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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鲁滨孙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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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卡尔自然以为那是个客人,几乎看也没看那人,就赶紧把苹果塞进口袋,急忙走向电梯。那人却说:“晚安,罗斯曼先生,是我,鲁滨孙。”“你倒是变了很多。”卡尔摇摇头说。“是啊,我过得很好。”鲁滨孙说,看着自己的一身打扮,那些衣物个别来看也许都相当精致,但却胡乱凑在一起,显得褴褛。最醒目的是一件显然是第一次穿的白色背心,有四个镶着黑边的小口袋,鲁滨孙也试图借由挺起胸膛来让人注意到这件背心。“你穿着昂贵的衣服。”卡尔说,不禁想起他那套漂亮大方的衣服,穿上那套衣服他就算站在雷纳身旁也不会逊色,而那两个坏朋友却把衣服给卖了。“是啊,”鲁滨孙说,“我几乎每天都会买点东西。你喜欢我这件背心吗?”“很不错。”卡尔说。“不过这些口袋不是真的,只是做成口袋的样子。”鲁滨孙说,抓起卡尔的手,让他自己去确认一下。可是卡尔向后退,因为从鲁滨孙的嘴里冒出一股难闻的酒气。“你又喝了很多。”卡尔说,已经又站回栏杆旁。“不,”鲁滨孙说,“并不多。”又加了一句,“否则人在世上还有什么呢。”这话与他先前的心满意足自相矛盾。有客人搭电梯上楼,中断了这番谈话,卡尔刚刚回到楼下,就来了一通电话,要卡尔去请饭店医师,因为八楼有一位女士晕倒了。去请医师时,卡尔暗中希望鲁滨孙在这段时间里已经离开,因为他不想被人看见和鲁滨孙在一起,而且想起德蕾莎的告诫,他也不想听到关于德拉马歇的事。可是鲁滨孙仍旧以彻底酒醉之人的僵硬姿势站在那儿等,饭店的一名高级主管刚好经过,拿着黑色手杖,头戴黑色礼帽,幸好他没有特别去注意鲁滨孙。“罗斯曼,你不想到我们那儿去看看吗?我们现在过得很好。”鲁滨孙说,用引诱的目光看着卡尔。“是你在邀请我,还是德拉马歇?”卡尔问。“是我和德拉马歇。我们在这件事情上意见一致。”“那我就告诉你,并且请你转告德拉马歇,我们的分手已成定局,如果这件事本身还不够清楚的话。你们两个带给我的痛苦比其他任何人都多。难道你们还下定决心要来继续打扰我吗?”“我们可是你的同伴啊。”鲁滨孙说,眼里噙着酒醉的泪水,令人厌恶。“德拉马歇要我告诉你,他想要为从前发生的一切补偿你。我们现在和布鲁内妲住在一起,她是个出色的女歌手。”说完他就打算要高歌一曲,卡尔适时嘘了他一声:“你安静一点,难道你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罗斯曼,”鲁滨孙只在唱歌一事上被吓唬住了,“不管怎么说,我都是你的同伴。现在你在这里有这么好的职位,你可以给我一点钱。”“你只会把钱拿去喝酒,”卡尔说,“我看见你口袋里还塞着酒瓶,我刚才离开的时候你肯定又从瓶子里喝了酒,因为一开始时你还相当清醒。”“这只是我在办事的时候为了提神才喝的。”鲁滨孙替自己辩解。“我也不想再去改正你的毛病。”卡尔说。“可是钱呢!”鲁滨孙睁大了眼睛说。“大概是德拉马歇派你来要钱的。好,我给你钱,但是有一个条件,你要马上离开这里,而且再也不要到这里来找我。如果你有事想告诉我,就写信给我。地址只要写卡尔·罗斯曼,西方饭店的电梯服务员。这样就够了。但是我再说一次,你不准再到这里来找我。我是在这里工作,没有时间接待访客。你愿意在这个条件下拿到钱吗?”卡尔问,同时伸手到背心口袋里,因为他决定牺牲今夜的小费。鲁滨孙听到这个问题只是点头,并且沉重地呼吸。卡尔误解了这个情况,又再问了一次:“要还是不要?”

这时鲁滨孙示意卡尔到他身边去,他摇摇晃晃,用已经含混不清的声音说:“罗斯曼,我很想吐。”“见鬼了。”卡尔脱口而出,用双手把他拖到栏杆旁。

而鲁滨孙也已经张嘴往下吐。在他暂停呕吐时,他盲目地摸向卡尔,说“你实在是个好孩子”或是“就快好了”,但还差得很远,要不就是说“那些畜生,他们都灌我喝了些什么”。因为不安和厌恶,卡尔在他身边待不住了,开始来回踱步。在电梯旁边这个角落里,鲁滨孙被遮住了,可是如果还是有人看见了他,那怎么办?那些神经质的有钱客人只等着向跑过来的饭店主管提出申诉,然后这名主管就会气冲冲地向全体员工进行报复,饭店里的便衣侦探也可能会经过,他们经常换人,除了管理部门,谁也不认识他们,凡是带着审视目光的人都让人以为是便衣侦探,而那审视的目光也可能只是因为近视。而在下面整夜无休的餐厅部门,只要有人走进食物贮藏室,吃惊地发现采光天井的秽物,就会打电话来问卡尔上面究竟出了什么事。到了那时候,卡尔还能否认鲁滨孙在这儿吗?而如果他供出鲁滨孙,鲁滨孙因为愚蠢和绝望难道不会非但不道歉,反而把一切都赖在卡尔身上?到时候卡尔不就会立刻被解雇?因为最耸人听闻的事情发生了:一个电梯服务员,这家饭店层级分明的工作人员中最低级、最可有可无的员工,让他的朋友弄脏了饭店,吓坏了客人,甚至赶走了客人。饭店能够继续容忍有这种朋友的电梯服务员吗?何况他还让这种朋友在工作时间来拜访他?看起来不就像是这样的电梯服务员本身也是个酒鬼,或是比这更糟,因为还有一种猜测会更令人信服,除了他用饭店储存的食物喂养他的朋友,他们还在这家努力保持清洁的饭店随便找个地方做出鲁滨孙此刻做出的事?而且既然偷窃的机会多得数不清,这样一个电梯服务员又怎么会只局限于偷窃食物?众所周知那些客人漫不经心,到处都是敞开的柜子,许多珍贵物品随便放在桌上,还有打开的首饰盒和随手乱扔的钥匙。

卡尔刚看见远处有客人从地下室的一个场所走上来,那里的一场综艺表演刚刚结束。卡尔站在他的电梯前待命,根本不敢转头去看鲁滨孙,因为他害怕自己可能会看见的情景。他没有听见一丝声响,连一声叹息也没听见,但是这并未令他安心。他虽然替客人服务,载着他们上上下下,但他无法完全掩饰自己的心不在焉,每次搭乘电梯下楼他都准备好在楼下会碰到令人难堪的意外。

卡尔终于又有空去看鲁滨孙了,他在角落里缩成一团,把脸压在膝盖上,硬顶圆帽高高地推到额头上。“现在你快走吧,”卡尔坚决地小声说,“钱在这里。如果你动作快一点,我还可以告诉你走哪条路最快。”“我走不了,”鲁滨孙说,用一条小手帕擦拭额头,“我会死在这里。你无法想象我有多么不舒服。德拉马歇带着我去那些高级场所,可是我的肠胃受不了这种过分讲究的东西,我每天都跟德拉马歇这么说。”“可是你实在不能待在这儿,”卡尔说,“你得考虑到你人在哪里。如果有人发现你在这里,你会受到惩罚,而我会丢了工作。你希望这样吗?”“我走不了,”鲁滨孙说,“我宁可从那里跳下去。”他从栏杆柱子之间指着那个采光天井。“像这样坐着,我还可以忍受,但是我站不起来,你刚才走开的时候我已经试过了。”“那我去叫辆车,你搭车到医院去。”卡尔说,摇了摇鲁滨孙的一条腿,他似乎随时可能陷入全然的麻木。可是“医院”这个字眼似乎在鲁滨孙脑中唤起了可怕的想象,他一听见,就大声哭了起来,向卡尔伸出双手请求怜悯。

“安静。”卡尔说,一巴掌朝他的双手拍下去,跑去找自己夜里曾代为值班的那个电梯服务员,请对方也暂时帮忙代班,再急忙回到鲁滨孙身旁,使劲把仍在啜泣的他拉起来,轻声对他说:“鲁滨孙,如果你希望我照顾你,那你就要努力打起精神,现在站直了走一小段路。我将带你到我的床铺去,你可以待在那里,等到你身体舒服一些。你很快就会恢复,连你自己都会感到惊讶。但是现在你的举止要像样一点儿,因为走廊上到处都是人,而我的床铺也位于一间共享的大寝室里。只要别人稍微注意到你,我就不再帮得了你。而且你必须要睁开眼睛,我不能像带着一个生重病的人一样拖着你走来走去。”“你觉得怎么做恰当,我就怎么做。”鲁滨孙说,“可是你一个人没法带我走。你不能也去把雷纳找来吗?”“雷纳不在这里。”卡尔说。“哦,对,”鲁滨孙说,“雷纳和德拉马歇在一起。是他们两个叫我来找你的。我把事情全弄混了。”趁着鲁滨孙这样含混不清地自言自语,卡尔推着他向前,也幸运地带着他来到一个角落,从那里有一条灯光比较黯淡的走廊通往电梯服务员的大寝室。一名电梯服务员正以全速朝他们跑来,从他们身旁经过。此外,到目前为止他们碰到的人都不具危险性,因为凌晨四点到五点之间是最安静的时刻,而卡尔心里明白,假如他此刻无法成功地把鲁滨孙弄走,等到天一亮,白天的活动一展开,就根本想都别想了。

