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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葬送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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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67年夏—1568年夏

关于波思威尔悲剧,只有一个像莎士比亚那样的巨匠才能将那些隐秘而可叹的场景写成完美的作品。另外一位作家,即瓦尔特·司各特 则创作了罗奇勒文城堡中较为缓和的,像传奇一样令人伤感的尾声。尽管作者稍逊一筹,但是小孩,男童读了以后,就会觉得比历史事实还要教人喜欢,因为书中偶尔妙笔生花,美丽的传奇便胜过现实的生活。我们大家都曾经是热情的年轻人,非常喜爱这些情节,它们鲜明地印入脑际,让我们内心充满了同情。这里涉及的素材仿佛已经包含着现成的像传奇那样动人心弦的各种因素:有凶狠的看守,他们监管着清白无辜的女王;有诽谤女王名誉的恶棍;有女王本人:年轻、善良、美丽。她将敌人的冷酷转化为宽容,使男子们具有慷慨助人的胸襟。像主题一样,背景也带有传奇色彩:一座阴森可怖的城堡,四面环绕着令人心旷神怡的湖水。女王从阳台远眺美丽的苏格兰,那里的森林和群山影影绰绰,灵秀而迷人。远方某处便是波涛汹涌的北海,苏格兰民众喜爱自己的女王,蕴藏在他们心中充满诗意的全部力量都围绕她此时此刻的遭遇像结晶一样凝集起来,这样一部传奇一旦完美地创作出来,就会深深地渗入整个民族的血液之中,融化在里面。人们一代一代重新讲述与确认这部传奇,宛如一棵永不枯败的树木,年年发芽开花,成了层次更高的真实,而用纸张记载事实的文献却可怜巴巴地搁在一旁,无人问津,原因是:不管什么一经创作出来给人留下美感,便会由于美好而得以存在。等到日后人们变得成熟一些,觉得有点不大对劲,便会设法从这个动人的传奇后面寻找真相。这时,真相就仿佛亵渎神明似的露出本来的面目,犹如用缺乏想象、缺乏情趣的散文记下一首诗的内容。

传奇的危险在于:为了拨动人们的心弦,隐瞒可悲可叹的真相。关于玛利亚·斯图亚特在罗奇勒文遭到囚禁的传奇性叙事曲也对她真正的、极为深切的、人性当中莫此为甚的苦楚只字不提。这是指瓦尔特·司各特闭口不谈这位传奇女王当时正值怀孕,胎儿来自杀害她丈夫的凶手。事实上,正是这一情况是她遭受屈辱度日如年的那几个月里最难忍受的精神痛苦。如果她所怀的孩子,像可以预料的那样提前出世,人们便可毫不容情地根据完全可信的自然历法回头推算出她什么时候委身给波思威尔。人们无法确知具体时期与时刻,但可以肯定此事发生在情理不容的时间,发生在情爱或者表现为通奸,或者表现为放纵的时间里:也许发生在为亡夫服丧期间,在塞顿勋爵的城堡时和从这一个城堡到那一个城堡那次非同寻常的旅游途中;也许,或者说大概就发生在这以前,就在她丈夫还在人世的时候——属于这一种可能是可耻的,属于另一种可能同样是可耻的。人们只有记得:波思威尔的孩子一出世,就会像日历一样清晰地向全世界揭出他们的情欲罪行何时开始,只有记住这一情况,才能充分理解这个绝望的女人多么痛苦。

