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下文学
会员中心 我的书架

第十四章 绝路一条

(快捷键←)[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快捷键→)

1567年4月至6月

波思威尔悲剧正逐步趋向高潮,人们似乎在一种内在力量的驱使下,不由自主地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起莎士比亚。这部悲剧与哈姆莱特悲剧的情节外部有着明显的相似之处。像在那里一样,在这里也有一个遭到自己妻子的情人暗害的国王,也有一个急得离谱赶着同谋害自己丈夫的凶手走向婚礼圣坛的遗孀,也有凶杀带来的影响,致使掩盖与否认此事比当时进行此事更要费力。这一方面非常相像,已是匪夷所思,而莎士比亚创作的苏格兰悲剧 与作为史实的苏格兰悲剧中好些场景之间的惊人类似之处使人产生的似曾相识的感觉则更加强烈而深刻。莎士比亚有意无意地移植了玛利亚·斯图亚特悲剧的气氛写下《麦克白》:在创作里发生于顿锡南宫中的种种实际上是霍利罗德宫里的遗事。像在那里一样,在这里凶杀之后也有同样的孤寂、同样的心灵阴影的压抑、同样的可怕的盛宴,席间谁都无心取乐,一个一个地悄然溜走,因为不祥的乌鸦在屋外盘旋,呱呱声预报着灾祸临头。人们往往几乎难以分辨:是历史上的玛利亚·斯图亚特深夜绕室彷徨,不能安眠,在良心的折磨下六神无主,但求一死解脱?还是作品中的麦克白夫人想洗掉手上无形的鲜血?是波思威尔还是麦克白?——犯下了罪行变得越来越死硬越冷酷,对举国上下敌视自己进行越来越大胆越狂妄的挑衅,但又知道,再凶也无济于事,冤魂总比活人要狠。在这里和在那里驱动的力量都是一个女人的激情,下手的凶犯都是男人。两部悲剧特别相似之处则是那种气氛,那种沉重的压力——迷惘而痛苦的心灵所承受的那种压力,男人和女人被同一罪行缚在一起,互相拉扯堕入可怖的深渊。这两部悲剧——一部是创作,一部是史实——将罪犯的心理活动和死者不可思议地施加在凶手身上的威慑力量刻画得入木三分,这在世界史上,在世界文学中都是未曾有过的事情。

这种相似之处,这种罕见的类似现象只是一种巧合吗?还是不妨这样设想?——即:在莎士比亚的作品里或多或少地浓缩与提炼了玛利亚·斯图亚特亲身经历的悲剧。童年的印象永不磨灭地留存在作家的心灵里。这位旷世奇才将过去的启示出神入化地变为从此超越时间而永驻的现实。无论如何,莎士比亚肯定知道发生在霍利罗德宫中的种种事情。他在边陲地区度过整个童年,一定听到过许许多多关于这个浪漫女王的故事和传闻。狂热的激情使她丧失了王国和王冠。为了惩罚她,将她从一座英国城堡押解到另外一座。他——一个年轻人,已是半大的男子,真正的作家——大概刚好在伦敦,听到钟声响彻全城大街小巷,人们欢呼伊丽莎白的死对头终于授首,达恩莱最后还是将这个不贞的妻子拽进了坟墓。后来他在霍林谢德 的编年史里读到关于苏格兰国王遭遇不幸的记载时,想起玛利亚·斯图亚特悲惨的结局。或许他在创作的虚构过程中,将这一个和那一个题材巧妙地融合在一起。谁都没有把握肯定就是这样;但是谁也不能否认,莎士比亚笔下的悲剧有着玛利亚·斯图亚特亲身经历的那部悲剧的印记。然而只有读了《麦克白》,并且设身处地去体会,才能充分理解在霍利罗德那段日子里的玛利亚·斯图亚特,才能充分理解一个坚强的灵魂在无法承受投入整个身心犯下的罪行时那种难言的痛苦。

在这两部——虚构的和真实的——悲剧里使人感到震惊的首先是玛利亚·斯图亚特和麦克白夫人犯罪以后发生的变化极为相似。在此之前,麦克白夫人是一个多情、开朗、富有活力的女人,有主见,好逞强,一心只想到自己所爱的丈夫是一个伟人,玛利亚·斯图亚特十四行诗中的“为了他我要获取最高的奖赏”也有可能出现在她的笔下。