在寝室的另一端正好有人大打出手,或是在进行其他活动,听得见有节奏的拍手声、激动的跺脚声和运动时的呼喊。在近门这半间寝室里只看得见少数几个人不为所动地在床上睡觉,他们大多仰躺着,凝视着空中,偶尔有一个人从床上跳起来,也许刚好穿着衣服,也许刚好没穿衣服,去看看寝室另一端情况如何。于是卡尔趁着无人注意,把稍微习惯了行走的鲁滨孙带到了雷纳的床上,因为雷纳的床离门很近,而且幸好无人占用,而卡尔远远看见自己的床上安稳地睡着一个他根本不认识的陌生少年。鲁滨孙的身体一碰到床,就立刻睡着了,一条腿还在床外摇晃着。卡尔把毯子拉过来盖住他的脸,认为至少在接下来这段时间无须担心,因为鲁滨孙肯定不会在六点之前醒来,而到时候卡尔也已经又回到这里,说不定已经和雷纳想出了办法来把鲁滨孙弄走。只有在十分特殊的情况下才会有高层单位来检查这间寝室,多年前电梯服务员就成功地让饭店废止了从前常见的一般性检查,因此在这一方面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等到卡尔再回到他负责的电梯旁,他看见自己那部电梯和旁边那个电梯服务员所负责的电梯都正在上升。他不安地等待着,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那部电梯先下来,而不久之前在走廊上飞奔的那个少年从电梯里走出来。“嘿,罗斯曼,你到哪儿去了?”对方问道,“你为什么没去通报?”“可是我明明跟他说了,要他暂时替我代班。”卡尔回答,指着负责隔壁电梯的那个少年,那少年正走过来。“我也在人潮最多的时候替他代了两小时的班。”“这些话都没错,”那个少年说,“可是这并不够。你难道不知道在工作时缺席,哪怕只缺席一会儿,都得要向领班办公室通报?那部电话就是做这个用的。我是很乐意替你代班,可是你也知道这并不容易。刚刚在两部电梯前面都有搭乘四点三十分那班特快车抵达的新客人。我总不能先跑去操作你的电梯,而让我的客人等待,所以我就先操作我的电梯上楼了。”“后来呢?”卡尔紧张地问,因为那两名少年都沉默不语。“后来,”负责隔壁那部电梯的少年说,“领班刚好经过,看见你那部电梯前面的客人无人服务,就发起脾气来了,我急忙跑过来,他问我你人在哪里,而我完全不知道,因为你根本没告诉我你要去哪里,于是他立刻打电话到寝室去,要另一名电梯服务员马上过来。”“我还在走廊上碰见了你。”被叫来代替卡尔的那个少年说。卡尔点点头。“当然,”另一个少年竭力申明,“我马上就说了你请我代班,可是这种辩解他哪里会听。你大概还不了解他。而他要我们转告你,要你马上到办公室去。所以你最好别再逗留,赶快过去。说不定他还会原谅你,你真的只离开了两分钟。你尽管让出我来当证人,说你请我替你代班。至于你替我代班这件事就最好别提,听我的劝告,我反正不会有事,我有缺席的许可,但是谈起这种事,还又跟这件毫不相干的事情混为一谈,这并不好。”“这是我第一次离开岗位。”卡尔说。“事情总是这样,只是别人不相信。”那少年说,向他负责的电梯跑去,因为有几个客人走近了。被叫来代替卡尔的是个大约十四岁的少年,他显然同情卡尔,说道:“他们已经有好几次原谅了这种事。当事人通常会被调去做其他工作,就我所知,只有一个人因为这种事而被解雇。你只需要想出一个离开岗位的好理由。千万别说你突然身体不舒服,他只会嘲笑你。不如说有位客人有件事急着要你去转告另一位客人,第一位客人是谁你不记得了,而第二位客人你没有找到。”“哦,”卡尔说,“事情不至于这么糟。”根据他所听到的一切,他不再相信会有好的结局。就算这桩失职被原谅了,寝室里还躺着鲁滨孙这个活生生的罪证,以领班的火暴脾气,他们不可能只满足于表面的检查,最后终究会发现鲁滨孙。虽然并没有明文禁止带外人到寝室去,但是之所以没有这条禁令,只是因为根本没想到这件事。

当卡尔走进领班办公室,领班正坐着吃早餐喝咖啡,喝了一口,再看看一份清单,显然是也在场的饭店门房长拿来请他过目的。门房长是个壮汉,那套装饰得琳琅满目的制服——肩膀和手臂上还垂着金链和饰带——使得他的肩膀看起来更为宽阔。一撇小胡子又黑又亮,末梢按照匈牙利人的习惯拉得很长,即使在迅速转头时也纹丝不动。此外,因为那身累赘的衣服,他根本很难移动,只能叉开双腿站着,以求适当地分担他的体重。

卡尔不拘礼节地急忙走进去,这是他在这家饭店养成的习惯,因为慢条斯理和小心谨慎在普通人身上意味着礼貌,在电梯服务员身上却被视为懒惰。此外,也没必要让别人在他一走进去时就看出他自觉有错。领班朝着打开的门瞥了一眼,就继续喝咖啡,读他的资料,没有再去理睬卡尔。门房长却也许觉得卡尔在场打扰了他,也许他有什么秘密的消息或请求要通报,总之他不断恶狠狠地望向卡尔,脑袋僵硬地歪向一边,等他显然如愿地与卡尔四目相接,他就又把头转回去面向领班。卡尔却认为,既然自己已经来了,假如没有接到领班要他离开的命令就离开办公室,会给人不好的印象。领班却继续一边研读那份清单,一边吃着蛋糕,偶尔抖掉蛋糕上的糖粉,但并未中断阅读。有一次那份清单的一页掉在地板上,门房长甚至没有试图去捡,他知道自己办不到,况且那也没有必要,因为卡尔已经拾起那页纸递给领班,领班伸手接过去,仿佛那张纸是自己从地板上飞起来的。这番小小的效劳毫无用处,因为门房长依旧向他投来凶恶的目光。

尽管如此,卡尔比先前镇静了一些。看来他的事对领班来说毫不重要,单是这一点就可以视为好预兆。毕竟这也很容易理解。一个电梯服务员当然一点儿也不重要,因此不能擅自做任何事,但也正因为他一点儿也不重要,他也不可能犯下什么大不了的错。毕竟领班年少时也当过电梯服务员——这一代的电梯服务员对此仍感到自豪——当初是他把电梯服务员组织起来,而他肯定也曾未经许可而擅自离开过岗位,就算如今不会有人去强迫他回想起这件事,他也不能忘了,正因为他曾经当过电梯服务员,他认为有责任严格维持这个阶层的秩序,有时毫不宽容。此外,卡尔也寄希望于时间的推移。办公室的时钟显示出已经过了五点四十五分,雷纳随时可能回来,甚至说不定已经回来了,因为他想必注意到鲁滨孙没有回去。再说,现在卡尔想到,德拉马歇和雷纳根本不可能待在离西方饭店太远的地方,否则鲁滨孙在酒醉不适的情况下根本找不到来此的路。而雷纳此刻若是发现鲁滨孙在他床上——他势必会发现——那就没事了。因为像雷纳这么能干的人,尤其是当事情涉及他本身的利益,他会马上设法把鲁滨孙弄出饭店,再说鲁滨孙这时已经稍微恢复了体力,加上德拉马歇可能就在饭店前面等着接他,要把鲁滨孙弄出饭店就更容易了。只要鲁滨孙被弄走了,卡尔就能更加镇静地面对领班,这一次说不定还得以幸免,只会受到一顿斥责,哪怕是严重的斥责。然后他会和德蕾莎商量,看他能否把真相告诉女主厨——在他看来没什么不可以——如果可以这么做,那么这件事就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经过这番考虑,卡尔的心情稍微平静下来,开始偷偷数这一夜里赚到的小费,他觉得这一夜的小费似乎特别丰厚,这时领班把那份清单放在桌上,说道:“费奥多,请你再稍等一会儿。”然后灵活地一跃而起,对着卡尔大吼一声,把他吓坏了,一时只能愣愣地呆望着那张嘴里的大黑洞。

“你未经许可擅离岗位,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解雇。我不想听你找理由,你那些捏造的借口大可以自己留着,你不在那里,这件事实对我来说就足够了。如果我容忍一次,原谅一次,没多久,所有四十个电梯服务员都会在工作时溜开,而我就得自己把那五千名客人背上楼。”

卡尔没有说话。门房长走近,把卡尔那件起了几条褶皱的小外套拉平整,无疑是想让领班特别注意到卡尔这一点儿服装不整。

“难道你是突然身体不舒服吗?”领班狡猾地问。卡尔用审视的目光看着他,答道:“不是。”“所以说,你甚至不是身体不舒服?”领班吼得更大声了。“那你想必是编出了天大的谎言。说吧,你有什么理由。”“我先前不知道必须打电话请求许可。”卡尔说。“这倒好笑了。”领班说,抓住卡尔的外套领子,几乎把他拎了起来,推到钉在墙上的电梯勤务规则前面。门房长也跟着走到墙边。“这里!读吧!”领班指着其中一条规定说。卡尔以为是要他默念,但是领班命令他大声念。卡尔没有大声念,希望这样做也许更能使领班冷静下来,说道:“我知道这条规定,我也拿到了勤务规则,并且仔细读过。可是偏偏是这种从来用不到的规定容易忘记。我工作已经两个月了,从来不曾离开过岗位。”“现在你就要离开了。”领班说,走到桌旁,又拿起那份清单,像是打算继续读下去,却又把清单用力摔在桌上,仿佛那是叠无用的废纸,他在房间里横竖交叉地走来走去,额头和脸颊涨得通红。“就为了这么一个捣蛋鬼。在值夜班时引起这种骚动!”他这样喊了几次。“你知道当这个家伙从电梯旁溜开时,是谁刚好要搭电梯上楼吗?”他转身向门房长说。他说出一个名字,门房长想必认识所有的客人,并且能够判断轻重,听见这个名字打了个寒战,迅速朝卡尔看过去,仿佛卡尔的存在就足以证明叫这个名字的客人不得不在一部服务员溜走了的电梯前面枯等。“这太糟糕了!”门房长说,露出无尽的担忧,对着卡尔缓缓摇头,卡尔难过地看着他,心想,这下子他还得为了此人理解力迟钝而遭殃。“再说我也认得你。”门房长说,伸出他那根又肥又大、绷得紧紧的食指。“你是唯一一个不向我打招呼的电梯服务员。你以为你是谁啊!每个经过门房办公室的人都得向我打招呼。对其他的门房,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我却要求别人必须向我打招呼。虽然有时候我假装没注意,但是你大可以放心,我很清楚谁向我打了招呼,谁没有打招呼,你这个臭小子。”说完他转身不再理睬卡尔,抬头挺胸地向领班走过去,但领班并未针对门房长所说的话表示意见,而吃完了早餐,浏览着仆人刚刚送来的一份早报。