但是这个秘密永远地没有被揭开。我们不知道,人们把玛利亚·斯图亚特送到罗奇勒文时她已怀孕多久;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摆脱了内心的恐惧;不知道,这个孩子出生时是活的还是已经死掉;不知道任何可以确切地说明问题的情况;不知道,人们将这个通奸的情爱之果弄走时已经过了几个星期或者几个月。围绕此事全是模糊的和揣测的说法,各种各样的证据互相矛盾。只有一点确凿无疑:玛利亚·斯图亚特一定很有必要掩盖有关她身为母亲的各种日期。从此她没有再在任何一封信里,任何一句话里提到这个波思威尔的孩子。根据在玛利亚·斯图亚特亲自监督下由秘书纳奥执笔的报告,她提前生下不能成活的双胞胎——提前,不妨揣测:提前并非完全事出偶然,否则她为什么偏偏要带自己的药剂师来这囚禁她的地方呢?!根据另外一种同样未能证实的说法,孩子是一个女婴,出生时活着,悄悄地被送往法国,后来死在那里的一所女修道院里,并不知道自己出身王室血统。面对这一无法探究的情况,猜想与议论都无济于事,这一方面的种种事实成为永远难解的疑团。她最后一个秘密的钥匙已经沉入罗奇勒文的湖水深处。

然而,罗奇勒文城堡里私生子的出生或早产这一秘密严重地危及玛利亚·斯图亚特的名声,而那些狱吏竟然帮着隐瞒真相,仅此一事便足以说明:这些人并非凶神恶煞,像异想天开的传奇里所竭力丑化的那种人。受托监管玛利亚·斯图亚特的罗奇勒文城堡主人道格拉斯夫人三十多年前是她父亲的情妇,曾给詹姆士五世生了六个孩子,其中最大的便是莫雷伯爵。她后来与罗奇勒文的道格拉斯伯爵结婚,又生了七个孩子。她十三次受到分娩之苦,由于头几个孩子被认定为非婚生,本身就遭受过精神折磨,她比其他女人更能体会玛利亚·斯图亚特的难处。人们说她冷酷无情,看来不是事实,纯属无中生有。说不定她将这个女囚完全当贵宾来接待。有一整排房间供玛利亚·斯图亚特使用。她带了厨师、药剂师、四五名侍女。在城堡里她的自由完全没有受到限制,大概还曾经允许她去打猎。如果完全将动人的传奇放在一边,尽量公允地加以观察,那么我们只能说,这是非常宽厚的待遇。毕竟这个女人在丈夫被害三个月后便与凶手结婚,至少有了行为极其轻浮的过错——传奇让人忘记这一点——放在近代法庭也只是以精神错乱或奉命行事为由从宽发落,免去同谋之罪而已。这个女人闹得满城风雨,引起整个欧洲的公愤,在一段时间内迫使她冷静下来,不仅对国家,也对她本人都有好处。隔离了几个星期,使这个心乱如麻的女人终于有了机会放松过度紧张的神经,重新获得内心的坚定和由于波思威尔而丧失殆尽的意志力。事实上,在罗奇勒文被囚的几个月倒使这个过于恣意妄为的女人免除了莫大的危险,免除了折磨自己的不安与焦灼的心理。