要强的心理产生出使她犯罪的动力。当此事只是想法、意图、计划的时候,当鲜红的热血还未在她手上、在她心头流过的时候,麦克白夫人行事机智而坚决,像玛利亚·斯图亚特将达恩莱哄骗到柯克·奥菲尔德一样,她也用甜言蜜语将邓肯引诱到匕首在等候他的卧室里。谋杀得手以后,她马上变成另外一个人。她的力量已耗尽,她的勇气已消失。良知像一把火在徒有生命的躯体里燃烧。她目光呆滞,神不守舍,在各个房间里乱窜,朋友担忧,自己恐惧。唯一的狂乱的渴求使得遭到折磨的头脑失常了:渴望忘却,这是一种病态的希求,盼着不再知道此事,盼着不必再想到此事,盼着沉沦解脱。达恩莱遭到杀害以后,玛利亚·斯图亚特也正是这样。她一下子变了,变了模样,从她过去的气质来看,甚至连她的脸部特征也显示出这种前所未见的变化,以至于伊丽莎白的暗探德拉利向伦敦报告时这样写道:“从未见过一个女人没有重病,却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外貌变得像女王这样厉害。”仅仅几个星期以前,她还是一个开朗、理智、健康、自信的女子。现在人们再也没有这种印象了。她杜门不出,躲起来,藏起来。也许她像麦克白和麦克白夫人那样还抱着这样的希望:只要自己保持沉默,人们也不会说话,黑浪就会开恩从她头顶越过去。可是人们开口了,开始提出疑问,提出坚决的要求。她听到,人们从爱丁堡街头向上面朝她的窗口高喊那些凶手的名字。被害人的父亲伦诺克斯、她的对手伊丽莎白、她的朋友皮顿、整个世界都要求她表态,要求她进行审判。这时,她逐渐不知所措了。她知道,她一定要想点办法来掩饰来辩解,可是无法做出令人信服的回答,无法找到瞒天过海的说法。好像被人催眠那样,她仿佛听到来自伦敦、巴黎、马德里、罗马的声音在说话、规劝、告诫,但是无法从心灵的麻木中振奋起来。她听到这些呼喊就像一个遭到活埋的人觉察到头顶地面上的脚步声,挣扎不得,动弹不得,求生不得。她知道,现在她一定要装成哀痛的寡妇、绝望的妻子,大声抽泣、诉苦,让人们相信她的清白。但她觉得口干舌燥,再也无法说话,她再也不能装模作样。这样过去几个星期,她终于忍受不了。像一头四面被困的野兽在极度恐惧中拼死转身扑向猎人,像麦克白为了自保,想以一次又一次凶杀来逃避未偿的血债,玛利亚·斯图亚特这时也终于从再也难以忍受的麻木状态中挣脱出来。她变得根本就不在乎人们怎么看她,不在乎自己的做法是明智还是荒谬,但求别再陷身于呆滞之中,但求做些什么,但求现在继续和不断做些什么,做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借以避开告诫的和威胁的声音,但求向前向前,千万不要停下来,别去细想,否则她一定会看出:再好的主意也救不了她。心灵有各种各样的奥秘,其中之一便是:快速的行动能够暂时掩盖内心的恐惧,宛如一个马车夫,觉察到车下的桥面发出咯吱咯吱的断裂声响,便抽打辕马,因为他知道,只有朝前猛冲才能逃生。玛利亚·斯图亚特现在也拼命驱策她那匹命运黑马,想在奔驰中冲过种种顾虑,将各种非议踩得粉碎。别再思考什么,别再了解什么,别再听见什么,别再看到什么,但求往前,继续往前直冲,冲入疯狂的境地!宁可在惊惧中了结,也不要永无了结的惊惧。这是永恒的规律:一块石头落进深渊,越往下掉,速度越快。自知无路可走的灵魂行事也越来越仓促越荒谬。

凶杀案发生后这几个星期里玛利亚·斯图亚特所做的一切都不能以清醒的理智,只能以极度恐惧造成的慌乱心理来解释。就在六神无主之时,她也一定心里明白:她已永远败坏了自己的名声。发生凶杀案后没有几个星期便又结婚,而且偏偏下嫁给谋害自己丈夫的凶手,苏格兰全国和整个欧洲都一定将此事视为对正义与美德的空前挑衅。要是偃旗息鼓一两年,大家或许也就淡忘了中间的种种纠葛;事先在外交上巧妙地活动活动,便能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说明她为什么挑他,就挑这个波思威尔做她的丈夫。只有一种情况会将和必将玛利亚·斯图亚特毁掉,即:如果她不服丧,急不可耐到目中无人的地步,就将王冠戴到凶手头上。可玛利亚·斯图亚特现在却硬要采取的做法正是这种极其荒唐的行为,急切得露骨已极。

一个素来行事明智,还算审慎的女人竟然做出这种难以理解的事情,只有一种解释,就是:事出无奈。显然,她不能再等待了,因为有什么事情不容许她再等待下去,因为等待与拖延不可避免地必将暴露目前尚无人知晓的秘密。她之所以慌乱地一头扎进同波思威尔结婚的事情里,唯一的原因只能是:这个不幸的女人当时已经知道自己怀孕了——后来发生的事情将证实这一揣测。她所怀的孩子不是亨利·达恩莱国王的遗腹子,而是犯禁、罪恶的孽种。可是一个苏格兰女王不能有私生子,尤其是如有此事,则无异于在所有墙壁上用火红的字体记述了她犯罪或同谋的嫌疑,无可置辩地表明她在丧期里同情人寻欢作乐。最不会计数的人也会按月回头算出玛利亚·斯图亚特到底在达恩莱被害之前还是遇害之后不久便与波思威尔有染——那样也可耻,这样也可耻。只有匆匆结婚取得合法地位才能挽救孩子的名誉,勉强保住自己的面子。如果孩子出世时,她已经是波思威尔的妻子,人们对早产倒还会谅解,不管怎样总算有一个人在旁边,将自己的姓氏给孩子,保护孩子的权利。同波思威尔结婚的事,每拖延一个月一个星期,都是无可挽回地在浪费有限的时间。或许她觉得——这是要命的选择!挑选谋害自己男人的凶手做丈夫,也不会像生下一个不知谁是父亲的孩子而公开认罪那样丢脸。只有认定这种不可抗拒的自然压力可能就是事实,才能理解玛利亚·斯图亚特在这几个星期里的反常行为。所有其他解释都是闭门造车,使人难以看清她的内心世界。人们只有理解了她的这种恐惧心理——任何时代都有成千上万的女人采取荒唐、罪恶的做法,人们只有理解了它的这种令人寝食不安的焦虑,理解了她生怕由于始料未及的怀孕而暴露出人所未知的关系,才能懂得她由于心虚而迫不及待。只有这个解释,只有这个唯一的解释才能使人在她匆忙行事的慌乱中寻获某种缘由,同时得以窥见这个可悲的女子内心有何等深重的苦楚。

