一定不会错的。这个媒要请七姐来做,我也要听了七姐的话才算数。”
一桩好事,急转直下,看来成功在望了。但古应春心思细密,行事谨慎,觉得乐观的话以少说为宜。
“老太太也不要太高兴,人家肯不肯,还在未知之数。”
古应春接下来细谈七姑奶奶陪罗四姐去算命,几乎与吴铁口吵架的趣事,当然,他决不会透露,这是他们夫妇事先跟吴铁口说通了的秘密。
胡老太太听得很仔细,而且越听笑意越浓,“原来她有这样一副好八字,看来真是命中注定了。”她接着又说,“这种人的脾气是这样的,要嘛不肯,要肯了,说的话,一定有一句算一句。”
“小爷叔,”古应春又想到一件事,“不知道婶娘的意思怎么样?”
“她肯的。”胡老太太接口,“我跟她谈过了,她要我作主,现在,七姐夫,这桩事情,我就拜托你了。”
“只要老太太作主,婶娘也不会埋怨,我同阿七当然要尽心尽力把这件事办圆满来。”
于是古应春为胡雪岩策划,男家的媒人是七姑奶奶,女家的媒人不妨请乌先生承乏。胡雪岩自然同意,便发了一份请帖,请乌先生吃饭。
这在乌先生自有受宠若惊之感,准时到胡家来赴宴,做主人的介绍了古应春与其他的陪客,敬过一杯酒,托辞先离席了。
席间闲谈,不及正事,饭罢到客座喝茶,古应春才将乌先生邀到一边,笑着说道:“乌先生,你我神交已久。”
乌先生愕然,及至古应春提到彼此为罗四姐一家代笔的事,乌先生方始明白,人虽初识,笔迹早熟,这就是神交,因为如此,一切都好谈了。
“照此看来,事情已经定局了。”七姑奶奶很高兴地说,“这乌先生看起来很关心罗四姐,不晓得他看了她的新房子,心里是怎么想?”
乌先生等七姑奶奶一走,从房子看到摆饰,在他心目中无一不新,无一不精,想不到她如此阔气,只因有七姑奶奶这个初会面的堂客在,不便现于形色,怕人家笑话他没有见过世面,此时就不再需要任何矜持了,毫不掩饰地显出艳羡惊异的神态。
“罗四姐,我真没有想到,你年纪轻轻一个女人家,会闯出这样一个场面来!上海我也来过两回,说实话,这样漂亮的房子,我还是头一回见。”他紧接着又说,“古家当然是有身份的人家,房子虽比你的大,不过没有你的新,摆饰家具也比你多,可惜有细有粗,有好有坏,不比你的整齐。”
听他这样夸赞,罗四姐心里有种说不出的舒服,人生得意之事,无过于从小相亲的熟人,看到此人肯争气、有出息、青云直上,刮目相看。她此时的心情,亦大有衣锦还乡之感,不过紧接着而来的感觉,却是美中不足的空虚。
“房子、家具都不是我的,我哪里就到得了能这样子摆场面的地步?”
这话在乌先生并不觉得全然意外,略想一想说道:“就算是胡大先生替你置的,既然用了,就算是你的了。”
“也不是他,是七姑奶奶的。”
“七姑奶奶?”乌先生诧异,“你们罗家哪里跑出来这样一位姑奶奶?”
“乌先生你缠到哪里去了?”罗四姐笑道,“就是古太太,娘家姓尤,行七,大家都叫她七姑奶奶,我叫她七姐。”
“啊,啊,原来是她。”乌先生眨着眼想,越想越糊涂,“那么,古家两夫妇,怎么叫胡大先生‘小爷叔’?上海人叫叔叔叫‘爷叔’,胡大先生怎么会是他们的小叔叔?”
“其中有个缘故,我也是前几天才听七姑奶奶谈起,她的哥哥行五——”
罗四姐告诉他说,尤五是松江漕帮的当家。尤五的师父跟胡雪岩是朋友,交情很厚。漕帮中人,极重家规,所以尤五年龄虽比胡雪岩大,却尊他为长辈,七姑奶奶和古应春亦都跟着尤五叫胡雪岩为小爷叔。
“照七姑奶奶说,松江漕帮称为‘疲帮’。他们这一帮的漕船很多,是大帮,不过是个空架子,所以当家的带帮很吃力,亏得胡大先生帮他们的忙。为此,胡大先生在杭州到上海的这条水路上很吃得开,就因为松江漕帮的缘故。”
乌先生听得很仔细,一面听,一面在心里想他自己的事。他虽受托来做媒,但仔细想想,不是什么明媒正娶,他这个媒人也没有什么面子,所以一路上抱定一个主张,如果罗四姐本人不甚愿意,或者胡雪岩的为人,在杭州以外的地方,风评不佳,那就说不得打退堂鼓了。此刻看来,自己一路上的想法,似乎都不切实际了。
既然如此,就不妨谈正事了。“罗四姐,”他说,“你晓不晓得,我这趟为啥来的?”
这样问法,罗四姐不免有些发窘,不过这是自己的终身大事,不能因为羞于出口,以致弄成误会,所以很沉着地说:“是不是我娘有什么话,请乌先生来跟我说。”
“是的。我原来的意思,你娘即使不能来,写信给你,也是一样,你娘不赞成。她的话也有道理,写信问你,等你的回信,一来一去个把月,倒不如我来一趟,直接问个明白。”
“娘要问我的是什么话?”
“问你对胡大先生怎么样?”
这一下,罗四姐的脸有些红了,“什么怎么样呢?”她用埋怨来遮掩羞涩,“乌先生你的话,说得不清不楚,叫我怎么说?”
