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我再给你们讲一个关于爷爷的故事么?——好吧,为什么不说个逗乐的故事来给你们解解闷儿呢?啊,往事如烟,往事如烟!当你听到老远老远以前这世上发生的事情,连年份和日月都无法查考的时候,你心里会感觉到多么喜悦,多么兴奋!如果有一个亲人,爷爷或是曾祖,牵连在这件事情里面,——那就更没有话说的了:你会觉得这一切事情都是你自己亲身干下的,你好像钻进了祖先的灵魂,或者祖先的灵魂附在你的身上作怪似的,我要是有半句虚言妄语,老天爷就叫我在给大殉教者瓦尔瓦拉唱赞美诗的时候呛死!……可是,最叫我受不了的是这些大姑娘小媳妇们,一眼望见你就喊道:“福马·格利戈里耶维奇!福马·格利戈里耶维奇! 给我们讲一个可怕的故事吧 ! 讲吧 , 讲吧 !……”叽叽呱呱,叽叽呱呱,老在你耳朵边唠叨个不停……当然喽,讲故事我是毫不吝啬的,可是你得瞧瞧晚上她们上了床之后吓成一副什么样子。我知道她们每一个人都躲在被窝里瑟瑟地发抖,像发疟子一样,恨不得连头带脚一起钻到羊皮袄里去。只要有一只耗子抓了下瓦罐,或是自己的脚碰着了火钳子,可就了不得啦,魂灵都出窍啦。可是第二天安然无事;于是又来跟我纠缠不清:要我给她讲一个可怕的故事——老是这一套。那么,给你们讲些什么呢?我一时还想不起来……好吧:我给你们讲讲妖精怎样跟我去世的爷爷玩 傻瓜 的故事吧。我可先得请求你们原谅,诸位朋友,千万别给我打岔,否则的话就会找不着头,说得前言不对后语,稀里糊涂一锅粥。先得跟你们说明,我那去世的爷爷在当时可不是一个普通的哥萨克。他精通文墨,知道什么地方该用教会斯拉夫文的略语符号。在节日,念起《使徒行传》来铿锵悦耳,能把眼下那些神父儿子活活地羞死。你们自己也知道,当时就是把巴图林全境所有的粗通文墨的人搜罗到一块,也不必用帽子去盛——抓起来也不过只有一把。所以大家在路上碰见他都要给他弯腰鞠躬,是毫不足奇的。
有一回,尊贵的哥萨克统帅为了办某一件公事,想呈递一封国书给女皇。当时团队里的文书——见他的鬼,我记不得他的名字了…… 维斯克略克 , 不对 , 莫土左奇卡 , 也不对 , 高洛普采克 , 也不是 ……我只知道,他有一个开头很古怪的难念的名字——他把爷爷叫来,告诉他,哥萨克统帅亲自下令派他当了使臣,把国书呈递给女皇。爷爷一向不喜欢多花时间打点行装:他把国书缝在帽子里,牵出马来,吻别了妻子和自己的两个——像他所说的——猪崽子,其中的一个就是我的亲爸爸;于是在身后扬起了这么多的尘土,仿佛有十五个年轻人在当街翻滚跌扑似的。第二天,鸡还没有叫第四遍,爷爷就到达了科诺托普。当时,那地方照例常常举行市集:街上有那么多人来来往往,叫你瞧得眼花缭乱。可是,时间还早,所以人们都还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睡觉。在一条母牛旁边,躺着一个有着照莺似的红鼻子的二流子;稍远一些,一个女贩子带着火石、蓝靛粉、霰弹、面包圈,坐着在打鼾;货车底下躺着一个茨冈人;鱼车上躺着一个赶集的农民;一个大胡子俄罗斯人是贩卖腰带和手套的,也四脚朝天躺在路当中……反正市集上照例总是那样的,有着各式各样的地痞流氓。爷爷站定了,要瞧个仔细。这时候,货摊上,开始有点蠕动起来:犹太女人把瓶子弄得叮当乱响;到处有一圈圈的炊烟袅袅上升,热气腾腾的油炸蜜汁点心的香味泛滥了整个屯集。爷爷忽然想起随身没有带打火铁和烟草,就沿着市集信步走去。他溜达了不到二十步路,就碰上了一个查波罗什人。这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二流子,单从他脸上的神气就看得出来!火一样绯红的灯笼裤,蓝短袄,花色鲜艳的腰带,腰间挂一口马刀,烟管上坠着一串铜链条,直拖到脚后跟——反正一个地道的查波罗什人就是了!