这是可怕、悲惨的处境,连魔鬼也想不出更加残酷的处境。一方面,由于女王觉得已经怀孕,时间促使她在极度匆忙中成婚;而另一方面,如此忙迫等于告诉人们她是从犯。在举国上下和整个欧洲众目睽睽之下,作为苏格兰女王,作为遗孀,作为庄重正派的女人,玛利亚·斯图亚特不应该挑选一个像波思威尔这样臭名远扬、嫌疑重大的男人做丈夫。但是在无路可走的情况下,她一个无助的女人除他之外别无救星。她不应该同他结婚,又不得不同他结婚。可是为了不让公众觉察到成婚的内在压力,必须虚构另外一种外在压力,随便什么都行,但求谁能够解释为什么忙乱到这种地步。必须想出一个借口,证明这桩在法律上与道义上极为荒唐的事情自有原因,迫使玛利亚·斯图亚特这样结婚。

可是一个女王怎能被迫下嫁一个地位偏低的臣子呢?按照当时的名誉规范只有一种可能,即:如果一个女子遭到强奸,那么施暴者就有责任通过结婚恢复这个女子的清白。只有她事先已被强奸,玛利亚·斯图亚特还可勉强解释与波思威尔结婚的缘由。只有这样,才能在民众面前造成假相:她非自愿,迫于无奈出此下策。

只有无路可走,绝望到了极点,才会采取这样一个异想天开的办法;只有慌乱的心态才会产生慌乱的想法。玛利亚·斯图亚特在关键时刻一向有胆识,有决断,可是当波思威尔向她建议演出这样可悲的闹剧时,连她也吓得后退:“我宁愿死去,因为我看到一切没有好结果。”这个痛苦万分的女人写道。可是不管伦理学家们怎样议论波思威尔,这个亡命之徒依然故我,神气活现,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不怕整个欧洲非议,他就敢扮演不要脸的无赖,奸污女王的流氓,对正义与美德嗤之以鼻、拦路行劫的强盗这样的角色。如果事关王冠,即使地狱大门对他打开,他也不会悬崖勒马。面对任何危险,他都不会退缩、发抖。人们不禁想起莫扎特的唐璜,想起他向死者挑衅,“邀请”骑士立像共进晚餐的无赖嘴脸。他的勒波雷罗 ,即内兄亨特利在一旁吓得发抖。亨特利因赞同波思威尔与他妹妹离婚曾得到几个受俸神职作为报酬 ,可他没有那么卤莽,这出胡来的闹剧使他非常害怕。他赶紧去找女王,想劝阻她。但是波思威尔恬不知耻地已向全世界挑战,再多一个人反对,他根本就不在乎。突然袭击的计划可能已经泄漏出去——伊丽莎白的密探在实施计划的前一天已向伦敦报告了此事,但无论人们认为劫持是真是假,他都完全不放在心上,只要这次行动能使他更加接近当上国王的目标就行了。他天不怕地不怕,爱怎么干就怎么干,何况他还有力量挟持那个并不情愿的女人。

人们又一次从首饰盒中的书信里看到,玛利亚·斯图亚特的内在本能拼命挣扎着反对她主子冷酷的意志。她清楚地意识到:她这样子再骗一次瞒不过别人,只是自欺而已。这个唯命是从的女人像往常一样由着这个男人来摆布。像她当时帮他诱骗达恩莱离开格拉斯哥那样听话,这回她也怀着沉重的心情甘愿听任他“诱骗”自己。这部一个鼻孔出气的强奸闹剧一幕一幕地按部就班开演了。

4月21日,即在贵族法庭上通过施加压力波思威尔得以无罪释放和在国会受到嘉奖之后没有几天,4月21日,在波思威尔于艾恩斯利斯酒家迫使绝大多数勋爵同意这桩婚事之后不过两天,自从她当时作为半大姑娘与法国王储成婚,正好过去九年,一直不大为小孩操心的玛利亚·斯图亚特说是很想去斯德林宫看看儿子。受命监护王储的玛尔伯爵迎接她,心里很不踏实——大概已有各种各样的传闻透露出来。只有在其他妇女陪同下,玛利亚·斯图亚特才可以看她的儿子,因为伯爵们生怕她抢走孩子交给波思威尔。谁都知道,这个女人俯首帖耳地听从主宰她灵魂的暴君对她发出的任何命令,甚至意味着弥天大罪的命令。在少数几名骑兵——还有无疑已经卷入这一计划的亨特利和梅特兰——护卫下,女王看过儿子后又骑马回去。在离城六里处,突然有一大队骑兵冲过来,在波思威尔的率领下,“袭击”了女王一行。当然没有发生战斗,因为玛利亚·斯图亚特为了“避免流血”,不许她的随从人员抵抗。波思威尔一抓住她那匹马的缰绳,她便自愿“被俘”,由着人们把她带到顿巴尔去过甜蜜、快活的囚禁生活。一个带兵的热心过头,打算率领援军救驾,很快便经人暗示作罢。遭到袭击的随行人员亨特利与梅特兰在一团和气中被释放了。谁都未损一根毫毛,只有女王自己继续被“囚禁”在她迷恋的“暴徒”那里。一个多星期这个“遭到强奸的女人”与玷污她清白的施暴者同床共枕。而同时在爱丁堡却急如星火地通过重贿在教会法庭办理波思威尔与合法妻子离婚的手续。在新教法庭利用的借口破绽百出,说是他与女仆私通;在天主教法庭又说事后发现他与妻子珍妮·戈登有四等亲关系。这桩肮脏交易终于做成。现在可以向公众说:波思威尔狂妄地拦路劫持了事先一无所知的女王,出于一时邪念玷污了她。只有与这个以暴力占有了她的男人结婚,才能挽救苏格兰女王的名声。

