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葫芦条儿·山药糕·燕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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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儿是个精明能干,而又心地善良的女性。瞧她在第四十二回中,对刘姥姥说的几句话,多么诚恳呢。她在把送刘姥姥的东西交待清楚,听了刘姥姥说的客气话之后,笑着道:

别说外话,咱们都是自己,我才这么着。你放心收了罢;我还和你要东西呢。到年下,你只把你们晒的那个灰条菜和豇豆、扁豆、茄子干子、葫芦条儿,各种干菜带些来———我们这里上上下下都爱吃这个—就算了。别的一概不要,别罔费了心。

刘姥姥千恩万谢答应之后,平儿又说:

你只管睡你的去,我替你收拾妥当了,就放在这里,明儿一早打发小厮们雇辆车装上,不用你费一点心。

小说家写人物,最难能可贵的是通过人物语言,反映人物性格,曹雪芹在这种地方表现出了高超的艺术才华。如平儿上面说的这些话,对显现其人物性格,内心世界,真有闻声见形之感。可惜这种普普通通的话,往往被一些读者忽略了。

在这段话中,平儿所说的那些“灰条菜和豇豆、扁豆、茄子干子、葫芦条儿”太诱人了,值得一写。这些都是北方农村中的干菜,我先逐个作一些解释:

灰条菜是长梗子白菜,在开水锅里一焯,捞出来,整棵分开叶子晒在绳子上晒干。晒干后灰色而干瘪,看上去很难看,但冬天、春天,温水浸过、洗干净,剁碎拌肉馅包饺子、包子都好吃,比新鲜时还要美。

豇豆干,南北方都有,江南叫“长豇豆”,也作兴晒干了吃,直到今天仍然如此。

扁豆:在江南叫“刀豆”,在山西叫“豆角”。最好的是豆少肉多的“棍儿扁豆”。鲜的时候,滚圆的一根,又长又嫩,没有筋,炒来吃。或者开水锅里一抄,斜片成一段段的,用芝麻酱拌了吃,也极佳。农村大量下来,又没有地方卖,吃不了,如何办,便想出储存的办法。用开水一抄,捞出来,逐根用剪刀中间竖向一剪,使圆棍儿变成细丝儿,摊在大席子上一晒。干透了,变成灰绿的、卷曲丝,吃时温水一浸,炒肉丝吃,或者再剁碎和肉作馅子。

茄子干子,是把长茄子破成四半,或把圆茄子切成片,上锅蒸一蒸,然后挂在绳子上或摊在匾子上晒。干后储存。吃时洗净重蒸软拌了吃,或者烧肉吃,都极佳美。

葫芦条儿,是把西葫芦削了皮,用一种特制的镟刀,把葫芦肉镟成筷子粗的、拉不断的长条,挂在绳上晒干。像绳子一样,把晒干的葫芦条圈成一把把地收储。吃时,水发软,切成寸许的段子炒肉丝吃。稍有韧性,十分好吃。

以上数种,都可以说是北方农村的“山家清供”,风味隽永,自不下于江南绍兴的霉干菜,湖、杭的玉兰笋、扁尖也。荣国府大观园上上下下的太太奶奶、小姐丫头们都爱吃这个,这说明了这人“知味”。因油焖“茄子干子”,其味道之隽永,正不下于多少只鸡配它的那个“茄鲞”呀!

