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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再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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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65年

这个时候出现的意外事件在人间原已司空见惯:一个年轻的女子爱上一个年轻的男子。天性不容长期压抑。玛利亚·斯图亚特,一个热情奔放、感官健全的女人,在这岁序交替、命运转折之际,正站在二十三岁的门槛上。孀居四载并无任何有损名誉的艳事,操守完全无可指摘。可是无论以哪种形式克制情感总难持久:在这位女王身上,女性也终于要求得到自己最为神圣的权利。

玛利亚·斯图亚特初次迷恋的对象——这在世界史上属于罕见的一例——不是别人,就是那个政治求婚者达恩莱。他奉母命于1565年2月初抵达苏格兰。这个年轻男子对玛利亚·斯图亚特来说并不太陌生:四年前,他是十五岁的少年,当时去过法国,为的是到阴暗的居丧屋子里,向国王遗孀转达他母亲的慰唁。在这中间,他已长得很壮实,变成高大、强健、头发草黄的青年男子,脸上像女人一样光洁,没有胡子,面孔像女人一样漂亮,睁着一双滚圆的孩子般的大眼睛,有点游移不定地朝四下张望。莫维西埃尔这样描绘他:“不可能见到更加漂亮的王子。”年轻的女王也认为他是“挺有活力,身材非常匀称的高个男人”。玛利亚·斯图亚特生性热情,急躁,容易想入非非。像她这样耽于白日做梦的幻想者看人看事难得恰如其分,往往只是随心所欲,不是估计过高,便是感到失望,不断地在两者之间摆荡。这样的人老是不接受教训,总把假相当真相,就是看不清现实的本来面貌。玛利亚·斯图亚特对这个小白脸燃起一见倾心之情,也使她首先就没有看出达恩莱徒有英俊的外表,却无深刻的思想,绷紧的肌肉里面并无真正的力量,深谙宫廷礼教,但是缺乏气质方面的修养。她与清教徒式的环境格格不入,因此只看到这个年轻的王子骑术高超,舞姿轻巧,爱好音乐与娱乐,为了应急,也能凑几行讨人喜欢的诗句。这类肤浅的雅趣每次都给女王留下了印象。她真诚地乐于把这个年轻的王子视为跳舞与打猎、进行各种艺术活动与游戏时趣味相投的伙伴。他一出现便使有点沉闷的宫廷生活变得丰富多彩,散发出清新的青春活力。他的母亲颇为精明,他按照她的指点,对人执礼甚恭,也就博得了其他人的好感。很快他成了在爱丁堡到处都受欢迎的客人。伊丽莎白的耳目兰道尔夫不知底细,在报告中说他“风采动人”。达恩莱的乖巧超出了人们的想象,他不仅在玛利亚·斯图亚特面前扮演邀宠的角色,而且也向各方讨好。他结交女王新任的机要秘书、反改革派的代言人大卫·里齐奥,白天他们一起打球,夜里同睡一床。他一方面如此接近天主教派,但同时又阿谀逢迎新教徒。到了星期天他总是陪伴改革派摄政莫雷去教堂,在那里露出深受感动的神情,恭听约翰·诺克斯布道。中午,为免被人猜忌,他到英国使节处进餐,赞颂伊丽莎白的仁慈。晚间,他同四个玛利跳舞。总而言之,这个并不高明、却有人点拨得法的高个小伙子干得也挺像样。正是由于他躬行实践中庸之道,因而并未受到任何先入为主的怀疑。