好一尊人物!他会站起来,挺直了腰板,用手捻着威风凛凛的胡子,鞋掌铿锵作响——于是就舞动起来!并且,请看他是怎样地舞动啊:双脚急急地旋转,像女人手里的纺锤一样;像一阵旋风,他的手拨弄着四弦琴的琴弦;接着,双手叉腰,跳起蹲步舞来,歌声荡漾——心里真痛快!……时光如流:如今再也看不到这样的查波罗什人了。他们俩就这样在市集上碰见了。三言两语的,不多时就交上了朋友。越谈越对劲儿,爷爷可就把赶路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他们拿大碗喝酒,就跟在大斋期以前参加一次婚礼一样。临了,他们乱砸盆子,乱撒钱,直闹了个够,这才算收场,况且也不能老待在市集上不走呀!新结交的这哥儿俩商议好了,不分手,结伴一块儿上路。他们骑马走向田野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
太阳沉下去休息了;代替太阳,一抹浅红在天边燃烧着;田野里阡陌交错,仿佛黑眉毛的少妇在节日所穿的花裙子一样。查波罗什人滔滔不绝地谈着。爷爷和另外一个同路的游荡汉子甚至以为他着了魔了。哪儿来的这么些话呀?他讲的全是一些奇闻怪事,爷爷好几次捧住肚子,差点把五脏六腑都给笑炸了。可是越往前走,田野里越黑;同时,欢乐的谈话也就越变得断断续续起来。终于,讲故事的人完全不作声了,听见一点风吹草动就悚然一怔。
“嘻,嘻,老乡,”他们对他说,“瞧你眼皮都快阖上了。你准是想回家去,爬上暖炕睡一觉吧!”
“不瞒你们说,”他说,忽然回过头来,把眼睛定定地望着他们,“你们知道,我已经把灵魂卖给了魔鬼。”
“这算什么稀罕!谁一辈子没有跟魔鬼打过交道?所以呀,像俗话所说的,应该及时行乐才对。”
“唉,伙计们!我也知道要及时行乐,可是今儿晚上我的限期到了哟!唉,哥儿们!”他握了握他们的手,“别把我扔下不管!今儿晚上你们两位警醒着点,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们的恩典!”
为什么不在患难的时候帮人家一个忙呢?爷爷立刻赌神发誓地说,他宁愿剃掉自己脑袋瓜上一绺额发,也不容许魔鬼把它的丑脸蛋伸过来嗅一嗅基督徒的灵魂。
哥萨克们本来还要催马前进,假使不是整个天空被夜色包围起来,像遮了块黑布,田野里一片漆黑,仿佛裹着一件厚实的羊皮袄。仅仅在远处,闪动着一星火光,马匹嗅出附近有马厩的气味,就加快了脚步,竖起耳朵,向黑暗中凝视着。火光仿佛扑面飞过来似的,不久之后,哥萨克们来到了一家酒店门前,房子已经歪斜了,好像一位大嫂参加了愉快的施洗礼之后醉醺醺地走在路上似的。那时候的酒店跟现在的可大不相同。一个正派人不但没有地方可以舒展一下胳膊腿,跳跳乌克兰舞或戈帕克舞,甚至当他喝得醉醺醺,脚下画着圆圈的时候,连个躺卧的地方都没有。院子里停满了赶集农民的货车;在谷仓的旁边,在秣槽里,在大门道里,人们有的蜷缩一团,有的展肢而卧,一个个像大雄猫似的打着鼻鼾。只有酒店老板一个人坐在油盏前,在一根短棒上刻出一道道的刀痕,记明赶集农民喝了多少斤酒。
爷爷给三个人叫了小半桶酒喝了,就到谷仓那边去。三个人在地上并排躺下。他刚翻了个身,就看见他的乡亲们已经睡得像死人一样了。爷爷叫醒了另外那个跟他们约定一块儿上路的哥萨克,提醒他曾经答应过同伴的诺言。那人欠了欠身儿,揉揉眼睛,又睡熟了。没有办法,他只得独自一个人守夜。为了驱除睡魔,他走去查看所有的货车,瞧瞧马匹,吸吸烟管,然后再走回来,在两个人身旁坐下。四周寂静,好像连苍蝇都停止了飞行。于是他觉得好像有一个灰沉沉的东西从邻近的货车上把犄角伸出来……这时候,他的眼睛不住地要闭下来,每分钟都得用拳头去揉它们,用喝剩的残酒去洗它们。可是,等到眼神稍微清亮一些,幻象立刻就消失了。