“门房长,”卡尔说,趁着领班不注意的时候,他想至少先取得门房长的谅解,因为他明白,门房长的指责未必会对他不利,但门房长的敌意却会对他不利,“我肯定向您打过招呼。我到美国才不久,而我来自欧洲,大家都知道欧洲人打招呼更为频繁。这个习惯我当然还没能改掉,就在两个月之前,在纽约我凑巧和上流人士有所来往,别人一有机会就劝我不要太多礼。我怎么可能偏偏没有向您打招呼呢?我每天都向您打好几次招呼。不过当然不是每次看见您的时候都打招呼,因为我每天要从您身边经过上百次。”“你每一次都要向我打招呼,没有例外。和我说话的时候,你都要把帽子拿在手里,每一次都要用‘门房长’来称呼我,而不是用‘您’。而且这些事每一次都要做到。”“每一次?”卡尔用疑惑的口吻小声地重复,现在他想起来,这段时间以来,门房长总是表情严厉、充满指责之意地看着他,从第一天早晨起就是这样,当时他尚未完全适应自己身为服务员的地位,有点太过冒失,径自啰里啰唆而又急切地去盘问这个门房长,是否有两个男子来打听过他,有没有留下一张照片来给他。“现在你知道这种举止会有什么后果了。”门房长说,又走回卡尔身边,指着还在阅读的领班,仿佛对方是来替他报仇的。“你做下一份工作的时候,就会懂得要向门房打招呼,哪怕只是在一家三流酒店。”

卡尔看出他其实已经丢了差事,因为领班已经讲明了,门房长也把这件事当成既定事实又说了一次,而为了一名电梯服务员,大概不需要由饭店管理部门来证实解雇。不过,事情发生得比他想象中更快,因为他毕竟竭尽所能地工作了两个月,而且肯定比某些电梯服务员做得更好。然而在关键时刻,显然在世上任何地方——不管是在欧洲,还是在美国——都不会顾及这些,而是取决于一个人在勃然大怒时脱口而出的判决。此刻最好的做法也许是马上告辞离开,女主厨和德蕾莎可能还在睡,他可以写信向她们道别,至少免去亲自道别时让她们为他的行为感到失望难过,他可以赶快收拾行李,悄悄离开。而他若是再多待一天——他也的确需要睡一下——那么这件事将被渲染成一桩丑闻,他将面对来自各方的指责,难堪地看见德蕾莎的眼泪,甚至是女主厨的眼泪,搞不好到最后还得接受处罚。另一方面他对自己面对着两个敌人而感到迷惑不解,不管他说什么,两人之间都有一个要加以曲解和批评。因此他沉默不语,暂时享受房间里的平静,因为领班还在看报,门房长则按照页数整理着散落在桌面的清单,他显然有近视,做这件事很吃力。

领班总算打着呵欠放下了报纸,朝卡尔瞥了一眼,确定了他还在那儿,接着拨了桌上的电话。他喊了好几声哈啰,但却无人接听。“没有人接听。”他向门房长说。卡尔觉得门房长怀着特别的兴趣看着领班打电话,而门房长说:“已经五点四十五分了。她肯定醒了。你只需要叫更大声一点。”这时候,电话主动有了回应。“我是领班伊斯贝里。”领班说,“早安,主厨太太。我没把您吵醒吧。真是抱歉。是啊,已经五点四十五分了。可是我真的很抱歉把您吓了一跳。您睡觉时应该把电话关掉。不,不,真的,我实在没有理由吓到您,尤其是我想跟您谈的这件事微不足道。哦,我当然有时间,您请便,我在电话旁边等,如果您觉得合适的话。”“她大概是穿着睡衣跑去接电话的。”领班微笑着对门房长说,后者一直都带着紧张的表情俯身在电话机上。“我是真的吵醒她了,因为平常都是那个替她打字的小丫头去叫醒她,而小丫头今天却例外地没去叫她。我很抱歉吓到了她,她原本就够神经质了。”“为什么她没有继续讲电话?”“她去看看那个小丫头怎么了。”领班回答,已经把听筒拿在耳畔,因为电话又响了。“她会出现的,”他对着电话继续说,“您不能一有点事就这样担惊受怕,您真的需要好好休息。哦,对了,我要问的那件小事。有个电梯服务员,名叫,”他带着询问的表情转头面向卡尔,因为卡尔十分留心,立刻就能报上姓名给予提示,“对,名叫卡尔·罗斯曼,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您对他还有点关心。只可惜他辜负了您的一片好意,他未经许可擅离岗位,给我惹来了大麻烦,目前还根本看不出后果有多严重,因此我刚刚把他解雇了。希望您别把这件事看得太重。您说什么?解雇,对,解雇。可是我明明跟您说了他擅离岗位。不,我真的不能向您让步,亲爱的主厨太太。这件事涉及我的威信,事关重大,这样一个小伙子会带坏我整批员工。对待那些电梯服务员得要特别小心。不,不,这一次我没法帮您这个忙,虽然我一向很乐意为您效劳。如果尽管发生了这一切我还把他留在这里,就只会继续惹我生气,为了您,对,为了您,主厨太太,他不能留下来。您关心他,而他完全不值得您关心,因为我不仅认识他,也认识您,我知道这势必会令您大为失望,而我无论如何想避免让您承受这种失望。我很坦白地这么说,虽然这个倔强的小伙子就站在我面前,离我只有几步。他将被解雇,不,不,主厨太太,他将被彻底解雇,不,不,他不会被调去做别的工作,他完全没有用处。再说也还有其他人对他不满。例如,门房长,哦,费奥多,你刚才是怎么说的?对了,他抱怨这个小伙子放肆无礼。啊,这还不够吗?哦,亲爱的主厨太太,您为了这个小伙子而违背了您的本性。不,您不能这样为难我。”

这时门房长俯身到领班耳边低语了几句。领班起初讶异地看着他,接着就对着电话噼里啪啦说起话来,速度之快,卡尔起初无法完全听清楚,于是踮起脚尖走近了两步。

他说的是:“亲爱的主厨太太,老实说,我不相信您识人的能力这么差。我刚刚得知您口中这位天使般的男孩的一件事,这将会彻底改变您对他的看法,而偏偏得由我来告诉您这件事,这令我几乎感到难过。这个您称为循规蹈矩的模范少年每逢不值班的夜晚都进城去,直到早晨才回来。没错,没错,主厨太太,有证人证明这件事,保证可靠,没错。现在您也许可以告诉我,他去寻欢作乐的钱是从哪儿来的?他要如何专心工作?难道您还想要我向您描述他在城里都做些什么吗?我必须赶紧叫这个小伙子走人。请您把这当成提醒,对于随便跑来的小子一定要小心。”

“可是领班先生,”这时卡尔喊道,简直松了一口气,因为这件事看来是桩天大的误会,说不定还可能让一切出乎意料地好转,“这肯定是弄错了。我想,门房长先生跟您说我每个晚上都外出。可是这完全不正确,我其实每晚都待在寝室里,所有的电梯服务员都能证明这一点。不睡觉的时候我在学习商业文书,我没有一夜离开过寝室。这一点很容易证明。门房长显然是把我跟另一个人弄混了,现在我也明白了他为什么认为我没有向他打招呼。”

“你马上闭嘴,”门房长大吼,挥动着拳头,换作是别人,在这种情况下只会动一根手指,“我会把你跟别人弄混?如果我会把人弄混,我就不会是门房长了。伊斯贝里先生,您听听,如果我会把人弄混,那我就不会是门房长了。我服务了三十年,还从来没把人弄混过,从那时候到现在的几百名领班先生都可以替我做证,而我却会把你这个可恶的小子跟别人弄混?就凭你这张显眼的光溜溜的臭脸,哪里会弄混,就算你每天晚上都从我背后溜进城里,单凭你这张脸,我就能证明你是个道道地地的坏东西。”

“算了,费奥多!”领班说,他和女主厨的电话交谈似乎突然中断。“事情很简单。他的夜间娱乐根本不是重点。也许他还想在离开之前掀起一场针对他夜间活动的大调查。我可以想象这会正中他下怀。说不定得把全部四十名电梯服务员都传唤上来做证,而他们当然也全都把他跟别人弄混了,于是到后来得把全体员工都叫来做证,饭店的营运当然只好暂时中止,等他最后终于还是被赶出去,至少他享受过愚弄我们的乐趣。所以我们最好别这么做。主厨太太这个善良的女人已经被他当成傻瓜来耍,这就已经够了。我什么也不想再听,你因为失职而立刻被解雇。我给你一张支领工资的单子,要出纳把到今天为止的工资付给你。私底下说,以你的行为,付工资给你根本就是件礼物,我只是看在主厨太太的分上才这么做的。”

一通电话打来,使得领班没能马上在那张支领单上签名。“这些电梯服务员今天替我惹的麻烦真够多了!”他才听了几句就喊道,一会儿之后又喊,“实在太不像话了!”他从电话旁转身向门房长说,“费奥多,麻烦你替我看着这小子一下,我们跟他还有账要算。”接着他对着电话下达命令,“立刻上来!”

这下子门房长至少可以把他刚才没能借着说话来发泄的怒气尽情发泄出来。他抓住卡尔的手臂,但并非静静抓着,那毕竟还可以忍受,而是偶尔会放松抓着他的手,再越抓越紧,他身强力壮,似乎可以一直这样抓下去,使得卡尔眼前一黑。而他不仅是抓着卡尔,而是仿佛也接到了命令要同时把他拉长,他有时也把他提起来,摇着他,还一再半询问似的对着领班说:“现在我还会不会把他跟别人弄混,现在我还会不会把他跟别人弄混。”

当电梯服务员的组长走进来——那是个名叫贝斯,老是大吼大叫的肥胖少年——稍微转移了门房长的注意力,这对卡尔来说是种解脱。卡尔筋疲力尽,甚至当他惊讶地看见德蕾莎跟在那少年后面溜进来时,都没跟她打招呼,她脸色惨白,衣衫不整,头发松松地盘在头上。转眼她就来到他身边,低声问:“主厨太太已经知道了吗?”“领班打过电话给她。”卡尔回答。“那就好,那就好。”她赶紧说,眼睛亮了起来。“不,”卡尔说,“你不知道他们有多讨厌我。我必须离开,主厨太太也已经被说服了。请你别待在这儿,上楼去吧,之后我会去向你道别。”“可是罗斯曼,你想到哪里去了。你会好好地待在我们这儿,想待多久就待多久。那领班对主厨太太百依百顺,因为他爱她,这是我最近凑巧得知的。你尽管放心吧。”“德蕾莎,拜托你走开。如果你在这里,我就无法好好替自己辩护。而我必须认真替自己辩护,因为别人提出了对我不利的谎言。而我越是专心,就能替自己辩护得越好,我就越有希望留下来。所以,德蕾莎——”只可惜他在一阵突如其来的疼痛中忍不住小声加上一句,“要是这个门房长放开我就好了!我本来根本不知道他是我的敌人。而他一直这样捏我拉我。”“我为什么要说这些!”他心想,“没有哪个女生听见这话能安心的。”而德蕾莎果然转身面向门房长,卡尔还来不及用自由的那只手把她拦住,她就说:“门房长先生,请您马上放开罗斯曼。您弄痛他了。主厨太太马上会亲自过来,到时候各位就知道在所有的事情上都错怪他了。放开他吧,折磨他又能带给您什么享受?”她甚至伸手去抓门房长的手。“这是命令,小姑娘,是命令。”门房长说,用空着的那只手亲切地把德蕾莎拉向自己,同时用另一只手甚至更用力地去捏卡尔,仿佛他不只是想弄痛他,而是对这条归他所有的手臂怀着远远尚未达到的特殊目的。