用这样的“劫持”来骗人也太愚蠢了。谁都不会真正相信苏格兰女王“遭到了强暴”。甚至最善意的西班牙使节也向马德里报告说:这完全是串通起来干的事。可奇怪的是:正是把这场骗局看得最清楚的那些人,即那些勋爵现在却都装得好像他们真的相信这是一次“暴力行动”。他们已经又订立了一份除掉波思威尔的“盟约”。这伙人煞有介事地把劫持闹剧当成确有其事,实际上,这是颇具匠心的恶作剧。他们忽然变得赤胆忠心,令人感动,满腔怒火地宣称:“身为一国之君的女王横遭囚禁,此事危及苏格兰的尊严。”他们又突然抱成一团,身为臣属要从恶狼波思威尔的利爪下救出无助的羔羊。他们寻找多时的借口现在得来全不费工夫:戴上爱国的面具,从背后袭击这个兵权在手的独裁者。他们匆匆聚集起来,要从波思威尔手里“解救”玛利亚·斯图亚特,就此阻挠他们在一个星期前还赞同过的婚事。

她那些勋爵突然巴结得过了头,硬要在“劫持者”魔爪下搭救她。对玛利亚·斯图亚特来说,再也没有比这种情况使她感到更尴尬的了。这样一来,她这副做了手脚洗的牌便被他们吃掉。事实上,她并不希望别人将她从波思威尔手中“解救”出去,相反地,只想永远同他在一起。因此,她又连忙把波思威尔对她施暴的谎言扔掉。既然她昨天要往他脸上抹黑,那么今天她就得又把他洗刷干净,于是这出闹剧便毫无效果可言。为了使她的波思威尔不被追究,不被控诉,她急忙为她的诱骗者充当雄辩的律师,说虽然她“受到奇怪的对待,但是从那以来却很好,所以完全没有抱怨的理由”。由于身边没有人帮助她,“她只好按捺最初的反感,考虑他求婚的事情”。这个陷身于激情荆棘丛中的女人处境越来越难堪。她的最后一块遮羞布已被钩住留在这片树丛里,等到她挣脱出来,便赤裸裸地站在那里,任由人们嘲弄。

5月初,玛利亚·斯图亚特从爱丁堡返回,朋友们在迎接这位他们一向极为尊敬的女王时感到非常惊愕:波思威尔牵着她那匹马的缰绳,为了暗示女王自愿跟随他,他的士兵都把枪矛扔在地上。少数真心关切玛利亚·斯图亚特与苏格兰的人力图劝诫这个鬼迷心窍的女人,但都白费唇舌。法国使臣杜·克洛克对她说:如果她同波思威尔结婚,那么与法国的友好关系也就结束。对她忠心耿耿的臣子当中有一个哈里斯勋爵,他曾跪在她的脚边苦谏。矢志不移的麦尔维尔想在最后关头劝阻这桩不幸的婚事,好不容易才逃脱波思威尔的报复。眼看这个勇敢、开朗的女子一味听命于一个狂妄的野心家,大家都很痛心。他们都忧心忡忡地预见到:玛利亚·斯图亚特这样不顾一切地匆匆与杀害自己丈夫的凶手结婚,必将失去王冠与名声,而对她的敌人来说却提供了大好时机。约翰·诺克斯所有话里有话的预言都可怕地成了事实。他的后继者约翰·克莱格起初断然拒绝在教堂里张贴罪恶的结婚启事,直截了当地说:这是一桩“当众露丑、骗人”的婚事。后来波思威尔威胁要绞死他,他才答应谈判。为此被迫屈从的玛利亚·斯图亚特低下头来,低得越来越厉害。现在所有人都知道:她迫不及待地要尽快结婚。每一个无耻的勒索者都借表示同意,促成其事而尽量敲诈她。亨特利由于办成妹妹与波思威尔离婚的事,得到原来拨给王室的领地。天主教主教索取的高额报酬是各种圣职与称号。而要价最狠的则是新教神职人员。牧师在女王和波思威尔面前俨然是一个没有讨价还价余地的法官,而不是臣下。他要她当众低头:女王,这位信奉天主教的女君主,吉斯家族的外甥女不得不表示愿意也按改革教派的,即异端的仪式举行婚礼。玛利亚·斯图亚特作了这一屈辱的妥协,也就丧失了最后的依靠,打出了她剩下的最后一张牌:失去了天主教欧洲的援助,失去了教皇的好感,失去了西班牙与法国的同情。现在她孤身与所有人为敌。十四行诗里那些话语已成为可怕的现实:

