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节前的最后一天过去了。清澄的冬天的夜晚来临了。星星闪烁着。月亮神采奕奕地升到天空里,照亮下界,好让善良的男女们兴高采烈地唱“柯略特基” 和颂赞基督。天气冷得比早晨还厉害;但周围却这样悄静,长统靴踩在雪地上发出的沙沙声在半俄里以外都能听到。任何一群年轻人都还没有出现在村舍的窗前;只有一轮皓月俯首窥视,好像要诱惑盛装的少女们赶快出来在沙沙发响的雪地上奔跑。这时候,青烟从一家村舍的烟囱里袅袅上升,像乌云似的飘过天空,一个妖精同这缕青烟一起,骑着扫帚升了起来。
如果索罗庆采的陪审官,头戴羊羔皮帽圈的枪骑兵式的帽子,身穿黑羊皮里子的深蓝色长袄,手里挥着他通常用来催促马车夫的一把恶毒如魔鬼的鞭子,正在这时候坐着三匹马拉的雪橇打这儿经过,那么,他一定会瞧见她的,因为世上没有一个妖精能够逃得过索罗庆采的陪审官的眼睛。他屈指能够数得出每一个农妇家里的猪生了几口小猪,她的箱子里藏着多少匹亚麻布,她的男人每逢星期天拿她的什么衣服和物件到酒店里去押酒喝。可是索罗庆采的陪审官没有坐车打这儿走过,并且他用不着管别人的闲事,他有他自己所辖管的乡区。妖精这时候升得这样高,只看见一个小小的黑点在高空里隐约闪动。可是不管黑点出现在什么地方,星星立刻一颗接着一颗地消失了。不久,妖精搜集了满满一袖子的星星。只剩下三四颗星星还在闪烁。忽然另外一边又出现了另一个小小的黑点,越变越大,拉长了开去,不再是一个黑点了。近视眼的人,即使把专员老爷马车上的车轮当作眼镜架在鼻梁上,也辨别不出这是个什么东西。从前面瞧,这是个十足地道的德国人 ;一张狭长的瘦脸,不断地扭动着,碰到随便什么东西都要嗅上一嗅,像个猪脸似的,顶上拱起一个圆圆的鼻尖;腿细而长,如果雅列斯柯伏村的村长有两条这样的腿,那么,当他一开始跳哥萨克舞的时候,一定早已把它们扭折了。可是从背后看起来,他是一个真正的穿制服的省法院监察官,因为他的屁股上翘起一条又尖又长的尾巴,活像是眼下制服的后襟。只有从他下巴颏上的一绺山羊胡子,从他脑袋上耸出的小小的犄角,从他通体不比通烟囱的人白一些等征迹上面,才可以推想到他既不是德国人,也不是省法院监察官,而干脆是一个魔鬼,他只剩下最后的一天在这世上游荡,教善良的人们犯罪。明天一早,当第一声晨祷的钟声敲响的时候,他就要夹着尾巴,连头也不敢回,逃回自己的洞窟里去。
这时候,魔鬼偷偷地挨近了月亮,正待伸手去抓月亮,却蓦地像被火灼痛了似的赶快把手缩回来,吮吸着手指,跳着脚,随即跑到另外一边去抓,随即又跳开,把手缩回来。可是尽管失败了几次,狡猾的家伙仍旧不肯罢手。忽然他跑近前去,用双手抓住了月亮,扮鬼脸,吹着气,把它从一只手抛到另外一只手里,正像庄稼人拾起炭火来点烟管时所做的一样;终于他急急忙忙把月亮藏在衣袋里,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似的,继续向前奔去。
在狄康卡,谁都没有注意到魔鬼偷走了月亮。不错,乡里的文书从酒店里爬出来的时候,曾经看见月亮毫无来由地在天空里跳动,他就赌神发誓地把这件事告诉全村的人;可是村里的人都摇头,甚至把他当作笑话来谈。可是,魔鬼到底为什么要干出这样无法无天的事来呢?原因是这样:他知道有钱的哥萨克楚珀被教堂执事请去吃蜜饭了,一同被邀的还有村长,从大僧正直属的合唱队里来的、穿蓝上装、唱最低音的一个教堂执事的亲戚,哥萨克斯威尔贝古斯和别的一些人。除了蜜饭之外,还要果酒、浸过番红花的白酒和各式各样好吃的东西。同时,他的闺女,村子里首屈一指的美人,将留在家里,而那个铁匠,高大富有膂力的小伙子,无疑一定要上她家里去找她,魔鬼把这铁匠恨入骨髓,比恨孔德拉特神父的传教还要深上十倍。铁匠在工作余暇的时候,喜欢画个画,以丹青神手驰名于整个乡区。连当时还健在的一位百人长叫李什么柯的,都曾经特地把他请到波尔塔瓦去,叫他油漆宅邸周围的板墙。狄康卡的哥萨克们用来喝甜菜汤的大海碗都是铁匠画的。他是一个敬神的人,常常描画圣徒的画像,现在还可以在t教堂里看见他画的福音书使徒路加的画像。可是他的得意之作是画在教堂右边侧门的墙上的一幅,那幅画画着圣彼得在末日审判的那一天,手里拿着钥匙,把恶灵从地狱里赶出去;魔鬼预感到最后的灭亡,惊慌失措地往四处奔逃,而先前被囚禁的罪人们追逐他、跑过来打他,用鞭子、劈柴和可以抓到手里的随便什么东西。当画家凝神构思这幅画并把它画在一块大木板上的时候,魔鬼竭力想出各种方法来阻挠他,暗中碰他的胳膊肘,把铁匠铺的煅冶炉里的炭火捡起来撒在那幅画上;可是,这一切都是白费,画终于画成了,带到教堂里,嵌入了侧门的墙上,从此以后魔鬼就立誓要找铁匠报仇。
他只有最后的一夜留在世上游荡了;可是在这最后的一夜,他仍然要等候机会对铁匠寻衅,消一消心中的积愤。他就是为了这个决定把月亮偷走,因为他知道老楚珀懒惰而又行动不灵,从他家走到教堂执事的家里又有一段不近的路程:得抄小道,经过磨坊和乱冢,盘绕一个峡谷。在月色皎洁之夜,果酒和浸过番红花的白酒还能把楚珀引诱出去。可是今晚天这样昏黑,恐怕就没有一个人能够把他从暖炉上拖下来,拉出这个大门去。而那个一直跟他不睦的铁匠,不管怎样力大无比,当他在家的时候,也决不敢上门来找他的闺女。
这样,魔鬼把月亮藏进了口袋之后,整个世界忽然变成了一片黑暗,别说到教堂执事家里去,就是到小酒店去的路,也没有一个人认得出来了。妖精看到自己突然坠入了黑暗里,尖声地叫起来。于是魔鬼扮着一副谄媚奉承的脸色走上前去,搂住她,对她耳朵里轻声细语,说了些人们通常用来对所有女性说的那一类柔情缠绵的话。我们这世界上一切事情安排得这样巧妙啊!所有住在这世界上的人们都喜欢互相模仿,争奇斗妍。从前在密尔格拉得,只有法官和市长冬天才穿呢绒面子的长襟皮袄,而所有下级官员都仅仅穿光板的羊皮袄。可是现在这年头,连陪审官和领地划界公断人都给自己买了呢绒面子的列舍季洛夫产毛皮的新大氅。事务员和乡里的文书前年买进了六十戈比一俄尺的深蓝色棉布。教堂下级职员也给自己置了一条夏天穿的黄色土布的灯笼裤和一件条纹毛线坎肩。总而言之,每一个人都想装出一表人才。人们多咱才肯不为这些无聊的事情操心啊!我敢打赌,许多人看到魔鬼都这样争奇斗妍,一定会觉得非常奇怪的。尤其令人气恼的是他一定还设想自己是一个美男子,而其实却是其貌不扬,叫人见了就想恶心。他的一副尊容,正像福马·格利戈里耶维奇所说,是集众丑之大成,连他这样的家伙也妄想跟女性谈情说爱呢!可是天地之间变得这样地黑,所以他们俩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是一点也无法看清楚的。
* * *
“那么,大哥,你还没有到教堂执事的新房子里去过么?”哥萨克楚珀从自家的大门里走出来,对一个穿短羊皮袄的瘦长个子庄稼人说。那人有一把密密的胡子,证明他至少有两个多礼拜没有用镰刀的破片去剃过它,庄稼人因为没有剃刀,通常就是用这家伙来剃胡子的。“今儿晚上他家里摆了好几桌酒!”楚珀说到这里笑了起来,“咱们可别耽误了。”
这时候,楚珀把紧系他的长襟皮袄的腰带拉一拉直,把帽子扣到额上,捏紧了手里的鞭子——那是被野狗围攻时的防身之器。可是他抬头一望,站住了……“见鬼!瞧呀!帕纳斯,你瞧!……”
“怎么啦?”教父也仰起头来,说。
“什么怎么啦?月亮没了。”
“多倒霉!真的,月亮没了。”
“我说的就是呀,”楚珀对于对方永远无动于衷的冷淡有点愤愤然了,“你倒仿佛毫不在乎似的。”
“可是你叫我有什么办法!”
“照我想,”楚珀继续说,用袖口抹了抹胡子,“一定是魔鬼在捣鬼,但愿他每天早晨得不到一杯伏特加酒喝,这狗养的!……简直是拿人开玩笑……我坐在家里,往窗外一望,夜色别提有多美啦!当空一轮皓月,雪在月光下发亮。什么东西都看得见,像白天一样。可是我还没有来得及跨出大门,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
楚珀嘟嘟哝哝咒骂了半天,心里决不定怎么办才好。他渴望到教堂执事家里去天南地北地闲聊上一阵,村长呀,远道来的男低音歌手呀,还有每隔两星期到波尔塔瓦去做一趟买卖、善于说笑话、叫所有人笑得前仰后合的油贩子米基塔呀,毫无疑问,他们一定都已经坐在那儿了。楚珀在想象中已经看见了果酒摆在桌上。所有这一切当然都是怪诱人的;可是,漆黑的夜又勾起了他那一切哥萨克所共有的懒惰的老毛病。这时候蜷缩着腿躺在暖炕上,静静地抽一袋烟,在蒙眬的睡意中倾听欢乐的少男少女们成群结队地在窗前唱“柯略特基”和小曲,该有多么舒服啊!这时候要是只有他一个人,他无疑一定会采取后一种办法的,可是现在有两个人同路,黑夜就并不特别寂寞可怕了,并且他也不愿意在别人面前显出自己的懒惰或者胆怯。骂完了以后,他又对教父说起话来。
“这么说,大哥,月亮是没了?”
“没了。”
“这真怪!那么给我闻点鼻烟吧!大哥,你的鼻烟真不错!你这是打哪儿弄来的?”
“好什么!”教父关上了雕有花纹的白桦皮鼻烟匣,说,“连老母鸡闻了也不会打喷嚏!”
“我记得,”楚珀仍旧继续往下说,“去世的酒店老板佐佐略有一回从涅仁捎了点鼻烟给我。嗬,那才是鼻烟呢!好鼻烟!大哥,我们该怎么着呢?天可真黑。”
“那么,就待在家里别出去吧。”教父说,抓住了门把手。
如果教父不说这句话,楚珀一定会留下来的,可是现在好像有一股什么力量驱使他一定要拧一下。“不,大哥,咱们还是去吧!要去呀,不去不成!”