乌先生在关帝庙设座卖茶,一天见过三教九流的人不知多少,阅历甚丰,不过做媒人却是第一次,因而有时不免困惑,心想,大家都说“媒人的嘴”是最厉害的,成败往往在一句话上,到底如何是一言丧邦、一言兴邦,却始终无法模拟。不想,此时自然而然就懂了——他在想,只要答一句:“胡大先生要讨你做小。”罗四姐必然既羞且恼,一怒回绝,好事就难谐了。
如果乌先生对胡雪岩的印象不佳,他就会那样说,但此刻已决心来牵这根红线,便要拣最动听的话来说:“罗四姐,胡大先生要请你去当家。”
这话让她心里一跳,但却不大敢相信,“哪里有这回事?”她说,“大家都叫胡大先生是‘财神’,他家那样大的排场,我怎么当得了他的家?”
“罗四姐,我劝你不要客气。你的能干,从小就看得出来的,胡大先生向来最识人,他说要请你去当家,当然看准了你挑得起这副担子。”
看来不像是随口玩笑的话,罗四姐不由得回一句:“真的?”
“当然是真的。没有这句话,我根本不会来。”乌先生说,“名分上你已经吃亏了,没有别的东西来弥补,你想我肯不肯来做这个媒?”
乌先生的话说得很巧妙,用“名分上已经吃亏了”的说法,代替听者刺耳的“做小”二字,罗四姐不知不觉便在心里接受了。
“你的意思到底怎么样?”乌先生催问着,“如果你没有话,晚上我就要跟古太太去谈了。当然,我是女家的媒人,一定会替你争。”
“怎么?为啥要跟七姑奶奶去谈?”罗四姐问,“莫非她是——”
“她是男家的媒人。”
“我娘的意思呢?”
“你娘情愿结这门亲的。”
罗四姐心潮起伏,思前想后,觉得有些话是连在乌先生面前都难出口的,考虑了好一会说:“乌先生,你晓得的,七姑奶奶跟我像同胞姐妹一样,我看,我自己来问问她。”
“让我做个现成媒人,那再好都没有了。”乌先生说,“不过,罗四姐,你娘是托了我的,你自己跟古太太谈的辰光,不要忘记了替你娘留一条退路。”
何谓“退路”?罗四姐不明白,便即问说:“乌先生,我娘是怎么跟你说的?”
乌先生有些懊悔,“退路”的话是不应该说的。所谓“退路”是以罗四姐将来在胡家的身份,她母亲不会成为“亲家太太”,也就不会像亲戚那样往来,这样,便须为她筹一笔养老的款子,才是个“退路”。但看目前的情形,且不说罗四姐,即便是胡雪岩也一定会想到,他那句话便是多余的了。
因此,他就不肯再说实话,只是这样回答:“你娘没有说什么,是我想到的,养儿防老,积谷防饥,你要替你娘打算打算。”
“原来是这一层!”罗四姐很轻松地答说,“我当然有打算的。”
“那好,我也放心了。等下到了古家,你自己跟古太太去谈好了。”
为了替乌先生接风,古应春稍微用了些心思。乌先生既是生客,应该照通常的规矩,男女分席,但主客一共四个人,分做两处,把交情都拉远了,而且说话也不方便,因此古应春决定请乌先生“吃大菜”。
在人家家里“吃大菜”,乌先生还是第一回。幸好做主人的想得很周到,“吃大菜”的笑话见得多,刀子割破舌头虽是夸大其词,拿洗手指的水当冷开水喝,却非笑话。至于刀叉乱响,更是司空见惯之事,所以古应春除了刀叉以外,另备一双筷子。选的菜,第一,避免半生的牛排;第二,凡是肉类都先去骨头;第三,调味少用西洋的作料。不过酒是洋酒,也不分饭前酒、饭后酒,黄的、白的、红的,摆好了几瓶,请乌先生随意享用。
“乌先生!”七姑奶奶入座时就说,“自己人,我说老实话,用不惯刀叉,用筷子好了。”
“是!是!恭敬不如从命。我就老实了。”乌先生欣然举箸。
“乌先生看见罗四姐的新房子了?”
七姑奶奶有意将“子”字念得极轻,听去像“新房”。在她是开玩笑,乌先生却误会了,以为将来罗四姐会长住上海,她目前的新居,将来便是双栖之处。心想,如果是这样子,又怎么让罗四姐去当家?
心里有此疑问,却不暇细思,因为要回答七姑奶奶的话,“好得很。”他说,“我听罗四姐说,是古太太一手经理的。”
“乌先生,”罗四姐不等他说完,便即说道,“你叫七姐,也叫七姑奶奶好了。”
“好!七姑奶奶,真是巾帼英雄!”
“怎么会想出这么一句话来?”罗四姐笑道,“恭维嘛,也要恭维得像才是。七姐又不是‘白相人嫂嫂’,怎么叫巾帼英雄?”
乌先生自己也觉得拟于不伦,便即说道:“我来之前,‘大书’说岳传,正说梁红玉擂鼓破金兵,‘巾帼英雄’这句话听得多了,才会脱口而出。”
“乌先生喜欢听大书,明天我陪你。”古应春爱好此道,兴致勃勃地说,“城隍庙的两档大书,一档‘英烈’,一档‘水浒’,都是响档。乌先生不可错过机会。”
“苏州话,”罗四姐说,“乌先生恐怕听不懂。”
“听得懂,听得懂。”乌先生接着用生硬的苏白说道,“阴立,白坐。”
大家都笑了。
“乌先生不但懂,”古应春说,“而且是内行。”
原来“阴立,白坐”是“英烈,白蛇”的谐音,是书场里挖苦刮皮客人的术语,有的阴阴地站在角落,不花一文听完一回书,名为“阴立”;有的大大方方坐在后面,看跑堂的要“打钱”了,悄悄起身溜走,名为“白坐”。
由于彼此同好,皆有喜遇知音之感,大谈“大书”,以及说书人的流派。罗四姐见此光景,轻轻向七姑奶奶说道:“乌先生这顿酒会吃到半夜,我们离桌吧!”