接着蓦地火花四射,燃起了烈焰:这个国王与君主们竞相追求的玛利亚·斯图亚特却突然对这个没有头脑的十九岁的少年郎青眼相看,这种激情以久蓄难忍的巨大力量迸发出来。性格健全的人,如果并未轻率地在逢场作戏、调情挑逗中空耗、浪掷自己的感情,都会这样。在达恩莱身上,玛利亚·斯图亚特第一次体验到女性的需求。她尚未成年即与弗朗西斯二世成婚,那只不过是一种类似友谊、徒有其名的关系,从那时起所有这些年来在她身上的女性仅仅存在于情感的朦胧状态之中。现在突然出现一个人,一个男人,这积储起来、融化开来的过量激情可以像湍急的溪流那样径直朝他奔泻。未加思索,未加考虑,像其他常见的女人,她把这偶遇的第一个男人看成唯一的最终确定的意中人。当然比较明智的做法是:等待一段时间,考虑一下此人能起什么作用。可是要求一个堕入爱河的女性在激情奔放时按理智行事,无异于夜半寻找太阳。真正的激情具有始终无法分析、不合理性的特点。它无法预料,甚至也难以追忆。毫无疑问,玛利亚·斯图亚特的选择完全背离了她平时清醒的理智。这是一个并不成熟、虚荣、仅仅长相漂亮的小伙子,就其气质来说,无法解释玛利亚·斯图亚特情重如此的缘由:如同无数那样的男子,他们为才智上比他们优越的女子所爱,远远超过自己心中企求的分寸。达恩莱既无功绩,亦无魔力,只是偶然在一个女人情窦将开的关键时刻遇上她那颗迄未觉醒的春心。

这位高傲的斯图亚特家族的女儿度过了漫长的岁月,过于漫长,她的激情到这时方才真正喷薄而出,在急不可耐中涌动不已。每当玛利亚·斯图亚特有了某种意念,她从来不会等待与思考。她忘情于眼前的欢乐。英国、法国、西班牙,前途都算得了什么?!不干了!她无意再同伊丽莎白装蒜胡闹下去,也等不及磨磨蹭蹭的马德里求婚者,就算他带来两个大陆的王冠也不干了:眼前她有了这个伶俐的、年轻的、温顺而带来欢乐的小伙子,他那鲜红而富有肉感的嘴唇,他那透着傻气和稚气的眼睛,他那初试身手的抚爱,就让她满足了!现在赶快结合,赶快同他成婚,这是她唯一的念头,因为她已沉浸于情爱的幸福之中失去了理智。所有廷臣之中只有一个人首先洞悉她的激情,令她心醉的急需,这便是新任机要秘书大卫·里齐奥。他想方设法,巧妙地将恋人之舟引入爱神西赛丽亚 的港湾。这个教皇的心腹看到女王同一个天主教徒结婚将会使教廷在苏格兰取得统治地位。看来他热心撮合与其说是为这两个人的幸福着想,不如说是为反对改革的政治目的出力:王国的两位掌玺大臣莫雷与梅特兰还未察觉到玛丽亚·斯图亚特的意图,他已经向教皇报告,请求允准这桩符合需要的婚事,因为玛丽亚·斯图亚特与达恩莱有四等亲的血缘关系。他慎重地考虑到各种后果,并向菲力普二世征询,万一伊丽莎白对这门亲事从中作梗,玛丽亚·斯图亚特能否指望他假以援手。这个可靠的坐探确实夜以继日地在操劳,盼望促成这桩婚事,以求飞黄腾达,也能使天主教事业取得辉煌胜利。尽管他起劲地钻营奔忙,为此事铺平道路,可是对急不可耐的女王来说,一切都还进行得太缓慢、太谨慎、太小心。她不愿意等下去。过了一个又一个星期,文件才会像蜗牛爬行那样远涉重洋来到这里。她确信圣父会批准她要办的事情,不一定非要见到证书才算数。玛丽亚·斯图亚特打定了什么主意,总会显示出这种盲目地走向极端、大大咧咧而又傻里傻气地逾越限度的特点。圆滑的里齐奥终于想出办法满足了女君主这个愿望,像她的任何其他要求一样。他约了一名天主教神父到他的屋子里来。虽然无法证实:的确提前举行了遵照教廷精神的婚礼——事关玛丽亚·斯图亚特的这一种或那一种记载从来都不能完全相信——然而在两个人之间肯定有过某种类似订婚或结合的形式。“赞美天主!”能干的帮手里齐奥高喊:现在谁也不能“从中作梗”了。宫廷里其他人还没有察觉到达恩莱是求婚者时,他其实已是她的灵魂的,或许同时也是她的肉体的主宰者。