尤其是与她的同谋犯和心上人遭到的惩罚相比,她干了这么多蠢事,而囚禁却这样别致,我们只能说是宽大处理。命运对待波思威尔完全不是这样。尽管有过承诺,这个被放逐者无论在陆地还是海上依然被这一伙人追捕。为了买他这颗人头,悬赏一千苏格兰克朗。波思威尔知道,在苏格兰就是最好的朋友也会为了这笔钱背弃他出卖他。可是要逮住这个亡命之徒也不容易。起初他想方设法纠集他管辖的边区居民,以进行最后一次抵抗,随后逃到奥克尼群岛 ,准备从那里跟那些勋爵打一仗。但是莫雷率领四艘战船向奥克尼进发紧追不舍。这个逃命者上了一条像胡桃壳一样的小船进入公海,好不容易才脱身,却又遇上风暴。这条本来只用于沿海行驶的平底小船靠破烂不堪的帆篷向挪威漂去,最后被一艘丹麦战船截住。波思威尔为免引渡,想法不让别人辨认出来,便向水手借来普通的衣服——他宁愿被人当做海盗,也不想被认出是遭到追捕的苏格兰国王。可是他最终还是给认了出来,从一个地方被移送到另一个地方,在丹麦他一度曾被释放。刚看来侥幸得救了,这个好色的登徒子却又意外地让内美西斯 给逮住。他的处境便每况愈下,是这样一回事:他曾经答应娶一名女子,诱骗了她,现在她告发他。在这中间,人们在哥本哈根了解到更为确切的情况,得知他被控犯了什么罪。从此他的头顶上晃荡着行刑的利斧。于是外交使者来去匆忙。莫雷要求将他引渡回国。伊丽莎白则表现得更加急切,为的是将这个可以用来对付玛利亚·斯图亚特的首要人证控制在手。玛利亚·斯图亚特的法国亲戚们则悄悄地设法让丹麦国王把这个要命的人证交出来。现在囚禁越来越严,可监狱倒是他免遭报复的唯一庇护所。这个人在战场上面对成百敌人满不在乎,毫无惧色,现在却每天都得担心带着刑具被押送回国,遭到百般折磨,作为杀害国王的凶手被处死。监禁的地方不断变换,像一头危险的野兽被关在越来越小的牢房里,愈来愈严酷地被囚在铁窗和高墙后面。很快他就明白:只有死神才能将他解脱。这个健壮的充满活力的男子汉,这个教敌人丧胆、教女人喜欢的人在可怕的孤寂与无聊中度过了几个星期又几个星期,几个月又几个月,几年又几年。生命宛如庞然大物,在活生生的躯体里烂掉、死去。这个人天不怕地不怕,他只在有逾常的精力、无限的自由时曾经感受到自己的充实;他曾经在郊野疾驰行猎;他曾经跨上马背率领部属去战斗;他曾经在不同的国家赢得妇女的欢心;他曾经享受过精神果实的雅趣——对这个人来说,没有生气、没有言语、没有光明的囚室里这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无所事事的落寞,这种枯坐度日致使充盈的生命力化为乌有的空虚比刑讯,比死亡还要难受。有些记述说——姑妄信之——他像疯子一样猛撞铁窗,在精神错乱中凄然死去。在为玛利亚·斯图亚特而送命和遭到拷打的许多人当中,她最爱这个人,他受的罪也最久最惨。

然而玛利亚·斯图亚特还会想起波思威尔吗?使她变得百依百顺的魔力远在异域还能产生作用吗?是不是炽烈的情箍已悄然缓缓地松开了?人们不知道,这也同她生活中许多其他事情一样始终是一个难解之谜。只有一点使人感到惊奇:她生了孩子刚恢复不久,刚摆脱身为母亲的艰辛不久,便又重新施展女人的魅力,又一次生出祸乱。又一次——这是第三次——使一个年轻人卷进她的命运漩涡。

我们不得不一再重复并感到遗憾:流传下来的玛利亚·斯图亚特像大都出于中等画家之手,我们无法窥见她真正的精神面貌。我们面对一张秀丽、文静、温婉动人的娇嫩的脸庞,冷漠而缺乏情趣,丝毫没有透出这个非同寻常的女人肯定具有的性感。她一定曾经发挥出某种博取好感的特殊的女性威力:不管在哪里,甚至在敌人中间,她都能争取到朋友。在做新娘时,在做孀妇时,在每一个王位上,在每一座监狱里,她都懂得在自己周围创造大家意气相投的环境,使自己处于和善的亲切的气氛之中。她一到罗奇勒文,便使看守之一,年轻的勋爵卢塞文这样听话,以至于那些勋爵觉得必须把他弄走。但他一离开城堡,她又使另外一个年轻的勋爵,罗奇勒文的乔治·道格拉斯着了迷。几个星期以后,女监管的儿子就愿意为她去做任何事情。而且他果然成了她出逃时最可靠最忠诚的帮手。