七姑奶奶亦正有此意,找个空隙,打断他们的谈锋,说了两句做女主人应有的门面话,与罗四姐双双离席。
七姑奶奶将她带到楼上卧室。这间卧室一直为罗四姐所欣赏,因为经过古应春设计,改成西式,有个很宽敞的阳台,装置很大的玻璃门,门上加两层帷幕、一层薄纱、一层丝绒,白天拉开丝绒那一层,阳光透过薄纱,铺满整个房间,明亮华丽,令人精神一爽。晚上坐在阳台上看万家灯火,亦别有一番情趣,尤其是像这种夏天,在阳台上纳凉闲谈,是最舒服不过的一件事。
“你是喝中国茶,还是喝洋茶?”
所谓“喝洋茶”是英国式的奶茶。七姑奶奶有全套的银茶具,照英国规矩亲自调制,而且亲自为客人倒茶,颇为费事,罗四姐此刻要谈正事,无心欣赏“洋茶”,便即说道:“我想吃杯菊花茶。”
黄白“杭菊花”可以当茶叶泡来喝,有清心降火之功,七姑奶奶笑着问道:“你大概心里很乱?”
“也不晓得啥道理,心里一直烦躁。”
“我们到阳台上来坐。”
七姑奶奶挑到阳台上去密谈,是替罗四姐设想,因为谈到自己的终身大事,她难免腼腆,阳台上光线幽暗,可以隐藏忸怩的表情,就比较能畅所欲言了。
名分之争
等小大姐泡了菊花茶来,背光坐着的罗四姐幽幽地叹口气说:“七姐,只怕我真的是命中注定了。”
“喔,”七姑奶奶问道,“胡家托乌先生来作媒了,他怎么说?”
“他说的话也不晓得是真是假,说胡大先生的意思,要我去替他当家。”
“不错,这话应春也听见的。”
“这么说,看起来是真的!”罗四姐心里更加踏实,但心头的疑虑亦更浓重,“七姐,你说,我凭啥资格去替他当家?”
七姑奶奶心想,胡雪岩顾虑者在此,罗四姐要争者亦在此,足见都是厉害角色,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必中要害。不过,她虽然已从古应春口中摸透了“行情”,却不愿轻易松口,因为不知道罗四姐还会开什么条件,不能不谨慎行事。
于是她试探地问道:“四姐,你自己倒说呢?要啥资格,才好去替他当家。”
“当家人的身份,身份不高,下人看不起,你说的话他左耳进、右耳出,七姐,你说,这个家我怎么当?”
“是的。这话很实在。我想,我们小爷叔,不会不懂这个道理,他总有让下人敬重你的办法。”
“啥办法?”罗四姐紧接着问,“七姐夫怎么说?”
“他说,胡老太太托我来做媒。不过,我还不敢答应。”
罗四姐又惊又喜,“原来是胡老太太出面?”她问,“胡太太呢?”
“他们家一切都是老太太作主。胡太太最贤惠不过,老太太说啥就是啥,百依百顺的。”
听得这一说,罗四姐心头宽松了些,不过七姑奶奶何以不敢答应做媒?这话她却不好意思问。
“我为啥不敢答应呢?”七姑奶奶自问自答地说,“因为我们虽然一见如故,像同胞姐妹一样,到底这是你的终身大事,你没有跟我详详细细谈过,我不晓得你心里的想法,如果冒冒失失答应下来,万一做不成这个媒,反而伤了我们感情。”
“七姐,这一层你尽管放心。不管怎么样,你我的感情是不会伤的。”
“有你这句话,我的胆就大了。四姐,除了名分以外,还有啥?请你一样一样告诉我。看哪一样是我可以答应下来的,哪一样我能替你争的,哪一样是怎么样也办不到的。”
“怎么样也办不到的事,我也不会说。”罗四姐想了一下说,“七姐,我顶为难的是我老娘。”
她老娘何以会成为难题?七姑奶奶想一想才明白,必是指的当亲戚来往这件事。以她的看法,这件事是否为难,主要的是要看罗四姐自己的态度,倘或她坚持要胡老太太叫一声:“亲家太太。”这就为难了!否则胡家也容易处置。
谈到这里,话就要明说了,“四姐,你的意思我懂了。”她说,“还有啥,你一古脑儿说出来,我们一样一样来商量。”
“还有,你晓得的,我有个女儿。”
“你的女儿当然姓她老子的姓。”七姑奶奶说,“你总不见得肯带到胡家去吧?”
“当然,那算啥一出?”
“既然不带到胡家,那就是你自己的事,不管你怎么安排,胡家都不便过问的。这件事可以不必谈,还有啥?”
“还有,我只能给老太太一个人磕头。”
“是不是!”七姑奶奶马上接口,“我不敢答应,就是怕你有这样的话,叫我说都不便去说的。”
罗四姐自己也觉得要求过分了一些,不过话既已出口,亦不便自己收回,因而保持沉默。当然,在七姑奶奶看,这就是不再坚持的表示,能商量得通的。
“四姐,我现在把人家的意思告诉你,第一是称呼,下人都叫你太太;第二进门磕一个头,以后都是平礼;第三生了儿子着红裙。这三样,是老太太交代下来的。”
罗四姐考虑了一会,觉得就此三事而言,再争也争不出什么名堂来,不如放漂亮些,换取对方在他处的让步。
于是她说:“七姐这么说,我听七姐的。不过,我进他家的门,不晓得是怎么个进法?”
七姑奶奶心想,这是明知故问。妾侍进门,无非一乘小轿抬进门,在红烛高烧之下,一一磕头定称呼。罗四姐问到这话,意思是不是想要坐花轿进门呢?
当然,照一般的办法,是太委屈了她,但亦决无坐花轿之理。七姑奶奶觉得这才真的遇见难题了。
想了又想,七姑奶奶只能这样回答:“这件事我来想办法,总归要让你面子上看得过去。你明天倒问问乌先生,看他有啥好办法?”