话刚说出口,他又后悔不该说这话了。他很不愿意在这样漆黑的夜晚步履艰难地出这趟门;可是他一意孤行地按照自己的意思做了,这又使他很得意。
教父的脸上没有丝毫怨恨的表情,像一个无论待在家里或者出门都看成一样的人似的,往四下里张望一下,用棍子搔一搔肩膀,两个人就向前出发了。
* * *
现在让我们再来看美貌的女儿一个人待在家里干些什么。奥克桑娜今年还不满十七岁,从狄康卡的这一头到那一头,几乎在整个世界上,人们已经只顾着谈论她了。年轻人都说,村里从来不曾见过比她更俊俏的姑娘,往后也决不会有。奥克桑娜听到了外边传说关于她的一切,变得任性起来,像个美人似的成天耍脾气。她要是不穿上前幅和后幅,却穿上一件长袍,她那副阔小姐的派头早就会把所有女仆全都赶跑了。小伙子们先是争先恐后地追逐她,可是碰了几回钉子之后,就慢慢地离开她,去接近没有这么逞娇任性的女孩子去了。只有铁匠死心眼儿,始终不懈地献殷勤,虽然她对待他一点也不比对待别人好一些。
等到父亲出门去了,她就花许多时间来打扮,拿着一面嵌在锡框子里的小镜子顾影自怜,要把自己欣赏个够。“干吗村子里的人都夸奖我长得美?”她说,好像是随口说说的,只是为了一件什么稀松平常的事情对自个儿嘟哝着,“他们撒谎,我一点也不美。”
可是,映在镜子里的鲜艳的、活泼的、充满着青春的朝气的脸,连同那一双亮晶晶的黑眼睛和迷魂动魄的无限妩媚的微笑,立即证明了相反的事实。
“我的黑眉毛和黑眼睛,”小美人儿不放下手里的镜子,继续说下去,“有哪一点美,在这世上竟找不到对手?向上翘起的鼻子有什么美呢?还有这脸蛋儿?这嘴唇?我的黑辫子算是漂亮么?哎呀!晚上叫人看见了真要吓一跳呢!弯弯曲曲地盘绕在我的头上,活像一条长虫。我现在才知道,我一点也不美!”接着,她把镜子移得远一些,叫起来,“不,我长得真美啊!够多么美!美极了!要是谁能娶我做媳妇,那该有多么幸福啊!我的丈夫会怎样地迷恋着我!迷得神魂颠倒!他会搂住我把我吻个够。”
“真是个美人儿!”铁匠悄悄地走进来,嘟哝道,“她可真有点自高自大!站在那儿足有一个钟头了,对着镜子瞧个没完没了,还不住嘴地直夸奖自己呢!”
“是呀,小伙子们,你们配得上我么?你们瞧瞧我!”轻佻的小美人儿继续说,“我走道多么优美;我的衬衣是用红丝线缝的。头上扎的什么样的缎带!你们一辈子也没有看见过比这更华丽的花边!这都是爹给我买的,要我穿戴起来,好嫁给世界上最好的小伙子!”她微笑着扭过脖去,瞧见了铁匠……
她尖叫了一声,严厉地站在他的面前。
铁匠绝望地垂下了手。
很难形容在这位迷人的姑娘的浅黑的脸上蕴蓄着什么表情。这张脸上可以看出有点森严;透过森严,有一种对于惶惑不知所措的铁匠的嘲弄;同时,一种不很显著的愠怒的红晕轻微地浮在她的脸上;这一切都混糅在一起,显出不可言说的风韵,叫人看见了不由得不爱,要过去亲她一百万个吻才肯罢手。
“你来干什么?”奥克桑娜开始说,“你想叫我用铁铲把你铲出去么?你们这帮人专会往姑娘们的家里钻。只要父亲不在家,你们的鼻子就嗅出来了。啊!我知道你们这帮人!怎么,箱子给我做好了么?”
“快做好了,宝贝,过了节就给你送来。你该知道,这只箱子可真够我忙的:整整两宵我没有离开过铁匠铺;可是东西管保做得地道,就是神父的老婆也不会有这么好的箱子。外面包的铁皮,我那一回上波尔塔瓦去干活儿,就连给百人长修理马车我都没舍得用上去。再说画得有多么精致!你就是用你白嫩的脚走遍村里村外,你也找不到同样的手艺!底子上撒满着红的、蓝的花。色彩鲜明,像一团火似的。你别生我的气啦!让我跟你说句体己话,让我瞧瞧你!”
“谁禁止你呀,有话就请说,要看,就请你多看上几眼!”
说着,她在板凳上坐下,又去照镜子,梳理着发辫。她望望脖颈,望望用红丝线缝的新衬衣,于是一种轻微的踌躇自满的神情流露在她的嘴唇上、鲜嫩的脸上,闪耀在她的眼睛里。
“让我坐在你的身边!”铁匠说。
“坐吧。”奥克桑娜说,在她的嘴唇和踌躇自满的眼睛里洋溢着同样的神情。
“迷人的、百看不厌的奥克桑娜,让我亲亲你!”铁匠鼓起勇气说,把她拉过来,想接个吻;可是,奥克桑娜把已经距离铁匠的嘴唇只有毫发之差的自己的脸蛋儿又闪开了,推了他一把。“你还想干什么?给了你蜜,你就连汤瓢都要吞下去了!离我远点,你的手比铁还硬。你身上有一股煤烟味儿。煤渣胡脏的,别把我的衣服弄脏了。”
接着,她拿起了镜子,又对着镜子捯饬起来。
“她不爱我,”铁匠垂着头,在心里想,“她把什么事情都看成是玩耍;我却站在她面前,像个傻瓜,不离眼地瞅着她。我情愿一辈子站在她面前,一辈子不离眼地瞅着她!迷人的姑娘!只要能够知道她心里的秘密,知道她到底爱的是谁,我就是死也甘心!噢,不,她把谁都不放在心上。她只是欣赏她自己;她把我这可怜虫也耍弄得够了;而我是这样悲伤,眼前看不见一线光亮;我热烈地爱她,世界上从来没有人像我这样地爱她,将来也不会有。”
“你妈真是个妖精么?”奥克桑娜说,笑了起来;于是铁匠感觉到他也打心坎里笑出来。这笑仿佛立刻在心脏里激起反响,传到了微微震颤的血管里,然而同时,他又十分懊恼,为的是他没有权利去吻那张笑得如此迷人的小脸蛋儿。
“我妈跟我有什么相干?你就是我的爹,我的妈,我的最珍贵的一切。要是有一天皇帝把我叫了去,对我说:‘铁匠瓦库拉,你可以问我要我王国里一切最优美的东西,我什么都给你。我要叫人给你造一间黄金的铁匠铺,让你用银锤子打铁。’我就回答皇帝说:‘我什么都不要,不要贵重的珠宝,不要黄金的铁匠铺,也不要你整个的王国。我只要你把奥克桑娜给我!’”
“瞧你这个人!不过我的爹也不傻。等着瞧吧,他要不娶你妈才怪的哪,”奥克桑娜说,狡猾地笑了,“可是,姑娘们怎么还不来……这算是怎么回事?早就该唱歌拜节去了。我等得不耐烦了。”
“甭去管她们,我的小美人儿!”
“那哪儿成呀!回头准有一群小伙子们跟她们一块儿来。大家就会开起跳舞会来。他们会给你扯些逗乐的故事,准没错儿!”
“你跟他们在一起玩得高兴么?”
“总比跟你在一块儿有趣得多。啊!谁敲门哪,一定是姑娘们跟她们的男朋友来。”
“我还待在这儿干吗?”铁匠对自个儿说,“她拿我耍着玩。我在她的眼睛里,就跟一块生锈的马蹄铁一样。可是,至少我不能叫别人笑话呀。只要我看出她对哪一个小伙子比对我更有意思,我就要叫他知道我的厉害……”
敲门声和严寒中这一声十分清脆的叫唤“开门哪!”打断了他的沉思。
“别忙,我去开门。”铁匠说着走到外屋去,打算在愤怒中遇到随便什么人就折断他的肋骨。
* * *
严寒更加厉害了,高空之处变得这样冷,冻得魔鬼把两只蹄子轮换地跳,捏着拳头呵冻,想使两只冻僵了的手暖和一些。然而,他冻得发僵是丝毫不足为奇的,因为他从早到晚在地狱里溜达,大家知道,那儿冬天可不像咱们这儿这样冷,他戴着椭圆形无边帽子,像个厨师长似的站在炉灶前面,洋洋得意地煨烤着罪人们,好像农妇通常在圣诞节煨烤腊肠一样。
妖精也觉得冷起来,虽然她身上穿得挺暖和;因此,她双手往上一举,一只脚向后伸直,做出溜冰的姿势来,浑身一根骨头节不扭动,像在冰雪的斜坡上飞翔似的,穿过天空,一直飞进烟囱里去了。
魔鬼用同样的姿势紧盯着她。可是因为这家伙比任何一个穿袜子的花花公子都更为敏捷,所以他在进烟囱的时候骑上了他的情妇的脖子,这是毫不足怪的,他们俩一起都落在宽阔的暖炉里,在一堆钵儿罐儿的中间。
妖精偷偷地打开炉门,张望她的儿子瓦库拉请了客人到家里来没有,可是她看见除了横搁在当中地上的几只麻袋以外,房间里没有一个人,于是就从暖炉里爬出来,脱掉暖和的裘衣,对着镜子梳理了一下,这么一来,就再没有人能够看出她在一分钟以前曾经骑着扫帚在天空里飞翔过。
铁匠瓦库拉的母亲不到四十岁。说不上是闭月羞花之貌,可也不能算长得丑。到了这样的年纪,要漂亮可就不大容易了。可是她天生一副迷人的本领,会去勾引一些最老成持重的哥萨克(不妨顺便指出一下,这些人是不大重视姿色的),连村长、教堂执事奥西普·尼基福罗维奇(当然是当他老婆不在家的时候)、哥萨克柯尔尼·楚珀和哥萨克卡西阳·斯威尔贝古斯都常到她家里串门。值得赞赏的是,她善于用巧妙的手腕对付他们。他们中间的任何一个人,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有情敌。一个敬神的庄稼人或者绅士(哥萨克们这样称呼他们自己),穿着连风帽的斗篷,星期天上教堂去,或者天气阴霾时上酒店里去的时候,他怎么舍得不先上萨洛哈家里去坐一会儿,吃点油腻的浇酸牛奶的甜馅饺子,在温暖的屋子里跟能说会道惹人疼爱的主妇聊个闲天呢?因此,绅士在去酒店之前就情愿绕一个大圈子,先到她家,并且把这一趟称为顺道走访。有时候,萨洛哈在节日上教堂里去,穿一条附有棉布前幅的颜色鲜艳的后幅,外面再罩一条背后用金丝线绣着花纹的深蓝色罩裙,在右边颂诗席附近一站,这当口,教堂执事准会咳起嗽来,不由自主地眯缝着眼睛直对这边张望;村长准会抚抚胡子,卷着耳朵背后的一缕长发,对站在旁边的人说:“哎呀,真是一个漂亮的娘儿们!迷人的狐狸精!”萨洛哈向每一个人深深行礼,每一个人都认为她是对自己一个人行礼。
可是,爱管闲事的人立刻就可以看出,萨洛哈对待哥萨克楚珀比对待其他的人更要和蔼可亲一些。楚珀是一个鳏夫;永远有八堆庄稼堆放在他的门前。四头结实的阉牛,每次看见它们的女友母牛或者它们的大伯老牯牛在街上走过的时候,就从篱笆编成的棚舍里把脑袋探出来,哞哞地直叫。飘垂着长髯的山羊常常爬到屋顶上,看见火鸡在院子里昂首阔步,就扯着市长似的尖嗓子叫唤起来,回头看见它的劲敌——扯它胡子的野孩子们,赶紧就把屁股扭过去。楚珀的箱子里装满了许多布匹、短袄和绣金边的旧式外衣:他的亡妻是一个好打扮的妇人。在他的菜园里,除了罂粟、白菜、向日葵之外,每年还种两小块地的烟草。萨洛哈认为,把这一切跟她自己的田产归并在一起来经营,没有什么不上算的,心里早就在盘算着,将来一旦归她掌管,这一份家业更会怎样地兴旺起来,于是她对老楚珀就加倍地有了好感。为了设法不叫儿子瓦库拉去找他的闺女,这一份家产将来不致落入瓦库拉的手里,不让她再来染指,所以她就使出四十岁左右的母夜叉所惯使的一套手腕:尽可能叫楚珀和铁匠争斗起来。也许,就因为她的这种狡猾和机灵劲儿,老婆婆们纷纷传说起来——特别是在什么热闹的地方多喝了几杯酒之后——说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妖精。据说,小伙子基济雅柯鲁平柯看见过她背后拖着一条比农妇手里的纺锤大不了多少的尾巴;上上星期四她变成了一只黑猫在路上走过;有一回,一只猪跑到神父老婆的家里去,像公鸡似的叫了几声,把孔德拉特神父的帽子戴在头上,就走掉了。
当老婆婆们正在纷纷谈论的时候,碰巧牧牛人狄米什·科罗斯贾威走了过来。他即刻就告诉她们,有一年夏天,在圣彼得节 前,他在牛棚里躺下去睡觉,亲眼看见妖精只穿一件衬衫,披头散发的在挤牛奶,他一点也不能动弹,像着了魔一样;挤完了牛奶,她走到他身边来,在他嘴唇上涂了些什么腥臭难闻的东西,害得他后来整天地啐唾沫。可是,这些话都是令人将信将疑的,因为只有索罗庆采的陪审官一个人才看得见妖精。所以,所有卓有名望的哥萨克听了这些传说都摆一摆手,“这些母狗,她们尽撒谎!”这句话就是他们通常的回答。
萨洛哈从炉子里爬出来,梳理了一下之后,像个善良的主妇似的,开始拾掇房间,把每一样东西理归原处;但她没有动那几只麻袋:这是瓦库拉搬进来的,就让他搬出去吧!同时,魔鬼在飞进烟囱的时候,偶一回头,瞧见楚珀和教父手挽着手,已经走得离开村舍很远。他立即又从暖炉里飞出去,挡住他们的去路,从四面八方把冻结的雪块掀起来,向他们身上吹过去。刮起了暴风雪。天空里一片白色。雪像网似的飘舞着,威胁着要把行人的眼睛呀、嘴呀、耳朵呀,统统封闭起来。于是魔鬼又飞回到烟囱里去,相信楚珀一定会跟教父一块儿逃回家去,一定会碰到铁匠,饱以一顿老拳,叫他许久不能捏起画笔,画那些令人发指的漫画。
* * *
事实上,刚一起暴风雪,狂风直向脸上刮来,楚珀就已经露出了后悔之意,他把阔边帽扣到额上,用粗野的字眼咒骂着自己、魔鬼和教父。然而,这悔恨是假装出来的。其实楚珀非常高兴刮起了风雪。他们还得走比他们已经走过的多八倍的路程,才能够到达教堂执事的家。两个行人往回走去。风吹着他们的后脑勺;可是透过旋转的雪花望出去,什么东西也望不见。
“等一等,大哥!咱们八成走错路了,”楚珀向前走了几步说,“我连一所房子也看不见。哎呀,好大的雪!大哥,你上那边走,看能不能找着道;我呢,我在这边找。这准是恶魔支使咱们在这暴风雪里打转!你要是找着道,可别忘了招呼我一声呀。嘿,撒旦叫一大块雪迷了我的眼睛!”
