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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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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87年—1630年

在古希腊戏剧中,继凄怆而漫长的悲剧之后,往往安排一出紧凑轻松的羊人剧 。演罢玛利亚·斯图亚特这一场戏也不能没有这样一段尾声。2月8日早上她人头落地,第二天整个伦敦都得知执行死刑的事情。听到这一消息,城乡一片欢腾。要不是一向听觉灵敏的君主突然变得迟钝而耳聋,伊丽莎白现在一定会询问,她的臣仆如此热烈庆祝,这是什么节日,因为日历上并未标明。但她精于此道,不闻不问,将自己严实地而且越来越严实地裹在毫不知情这种奥妙莫测的外衣里。关于对手已经被处决一事,她需要的是:人们正式向她奏报,或者不如说,人们“出乎她意外地”先斩后奏。

向这位据称一无所知的女王上报她“亲爱的妹妹”已被处死的苦差落在塞西尔身上。他实在高兴不起来。二十年来,这位百炼成钢的谋臣在各种类似的情况下,屡屡劈头盖脸遭到雷暴的袭击:有时是逢彼之怒的真雷暴,有时是驾驭朝政的假雷暴。这一回冷静而进退有方的首揆先以逾常的镇定做好心理准备,然后步入女王的接见大厅,迟至此时正式向她奏报死刑已经执行。可是这时蓦地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场面。怎么?有人竟敢在她并未明确降旨的情况下就背着她处决了玛利亚·斯图亚特?怎么可以这么干?!这还了得!她从来都未曾想过要采取这样一种残酷的做法,除非国外的敌人踏上英国的国土。她这些谋臣欺骗了她,背叛了她,像无赖一样作弄了她。他们干出了这样阴险、卑劣的勾当,她的威信、她的名声在全世界都遭到了玷污。唉,她这可怜的不幸的妹妹,她成了可悲的失误、卑鄙的伎俩造成的牺牲品!伊丽莎白抽泣、叫喊、顿足,宛如一个疯婆。她以最粗鲁的言词痛骂这个白发苍苍的老臣,指责他和国务会议的其他成员竟敢未得到她明确准许便派人执行了她签署的死刑判决书。

塞西尔和他那些朋友从来没有怀疑过,伊丽莎白会把这项自己精心编排的“非法”国务活动当做“下属越权”,将责任推给别人。他们体会到她巴不得他们擅自做主,因此大家商定,一起承担责任,卸掉女王肩上的“重负”。但是他们以为,伊丽莎白仅仅在重任面前拿这个遁词做个样子,背地里进了私人接见室,由于他们利索地除掉她的敌手甚至还会表示感谢。可是伊丽莎白一心想着假装发火,结果背离了,至少是忘掉了本意,弄假成真。此时落在塞西尔低垂的脑袋上的已经不是戏中骤雨,而是真正动怒,噼里啪啦爆发出来的雷暴:责骂犹如狂风,非难犹如暴雨。伊丽莎白就差没有动手打了她这个最忠心的谋臣。她以闻所未闻的言词侮辱这个老人,致使他表示愿意辞去职务。果然为了惩罚他的所谓冒失,他有一段时间不能再入宫朝见。这时人们方才恍然大悟,真正出谋划策的瓦尔辛亚姆多么有头脑,多么有远见。在关键的几天里,他不是害病就是装病。君王满腔灼人的怒火直往他的助手,倒霉的戴维逊身上喷去。他注定成了替罪羊,成了表示清白无辜的挡箭牌。这时伊丽莎白明确说:他永远也无权将死刑判决书交给塞西尔,让人盖上国玺;她说戴维逊违背她的意愿擅自行事,冒天下之大不韪,给她造成无可估量的损失。根据她的旨意,人们在星厅法庭公开指控这个不忠的,实则太忠的官员。通过法庭判决可以向欧洲郑重表明:处决玛利亚·斯图亚特应该完全归咎于这个恶棍,伊丽莎白事先对此毫不知情。当然,那些信誓旦旦,要以兄弟之情共同分担责任的国务会议成员可耻地背弃了他们的同事。在君王震怒的雷霆之下,他们忙不迭地挽救自己的大臣职位和薪俸。除了无言的墙壁,戴维逊别无其他为伊丽莎白执行命令的证人。他被判罚款一万镑,这是一个他永远都偿付不了的数目。此外,他还被投入监狱。果然后来有人悄悄给他一笔年金,但在伊丽莎白有生之年再也不许他朝见。他的前程已经断送,他的生活从此毁掉。身为朝臣而未悟出君王秘而不宣的愿望总是一个祸根,但是把它摸得太透有时反而更加危险。