这几样东西中,有的江南也很多,但不晒干了吃。如扁豆(上海叫“刀豆”),在江南乡间,也未见过晒扁豆丝吃的。其中有一样,江南没有,那就是“西葫芦”。江南瓜类,南瓜、东瓜、丝瓜、黄瓜等都很多,而独没见过“西葫芦”。说到“葫芦”,人们很容易想到孔老夫子说的“吾岂匏瓜也哉”的那种,就是细腰、曲脖、两头粗的那种葫芦,那是干了作瓢,古人盛酒、盛醋的葫芦。林冲夜奔,到肆中买酒就用这种葫芦。而“葫芦条儿”的葫芦,则是当菜吃的,江南没有见到过。山西及河北乡间,且呼之为葫芦,北京城里,或加“西”字,称作“西葫芦”。是长圆形、瓜蒂很粗有芒刺、皮很粗厚的食用瓜。最方便是切成块蒸了,像南瓜一样,当饭吃。但少甜味,没有南瓜好吃。其次切成块,起油锅红烧吃;像江南烧冬瓜一样,但较冬瓜少水分,好吃。鲜吃,最好是烧羊肉,或者擦丝配羊肉作馅,羊肉西葫芦馅包子、蒸饺,是六七月间,北京人“贴秋膘”的最好食品。而晒成葫芦条儿,炒了吃,则更可以上席面了。清人谢墉《食味杂咏》注云:

京城田家,于瓜茄熟时,缕切作条,悬暴之,以为旨蓄。

《诗经》中《邶风·谷风》云“我有旨蓄,可以御冬”,“旨蓄”二字,注作“美菜”。三千年来,我国乡村人民,守着自己的田园,秋天到了,收获了粮食,也要储存点冬菜,或腌、或晒,都是自己汗水换来的,那样朴实,那样甘甜。本着“乡人献曝”的淳厚感情,把自己晒的灰条菜、扁豆干儿、茄子干子、葫芦条儿,装上两口袋,到城里送给富贵亲戚,像刘姥姥一样。而城里亲戚家的人,也待他如自己人,实实惠惠接待了她,又至至诚诚地接受了她的馈赠,并赞赏这样的田家风味。这种感情的交流,是纯东方型的,是中国式的,是淳风厚俗的表现。

同样是田家种的蔬菜,“大烹瓜果豆茄菜”或晒了“茄子干子”吃,就是田家风味;而一登荣府食谱,照凤姐说的办法,制成“茄鲞”,就变成贵戚家的“郇厨秘制”了。同田家风味,风味各别了。茄子有这样的差别,其他普通菜蔬,也有这种差别。如第十一回,秦氏向凤姐说:

婶子回老太太,太太放心罢。昨日老太太赏的那枣泥馅的山药糕,我吃了两块。倒像克化的动的似的。

这“枣泥馅的山药糕”,就是用普通材料制的精美吃品。“山药”在《本草纲目》中正名为“薯蓣”,又名“薯”、“土薯”、“山芋”、“玉延”。但这些名称,很容易同“马铃薯”、“白薯”混淆。如江南一般将白薯叫“山芋”,浙江一带叫“番薯”。而山西将“马铃薯”叫“山药蛋”,而把“山药”叫“长山药”。因其是块根植物,根供食用。而“山药”的块根,是长形的。入药时,其功用是健胃、益脾、补气的。可以当菜吃,也可作点心吃。最普通是削了皮,斜切块,煮了吃。因为粘性很大,所以煮熟,汤很浓,放些糖,冬天吃起来,甜而甘美,营养价值很高。清初,著名诗人查慎行特别赞美过。在其笔记《人海记》中写道:

北方山药,产于采堉者,为天下最。常于朱竹垞检讨席间食之,真琼糜也。

这“真琼糜也”四字,形容得极好。因为山药煮出来是雪白的,而且入口即化,又粘又软腻,根本不用牙嚼,所以极好消化。采堉在京西,不过百来里,现在是远郊区。

北京席间吃山药,普通的是“拔丝山药”,考究的则是“蒸山药泥”,清代后期是著名老店广和居的名菜。光绪时缪荃孙等人修的《顺天府志》中,还记着“山药泥”。文云:

薯蓣即山药,冬月掘根,可蒸可,京师以猪油及白砂糖和之,蒸烂,谓之山药泥。

这是以山药削皮之后,入猪油、白糖蒸透,捣烂,十分滑腻,又碗中,中间或放豆沙、或放枣泥,如做八宝饭一样,翻出来,在盘中雪白晶莹,中间还有澄沙或枣泥馅,这就是高级名菜“蒸山药”了。入口又粘、又腻、又软、又甜,随吃随化。是喜欢吃甜食的老年人极好的食品。