德蕾莎花了一点时间来挣脱门房长的搂抱,正想为了卡尔去向领班求情,领班还一直在听那个啰里啰唆的贝斯报告,这时候主厨太太踩着急促的步伐走进来。“感谢老天。”德蕾莎喊道,有一瞬间整个房间里就只听见这声大叫。领班立刻跳起来,把贝斯推到一边:“主厨太太,您居然亲自来了。为了这么一点小事?在我们通过电话之后我猜想您可能会来,但我本来还是不相信。至于受您关照的这个小伙子,这事变得越来越糟了。恐怕我的确不会解雇他,而必须送他去坐牢。您自己听听吧!”他示意贝斯过来。“我想先跟罗斯曼讲几句话。”女主厨说,因为领班力劝而在一张椅子上坐下,然后她说,“卡尔,请你靠近一点。”卡尔听从了,或者应该说是门房长把他拖近了一些。“放开他吧,”女主厨生气地说,“他又不是抢劫杀人犯。”门房长果然放开了他,但放手之前还又重重捏了他一下,自己的眼睛都因为用力而涌出了泪水。

“卡尔,”女主厨说,把双手平静地放在怀里,歪着头看着卡尔,一点儿也不像在审问,“首先我要告诉你,我对你还完全信赖。领班先生也是个公正的人,这一点我可以保证。我们两个基本上都很愿意把你留下来。”说到这里她匆匆朝领班看了一眼,仿佛在请求他不要打断她,而他也没有打断她。“所以,到目前为止别人在这里对你说过的话,你就忘了吧。尤其是领班先生对你说过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他这个人虽然容易激动,以他的职务来说这也并不奇怪,但是他也有妻小,知道犯不着去欺负一个无依无靠的少年,天底下会做这种事的人已经够多了。”

房间里一片寂静。门房长用寻求解释的目光看着领班,领班一边看着女主厨一边摇头。电梯服务员贝斯在领班背后咧嘴傻笑。德蕾莎悲喜交集,暗自啜泣,努力不让别人听见。

卡尔却没有看着女主厨,而看着面前的地板,虽然这只会被理解为不祥的征兆,她肯定希望他看着她。他手臂上的疼痛向全身扩散,衬衫紧紧粘在伤痕上,他其实应该把外套脱掉,仔细检查一下。女主厨所说的话当然是一片好意,可是不幸地,他觉得仿佛正是因为女主厨的举止而显出他不值得别人对他好,显出他这两个月来享受女主厨的善举是受之有愧,显出他活该落入门房长手中。

“我说这些,”女主厨继续说,“是为了让你现在能够不受影响地回答,以我对你的认识,你大概也会这么做。”

“请问我现在可以去请医生来吗?因为那个人有可能会因为流血过多而死。”电梯服务员贝斯忽然插嘴进来,虽然很有礼貌,却十分扰人。

“去吧。”领班向贝斯说,贝斯随即跑开了。接着领班向女主厨说:“事情是这样的。门房长抓着这个少年并不是为了好玩。因为在楼下电梯服务员的寝室里发现有个醉得厉害的陌生男子躺在一张床上,用被子好好盖着。别人当然叫醒了他,想把他弄走。可是这个人却开始大吵大闹,一直喊着这间寝室属于卡尔·罗斯曼,说他是罗斯曼的客人,是罗斯曼把他带到这里的,谁要是敢碰他,就会受到罗斯曼的处罚。他还说他必须等卡尔·罗斯曼回来,因为罗斯曼答应了要给他钱,这会儿只是去拿钱了。主厨太太,请您注意这句话:答应给他钱,并且去拿钱了。”领班顺带对卡尔说,“罗斯曼,你也可以注意听。”卡尔正转向德蕾莎,她入神地凝视着领班,一再伸手拨开额上的头发,或是无意识地做着这个动作。“不过,我也许提醒了你还与人有约。因为楼下那人还说,你们两个在你回来之后要在夜里去拜访哪个女歌手,不过没有人听懂她的名字,因为那人总是用歌唱的方式说出那个名字。”

领班说到这里就打住了,因为女主厨从椅子上站起来,把椅子向后推,脸色显然变得苍白。“其余的事我就不说了,免得您难过。”领班说。“不,请别这样,”女主厨说,抓住了他的手,“您尽管往下说,我全都想听,这就是我到这儿来的目的呀。”门房长走向前,重重捶着胸脯,以表示他从一开始就看穿了一切,领班说:“是啊,你完全说对了,费奥多!”既有安抚之意,也示意他后退。

“能说的不多了,”领班说,“小伙子嘛就是这样,他们先嘲笑了那人一番,然后和他吵了起来,因为在他们当中一向都有擅长拳击的人,他就被打倒了,我根本不敢问他身上哪里流血了,流血的伤口又有多少,因为这些小伙子是很厉害的拳击手,而一个喝醉的人当然更容易对付。”

“好吧,”女主厨说,扶着椅子的靠背,看着她刚刚离开的座位,接着说,“罗斯曼,拜托你就说句话吧!”德蕾莎从原本所站的位置跑到了女主厨身边,挽住了她的手臂,卡尔平时还从未见她这样做过。领班站在女主厨身后,离她很近,缓缓抚平她的蕾丝衣领,那一小片朴素的衣领稍微翻起来了。站在卡尔旁边的门房长说:“怎么样,你有话说吗?”但他说这话只是想遮掩他在卡尔背上打了一拳。

“这是事实,”卡尔说,因为那一拳,他的语气不如他所希望的那么平稳,“是我把那个人带到寝室去的。”

“其他的事我们不想知道。”门房长以大家的名义说。女主厨无言地转身面向领班,又转向德蕾莎。

“我当时想不出别的办法,”卡尔继续说,“那人是我从前的同伴,我们已经两个月没见了,他到这儿来找我,可是他醉得太厉害了,自己一个人没办法离开。”

领班在女主厨身旁低声自言自语:“所以说,他来拜访,之后醉得没法走开。”女主厨转头轻声对领班说了些什么,他露出显然与此事不相干的微笑,似乎在反驳。德蕾莎——卡尔只看着她——在全然的无助中把脸贴在女主厨身上,什么也不想再看见。唯一对卡尔的解释完全满意的人是门房长,他重复说了好几次:“没错啊,他必须要帮他的酒友。”试图用目光和手势让在场的每个人都牢记这个解释。

“所以我的错,”卡尔说,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等待这群审判他的法官说一句友善的话,让他能有勇气继续替自己辩护,但是没有人开口,“我的错只在于我把那人带进了寝室,他叫鲁滨孙,是个爱尔兰人。其余他所说的一切都是醉话,都不正确。”

“所以说,你并没有答应要给他钱?”领班问。

“哦,”卡尔说,他遗憾自己因为考虑不周或心神涣散而忘了这件事,过于言之凿凿地表明自己没有过错,“我是答应了要给他钱,因为他向我要。但是我并没有打算去拿钱,而是想把这一夜赚到的小费给他。”他从口袋里把钱掏出来作为证明,让大家看他掌心那几枚硬币。

“你越说越前言不搭后语,”领班说,“如果要相信你说的话,就得忘了你先前说的话。照你说的,起初你只把那个人——就连鲁滨孙这个名字我也不相信,自从有爱尔兰以来,从没有哪个爱尔兰人叫这个名字——照你说的,起初你只是把这个人带到寝室去,顺带一提,单凭这件事你就可能马上被赶走——但是起初你没有答应给他钱,可是后来,当别人出其不意地问你,你就说你答应了要给他钱。但是我们并非在玩问答游戏,而想要听你辩白。起初你说你没有要去拿钱,而要把你的小费给他,可是接着又摆明了这笔小费还在你身上,也就是说,你显然还是打算另外再去拿钱,你离开了那么久就说明了这一点。毕竟,假如你为了他而想去从你的箱子里拿钱,这也没什么,可是你拼命要否认这件事,这就有点儿蹊跷了。同样地,你一直想要隐瞒你是在饭店才让那人喝醉的,这一点毫无疑问,因为你自己承认他是自己一个人来的,却没法自己一个人离开,而他也在寝室里到处嚷嚷,说他是你的客人。所以,现在只有两件事还有疑问,如果你想让事情变得简单一点,你可以自己回答,不过,就算没有你的协助,我们最后也能查明:第一,你是怎么进到食物贮藏室去的?第二,你是怎么积攒了可以送人的钱?”

“如果对方缺少善意,要想替自己辩护是不可能的。”卡尔心想,不再回答领班,虽然德蕾莎可能因此而大受折磨。他知道他能说的一切在说出之后会显得与他的原意大相径庭,是好是坏,都只能取决于判断的方式。

“他不回答。”女主厨说。

“这是他所能做的最明智的事。”领班说。

“他还会想出什么话说的。”门房长说,用先前那只残忍的手小心翼翼抚摸自己的胡子。

“安静点儿,”女主厨对在她身旁开始啜泣的德蕾莎说,“你看见了,他不回答,那我还能帮他什么?到头来在领班先生面前有错的人是我。德蕾莎,你倒说说看,依你的看法,有什么事是我该替他做而没有做的吗?”这德蕾莎哪里会知道呢?而且对着这个小女孩这样问,说不定让女主厨在那两位男士面前大失尊严,这又有什么用?