可是,还是没有找着道。教父走到一边去,穿着长统靴来回地踯躅,终于一下子闯上了一家酒店。这个发现使他乐得把什么事情都忘掉了,他抖掉身上的雪,走到大门道里去,早已把留在街上的兄弟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这时候,楚珀觉得自己找着了道;站住脚,扯直了嗓门喊,可是一看教父连人影也不见,就决定自己一个人往前走。走不多远,他看见了自己的家。一堆堆的积雪淤塞在房子的周围和屋檐上。他拍拍在严寒中冻僵了的双手,上前去敲门,用命令式的声调叫女儿开门。
“你干什么来的?”铁匠走出来,厉声地喊道。
楚珀听出是铁匠的声音,往后倒退了几步。“咦,不对,这不是我的家,”他自言自语道,“铁匠不会到我家里来的。可是再仔细瞧瞧,这也不是铁匠的家。那么,这是谁的家呢?这就对了!我没有认出来!这可不就是瘸子列甫琴科的家么?他不久才娶了一个年轻的新媳妇儿。只有他的房子跟我的有点像。怪不得我刚才纳闷儿,怎么一眨巴眼,这么快就到了家呢。可是列甫琴科这会儿在教堂执事家里,我是知道的,那么铁匠来干吗呢?……嘻,嘻!他找他年轻的新媳妇儿来啦。准是这么一档子事!好吧,现在我全明白了。”
“你是谁?干吗老在人家门口转悠?”铁匠用比先前更加严厉的声音说,走得近了一些。
“我可不能告诉他我是谁,”楚珀想,“要不然,狗杂种准还会狠狠地揍我一顿!”于是他改变了嗓音答道,“这是我呀!给您拜节来啦,在窗前唱几句‘柯略特基’,给您解个闷儿。”
“去你的‘柯略特基’!”瓦库拉怒气冲冲地喊,“你怎么还站在这儿?没听见么,马上给我滚开!”
楚珀本来倒打算沉住点气,可是硬要他服从铁匠的吆喝,心里可实在有点不乐意。好像有个恶灵拐了一下他的胳膊,叫他故意去闹一下别扭,“你对我嚷嚷什么呀?”
“唉!跟你说好的,你是不听啊!……”话还没有说完,楚珀肩膀上就重重地挨了一下子。
“你这小子敢动手打人!”他说,往后倒退几步。
“滚开,滚开!”铁匠喊,又给了楚珀一拳。
“你怎么啦!”楚珀的声音里充分表现出疼痛、愤怒和怯懦,“你是成心要打架还是怎么着,打得还真不轻!”
“滚开,滚开!”铁匠喊道,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瞧呀,这小子够多不讲理!”楚珀一个人留在街上说,“你敢出来么?什么东西!你臭美点什么?你以为我不会去告你么?小伙计,我要把你一直告到专员台前去。让你知道我这个人不是好惹的。我可不管你什么铁匠,又是什么画画的。慢着,我得瞧瞧我的脊梁骨和肩膀:准给这小子打出好几块青肿块来了。龟孙子打得可真不轻!可惜天太冷,我不愿意把毛皮外套脱下来!你等着吧,你个臭铁匠,总有一天鬼要打你个半死,砸掉你的铁匠铺,那时候你再得意吧!千刀万剐的!对了,现在铁匠不在家。萨洛哈准是一个人在家里。嗯……她家离这儿不远;赶快去吧!这时候去,不会有人碰见我们的。说不定会有什么好处……哎哟,臭铁匠打得可真不轻!”
楚珀搔搔脊梁骨,就向另外一头走去了。在前面等待着他的跟萨洛哈见面时的那份愉快,减轻了他的疼痛,甚至连严寒都不觉得了,虽然一路上霜雪发出沙沙声,连暴风雪的咆哮都不能把这声音掩盖下去。他脸上不时透露出令人恶心的甜腻的表情,暴风雪吹到这张脸上,把雪花涂满颚髯和唇髭,比任何一个使劲拉住顾客鼻子的理发师都更显得灵敏利索。可是,如果不是大雪旋转飞舞把前前后后的一切都给遮断了的话,那么,你还能长久地看到楚珀的背影,站在那儿搔着脊梁骨,说:臭铁匠打得可真不轻!然后又继续往前走。
* * *
拖着尾巴、长着山羊胡子的灵巧的花花公子从烟囱里飞出又飞进的时候,他腰眼里斜挂在肩带上的一只藏着偷来的月亮的工具箱,一不留神挂住了壁炉,把箱盖碰开了,于是月亮趁这个机会,就从萨洛哈家的烟囱飞出,平稳地升在天空。一切东西都亮了。就像没有刮过风雪一样。积雪争辉,像一片广阔的银色的原野,撒满了亮晶晶的星星。天气好像暖和了些。成群的少男少女们背着麻袋走到外边来。歌声荡漾,家家户户门前都挤满了一大群唱歌拜节的人。
月亮明媚地放着光彩!在这样的夜晚,挤在这一大群欢笑着、唱着歌的姑娘和准备做一切只有在欢乐的夜晚才想得出的恶作剧和把戏的年轻人们中间,这乐趣是描摹不尽的。大伙儿穿着厚实的毛皮外套,身上暖洋洋的;在严寒中,双颊冻得格外鲜艳;好像恶灵在后面推着,叫人去淘气。
一大群手携麻袋的姑娘们涌进楚珀的家,围住奥克桑娜,喊声、笑声、谈话声,一霎时把铁匠的耳朵都震聋了。大家抢着把一些新闻讲给小美人儿听,把袋子卸下来,夸奖她们唱歌得来的这么许多白面包、腊肠和甜馅饺子。奥克桑娜显得满足而高兴,一会儿跟这个人聊,一会儿又跟那个人聊,不住地大笑。
铁匠望着这欢蹦乱跳的一群,又愤怒又嫉妒,他这一回真把“柯略特基”恨死了,虽然他自己是非常喜爱这玩意儿的。
“啊,奥达尔卡!”快活的小美人儿对一个姑娘说,“你今儿穿上了新鞋。嘿,多漂亮!还镶着金子!你真幸运,奥达尔卡,有人什么东西都肯给你买;我可就没有人给我买这样漂亮的鞋。”
“别发愁,我的百看不厌的奥克桑娜!”铁匠插嘴说,“我会给你捎来连千金小姐都不常穿的那样的鞋。”
“就凭你?”奥克桑娜迅速而傲慢地瞟了他一眼,说,“我倒想知道你上哪儿去弄得到一双能够穿在我脚上的鞋。你还能够给我弄到皇后穿的鞋么?”
“瞧,她一开口就要皇后穿的鞋!”