为了他我从此无视名声,

这一生造就的唯一真正的幸福,

为了他我拿良知与权力去冒险,

为了他我抛却亲情与友谊。

然而,自暴自弃者无可救药;神明无意听取做出无谓牺牲者的请求。

在她身后数百年间,历史几乎没有留下比1567年5月15日的婚礼更加可悲的一幕:在这幅凄凄惨惨的图像里反映出玛利亚·斯图亚特达于极点的屈辱。她的第一个夫婿是法国王储,婚礼在大白天举行,那是辉煌的日子、荣耀的日子。几万人向这位年轻的王太妃欢呼。法国城乡贵族,各国使节都来一睹王太妃在王室成员与骑士精英簇拥下前往巴黎圣母院的风采。她经过一个个看台和窗口,那里挤满了激奋不已、挥手致意的人群。众多的平民怀着敬意和喜悦的心情看着她。第二次婚礼就已没有那么风光:不再在大白天,而是在曙光初露时分六点钟,神父将她与亨利七世的外曾孙结为夫妇。但不管怎样,全体贵族都到场,还有外国使节。当时热热闹闹地摆了几天宴席。爱丁堡回响着欢乐的喧闹声。可这一次,即第三次婚礼,同波思威尔(她赶在最后时刻封他为奥克尼公爵)结婚却偷偷地进行,就像作案那样。凌晨四点,全城居民还在睡梦中,家家户户的屋顶上还笼罩着夜色的时候,有几个身影生怕人家看见蹑手蹑脚地进了宫内小教堂。人们曾在这里——此事过去还不到三个月,玛利亚·斯图亚特还在戴孝——为她被害的丈夫的尸体举行过祈祷仪式。这一回,小教堂里却一直冷冷清清。发出了许多请帖,可是来宾少得使人脸上都挂不住。谁也不想亲眼看到苏格兰女王把戒指戴到杀害达恩莱的那只手上去。几乎所有的王侯都未在场,也不找个理由说明一下。莫雷与伦诺克斯已经出国。甚至梅特兰和亨特利这两个忠奸参半的近臣也不露面。虔诚的女天主教徒玛利亚·斯图亚特以往只会对仅有的一个人,即对听取她忏悔的神父吐露内心深处的秘密,现在他也永远离开了她。这位庇护她良心的神职人员凄然断言:现在他认为她已无可救药。任何重视名节的人都不想看到杀害达恩莱的凶手与达恩莱的妻子结为夫妇,效忠天主的神父更不愿意为这一罪恶的结合祝福。玛利亚·斯图亚特恳请法国使臣杜·克洛克到场,想以此挽回一点面子,可也未能遂愿,这位一向善意相待的朋友断然加以拒绝。他如在场,将意味着法国对此表示赞同。他说:“我如应邀到场,人们可能以为我国君主曾经插手此事。”此外,他也不愿意承认波思威尔为女王的丈夫。没有做弥撒,没有奏风琴,仪式匆匆收场。晚上举行舞会的厅堂没有用蜡烛照明,没有大摆筵席。没有像在达恩莱婚礼的过程中那样,伴着“恩赐!恩赐!”的叫喊声,把钱从楼上扔到正在欢呼的人群中去。小教堂冷清清,空荡荡,黑黢黢,活像一口棺材。在这奇怪的婚礼上,见证人都宛如吊丧者神情肃穆地站着,随后并无婚礼行列浩浩荡荡地在人们夹道欢呼声中穿过全城。新婚夫妇在凄清、阴森的小教堂里冷得发抖,连忙躲进自己的屋子,把各扇门都闩上。

她曾由着性子,像鬼迷心窍一样奔向目标,如今已经达到目的,正是在这个时候,她感到了失落。她曾以灼热的目光盼着结婚时刻的到来,在虚幻的想象中以为他的亲近、他的爱抚将使恐惧心理一扫而光。但是现在,当她再也没有热切的盯住不放的目标时,她的眼睛也就能够看清所处的境地了。她环顾四周,突然发现置身于空白与虚无之中。就是在他——这个她爱得发疯的男人——和她之间看来结婚之后也马上开始不和了。如果两个人曾经各把对方推向毁灭,那么彼此总说错在对方。在举行这次可悲的婚礼当天下午,法国使臣便已发现她一副六神无主、走投无路的样子。还没有到傍晚时分,夫妇两人之间便出现了冷漠的阴影。杜·克洛克向巴黎报告:“悔恨已经开始。星期四女王陛下召我入宫,我觉察到她与丈夫之间在举动上有点异样。她想对我解释:如果我看到她神情忧郁,那是因为她永远不想再有乐趣,但求一死了之。昨天,她和波思威尔伯爵锁了门待在屋子里的时候,人们听到她大声呼喊,叫人给她一把刀子,她要自尽。大家在隔壁听见她的叫喊声,生怕要是天主不来救助,她可能会在绝望中伤害自己。”不久又有报告谈到这对夫妇之间出现严重不和。据说,波思威尔实际上不把他与年轻美丽的妻子离婚当一回事,同她过夜,而不是同玛利亚·斯图亚特待在一起。这位使臣再次向巴黎报告:“从举行婚礼那一天起,玛利亚·斯图亚特以泪洗面,终日唉声叹气。”这个鬼迷心窍的女人已经获得她向命运索取的一切,现在她明白了:一切都已完蛋,自讨苦吃,恐怕只有死去,才可解脱。

玛利亚·斯图亚特与波思威尔在痛苦中度过了总共持续三个星期的蜜月,这是只有恐惧和挣扎的三个星期。这两个人为了硬挺,为了解救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徒劳无功。在公共场合,波思威尔对女王显得非常尊敬而体贴,他假装恩爱和恭顺。然而,他的所作所为如此伤天害理,言辞与举动已无济于事。全城的居民都闭紧嘴巴沉着脸注视这对罪犯夫妇。这个独裁者想收买民心也是枉然。贵族们对他避之唯恐不及,他便装成开明的、善良的、虔诚的样子。他去看望改革派的布道师,但是新教的神职人员像天主教的一样对他心怀敌意。他给伊丽莎白写了几封信,措辞卑谦,她不予回复。他写信到巴黎,人们也不理睬。玛利亚·斯图亚特召见那些勋爵,他们却待在斯特林。她想要回孩子,人们并不给她。谁都毫无动静,谁都对他们两个三缄其口。为了装出一点满不在乎、轻松愉快的样子,波思威尔急匆匆地举办了一次假面舞会和水仗游戏。波思威尔自己也骑马去参加比赛。脸色苍白的女王在看台朝他微笑。老百姓一向好奇,他们一群一群地聚集在一起,但是并没有欢呼。全国笼罩着冷酷的淡漠和使人瘫软的恐惧,一经触动必将变成愤怒和怨恨。