正事谈到这里,实在也可以说是很顺利了。做媒本来就要往返磋商,一步一步将双方意见拉近来,罗四姐明白事缓则圆的道理,因而很泰然地答说:“事情不急,七姐尽管慢慢想。”
“你是不急,小爷叔恐怕急着要想做新郎倌。”七姑奶奶笑着将她的脸扳向亮处,“不晓得你妆扮成新娘子,是个啥样子?”
这话说得罗四姐心里不知是何滋味,说一句,“七姐真会寻开心。”一闪站起身来,“乌先生不知道吃好了没有?”
“我们一起下去看看。”
两人携着手复回楼下,只见古应春陪着乌先生在赏鉴那些西洋小摆设。七姑奶奶少不得问些吃饱了没有之类的客气话,然后问到乌先生下榻之处。
“客栈已经定好了。”古应春问道,“不知道罗四姐今天晚上,是不是还有事要跟乌先生谈?”
“今天太晚了。”罗四姐答说,“有事明天也可以谈。”
“那么,我送乌先生回客栈。明天一早我会派人到客栈陪了乌先生到罗四姐那里。下午我陪乌先生到各处逛逛。”
等古应春送客回来,七姑奶奶还没有睡,等着要将与罗四姐谈论的情形告诉他,最后谈到罗四姐如何“进胡家的门”。
“一顶小轿抬进门,东也磕头,西也磕头,且不说罗四姐委屈,我们做媒人的也没有面子。”
“为小爷叔,没有面子也就算了。”古应春说,“你不要把你的想法也摆进去,那一来事情就越发摆不平了。”
“好!那么罗四姐,总要让她的面子过得去。”
“这有点难办。又有里子,又要面子,世界上恐怕没有那么便宜的事。”七姑奶奶也觉得丈夫的话不错,不过已经答应罗四姐要让她“面子上过得去”,所以仍在苦苦思索。
“睡吧!我累了。”古应春旅途劳顿,一上床,鼾声即起,七姑奶奶却无法合眼,最后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而且自己觉得很得意,很想唤醒古应春来谈,却又不忍,只好闷在心里。
第二天一早,古应春正在漱洗时,七姑奶奶醒了,掀开珠罗纱的帐子,探头说道:“不要紧了!我有法子了。”没头没脑一句话,说得古应春愣在那里,好一会才省悟,“你是说罗四姐?”他问。
“对。”七姑奶奶起床,倦眼惺忪,但脸上别有一种兴奋的神情,“他们的喜事在上海办,照两头大的办法,一样可以坐花轿、着红裙。”她问,“你看呢?”
“小爷叔在杭州有大太太的,无人不知,人家问起来怎么说?”
“兼祧!”七姑奶奶脱口回答,“哪个去查他们的家谱?”
“这话倒也是。不知道小爷叔肯不肯?”
“肯不肯是他自己的事,我们做媒人的,是有交代了。”七姑奶奶又说,“我想他也不会不肯的。”
古应春考虑了一会,同意了她的办法,只问:“回到杭州呢?”
“照回门的办法,先到祖宗堂磕头,再见老太太磕头。”
“这不是啥回门的办法,是‘庙见’,这就抬举罗四姐的身份了。”古应春深深点头,“可以!”
“你说可以就定规了。下半天,你问问乌先生,看他怎么说。”
“能这样,乌先生有什么话说?至于你说‘定规’,这话是错了,要小爷叔答应了才能定规。”
“你这么说,那就快写信去问。”
古应春觉得不必如此匆促。不过,这一点他觉得也不必跟爱妻去争,反正是不是写了信,她也不会知道,所以答应着说:“我会写。”
乌先生上午去看了罗四姐,下午由古应春陪着他,坐了马车去观光,一圈兜下来,乌先生自己提出要求,想到古家来吃晚饭,为的是谈罗四姐的亲事。
“我跟她谈过了,她说她的意思,七姑奶奶都晓得。不过,既然我是媒人,她说有些话,要我跟七姑奶奶来商量。”
“是的。乌先生你说。”
“第一件,将来两家是不是当亲戚来往,现在暂且可以不管。不过,她的女儿,要胡太太认做干女儿,将来要到胡家来的,下人要叫她‘干小姐’。”
“胡太太的儿女,还要叫她妹妹。”七姑奶奶补充着,极有把握地说,“这件事包在我身上。”
“第二件比较麻烦,她说七姑奶奶答应了她的,要我请问七姑奶奶,不晓得是啥办法?”
“办法是想到一个,不过,还不敢作主。这个办法,一定要胡大先生点了头才能算数。”
“是的,做媒本来要双方自己愿意,像七姑奶奶这样爽快有担当,肯代胡大先生作主,真是难得。”乌先生说,“不过,先谈谈也不要紧。”
这件事很有关系,七姑奶奶心想,倘或自己说错了一句话,要收回或更改就不漂亮了,不如让她丈夫去谈,自己在一旁察言观色,适时加以纠正或者补充,比较妥当。
于是古应春便在她授意之下,讲他们夫妇这天清早商量好的办法。讲得一点不错,七姑奶奶认为无须作何修正。倒是乌先生的态度,让她奇怪,只见他一面听,一面锁紧眉头——她不知道这是乌先生在用心思索一件事时,惯有的样子,只当他对这样的办法还不满意,心里不免大起反感。
于是等古应春讲完了,她冷冷地问:“乌先生觉得这个办法,还有啥欠缺的地方?”
“不是欠缺,我看很不妥当。”
这就连古应春都诧异了,“乌先生,请你说个道理看。”他问,“何以不妥当?”
“胡大先生现在是天下闻名的人,佩服他、赞成他的人很多,妒忌他、要他好看的人也不少。万一京里的御史老爷参上一本,不得了。”
“参上一本?参胡大先生?”