“主厨太太,”卡尔说,他再次打起精神,但目的只在于使德蕾莎免于作答,“我不认为我做了什么让您丢脸的事,在做过确实的调查之后,其他任何人也会这么觉得。”

“其他任何人,”门房长说,伸手指着领班,“这是在影射您,伊斯贝里先生。”

“嗯,主厨太太,”领班说,“已经六点半了,时间紧迫。我想,在这件已经处理得太过高调的事情上,您最好让我来做最后的处置吧。”

小个子的贾柯摩走进来,想朝卡尔走过去,却被那一片寂静给吓着了,就停下来等待。

自从卡尔说了最后那几句话,女主厨就不曾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而也没有任何迹象显示她听见了领班的意见。她的眼睛就只看着卡尔,那双眼睛又大又蓝,但是因为年纪和辛劳而略显黯淡。看她这样站在那里,微微摇晃着身前那张椅子,完全可以指望她接下来会说:“嗯,卡尔,依我看,这件事尚未完全澄清,你说得对,这事还需要切实调查。而我们现在就进行调查,不管其他人是否同意,因为我们必须要做到公平。”

但女主厨没有这么说,她停顿了一会儿,没有人敢去打扰,只有时钟敲响了六点半,证实了领班所说的话,而人人都知道,整座饭店里的时钟也随之敲响,钟声响在耳中,也响在意识中,像是一份焦躁不耐的两度颤动,而女主厨说的是:“不,卡尔,不,不!我们不能自以为事情是这样。正当的事情看起来也有正当的样子,而我必须承认,你的事看起来却不是这样。我可以这么说,也必须这么说,因为我是怀着对你最好的成见到这儿来的。你看见了,就连德蕾莎都不吭声。”(可是她并非不吭声,她在哭。)

女主厨忽然下定决心,停顿了一下,然后说:“卡尔,你过来一下。”当他走到她身边——在他背后,领班和门房长马上凑在一起热烈地交谈——她用左手搂住他,带着他以及心慌意乱地跟在后面的德蕾莎走到房间深处,和他们两个来回踱步走了几趟,一边说道:“卡尔,一场调查也许会在个别的小事上证明你是对的,而你似乎也相信事情会是这样,否则我就根本不了解你了。怎么不会呢?也许你的确向门房长打了招呼。我甚至真的这么相信,我也知道门房长是个什么样的人,你看,就连此刻我对你说话都还是很坦白。可是在这些小事上证明你是对的,这对你毫无帮助。这许多年来我学会尊重领班的识人能力,而且他是我所认识的人当中最可靠的,他清楚地说出了你的过失,在我看来,这过失是反驳不了的。也许你只是做事欠考虑,但也许是我错看了你。然而,”这时她自己打断了自己,匆匆回头朝那两位男士看了一眼,“我还是没法习惯不把你当成一个规矩的少年来看待。”

“主厨太太!主厨太太!”领班捕捉到了她的目光,告诫地说。

“我们马上就好了,”女主厨说,然后加快速度规劝卡尔,“听着,卡尔,以我对事情的判断,我还庆幸领班不打算进行调查,因为如果他想调查,为了你好,我必须要加以阻止。我不希望任何人得知你是怎么招待那个人的,用什么招待他。另外,他不可能如你所说的是你从前的同伴,因为你跟那两个同伴分手时大吵过一架,现在你不会还想要款待他们其中一人。所以他只可能是你夜里在城中哪家酒馆轻率结交的熟人。卡尔,你怎么能把所有这些事都瞒着我呢?倘若是因为你在寝室里觉得受不了,起初是出于这个理由而在夜里出外游荡,那你为什么一字不提?你知道我本来想替你弄到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是在你的请求下才放弃这么做。现在看来,你之所以比较喜欢大家共享的寝室,是因为你觉得在那里比较不受约束。而你的钱明明存在我那儿,每个星期的小费也都交给我,看在老天的分上,孩子,你那些去玩乐的钱是从哪儿来的?而现在你又要去哪里拿钱来给你的朋友?这些事我当然根本不能向领班暗示,至少现在不能,否则也许就免不了要做一番调查。所以你非离开饭店不可,而且越快越好。你马上到布雷纳膳宿公寓去——你已经和德蕾莎去过那里好几次——有了这封介绍信,他们会免费接待你,”女主厨从衬衫里抽出一支金色铅笔,在一张名片上写了几行字,但并未中断说话,“你的皮箱我会派人随后送去,德蕾莎,快到电梯服务员的衣帽间去打包他的皮箱。”(可是德蕾莎动也没动,在她忍受了这一切痛苦之后,她想和卡尔一起经历这件事多亏了女主厨的善心而出现的转机。)

有人把门打开了一条缝,没有露脸,就又关上了门。那人显然是针对贾柯摩而来的,因为贾柯摩随即走向前说:“罗斯曼,我有话要转告你。”“马上好。”女主厨说,把那张名片塞进卡尔的口袋,他一直低着头听她说话。“你的钱暂时留在我这儿,你知道我会替你保管。今天你留在屋里好好想想你的事,明天——今天我没空,我也已经在这儿待太久了——我会到布雷纳公寓去,我们再看看还能替你做些什么。我是不会抛下你不管的,至少这一点你今天就该知道。你不必担心你的未来,倒是该担心刚过去的这段时间。”说完,她轻轻拍拍他的肩膀,朝领班走去,卡尔抬起头,目送着这个高大的妇人踩着平静的步伐坦然离他而去。

“你一点儿也不高兴吗?”留在他身旁的德蕾莎说,“不高兴事情有了这么好的结果?”“哦,是啊。”卡尔说,向她露出微笑,但他不知道被人当成小偷送走有什么好高兴的。德蕾莎眼中发出喜悦的光芒,仿佛她一点也不在乎卡尔是否犯了错,不在乎他是否得到公正的对待,只要别人让他勉强脱身,不论荣辱。而抱着这种态度的人偏偏是德蕾莎,在她自己的事情上她是那样斤斤计较,只要主厨太太说了一句不够明确的话,她就会接连几个星期在脑子里把那句话翻来覆去地再三琢磨。他故意问:“你会马上去打包我的皮箱然后送走吗?”德蕾莎立刻就听出了这句问话的含意,使得卡尔不禁吃惊地摇头,她相信皮箱里放着必须瞒着大家的东西,因此她看也不看卡尔一眼,也没伸手和他相握,只是低声说:“当然,卡尔,马上,我马上就去打包皮箱。”说完她就跑走了。

这时贾柯摩再也按捺不住了,因为久候而激动地大声喊道:“罗斯曼,那个人在下面走廊上打滚,不肯让人把他送走。他们想送他去医院,可是他拒绝了,还说你绝对不会容许他进医院。他要别人找一辆车送他回家,说你会付车钱。你愿意吗?”

“那个人信赖你。”领班说。卡尔耸耸肩膀,把他的钱一枚枚数了放进贾柯摩手里,然后说:“我就只有这么多。”

“他还要我问你要不要搭车一起走。”贾柯摩又问,硬币在他手里叮当作响。

“他不会搭车一起走。”女主厨说。

“所以,罗斯曼,”领班没等到贾柯摩出去就很快地说,“你现在被解雇了。”

门房长频频点头,仿佛那是他自己说的话,领班只是再重复一次。

“解雇你的理由我根本不能大声说出来,否则我就得送你去坐牢。”

门房长看向女主厨,目光严厉得引人注目,因为他肯定看出这番过于宽大的处置是因为她的缘故。

“现在去找贝斯,换了衣服,把制服交给贝斯,然后马上离开这里,马上。”

女主厨闭上眼睛,想借此让卡尔安心。当他鞠躬告别时,他瞥见领班偷偷握住女主厨的手抚摸着。门房长踩着重重的脚步把卡尔送到门边,不让卡尔把门关上,而把门继续开着,以便在卡尔背后喊道:“十五秒钟之后我要看着你从我旁边走出大门,你记住了。”

卡尔尽可能加快动作,只盼能避免在大门受到骚扰,可是一切都进行得比他所希望的更慢。首先他没法立刻找到贝斯,此刻正是吃早餐的时间,到处都是人,后来又发现一个少年借走了卡尔的旧长裤,卡尔必须去床边的衣架上逐一搜寻,几乎找遍了每一张床边,才找到这条长裤,因此过了大概五分钟,卡尔才来到大门。在他正前方有一位女士走在四名男士中间。他们全都走向一部正在等候他们的大型汽车,一个身穿制服的仆人已经打开了车门,同时把闲着的左臂平直地伸出,看起来非常庄严。卡尔本来希望能够跟着这群高尚人士溜出去,但这份希望落空了。门房长已经抓住他的手,拉着他穿过两位先生中间,向他们道了歉,把他拉到自己身边。“那叫十五秒吗?”他说,从旁边看着卡尔,仿佛打量着一座走得不准的时钟。接着他说:“过来一下。”带着卡尔走进门房那间大办公室,虽然卡尔早就很想看看这间办公室,但此刻被门房推着走,他踏进去时却满腹狐疑。他已经进了门,这时他转过身,试图推开门房长,然后离开。“不,不,是从这里进去。”门房长说,把卡尔转了回来。“我明明已经被解雇了。”卡尔说,意思是饭店里再也没有谁可以命令他做什么。“只要我拦住你,你就走不了。”门房长说,这话自然也没错。