可是波思威尔并非属于沉迷在一厢情愿的错觉之中的那一类人。作为有经验的水手,他在这样沉闷的静寂中觉察到风暴即将来临。像往常一样,他果断地着手准备。他知道,人们是要他的命,很快就是武力最后讲话了,因此他急忙从各处拼凑骑兵和步兵对付袭击。玛利亚·斯图亚特自愿为他招募雇佣兵而牺牲她还能牺牲的一切。她变卖珠宝,举债筹款,最后甚至——这对苏格兰女王是耻辱,对英国女王是耻辱——叫人将刚刚收到的伊丽莎白送给孩子的礼物金质洗礼盆熔化掉,只是为了以此铸几枚金币,勉强支撑她的统治地位。沉默越来越可怕。那些勋爵聚集起来,像阴云四合压向王宫,闪电随时都会直刺而下。波思威尔对他同伙的奸诈深有了解,当然不会相信现在太平无事。他知道,这些人很阴险,正在酝酿突然袭击他的计划。他不想在这不设防的霍利罗德等着挨打,便于6月7日,结婚才三个星期,就逃往坚固的博斯维克城堡,那里离他自己的部下近些。玛利亚·斯图亚特算是最后一次出力,号召“国民、贵族、骑士、地主、缙绅、自耕农”于6月12日也去那里,全副武装,携带六天口粮。显然波思威尔打算趁他那些敌人还未集结,便发起闪电一样的攻击,把他们打垮。

然而,正是逃出霍利罗德这一行动给那些勋爵壮了胆。他们马上向爱丁堡进发,未遭到抵抗便占领了全城。谋杀帮凶詹姆士·巴尔福连忙出卖同伙。他将固若金汤的王宫交给波思威尔的敌人,这样他们便可以带一两千骑兵奔赴博斯维克,在波思威尔的部队做好战斗准备之前就将他俘获。可是波思威尔并不像一只兔子那样让人捕捉。他急忙从窗口跳出,骑马疾驰而去。只有女王还留在城堡里。面对女君主,他们不想马上动粗。他们只想劝她离开祸根波思威尔。可是这个不幸的女人依然全心全意迷恋这个施暴者。夜里她匆忙换上男装,未带随从,抛下一切,大胆地驰往顿巴尔,去与波思威尔同生共死。

一个耐人寻味的迹象应该使女王意识到:她已完蛋,无可挽救。她唯一还在身边的谋士梅特兰·勒廷顿突然“不辞而别”。在玛利亚·斯图亚特丧失理智那几个星期里,只有他依然对她怀着几分善意。在女王的绝路上,梅特兰伴随她走了好长的一段,也许谁都没有像他那样卖力卷入杀害达恩莱的那一张网里。可是如今他觉察到女王已危如累卵。一个真正精于权术之道者总是转动风帆驶向得势者,从来不会驶向失势者。梅特兰再也不想待在已经失败的一方,趁前往博斯维克时一片忙乱之机,悄然从随行人群中拨转马头,驰往勋爵他们那边。最后一只老鼠离开了正在下沉的大船。

现在再也没有什么能够使这个屡教不改的玛利亚·斯图亚特畏葸不前或心怀警惕了。危险在这个非凡的女子身上总会激发出不顾一切的勇气,这使她那些荒谬绝伦的愚蠢行为显示出一种匪夷所思的动人之处。她身穿男装,骑马来到顿巴尔。这里没有女王服饰,没有铠甲,没有兵器,这无所谓!朝觐和仪态都已成过去,现在是打仗了!于是玛利亚·斯图亚特向某个贫苦的女人借来乡间常见的普通衣服:一条短裙,一件红衫,一顶绒帽。尽管她穿起来显得并不合身,也没有了女王的气派,但是只要能够骑着马同他在一起,在这个男人身边就行,自从她失去了一切,这个人现在对她来说就是世上的一切。波思威尔匆忙将他临时拼凑的乌合之众集中在一起。骑士和贵族中没有一个人应召赶来。整个国家早就没有人对女王唯命是从了。只有两百名使火绳枪的雇佣兵作为主力向爱丁堡进发,尾随其后的是一群装备粗劣的农夫和边民,充其量不超过一千两百人。为了抢在那些勋爵的前面,波思威尔只有依靠自己坚强的意志驱赶他们前进。他知道,理智告诉人们已经无路可走时,往往只有蛮勇还能挽救颓势。

在卡贝里山附近,离爱丁堡六英里处,这两群人(双方实在都不能叫军队)遇上了。玛利亚·斯图亚特这边在人数上占有优势。但是在舒展开来气势逼人,上有雄狮王徽的大旗下,却没有一个勋爵,没有一个骑着骏马的贵族。除了使火绳枪的雇佣兵以外,只有武器差、士气低的族人簇拥着波思威尔。在他们对面,相隔不到半英里,近到玛利亚·斯图亚特可以认出每一个人。那些勋爵排成队伍,骑在鞍辔华丽的马上,盔甲闪着微光。这些人既惯于打仗,也乐于打仗。他们那面旗很怪,白底上画着一个遭到杀害的男人,躺在一棵树下面,旁边跪着一个小孩,一边哭泣,一边举起双手朝天叫喊:“上帝呀!请求你为我的事审判,复仇!”这面旗竖在王室旗标的对面,一副对着干的架势。这些勋爵当时参与过挑唆,致使达恩莱被害,现在一变脸又要借此表示他们是替达恩莱复仇,只是与谋害凶手刀兵相见,并非反叛女王。

两面图像鲜明的彩色大旗迎风招展。这边和那边双方都缺乏真正动手的勇气,这两群人谁都没有渡过小溪发起攻击。两边都在等待,都在观察对方。波思威尔仓促拼凑起来的边区农夫并不想为与己无关、毫不了解的事去送死。而那些勋爵这样堂而皇之对合法的女王动武也感到有点尴尬。施展精心策划的阴谋除掉一个国王,然后绞死几个可怜虫,一本正经地说自己一身清白,干这种暗算的勾当,这些勋爵从来也不怎么于心不安。但是背离以坚不可摧的武力统治着那个时代的封建意识,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张胆地向女君主冲杀,又实在拉不下脸来。

