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成长的孩子——上午累过了头!就那么回事!他很快苏醒过来,不用帮助就回房去睡。他太差劲了!对自己的小小脆弱,没人像这小伙子一样感到丢脸。眼下他真的不大舒服了,但想到让人家照看或护理就受不了。他走开时可说有点粗鲁。只是躺到了床上,才想起安娜在他离开时脸上那表情。那种难受和巴望,犹如在求他宽恕!似乎真有什么需要宽恕的!似乎同他跳舞时没使他满心快活!他真想对安娜说:“每天只要有一分钟同你这么亲近,其他的一切就不在我心上!”或许明天他敢说这话了。
虽然躺在那里,他还是觉得有点不舒服。先前他忘了翻下百叶窗的窗叶,现在月光透了进来。但他昏昏沉沉只想睡觉,懒得起床去弄。他们给他喝过白兰地,喝得还不少——恐怕这就是感到不适的原因。这不是生病,只是迷迷糊糊恍若做梦,好像永远也不愿动弹。就这么躺着,凝望着粉尘般月光,听着悠远的乐声在下面嘭啊嘭的,仍感到跳舞时同安娜身躯的相触,还始终闻到周围的花香!他种种神思是色色梦境,他种种梦境是色色神思——虚无缥缈却值得珍视。随后他仿佛看到月光聚拢起来,成了细长的白色一条,在一阵嗡啊嗡和嘭啊嘭的声音中,那月光般模糊人影朝他移来,现在已离他很近,他感到额头一热。这影儿叹息一声,迟疑片刻,无声无息地退去并消失。接着他准是进了没有梦的睡乡。……
几下轻轻的笃笃声使他醒来,只见导师端着一杯茶站在门口——这是什么时候了?
小莱恩南好吗?好,他完全没事了——马上就要下楼了!有劳斯道默先生特地过来,真是好得叫人过意不去!他确实什么也不需要。
是啊,是啊;但必须照顾行动不便的!
在小伙子看来,这时导师的脸非常和善——只是有点在笑话他——这就够了。导师来看他,站在边上看他喝茶,真可说仁至义尽。除了稍稍有点头疼,他确实没事了。穿衣服的时候,他多次停下手站着,努力回忆着。那一条白色月光怎么回事?是月光吗?是梦境里的事,还是穿月灰色衣裙的安娜——这可能吗?为什么当时他不是醒着?他不敢问安娜,也就永远没法知道:他恍惚记着的那额头一热,是不是因为给吻了一下。
昨晚跳舞的餐厅里,他独自用着早餐。他收到两封信。一封附有汇款的来自监护人,诉说着胆小的鳟鱼难上钩;另一封来自姐姐。她的未婚夫是初露头角的外交官,供职于驻罗马大使馆——他休假恐怕要缩短,这一来他们得立刻结婚。也许还得申请特准呢。幸好马克不久要回来。一句话,他们非要他当傧相不可。女傧相现在就一位西尔维娅。……西尔维娅·都恩?咦,她还是小孩呢!马克的回忆里浮现出一个小姑娘,穿着短短的荷兰细麻布连衣裙,淡黄色头发,好看的蓝眼睛,白皙的脸简直透明似的。不过话说回来,那是六年前的模样;如今她不会仍穿着露出膝盖的连衣裙,不会挂着珠子,不会为附近根本没有的公牛而担惊受怕了。做傧相真没趣——他们满可以另找合适的年轻人!随即他忘了一切——因为安娜在那里,在屋外平台上。他连忙过去找她,走过好几位英国古楞嘀,他们眼角里瞟着他。没错,他昨晚表现不佳,很可能使他们倒了胃口。牛津的学生,在旅馆里晕了过去!总有点儿不大对劲!……
这时他来到安娜身旁,勇气也来了。
“昨晚那真是月光吗?”
“完全是月光。”
“但那是热的!”
安娜没有回答,于是他心里有了轻飘飘的陶醉感,恰似在校内赛跑中获得优胜。
但可怕的打击降临了。他导师的老向导突然出现,刚同一群德国人登山回来。斯道默先生不甘伏枥之心已被激起,打算那天午后向某个小屋进发,然后次日拂晓登上某个山峰。然而莱恩南是不让去的。为什么不让?因为昨晚晕倒:真是天知道,还因为他不是他们称为“老手”的那路蠢货。真就像——!安娜去得了的地方,他也去得了!简直把他当小孩了。他当然能登上那座瘟山。是因为安娜不大愿意带他去罢了!安娜以为他还不够男子汉!以为他登不上——她丈夫——也能登上的山?若说有危险,那么安娜就不该去,就不该把他马克撇下——这简直太狠心了!可是安娜只微微笑着,于是他转身便跑,没看见自己这满腔伤心只是让对方看了高兴。
那天午后,他们没带上他就出发了。这时他思想里阴郁透顶!对自己的年轻恨得要命!他编造种种设想,让安娜回来时见不到他——因为已去攀登远为危险而累人的大山!人家认为他不宜当登山伙伴,他就独自去。无论如何,人人都承认这很危险吧。而这是安娜的错。那时她就难过了。他要在黎明前起身出发;他把东西理出来准备好,把旅行水壶也灌满了。那晚的月色比什么时候都奇妙,一座座山活像是巨大幽灵。安娜已到了上面小屋,在那帮人当中!他很长时间才睡着,闷闷想着自己所受的伤害——他本打算根本不睡,以便凌晨三点整装出发。