这桩“秘密婚姻”对所有人都讳莫如深,只有这三个人和必须守口如瓶的神父知道。然而,青烟袅袅使人想到看不见的火焰。含情脉脉使人悟出看不见的春意。没过多久,宫廷里的人们都开始观察这两个人。大家注意到:这个可怜的小伙子害了麻疹——对于一个未婚夫来说,这是罕见的疾病——玛丽亚·斯图亚特悉心照料这个亲戚,天天守在他的床边。病一痊愈,他就在她身边寸步不离。被这番情景惹得眼里冒火的第一个人便是莫雷。他曾经真诚地(这番美意首先是替自己考虑)促进妹妹的各种婚议。尽管自己是虔诚的新教徒,但他还是赞同玛丽亚·斯图亚特与天主教支柱西班牙的哈布斯堡王族的儿子结婚,因为马德里离霍利罗德很远,不可能妨碍他。可是如果选定达恩莱,那么莫雷的利益便将一笔勾销。莫雷目光锐利,他看出:一旦这个虚荣、性格软弱的男孩成了女王的丈夫,他将立即就要行使王权。莫雷的政治嗅觉也很灵敏,他已经觉察到那个意大利来的秘书兼教皇坐探施展阴谋的目的在于:在苏格兰重建天主教的统治权,扼杀宗教改革运动。在莫雷坚强的意志中,夹杂着个人野心和宗教信仰、贪权的欲念和忧国的情怀。他看得很清楚:达恩莱一结婚,苏格兰便开始由别人来统治,不再是他的天下了。因此他向妹妹进谏,告诫她不要缔结这样一种婚姻,它将在这片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国土上产生无穷无尽的冲突。当他看到玛丽亚·斯图亚特对自己的规劝充耳不闻,便愤而离开了王宫。

另外一位老练的谋臣梅特兰也试图抵制,他同样看到自己的地位和国家的安宁受到了威胁。作为重臣和新教徒,他反对挑选一个信天主教的王子做女王的丈夫。慢慢地全国的改革派贵族都聚集到这两个人的周围。英国使臣兰道尔夫也恍然大悟。在关键时刻失察,误了时机,他为此感到问心有愧。于是在汇报材料中,他把那个小白脸对女王的影响描绘成魔力,告急求助。这类小人物的不快与不满,同伊丽莎白的气愤相比,又算得了什么?!伊丽莎白得知玛丽亚·斯图亚特的选择后无名火起,怒不可遏,却又无可奈何。她的态度暧昧,确实使她遭到惨痛的报应。在这出婚议趣剧中,她被耍了,闹了笑话:对方借口为勒斯特进行商谈,却巧妙地把真正的求婚者从自己手里骗走,悄悄地弄到苏格兰;自己空有一套高超的外交手腕,如今却只能待在伦敦干瞪眼。盛怒之下,她先将达恩莱的母亲伦诺克斯夫人关进伦敦塔,因为她是这次整个求婚事件的教唆者。伊丽莎白气势汹汹地传旨要她的“臣下”达恩莱立即返国。她以没收全部财产恐吓他的父亲。她召开枢密院会议,会议遵照她的旨意宣称这桩婚事危及两国的友谊,就是说,她用隐晦的言词以战争相威胁。可是内心深处,这个被骗的女人却感到惊慌和惶恐,因为她同时又乞灵于讨价还价的交易。为了挽回面子,她连忙打出最后一张牌。这张牌她一直紧张地夹在手指中间:她第一次采取公开的、说到做到的形式(反正已经输了)给玛丽亚·斯图亚特以继承英国王位的权利。她甚至——突然变得急如星火——派遣特使转达言出必行的承诺:“如果苏格兰女王接受勒斯特,她就被认定可以随后继位,等同于英国女王的亲生女儿。”外交舞台上各显神通永远都是瞎折腾,这里就有一个妙不可言的样品:玛丽亚·斯图亚特多年来殚精竭虑、锲而不舍、耍尽花招想从对头手中取得的王位继承权,现在竟由于她干下的毕生最大的蠢事而得来全不费功夫。