“是的!”小美人儿骄傲地接碴儿说下去,“你们大家给我作个见证,要是铁匠瓦库拉能把皇后穿的鞋给我捎来,我起誓,我当天就嫁给他。”
接着,姑娘们就把任性的小美人儿带走了。
“笑吧,笑吧!”铁匠跟着她们走出去,说,“我也笑我自个儿!我越想越不明白,我怎么就这么糊涂!她不爱我,那就去她的吧!好像世界上除了奥克桑娜再没有别的姑娘了。谢天谢地,村子里还有的是漂亮的妞儿。奥克桑娜有什么好?她又不会做一个当家的好主妇;她整天就知道梳妆打扮。不,我受够了,再也别傻了。”
可是正当铁匠下决心的时候,恶灵又叫微笑着的奥克桑娜的姿影浮现在他眼前,嘲弄地说:“铁匠,把皇后穿的鞋给我捎来,我就嫁给你!”他整个身心都激动起来,于是一心一意就只顾着想奥克桑娜去了。
成群的唱“柯略特基”的人,小伙子们一拨,姑娘们一拨,纷纷从这条街赶到那条街。可是,铁匠一直往前走去,对于这欢乐的情景竟漠然无动于衷,而从前他是比任何人都更喜欢热闹的。
这时候,魔鬼当真向萨洛哈表白了爱慕之情:他像陪审官对待神父女儿那样,扮着鬼脸亲她的手,双手捧心,长吁短叹,照直地告诉她,她要是不答应满足他的热情,不能给予他应得的酬报,他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他将投河自尽,把灵魂打发到地狱里去。萨洛哈不是这样硬心肠的人,再说,大家都知道,魔鬼跟她是相依为命的。她很少孤零零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她喜欢有一大群人追逐她,奉承她;然而这一晚,她准备一个人在家里度过,因为村里所有有名望的居民都被邀请到教堂执事的家里吃蜜饭去了。可是万事都不可预料:魔鬼刚刚说出自己的愿望,忽然听见门外传来身体健壮的村长的声音。萨洛哈跑出去开门,于是灵巧的魔鬼就钻到放在地上的麻袋里去了。
村长抖掉阔边帽上的雪,从萨洛哈手里接过一杯伏特加酒来喝了,告诉她说,因为刮了风雪,所以没有到教堂执事的家里去;看见她家里亮着灯,就顺便拐进来,想跟她做伴消度一个夜晚。
村长话还没有说完,又听见了敲门声和教堂执事的声音。“快把我藏起来吧,”村长轻声地说,“我不愿意在这儿碰见教堂执事。”
萨洛哈想了好一会儿,不知道应该把这位身体结实的客人藏到哪儿去才好;最后挑中了一只最大的装煤的麻袋;把煤倒在桶里,于是健壮的村长就连同胡子、脑袋和阔边帽一起爬到袋里去了。
教堂执事走进来,嗽嗽嗓子,搓搓手,告诉她说,一个人也没有上他家里去,他非常高兴有这个机会可以上她家里来 小坐 ,他是不怕风雪的。于是他走近来,咳着嗽,媚笑着,用长长的手指碰一下她的裸露的丰满的胳膊,用一种狡猾和满足的神情说:“您这个是什么呀,美丽的萨洛哈?”说完这句话,往后退了几步。
“不知道么?胳膊呀,奥西普·尼基福罗维奇!”萨洛哈答道。
“嗯!胳膊!嘿!嘿!”教堂执事说,非常满意自己的开场白,在房间里踱着方步。
“您这个是什么呀,最高贵的萨洛哈?”他用同样的神情说话,又向她走近来,用手轻轻地摸一下她的脖子,随即又往后退了几步。
“好像您看不见似的,奥西普·尼基福罗维奇!”萨洛哈答道,“脖子呀!脖子上戴着颈环。”
“嗯!脖子上戴着颈环!嘿!嘿!嘿!”教堂执事又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搓着手。
“您这个是什么呀,无可匹敌的萨洛哈?……”不知道教堂执事又该用长长的手指去摸哪一部分了,忽然听见一阵敲门声和哥萨克楚珀的声音。
“哎呀,我的天,有人来啦!”教堂执事惊慌地喊,“我这样身份的人要是在这儿让人碰见了可怎么好……一定会传到孔德拉特神父耳朵里去……”
可是,教堂执事真正担心的不是这个:他害怕事情让家里的黄脸婆知道了,甭说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平常日里他的粗粗的发辫也早就被她那双可怕的手给揪成三根毛了。“看在上帝的分上,行善的萨洛哈,”他浑身发抖地说,“您的慈悲心肠,正像《路加福音》上面说的,第十三章……第十三……门敲得多急啊!唉,快把我藏起来吧。”
萨洛哈把另外一只麻袋的煤倒在桶里,于是教堂执事的不太肥硕的身体就钻了进去,坐在尽底里,上面还富余着一段,可以盛半口袋煤。
“你好啊,萨洛哈!”楚珀走进屋子来,说,“你没有想到我会来吧,啊?真的,你没有想到吧?也许,我打扰了你了……”楚珀继续说,脸上露出一种快乐而意味深长的表情,这说明他的转动不灵的脑袋正在深思熟虑,就要说出一些又刻薄又巧妙的笑话,“你也许在这儿跟谁开心吧!……你也许已经把谁藏起来了吧,啊?”楚珀很欣赏自己的这几句话,笑了起来,内心正在高兴,只有他一个人得到萨洛哈的青睐,“萨洛哈,快给我来一杯酒。我想,这坏天气把我的嗓子冻坏了。老天爷在圣诞节前降赐给我们这样的夜晚!外边风雪刮得多厉害啊,萨洛哈,多厉害啊……喝,两只手冻僵了:皮袍子的扣子都解不开啦!风雪刮得多厉害啊!……”
“开门!”街上传来了喊声,接着是一阵紧急的敲门声。
“有人敲门?”楚珀站住了说。
“开门!”喊声更响。
“铁匠回来了!”楚珀抓住了阔边帽说,“听我说,萨洛哈:你让我不拘在哪儿躲一躲吧;我说什么也不愿意让这狗杂种在这儿碰上我,但愿这龟孙子挨一顿好揍,打得他眼睛下面肿起两个干草堆似的大包!”
萨洛哈也吓坏了,像个让煤熏了的人似的东奔西走,神魂颠倒的,打了个手势叫楚珀爬到那只已经装了教堂执事的麻袋里去。又胖又沉的庄稼人正坐在教堂执事的头上,一双在严寒中凉得冰凉的长统靴正踩着他的太阳穴,可怜的他忍着痛,不敢咳嗽一声,也不敢哼一声。
铁匠走进来,一句话不说,也没脱帽子,一歪身滚倒在板凳上。显然,他心情非常不好。
萨洛哈等他进来之后刚把门关上,又有人敲起门来。这是哥萨克斯威尔贝古斯。这家伙可不能再钻到麻袋里去了,因为哪儿也找不到这样大的麻袋可以装他。他分量比村长更沉,身材比楚珀的教父更高。所以,萨洛哈就把他引到菜园里去,听他把心底里要对她说的话一股脑儿诉了出来。
铁匠漫不经心地环顾着室内的各个角落,偶然倾听远处传来“柯略特基”的歌声;终于他的视线落在麻袋上面:“这么些麻袋放在这儿干什么?早就该搬走了。愚蠢的恋爱把我支使昏了。明儿个过节了,屋里到现在还堆着这些个废料。把它们搬到铁匠铺去吧!”
铁匠说着,跑到巨大的麻袋旁边去,把它们重新扎扎紧,打算扛在自己的肩上。可是显然,他的心思不知想到哪儿去了;否则,他一定会听见当捆扎麻袋的绳子缠住了楚珀的头发时痛得他吱吱地直叫,健壮的村长开始打起清脆的饱嗝来。
“难道我就不能把这倒霉的奥克桑娜给忘掉么?”铁匠说,“我不愿意想她;可是,像命里注定了似的,总是只想到她一个人。为什么这个思想总是不由自主地钻到我脑子里来?真是见鬼,麻袋仿佛比先前沉了!除了煤,这里面准还装了别的东西。我真糊涂!我忘了,对于现在的我随便什么东西都比先前沉。从前我一只手能把铜币和马蹄铁弯过去,再拉直;可是现在连装煤的麻袋都提不起来了。再过几天,恐怕连风都要把我吹倒了。不,”他沉默了一会儿,又鼓起勇气来喊道,“我又不是个老娘儿们!我不能让别人笑话我!就是有十个这样的麻袋,我也能拿得动。”说着,他把那些就是两个大男人都搬不动的麻袋迅速地扛在肩上,“我把这个也拿走,”他继续说,又举起了一只小的,魔鬼就蜷曲着蹲在里面,“这里大概装着我打铁的工具。”说完这句话,他从屋里走出去,吹着口哨:
我不想娶个媳妇招麻烦。
街上的歌声和叫喊声越来越响。由于从邻村新来了一批人,熙熙攘攘的人群更显得热闹了。年轻人们到处恶作剧,肆无忌惮,简直像发疯。夹杂在“柯略特基”的中间,常常可以听到某一个年轻的哥萨克顺嘴胡诌出来的快乐的歌。忽而人群里不知哪一位,不唱“柯略特基”,却唱起贺年歌来,扯直嗓子嚷道:
慷慨赏赐些吧!
赏个甜馅饺子,
一碗菜粥,
一串腊肠!
一阵哄笑答谢了这个开玩笑的人。小窗户打开了。老太婆的一只瘦骨嶙峋的手从小窗户里伸出来,手里拿着腊肠或者一个馅饼——这当口,只有老太婆和庄重的老爷爷才肯待在屋子里。小伙子们和姑娘们争先恐后把麻袋凑过去争夺礼物。在一个地方,小伙子们从四面围拢来,把一群姑娘围在当中:喧哗,叫嚣,一个人掷了一团雪,另外一个人夺走了装满各式各样东西的麻袋。在另外一个地方,姑娘们捉住了一个小伙子,绊了他一跤,他连人带麻袋一起栽倒在雪地上。看来他们准备畅畅快快玩个通宵啦!好像故意安排好了似的,这天晚上特别暖和!月亮也因为雪地的反光而显得格外明亮。
铁匠扛着麻袋站住了。他觉得好像在姑娘们中间听见了奥克桑娜的声音和尖细的笑声。他浑身的血管颤动起来;他把麻袋使劲往地上一掷,叫坐在袋底里的教堂执事痛得直哼哼,村长也大声地打起饱嗝来,他把小的麻袋扛在肩上,就跟那一群簇拥着姑娘们的年轻人一块儿走去了,他在那一群人中间听见有奥克桑娜的声音。
“不错,那就是她!她站在那儿,像一位皇后似的,黑眼睛晶晶发光!一个漂亮的小伙子在对她说些什么话;准是什么有趣的话吧,因为她听了不住地在笑。可是她永远都是笑着的。”铁匠好像身不由己似的,自己也不懂得为什么,从人堆里挤过去,就在她身旁站住了。
“啊,瓦库拉,你在这儿!你好啊!”小美人儿笑吟吟地说,这微笑曾经迷得瓦库拉如痴如狂过,“怎么?唱歌得来了许多东西么?哎哟,口袋太小啦!你给我把皇后穿的鞋弄来了没有?你把鞋弄来了,我就嫁给你!”她笑着,跟众人一起跑开了。
铁匠好像生了根似的站在那地方。“不,我受不了,这份罪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他最后说,“可是我的天,她为什么长得这么美,这么迷人?她的眼神,她的声音,她的一切的一切,这样地煎烤着我,煎烤着我……不,我管不住我自己!一切该来个结束:让我的灵魂永劫不复,让我跳在冰窟窿里淹死,连尸首都捞不着!”
于是他跨着坚决的步子走去,赶上了众人,和奥克桑娜并肩走着,用坚定的声音说道:“再见,奥克桑娜!随便你去嫁给谁,随便你去愚弄谁好啦;可是我呀,你这一辈子再也见不着啦。”
小美人儿似乎有点惊奇,想对他说什么——可是铁匠一挥手,掉头就走远了。
“哪儿去呀,瓦库拉?”小伙子们看见铁匠向前飞奔,向他喊道。
“再见,弟兄们!”铁匠喊着答道,“老天爷叫我们在黄泉路上再见吧;可是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再不能在一块儿玩啦。再见,请宽恕我得罪你们的地方!告诉孔德拉特神父一声,请他给我做安灵祭,超度我犯罪的灵魂。罪孽深重的我,尽忙些俗事,没有把上帝和圣母的圣像前面的蜡烛画完。我箱子里全部的细软财物,都请你们献给教堂!再见!”
说完这句话,铁匠又扛着麻袋飞奔起来。
“他疯了!”小伙子们说。
“堕落的灵魂!”一个过路的老太婆虔诚地叨念着,“我这就去告诉人家,铁匠上吊了!”