过了一会儿,妖物又在货车上出现……爷爷尽可能把眼睛睁大;可是,该死的睡魔使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他的手发僵,他的头低垂,倒下去像死人一样睡熟了。爷爷睡了许久,直等到太阳烧烤着他的光头,他才一骨碌爬起来。伸了两回懒腰,搔了搔背脊,这才看到停着的货车没有昨晚那么多了。赶集农民似乎已经在拂晓之前陆续出发上路。瞧瞧自己的伙伴——哥萨克还睡在那里,可是查波罗什人不见了。向旁人打听打听——没有一个人知道。只有他的一件罩褂还放在那里。恐惧和疑惑交织在爷爷的心里。再去寻找马匹——自己的一匹和查波罗什人的一匹都不见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呀?假使魔鬼把查波罗什人拐走了,那么,马又是谁拐走的呢?爷爷从头至尾想了一遍,得出结论说,鬼一定是步行走来的,到地狱去的路又不近,所以就把他的马顺手牵走了。他没有能够守哥萨克的诺言,这件事使他心里非常痛苦。“好吧,”他想,“没有办法,我只好步行着走去了:也许路上会碰到一个从市集回来的马贩子,我可以问他买一匹。”他伸出手去拿帽子——可是帽子也不见了。去世的爷爷想起昨儿晚上还跟那个查波罗什人换戴过帽子来的,于是后悔得直甩手。要不是魔鬼的话,还有谁会把帽子偷走呢?这算是给哥萨克统帅当的好差使!这算是呈递给女皇的重要的国书!接着,爷爷用这么许多古怪的绰号来称呼魔鬼,我想,魔鬼当时在地狱里一定打过不止一次喷嚏。可是辱骂也没有什么用处;不管爷爷搔了多少遍后脑勺,还是想不出个好主意来。怎么办呢?他只得先向旁人请教:他把那时酒店里所有的善良的人、赶集农民和普通的过路旅客都请了来,告诉他们出了一件什么事,他遭到了怎样的不幸。赶集农民想了许久,把下巴支在鞭子上,转动着脑袋,说,在基督教的世界上,从来没有听到过魔鬼窃走哥萨克统帅的国书这一类的奇闻。别的人加添说,要是什么东西被魔鬼和大俄罗斯人窃去,那就一去不复返了。只有酒店老板一个人一声不响地坐在角落里。爷爷也过去请教他。如果有人一句话也不说,那么,他一定是最富有智慧的。可惜酒店老板不很慷慨于辞令;要不是爷爷伸手到口袋里去摸出一块五卢布金币来,他就活该在他面前站一辈子,也不会有丝毫结果。
“我教你怎样去把国书找回来。”他把爷爷叫到一旁,说道。听了这句话,爷爷心里就松快多了。“我从你一双眼睛里看出来,你是一个哥萨克,不是一个老娘儿们。留神听着!离开酒店不远,有一条岔路,向右拐到森林里去。天一擦黑,你就准备出发。森林里住着一些茨冈人,每逢只有妖精才骑着火钳子出门的那样的夜晚,他们就从蜗居里钻出来打铁。他们到底靠什么过活,你用不着问。你在森林里会听到各种各样的敲击声,可是有声音的地方,你别去;你会看到在烧焦的大树旁边有一条羊肠小道,你就顺着这条小路往前走,走,走……荆棘抓破你的皮肤,浓密的胡桃林挡住你的去路——你还是一直往前走;走到一条小溪旁边,这时候你才可以停住。你在那儿就会看到你需要见的人;可是别忘了口袋里得带足一种东西,口袋就是为装这种东西而设的……你知道,不管是魔鬼还是人,都喜欢要它。”说完这几句话,酒店老板走回到他的角落里,再也不发一言。
去世的爷爷可不是一个胆小的人;遇见了狼,他会立刻过去抓住它的尾巴;如果在许多哥萨克中间挥动起拳头来,别人都会像梨子一样地纷纷跌落在地上。可是,在这样漆黑的夜走进森林里去,连他也不由得一阵阵发起冷来。天上一颗星星也没有。漆黑而空洞,像在酒窖里一样;只听见老远,老远,在头顶上,料峭的风吹拂着树梢,于是树木像喝醉酒的哥萨克的脑袋似的晃动起来,簌簌地哼着带醉的歌。风刮得很厉害,使爷爷怀念起他的羊皮袄来,忽然森林里像有一百把斧头同时在敲击,他的耳朵里不住地嗡嗡发响。一刹那间,整个森林像打了个闪似的照亮了。