他只是帮手吗?在囚禁期间的这几个月里,这个年轻的道格拉斯对她来说不是意味着更多吗?这种感情真的完全是侠义心肠,精神恋爱吗?不知道!无论如何可以肯定:玛利亚·斯图亚特完全出于需要利用了这个小伙子的激情,不惜欺蒙哄骗。除了她的个人魅力之外,女王始终另有一种引诱手段:同她结婚也就成了君主这个迷惑工具像磁力一样吸引她遇上的每一个人。看来——此事只能揣测,无法遽下断语——玛利亚·斯图亚特为了使她更加宽容,拿结婚的希望诓了年轻的道格拉斯的母亲,她被灌了迷汤,看管越来越松。玛利亚·斯图亚特终于得以进行一心想干的大事,即脱逃。

第一次试图脱逃(那是3月25日)没有成功,虽然做了巧妙的安排。当时每周都有一名洗衣妇女带着另外几个女仆坐小船到对岸,然后划回城堡。道格拉斯设法同洗衣妇说通,她表示愿意跟女王互换衣服。玛利亚·斯图亚特身穿洗衣妇粗劣的女衫,为免被人认出戴上厚实的面纱,侥幸通过了守卫森严的城堡大门。乔治·道格拉斯在对岸等候,备好几匹马。人们帮她划桨,刚要横渡湖面,一个船夫忽然想逗逗这个身材苗条、戴着面纱的洗衣妇。他想看看她是不是漂亮,便要揭开她的面纱。玛利亚·斯图亚特紧张地用她白嫩纤细的双手护住它。可正是保养得这么好的手指如此白嫩纤细同一个洗衣妇并不相称暴露了她。船夫们马上发出警报,尽管女王生气地要他们向对岸划去,人们还是将她送回囚禁她的地方。

这件事马上通报出来,于是监管更严,再也不许乔治·道格拉斯进城堡了。可这也难不住他留在近处同女王保持联系,他变成忠实的使者,将消息传递给她的追随者。瞧!她虽然遭到谴责,当做凶手被送来监禁,可是莫雷执政一年以后女王又有了追随者。勋爵中有一些,尤其是亨特利家族与塞顿家族始终忠于女王——至少不是出于对莫雷的嫉恨。说来也怪,汉密尔顿家族一直是玛利亚·斯图亚特最凶狠的对头,恰恰就在家族里面却有她最可靠的追随者。本来汉密尔顿家族与斯图亚特家族自古以来就世代结仇。前者势力强大,仅次于后者,妒忌后者拥有苏格兰王位,竭力要为自己家族争取王权。可是现在出现了通过与玛利亚·斯图亚特结婚使他们当中的一个成为苏格兰之主的可能性。这样一来,他们马上就站到这个女人一边——政治与道义无关,尽管几个月前他们还说她是凶手,要求处死她。至于玛利亚·斯图亚特,很难说真是想同一个汉密尔顿家族的人结婚(波思威尔已经给忘掉了吗?),可能她答应这桩婚事,是权衡了得失,以求获得自由。她也答应过乔治·道格拉斯的求婚——一个走投无路的女人胆大妄为的两面手法,而在这件事情上他充当她与汉密尔顿家族之间的使者角色,同时又是逃亡这一决定性行动的关键人物。5月2日一切准备就绪。每当胆量而不是明智在起作用的时候,玛利亚·斯图亚特从来不是脓包。