可是政治上的让步总是姗姗来迟。玛丽亚·斯图亚特昨天还是政治家,今天却只是女性,只是热恋中的女人。直到不久以前,玛丽亚·斯图亚特还一心渴望成为英国王位的继承人。今天,这种希望得到王位继承权的全部雄心已被忘得一干二净,代之以并不那么心高气傲的女人冲动的欲望,只想尽快得到和占有这个修长的英俊少年。伊丽莎白的恫吓和关于王位继承权的承诺都已来得太晚。真诚友好的,譬如她的舅父洛林公爵的告诫也来得太晚。他劝她一定要离开这个“小白脸”,但是她已急不可耐,理性、国家利益都已无法约束她。她以嘲讽的口吻回复怒火中烧的伊丽莎白:“好心的姐姐不高兴了,这确实使我感到了惊讶,因为姐姐现在指摘的选择正是完全照您的心意行事的结果哇。我拒绝了所有国外的求婚者,就要了一个英国人,他有我们两国的王室血统,在英国又是名列首位的王子呀!”对此伊丽莎白有口难言,因为玛丽亚·斯图亚特依样画葫芦,丝毫没有违背伊丽莎白的愿望——当然这是阳奉阴违。伊丽莎白挑了一个英国贵族,而且用意暧昧地将他送上门来,可又心神不宁,乱了章法,一会儿许诺,一会儿威胁,纠缠不休,弄到后来惹得玛丽亚·斯图亚特也不客气了,摊开来直说。这么久了伊丽莎白都拿动听的言词把她拖住,她的希望总是落空。现在好了,举国上下都赞成。她做出了自己的抉择。不管伦敦来信好听还是难听,爱丁堡紧锣密鼓在筹备婚礼,还赶着将达恩莱封为罗斯公爵。最后一刻英国使臣带着一大堆抗议书匆匆赶来时,刚来得及听到:亨利·达恩莱从这时起被称为,被尊为国王。

7月29日伴着齐鸣的钟声举行了婚礼。在霍利罗德的天主教宫内小教堂里,一位神父为一对新人祝福。在隆重的婚礼上,玛丽亚·斯图亚特往往别出心裁,这次成婚时,她出乎大家的意料竟穿起为她前夫法国国王送葬的那套丧服,借此当众表示:她不会轻易忘却亡夫,只是为了满足国人的愿望而再次走向婚礼圣坛。当她听了弥撒,回到自己的寝室以后,才在达恩莱嗲声嗲气的请求下,容许将她的丧服脱下,换上适合于庆典和喜事的诸般颜色——这一幕安排得天衣无缝,吉服也早已放在手边。下面欢腾的人群簇拥在宫殿的四周,大把大把的钱币扔了下去,女王与子民同乐,尽情欢笑。可是这让约翰·诺克斯极为恼火,虽然他自己已五十六岁,刚刚又纳了一个十八岁的小妾,看来除了他自己,别人谁都不能有任何乐趣。然而,喜庆活动一转眼进行了四天四夜,仿佛沉闷的气氛从此一去不复返,王国从此沉浸在青春的幸福之中。

未婚而又未能结婚的伊丽莎白自知落入难以言喻的绝境,她玩弄权术,却使自己陷入极度被动之中。她向苏格兰女王推荐自己的知心朋友,对方却公开拒绝。她对选中达恩莱表示异议,对方宛如东风过马耳。她派遣使者进行最后的警告,对方在婚礼结束之前拒之于门外。为了挽回面子,她现在必须采取某种行动。她一定要断绝外交关系或者宣战。可是能找到什么借口呢?因为明摆着理在玛利亚·斯图亚特这一边。她满足了伊丽莎白的愿望,没有挑选外国的君主。这桩婚事无可指摘,亨利·达恩莱是继承英国王位的首选人物,又是亨利七世的外曾孙。她成为女王的夫君完全般配。事后提出任何抗议都毫无说服力,只会在世人面前将伊丽莎白出于私心的苦恼暴露得更加清楚。