法国使节杜·克洛克作为中立的观察者来到战场,双方都不想诉诸武力的心态逃不过他的眼睛,他立即从中斡旋。一面阵前谈判旗展示在人们眼前,于是两方大群人都享受这晴好的夏日,互不侵犯,在自己这边驻扎下来。骑兵下马,步兵放下沉重的武器,大家开始吃饭。杜·克洛克则在一小队人护送下,渡过小溪,骑马上了女王所在的山坡。

这样朝见不寻常。女王以往总是身穿贵重的王袍在华盖下接见法国使节,这时却坐在一块石头上,穿着一条杂色的农妇短裙,连膝盖也遮不住。但她身上那种雍容华贵、傲视万物的气派并不比一身朝服要逊色。她神情激动,脸色苍白,睡眠不足,难以抑制一腔怒火,自以为还是局势的主宰,还是国家的主宰,要求那些勋爵立即按照她的旨意行事,说当时他们郑重其事地宣判波思威尔无罪,现在又指控他是凶手;说当时他们自己向她建议同他结婚,现在又声称这桩婚事是犯罪行为。玛利亚·斯图亚特火冒三丈当然自有道理。可是一旦举起刀枪,讲理的时刻也就成为过去。玛利亚·斯图亚特同杜·克洛克正在谈判的时候,波思威尔骑马过来。这位使节对他打了招呼,但没有伸出手来。波思威尔开口了,他的话说得明白而又毫无保留。他那坦然傲视的目光并无丝毫畏惧的阴影。杜·克洛克尽管不愿意,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个无赖巍然不动的气概。这位使节在报告中写道:“我只能实话实说:我看他真是了不起的将才。他说起话来信心十足,深谙带兵之道,大胆果断而机灵。他看出:对方已经铁了心,而他自己手下一半人都未必靠得住,可他依然毫不动摇,教我不得不佩服。”波思威尔提出通过由他与任何一个地位相同的勋爵决斗来彻底解决这件事。在这生死关头,他甚至还兴致勃勃建议杜·克洛克登上一座小山,亲自观战取乐。可是女王不许决斗,她还是要对方俯首听命。这个不可救药、耽于幻想的女人总是缺乏现实感。杜·克洛克很快便明白,他此行已徒劳无益。玛利亚·斯图亚特噙着泪水,这位正派的老人很想帮助她。然而只要她不离开波思威尔,她便无可挽救,而她却硬是不肯抛开他。那么就此分手了,他躬身行礼,缓缓地骑马回到勋爵们那里去。

言尽于此,现在该是刀兵相见了。可是小卒都比将领乖巧。大人物们和颜悦色地谈判,他们看在眼里,那么自己这些穷汉干吗又要在这晴好的热天互相厮杀呢?他们四处闲逛,非常显眼。玛利亚·斯图亚特眼看自己的最后希望就要落空,便传旨发起攻击。但是这些乌合之众已经游荡了六七个钟头,现在慢慢地四散走开。那些勋爵一发现这个情况,马上派出两百名骑兵,准备切断波思威尔与女王的退路。这个时候,女君主方才意识到他们处境何等危险。然而她情深如此,并未想到自己,只想到对之倾心相爱的波思威尔。她知道,没有一个臣子敢对她下毒手,可他们对他就不客气了,就是为了免得他一翻脸又将替达恩莱复仇的那些人不爱听的一些事情抖搂出来,他们也不会放过他。因此她——这些年来头一回——收敛了她的傲气,派出一名使者,他手持阵前谈判旗,朝那些勋爵走去,请骑兵队长柯克坎尔第·格兰奇单独来她这边。

女王的神圣旨意此时尚有令人敬畏的威力与魔力。柯克坎尔第·格兰奇马上传令骑兵停止前进,自己只身去见玛利亚·斯图亚特,还未开口,便先按臣下本分下跪行礼,他提出的最后一个条件是:请女王离开波思威尔,同他们一起回爱丁堡。然后他们让波思威尔上马,随他去哪里都不追击。

波思威尔——妙不可言的场景,妙不可言的角色!——默然站在旁边。他没有对柯克坎尔第说一句话,也没有对女王说一句话,免得影响她做出决定。人们可以看得出来,他准备单枪匹马驰向那两百名骑兵,他们在山脚下勒住缰绳,等着柯克坎尔第举剑发出信号,马上就冲破敌方防线。波思威尔听到女王同意柯克坎尔第的建议,便朝她走去,拥抱了她,两个人都不知道这是最后一次。接着他上马疾驰而去,只带了几名仆人。浑浑噩噩的痴心终须抛却。透彻的、残酷的醒悟随之而来。

大梦乍醒,却醒得这般可怕而无情。那些勋爵曾经许诺玛利亚·斯图亚特,他们将体面地送她回爱丁堡。这些人的本意大概确实如此。可是这个遭到屈辱的女人穿着寒酸的积满尘土的衣服一靠近那一队雇佣兵,便像群蛇吐信,响起嘲讽的嘶嘶声。在波思威尔的铁拳庇护她的时候,百姓的仇恨都压在心里。现在没有人保卫她,他们便肆无忌惮地发泄怨气。一个投降了的女王对于叛乱的士兵来说就不是君主了。人群越聚越多,先是好奇,继则挑衅,到处都可以听到尖声的叫喊:“烧死这个妓女!烧死这个谋害亲夫的凶手!”柯克坎尔第用剑身抽打他们也无济于事,毫无办法。愤怒的人群重新聚集起来,终于以凯旋的方式结队而行,在女王前头高举画着一个遭到杀害的丈夫和一个祈求复仇的小孩的那一面旗。从下午六点到晚上十点,从兰赛德到爱丁堡,女王一路上遭到夹道旁观的人群百般辱骂。人们从每一幢房屋,每一个村庄蜂拥而来,争看一个女王被俘的绝妙好戏。好奇的人群推挤过猛,竟然冲散了士兵的队列,他们只能一个跟着一个向前行进。玛利亚·斯图亚特从来没有遭受过比这一天更加难堪的侮辱。