* * *
瓦库拉跑过几条街,停下来喘了一口气。“说真格的,我倒是往哪儿跑呀?”他想道,“仿佛真的没有指望了似的。我可以再想一个办法:去求教求教那个查波罗什人,大肚子巴秋克。人家说,他什么鬼都认得,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我去找找他,反正我的灵魂是堕落定的了。”
听他这么一合计,长久躺着不动的魔鬼高兴得在麻袋里跳了起来;可是,铁匠还当是一不留神手碰着了麻袋,是自己使麻袋摆动的,他用结实的拳头捶了一下麻袋,在肩膀上把它抖动了一下,就出发找大肚子巴秋克去了。
这个大肚子巴秋克以前确实是查波罗什地方的一个哥萨克;可是,他到底是从查波罗什被人赶走的还是自己离开的,谁也说不清。他住在狄康卡已经很久了,十年,也许有十五年。起初他日子过得像个真正的查波罗什人:他什么活也不干,一天工夫倒有大半天在睡觉,吃起饭来有六个割草人的饭量,喝酒几乎一口气能喝干一桶;然而,装下去这么许多东西肚子还是富富有余,因为巴秋克虽然个子不高,横里却很宽阔。再说,他穿的灯笼裤是这样肥大,无论跨多大的步子,脚总是看不见的,就像一只酒桶在街上滚过似的。也许这就是人家都管他叫大肚子的缘故。自从他到这个村子里来,没有住上几天,大家就都知道他是个差神役鬼的巫医。谁要是害了什么病,准会把巴秋克请来;巴秋克只须嘴里念念有词,病就霍然而愈。饿坏了的绅士要是让鱼骨头卡住了,巴秋克能够十分巧妙地在脊梁骨上捶一拳,骨头就毫不损害绅士的喉咙,顺着谷道到它应该去的地方去了。近来这一阵他不大露面,这可能是因为他疏懒成性,也可能是因为他一年年地发胖,更难走进人家的大门。这么一来,村人如果需要他,就得亲自上门去求教。
铁匠有点胆怯地推门进去,看见巴秋克面对一只小小的木桶按照土耳其规矩席地而坐,那木桶上面放着一大碗汤团。好像故意安排好了似的,碗刚好放得和他的嘴一样平。他连手指都不动一动,把脑袋凑近碗边,大口地喝汤,不时用牙齿去叼汤团吃。
“这家伙,”瓦库拉心里想,“比楚珀还要懒:楚珀至少还使汤瓢去舀;这家伙却连手都不愿意抬一抬!”
巴秋克一心一意尽顾着吃汤团,铁匠进门来对他深施一礼,他都好像没有看见。
“我来求您来了,巴秋克!”瓦库拉说,又行了一礼。
肥胖的巴秋克抬了一抬头,接着又去吃汤团。
“你可别见怪,人家说你……”铁匠鼓起勇气来说,“我这么说,可没有侮辱你的意思,据说你跟魔鬼沾点亲戚。”
瓦库拉话一出口,心里害怕起来,以为话说得太重了,没有把粗鲁的措辞磨得圆润些。心想巴秋克会搬起木桶,连同大海碗一起向他头上掷过来,就往旁边闪开些,用袖子遮住脸,提防不要溅了一脸的团子和热汤。
可是,巴秋克只望了他一眼,又低头去吃汤团。
铁匠这才放了心,决定继续说下去:“我来求你了,巴秋克,愿老天爷赏赐给你一切,各式各样的财物,堆积如山的粮食!”铁匠谈话时有时也会插入一两句时髦话;这是他在波尔塔瓦给百人长涂画板墙时学来的。“摆在我这个罪人面前的只有一条毁灭的路!世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挽救我!要来的就来吧,我看我就得找魔鬼帮个忙。你说呢,巴秋克?”铁匠看见他仍旧保持沉默,就说道,“你说我该怎么办?”
“需要魔鬼,你就找魔鬼去!”巴秋克答道,不抬起眼睛来望他,仍旧低头吃汤团。
“我就是为这件事来求你的,”铁匠答道,又对他行了一礼,“我想,除了你,世上再没有一个人知道找寻魔鬼的道路。”
巴秋克一声不响,吃完了剩下的汤团。
“你行行好吧,好人,别拒绝我!”铁匠恳求道,“不管是猪肉、腊肠、荞麦粉,再不然是亚麻布、小米或者别的东西,只要你需要的话……善良的人们中间通常有的礼尚往来的那一套……我是决不吝啬的。只求你指点我一条找寻魔鬼的道路。”
“肩上背着魔鬼,就用不着到远处去找啦。”巴秋克冷冷地说,没有改变他的姿势。
瓦库拉对他凝望着,似乎他的额上写着这几句话的说明似的。他这话是什么意思?瓦库拉的脸默默无言地询问着;半张着嘴准备把对方的答话像汤团似的吞下肚去。
可是,巴秋克依旧毫不搭理。
接着,瓦库拉看见他面前既没有汤团,也没有木桶;代替它们,地上摆着两只木碗;一只装甜馅饺子,另外一只盛酸奶油。他的思想和眼光不由自主地灌注在这些食物上面。“我倒要瞧瞧,”他对自个儿说,“巴秋克怎样吃这些甜馅饺子。他一定不会像吃汤团似的低着头去吃的,并且这也办不到;总得先把甜馅饺子蘸上点酸奶油才能吃呀。”
他正在转念间,巴秋克已经张开了嘴;他对甜馅饺子望着,嘴张得更大。这时候,甜馅饺子从木碗里跳出来,掉进奶油里,翻了个身,再往上一跳,正好落入他的嘴里。巴秋克吃完了,又张开了嘴,于是甜馅饺子又同样地落入他的嘴里。劳他一点神的,只是咀嚼和吞咽罢了。
“这真是不可思议!”铁匠想道,惊奇得目瞪口张,但立刻就有一只饺子往他嘴里直飞过来,使他的嘴唇沾满了酸奶油。铁匠把饺子撇开,抹了抹嘴唇,感叹世上有这样不可思议的奇迹,恶灵会叫人变得这样神通广大,同时又想,现在只有巴秋克一个人能够帮他的忙。“再给他行个礼,求他明白地指点我……可是,这是一个什么样的魔鬼啊!今儿正是 挨饿的蜜饭斋期 ;他却在吃饺子,荤馅饺子!说实在的,我是个大傻瓜!站在这儿,也不怕罪过!走吧!”于是虔诚的铁匠掉头就从屋里跑出去了。
可是,坐在麻袋里早已乐坏了的魔鬼,眼看这么好的猎物要从手里滑掉,再也忍受不住了。铁匠刚把麻袋卸下来,他就跳出麻袋,骑在他的脖子上。
铁匠浑身直打哆嗦;他惊慌失措,脸色发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都已经想画十字了……可是魔鬼把一张狗脸凑近他右边的耳朵说道:“这是我呀——你的朋友,我为朋友和伙伴什么都肯尽力!我给你钱,要多少有多少。”又对他左边的耳朵唧唧地叫起来,“奥克桑娜今儿就是咱们的了。”然后把脸凑近右边的耳朵嘟哝道。铁匠站定了,心里不住地嘀咕。
“好吧,”最后,他说,“你要是真能办到,我就听你的!”
魔鬼拍着手,高兴得骑在铁匠的脖子上驰骋起来。“这下子铁匠可完蛋了!”他心里想,“这下子,朋友,你用来毁谤魔鬼的那些拙劣的画和无稽之谈都要得到报复了。我的伙伴们现在该怎么说,如果他们知道整个村子里最虔信的人落在了我的手里?”于是魔鬼高兴得笑起来,想到他在地狱里将怎样把所有的拖着长尾巴的同类嘲笑一通,那个被认作计谋最多的瘸腿的魔鬼将怎样地气得发疯。
“好啦,瓦库拉!”魔鬼唧唧地叫,仍旧不从脖子上爬下来,好像害怕他逃走似的,“你知道,不订合同,那就什么事都办不成。”
“我愿意签字!”铁匠说,“听说你们都蘸着鲜血签字;等一等,让我到口袋里去摸出一只钉子来!”他说着,把手抄到背后去——接着,把魔鬼的尾巴一把抓住了。
“你这人真爱开玩笑!”魔鬼笑着喊道,“够了,别淘气了!”
“等一等,好朋友!”铁匠喊道,“你瞧这玩意儿怎么样?”他边说边画了个十字,于是魔鬼就变得像羔羊似的安静了。“等一等,”他说,揪住魔鬼的尾巴叫他伏在地上,“叫你知道以后再敢唆使好人和正直的基督教徒去犯罪。”铁匠跳到他身上,举起手来要画十字。
“行行好吧,瓦库拉!”魔鬼凄婉地呻吟道,“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办到,只求你放我的灵魂去忏悔:别对我画那可怕的十字!”
“你倒厚着脸皮哀求起来了,该天杀的德国人!现在我知道该怎么对付你了。立刻把我驮起来!听见了没有,像鸟儿似的飞!”
“上哪儿?”愁眉苦脸的魔鬼说。
“上彼得堡找女皇去!”接着,铁匠吓得怔住了,觉得自己已经飘飘荡荡升上了天空。
* * *
奥克桑娜久久地伫立在那儿,琢磨着铁匠说的那些古怪的话。她心里有一个声音说,她对待他太残酷无情了。他要是真的干出什么可怕的事来,怎么好?“那可没有准儿!再不然,他一赌气爱上了别的姑娘,激愤地把她说成村子里最美的美人儿。可是不会啊,他是爱我的。我长得这么漂亮!他说什么也不会丢弃我;他跟我闹着玩,他是装假的。过不了十分钟,他就会回来瞧我来啦。我的脾气太坏。纵然我不乐意,可是也该让他亲我一下呀。那他就会高兴死了!”于是轻浮的小美人儿又去找女伴们玩耍去了。
“慢着!”一个女伴说,“铁匠把他的麻袋忘在这儿了;瞧呀,这些麻袋够多么大呀!他唱起‘柯略特基’来可不像我们那么差劲:我想他每一只麻袋里准是把小半只公绵羊装进去了;里面一定还有数不尽的腊肠跟面包。好极了!过一个节也吃不完的。”
“这些麻袋是铁匠扔下的么?”奥克桑娜接碴儿说,“快把它们拖到我家里去吧,让我们仔细瞧瞧他倒是装了些什么东西进去。”
大伙儿笑着都赞成这个提议。
“可是咱们搬不动呀!”大伙儿突然嚷起来,努力挪动麻袋。
“先别忙,”奥克桑娜说,“快去找雪橇来,把它们载在雪橇上运走!”
于是这一伙人都去找雪橇去了。
俘虏们坐在麻袋里,实在受不住了,虽然教堂执事用手指挖了个不小的窟窿,让自己透了口气。外面要是没有人,也许他会想法子钻出来;可是当着众人的面钻出来,岂不成为一辈子的笑柄……这个顾虑阻止了他,于是他决定一声不响地等待下去,只是在楚珀的毫不客气的长统靴下面忍不住呻吟了一声。楚珀也巴不得要得到自由,他觉得屁股下面坐着一个东西,硌得怪不舒服的。可是他一听到女儿的决定,就放下心来,不想钻出来了,因为想到从这里到他家里,至少有一百步的路程,也许有两百步也说不定。要是钻了出来,他就得整整衣服,扣好皮袍子的纽扣,紧紧腰带——这该有多么麻烦!再说,他把阔边帽遗忘在萨洛哈家里了。最好还是等姑娘们用雪橇把他载回家去吧。可是结果完全不像楚珀所期待的:当姑娘们去取雪橇的时候,瘦骨嶙峋的教父懊恼地从酒店里走出来,一肚子的不高兴。老板娘说什么也不肯赊一杯给他;他曾经打算等待,或许会有一个虔诚的绅士跑来请他喝一杯;可是运气不好,所有的绅士都留在家里不出门,像正直的基督徒似的,在家里跟家人一块吃蜜饭哩。教父正咒骂着世风不古和卖酒的犹太女人心肠狠毒,忽然碰到了两只麻袋,就惊奇地站住了。
“瞧,把什么样的麻袋扔在路上了!”他说,往四外瞧瞧,“我敢说这里面一定有猪肉。唱歌得来这么许多东西!这个人真是太走运了!这么大的麻袋!假定里面装满了荞麦面包和小麦粉烧饼,那就 发了财 。就算里面全是些扁面包,那也 不算坏 ;犹太女人准会答应一个扁面包换一杯伏特加酒。趁没有人看见,赶快把它们搬走吧。”说着,他把那只装着楚珀和教堂执事的麻袋往肩上扛,可是觉得太沉了。“不行,一个人搬不动,”他说,“巧得很,织布匠沙普瓦连科过来了。你好啊,奥斯达普!”
“你好。”织布匠站住了说。
“上哪儿去?”