爷爷立刻看到了穿过灌木丛有一条迂回的小路,眼前是烧焦的大树和刺人的荆棘!一切都跟先前讲过的一样;不,酒店老板没有欺骗他。可是从多刺的灌木丛中穿过去,却不是一件愉快的事;他有生以来还从来没有知道该死的棘刺和细枝会把人刺得这么痛:他几乎每走一步,就要喊出声来。慢慢地,他走到了广阔的平地上,环顾左右,树木稀疏了,越往前走,参天古树越多,那是爷爷在波兰那边也没有看到过的。树林中间,一条黑油油的、像炼过的钢一般的小溪在闪烁着。爷爷长久地伫立在河岸上,向四方瞭望。对岸闪动着一星火光,眼看要熄灭了,忽然又亮起来,反映在那条像被抓在哥萨克手里的波兰小贵族似的颤动着的小溪里。眼前是一座小桥!这座小桥几乎只有魔鬼的车辆才能打上面走过。还没有摸出鼻烟匣来嗅一撮鼻烟的工夫,他已经到了对岸。他这才看清楚有一大堆人围住篝火坐着,一个个长得丑陋无比,换了别的时候,只要能避免和他们打交道,他情愿出天知道的什么代价。可是目前却顾不得了,非和他们交朋友不可。于是爷爷对他们深深行一个礼,说道:“上帝保佑你们,善良的人们!”没有一个人点头回礼;他们默默地坐着,把什么东西掷到火里去。爷爷看见一个空位置,就毫不拘礼地坐下了。丑八怪们不说什么;爷爷也不说什么。大家默默地坐了许久。爷爷已经有些厌烦起来了;他伸手到口袋里去,摸出了烟管,向四下里打量——谁都不对他望一眼。“诸位先生,请你们赏脸听在下有一言奉告:所谓是……”(爷爷见过不少世面,所以是出口成章的,即使在皇帝面前也不至于有失体面。)“所谓是,我要斗胆地恳求,请你们别见怪,——烟管我有,可就是 缺乏 东西点它。”听了这些话,也没有人搭理;只有一个家伙把一根烧着的木柴劈面往爷爷这边掷过来,要不是他躲得快的话,一只眼睛早就跟他永别了。最后,他知道再不能多耗时间,就决定把事情讲出来,不管魔鬼听不听。丑八怪们伸长了耳朵,张开了爪子。爷爷猜出来意不善,就把身边带着的钱大把的抓出来,扔给他们,像扔东西给狗吃一样。他刚把钱扔出去,面前就炸了窝似的骚乱起来,直闹得天翻地覆,他觉得——他自己也说不出个名堂——好像一下子陷入了地狱。“老天爷啊!”爷爷往四下里一瞧,不由得暗暗叫苦:什么样的妖魔鬼怪啊!正像俗话所说的,一个更比一个丑。
妖精有这么许多,好像圣诞节飘的雪花一样:她们都打扮得花枝招展,活像逛市集的姑娘。她们像喝醉了酒似的,跳着一种鬼特列帕克舞。扬起了这么多的尘土啊,老天爷保佑!任何一个基督徒看到魔鬼跳得这么高,都要发抖的。爷爷心里也害怕,可是他看到长着狗脸和德国式的细腿的魔鬼们,摇着尾巴,一个劲儿死缠住女妖精们,像年轻人缠住美丽的姑娘们一样;乐师用拳头打自己的脸,有如打鼓,用鼻子哼曲子,好像吹喇叭一样,他忍不住放声大笑。他们一看见爷爷,就一窝蜂拥了上来。猪脸、狗脸、羊脸、鸨脸、马脸——一齐伸过来吻他。爷爷对地上啐了口唾沫,他是这样地打心坎里厌恶啊!终于人家把他抓到了,叫他在一张足有从科诺托普到巴图林那么长的桌子上坐下来。“哼,这倒不错!”爷爷心里想,看见桌上摆满了猪肉、腊肠、葱丝拌白菜和其他的许多佳馔美肴:“魔鬼看来是不吃素的。”我得告诉各位,只要遇上机会,爷爷总喜欢一饱口福的。他馋涎欲滴,所以顾不得说话,就把一大钵猪油薄片和一只熏火腿拉到自己的面前来;拿起一把比农夫扒稻草的叉子小不了多少的餐叉,挑了一片顶大的撂在面包上,就往嘴里送——一瞧,却送到别人嘴里去了。耳旁听得另外一个人在大声地咀嚼,牙齿磨得山响,整桌子的人都能听到。爷爷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他另外又挑了一片,仿佛已经咬到了,可是又落入了别人的喉咙。尝试了第三次,又失败了。爷爷生起气来;他忘掉了恐惧,忘掉了他是在谁的爪牙之下。他跑到妖精们跟前喊道:
“希律 的后裔,你们存心耍着我玩是怎么着?你们要是不立刻把哥萨克帽子还给我,我一定把你们的猪脸扭到后脊梁上去,否则,就罚我做个天主教徒!”
