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这位先生再度关注,不像凯瑟琳渴望自己意识到的那样,是局限在一定的范围之内。这种关注持续了很久,足以使她在等待了一个礼拜之后再次谈论起他来。她在相同的环境下又一次触及了这个话题。一天夜晚,她和侄女坐在一起,只不过这次由于天气不太炎热,油灯已被点燃,凯瑟琳安坐在油灯旁绣着一块刺绣品。佩尼曼太太独自去阳台坐了半个小时,然后她进来,心不在焉地在房间里来回走动。最后,她在凯瑟琳身旁的一个位置上坐了下来,双手紧握在一起,她看上去神色有些兴奋。
“如果我再次跟你说起他 ,你会生气吗?”她问。
凯瑟琳静静地抬头望着她。“他 是谁?”
“你曾经爱过的那个人。”
“我不会生气,但我不喜欢谈论这个话题。”
“他有个口信带给你,”佩尼曼太太说,“我向他保证过要把口信送到,我必须履行我的承诺。”
在过去的这些年里,凯瑟琳有过足够的时间来忘记,在她痛不欲生的日子里,她必须感谢姑妈的地方是何等微不足道。她早已原谅了佩尼曼太太那种过于自以为是的做法。然而,此刻这种介入干预和漠不关心的态度,这种捎带口信和兑现承诺的做法,让她重又感觉到她的同伴是一个危险的女人。她说过她不会生气,可是顷刻间她感到怒不可遏。“我才不在乎你怎么对待你的承诺!”她回答。
然而,佩尼曼太太本着对信守承诺的神圣性的高度认识,继续坚持她的观点。“我已经走得太远,没有退路了,”她说,可是她没有费心去解释这句话的确切含义,“汤森德先生特别希望见到你,凯瑟琳。他相信,如果你知道他是多么希望见到你以及为什么他希望见到你,你就会同意和他见面的。”
“没有什么理由,”凯瑟琳说,“没有什么正当的理由。”
“他的幸福维系在与你相见上。这不是一个正当的理由吗?”佩尼曼太太令人难忘地问。
“对我来说,这不是什么理由。我的幸福并不维系在这上面。”
“我认为你见过他之后会更快乐。他就要再次远行——又要去漂泊了。那是一种十分孤单寂寞的生活,让人焦躁不安,郁郁寡欢。在他走之前,他希望能跟你谈谈。这是他头脑中挥之不去的一个想法——他总是在想着它。他有一些很重要的事要跟你说。他认为你从来都没有理解过他——你从来都没有公正地看待过他。这种想法一直沉重地压在他的心上。他希望能为自己辩护。他认为用上寥寥数语他就能够做到。他渴望能够像一个朋友一样与你相见。”
凯瑟琳聆听了这一番精彩的演讲,没有停下她的手工活。到现在为止,她已经有了好几天的时间,让自己适应于把莫里斯·汤森德当成一个真实存在的人。演讲结束时,她简单地说:“请转告汤森德先生,我希望他不要来打扰我。”
她话音未落,一阵清脆响亮的门铃声打破了夏夜的宁静。凯瑟琳抬头看了看钟,此刻时钟正指向九点一刻——对于访客这个时间已经太晚,特别是在夏日城里人都走空的情况下。就在同时,佩尼曼太太突然微微颤抖了一下,凯瑟琳的双眼立即转向姑妈,与佩尼曼太太的双眼相遇了,警惕地朝它们探询了片刻。佩尼曼太太顿时满脸通红,露出一副心照不宣的表情,仿佛在承认什么。凯瑟琳猜到了其中的含义,蓦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佩尼曼姑妈,”她说,她的语调令同伴感到恐惧,“你又擅自 做主……?”
“我最亲爱的凯瑟琳,”佩尼曼太太结结巴巴地说,“等你见过他之后再说!”