“随便蹓个弯儿。”
“帮我把这两只麻袋搬走吧,好人!不知道是谁唱歌得来的,扔在路上了。咱们对半平分吧。”
“麻袋?里面有些什么东西,油煎点心呢,还是扁面包?”
“我想,什么都有。”
于是他们急忙从篱笆上拆下几根竿子来,拴上一只麻袋,挑起来就走。
“我说咱们俩往哪儿抬呀?抬到酒店里去么?”织布匠在路上问道。
“我也想把它抬到酒店里去;可是,那个该天杀的犹太女人不会相信咱们,没准儿还会疑惑咱们是打哪儿偷来的;再说,我这会儿刚从酒店里出来。咱们还是把它搬到舍间去吧。谁都不会来打扰咱们:我老婆不在家。”
“真不在家?”织布匠小心谨慎地问。
“谢天谢地,我还没有傻到这步田地,”教父说,“她要是在那儿,就是打死我,我也不去。我想她准是跟那些娘儿们鬼混去了,不到天亮是不会回家的。”
“外边是谁?”教父的老婆听见他们哥儿俩把麻袋搬进大门道的声音,开了门喊道。
教父呆住了。
“糟了!”织布匠放下了手,叨念道。
教父的老婆是一个人间稀有的宝货。正像她丈夫一样,她也从来不待在家里,几乎整天在那些三姑六婆和阔老太太们的家里东奔西跑,谈些拍马屁的话,狼吞虎咽地吃她们的白食,只在每天早晨跟丈夫吵一场嘴,因为只有在这个时候他们俩才碰头。他们的房子比乡里文书的裤子还要古旧上十倍,房顶上的稻草已经有好几处掉落了。篱笆只剩下一点遗迹供人凭吊,因为邻居们出门从来不带打狗棒,都指望在经过教父家的菜园时从他家篱笆上拔一根下来使用。暖炕常常三天不起火。凡是她从别人手里硬求软骗得来的东西,她都尽可能远远地藏好,不给丈夫看见,常常还要肆无忌惮地夺走丈夫虏获的东西,要是他没有及时把它们变卖了换酒喝的话。教父虽然万事心平气和,却不喜欢对她让步,所以几乎总是眼睛下面留着黑紫的伤痕走出门来,而他的老婆呢,哼哼唉唉着,到处去对人诉说丈夫无法无天的行为,以及她所遭受的毒打。
现在你们自己可以想象,碰到这样出乎意外的遭遇,织布匠和教父该是怎样地惶恐了。他们放了下麻袋,用身子挡住它,用下裾遮住它;可是已经迟了:教父的老婆虽然老眼昏花,却早已瞧见了麻袋。“这倒不错!”她说,脸上泄露出一种兀鹰抓住捕获物时的快意,“真不坏,你们唱‘柯略特基’唱来了这么许多东西。正派人总是这样做的,可是慢着,你们不要是打哪儿偷来的吧。快让我瞧瞧,听见了没有,快点把你们的麻袋拿来给我瞧瞧!”
“秃顶的鬼才拿给你瞧,咱们可没有这么容易。”教父挺直了腰板说。
“你管得着么?”织布匠插嘴说,“唱歌的是咱们,又不是你。”
“那可不行!你得让我瞧,你这死不要脸的酒鬼!”教父的老婆嚷道,一拳打过去,打在高个子的丈夫的下巴颏上,同时往麻袋旁边直奔过去。
可是织布匠和教父勇敢地守住麻袋,逼得她往后倒退下去。没容他们喘一口气,老婆手里拿了拨火棍又赶到大门道来了。她敏捷地给丈夫胳膊上来了一家伙,然后又打了织布匠的脊梁一下,接着就冲到麻袋跟前站住了。
“咱们怎么放她过去的?”织布匠清醒过来说。
“唉,怎么会放她过去的!那么,你为什么放她过去?”教父沉静地说。
“你们家的拨火棍看来是铁打的!”沉默片刻之后,织布匠搔了搔背脊说,“我老婆去年在市集上买了一根拨火棍,只花了二十五戈比;那根拨火棍倒还受得住……打在身上不怎么痛……”
这时候,洋洋得意的妻把油盏撂在地上,打开麻袋来,往里面张望。
可是,她的一双老花眼刚才一下子就把麻袋看清,这回却骗她上了一个当。“咦,麻袋里面装着一口大肥猪呢!”她喊着,高兴得拍起手来。
“猪呀!听见了没有,一口大肥猪!”织布匠推了推教父,“这可都是你的不是!”
“叫我有什么办法!”教父耸耸肩说。
“有什么办法!咱们还呆站在这儿干吗?过去把麻袋抢过来呀!喂!来吧!”
“让开!让开!这猪是我们的!”织布匠逼近一步喊道。
“走吧,走吧,臭娘儿们!这不是你的东西!”教父走近去说。
老婆又举起了拨火棍,可是这时候楚珀从麻袋里爬了出来,站在房间当中,伸着懒腰,好像刚睡醒一大觉似的。
教父的老婆拍着膝盖喊,大家都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嘴。
“她怎么说这是一口肥猪,这傻瓜!这不是猪呀!”教父瞪着眼睛说。
“哇,把这么一个大活人装进了麻袋!”织布匠吓得往后倒退,说道,“随便你怎么说,任凭你怎么讲,这准是恶灵捣的鬼。瞧他这个儿,他连窗户也爬不进呀!”
“敢情是老兄弟!”教父仔细瞧了一下喊道。
“你当我是谁呀?”楚珀笑道,“怎么样,这个玩笑开得不坏吧?你们还打算把我当作肥猪吃掉哩。等一等,我让你们高兴高兴;麻袋里还装着个什么东西,要不是肥猪,那就准是一只小猪崽子或者别的什么牲口。我屁股下面有个东西老是不识闲地拱动。”
织布匠和教父跑到麻袋跟前去,主妇也赶快抓住了麻袋的另外一头;要不是教堂执事看到事已败露而从麻袋里爬出来的话,他们之间又得发生一场混战。
教父的老婆呆住了,放下了教堂执事的一只脚,她原来是打算揪住脚把他从麻袋里拉出来的。
“又是一个!”织布匠恐惧地喊,“鬼知道这成了个什么世界……我的脑袋都昏了……不是腊肠,也不是扁面包,却把活人装进了麻袋!”
“这是教堂执事呀!”楚珀比谁都更加惊奇地说,“好哇!萨洛哈真有你的!把活人装在麻袋里……怪不得我说她房间里怎么堆满了那么些个麻袋呢……现在我才完全明白过来了:她每只麻袋里装着两个男人。我还以为她只对我一个人……萨洛哈原来是这样的人呀!”
* * *
姑娘们发觉丢了一只麻袋,觉得有些奇怪。“有什么法子呢,我们只得将就点把这一只搬回去算了。”奥克桑娜咕噜道。
大伙儿抬起了麻袋,把它放在雪橇上。
村长拿定了主意,一声不言语,想道:如果他喊出声来,叫她们松开麻袋放他出来——这些傻丫头一定会吓得四散逃跑,以为麻袋里坐着一个魔鬼,他说不定就会被扔在街上,冻上一宵。
姑娘们亲亲热热地手搀着手,像一阵旋风似的跟着雪橇在沙沙发响的雪地上奔驰而过。许多人顽皮地坐在雪橇上;另外一些人还爬到了村长的身上去。村长下了决心什么困难都得挺过去。她们终于走到了,敞开大门,嘻嘻哈哈地把麻袋抬了进去。“让咱们瞧瞧里面有些什么?”大伙儿喊起来,赶快过去解开麻袋。
坐在麻袋里时一直折磨着村长的饱嗝,这会儿越来越顶得慌,憋不住打了出来,大声地咳呛着。“啊!有人在里边!”大伙儿尖声叫起来,惊慌地夺门逃走。
“你们怎么啦?你们像煤熏着了似的往哪儿跑?”楚珀进门来说道。
“啊,爹!”奥克桑娜喊道,“麻袋里装着个人哪!”
“麻袋里?你们打哪儿抬来的这只麻袋?”
“是铁匠扔在路上的。”大伙儿异口同声地说。
“好嘛,我早就料到有这一着,”楚珀心里想,“你们害怕什么?咱们来瞧瞧里边到底装些什么:请吧,我的好人儿——我不能用本名和父名称呼你,你可别见怪——从麻袋里爬出来吧!”
村长爬了出来。
“啊!”姑娘们尖声叫道。
“村长也钻进了麻袋,”楚珀从头到脚打量着他,惶惑地自言自语道,“真见鬼!……唉!……”他再也没有话可说了。
村长的狼狈景况也不下于他,简直不知道说点什么好。“今儿天气很冷吧?”他对楚珀说。
“冷得厉害,”楚珀答道,“请问你用什么东西擦长统靴,用羊脂肪呢还是用焦油?”其实他要说的根本不是这句话,他打算问问村长你怎么会钻进麻袋里去了?可是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说出完全不同的话来。
“用焦油擦好一些!”村长说,“好吧,再见,楚珀!”于是他把阔边帽扣到额上,走出屋子去了。
“我干吗要傻头傻脑地问他用什么东西擦长统靴!”楚珀目送村长走出门去,说,“萨洛哈真有两下子!她把这样尊贵的人物也装在麻袋里啦!……骚娘儿们!可是我还当了傻瓜……喂,该死的麻袋在哪儿?”
“我把它掷在屋犄角里了,里面什么东西也没有了。”奥克桑娜说。
“我知道这种把戏的,你说什么东西也没有了?把它搬到这儿来!里面还藏着一个人哪!好好地把它抖一抖……怎么,没有了么?……该死的臭娘儿们!你要是光瞧她的脸:她一本正经,好像平时连一点荤腥也不沾嘴似的。”可是我们让楚珀在闲暇时尽量发泄他的怨愤去吧,我们回过头来再讲铁匠,因为这时候一定已经过了八点钟了。
* * *
瓦库拉起初觉得很害怕,他从地面升到高空,往下一瞧,什么东西也看不见,像一只苍蝇似的紧贴在月亮底下飞翔着,要是不低着点头,月亮就会钩住他的帽子。然而过了一会儿,他鼓起勇气来,开始嘲弄起魔鬼来了。当他从脖子上解下丝杉制的十字架,向魔鬼伸过去的时候,魔鬼那副打喷嚏和咳嗽的样子简直把他给乐坏了。他故意伸手去搔搔脑袋,魔鬼以为他要画十字,就飞得更快。高空里一切都通亮。沐浴在一层稀薄的银雾里的大气是透明的。什么都看得见;甚至还可以看见一个巫师坐在瓦缸里,像一阵旋风似的飞过他们的身边;星星们聚集在一堆,玩捉迷藏;一大群精灵在一旁像云霞似的转圈儿;一个在月光下跳舞的魔鬼,看见铁匠疾驰而过,就把帽子脱下;一把扫帚往回飞驰,显然一个妖精刚骑了它到什么地方去过……他们一路上还遇见了许多叫人恶心的东西。随便什么东西,一见了铁匠,刹那间都站住了,对他看一眼,然后再向前飞驰,继续走自己的路;铁匠飞了许久许久,终于灯火通明的彼得堡出现在他的眼底。(当时不知为了什么缘故,全城正在张灯结彩。)魔鬼到城门前,一跃而过,变成了一匹马,于是铁匠发现自己骑着雄伟的骏马在街心走着。我的天!喧嚣,轰响,光彩;两边耸立着四层楼大厦的高墙;马蹄得得,车声辚辚,像春雷似的鸣动,从四面八方发出回响;房屋好像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一步一步地高起来;桥梁颤抖;马车飞驰;驭者和第一排左马骑手 齐声呐喊;雪花在四面八方疾驰而来的千百辆雪橇下面飕飕发响;行人们摩肩接踵,紧挨着挂满小灯的房屋下面走过,他们庞大的影子在墙上闪动,脑袋一直伸到烟囱和屋檐上面。铁匠吃惊地环顾左右。他仿佛觉得所有的屋子都用无数只火焰般的眼睛盯住他望。他看见有这么许多穿呢面子皮大氅的绅士,都不知道该向谁脱帽致敬好了。
“老天爷,这儿有这么许多上流士绅啊!”铁匠想道,“我想,穿着皮大氅在街上走过的一个个都是陪审官吧!而那些坐在有玻璃窗的边式的半篷马车里的,不是市长,准是专员,也许比专员身份还要高哩。”他的沉思被魔鬼的问话打断了:“咱们是不是一直去见女皇?”——“不,我心里有点害怕,”铁匠想道,“秋天路过狄康卡的一群查波罗什人现在还逗留在这儿,他们在哪儿耽搁了,我可说不上来。他们是从谢奇 来向女皇陛下呈递奏章的;还是先跟他们商议商议的好。喂,撒旦,钻到我的口袋里,带我到查波罗什人那儿去!”说时迟,那时快,魔鬼变得又瘦又小,毫不困难地就钻到他的口袋里去了。瓦库拉还来不及定神细瞧,就已经站在一幢高楼前面了,他晕晕乎乎地走上了楼梯,推开门,里面是一间陈设华丽的房间,一阵亮光,耀得他往后倒退了几步,可是后来又鼓起勇气来,看见坐车打狄康卡经过的那些查波罗什人,现在正坐在绸面子的长沙发上,他们用焦油擦得锃亮的长统靴盘在屁股下面,嘴里正抽着一种通常唤作“菜根”的顶强烈的烟草。
“你们好啊,各位爷们!上帝保佑你们!咱们又在这儿遇见了!”铁匠走过去一躬到地,说。
“那个人是谁?”坐在铁匠正对面的一个人问另外一个坐得远些的人。
“你们不认得我么?”铁匠说,“我是铁匠瓦库拉!秋天你们路过狄康卡的时候,在我们村里住了差不多有两天。上帝保佑你们福寿无疆!我还给你们的篷马车的前轮钉了新的铁箍呢!”