他话还没有说完,怪物们一齐龇着牙,哄然大笑,笑得爷爷浑身发冷。
“好吧!”一个妖精尖声叫道,她是被爷爷认作群芳的首领的,因为她在这一群里面算是顶尖儿的了,“我们还给你帽子,可是你得先跟我们玩三回 傻瓜 !”
这可怎么办?叫一个哥萨克坐下来跟娘儿们玩傻瓜!爷爷推了又推,但到底还是坐了下来。纸牌拿来了,油光锃亮的,只有牧师老婆给姑娘们占卜夫婿时才用这样的纸牌。
“听我说!”妖精又嚎起来,“你只要赢我一回,帽子就还你;要是三回你都当上了傻瓜,那么你可别见怪,不但帽子不还你,连你也甭打算再活着回去了!”
“发牌吧,发牌吧,臭娘儿们!要来的事情,就让它来吧。”
于是发了牌。牌一上手,他连瞧都不愿瞧,坏得简直不像话:好像故意嘲弄他似的,王牌一张不见。就是在别种花色的牌里面,最大的也只是一张十点,连一对儿也没有;可是妖精仍旧五张五张的出牌。看样子傻瓜是作定了!爷爷当上了傻瓜之后,丑八怪们从四面八方一齐嘶叫,咆哮,哼哼起来:“傻瓜!傻瓜!傻瓜!”
“叫得你们活活裂开吧,魔鬼的种族!”爷爷喊道,用手指塞住自己的耳朵。
“好嘛,”他想,“妖精手脚不干净;这回我来发牌。”发了牌。王牌亮出了。再看手上的牌,好得很,有好几张王牌。起初打得非常顺手;直到后来,妖精出了五张牌,里面有好几个k!爷爷手里全剩下了王牌;他不假思索地把王牌压在所有的k上。
“嘻,嘻!这可不像哥萨克干的!你用什么牌来打我啊,老乡?”
“什么牌?王牌呀!”
“也许,你看是王牌,我们可不这样想!”
仔细一瞧,真的只是一些普通花色的牌。这是什么鬼把戏!这一回又当上了傻瓜,魔鬼们又扯直嗓子嚎:“傻瓜,傻瓜!”直喊得桌子震动起来,纸牌满桌子乱飞。爷爷气极了;最后一次发了牌。又是很顺手。妖精又出了五张牌;爷爷把牌压上去,从牌堆里补到了一手的王牌。
“王牌!”他喊道,这样使劲地把牌掷到桌子上,使这张牌像筐子似的溜溜旋转起来;妖精一句话也不说,用另外一种花色的八点来打。
“你用什么来打我,老鬼!”
妖精把自己的纸牌拿起来:原来压在底下的是一张普通的六点。“什么鬼把戏!”爷爷说道。暴怒地把桌子擂得震天价响。
幸亏女妖精拿的是一手烂牌;爷爷呢,仿佛故意安排好似的,这回有了对儿。于是他打出了牌,到牌堆里去补牌,可是补进来的并不好,爷爷打得垂头丧气起来了。牌堆里连一张好牌也没有。没有法子,他只得不顾一切地打了个普通的六点出去;妖精却把它收起来了。“哎呀!怎么一回事?这真怪了!”爷爷偷偷地把纸牌放到桌子下面,画了个十字;仔细一瞧,原来手上拿的是王牌的a,k,j,刚才打出去的牌也不是六点,而是q。
“好哇,我当上了傻瓜!王牌的k!怎么着,你吃进去呀?啊?野猫养的!……a你不要么?a!j!……”
地狱里发出了一声霹雳;妖精浑身痉挛起来,突然帽子就直扑到爷爷头上来了。
“这还不行!”爷爷喊道,鼓起勇气来,戴上了帽子,“要你们立刻把我那匹雄伟的骏马牵到我面前来,如若不然,我要是不对准你们大家画十字,就让天雷把我劈死在这肮脏的地方!”他正要举起手来画十字,马的骷髅咯哒咯哒走到他面前来了。
“还你的马!”