“这我就不懂。”七姑奶奶接着也说,“犯了啥错?御史要参他。”
“七姑奶奶,请你耐耐心,听我说——”
原来乌先生的先世是杭州府钱塘县的刑房书办,已历四代,现在由乌先生的长兄承袭,《大清律例》是他的家学,对《户婚律》当然亦很熟悉,所以能为古应春夫妇作一番很详细的解释。
他说,以“兼祧”为娶“两头大”的借口,是习俗如此,而律无明文,不过既然习俗相沿,官府亦承认的,只是兼祧亦有一定的规矩,如俗语所说的“两房合一子”,方准兼祧,这在胡雪岩的情形,显然不合。
“你们两位请想,既称‘胡大先生’就有‘胡二先生’,好比合肥李家,有‘李大先生’李瀚章,就一定有‘李二先生’李鸿章。胡大先生既然有兄弟,就可以承继给他无子的叔伯,何用他来兼祧?”
“这话说得有道理,‘胡大先生’这个称呼,就摆明了他是有兄弟的。”古应春对他妻子说,“兼祧这两个字,无论如何用不上。用不上就不能娶两房正室。一定要这么办,且不说大清律上怎么样,论官常先就有亏了,这叫做‘宠妾灭妻’,御史老爷一本参上去,事实俱在,逃都逃不了的。”
一听这话,七姑奶奶吓出一身冷汗,“真是亏得乌先生指点,”她说,“差点做错了事情,害我们小爷叔栽个筋斗。”
“筋斗倒也栽不大,不过面子难看。”乌先生又说,“讲老实话,胡大先生还在其次,我先要替罗四姐想一想,倘或因为她想坐花轿、穿红裙,弄出来这场麻烦,胡老太太、胡大先生一定很不高兴,说风凉话的人就会说:‘一进门就出事,一定是个扫帚星。’七姑奶奶你倒想,罗四姐以后还好做人?”
“乌先生,你想得真周到,见识真正高人一等。”七姑奶奶由衷地佩服,“而且人家本来不知道罗四姐是啥身份,这一来‘妾’的名声就‘卖朝报’了。”
“卖朝报”是句杭州的俗话,还是南宋时候传下来的,老百姓的名字忽然在“朝报”上出现,一定出了新闻,“卖朝报”的人为扩招徕,必然大声吆喝,以至于大街小巷,无人不知。如果胡雪岩因为“宠妾灭妻”而奉旨申斥,上谕中就会有罗四姐的名字——清朝的“宫门钞”就是南宋的“朝报”,所以七姑奶奶的这个譬喻,十分贴切。
“是啊!”乌先生说,“那一来,不但杭州上海,到处都知道了,真正叫做‘求荣反辱’。我想我只要一说明白,罗四姐一定也懂的。”
“是,是!”古应春急忙接口,“那就拜托先生跟罗四姐婉言解释。只要这一层讲通了,我想我们的这个媒就做成功了。”
罗四姐自然能够体谅其中的苦衷,但总觉得怏怏有不足之意,不过对七姑奶奶极力帮她讲话出主意,非常感激,因而也就更觉得可以说知心话,所以反而拿乌先生向她解释的话,来跟七姑奶奶商量。
“四姐,我想劝你一句话,英雄不怕出身低,一个人要收缘结果好,才是真正的风光。你不是心胸不开阔的人,不要再在这上头计较了。”七姑奶奶又说,“我当你陪嫁的奶妈,送了你去,你看好不好?”
江浙风俗,富家小姐出阁时,贴身的侍女、哺育的乳母,往往都陪嫁到夫家,而且保留着原来的称呼,罗四姐听七姑奶奶用这样的说法,表示就算委屈,她亦愿意分担这份情意,求之于同胞姐妹,亦未见得必有,应该能够弥补一切了。
“七姐,”罗四姐眼圈红红地说,“我也不知道前世敲破了多少木鱼,今生才会认识你。”
“认识我没有啥了不得,倒是你嫁我们小爷叔,真是前世修来的。”七姑奶奶说,“做个女人家,无非走一步帮夫运,天大的本事,也是有限制的,丈夫是个阿斗太子,哪怕你是诸葛亮,也只好叹口气。我们小爷叔的本事,现在用出来的,不过十之二三,你能再把他那六七分挖出来,你就是女人家当中第一等人物。何必在乎名分上头?”
听这一说,顿时激起罗四姐的万丈雄心,很兴奋地说:“七姐,我同你说心里的话,我自己也常在想,我如果是个男的,一样有把握创一番名堂出来,只可惜是个女的。如今胡大先生虽说把个家交给我,我看他倒也并非一定只限制我把家当好了就好了,在生意上头,如何做法,他也会听我的,我倒很想下手试一试。”
“是的。”七姑奶奶很婉转地说,“不过,这到底在其次,你出了主意,是好的,他一定会听,那就等于你自己在做,并不一定要你亲自下手。照我看,你的顶大的一桩生意是开矿,开人矿。这话你懂不懂?”
“不懂。七姐,”罗四姐笑道,“你的花样真多。”
“我是实实在在的话,不是耍花样。我刚刚说道,你要把我们小爷叔没有用出来的六七分本事,把它挖出来。如果你做得到,你就是开着了一座金矿!别的都算小生意了。”
罗四姐先当七姑奶奶是说笑话,听完了细细思量,方始领悟,庄容说道:“七姐,你的这番道理我懂了。不过,以前我没有想到这一点,只想到要逞自己的本事,现在才晓得,我要逞本事,一定要从胡大先生身上去下工夫。”
“对啊!”七姑奶奶高兴地拍着手说,“你到底聪明,想得透,看得透。”
除了“亲迎”的花轿以外,其余尽量照“六礼”的规矩来办,先换庚帖,然后下聘,聘礼是两万现银,存在杭州阜康钱庄生息,供罗四姐为老娘养老之用,当然还有一座房子,仍旧置在螺蛳门外。罗四姐在上海的新居,亦已过户在她名下,七姑奶奶所垫的房价及其它费用,自然是由胡雪岩结算。
聘礼最重首饰,只得四样,不过较之寻常人家的八样,还更贵重,新穿的珠花、金刚钻的镯子、翡翠耳环、红玉簪子,其实是罗四姐自己挑的——胡雪岩关照古应春,请七姑奶奶陪罗四姐去选定了,叫珠宝店直接送到上海阜康钱庄,验货收款。
置备嫁妆
“四姐,应春昨天跟我说,你们情同姐妹,这一回等于我们嫁妹子,应该要备一份嫁妆。这话一点都不错。”七姑奶奶说,“我想,仍旧你自己去挑,大家的面子,你尽管拣好的挑,不要客气。说老实话,几千两银子,应春的力量还有。”
罗四姐心想,只要嫁到胡家,将来一定有许多机会帮古应春的忙,藉为补报,所以不必说客气话。不过,也不好意思让他们多破费,因而这样答说:“七姐跟姐夫这番意思,我不能不领。不过,东西也不在乎贵重,只要欢喜就好,你说是不是?”
