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教唤起被动情感的办法是祈祷。“你祷告的时候,要进你的内屋,把门关上,祷告你在暗中的父;你父在暗中察看,必会当众报答你。” 这是基督教创立人所举的一个例子,表明了如何导入行使“您底意旨”而非行使“我的意志”的意境的方法。而《效法基督》( the imitation of christ )一书的作者亦引申此意说:“如果你要追求真实的心境,那就进入你的密室,将世间的纷乱关在门外,就像经上所写的一样,‘在你的室中与你自己灵交,须要安静。’你将可在你的房中发现你常在外面失去的一切。”(详见该书第一册第二十章第五节。)
退避静处,专心祈祷,(倘是基督徒的话),或一心打坐,(倘是佛教徒的话),乃是一切追求究竟实相并与之相融的宗敌心灵所必备的条件之一。
下面所引三个僧侣的故事,节自哈巴德(h.l.hubard)为罗尔的《生活的改善》所写的一篇序言:这三位僧侣“各以不同的方式尝试行使他们的圣职:一个担任人与人之间的调解人,一个采视为病所困的患者,一个隐居荒漠之中。结果发现,前面两位无法完成他们自选的任务,因此去见第三位,将他们的失败情形说了一遍。后者要他俩各以一只容器盛水,倒入一面水盆之中,并要他们立即注视水盆,然后将看到的东西报告出来。两人照做了,但他们的报告却是:什么也没有看到。待盆中的水静下来之后,他要两人再看一次。他们又照做了,但这回的报告却是:他们看到了自己的面孔清晰地映在水中。于是,这位隐者说道:‘这事对你们和对我一样;你们在人间因了人事的扰动而无所见,我独自隐居因了心静而得明见上帝和人类。’”
显而易见的是,上帝不将她的影像投射在扰动的浑水上面。运用佛教的话说,一个人在以“自力”体验自心的时候,他的心中便没有空间可以容纳上帝的“他力”,更别说融而入之了。有一位名叫铁梭(tissot)的神父在他所著的《内在生命》( interior life )中写道:“上帝希望他自己作为我的生命的生命,作为我的灵魂的灵魂,作为我的存在的一切;他希望在我里面荣耀他自己,在我里面美化他自己。” [14] 欲求达到此种灵的境界,“我的”心必须像一面刚刚擦过的镜子一样,没有一丝“自我尘垢”的污迹,上帝才能让它自己反映其中,而“我”始可“面面相觑”地看到它。
说到训练心灵,使其终于能够在与神交往中体验到被动的情境,较之新教,天主教似乎拥有更为充分的文献。这是非常自然的事,因为,在救度的设想中,后者重视信心,甚于任何形式的心灵修炼。天主教容或含有形式主义和仪式主义的倾向,但它的“精神操练”(spiritual exercises),在心理学上是一种很有效果的方法,可将信徒导入想要进入的境地——只要他们在听受教理方面没有理智上的难题就行。信徒欲求得到被他们视为特别神恩的此种神秘经验,不用说,当然需有一些基本步骤,亦即他们所称的“预备”(preparation),“净化”(purgation),“省察”(consideration),“冥想”(meditation)或“沉思”(contemplation)。
在佛教中,净土的真宗,跟基督教的新教一样。特别强调信心的重要性,因此,它的追随者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心理方法,用以加强信心的主观力量——除了谛听法师的开示和请示若干疑点之外。实在说来,在佛教各宗中,真宗是最为重视“他力”或此经验之被动面的一派,始终如一。就以教导而言,它教我们不存任何含有“自我”意味的念头,只可谛听法师所教导的一切,并依而行之;这也就是说,他的信息系由释迦牟尼传持下来,而释迦牟尼则是第一个将弥陀本愿介绍给我们的人。实在说来,真是一种始终一贯的或爱动的宗教。