“啊!”那个查波罗什人说,“原来是那个挺会画画的铁匠。你好啊,老乡!你上这儿干吗来啦?”
“随便来逛逛,我听说……”
“老乡,”查波罗什人说,摆起谱来,想表示他也能说俄国话,“这个城大大的?”
铁匠也不愿意示弱,显得自己是个才进城的乡下佬,何况像我们上面所说的,他的谈吐原是十分高雅的。“一座著名的京城!”他矜持地说,“没什么说的,高楼巍峨,到处挂满堂皇美丽的图画。许多人家用金箔涂着大字,琳琅满目。没什么说的,真是极一时之盛!”
查波罗什人们听到铁匠有这么好的口才,都对他另眼相看了。
“咱们等一会儿再谈吧,老乡;现在我们几个人就要去见女皇 。”
“见女皇!各位爷们你们行行好,把我也带去吧!”
“你?”查波罗什人说,那副神气就像老爷爷对一个要求骑上一匹高头大马的四岁小娃娃说话一样,“你到那儿去干什么?不行,这办不到。”于是他脸上浮起了严肃的表情,“老弟,我们要跟女皇谈点切身的事情。”
“带我去!”铁匠坚持道。“叫他们答应呀!”他拍拍口袋,轻声地对魔鬼说。话犹未了,另外一个查波罗什人就说:“就带他去吧,老哥儿们!”
“带他去吧!”另外几个人随声附和。
“那么,你得换上跟我们一样的衣服。”
铁匠赶快穿上了一件绿短袄,这时候门开了,一个胸上斜挂饰带的人进来说,进宫参驾的时候到了。
当铁匠坐着一辆宽大的马车,弹簧坐垫颤颤悠悠,向前飞驰的时候,当两侧的四层楼大厦向后面退去,轰响着的街道好像自己在马蹄下奔驰的时候,铁匠又惊奇得呆住了。
“我的天,这儿多么亮!”铁匠心里想,“咱们乡下就是白天也没有这么亮啊。”
马车在皇宫门前停下了。查波罗什人们下了车,走进富丽堂皇的走廊,开始登上灯光灿烂的楼梯。
“多漂亮的楼梯!”铁匠对自个儿嘟哝道,“真舍不得用脚去踩。这些装饰够多么讲究!人家说:童话是撒谎的。撒什么谎呀!我的天,多漂亮的栏杆!这手艺有多么精巧!光是铁就要值到五十卢布吧!”
上楼之后,查波罗什人们走进第一间大厅里去。铁匠畏怯地跟在他们后面,一步一留神,生怕滑倒在镶花地板上。走过三间大厅,铁匠一直不停地惊奇出神。走进了第四间大厅,他忍不住走到一幅挂在墙上的图画前面去。这幅画画着圣母怀里抱着基督。“多漂亮的画!一幅多么奇妙的图画哪!”他想道,“好像就要说话呢!真像活的一样!还有那个圣子!攥着小拳头,在微笑,招人怜爱的小家伙!还有那颜色!我的天,多么好的颜色啊。我想,不值一戈比的那种褐黄色在这幅画上是用不上的,这幅画用的全是朱红色和绿色。这天蓝色够多么鲜明!真是一幅杰作!背景上涂的一定是铅白。不管这幅画多么叫人惊奇,可是这铜把手,”他继续说,走到门跟前去,摸了摸锁,“是更值得叫人惊奇的。喝,这样精巧的手艺!我想,这准都是出了重价叫德国铁匠做的……”
铁匠也许还会想上个半天,要不是一个穿绣金边制服的侍仆走来碰碰他的胳膊肘,提醒他别落在众人的后面。查波罗什人们又经过了两间大厅,就停住了。人家叫他们在这儿候着。大厅里聚集着几个穿绣金军服的将军。查波罗什人们向四面八方鞠躬,然后聚作一堆,站在那儿。
过了一会儿,一个身材高大、相貌堂堂的人前呼后拥地走进来,身穿哥萨克统帅的制服,脚蹬黄皮长统靴。他头发蓬乱,一只眼有点斜,脸上露出傲慢不逊之色,从他的一举一动上可以看出他是惯于对人发号施令的。所有本来穿着绣金军服昂首阔步的将军们,忽然忙乱了起来,不住地弯腰鞠躬,仿佛要抓住他的每一句话,甚至注意他每一个细微的动作,以便立刻执行他的命令。可是,哥萨克统帅毫不理睬他们,略一点头,就一直向查波罗什人这边走来。
查波罗什人们一个个打躬及地。
“你们人都在这儿了么?”他不慌不忙地问,稍为带些鼻音。
“ 都到齐了 , 老爷子 !”查波罗什人们答道,又施了一礼。
“别忘了像我教给你们那样地说话!”
“是,老爷子,我们不敢忘记。”
“这是皇帝么?”铁匠问一个查波罗什人。
“哪儿是什么皇帝!这就是波将金 。”那人答道。
另外一个房间里传来了人声,走进来一大群穿长裾绸衣的贵妇人和穿绣金长襟外衣,脑后扎着发髻的大臣们。他眼前只看见一片金光灿烂,再也看不见别的。查波罗什人们忽然一起拜倒在地上,异口同声地喊道:
“叩驾来迟,请吾后恕罪!”
铁匠虽然什么也看不见,却也挺起劲地匍匐在地上。
“起来吧!”一个命令式的但又悦耳的声音在他们头上轰响。几个大臣急忙走过来推一推查波罗什人们。
“有罪不敢起来,吾后陛下!我们情愿死,也不起来!”查波罗什人们喊道。
波将金咬着嘴唇。最后他亲自走过来,用命令式的口气对一个查波罗什人嘟哝了些什么。于是查波罗什人们都起立了。
这时候铁匠才敢抬起头来,看见站在前面的是一位身材不高的妇人,甚至有几分肥胖,头上撒着发粉,有一双碧蓝的眼睛,那副笑盈盈的庄严的表情能叫一切屈服于自己的权威之下,并且是只有女皇陛下才会有的。
“皇帝答应我今天跟我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子民认识认识,”有一双蓝眼睛的贵妇人说,好奇地谛视着查波罗什人们,“你们在这儿过得好么?”她继续说,走近了一些。
“ 谢吾后的恩典 !给我们吃得很好(虽然这儿的公绵羊完全跟咱们查波罗什地方的不同),还不是对付着过就算了么?……”
波将金看到查波罗什人们没有像他教导过那样地说话,不禁皱起了眉头……
一个查波罗什人抖擞起精神来趋前一步奏道:“请吾后开恩吧!为什么要摧残您忠诚的子民呢?我们哪一点干犯了圣怒?难道我们勾结了邪恶的鞑靼人,还是跟土耳其人缔结了同盟?无论在行动上,思想上,难道有哪一点背叛了陛下?我们为什么失去了陛下的宠爱?先前听说您到处建筑要塞抵制我们,后来又听说要把我们 改编成骑兵枪射 手,现在又听到新的噩耗。查波罗什部队有什么罪呢?难道支援陛下的大军通过彼列科普,帮助您的将军们打败克里米亚人,就是咱们的罪状么?……”
波将金沉默不语,用小刷子漫不经心地刷着手上戴满的钻戒。
“你们要什么?”叶卡捷琳娜殷切地问。
查波罗什人们意味深长地面面相觑。
“现在是时候了!女皇在问我们要的是什么!”铁匠对自个儿嘀咕,忽然扑倒在地上。
“女皇陛下,请不要下旨惩罚我,请您开开恩!请御驾别见怪,我想知道,您脚上的鞋是用什么材料做的。我想,没有任何一个瑞典人,世上也没有任何一个国家能做这样的鞋。我的天,要是我的媳妇能穿上这样一双鞋够多么好啊?!”
女皇笑了。大臣们也都乐了。波将金一边皱眉,一边也忍不住笑出来。查波罗什人们碰碰铁匠的胳膊,以为他准是疯了。
“起来吧!”女皇柔声地说,“你要是这样地想得到这么一双鞋,那是很容易办到的。立刻赐他一双最贵重的镶金子的鞋!说实在的,我真喜欢这样的直心眼儿!呶,这个人,”女皇继续往下说,眼睛望着一位站得比别人稍远一点的中年人 ,他有一张胖圆但却略带苍白的脸,身穿一件有大颗珍珠母纽扣的素净的长襟外衣,说明他不是一员大臣,“这个人是值得你智巧的笔锋来描画的!”
“陛下太抬举我了。这至少得有拉封丹 的文才才行!”那个穿有珍珠母纽扣的长襟外衣的人鞠着躬说。
“说实在话:我到现在还一直迷着卿家的《旅长》呢。卿家朗诵得真好!哦,我听说,”女皇转过来又对查波罗什人们说:“你们谢奇的人从来不结婚。”
“ 哪儿有的话 , 陛下 !您也知道,一个人不娶媳妇是不成的呀。”就是刚才那个跟铁匠谈话的查波罗什人答道,这个查波罗什人很娴于辞令,但他好像故意似的,尽跟女皇说些粗俗不堪的通常称为老百姓语言的俚词,铁匠听了非常奇怪。“狡猾的家伙!”他心里想,“他这样做,说不定别着什么阴谋诡计呢。”
“我们不是修道僧,”查波罗什人继续说,“却是罪孽深重的凡人。像所有正直的基督徒一样,都要犯罪的。我们有不少的人都娶老婆,不过不跟她们一起住在谢奇罢了。有的人老婆在波兰;也有在乌克兰的;也有在土耳其的。”
这时候,人家把鞋子给铁匠拿来了。
“我的天,什么样的装饰啊!”他把鞋子拿在手里,快乐地喊,“陛下!您的脚要是穿上了这样的鞋,再在冰上 溜滑 起来,您那双御脚得有多么美丽啊!我想,至少会像是用纯白糖做成的。”
真有这样一双玲珑而迷人的脚的女皇,听到直爽的铁匠嘴里说出这一番恭维的话来,不禁嫣然一笑。那铁匠虽然脸色黑着点,可是穿上了查波罗什人的服装,是可以算得一个美男子的。
铁匠受到这样破格的优遇,高兴得不得了,本来打算详详细细询问女皇种种的问题:皇帝是不是真的只吃蜂蜜和油脂呀,诸如此类——可是,觉得查波罗什人们在碰他的腰眼儿,他就决定不说话了;当女皇转过脸去问老人家们,他们在谢奇的生活怎样,那边风俗习惯怎样的时候,他就往后退下去,弯身凑着口袋,轻声地说:“快点带我离开这儿!”于是他立刻飞出城门外面来了。
* * *
“他淹死了!真的,他淹死了!他要是没有淹死,老天爷就罚我两只脚胶在这儿,永远动不了窝儿!”胖胖的女织布匠站在当街一大群娘儿们中间嘟哝道。
“什么话!难道我说谎?我偷了谁家的牛么,还是我咒骂了谁,所以大家都不相信我?”一个穿哥萨克罩褂有一只酒糟鼻子的娘儿们挥着手说,“彼列彼尔契哈老太太要是没有亲眼看见铁匠上吊,就叫我再也不想喝一口水!”