“正是。”七姑奶奶说,“先挑木器。明天你空不空?”
“空。”
“那就明天下半天。仍旧到昌发去好了。”
昌发在南市,是上海最大的一家木器行,罗四姐新居的家具,就是在那里买的,“好!就是昌发。”罗四姐说,“今天家里会有客人来,我要走了。”
等七姑奶奶用马车将她送到家,罗四姐立即关照老马,另雇一辆马车,要带小大姐到南市去办事。
到得南市在昌发下车,老板姓李,一见老主顾上门,急忙亲自迎了出来招呼:“罗四小姐,今天怎么有空?请里面坐,里面坐。”
“我来看堂木器。”
“喔,喔!”李老板满脸堆笑,“是哪里用的?”
“房间里。”
所谓“房间里”是指卧房,首要的就是一张床,但既称“一堂”,当然应该还有几椅桌凳之类,李老板便先问材料:“罗四小姐喜欢红木,还是紫檀?”
“当然是紫檀。”
“罗四小姐,你既然喜欢紫檀,我有一堂难得的木器,不可错过机会。”
“好!我来看看。”
李老板将她领入后进一个房间,进门便觉目眩,原来这些堂檀木器,以螺甸嵌花,有耀眼的反光,以致眩目。
细细看去,华丽精巧,实在可爱,“这好像不是本地货色。”罗四姐说,“花样做法都不同。”
“罗四小姐,到底是顶呱呱的行家,”李老板说,“一眼就识透了。这堂木器是广东来的,广东叫酸枝,就是紫檀。光是广东来的不稀奇,另外还有来历,说出来,罗四小姐,你要吓一跳。”
“为啥?”
“这本来是进贡的——”
“进贡?”罗四姐打断他的话说,“你是说,原来是皇帝用的。”
“不错。”
“李老板,”罗四姐笑道,“你说大话不怕豁边?皇帝用的木器,怎么会在你店里?”
“喏,罗四小姐,你不相信是不是?其中当然有个道理,你请坐下来,等我讲给你听。”
李老板请罗四姐在一张交椅上坐了下来,自己在下首相陪。他很会做生意,用的伙伴、徒弟亦很灵活,等罗四姐刚刚坐定,现泡的盖碗茶与四个高脚果碟,已经送了上来。罗四姐存心要来买木器,生意一定做得成,所以对昌发的款待,坦然接受,连道声谢都没有。
“罗四小姐,请你先仔细看看东西。”
她原有此意。因为所坐的那张交椅,小巧玲珑,高低正好,靠背适度,一坐下来双肘自然而然地搭在扶手上,非常舒服,本就想仔细看一看,所以听得这话,但低头细细赏鉴,工料两精,毫无瑕疵。
看完交椅,再看椅旁的长方套几,一共三层,推拢了不占地位,拉开了颇为实用,一碗茶、四只果碟摆在上面,一点都不显得挤。
“东西是好的。”罗四姐说,“不过花样不像宫里用的,宫里用的应该是龙凤,不应该是‘五福捧寿’。”
“罗四小姐,你驳得有道理,不过你如果晓得用在哪里,你就不会驳了。宫殿有各式各样的宫殿,何止三宫六院?看地方、看用场、陈设大不相同,统统是龙凤的花样,千篇一律,看都看腻了。你说,是不是呢?”
“话倒也不错。那么,这堂木器是用在哪里的呢?”
“是要用在圆明园的——”
“李老板,你真当我乡下人了!哪个不晓得,洋鬼子把圆明园烧掉了。”
“烧掉了可以重造啊。当然,真的重造了,这堂木器也不会在我这里了。”
据李老板说,有班内务府的人,与宫中管事的太监,因为洪杨之乱已经平定,捻军亦都打败了,不足为患,因而怂恿慈禧太后说:“再过三四年,皇帝成年,‘大婚’、‘亲政’两桩大典一过,两宫太后应该有个颐养天年的地方,大可以将颐和园恢复起来。太后‘以天下养’,修个花园,不为过分。”
慈禧太后心动了,十二三岁的小皇帝更为起劲,风声一传,有个内务府出身、在广东干了好几任肥缺的知府,得风气之先,特制酸枝嵌螺甸的木器进贡,而在由海道北运途中,事情起了变化。
原来这件事,在私底下已经谈了好几个月,当政的恭亲王大不以为然,不过不便说破,只是在两宫太后每天例行召见时,不断表示,大乱初平,百废待举,财政困难,意思是希望慈禧太后自动打消这个念头。
哪知恭王正在下水磨工夫时,忽然听说有这样一个知府,居然进贡木器,准备在颐和园使用,不由得大为光火,授意一个满洲的御史,胪列这个知府贪污有据的劣迹,狠狠参了一本。恭王面请“革职查办”,慈禧太后不便庇护,准如所请,那知府就此下狱。贡品自然也就不必北运了,押运的是那知府的胞弟,将木器卸在上海变卖,是这样归于昌发的。
“木器一共三堂,一堂客厅,一堂书房,都卖掉了。现在剩下这一堂,前天有个江西来的候补道来看过,东西是欢喜得不得了,银子带得不够,叫我替他留十天,他没有下定洋,我就不管他了。罗四小姐,你要中意,我特别克己。”李老板又说,“我再说句老实话,这堂木器,也没有啥人用得起,你们想,房间里用这样子讲究的木器,大厅、花厅、书房应该用啥?这就是我这堂木器,不容易脱手的道理。”
罗四姐心想,照他的话看这堂木器似乎也只有胡雪岩家用得起。不想居然也还有那么一个阔气的江西候补道,转念又想,胡雪岩也是江西候补道,莫非是他叫人来看过?