关于伊丽莎白清白无辜、蒙在鼓里的优美童话编得也太离谱,周围谁都不会认为真是如此这般。或许只有一个人事后相信了这个异想天开的故事,说起来令人感到惊讶:这个人便是伊丽莎白。具有神经质习性或带有神经质色彩的人最本质的特点之一便是不仅有欺骗别人的绝技,还能欺骗自己。他们嘴上说是事实的一切,他们都会认为就是事实。他们作证时往往撒谎,还自以为最真诚,因而也最危险。可能伊丽莎白向各方面表示或坚称从未下旨,甚至从未起意要处决玛利亚·斯图亚特时,自己觉得完全是实话实说,因为在她的内心意愿中事实上曾经有一半是不想采取行动的倾向,这给她留下的印象逐渐排挤了当时居心叵测地也想采取行动的意向。她听了塞西尔奏报处决玛利亚·斯图亚特这个消息时,虽说已经遂愿,但又不想与此有任何瓜葛,所以火冒三丈,不仅是事先排好的一场戏,同时也是——她习性如此,干什么都依违两可——真正光火,确实光火:她不能原谅自己,竟被别人玷污了自己堪称纯洁的天性。她对塞西尔也是真正光火:他使她受到牵连,却无法使她卸掉干系。伊丽莎白一头扎进自我辩解之中,认定人们处决玛利亚·斯图亚特违背了她的意志,起劲地唠叨、说谎,从此在她的言谈里总是带着强调这一说法的弦外之音,好像真是这么一回事。她身穿丧服接见法国使节,推心置腹地说:她父亲去世,她姐姐去世都没有这样使她伤心;又说:她是一个可怜的弱女子,周围都是敌人。听起来仿佛真的不是在骗人了。那些国务会议成员这样可恶地作弄了她,要不是他们为她效劳了这么久,她早就让他们脑袋搬家了。她自己之所以在死刑判决书上签字,仅仅是为了平息民愤。只有在外国军队入侵英国的时候,她才会真的降旨执行。在亲笔写给詹姆士六世的信里,伊丽莎白也坚持自己从来就不想真要处决玛利亚·斯图亚特这种半真半假的说法。她又一次言之凿凿,说对这样完全违背她的意愿,在她一无所知,亦未得到她同意的情况下就“无耻地胡来”感到非常痛心。她请求上帝作证,她“在这件事情上完全清白无辜”,她从来都没有想到过要让人处死玛利亚·斯图亚特,虽然她那些谋臣天天都在她耳边嘟囔要她这么做。人们当然会责备她把戴维逊推出来承担罪责,因此她先发制人,傲然说道: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力量能够驱使她把自己下令去做的事情推到别人身上。

詹姆士六世也并不急于了解真相,从自己这边来看,他现在只想做一件事:避开并未着力保住母亲生命的嫌疑。他当然不能马上就说:行啦,就此算数,而是必须像伊丽莎白那样撑起感到意外和激愤的门面。于是他搭足架子,郑重声明,这样胡作非为,非以牙还牙不可。他不许伊丽莎白的特使踏上苏格兰的国土;他派专人到边境城市贝威克去取她那封信。他要让全世界看看詹姆士六世对杀害他母亲的凶手们咬牙切齿了。可是伦敦内阁早就配好对症下药的药粉,能把这位虚火上升的儿子治得一声不吭地将处决他母亲的消息吞下去消化掉。与伊丽莎白发出为“世界舞台”而写的那封函件的同时,有一封涉及外交关系的私人书信送到爱丁堡。瓦尔辛亚姆在这封信里告知苏格兰的首相:保证詹姆士六世获得英国的王位继承权。于是这笔肮脏的交易就此成交。这种甘甜的冲剂在这个自称痛不欲生的儿子身上产生了神奇疗效。詹姆士六世再也不提解除同盟的事了。母亲的尸体依然搁在一个教堂的角落里还未安葬,他也不闻不问。母亲要求在法国泥土里安息的遗愿遭到了粗暴的践踏,他也未加指摘。变戏法似的,他突然确信伊丽莎白清白无辜了,主动同意“胡来”的骗人说法。他在写给伊丽莎白的信里说:“您这就把并无参与那个不幸事件的罪责说清楚了。”吃人家的嘴软,他祝愿她这“正派的做法永远在全世界流传”。承诺宛如送爽金风转眼就将气愤难平的巨浪吹得服服帖帖。于是乎从此以后儿子和签署他母亲的死刑判决书的女人之间相安无事,和睦共处,实则横亘着一片空虚。