“铁匠上吊了!真想不到!”村长从楚珀家里出来,站住了,挨近说话的人群。
“倒不如说你再也不想喝一口酒吧,你这老酒鬼!”女织布匠反唇相讥,“像你这样的疯子才会去上吊!他是淹死的!掉在冰窟窿里淹死的!我知道得清清楚楚,就像知道你刚才到酒店里去过一样。”
“死不要脸的东西!她倒叽叽喳喳数落了我一场!”酒糟鼻子的女人愤怒地说,“你还是给我住嘴吧!臭娘儿们!你当我不知道教堂执事天天晚上到你家里去么?”
女织布匠这一下可火了。
“什么教堂执事?教堂执事上谁家里去?你撒什么谎?”
“教堂执事?”教堂执事的老婆挤近吵架的两个人嚷道;她身穿一件蓝棉布面子的兔皮长袄,“我要让她知道什么是教堂执事!谁提教堂执事来的?”
“这就是教堂执事的相好!”酒糟鼻子的女人指着女织布匠说。
“就是你哇,你这老母狗!”教堂执事的老婆抢到女织布匠跟前去说,“原来就是你在他眼睛前面撒迷雾,灌他迷汤,叫他不住地往你那儿跑呀。”
“撒手,撒旦!”
“你这狐狸精,绝子绝孙的!骚娘儿们!呸!……”接着,教堂执事的老婆对准女织布匠眼睛里啐了口唾沫。
女织布匠也想照样回报她,可巧村长为了要听得仔细些,挨近了这两个吵架的人,一口唾沫正啐在他的没有剃过的胡子上。“啊,臭娘儿们!”村长喊道,用下裾擦着脸,扬起了鞭子。这个动作叫所有的人咒骂着向四下里跑开了。“多么下流!”他重复说,继续擦着脸。“那么铁匠是淹死了!我的天!他是一个多么好的画师!他会打多么结实的刀、镰刀、犁!他那一身力气够多么惊人出众!是的,”他一边沉思,一边继续说,“咱们村子里这样的人可不多。怪不得我刚才坐在那个倒霉的麻袋里,就感觉到这可怜虫心绪不好。铁匠就这么完了!在世上活过,可是现在完蛋了!我还打算叫他给我那匹客马钉马掌呢!……”于是村长充满着这样基督教的思想,慢慢地踱回家去。
消息传来,奥克桑娜觉得惶惑不安起来。她不大相信彼列彼尔契哈的眼睛和娘儿们的谈论,她知道铁匠是一个十分虔诚的人,不至于出此下策,毁掉自己的灵魂。可是,他要是当真拿定主意永远不回村子里来,可怎么好呢?别处恐怕再也找不到像铁匠这样好的人了!他这样地爱她!他比谁都更有耐心地忍受她那矫情任性的脾气!小美人儿躺在被窝里,翻来覆去,一夜没有睡好觉。一会儿揭开被子赤裸裸地躺着,让黑夜把迷人的肉体遮住,连自己也不能看见,几乎大声地责骂着自己;一会儿又沉静下来,决定什么也不想——其实却老是在想着。她整个身心燃烧了起来;等到早上,她已经打心坎里热恋着铁匠了。
楚珀对瓦库拉的命运既不表示快乐,也不表示悲伤。他一心一意只想着一件事:他说什么也忘不了萨洛哈的忘恩负义,在梦里还是不住嘴地咒骂她。
早晨来临了。在黎明之前,整个教堂就挤满了人。年老的妇人们戴着白头巾,穿着白呢罩褂,在教堂的门口虔诚地画着十字。奶奶、小姐们穿着绿的和黄的短外衣,有的甚至穿着后面耸起金丝线犄角的蓝外衣,站在她们的前面。少女们头上盘缠着有一家布店那么多的缎带,脖子上挂着项圈、十字架和古钱颈饰,竭力要挤到前边圣壁 去。可是,站在所有的人前面的是绅士和普通的庄稼人,这些庄稼人都蓄胡子,留发辫,脖子粗大,新剃过下巴颏,大多数穿着连头巾的斗篷,下面露出白的或蓝的罩褂。不管看到哪儿,每一个人的脸上都笼罩着节日的气氛:村长舔着嘴唇,想到怎样在开荤以后可以吃到腊肠;少女们盘算着怎样在冰上跟 小伙子们溜冰 ;老婆婆们比往日更起劲地念着祷词。整个教堂里都可以听见哥萨克斯威尔贝古斯磕头的声音。只有奥克桑娜一个人茫然若失地站着……又像在祈祷,又不像在祈祷。各式各样的感情交织在她的心里,越想越懊恼,越想越悲伤,她的脸上浮出强烈的焦虑之色;泪珠在她的眼眶里颤动。姑娘们琢磨不透原因何在,绝想不到这都是为了铁匠的缘故。然而,不光是一个奥克桑娜惦念着铁匠。大伙儿都感觉到过节不像是过节。总像缺少点什么似的。祸不单行,教堂执事在麻袋里旅行了一程之后,嗓子变哑了,哈啦哈啦的几乎叫人无法听见;不错,新来的歌手唱低音部唱得挺不坏,可是铁匠要是在这儿有多么好呢!他常常当人家一唱起“我们的父”或“圣天使”的时候,就走到颂歌席上去,用他在波尔塔瓦唱歌的那种嗓子唱和起来。再说,只有他一个人承担着教会庶务的职务。晨祷结束了;晨祷以后,弥撒也结束了……铁匠当真消失到哪儿去了呢?
* * *
在这一夜剩下的时间里,魔鬼驮着铁匠往回家的路上加速飞行。一霎时瓦库拉已经回到自己家的附近。这时候鸡叫了。“往哪儿跑?”他喊,抓住了那打算逃跑的魔鬼的尾巴,“等一等,朋友,事情还没有完:我还没有好好谢谢你呢。”他操起一根枯枝,抽了魔鬼三下,于是魔鬼撒开腿就跑,跟个刚被陪审官释放了的庄稼人似的。这样,人类的敌人本来打算欺骗、引诱和愚弄别人,结果倒被别人愚弄了。这之后,瓦库拉走进大门道,埋在稻草堆里,一直睡到吃午饭的时分。他一觉醒来,看见日影已高,不觉大惊:“我把晨祷和弥撒都睡过去了!”于是虔信的铁匠被忧郁包围住了,他暗想准是为了惩治他企图毁掉自己的灵魂的恶念,才罚他酣睡不醒,连这样庄严的节日都忘记上教堂去了。可是,接着,发誓下星期一定要把这一切去神父那儿忏悔,以后整整一年中要每天磕五十次头谢罪,这才安心了一些。他往屋子里窥望,可是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显然,萨洛哈还没有回家。他小心翼翼地从怀里取出那双鞋来,对于这高价的手艺以及前一夜的奇妙的遭遇又惊奇得出神起来。他洗了脸,尽可能穿得漂漂亮亮的,穿上了那件查波罗什人给他的衣服,然后打开箱子,取出一顶附有蓝帽顶的列舍季洛夫产毛皮帽子,自从他在波尔塔瓦时买了这顶帽子以后,一次还没有戴过;再取出一根崭新的五色腰带,把这一切跟一根皮鞭一起包在手帕里,就出发到楚珀家里去了。
楚珀看见铁匠走进来,一双眼睛瞪得凸起,他不知道哪一点最使他感到惊奇:铁匠死了又复活呢?还是铁匠竟敢跑来找他?还是他打扮得这么漂亮,像个查波罗什人?可是他后来就越发地奇怪了:瓦库拉解开手帕,把一顶新帽子和村子里从来没有看见过的腰带放在他面前,匍匐在他的脚下,用哀恳的声音说道:“饶了我吧,老大爹!你别生气啦!给你鞭子,高兴打多少你就打我多少,我听凭你打个够;一切都是我的不是;打吧,只要你别生气就行。你跟先父是顶好的朋友,时常来往,吃喝都在一块儿。”
楚珀看到,在村子里谁都不忌惮,一只手能把五戈比铜币和马蹄铁像荞麦煎饼似的捏成一团的这么一个铁匠,现在竟跪在自己的脚旁,心里也掩藏不住隐隐的喜悦。为了维持自己今后的尊严起见,楚珀抓起了皮鞭,在他脊梁骨上打了三下。“好,行了,起来吧!往后总要听长辈的话!让我们忘记我们中间的嫌隙吧!好,现在你快说吧,你要什么?”
“老大爹,把奥克桑娜给我吧!”
楚珀稍微想了一想,瞧了瞧帽子和腰带,帽子别提有多么好啦,腰带也不比帽子差,他又想起了背信负义的萨洛哈,于是毅然决然地说:“ 行啦 !找媒人来吧!”
“啊!”奥克桑娜走进屋来,瞧见了铁匠,叫了起来,接着就充满惊奇和喜悦地用眼睛盯着他。
“瞧我给你带来了一双多么好的鞋!”瓦库拉说,“这就是女皇穿的。”
“不!不,我不需要什么鞋!”她说,挥着手,眼睛不离开他身上,“就是没有鞋我也……”再往下,她说不下去了,臊红了脸。
铁匠走近前去,握住了她的一只手;小美人儿垂下了眼皮。她从来没有显得像今天这样千娇百媚地美丽。心荡神怡的铁匠轻轻地吻了她,于是她的脸羞得更红,她也变得更美丽了。
* * *
去世的主教生前坐车走过狄康卡,对这村子所坐落的地势赞不绝口,在经过大街的时候,在一家新屋子前面停了下来。“这幢涂画得这么漂亮的房子是谁的家?”主教问一个站在大门口手里抱着婴孩的美貌的妇人。“这是铁匠瓦库拉的家!”奥克桑娜对他行着礼答道;不用说,除了她再不会是别的人。“真漂亮!真是漂亮的手艺!”主教察看着门和窗,说道。每一个窗户四周都涂上一圈红颜色;门上到处描画着哥萨克们骑在马上嘴里叼着烟管的画像。当主教听说瓦库拉信守忏悔时的诺言,无代价地给教堂的整个左方颂歌席画上绿底红花的图案的时候,主教就格外地赏识他了。然而,这还不算说尽了一切:当你一走进教堂的时候,你就看到在那侧壁上,瓦库拉画了地狱里的魔鬼,那副样子是这样丑陋,随便什么人在旁边走过,都要啐唾沫的;妇人们只要怀里的婴孩放声一哭,就把孩子抱近这幅图画,说道:“ 瞧 , 画着一个多么可怕的魔鬼 !”于是孩子噙住了眼泪,往那幅画斜睨了一眼,紧紧地偎在母亲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