所谓“枣泥馅的山药糕”,实际就是用“山药泥”作外皮,内包或裹枣泥馅子的糕。这自然是极容易消化的东西。所以秦可卿说“吃了两块”,“克化的动”。所谓“两块”,是用模子脱出来的。所谓“克化”,是北京土语,即消化的动。

枣泥则是把好红枣煮得稀烂,用粗罗一类过滤的工具,把枣核、枣子皮等渣滓过滤掉,让枣子汁澄淀后,去掉水分,加糖上油锅炒成酱状,就变成甜滋滋、腻笃笃入口即化的枣泥,包子、月饼、山药糕以及其他细点,都可以用作馅子。

再说说燕窝。第四十五回《金兰契互剖金兰语,风雨夕闷制风雨词》中宝钗对黛玉说:

昨儿我看你那药方上,人参、肉桂觉得太多了。虽说益气补神,也不宜太热。依我说:先以平肝养胃为要……每日早起,拿上等燕窝一两,冰糖五钱,用银吊子熬出粥来,要吃惯了,比药还强,最是滋阴补气的。

这段话之后引出宝钗给黛玉送燕窝、宝玉告诉贾母,派人每日给黛玉送燕窝等等余文,都是描绘细腻、意境很美的文字。

燕窝的作用“滋阴补气”,宝钗说的已经很清楚了。但“燕窝”是什么东西呢?一般知道的已很少,不妨略作解释。宝钗说“比药还强”,可见它不是药。是什么呢?笼统地说,它是“海菜”。旧时北京大饭庄子里,叫作“燕菜”,又叫“官燕”,又叫“一品官燕”。

旧时酒席,分这样几级:最低级的,只是鱼肉等,不上海味,北京叫“菜席”、“肉席”,如再上点干鲜果,谓之“果席”。比较普通的席面,上一两海菜,海参为主,外加干贝或鱿鱼,俗名“海参头席”。再高级一些,海味必须有“鱼翅”,家禽必要有“填鸭”,两样作法不限,鱼翅或清蒸、或红扒,填鸭或香菇、或八宝均可。俗称“鸭翅席”,是清代北京各大饭庄酒席中最常见的。半世纪前,一桌“鸭翅席”也不过十至二十元之间,当然,在《红楼梦》时代,那就更便宜了。最高级的酒席,或者叫“满汉全席”,那是要接待一品官的。席上除一般鸡鸭鱼肉海味之外,要上烧烤(即烤乳猪)、燕菜、银耳等。因为是接待大官的酒席上才用,所以叫“官燕”。因为官都希望升,升到最高一级———“一品”,所以叫“一品官燕”。同盛鸭子、海参的大暖锅叫“一品锅”、绵白糖馅子的烧饼叫“太师饼”、“一品烧饼”一样,是旧时官场的“官派称呼”。

燕窝、银耳,在旧时等价齐驱,一样高贵,一是海味,一是山珍。如今人工种银耳,大量生产,味道和营养价值,无法和野生者相比。而燕窝是进口的。最好的是吕宋、爪哇、马尼剌一带的,要进口,那就变成价值连城的东西了。据一八五八年十一月即咸丰八年十月所订《中英通商章程善后条约》中所记海关税则:

进口腌腊海味类:

上燕窝每斤五钱五分

中燕窝每斤四钱五分

下燕窝每斤一钱五分

黑海参每百斤一两五钱

白海参每百斤三钱五分

白鱼翅每百斤一两五钱

黑鱼翅每百斤伍钱

虽然当时价钱不知,但当时条约规定的税律是值百抽五。如“进口镜钟表玩类”中“自鸣钟”下注云:“每值百两,抽税五两。”以此计算,则“上燕窝”,每斤十一两白银。中者九两,下者只三两一斤。海参每百斤不过三十两银,每斤则只三钱银子。