然而,诡计多端本来是、始终是伊丽莎白一辈子特有的行事态度。这是头一回吃了苦头,可是她并未改弦更张:她当然没有向玛利亚·斯图亚特宣战,也未召回使节,却在暗中想方设法要给这对乐得忘乎所以的新人制造要命的麻烦。她太胆怯,也太谨慎,不敢堂而皇之地推翻达恩莱和玛利亚·斯图亚特的统治,于是偷偷地收罗反对他们的人。在苏格兰要找与世袭君主为敌的叛逆者、不满者易如反掌。这一回其中甚至有这样一个人,一个就尽力和痛快的程度来说都比那一小撮坏东西要高出一头的人。莫雷非常显眼地并未出现在妹妹的婚礼上。了解内情的人认为,莫雷回避便是不吉之兆,因为他对政治风云的突变具有惊人的嗅觉——这使他变得富有魅力而又深不可测。他凭令人难以置信的准确预感,觉察出事态转为危险的时刻必将到来。针对这种情况,他挑选了一个干练的政治家能够采取的最为明智的做法:销声匿迹。他将手从车把上抽回。人们蓦地看不见、找不到他了。就像在大自然中突然河道断流,溪涧枯竭,预示着巨大的天灾,每次莫雷消失,便意味着政治生活中大难临头。——玛利亚·斯图亚特的经历就证明了这一点。起初莫雷还在采取消极的态度。他待在自己的城堡里足不出户,执意不见宫廷里的人,以此表示他这个摄政和新教保护人不赞成挑选达恩莱作为苏格兰国王。可这只会让这对国王新人明白,他是在抗议而已,伊丽莎白对此并不满足,她要制造动乱,便在莫雷那里和同样心怀不满的汉密尔顿家族中进行收买。她“以极其机密的方式”指令她的坐探之一,用武力加金钱支持那些勋爵,要造成这是他自作主张、她并不知情的印象,绝对不能有损她自己的名声。金钱流进那些勋爵贪婪的手心,一如露水渗进干枯的草地。他们的胆子大起来了,军事援助的承诺很快就促成英国企求的叛乱。

一向精明、眼光远大的政治家莫雷犯了一个或许是仅有的错误:他果真信赖所有女君主中最不可靠的一个,居于反叛者的首位。当然这个审慎行事的人并未贸然动手,暂时只是聚集盟友,原想等到伊丽莎白公开宣布站在新教勋爵一边,他便可以不是作为叛乱者,而是作为新教派受到威胁时的捍卫者起而反对自己的妹妹。而玛利亚·斯图亚特则因哥哥态度暧昧,置身事外,明显怀有敌意而感到不安,当然她不会听之任之,于是郑重向他提出应向国会说清缘由。莫雷同他妹妹一样高傲。这种传讯被告的做法他不予接受,傲然拒绝服从。这样,他和支持者便公开在闹市中遭到谴责。又一次必须用武力,而不是由理性来进行裁决。

在需要做出重大的决定时,玛利亚·斯图亚特与伊丽莎白在脾性上的差异总会非常清晰地显示出来。玛利亚·斯图亚特表现得粗鲁而果断,心情急躁,呼吸短促,行动迅速。可是伊丽莎白由于生性畏怯而犹豫再三,迟疑不决。等到她最后考虑,要不要下令司库拨款装备军队公开援助叛乱分子时,玛利亚·斯图亚特早就动手了。她发布文告,彻底清算叛逆的罪行:“他们得到越来越多的财富与荣誉,但是并不满足,还想将我与王国完全控制在自己的手里,随心所欲地加以支配,迫使我唯他们之命是从——总之,他们想自己成为国王,将我架空,越权统治王国。”这个勇敢的女人随后立即跃上马背,短铳插在腰带里,年轻的丈夫身披金甲在她身边,由依然效忠的贵族护卫着,带领一支临时召集起来的部队,向叛军扑去。一夜之间,婚礼的行列变成了出征的队伍。这种风风火火的行动确实取得了效果。大多数作乱的勋爵还未领教过这样雷厉风行的气势,他们手足无措,再加上本来已经说好的援军始终未到,伊丽莎白仍然说些遮遮掩掩的话,却未派兵,这样一来,这些叛乱分子只好一个接着一个回到合法的女王面前低下头来。只有莫雷不肯也不会屈服,可是众人已弃他而去,他还来不及拼凑一支像样的军队,便被击败,只好逃亡。这一对得胜的国王夫妇疾驰猛冲,把他追到边界。莫雷好不容易于10月中旬逃到英国。