道义与政治各行其是。因此,人们都从完全不同的层面来评说一个事件,或者从人道主义的,或者从政治利益的立场来衡量。从道义上看,处决玛利亚·斯图亚特是完全不可宽恕的行为,因为人们违背了任何国际法,在和平情况下拘禁了邻国女王,暗中设下圈套,以极其阴险的方式诱她上当。但是同样难以否认,从国家大政方针的角度来看,除灭玛利亚·斯图亚特,就英国而言,没有做错。在政治上——有什么办法!——决定一切的并不在于一种举措是否正义,而是效果如何。而在处决玛利亚·斯图亚特这件事上,从政治观点着眼,最后的效果表明应该把她除掉,因为此举带给英国和女王的并非动乱,而是安宁。塞西尔与瓦尔辛亚姆看准了实力地位的积极作用。他们知道,面对真正强大的政权,其他国家都会无能为力,都会对它的暴力行为,甚至犯罪行为胆怯地听之任之。他们准确地预料到,人们不会由于这一处决事件而大动肝火。果不其然,法国与苏格兰的复仇号角突然噤若寒蝉。亨利三世并未像当时恫吓的那样同英国断绝外交关系。当时需要救助活着的玛利亚·斯图亚特时,他都没有派出一兵一卒渡海打仗,现在更不会为已经死去的玛利亚·斯图亚特复仇而动武了。当然他吩咐在圣母院举行了盛大的追悼弥撒;那些诗人也写了几首哀歌。可是对法国来说玛利亚·斯图亚特的事就此了结,置诸脑后。在苏格兰的国会里叽里咕噜地嚷了几声;詹姆士六世穿上孝服,但不久就骑上伊丽莎白赠送的骏马,带着伊丽莎白赠送的猎犬,兴致勃勃地去打猎,他依然是英国任何时候最好讲话的邻人。只有西班牙的菲力普姗姗来迟,打起精神,准备无敌舰队。但他孤掌难鸣,他的敌手却是伊丽莎白的幸运,伊丽莎白天大的本事就在这里,像所有威名赫赫的君主。无敌舰队还未开火,便在暴风雨中撞得粉碎。这样,长期策划的反改革派的进攻就此偃旗息鼓。伊丽莎白取得最后胜利,随着玛利亚·斯图亚特的死去英国也就消弭了最大的危险。抵御防守的日子已经过去,英国的舰队此后将以跨海远航的雄姿向欧洲大陆驶去,把它们联成世界帝国,睥睨全球。英国的财富在增长。在伊丽莎白的暮年新艺术趋于繁荣。她最卑劣的行径已事过境迁,女王受到从未有过的敬佩、爱戴、景仰。巍峨的国家大厦都用残酷与不义的巨石建成,基础都用鲜血当砂浆来胶接。在政治上失败者都一无是处,历史迈着钢铁般的步伐从他们身上踩过。