于是她问:“那个江西候补道姓啥?看来他倒也是用得起的。”
“姓朱。”李老板又说,“朱道台想买这堂木器也不是自己用,是打算孝敬一位总督的老太太的。”罗四姐心中一动,随即问说,“你这堂木器啥价钱?”
“照本卖,一千五百两银子。其实照本卖,已经把利息亏在里头了。好在另外两堂,我已经赚着了,这一堂亏点本也无所谓。”
“李老板,我还你一个整数。”
“罗四小姐,”李老板苦笑着说,“三分天下去其一,你杀价也杀得太凶了。”
“本来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对折拦腰掼’的生意还多得是。”
“罗四小姐,听你口音是杭州人?”
“不错。你问它作啥?”
“你们杭州人杀价厉害,‘对折拦腰掼’四分天下去其三。世界上哪里有这种生意。罗四小姐,你总要高升高升吧?”
高升又高升,讲定一千二百两银子。罗四姐是带了银票来的,取了一张四百两的,捏在手中,却有一番话交代。
“李老板,你要照我的话,我们这笔交易才会成功,明天我带个人来看,问你啥价钱,你说八百两银子。”
“这为啥?”
“你不要管。”罗四姐说,“你要一千二百两,今天我付你四百,明天再付你八百,一文不少。”罗四姐又说,“你要在收条上写明白,一定照我的话,不照我的话,交易不成,加倍退定洋。”
“是,是!我照办。”
于是李老板收下定洋,打了收条。等罗四姐走后不久,又来了一个老主顾。
“唷,唷!古太太,我财神又临门了。今天想看点啥?”
“看了再说。”
李老板领着她一处一处看,看到那堂螺甸酸枝木器,站住脚问:“这堂木器啥价钱?”
“对不起,古太太,刚刚卖掉了——”
七姑奶奶大失所望,却未死心,“卖给哪个?”她说,“哪有这么巧的事?”
见此光景,李老板心里在转念头,他原来的话,还有一句:“就是罗四小姐买的。”那知话未说完,让“古太太”截断了,看她的样子,有势在必得之意,如果说破“罗四小姐”,她一定会跟人家去商量情让,那一来事情就尴尬了。“罗四小姐”人很厉害,少惹她为妙。
打定了这个主意,便不答腔,七姑奶奶却是越看越中意,就越不肯死心,“你卖给人家多少钱?”她问。
“既然卖掉了,古太太也就不必问了。”
“咦,咦!”七姑奶奶放下脸来,“当场开销,”她说,“问问怕啥,李老板你是生意做得大,架子也大呢?还是上了年纪,越老越糊涂?做生意哪有你这个做法的,问都问不得一句!”
“古太太你不要骂我。”李老板灵机一动,顿时将苦笑收起,平静地问道,“我先请教古太太两句话,可以不可以?”
“可以啊!有什么不可以?”
“古太太想买这堂木器,是自己用,还是送人?”
“送人。”
“送哪个?”
“你不要管。”
“古太太,你告诉我了,或许有个商量。”
“好。”七姑奶奶说,“喏,就是上回我同她来过的那位罗四小姐。”
这下,李老板会意了,“罗四小姐”所说要带个人来看,此人就在眼前。于是他笑着说道:“古太太,你说巧来真是巧!刚刚那个买主,就是罗四小姐。”
七姑奶奶大感意外:“她来过了?”
她急急问说:“买了你这堂木器?多少钱?”
“八百两。”
七姑奶奶点点头,“这个价钱也还公道。”她又问,“付了多少定洋?”
“没有付。”
“没有付?”七姑奶奶气又上来了,“没有付,你为啥不卖给我?”
“做生意一句话嘛!罗四小姐是你古太太的来头,我当然要相信她。”
七姑奶奶觉得他这两句话很中听,不由得就说了实话:“李老板,我老实跟你说了吧!罗四小姐要做新娘子了,我买这堂木器陪嫁她,她大概不愿意我花钱,所以自己来看定了。这样子,明天我陪她来,你不要收她的银子,要收我的。”
“是,是!”
“还有,你答应她八百两,当然还是八百两,不过我要杀你的价。杀价是假的,今天我先付你二百两,明天我杀价杀到六百两,你就说老主顾没办法,答应下来。这样做,为的是怕她替我心痛,你懂不懂?”
“懂啊!怎么不懂?罗四小姐交到你这种朋友,真正前世福气,买木器陪嫁她,还要体谅她的心。这样子厚道细心的人,除了你古太太,寻不出第二个。”
七姑奶奶买了这堂好木器,已觉踌躇满志,听了他这几句话,越发得意,高高兴兴付了定洋回家,将这桩称心如意的事,告诉了古应春。
第二天,罗四姐来了,七姑奶奶一开口就说:“你昨天到昌发去过了?”
罗四姐不知她何以得知,沉着地答说:“是的。”
“你看中了一堂木器,价钱都讲好了?”
“是的。讲定八百两银子。”
“那再好都没有。”七姑奶奶说,“你真有眼光!我们走。”
于是一车到了昌发,老板早已茶烟、水果、点心都预备好了。略坐一坐,去看木器。
“罗四小姐说,价钱跟你讲好了,是不是?”