虽然凯瑟琳把姑妈吓坏了,但是她自己也被吓坏了。她正准备冲过去,命令走向门口的仆人不要放任何人进来,可是与来访者相遇的恐惧竟让她说不出话来。
“莫里斯·汤森德先生。”
这正是她所听到的。就在她踟蹰不前时,家里的仆人通报了来访者的名字,虽然声音听起来有些模糊不清,但依旧可以辨认。她朝会客厅的门口背过身去,有好一阵子,她就这样背对着门,并且感觉到他走进了房间。然而,他什么也没有说,她终于转过身去。她看见一位先生站立在房间的中央,姑妈已战战兢兢地退了出去。
她本来可能永远也不会认出他。他如今四十五岁了,已不复是她记忆中那个身材挺拔俊秀的年轻人。不过,他依旧仪表堂堂,浅色而有光泽的美髯垂在挺起的胸膛上,更增添了他的俊美。片刻之后,凯瑟琳认出了这张脸的上半部分。尽管来访者原来浓密的头发已见稀疏,但是他的脸部依然英俊。他以一种深表敬重的姿势站立着,双眼凝视着她的面容。“我冒昧了——我冒昧了。”他说,然后停了下来,朝身边看了看,仿佛指望她请他坐下。他的声音依然如故,但已失去了往日的魅力。瞬间,凯瑟琳分明意识到,在她的头脑中已形成一个明确的决定:绝不邀请他坐下叙谈。他为什么要来?他贸然前来是错误的。莫里斯有些尴尬,但是凯瑟琳没有给他提供任何帮助。这倒并不是说她乐于看到他的窘态,事实上,正好相反,他的这种状态激起了她类似的感觉,给她带来了巨大的痛苦。在她如此真切地感到他不应该来的时候,她又怎会对他的到来笑脸相迎?“我非常渴望……我决心……”莫里斯接着说。可是,他欲言又止,要继续说下去绝非易事。凯瑟琳依旧沉默不语,他很可能已不安地回忆起她从前缄默不语的本事。她继续注视着他,并且在这个过程中进行了一种最稀奇古怪的观察。眼前的这个人看上去像他,但又不是他。这个人曾经是她的一切,尽管如此,这个人对她又一文不值。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啊——她又老了多少,她经历过多少啊!她曾经依靠与他 相关的东西生活下去,在这样做的时候,她又把这东西消耗殆尽。这个人一眼望去并没有郁郁寡欢。他的外貌修饰精当,身体保养得很好,衣着无比考究;他依旧稳重成熟,完美无缺。凯瑟琳注视着他,他的眼睛里写满了自己的人生阅历:他让自己舒适安逸,一次也没有被人识破。即便她的觉察力已触及这一层面,但她也并不渴望去识破他。他的出现令她痛苦,她仅有的希望就是他马上离开。
“你不坐下吗?”他问。
“我想我们最好不要坐下。”凯瑟琳说。
“我贸然登门,冒犯你了吗?”他的神情颇为庄重,语调中流露出最深沉的敬意。
“我觉得你不应该来。”
“佩尼曼太太没有告诉你——她没有把我的口信捎给你吗?”
“她跟我说了些什么,但是我没有听明白。”
“我希望你能够让我 来告诉你——让我为自己辩护。”
“我看没有必要。”凯瑟琳说。
“也许,对你来说没有必要,但对我有必要。这将会给我带来一个巨大的满足,而这种满足我生活中并没有多少。”他似乎正在靠得更近一些,凯瑟琳转开身去。“我们不能再次成为朋友吗?”他问。
“我们不是敌人,”凯瑟琳说,“我对你只有友好的情感。”
“啊,我不知道你是否能够想象,听到你这么说给我带来多么大的快乐!”她没有说出什么话来暗示,她考虑过她此番话产生的影响。他马上接着说:“你没有变——岁月对于你是在欢快地流淌而过。”
“岁月静悄悄地流淌而过。”凯瑟琳说。
“岁月没有留下痕迹,你还是那么年轻,令人羡慕。”这一次他成功地靠得更近了——他就在她身旁。她看见了他那有光泽的、洒了香水的美髯,美髯上面的双眼显得陌生而冷酷。这与他原来的——他年轻时候的——面容大不相同。假如她与他初次相识时他就是这副尊容,她是不会喜欢上他的。她觉得他在微笑,或者试图微笑。“凯瑟琳,”他说,放低了声音,“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你。”
“请不要说那些事情。”凯瑟琳回答。
“你恨我吗?”