可怜的爷爷一眼看到马的骷髅架子,忍不住像孩子般天真地哭了。他为这老伙伴觉得多心酸啊!
“另外给我一匹,让我走出你们的巢穴!”一个魔鬼一扬鞭子——于是他胯下就出现了一匹像一团火似的神驹,爷爷骑着它,鸟儿似的飞到空中。
可是他一路上胆战心惊,因为那匹马不听他的喝止,也不管他拼命勒住缰绳,跳过坑洼和沼泽,一个劲儿地往前奔驰。
他经过了这么一些地方,讲起来就会使他不寒而栗。他往脚下一瞧,心里就更是害怕:那儿是深渊!那儿是可怕的悬崖绝壁!可是,魔鬼的牲口毫不在乎;纵身一跃就跳过去了。爷爷想挺住身子,不要掉下去,可是办不到。他一个倒栽葱,翻过树丛和丘陵,一直跌进了坑洼里,一跤摔得这么重,好像气息奄奄,不久于人世了。无论如何,他一点也记不清楚当时发生了些什么事情;他清醒了一些,往四下里一瞧,天已经大亮了;他眼前闪现着一些熟悉的地方,原来他睡在自家的屋顶上。
爷爷从屋顶上爬下来的时候,画了个十字。这是什么鬼把戏!真倒霉,一个人会碰到多么奇怪的事情!瞧瞧两只手,完全被鲜血染满了;再望旁边一桶水里一照,脸上也是鲜血淋漓。他洗了洗干净,怕吓着孩子,然后悄悄地走进屋里;孩子们倒退着往他这边跑来,惊慌地用手指给他看,说道:“ 瞧呀 ! 瞧呀 ! 妈像个疯子似的在蹦跳着 !”真是的,老伴儿在梳棉机前面坐着打瞌睡,手里拿着纺锤,忽然睡眼蒙眬地在板凳上跳来跳去。爷爷轻轻地握住她的手,把她叫醒。“早安,家里的!你好么?”对方瞪着眼珠,瞅了半天,终于认出了是爷爷,就一五一十地告诉他,她曾经梦见火炉绕着屋子飞旋,铁铲把锅和桶等等抛出屋外去……鬼知道还往外抛出了些什么东西。
“可真是的,”爷爷说,“你在梦里梦见的这些怪事,我醒着全遇上了。我瞧呀,咱们这幢房子真得消消灾才行了;可是我这会儿不能多耽搁。”说完了这几句话,爷爷略事休息,跨上马背,就日夜马不停蹄地直奔目的地,亲自去把国书呈递给女皇。爷爷在皇宫里目睹了这么许多奇迹,直到很久以后还向我们谈个不休:他看到一座巍峨的宫阙,就是把十个茅舍叠在一起,也没有它一半高。他走进第一间房间——看不见御容;走进第二间——也没有;走进第三间——也没有;走进第四间——还是没有;一直到了第五间,才看见女皇端坐在上面,头戴金光灿烂的宝冠,身穿一袭崭新的灰色罩褂,脚登红色长统靴,在吃黄金色的汤团。她老人家怎样吩咐内侍赏赐给他满满一帽子的 五卢布钞票 ,后来又怎样……——这一类事情多得我简直记也记不清了。至于他跟魔鬼们的一场争吵,爷爷不愿意再去回想,万一有人向他提起这件事时,他总是默而不答,好像这件事跟他毫不相干似的,我们得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能说服他给我们讲述这件事情的经过。仿佛用来惩罚他没有立即去给房子祓祟消灾似的,每一年,每逢这个时候,他的老婆总要发生一件怪事,永远蹦个不停。不管在干什么活,两条腿总要不由自主地伸出去,跳起蹲步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