这种传奇式的逃亡就该发生在一个传奇式的女王身上。玛利亚·斯图亚特或者乔治·道格拉斯在堡内人当中争取到一个当少年侍从的男孩威廉·道格拉斯从中协助,这个灵活机敏的小伙子巧妙地完成了任务。城堡守则严格规定:罗奇勒文城堡内在共进晚餐时,为了安全起见,所有出堡的小门的钥匙都要放到桌子上去,搁在城堡总管手边,由他带走,夜里藏在他的枕头下面。就是在吃饭的时候,他也要看得见手边的钥匙。这一回,在他面前的桌子上也放着那些粗笨的钥匙,泛出金属的微光。在上菜的时候,这个小机灵鬼飞快地把给城堡总管的那块餐巾盖在这些钥匙上面。进餐时大家痛饮畅谈,他便趁人不注意在收走杯盘时,将那些钥匙连同餐巾也一起拿去。然后一切都连忙按事先的准备来进行。玛利亚·斯图亚特穿上其中一个女仆的衣服,小男孩在前头带路,从里面打开一扇扇小门,然后又认真地从外面锁住,这样谁也不能很快就追过来。他把那些钥匙全扔进湖里。事先他已将所有那里的小船都连在一起,用他自己的那只船把那些船朝堡外拽向湖面,人们就无法追捕了。现在他只消在这暖和、晴朗的5月夜晚迅疾地划桨,把小船送到对岸,那里已经有乔治·道格拉斯和塞顿勋爵带了五十名骑兵在等候。女王毫不犹豫地飞身上马,通宵疾驰,直到抵达汉密尔顿家族的城堡。有了自由,她身上又有了过去的豪气。

这就是人所共知的关于玛利亚·斯图亚特逃离岛上城堡的叙事曲。她逃出这个四面环水的城堡,靠的是一个感情炽烈的年轻人的忠诚和一个男孩的自我牺牲精神。如果方便,不妨读读瓦尔特·司各特的作品,印证这个故事的传奇色彩。编年史家关于此事的思考比较冷静。他们认为:严谨的女监管人道格拉斯夫人不会像她装成的那样,不会像传说中所说的那样毫不知情,只是事后编出这个美丽的故事替那些看守辩解,无意赶尽杀绝,需要装聋作哑。既然传奇这般美丽,也不应该拆穿西洋镜。干吗非要将玛利亚·斯图亚特一生仅存的一抹如诗如画的晚霞涂得漆黑一团呢?天边已是浓云翻滚,艳事种种已经了结。这个年轻、狂放的女子最后一次激发了爱情,体味了爱情。

过了一个星期,玛利亚·斯图亚特有了一支六千人的队伍,看来乌云又被驱散,一段短暂的时间里她又看到吉星在头上闪耀。不仅是亨特利家族、塞顿家族这些老伙伴回来了,不仅是汉密尔顿家族,而且令人感到惊讶的是,苏格兰贵族当中大部分人,八个伯爵、九个主教、十八个勋爵和一百多个男爵也都为她效劳。说是令人感到惊讶,却又并不令人感到惊讶,因为在苏格兰从来没有一个人真正当家做主而不遭到贵族的反对。莫雷冷酷无情,引起那些勋爵的反感。他们宁肯要一个尽管有一百个不是,但已低下头来的女王,也不要一个严酷的摄政。外国君主马上都为这个获得自由的女王撑腰。法国使节来见玛利亚·斯图亚特,向她这位合法的君主表示敬意。伊丽莎白派了一名专使表达她获得“脱险的喜讯”以后的宽慰心情。在遭到囚禁的一年里,她的地位更加巩固,前途更有希望,这些都是前所未有的情况,处境也就大大改善。可是这个一向非常勇敢好斗的玛利亚·斯图亚特仿佛内心产生了一种隐约的忧虑,但求不以兵戎相见而能有个了断:她宁愿同她的哥哥不动刀枪达成和解。如果他现在能够给她留点浅淡的国王之尊的余晖,那么这个受过严峻考验的女子就会把权力让给他。波思威尔坚强的意志支撑着她时活跃在她身上的力量有一部分似已被摧毁——在随后几天里便可以看出。经历了这么多忧虑、苦难、折磨,经历了这么多恨之入骨的敌对行为,现在她仅仅渴求自由、平静、安宁。然而,莫雷根本不想分享大权。他和玛利亚·斯图亚特的雄心同有一个父亲,与生俱来。何况高明的参谋更使他铁了心。在伊丽莎白向玛利亚·斯图亚特祝贺的同时,英国首相塞西尔又使劲催促他彻底除掉玛利亚·斯图亚特与苏格兰的天主教派。莫雷也没有犹豫多久。他知道,只要这个死硬的女人能够自由行动,苏格兰便不会太平无事。他要一劳永逸地清算那些反叛的苏格兰勋爵,让他们尝到厉害,知道不能这么干。他像平时一样行事风风火火,很快组建了一支军队,尽管在人数上不如玛利亚·斯图亚特那边多,可是在指挥、纪律方面都占上风。他并未等待其他援军,便从格拉斯哥出发。5月13日,在兰赛德附近,女王与摄政,哥哥与妹妹,这一个斯图亚特家族成员与那一个斯图亚特成员进行了最终的清算。