人们可以侮辱这个高傲的女人,但是无法使她屈服。正如伤口在感染后开始灼痛,玛利亚·斯图亚特也是在遭到嘲讽的毒素侵袭后方才感受到失败。她那容易激动的脾性和斯图亚特家族的脾性、吉斯家族的脾性猛地暴露出来。她不是心里明白,表面装蒜,而是把老百姓的辱骂算在那些勋爵的账上。像一头发怒的母狮,她呵责他们,要将他们绞死,钉在十字架上。突然她抓住在她旁边骑着马的林稷勋爵的手,威胁他说:“我以这只手起誓,我要你的脑袋!”每到危急关头,她在情绪冲动中产生的勇气便会促使她干出蠢事来。虽然她的命运攥在他们的手里,她这回也还是当众发泄自己对那些勋爵的仇恨与鄙视,而不是明智地隐忍或者怯懦地讨好他们。

或许她这样决绝使得那些勋爵也做得更加决绝,尽管他们的初衷并非如此。他们看到绝不可能指望她会放过他们,便想方设法让这个桀骜不驯的女人体会到自己已经到了任人宰割的地步。他们不是护送她回到坐落城郊的霍利罗德,而是强迫她沿着挤满围观人群的主干道进城——这条路经过谋杀现场柯克·奥菲尔德。在大街上,她被关进监狱看守的屋子里,好像将她示众一样。严禁他人入内,她的侍女与使女一个也不许进去。绝望的黑夜开始了。一连几天她没有解衣歇息,从早上起不曾吃过一点东西。这个女人从日出到日落经历了无可估量的痛苦:失去了江山,失去了情侣。外面窗下像在一只关着野兽的笼子面前聚集了流里流气的人群,嘲弄这个毫无还手能力的女人。激怒的市井小人不断地朝上面辱骂她。这时那些勋爵以为她屈服了,于是想法同她谈判。他们的要求也并不高,只是要她同波思威尔彻底断绝关系。可是这个刚愎的女人在毫无希望时拼搏比在充满希望时斗争还要奋不顾身。她鄙夷地拒绝了这个提议。甚至她的对头当中有一个事后也不得不承认:“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女人比置身于这些场合的女王还要勇敢,果断。”

那些勋爵威胁玛利亚·斯图亚特抛弃波思威尔未能奏效以后,他们当中最聪明的一个打算使用计谋。梅特兰,这个往日甚至忠于她的老谋臣采用比较微妙的办法。他想激起女王的自尊心和忌妒心。他对她说——或许是谎言,或许是实话,遇上权术家谁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波思威尔骗取了她的爱情,就是在结婚的那个星期他还同已经离异的年轻妻子继续亲热,还对她起誓,说他仅仅把她看作合法的妻子,女王只是小妾而已。可对这类骗子玛利亚·斯图亚特见怪不怪,早就一个也不相信了。梅特兰这一番话只会激起她更深的怨恨。于是爱丁堡市民看到了一个凄惨的场面:在铁窗后面,苏格兰女王衣衫褴褛,露着胸口,披着头发,像一个疯女。她突然扑到窗前,抽泣着歇斯底里地向人群叫喊,要他们解救她,说她被自己的臣子关在监牢里。老百姓尽管恨她,但目睹这番景象也感到震惊。

渐渐地局面很难再这样继续下去了。那些勋爵很想找个台阶下。可是他们看到已经做得太过分,无法再走回头路了。再把玛利亚·斯图亚特送回霍利罗德已不可能。把她留在看守的屋子里,责任重大,担当不起,因为周围全是愤慨的人群,而且这也可能激怒伊丽莎白和所有外国君主。唯一有勇气有威望做出决定的是莫雷,但他不在国内。没有他,那些勋爵不敢断然采取什么行动。于是他们商量好,先把女王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他们认为罗奇勒文城堡最保险,就选定这里。这座城堡位于湖心,四面都不同陆地相连,而且城堡的主人是莫雷的母亲玛格丽特·道格拉斯。估计她不会太善待玛利·德·吉斯的女儿,因为玛利·德·吉斯曾使詹姆士五世背弃了她。在勋爵们的文告中谨慎地避开了“囚禁”这个字眼。按照文告的说法,隔离只是为了免得女王本人同波思威尔勋爵取得任何联系,也免得女王本人同企图保护此人逃脱对他所犯罪行进行正义惩罚的那些人通气。这只是权宜之计,暂时变通的办法,只是惶恐与内疚产生出来的结果:他们还不敢将这起事件说成造反,还是把过错全推到在逃的波思威尔身上,用空洞的说法怯懦地掩盖更隐秘的意图:一劳永逸地将玛利亚·斯图亚特从王位上撵下去。

老百姓盼着审判与处决这个“妓女”,为了欺瞒民众,那些勋爵于6月17日傍晚派三百名警卫将玛利亚·斯图亚特送到霍利罗德。可是一俟市民们上床休息,他们便组成一小队人,把女王从那里带往罗奇勒文,一路奔驰,冷寂而悲凉,东方发白时方才到达。晨曦中,玛利亚·斯图亚特看到面前是波光潋滟的小湖,湖心便是囚禁她的城堡,坚固,孤寂,四面环水。人们划着小船把她送过去,随后那些铁皮的小门全都无情地关上了。关于女王与达恩莱和波思威尔的激情迸发而又阴森可怖的叙事曲至此结束;随之开始了忧伤凄苦的终曲,那是一部终身囚禁的编年史。

先看到这(加入书签) | 推荐本书 | 打开书架 | 返回首页 | 返回书页 | 错误报告 | 返回顶部
热门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