大获全胜!现在全国所有男爵和勋爵都站在玛利亚·斯图亚特一边。苏格兰第一次又完全处在一个国王和一个女王的掌握之中。在一段时间里玛利亚·斯图亚特的安全感激荡得如此强烈,她甚至考虑要不要主动出击,突袭英国。她知道,英国的天主教派将会欢呼雀跃,把她视为救星。比她明智的谋臣费了一番周折才使女王控制住自己的冲动。然而,无论如何,她已经把对手明里暗里的牌都吃掉,现在也用不着说什么客套话了。自己决定的婚姻是她对伊丽莎白的第一个胜利。粉碎叛乱是第二个胜利。从此,她可以满怀信心,无拘无束地直视国境那边的“好姐姐”了。

如果说,伊丽莎白的处境本来就不是好到哪里去,那么,现在由她资助和煽动起来的叛乱分子遭到失败以后,她的情况简直糟糕透顶。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暗中在邻国网罗叛逆,要是叛乱失败,事后便不承认有任何牵扯,这在国际上已是司空见惯。然而运交华盖总是祸不单行。由于苏格兰女王果断出击,伊丽莎白援助勋爵们的那些钱中有一笔偏偏落到莫雷的死对头波思威尔的手里。伊丽莎白属于同谋的证据就一清二楚。而且还有一个棘手的难题。莫雷在逃亡途中自然投奔曾经公开地、秘密地许诺给予支持的国家,也就是投奔英国,以求保全性命。这个战败者甚至跑到伦敦来。这使素来得心应手的两面派窘态毕露!要是她在宫廷里接待与玛利亚·斯图亚特为敌的莫雷,那就是事后赞同骚乱。要是她拒绝接见这个秘密的盟友,公然给他难看,他将怨气冲天,可能把他的豢养者并不想让外国宫廷得知的一切全抖搂出来。伊丽莎白几乎还从来没有由于玩弄两面派手法而陷于比此时更加难堪的境地。

然而,幸亏这是一个产生喜剧杰作的时代,伊丽莎白像莎士比亚与本·琼生那样,饱含醇厚的独创灵气,并非偶然。她是天生的演员,深谙表演艺术,善于安排有声有色的场景,如同任何精于此道的女王那样。当时,汉普顿宫和威斯敏斯特的演出并不比“环球”和“幸运”这些剧院的差。她一得知那个叫人难堪的盟友已经到达,当天晚上就让塞西尔以类似彩排的方式指点莫雷学会次日为伊丽莎白挽回面子而扮演的角色。

第二天早上上演了一出喜剧,人们又难以想象还有什么比这场戏更加厚颜无耻的了。法国使节来访,同伊丽莎白笑谈着政治方面的事情,他哪里知道是让他来看一场滑稽戏!突然一个侍臣进来,通报莫雷伯爵求见。女王皱起了眉头。怎么啦?难道她听错了?真是莫雷勋爵?这个卑鄙的乱臣贼子背叛她的“好妹妹”,怎么跑到伦敦来了?他——真是胆大包天!——竟敢在她伊丽莎白面前露脸?她与她情同姐妹的表亲一德一心——世人有目共睹。可怜的伊丽莎白!她先是由于惊讶与恼火而难以自制!经过谁都摸不透的犹豫之后,还是决定接见这个“冒失鬼”。可是,绝不能单独接见!绝不能这样!她特意把法国使臣留下来,以便有人亲眼看到她恨之“入骨”的情景。

现在轮到莫雷登场了。他一本正经地表演学会了的这一幕。他一出场便定格为认罪的扮相,显然这是一着高着:低声下气,畏葸不前,已无平素昂首阔步的气概,通身上下穿着黑色的衣衫。他走过来,屈膝乞求,开始用苏格兰语向女王陈情。伊丽莎白马上打断他的话头,叫他说法语,以便让法国使臣能够听着他们一直谈下去,也让谁都无法说她同这样一个人所不齿的逆贼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瓜葛。莫雷装出一副尴尬的样子,期期艾艾,东拉西扯。可是伊丽莎白立刻就毫不客气地说开了:她不明白,一个与她好友为敌的逃亡者和叛逆者怎么竟敢自作主张跑到她的宫廷里来。固然,她和玛利亚·斯图亚特之间偶尔有这样那样的误会,可这些根本就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她一向视苏格兰女王为自己的好妹妹,相信玛利亚·斯图亚特始终是个好妹妹。因此,如果莫雷无法拿出证据向她伊丽莎白说明:他仅仅由于一时糊涂或者为了自保而反对他自己的女君主,她将下令逮捕他,要他因反叛行为而自食其果。莫雷必须说个清楚。