最后卡尔也觉得自己没有理由要反抗门房。在他身上还能发生什么事?此外,门房办公室的墙面全都是由大片玻璃构成,可以清楚看见在前厅里熙来攘往的人潮,仿佛置身其中。整个门房办公室里似乎没有一个角落能躲过众人的目光。外面的人似乎都行色匆匆,他们伸直了手臂,低下头,东张西望,高举着行李,找着自己的路,尽管如此,每个人却几乎都会朝门房办公室瞄上一眼,因为这一办公室的玻璃上总是张贴着对客人及饭店员工来说都很重要的告示和通知。此外,在门房办公室和前厅之间也有着直接的交流,因为在两大扇可拉开的窗口坐着两名门房助理,不断忙着答复五花八门的询问。他们的工作量简直过大,而以卡尔对门房长的了解,他敢说门房长在职业生涯中跳过了这个职位。这两名负责答复询问的人时时要面对窗口前至少十张询问的面孔——外面的人很难想象。这十个不停替换的询问者往往使用各种不同的语言,仿佛每个人都来自不同的国家。总是有几个人同时发问,此外也总是有些人在彼此交谈。大多数人是想来门房办公室领取或交付东西,因此也总是看得见不耐烦地挥动的手从拥挤的人群中伸出来。有一次,一个人想要一份报纸,结果那份报纸意外地从高处摊开,一下子遮住了众人的脸。这两名门房助理必须承受得住这一切。要执行任务,他们光是说话还不够,必须喋喋不休,尤其是其中一个面色阴沉的男子,留着一把围住整张脸的黑色大胡子,丝毫不中断地答复询问。他既不看桌面——双手在桌面上不停地忙着,也不看询问者的脸,就只是凝视着前方,显然是为了养精蓄锐。此外,他的胡子可能也稍微妨碍了别人听懂他说的话,在卡尔停留在他身旁的短短片刻,他能听懂的很少,虽然这也可能是因为此人刚好需要说外语,尽管带着英文腔。此外,一个答复紧接着另一个答复,再融入下一个答复,这也会把人弄糊涂,往往一个询问者还在聚精会神地聆听,因为他以为对方还在讲他的事,过了一会儿才察觉他的事已经解决了。询问者也要习惯的是,这名门房助理从来不请对方把问题重复一次,就算那个问题整体说来可以理解,只是问得不够清楚,这时他会微不可察地摇头,表示他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而询问者必须看出自己犯的错误,把问题说得更清楚一些。有些人就是因为这样而在窗口前花了很长的时间。为了协助这两名门房助理,他们手下各有一名负责跑腿的少年,那少年快速奔跑,从书架和各个箱子里拿来门房助理所需要的各种东西。对年轻小伙子来说,这是饭店里工资最高却也最累人的职位,在某种意义上,他们比门房助理还要辛苦,因为门房助理只需要思考和说话,这些小伙子却必须一边思考一边奔跑。倘若他们拿来的东西不对,门房助理在忙碌中自然无暇用长篇大论去教训他们,只会伸手一挥,把他们放在桌上的东西扫下桌子。门房助理的交接也很有意思,这交接刚好在卡尔进来不久后进行。在一天当中自然必须经常进行交接,因为大概没有谁受得了在窗口后面待上超过一小时。要交接时,一个铃声响起,两名该工作的门房助理从一扇侧门走出来,后面各跟着一个负责跑腿的小伙子。他们暂时无所事事地站在窗口旁边,打量一下外面的人群,以确定目前对询问的答复正进行到哪个阶段。等他们觉得可以接手的时刻到了,他们就拍拍该被换下的门房助理的肩膀,虽然对方到目前为止完全没去理会自己背后发生的事,这时却立刻会意,把位子腾出来。这整个过程发生得非常迅速,往往把外面的人吓一跳,他们看见面前忽然冒出来的新面孔,吃惊得几乎要向后退。交了班的那两名男子伸伸手、伸伸腿,在两个准备好的洗脸盆上用水淋一下发热的脑袋,交了班的跑腿少年却还不能舒展四肢,得先忙着把他们值班时被扔到地上的东西捡起来放回原位。卡尔聚精会神地在短短几个瞬间把这一切看进眼里,带着轻微的头痛,默默跟着门房长继续往前走。门房长显然也看出这种答复询问的方式令卡尔印象深刻,他忽然用力拉卡尔的手说:“你看见了,在这里是这样工作的。”卡尔在饭店里当然并未偷懒,但他的确不知道还有这种工作,他几乎忘了门房长是他的大敌,抬起头来看着他,钦佩地默默点头。可是这似乎又让门房长觉得门房助理被高估了,而且也许是对他个人的一种失礼,因此他摆出一副刚才是在愚弄卡尔的样子,毫不担心别人听见地大声说:“这当然是全饭店最蠢的工作,只要听过一小时,就差不多知道了所有的问题,其余的也不需要回答。假如你不是既放肆又没教养,假如你没有说谎、放荡、酗酒又偷窃,说不定我可以派你坐在这样一个窗口,因为我只需要脑筋迟钝的人来做这件工作。”对于这番话中对他的辱骂,卡尔完全听而不闻,可是门房助理诚实而辛苦的工作不但没有受到赞赏,反而被讥嘲,这令他大为愤愤不平,更何况讥讽他们的这个人假如敢去坐在这样一个窗口前,肯定在几分钟后就会在所有询问者的耻笑声中落荒而逃。“放开我,”卡尔说,他对门房办公室的好奇已经得到过度的满足,“我不想再跟您打什么交道了。”“要离开这里没这么简单。”门房长说,捏住卡尔的手臂,让他的手臂无法动弹,几乎是把他拎到了门房办公室的另一端。外面那些人难道没看见门房长这种暴力行为吗?如果他们看见了,他们是如何看待此事?竟然无人加以指责,也没有人敲敲玻璃,让门房长知道有人在看着他,他不能任意处置卡尔。

不过,卡尔随即不再能指望从前厅得到帮助,因为门房长扯动一条绳子,黑色窗帘就倏地收拢,遮住了半间办公室的玻璃,直到最高处。在这半间办公室里也有一些人,但他们全都忙着工作,对与工作无关的事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再说他们全都是门房长的属下,非但不会帮助卡尔,还会帮忙遮掩门房长想做的任何事。这些人当中包括坐在六部电话旁边的六名门房助理。立刻可以看出他们的工作是这样安排的:一个人只负责接听电话,他旁边的人则根据第一人说的做的笔记,打电话把任务交代下去。这些电话是最新的款式,不需要电话间,因为铃声不比蟋蟀的叫声大,你可以轻声打电话,借由特殊的扩音器,话语还是能有如雷鸣般传到目的地。因此,别人几乎听不见那三个在打电话的人在说些什么,甚至会以为他们是喃喃自语地在观察话筒上的某个过程。另外那三个人则仿佛被那朝他们涌来的周围的人却无法听见的喧哗给麻醉了,低头对着那张纸,他们的任务就是在这张纸上记录。此处在那三个打电话的人旁边也各有一名少年提供协助。这三个少年不做别的事,只是轮流把头凑向主人旁边倾听,然后像是被刺到了一样,急忙去厚重的黄皮书里把电话号码查出来,那许多页面翻动的声音远远大过电话的任何声响。

卡尔的确忍不住仔细去观察这一切,虽然坐下来的门房长紧紧揪住了他。“我有责任,”门房长说,摇撼着卡尔,仿佛只想让卡尔把脸转向他,“以饭店管理部门的名义,把领班不管是基于什么原因该做而未做的事,稍微弥补一下。在这里大家总是互相帮忙,否则这么大的企业是无法运作的。你也许会说,我并不是你的直属上司,嗯,所以由我来管这件没人管的事更显出我的热心。再说,在某种意义上,身为门房长的我凌驾于所有人之上,因为饭店的每一个入口都归我管,这个大门、那三个中门和那十个侧门,根本不用提那些数不清的小门和没有门的出口。你想得到的所有服务人员当然都要绝对服从我。既然我享有这份殊荣,我对饭店的管理部门当然要负责任,不能让任何可疑的人离开,哪怕只有一丝可疑。而你正好让我觉得非常可疑,因为我想怀疑谁都可以。”这使得他高兴得举起手来,又啪的一声用力拍回去,打得卡尔作痛。他得意扬扬地说:“你本来是可以从另一个出口偷偷溜出去,因为当然不值得为了你而颁布特别指示。可是你既然在这里了,我就要好好享受一下。再说,我也不怀疑你会遵守我们在大门见面的约定,因为这是条规律,放肆不听话的人偏巧会在对他不利的时候终止他的坏习惯。这一点你将来肯定还会在自己身上观察得到。”

“您别以为,”卡尔说,吸进从门房长身上散发出来的特有的霉味,直到在此处,在紧挨着他站了这么久之后,他才注意到这股气味,“您别以为我完全受制于您,”他说,“我是可以大叫的。”“我则可以塞住你的嘴。”门房长同样既平静又迅速地说,必要时他大概真打算这么做。“而且你真以为,如果有人为了你进来,会有人在门房长面前认为你有理吗?你应该看出你这样希望有多荒谬了吧。你知道吗,你还穿着制服的时候看起来的确还人模人样的,可是穿着这套西装,这种衣服真的是只有欧洲人才会穿。”他在那套西装上东扯扯西扯扯,虽然这套衣服在五个月前还几乎是新的,如今却已磨损,皱巴巴的,尤其是布满污渍,这主要得归咎于那些电梯服务员毫不顾虑别人。按照规定,他们每天要让寝室地板保持光滑而没有灰尘,因为懒惰,他们没有真正去清洁地板,而在地上洒了某种油,因此把衣架上的所有衣物都喷得脏兮兮的。不管你把衣服收藏在哪里,总是有某个人自己的衣服刚好不在身边,就轻易地找到了别人收藏起来的衣服借去穿。而此人有可能就是当天负责清洁寝室的人,于是他不仅用油喷脏了衣服,而且是从上到下整个用油淋过。只有雷纳把自己的衣服藏在某个秘密地方,几乎从没有人把他的衣服找出来过,再加上或许也没有谁是出于恶意或小气而去借别人的衣服,只是出于匆忙或草率而信手拿去穿。可是就连雷纳的衣服背后也有一块圆圆的红色油渍,在城里,一个内行人单从这块油渍就能确定这个打扮高雅的年轻人是个电梯服务员。

忆起这些事,卡尔想到身为电梯服务员他也吃足了苦头,而一切却都是徒劳,因为电梯服务员这份工作并非他所希望那样的是通往较佳职位的预备阶段,如今他反而被压得更低了,甚至差点进了监狱。此外,此刻他还被门房长扣留,此人大概正思索着该如何继续羞辱他。他完全忘了门房长根本不是个讲道理的人,用刚挣脱的那只手在自己额头上拍了好几下,一边喊道:“就算我真的没有向您打招呼好了,一个成年人怎么会为了别人没向他打招呼就这么报复!”