“哦,不。”凯瑟琳说。
她的语调中有某种东西令他感到气馁,不过顷刻间,他又恢复了镇定。“那么,你对我依然心存某种善意?”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跟我谈论这些事情!”凯瑟琳叫嚷起来。
“因为多年以来我的人生愿望就是我们重新成为朋友。”
“那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会这样?只要你允许,这就是可能的。”
“我不允许!”凯瑟琳说。
他又默默无语地望着她。“我明白了。我的出现令你心烦令你痛苦。我马上就走,但你必须准许我再来。”
“请不要再来了。”她说。
“永远不再来?——永远不再来?”
她在努力,想要说出什么话,让他不可能再次跨过她家的门槛。“你错了。你再来,是不得体的——是无礼的。”
“啊,最亲爱的太太,你冤枉了我!”莫里斯·汤森德嚷道,“我们只是在等待,现在我们自由了。”
“你对我很狠心。”凯瑟琳说。
“如果你正确地看待此事,你就不会这么想了。你和令尊曾经一起过着平静的生活——这正是我当初无法下决心剥夺你的东西。”
“对,我曾经过着这样的生活。”
莫里斯觉得对他的“事业”构成巨大伤害的是,他没有能够补充说,她除此之外还拥有了其他的东西。毋庸置疑,他得知了斯洛珀医生遗嘱中的具体内容。“存在比那更糟糕的命运!”他表情生动地说,他或许会被认为是在暗示自己那孤立无援的处境。然后,他带着一种更深的温情补充道:“凯瑟琳,你一直都没有原谅我吗?”
“我多年前就原谅了你,但是对我们来说,试图成为朋友,这种努力是无济于事的。”
“如果我们忘记过去,就不会没有用处。感谢上帝,我们依然拥有未来!”
“我无法忘记……我无法忘记,”凯瑟琳说,“你对我太狠心。我感到深受伤害,许多年后还能感到。”她希望向他表明他不能以这种方式来找她,于是便继续说:“我无法重新开始——我无法承受。一切都已死去,都已被埋葬。这件事太严重,它使我的生活发生了巨变。我从不指望在这里再次见到你。”
“噢,你很愤怒!”莫里斯喊道,他热切希望能在她温和平静的状态中燃起激情的火花。如果是那样,他便有了希望。
“不,我没有愤怒。愤怒不会持续那么多年。还有其他的东西。留下的印象,如果强烈的话,是会持续的。可是,我不能再说了。”
莫里斯站在那里捋着胡须,眼神迷茫。“你为什么一直没有结婚?”他有些唐突地问,“你有过各种机会。”
“我不想结婚。”
“对,你富有,你自由,你没有什么要从婚姻中得到。”
“我没有什么要从中得到。”凯瑟琳说。
莫里斯茫然地环顾四周,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嗯,我原本抱有希望,或许我们依然是朋友。”
“我本来想告诉你,通过我的姑妈回复你的口信——如果你在等待回复的话——你没有必要抱着那种希望来登门。”
“那么,再见,”莫里斯说,“请原谅我的轻率。”
他鞠躬告辞,她转过身去,避开他。在听见他关上房门之后,有好一会儿,她依旧站在那儿,双目低垂望着地面。
在过道里他遇见了佩尼曼太太,她惴惴不安,跃跃欲试。她既受到好奇心的驱使,又试图维持尊严,在这两种不可调和的力量的驱使下,她似乎一直在那儿徘徊。
“这就是你的珍贵计划!”莫里斯说,同时轻轻地拍着他的帽子。
“她还是那么冷酷无情吗?”佩尼曼太太说。
“她摆出那副冷若冰霜的讨厌样子,她根本就不在乎我。”
“很冷若冰霜吗?”佩尼曼太太满心牵挂地追问。
莫里斯并不理会她的问题,他头戴帽子,站在那儿若有所思。“可是,她到底为什么一直不结婚呢?”
“对啊——究竟为什么呢?”佩尼曼太太长叹一声。她好像觉得这种解释不够充分,接着又说道:“但你是不会绝望的——你会再来吧?”
“再来?见鬼去吧!”莫里斯·汤森德迈开大步走出了这座房子,留下佩尼曼太太独自惊恐诧异。
与此同时,在会客厅里,凯瑟琳拿起她的刺绣品,又坐回到椅子上绣了起来——一生就这样绣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