兰赛德一战历时虽短,却立见分晓。这一仗不同于卡贝里山之战,双方并未长时间犹豫与谈判。玛利亚·斯图亚特的骑兵发起攻击,朝敌方猛冲。但是莫雷所选的阵地位置很好,趁敌军骑兵还未攻上山坡,便以猛烈的火力将他们打得七零八碎,然后进行反攻,击溃敌方的整条防线。过了三刻钟,一切都已结束。女王的残兵溃不成军,扔下大炮和三百具尸体,拼命逃窜。

玛利亚·斯图亚特在一座山冈上观战,一看到败局已定,便急忙下山,翻身上马,只由少数几个骑兵护送,飞驰而去。她已经吓得要命,再也不想阻击,马不停蹄,拼命奔逃,穿过牧地和沼泽、森林和原野,第一天一直往前赶,心里只有一个想法:逃命!后来她写信给洛林的红衣主教:“我忍受辱骂、诽谤、囚禁、饥饿、寒冷、暑热。我逃走了,但不知逃往何方,一口气奔驰了九十二英里,没有进食,没有歇息。我不得不在光秃秃的泥地上睡觉,喝发酸的牛奶,吃燕麦糁粥,见不到面包。我像猫头鹰一样在野外过了三个夜晚,没有一个侍女伺候我。”就这样她以最近几天的形象,一个勇敢的巾帼英雄,一个具有传奇色彩的女杰,留存在民众的记忆之中。今天,在苏格兰人们已经忘记了她的种种弱点与蠢事,宽恕和谅解了她因激情勃发而犯下的过错。留存下来的只有这个形象——即:这个温柔的女子被囚在冷寂的城堡里——和另外一个形象——即:勇武的女骑手为了保住自身的自由,跨着口吐白沫的马奔驰在暗夜之中,宁愿上千次冒着死亡的危险,也不肯畏惧地怯懦地向敌人投降。她在夜间出逃已有三次:第一次是同达恩莱一起逃出霍利罗德;第二次是女扮男装,从博斯维克城堡逃往波思威尔处;第三次是跟道格拉斯逃离罗奇勒文城堡。三次她都是大胆地快马奔驰,为了保全自由和王位。这一回她只救了自己一条命。