“我不是报复,”门房长说,“我只想搜查你的口袋。虽然我相信我不会找到什么,因为你一定很小心,让你的朋友每天拿走一点,渐渐地把所有的东西都拿走。但是你还是得被搜查。”说着他已经把手伸进卡尔外套的一个口袋里,用力之猛,口袋侧边的缝线都裂开了。“这里面没有什么。”他说,在掌心翻检着这个口袋里的东西,饭店的一张广告月历,一张写着商业文书作业的纸,几颗外套纽扣和长裤纽扣,女主厨的名片,一把指甲锉,是一位客人有一次在打包行李时扔给他的,一面旧的小镜子,是雷纳送给他的,为了感谢他替他代了大约十次班,另外还有几件小东西。“这没有什么。”门房长又说了一次,把所有的东西都扔到长凳下,仿佛卡尔的东西只要不是偷来的,就理所当然该扔在长凳下。“我受够了。”卡尔心想——他的脸想必涨得通红——趁着贪婪的门房长在翻找卡尔的第二个口袋时没有留神,卡尔猛一下从衣袖中挣脱了,在最初失控的一跃之下,力道大得把一名门房助理碰得撞上了他面前的电话,他穿过闷热的空气跑向门口,速度其实不如他的预期,但却幸运地在穿着沉重大衣的门房长还没能站起来之前跑出了房门。警卫的组织想来并非十全十美,虽然从几个方向响起了铃声,但天晓得是为了什么,虽然有为数众多的饭店员工在大门口走来走去,让人几乎会以为他们想要暗中封锁出口,因为除此之外看不出这样走来走去有什么意义——总之,不久之后卡尔就来到户外,但是还得沿着饭店外面的人行道走,他没办法走到马路上,因为一整排汽车走走停停地在饭店大门前移动。这些汽车为了尽快接送主人,连成了一串,每一辆都被后面那辆推着向前。虽然那些特别急着走上马路的行人偶尔会从车辆间穿过去,仿佛那是一条公共穿越道,而且一点儿也不在乎车里是否只坐着司机和仆人,还是也坐着上流人士。但是卡尔觉得这种行为太过分了,而且要敢这么做,想来必须十分熟悉这种情况,车上乘客可能会讨厌行人的这种行为,而他很容易就会碰到坐着这种乘客的一部车,他们会把他撞倒在地,引起一场轩然大波,身为逃出饭店的可疑员工,连外套也没穿,这会是他最担心的情况。毕竟这排汽车不可能永远这样行驶下去,而只要他贴着饭店走,其实最不会引起别人的疑心。果然,卡尔终于走到一个地方,那排汽车虽然还在,但却从那里转上马路,车流舒缓了一些。他正想要溜进马路上的人流之中,马路上有比他看起来更为可疑的人正自由地四处走动,这时他听见不远处有人喊他的名字。他转过身,看见两个他熟识的电梯服务员正吃力地把一个担架从一扇小门里拖出来,那门看起来宛如墓穴入口,这时卡尔也看出担架上躺着的正是鲁滨孙,他的头、脸和手臂都被层层包扎。那一幕令人不忍卒睹,看他把手臂举到眼睛旁边,用绷带擦掉眼泪,他之所以流泪或许是因为疼痛,或是因为别的伤心事,甚至是出于再见到卡尔的喜悦。“罗斯曼,”他用责备的口气大声说,“你为什么让我等这么久?我花了一小时来反抗,免得他们在你来之前就把我运走。这些家伙,”他勾起手指在一个电梯服务员头上敲了一记,仿佛他身上缠了绷带就能免于挨揍,“是真正的魔鬼。唉,罗斯曼,这次来拜访你让我吃够了苦头。”“他们把你怎么了?”卡尔说,走到担架旁边,那两个电梯服务员笑着放下担架休息一会儿。“你还问呢,”鲁滨孙唉声叹气,“你看看我这副样子。你想想看!我很可能被揍得这辈子都成了残废。我全身从这里到这里都在疼,”他先指指自己的头,再指指自己的脚趾,“我真希望你看见了我流鼻血流成了什么样子。我的背心全毁了,我干脆就把它留在那儿了,我的长裤被扯破了,现在我只穿着内裤,”他把毯子稍微掀开,要卡尔看看毯子底下,“我会落到什么下场!我至少要躺上几个月,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除了你没有别人能够照顾我,因为德拉马歇太没有耐性。罗斯曼啊,小罗斯曼!”鲁滨孙向稍微往后退的卡尔伸出手,想借由抚摸来争取卡尔的支持。“为什么我偏要来拜访你!”他把这句话说了好几次,让卡尔不要忘记自己对他的不幸也有责任。卡尔立刻看出鲁滨孙的抱怨并非源于他的伤口,而是源于他此时严重宿醉,因为他先前醉得太厉害,几乎还没入睡就被叫醒,出乎意料地被揍得流血,根本无法适应清醒的世界。他的伤口没有大碍,从那些奇形怪状、由破布做成的绷带就能看得出来,那些电梯服务员显然是为了好玩而用这些绷带把他整个人包扎起来。站在担架末端的那两个电梯服务员也不时扑哧笑出声来。可是此处并非让鲁滨孙清醒过来的合适地点,因为蜂拥而来的行人从旁边匆匆走过,一点也不理会担架旁这一小群人,常常有人以标准的体操身手从鲁滨孙身上跳过去,用卡尔的钱雇来的司机喊着“往前,往前”,那两个电梯服务员用起最后的力气抬起担架,鲁滨孙抓住卡尔的手,撒娇地说:“来吧,来吧。”以卡尔此刻这身打扮,待在黑漆漆的汽车里岂不是最好的办法?于是他坐在鲁滨孙旁边,鲁滨孙把头靠在他身上,留下来的那两个电梯服务员还把手伸进车窗,诚恳地与他们曾经的同事的卡尔握手。汽车猛地掉头驶向马路,看那样子像是非发生车祸不可,但那容纳一切的交通随即也平静地接纳了这辆汽车的笔直前行。

那想必是条偏僻的……

汽车停了下来,那想必是条偏僻的郊区街道,因为四周一片安静,孩童蹲在人行道边缘玩耍,一个男子肩上扛着一大堆旧衣服,一边观察动静,一边朝着房屋的窗户喊,当卡尔下了车踏上柏油马路,上午的阳光温暖明亮地照在路上,他因为疲惫而感到不太舒服。“你真的住在这里吗?”他对着车里喊。鲁滨孙在整个行程里都安详地睡着,这时含混地咕哝了一声,给了肯定的答复,似乎在等着卡尔把他抱下车。“那么,这里就没有我的事了。再见。”卡尔说,打算沿着那条缓缓的下坡往下走。“可是卡尔,你想干吗?”鲁滨孙喊道,因为担心,他已经在车里站了起来,还站得直挺,只不过膝盖还有点儿不稳。“我得走了。”卡尔说,他亲眼看见鲁滨孙迅速康复。“只穿着衬衫就要走?”鲁滨孙问。“我会再赚到钱买件外套的。”卡尔回答,信心满满地向鲁滨孙点点头,举起手来道别。本来他真的就要走了,如果不是司机喊道:“先生,请再稍等一下。”事情很尴尬,司机还要求补付一笔车资,因为在饭店前等待的时间也要计费。“对,”鲁滨孙从车里喊道,证实这个要求合理,“我不得不在那里等你等了那么久。你还得再付点钱给他。”“没错。”司机说。“哦,假如我还有钱给你就好了。”卡尔说,把手伸进长裤口袋,虽然明知道这无济于事。“我只能向您要,”司机说,叉开两腿站在那里,“我不能向那个病人要。”一个有着烂鼻子的小伙子从房屋大门走近,在几步之遥的地方竖耳倾听。一个警察正好在街上巡逻,低头注意到这个只穿着衬衫没穿外套的人,停下了脚步。鲁滨孙也看到了这个警察,愚蠢地从另一扇车窗对着他喊“没事,没事”,仿佛可以像赶走苍蝇一样把警察赶走。那些孩童一直观察着这名警察,见他停下脚步,便也注意到了卡尔和司机,一路小跑步地过来。对面房屋的大门前站着一名老妇人,呆呆地朝这边望。

“罗斯曼。”这时一个声音从高处喊道。是德拉马歇在顶楼的阳台上喊。在泛白的蓝天下,他的身影很模糊,显然穿着一件睡袍,用一副看歌剧用的望远镜观察着街道。一把红色遮阳伞撑在他身旁,伞下似乎坐着一个女子。“哈啰,”他使劲地喊,想让别人听见他说话,“鲁滨孙也在那儿吗?”“在。”卡尔回答,鲁滨孙从车里更响亮地喊了一声“在”,来强力支持卡尔的回答。“哈啰,”德拉马歇回喊,“我马上来。”鲁滨孙从车里探出身来,说道:“他是个男子汉。”这句对德拉马歇的称赞是说给卡尔、司机、警察和每个想听的人听的。虽然德拉马歇已经离开了阳台,大家仍然心不在焉地盯着楼上的阳台看,这时那把红阳伞下果然有个身穿红洋装的壮硕女子站了起来,从阳台护栏上拿起那副望远镜,透过望远镜看着下面那群人,他们过了一会儿才渐渐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卡尔等待着德拉马歇出现,先看着房屋大门,又看进院子,一列几乎络绎不绝的搬运工人正穿过这个院子,每个人肩上都扛着一个体积虽小但明显很重的箱子。司机走到他的车旁,为了利用时间而用一块破布擦拭车灯。鲁滨孙轻按自己的四肢,似乎惊讶于即使全神贯注也只稍微感到疼痛,于是埋头动手小心地解开腿上厚厚的绷带。警察把黑色警棍横在胸前,静静地等待,怀着警察不管是在执行一般勤务还是在暗中埋伏时都必须具备的极大耐心。烂鼻子的小伙子在大门石墩上坐下,伸长了腿。孩童踩着小小的步伐逐渐接近卡尔,因为他们觉得身穿蓝衬衫的卡尔似乎是那群人当中最重要的,虽然卡尔并没去注意他们。

从德拉马歇下楼所需的漫长时间可以判断出这栋房屋有多高。而德拉马歇来得十分匆忙,只穿着草草束起的睡袍。“哦,你们来了!”他喊道,既欣喜又严厉。他迈开大步时,五彩的内衣不时显现。卡尔不太明白德拉马歇为何以如此轻松的装束在这城市里,在这栋高大的出租公寓里,在大街上走来走去,就像他是待在他的私人别墅里。跟鲁滨孙一样,德拉马歇也变了很多。那张黑脸上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十分整洁,脸部肌肉经过锻炼,神情自豪而令人尊敬。他的眼睛现在总是稍微眯起来,发出令人惊讶的耀眼光芒。他的紫色睡袍虽然又旧又脏,而且对他来说太大了,可是在这件丑陋的衣服上却鼓出一条又大又厚的深色丝绸领带。“怎么样?”他问所有在场的人。警察稍微走近,倚着汽车的引擎盖。卡尔简短地说明了情况。“鲁滨孙有点儿虚弱,可是只要他费点劲儿,就能爬楼梯上去。车资我已经付过,而这位司机还想要再追讨一笔。现在我要走了。日安。”“你不能走。”德拉马歇说。“我也已经这样告诉过他了。”鲁滨孙在车里发言。“我还是要走。”卡尔说,也走了几步。但是德拉马歇已经追上来,用蛮力把他推回去。“我说你要留下。”德拉马歇大声说。“让我走。”卡尔说,打算在必要时用拳头来争取自由,虽然面对像德拉马歇这样的男子,他成功的希望很小。可是警察就站在那里,还有那个司机,街道固然平静,但偶尔也有一群群工人走过,难道大家会容许德拉马歇欺负他吗?他不会想和德拉马歇在一个房间里独处,可是在这里呢?此刻德拉马歇气定神闲地付钱给司机,那人连连鞠躬,把这笔数目不小的意外之财塞进口袋,出于感谢而走向鲁滨孙,显然在和他商量怎么把他从车里弄出来最好。卡尔发现没人注意自己,也许德拉马歇宁可容忍他悄悄走开,如果能避免争吵自然最好,于是卡尔径自走上车道,以求尽快离开。那些孩童涌向德拉马歇,提醒他卡尔溜走了,但他根本不需要亲自出手干预,因为警察把警棍一伸说:“站住!”