即以上列“上燕窝”每斤十一两计,十六两秤,每两燕窝只白银七钱。宝钗让黛玉“每日早起,拿上等燕窝一两”熬粥,其代价对于荣、宁二府的人来说,也不算十分高了。

燕窝在酒席是珍肴美味,一道高贵的海菜。而熬粥每天吃,则当作滋补品。

梁章钜《浪迹续谈》、《浪迹三谈》中均记有燕窝。《续谈》云:

燕窝出广东,阳江县最多,或云海燕采小鱼营巢,故名燕窝,或云海燕啄食螺肉,肉化而筋不化,并精液吐出,结为小窝,衔飞过海,倦则漂水上暂息,小顷又衔以飞。人依时拾之……今闽、广入贡者,鲜白无纤翳,云系人力折制而成,非天然如是也。吾乡许青岩方伯松佶云:“燕窝产海岛中,穷岩邃谷,足力绳竿之所不及,估舶养小猿之善解人意者,以小布囊系猿背上,纵之往,升木蹑崖,尽剥塞贮囊以归……”许谨斋黄门志进每晨起,用燕窝合蔗浆蒸食之,以融软为度,谓他人皆生食也,可终日不溺云。

《三谈》记云:

随园论味,最薄燕窝,以为但取其贵,则满贮珍珠、宝石于碗,岂不更贵?自是快论。而其撰《食单》又云:“燕窝贵物,原不轻用,如用之,每碗必须三两。”则不但取其贵,而且取其多,未免自相矛盾矣。今人徒务其名,用三钱或五钱生燕窝铺于碗面,而以肉丝杂物衬之,竟似白发数茎,一撩不见,固形其丑,而必以三两为限,则无与于味之美劣,徒以财力相夸而已。今京师好厨子包办酒席,惟格外取好燕窝一两,重用鸡汤、火腿汤、蘑菇汤三种瀹之,不必再搀他作料,自然名贵无已,即再加数钱以见丰盛,断无须加至二两。若三两之说行,则徒为厨子生发,为厨下留余,何益于事。至言在广东食“冬瓜燕窝”,甚佳,则亦不可信。冬瓜无本性,亦无本味,不得谓之以柔配柔,以清配清。近人更以鸽蛋围其碗边,亦取柔配柔、清配清之意,皆于真味不加毫末,更无谓矣。按燕窝一物,美劣悬殊,价值亦异,如广东澳门及吾闽厦门所产,洁白不待言,而其丝之长,至与箸等,只须一两,即可充一碗而有余,此须相物为之,如此燕窝必以三两塞一碗,则反讨太多之厌矣。

梁章钜去曹雪芹不算太远,其记燕窝二则笔记,十分可贵,告诉我们不少知识。“美劣悬殊,价值亦异”,对照宝钗说“上等燕窝”,“关税例则”列为“上燕窝”,梁文说京师厨子用“好燕窝”,三者统一,可证史实。“只须一两”,宝钗教黛玉每日用“一两”熬粥,更是十分一致。可证《红楼梦》之写实程度矣。

海味都是干的,要“发”出来。发时吸收水分,便多了。所以做菜“只须一两”,加汤加配料可盛一大碗,一桌中每人吃上二匙,足矣。熬粥纯用燕窝,也用一两,自也足够。用“冰糖”熬,是取其“粘”而“腻”。用白糖便不粘。所以烧浓汁菜必须加冰糖。燕窝、银耳、莲子烧粥做羹,一定要加冰糖。冰糖有红、黄、白三种,第四十五回所写:

就有蘅芜院两个婆子,也打着伞,提着灯,送了一大包燕窝来,还有一包子洁粉梅片雪花洋糖。

这糖名字十分漂亮,但不是绵白糖、白砂糖之类的糖。应是西洋的那种方块白冰糖。这种糖现在自然还有。

《红楼梦》写到的精美食品很多,不能一一都作介绍。现只将田家风味的“葫芦条儿”、普通材料,高级制作方法制成的“山药糕”、珍贵滋补食品“燕窝粥”,分别略作说明,以见《红楼梦》中的饮食风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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