“是的。”
“那是罗四小姐买,现在是我买。”七姑奶奶说,“李老板,我们多年往来,你应该格外克己,我出你六百两银子。”
“古太太,我已经亏本了。”
“我晓得你亏本,无非多年往来的交情,硬杀你二百两。”
“下回我一定讲交情。这一回。”李老板斩钉截铁地说,“我的价钱,讲出算数,决不能改。”
如此绝情,七姑奶奶气得脸色发白,真想狗血喷头骂他一顿,但一则是喜事,不宜吵架,二则也是舍不得这堂好木器,只好忍气吞声,连连冷笑着说:“好,好!算你狠。”说完,取出八百两银子的银票,往桌上一摔。
“古太太,你请不要生气,我实在有苦衷,改天我到府上来赔罪。”
“哪个要你来赔罪。我告诉你,这回是一闷棍的生意。”
说完掉头就走,李老板追上来要分辩,七姑奶奶不理他,与罗四姐坐上马车回家,一路气鼓鼓的,话都懒得说,罗四姐也觉得好生无趣。
一到家,在起坐间中遇见古应春。他一看爱妻神色不怡,便含笑问道:“高高兴兴出门,回来好像不大开心,为啥?”
“昌发的李老板不上路!”七姑奶奶的声音很大,“以后再也不要做成他生意了。你说要带洋人到他那里定家具,省省!挑别家。”
“怎么不上路?”
“他,”七姑奶奶想一想说,“硬要我八百两银子。”
“你照付了没有呢?”
“你倒想!”
七姑奶奶预先付过“差价”,是告诉过古应春的,他心里在想,李老板的生意做得很大,而且人虽精明,却很讲信用,似乎不至于硬吞二百两银子,其中或者另有缘故,只是当着罗四姐,不便深谈,只好沉默。
于是罗四姐便劝七姑奶奶:“七姐,东西实在是好的,八百两银子是真正不贵。你先消消气,我要好好跟你商量,这堂木器有个用法。”
七姑奶奶正要答话,让小大姐进来打断了。她是来通报,李老板来了,要见七姑奶奶。
“不见。”
“我见。”古应春接口,“等我来问他。”
去了不多片刻,古应春笑嘻嘻地回进来,手里拿着个红封套,七姑奶奶接过来一看,封套签条上写“贺仪”二字,下面是李老板具名,贺仪是一张二百四十两的银票。
“这算啥?”
“不是送你的。”古应春说,“你不是告诉他,罗四姐要做新娘子了,人家是送喜事的贺礼。”
听这一说,七姑奶奶与罗四姐相顾愕然,事出突兀,都用眼色催古应春说下去,但古应春却是一副忍俊不禁的神气。
“你笑啥?”七姑奶奶白了丈夫一眼,“快说啊!”
“怎么不要好笑?这种事也只有你们心思用得深的人,才做得出来。”古应春看了罗四姐一眼,向妻子说道,“你晓得这堂木器多少钱?一千二百两。”
“唷!”罗四姐叫了起来,“七姐夫,李老板告诉你了?”
“当然告诉我了,不然,他另外收了二百两银子的定洋,硬不认账,这话怎么交代呢?”
“啊?”罗四姐问说,“七姐,你已付过他二百两?”
七姑奶奶愣了一下,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反问一句:“你先付过他四百两?”
“是的。”
“为啥?”
“我不愿意你太破费。”
“两个人走到一条路上来了。”七姑奶奶哈哈大笑,“我晓得你不愿意我太破费,所以预先付了他二百两。我道呢,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东西!”
罗四姐也觉得好笑:“七姐夫说得不错,心思用得太深,才会做出这种事来。你瞒我,我瞒你,大家都钻到牛角尖里去了。不过,”她说,“李老板也不大对,当时他就让二百两好了,何苦害七姐白白生一场气。”
“他也有他的说法。”古应春接口答道,“我拿李老板的话照样说一遍,他说:‘那位罗四小姐,看起来是很厉害的角色,我不能不防她,收条上写明白,报价只能报八百两,改口的话,加倍退还定洋。万一我改了口,罗四小姐拿出收条,一记“翻天印”打过来,我没话说。所以我当时不松口,宁可得罪了古太太,事后来赔罪。’”
七姑奶奶前嫌尽释,高兴地笑道:“这个人还算上路,还多送了四十两贺礼。”说着将红封套递给罗四姐。
“我不要。”罗四姐不肯接,“不是我的。”
“莫非是我的?”七姑奶奶开玩笑,“又不是我做新娘子。”
罗四姐窘笑着,仍旧不肯接,七姑奶奶的手也缩不回去,古应春说:“交给我。二百两是退回来的定洋,四十两送的贺礼,我叫人记笔账在那里。”
于是七姑奶奶将红封套交了给古应春,接着便盛赞那堂酸枝嵌螺甸的家具,认为一千二百两银子,实在也不算贵。
由此便谈到这堂木器的来历,它之贵重,已经不能拿银子多寡来论了。罗四姐因此有个想法,觉得自己用这堂木器,虽说出于“陪嫁”,亦嫌过分,难免遭人议论,因而私下跟七姑奶奶商量,打算把这堂木器,孝敬胡老太太。
“我这个念头,是听了李老板的一句话才转到的,他说,有个江西的朱道台,想买这堂木器孝敬一位总督的老太太。我心里就在想,将来我用这堂木器,胡老太太用的不及我,我用了心里也不安,倒不如借花献佛,做个人情。七姐,你不会怪我吧?”
“哪里,哪里!”七姑奶奶异常欣慰地,“说实话,你这样子会做人,我就放心了。胡家人多口杂,我真怕你自己觉得行得正、坐得正,性子太直了,会得罪人。”
“得罪人是免不了的。只要有几个人不得罪就好了。譬如胡老太太,一定要伺候得好。”
七姑奶奶暗暗点头,心里在想,罗四姐一定懂“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道理,不但会做人,还会做“官”,替她担心,实在是多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