经过塞西尔的点拨,莫雷对自己的角色已了然于胸,心里已经有底:现在他说什么都可以,只是不能讲真话。他明白,他必须包揽全部罪责,一切都由自己一人来承担,这样才能在法国使节面前开脱伊丽莎白,表明她与受命作乱一事毫无牵连。他得想法证实她身在事外。因此,他并未怨恨自己的同父异母的妹妹,而是对她颂扬备至,说她赐给他领地、荣誉、恩德远远超过自己所起的作用,所以他总是忠心耿耿为她效劳。只是由于害怕别人暗算他,担心别人谋杀他,他才做出这荒唐的事情。他来朝见伊丽莎白仅仅是请求她垂恩为他说情,希望获得他的君主苏格兰女王的宽恕。

这一番话听起来已经把这次叛乱的罪魁祸首洗刷得够干净了。可是伊丽莎白并不餍足:上演这出喜剧不是让莫雷在法国使节面前包揽全部罪责,而是要莫雷以主要证人的身份申明伊丽莎白与此没有丝毫关系。煞有介事的谎言对一个狡诈的政客来说易如反掌。于是莫雷当着法国使节的面言之凿凿地说伊丽莎白“对这次叛乱阴谋一无所知,也就无从挑动他或他的盟友背叛自己的女王了”。

现在伊丽莎白有了想要的身在事外的证据,把什么都推卸得干干净净。接着,她以绝妙的演员激情叱责她的配角:“现在你讲了真话!可见我并没有,也没有什么人用我的名义煽动你反对你们的女王!这种卑鄙的背叛行径只能起坏榜样的作用,怂恿我自己的臣民与我为敌。快给我滚开,你这个恬不知耻的叛逆!”

莫雷深深地低下头来,说不定也是为了掩饰嘴角露出的浅笑。他并没有忘记以女王名义交给他自己妻子和其他勋爵的那些数以千计的巨额英镑,并没有忘记那些函件,兰道尔夫的恳求,并没有忘记英国国务办公厅的承诺。但是他明白,如果他现在扮演替罪羊的角色,伊丽莎白绝不会把他驱逐到沙漠里去。法国使节也默不作声,表面上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他是明眼人,自会品味这一喜剧佳作。只在回到住处,独自坐到书桌前,记下这个场景向巴黎报告时,他才莞尔而笑。此时此刻也许只有伊丽莎白心头不是滋味,大概连她自己也觉得不会有人相信她。可是毕竟也不会有人胆敢公然表示存疑待考。这层窗户纸保住了,真相又值得几文呢?宽大的礼服作响,伊丽莎白仪态俨然,默不作声地离开了厅堂。

玛利亚·斯图亚特的对手在无奈中采取这种不登大雅之堂的伎俩,以求在败北之后至少得以在道义上确保有一条退路,这最有力地显示出玛利亚·斯图亚特此时的强大。现在苏格兰女王可以昂首自雄了。一切都已如愿以偿。她选定的那个男人戴上了王冠。同她作对的那些勋爵或已归降,或已被逐流落异邦。万事如意,要是这次婚约再能带来一个继承人,那么最后一个,也就是最大的梦想也就实现了:一个斯图亚特家族的成员将成为联合起来的苏格兰与英国的王储。

万事如意,王国太平,看起来是一片罕见的祥和气象。玛利亚·斯图亚特本可安享终于得到的幸福。可是她秉性不羁,不是不得安宁,便是无事生非。谁要是天生任性,便不大会珍视顺心、平静的外在环境,因为这种天性总是不断地从内心掀起狂澜,因而一次又一次酿成灾难和祸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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