作为真宗母宗的净土宗,则有它的特殊文法,为了体验最后的“安心”境界而做心理的准备。这就是所说的“念佛”,亦念诵弥陀的名号:“南无阿弥陀佛”(namu amida butsu,梵语namo’mitābhāya),意思是“归依无量光佛”。这个名号或片语,只以中文或日语的形式(na-mo-o-mi-to-fu orna-mu a-mi-da-bu-tsu)反复称颂,而不以原文梵语或任何其他译语唱念。据说,某些精勤的信徒,例如昙鸾(476~542)、法然(1132~1212)等人,一天可念十万遍之多。
不用说,念佛的明显目的,自然是以反复持诵佛名的办法而得阿弥陀佛的慈恩加被,但从心理学上来就,则系为了成熟心灵而作准备,使其撇开所有一切的表面意识作用,而从其无意识源头唤起一种比经验上的自我更为伟大的能力。从神学或玄学上来说,其中含意也许有很多,但从心理学的观点来看,念佛好似一种祈祷 [15] ,尝试为似已达到顶点的心灵打开一道新的生命之流。因此,念佛的意思便是竭尽一种有限的心力,在其到达此种窄路死巷的时候,将它投向非它所能确知的无限实相的脚下。
坐禅现被动
禅里面显然没有被动的迹象可求。正如禅者所宣称的一样,它是东方大乘佛教强而有力的“自力”的一翼,并且,究其所重视的知性意义而言,也是指将整个的重点完全置于直观直悟真理的上面。但就心理学的一面而言,禅的意识亦不能自外于其他的宗教意识;它在吾人的经验中作用的方式,跟其他宗教经验中的作用方式并无二致。对于它的经验,不论我们给它什么样的玄学解释和内容,它里面总也免不了有一种被动之感。超越有限知性作用的境界,其法并非运用知性本身的力量;这种力量来自超于知性或不只是知性的东西,既有超于心识的东西而其作用又须在心灵里面透过心识显示出来,心识就不得不扮演被动的角色了;除此之外,别无他途可循。
“自力”的意识在禅者的心中虽然显著,但这却不能推翻唯以心灵体验超越心灵本身能力之境的经验原理。所谓“被动的主动”或“主动的被动”这两个名称究该如何选择,取决于个人的心理甚于事实的本身,因为事实总是可作左右逢源的解释。若要了解禅对此点所取的立场,对于禅那(dhyāna) 或中、日所称的“坐禅”(tso ch’an or zazen) 必须先有一番相当的认识。中国和日本所称的“禅”(ch’anor zen)与印度的“禅那”含意不尽相同——尽管“禅”这个字原是梵文“禅那”(dhyāna,日本读作zenna)的略称;但是在实际修习上,身体所取的姿势,却也没有多大差别。下面所引一位禅师所述的“坐禅仪” ,可使我们看出禅对此点所持的态度。
夫学般若菩萨,起大悲心,发弘誓愿,精修三昧,誓度众生,不为一身独求解脱。
放舍诸缘,休息万念;身心一如,动静无间;量其饮食,调其睡眠。于闲静处厚敷坐,结跏趺坐,或半跏趺;以左掌安右掌上,两大拇指相拄。
正身端坐,鼻与脐对,舌拄上腭,唇齿相着。目须微开,免致昏睡;若得禅定,其力最胜。古习定高僧,坐常开目。法云圆通禅师呵人闭目坐禅,谓“黑山鬼窟”,有深旨矣。
一切善、恶都莫思量;念起郎觉,常觉不昧,不昏、不散;万年一念,非断非常。此坐禅之要术也。
坐禅乃安乐法门,而人多致疚者,盖不得其要:得其要则自然四大轻安,精神爽利;法味资神,寂而常照;寤寐一致,生死一如。但办肯心,必不相赚!
然恐道高魔盛,逆顺万端。若能正念现前,一切不能留碍。如《楞严经》,天台止观,圭峯“修证儀”,具明魔事,皆自心生,非由外有;定、慧力胜,魔障自消矣。
若要出定,徐徐动身,安详而起,不得卒暴。出定之后,常作方便,护持定力。
诸修行中,禅定为最。若不安禅静虑,三界流转,触境茫然!所以道:“探珠宜静浪,动水取应难。”定水澄清,心珠自现。故《圆觉经》云:“无碍清静慧,皆依禅定生。”《法华经》云:“在于闲处,修摄其心;安住不动,如须弥山。”
是知超凡越圣,必假静缘;坐脱立亡,须凭定力。一生取办,尚恐蹉跎,况乃迁延,将何敌业?幸诸禅友,三役斯文!自利利他,同成正觉!