兰赛德之战后三天,玛利亚·斯图亚特到达坐落在海滨的敦德伦南修道院。这里是她的国土尽头。人们将她像一头逃窜的野兽追逐到她自己辖地的边缘。对这个昔日的女王来说,如今在整个苏格兰再也没有安全的处所。后退已无路可走,在爱丁堡等待她的将是毫不容情的约翰·诺克斯,将是又一次平民的嘲弄,又一次神职人员的仇恨,也许还有耻辱柱和火刑架。她最后的一支队伍已经溃败,她最后的一线希望已经破灭,现在到了艰难选择的关头。身后是失去了的国土,再无一条道路通往那里。面前是无边无际的大海,可以通向所有国家。她可以渡海去法国,去英国,去西班牙。她在法国长大成人,那里有她的朋友和亲戚,那里还住着许多人,他们喜爱她。有曾经歌颂她的诗人,有曾经伴送她的贵族。这个国家曾经以待客之礼接纳过她,举行过豪华的盛典使她母仪天下。可是正因为她在那里曾经贵为王后,世间荣华集于一身的人上人,现在也不想形同叫花子,作为衣衫褴褛、名声有损的乞求者回到那里去,也不想看到满怀仇恨的意大利女人卡塔琳娜·美第奇的奸笑,也不想接受任何施舍或者由着他人把自己关进修道院里去。逃到西班牙去找满面冰霜的菲力普意味着看人脸色过日子:这个一意孤行的君主永远也不会原谅她在一名新教牧师前面表示愿意与波思威尔结婚,不会原谅她接受异教徒的祝福。这样一来,只剩下不是选择的一种选择,其实这是一种无奈的做法:渡海去英国。在囚禁期间最无希望的日子里,伊丽莎白不是叫人转告她,“她随时都可以把英国女王看作可靠的朋友”吗?伊丽莎白不是郑重地承诺过,要使她重登王位吗?伊丽莎白不是派人送来一枚戒指,任何时候都可凭此信物唤起姐妹之情吗?

可是谁的手一旦触到厄运,伸出去抓到的骰子点数总不对头。像做出每一重大的决定时那样,玛利亚·斯图亚特在这最紧要的关头也过于仓促地打定了主意。她事先并未要求得到保证,便从敦德伦南修道院写信给伊丽莎白:“至亲的姐姐,我遭到的种种不幸你大概多半已经获悉。但是促使我今天给你写信的事情就在不久前发生,你可能还未听到。因此我必须尽可能简要地告诉你下面这些情况:我最信任最器重的臣子当中有一些人对我动武,所作所为极其无礼,是全能的主宰将我从陷身其中的残酷的囚禁中解救出来。但是后来在一次决战中,我被打败,忠于我的臣子中绝大多数已在我眼前牺牲了。我被逐出自己的王国,处境艰窘,除了天主,我只能寄希望于你的善意。至亲的姐姐,我请求你做出安排,让人将我带到你的面前,以便向你倾诉所有的事情。

“同时,我请求天主赐你以上天的一切幸福,给我以宽容和安慰,首先是我希望通过你得到的安慰。为了使你记起我信赖英国的缘由,我派人给英国女王送来这枚宝石戒指,这是你答允给予友情与援手的信物。 爱你的妹妹 女王玛利亚”

玛利亚·斯图亚特写得匆匆,仿佛落笔算数,就此放下了心,这些话使她的未来永远成了定局。随后她将戒指封入信封,将这两样东西交给一名骑马的使者。封在里面的不仅是那枚戒指,还有她的命运。

现在事情已经定下来了。5月16日玛利亚·斯图亚特登上一条小渔船,横渡索尔威湾,在海港小城卡立斯尔附近踏上英国的土地。在一生前途系于此的这一天,她还不到二十五岁,但她这一辈子实际上已经到此结束。包罗万象的生活能够给予人们的一切她都享受过和遭受过。她登上了人间欢乐的顶峰,踏遍了世上悲苦的低谷。在极短的时间里,在心灵的极度紧张中,她体味了诸般幸福和灾祸,埋葬了两个丈夫,丢掉了两个王国,遭到监禁,走过犯罪的邪路,但是一再以重新焕发的自尊踏上通向王位、圣坛的台阶。这几个星期,这几年,她生活在火焰之中,生活在如此炽烈、吞没一切的火焰之中,以至于它的反照历经几个世纪还在闪耀。但是现在火堆坍落了,熄灭了。她已在里面销蚀殆尽:只留下熔渣与灰烬。这是令人瞩目的耀眼的火光消失之后可怜的残余。玛利亚·斯图亚特仅仅剩下自身的影子,融入人生的暮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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