当然,玛利亚·斯图亚特的儿子还得经受不是滋味的耐心考验:并非如他所梦想的那样,纵身一跳便能登上英国王位。对方支付他卖母求荣的收购贷款未能像他所希望的那样快捷。他野心勃勃,可是只好等待,等待,等待,实在苦不堪言。他不得不在爱丁堡无所事事地打盹等待,等待,等待十五年,差不多像他母亲被伊丽莎白囚禁那么久,到那时候权杖终于从这个老妪冰冷的手里掉下来。平日里他在苏格兰的各处城堡中枯坐。他时常骑马出去打猎,他时常写些关于宗教与政治问题的文章。但是他所务的正业依然是漫长的空虚的令人恼火的等待,等待来自伦敦的某一消息。消息仍然久候不至。伊丽莎白看起来仿佛敌手四溅的鲜血给她注入了活力。玛利亚·斯图亚特死后,她越来越矍铄,越来越自信,越来越健康,如今,不眠之夜已成过去。在连年累月决心难下时良知使她紧张不安的心理,由于她的国家、她的生活现在已经获取的安宁而得到了平衡。尘世再无一人敢与她争夺王位。这个好胜的女人对死神也要竭力反抗,她不想向它交出自己的王冠。这个七十岁的老妪顽强而固执,并不想死,整天到处转悠,从一个房间到另外一个房间,不待在床上,不待在屋子里。她竭力而出色地撑住不放她如此顽强地无情地争夺到手的位置让给世上任何人。

然而,终于她气数已尽,在残酷的搏斗中死神最后将她摔倒,只是肺部还在呼吸,喉头发出呼噜声,衰老而执拗的心脏还在跳动,虽然越来越弱。窗下,急不可耐的继位者从苏格兰派来的一名使者牵着已经鞴好鞍的马,在等候一个约定的信号。伊丽莎白的一名宫女已答允,伊丽莎白一断气,她马上扔下一枚指环。使者等候好久了。他朝上看看,依然毫无动静。这位拒绝了好多位求婚者的童贞老女王还不让死神进入自己的躯体。终于在3月24日,窗子格格作响,一只女人的手急匆匆地伸出,那枚指环掉了下来。使者连忙飞身上马。马不停蹄,仅两天半就赶到爱丁堡。这一次疾驰将百世皆知。就像三十七年前麦尔维尔勋爵也这样匆忙地从爱丁堡赶去伦敦,为的是向伊丽莎白奏报玛利亚·斯图亚特生下一个儿子,这回另一名使者飞驰回爱丁堡去向这个儿子奏报伊丽莎白之死给他带来第二顶王冠。苏格兰的詹姆士六世此刻终于同时也是英国国王了,终于成为詹姆士一世了。在玛利亚·斯图亚特儿子身上两顶王冠永远联在一起,这一许多家族之间的不幸的斗争结束了。在历史进程中往往有人走邪门歪道,但是历史的真谛最终成为事实,必然的事物最终总会取得应有的地位。

詹姆士一世踌躇满志地在他母亲梦想取得的白厅王宫住了下来。缺钱的忧虑终于摆脱了,贪婪的野心冷却了,他只想图个舒服,无意追求不朽。他时常骑马去打猎。他喜欢上剧院看演出,在那里捧一个叫莎士比亚的和其他值得钦佩的作家——这是后人称道他的唯一善举。他性格软弱,生性懒惰,禀赋平庸,并无任何伊丽莎白具有的内心的宽容,并无富于情趣的母亲所有的勇气和热情,规规矩矩地守住两个敌对女人共有的遗产。那两个女人殚精竭虑,斗得不可开交都想据为己有的一切,现在全落进了这个耐心等待者的怀里,无需你争我夺。一位苏格兰女王和一位英国女王曾经互相仇恨,彼此都视对方为敌人,使得双方都无法过上正常的生活。可是现在英国和苏格兰已经联在一起,这段往事也可以忘掉了,现在也没有这个错那个对这回事了。死神已经把同样的地位还给她们两个。她们互相对立这么久,终于可以靠在一起安息了。詹姆士一世让人将孤零零地有如被放逐者躺在彼得波罗教堂墓地的母亲遗骸,在火炬照耀下隆重迁入威斯敏斯特大教堂英国国王陵园墓穴。镌刻着玛利亚·斯图亚特雕像的墓碑竖立起来,近处便是伊丽莎白的墓碑雕像。于是夙愿永远勾销,彼此再也不争权利不争地盘了。她们在世时心怀敌意,彼此避开,从未见过一面,现在终于像姐妹一样,在同样神圣的长眠中比邻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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