禅宗公案的功用
我们说,佛教——不论大乘和小乘,悉皆富于知性的要素,但这话的意思并不是说,佛教在开发宗教意识方面,完全将重点放在逻辑或哲学的推理上面,而是说,对于究极的宗教真理提倡一种直觉或直观的体悟,而不只是纯然地接受救主的言教。因此,它教人修习坐禅的法门,就是作为达到此种直观体悟目的的有效手段,上节所录的“坐禅仪”,这样得到一切佛教徒(印度的佛教徒,中国的佛教徒,以及日本的佛教徒)的遵行——除了净土宗的信徒。因为他们深信坐禅功夫一旦成熟,这种直观的体悟即可自动自发地从内部产生出来,正如经中所说的一样,般若自会在清净的静水上面反映出来。
不过,禅宗随着历史的发展,到了公案制度流行的时候,为了将直观的体悟再向前面推进一步,便将所谓的坐禅或打坐推到后台去了。一代宗师大慧宗杲(1089~1163)曾经大胆地宣称:“他人先定(禅定)而后慧(般若),某甲先慧而后定。”在中国,他是提倡公案参究的大力禅师之一,与他同代的宏智大师(1091~1157)针锋相对。正如我在本论丛第一系列曾经解释过的一样,参究公案的学者,对于宗教经验被动面的体究,悉皆采取近乎暴烈的攻击态度 。
在禅者的修行中,似乎没有任何被动的痕迹可寻,但此处所指的,乃是知性上的被动,而不是情感上的被动,就像基督教的神秘家和佛教的净土行人所表现的一样。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公案参究法的运用,目的在于使用纯粹的意志力消除一切知性作用的推理行迹,以使举者的意识有适当的余地而使直观的体悟爆地而出。他们勇往直前,穿过一道观念的稠林,深入他们的自心之中;而当他们挣扎到精疲力竭的时候忽然放下一切,于是,从心理学上来说,他们一直精勤但盲目追求的那个意境,便不期然地脱颖而出了。
这最后的放下,便是我要指陈的宗教经验之中的一种被动状态。一般而言,如果没有这种放下——不论是知识上的,还是智性上的、情感上的放下,抑或是可被我们指为此种心理作用的什么,便不会体验到究竟的实相。且让我在此处从袾宏(1531~1615)所编的一本叫做《禅关策进》的书中引用一些东西,作为具体的说明;这本书不妨意译为《突破禅关》( the breaking through the frontier gate of zen ),广为禅者所爱读,因其对于疲乏的精神颇具激励和鼓舞的效用。
须将“生”“死”二字贴在额头上,讨取个分晓。如只随群作队、打哄过日,他时阎老子打算饭钱,莫道我不曾与你说来!
若是做工夫,须要时时检点,刻刻提撕:那里是得力处?那里是不得力处?那里是打失处?那里是不打失处?
有一等(人),才上蒲团,便打瞌睡;及至醒来,胡思乱想;才下蒲团,便说杂话!如此办道,直至弥勒下生,也未得人手!
须是猛着精彩,提筒话头,画参夜参,与他厮捱;不可坐在无事甲里,又不可蒲团上死坐。若杂念转斗转多。轻轻放下,下地走一遭,再上蒲团。开两眼,捏两拳,竖起脊梁,依前提起话头(公案),便觉清凉,如一锅沸汤,搀一勺冷水相似。如此做工夫,定有到家时节!
下面所引的另一位禅师则提出了如下的忠告:
今时有自眼不明,只管教人死獦狚地休去歇去 ;又教人随缘管带,忘情默照;又教人是事莫管——如是诸病,枉用功夫,无有了期。但只存心一处,无有不得者;时节因缘到来,自然触着、磕着,喷地醒去。
把自家心识缘世间尘劳的回来抵在般若上,纵今生打未彻。临命终时定不为恶业所牵,来生出头,定在般若中现成受用。此是决定的事,无可疑者。
但自时时提撕,妄心起时,亦不可将心止遏。只看个话头,行也提撕,坐也提撕;提撕来,提撕去,没滋味。那时便是好处,不得放舍;忽然心华发明,照十方刹,便能于一毛端现宝王刹,坐微尘里转大法轮。
这种充满热情和奋勉精神、用以进行自我省察(self-inspection)的禅宗修法,看来似与被动恰好相反。但我们必须明白的是,被动的心境既不会自动出现,亦不可与纯像植物一般冷漠的心态混为一谈。所谓被动,以其最高的宗教含意而言,系指突破自我主义而成相对主义的硬壳,溶化于无限的法界之中。这种溶化,从心理上的感受来说,便是一种接纳的心情;从神学的解释上来看,便是绝对倚靠的情感,这就是我在本文中所指的被动。
对于禅门行者而言,这就是所谓的“全归般若”或“体现般若”。一般而言,大乘经典不仅归于诸佛和菩萨,同时也归于般若波罗蜜多。大凡禅门的颂赞,总是赞颂“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就如它是一位像过去、现在以及未来三世诸佛和菩萨一样的圣人一般。并且,般若亦被比作如实地映现万象世界的大圆镜。运用此处所采的术语来说,这就是被动的大圆镜(theperfect mirror of passivity)。我想在下面一节要做的工作,是将此点说得更为明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