这种唱法也常见于奥地利蒂罗尔地区的山民中。原作中为德语。原作中为德语。 他醒来已经是九点。火气也消了,只觉得焦躁又羞惭。当时若不是扭头跑掉,要是尽力争取,他可能同他们一起去了那小屋,在那里过夜。现在他咒骂自己这傻瓜和白痴行径。也许,对这桩蠢事他还能作点弥补。如果出发去那里,还可能同下山的他们在路上相遇,陪他们回来。他匆匆喝完咖啡便出门。起先还认得怎么走,后来却在林中迷了路,结果总算摸对了道,但赶到那座小屋时已快两点。对,上午是有那么一群人上山——看见过他们,也听见他们在山顶上唱歌,忽而用真嗓子忽而用假嗓子 。肯定的!肯定的! 但他们不会循原路下山。哦,不会的!他们会朝西走,会走另一条山路下去。他们将在他这位年轻先生 前回到旅馆。
倒也奇怪,听了这话,他倒像松了一口气。是因为独自走了这么多路,还是来到这么个高处?要不,仅仅因为他饿极了?再不然,是因为这山上人家很友善,是他们家的妙龄女儿脸色鲜艳,身穿丝绒背心,头戴怪怪的黑布水手小帽还有长缎带,而言谈举止又朴实单纯?或者,是因为看到那些银底棕斑小母牛,看它们用黑黑的大鼻子顶着拱着姑娘的手?究竟是什么打消了他坐立不安之感,使他快乐又满足?……他还不懂得:新奇事物总能迷住爱戏耍玩闹的小狗!……
原作中为德语(其中“别了”源自法语,但德语中通用)。 饭后他坐了好长时间,一会儿逗小母牛,一会儿瞧阳光照在那美少女脸上,一会儿试着用德语和她交谈。最后他对姑娘说“别了!”姑娘也哝哝说道:“别了!吻手道别吧。” 他心里有点隐隐作痛……男人的心真是奇妙又古怪!……
尽管如此,走近住处时,他越走越急,结果名副其实地跑了起来。为什么他在山上待了那么久?安娜准已回来——以为他还在呢。说不定拉琴的小畜生乘机凑在安娜身边!他赶到旅馆,正好还有点时间,够他奔上楼换了衣服再冲进餐厅。啊,毫无疑问,他们累了——都在房间里歇着呢。进餐时他尽可能耐心坐着;但没吃最后的甜食便飞快上楼。他站在那里,一时间犹疑起来:该敲哪扇门呢?随后,他畏畏缩缩在安娜房门上轻叩一下。没人应声。他重重敲着导师房门。也没人应声!这么说,他们没回来。没回来?怎么回事?会不会两人都睡着了?他叩安娜的门,接着不顾一切扭动门球,眼睛飞快一扫。房间里没人,很整洁,东西没动过!没回来!他转身又往楼下跑。游客晚餐后纷纷出来。他给夹在一帮英国古楞嘀中间,他们正议论着瑞士发生的登山事故;他听着听着,突然感到难受。其中那灰胡子的矮个子古楞嘀轻声问他:“今晚又独自一人?斯道默夫妇没回来?”莱恩南尽力想回答,但喉咙像给堵住了,只好摇摇头。
“我想,他们带向导的吧?”这位英国古楞嘀说道。
这时莱恩南总算能开腔了:“带的,先生。”
“我想斯道默先生老于此道!”说着,他扭过脸去,朝那位被小古楞嘀们尊为“大妈”的女士添上一句:
“对我来说,登山活动的巨大魅力一向在于能摆脱人群——离得远远的。”小古楞嘀们的“大妈”一边眯眼看莱恩南,一边答道:
“这点对我倒很不利。我总喜欢同自己一类的人交往。”
灰胡子古楞嘀憋着嗓子嘟哝道:
“说这话很危险——在旅店里!”
他们还在谈下去,但是谈什么莱恩南可就不知道了——突如其来的提心吊胆使他魂不守舍。这些英国古楞嘀是超越一切粗俗感情的,在他们跟前,他不能流露出惊慌;他昏厥过,在他们眼里已经是身心不健全的了。这时他注意到,周围已开始随心所欲地猜测:斯道默夫妇究竟会碰上什么事?下山的路很糟,有一段z字形的路特别险恶。现在硬领不再皱巴巴的古楞嘀讲话了,说是他不信妇女能登山。他看了最伤心的时代表征中,这就是一条。小古楞嘀们的“大妈”马上反驳:她认为实践中女子确实不合适,但是在理论上,她看不出女子为什么不该登山。有个美国人站在近旁,他的话一下子让众人七嘴八舌起来:他估计登山有可能启迪妇女心智。莱恩南朝正门走去。月亮刚升起在南面的空中,他看到他们那座山就在月亮正下方。这时他眼前浮现出什么景象啊!他看见安娜昏死着;看见自己凭着月光爬下山崖,从绝险的石梁下把一息尚存、半已冻僵的人救上去。即便那样,也可说是好于眼下这情形,因为现在不知道她在哪里,又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人们走到外面月光下,好奇地看着莱恩南板着的脸和直瞪瞪的目光。有一两个人问他是否感到心焦,他回答说:“哦,不;谢谢!”马上就得组织搜索队了。还要多久呢?他要——不,他一定得参加!这回他们不该阻拦他了。他蓦然想到:“都怪我,下午待在上面同那姑娘说话!都怪我把她忘了!”
这时马克听到身后有响动。竟然是他们两人!正沿着通边门的小径往下走来——安娜走在前头,拿着登山杖,背着帆布包——微笑着。马克本能地朝树后一缩。他们走过了。安娜高颧骨、眍眼睛的脸上显得很高兴;虽有倦意,却笑意盈盈,得意洋洋。不知怎的,他觉得受不了。等他们一过,便悄悄进了林子,在树影里捂着脸扑在地上,猛烈的哽咽在喉咙里往上直冒,但硬是给屏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