“你叫什么名字?”警察问道,把警棍塞进胁下,缓缓掏出一个本子来。此刻卡尔第一次仔细地打量他,他是个壮汉,但头发几乎已经全白。“卡尔·罗斯曼。”他说。“罗斯曼。”警察复述着,他之所以这样做,无疑只是因为他是个冷静而仔细的人,可是卡尔是第一次和美国官府打交道,认为对方复述自己的名字就已经表达出某种程度的怀疑。而他的事情可能真的不妙,因为原本自顾不暇的鲁滨孙从车里探出身来,用无声的生动手势请求德拉马歇帮帮卡尔。但是德拉马歇猛摇头表示拒绝,袖手旁观,一双手插在过大的口袋里。坐在门口石墩上的小伙子向一个刚走出大门的妇人说明整件事的始末。孩童在卡尔身后围成半圆形,静静地仰望那名警察。

“出示你的身份证件。”警察说。这个问题想来只是形式上的,因为一个人若是没穿外套,身上也不会有什么证件。因此卡尔也就沉默不语,宁可详尽地回答下一个问题,来遮掩自己没有身份证件一事。然而下一个问题是:“所以说,你没有身份证件?”而卡尔不得不回答:“我没有带在身上。”“这就糟了,”警察说,思索着环顾四周,用两根手指敲着手里那个本子的封面,最后问道,“你可有工资收入?”“我之前是电梯服务员。”卡尔说。“你之前是电梯服务员,也就是说现在不是了,那你现在靠什么过活?”“现在我要去找一份新的工作。”“莫非你刚被解雇吗?”“对,在一小时之前。”“忽然被解雇?”“对。”卡尔说,抬起手来像在表示歉意。他无法在这里说出整件事的始末,就算可能说出来,要借由述说一桩已经蒙受的冤枉来防止一桩眼看就要发生的冤枉,实在显得毫无希望。如果女主厨的仁慈和领班的明智都没能让他受到公正的对待,对于街上这群人他肯定也不必指望。

“而你被解雇时没穿外套?”警察问。“是啊。”卡尔说,所以说,美国的官府也一样会把明摆在眼前的事实再问一次。(他父亲去办理旅行护照时为了官府那些无用的诘问而生了多大的气。)卡尔很想跑走,找个地方躲起来,不再听到任何提问。这会儿那警察甚至提出了卡尔最担心的问题:“你先前是在哪家饭店担任电梯服务员?”因为他对这个问题已有不安的预感,他的举止很可能比在平常状况下更不小心。他垂下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无论如何也不想回答。他绝不能在一名警察的押送下回到西方饭店,绝不能让审讯在那里进行,让他的朋友和敌人都被请来出席,让女主厨完全放弃她对卡尔的正面看法,这个看法原本就已经大为动摇,如今她原以为他在布雷纳膳宿公寓,却将看见他被一名警察抓住,只穿着衬衫,丢了她的名片,又回到饭店,领班也许只会完全理解地点点头,至于门房长则会说这是上帝的旨意,终于找到了这个无赖。

“他原本受雇于西方饭店。”德拉马歇说,走到警察身旁。“不,”卡尔大喊,跺着脚,“那不是真的。”德拉马歇讥嘲地噘嘴看着他,仿佛他还能泄露更多事情。卡尔出人意料的激动在那群孩童当中引起了骚动,他们跑到德拉马歇身边,想从那里仔细看着卡尔。鲁滨孙把整个头都探出车外,紧张得一声不吭,唯一的动作是偶尔眨眨眼睛。大门口那个小伙子乐得拍手,他旁边的妇人用手肘戳了他一下,要他安静。那些搬运工人正在休息吃早餐,一个个捧着大杯黑咖啡走出来,用棍子面包在咖啡里搅拌。其中有几个在人行道边上坐下,全都大声地喝着咖啡。

“看来您认识这个小伙子。”警察问德拉马歇。“我宁可跟他不熟,”德拉马歇说,“我曾经对他很好,替他做了许多事,他却恩将仇报,这一点儿您想必很容易理解,即使您只是简短地询问过他。”“是啊,”警察说,“看来他是个倔强不听话的小伙子。”“没错,”德拉马歇说,“不过这还不是他个性中最糟的部分。”“哦?”警察说。“是的,”德拉马歇说,他打开了话匣子,用插在口袋里的一双手挥动着整件睡袍,“这小子可伶俐了。我和我那边车里那个朋友凑巧在他潦倒的时候拉了他一把,当时他对美国的情况毫无概念,刚从欧洲来,在欧洲也没人要他,而我们带着他一起走,让他跟我们一起生活,向他说明各种事情,想替他找份工作,总想着还能让他成为一个有用的人,虽然种种迹象都显示这不可能。然后一天夜里他不见了,就这样一走了之,还连带发生了一些我不愿提的情况。”最后德拉马歇扯着卡尔的衬衫问道,“事情是不是这样?”“你们这些孩子退回去。”警察喊道,因为那些孩童挤向前,其中一个让德拉马歇差点绊了一跤。这时,那些搬运工人也聚精会神起来,先前他们低估了这番盘问的趣味性,现在他们聚集在卡尔身后,密密麻麻地围了一圈,卡尔就算想后退一步也不可能,此外这些搬运工人闹哄哄的声音不停地传进他的耳中,他们说着一种可能夹杂着斯拉夫语的英语,与其说是在讲话,不如说是在嚷嚷,卡尔完全听不懂。

“谢谢您告诉我这些。”警察说,向德拉马歇行了个礼。“总之我会把他带走,让人把他交回西方饭店。”可是德拉马歇说:“我能否请您暂时把这个小伙子交给我,我还有些事要和他了结一下。我保证会再把他送回饭店。”“我不能这么做。”警察说。德拉马歇递给他一张小卡片说:“这是我的名片。”警察赞许地看了看名片,但有礼貌地微笑着说:“不,这也没有用。”

卡尔虽然一直提防着德拉马歇,此时却视他为唯一的救星。德拉马歇想让警察把他交给他的方式固然可疑,但要说动德拉马歇别带他回饭店至少会比说动那名警察来得容易。而就算他被德拉马歇带回了饭店,也远比被警察押送回去好得多。不过,眼前卡尔当然不能让人看出他的确想留在德拉马歇这儿,否则一切就都完了。他不安地看着警察的手,那只手随时可能举起来抓住他。

最后那警察说:“最起码我得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被解雇。”德拉马歇则沉着脸看向旁边,用指尖把名片捏皱。“可是他根本没有被解雇。”鲁滨孙出人意料地喊道,他被司机扶着,尽可能把身子从车里探出来。“正好相反,他在那里有个好职位。在寝室里他地位最高,想带谁进去都行。只是他忙得要命,如果想要他做些什么,就得要等很久。他老是在领班或是女主厨身边,是他们的亲信。他绝对没有被解雇。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他怎么可能被解雇?我在饭店里受了重伤,所以他打算送我回家,而因为当时他刚好没穿外套,所以就这样跟我一起搭车回来。我当时没法再等他去拿外套。”“看吧。”德拉马歇张开双臂说道,语气像是在责备警察缺少识人之明,而他说的这两个字似乎让鲁滨孙这番不确定的话变得清清楚楚,无可反驳。

“这话是真的吗?”警察问,语气已经缓和了些。“如果这是真的,这个小伙子为什么佯称自己被解雇了?”“你应该要回答。”德拉马歇说。卡尔看着警察,在这群只顾自己的陌生人当中,警察必须要维持秩序,而他那份对大众秩序的担忧也感染了卡尔。卡尔不想说谎,把双手紧紧交缠在背后。

一个监工出现在大门口,双手一拍,示意那些搬运工人该工作了。他们甩掉咖啡杯里的残渣,不发一言,摇摇摆摆地走进屋里。“这样下去没完没了。”警察说,想抓住卡尔的手臂。卡尔不由自主地向后退,感觉到背后因为那些搬运工人走开而开阔起来,便转过身,迈开大步拔腿就跑。那群孩童异口同声地大叫,张开小手臂跟着跑了几步。“拦住他!”警察对着几乎空荡荡的长街喊,一边规律地喊出这句话,一边以显示出体力和训练的无声脚步追在卡尔后面跑。对卡尔来说,幸好这番追逐发生在一个劳工住宅区。劳工不站在官府那一边。卡尔跑在车道中央,因为那里的障碍最少,他偶尔看见有工人在人行道旁停下脚步静静观察着他,警察对着他们喊“拦住他”。警察聪明地跑在平坦的人行道上,一边跑一边不停把警棍朝卡尔伸过来。卡尔不抱什么希望,当他们接近那些肯定也有警察在巡逻的横向街道时,那警察吹起震耳欲聋的哨声,卡尔就完全丧失了希望。卡尔的优势只在于他衣着轻便,在下坡越来越陡的街道上飞奔而下,或者说是往下跳更为贴切,只是他因为昏昏欲睡而精神涣散,往往跳得太高,既花时间又没有用处。此外,那警察无须思考,他的目标一直都在他眼前,而对卡尔来说,奔跑只是次要的事,他必须思考,在各种可能性中做出选择,一再重新做出决定。他那略显走投无路的计划是暂时避开那些横向街道,因为他无法知道那些街道上藏着什么,说不定他会正好跑进一间警卫室。他打算留在这条一目了然地延伸到远方的街道上,能留多久算多久,这条路直到很远的地方才接上一座桥,那座桥只依稀露出前端,便消失在水汽和雾气之中。做了这个决定之后,他正想努力跑得更快一点,以求尽快穿越第一条横街,这时他看见不远处有个警察埋伏着,身子贴在一栋位于阴影中的房屋的阴暗墙边,准备好等时机一到就朝卡尔扑过来。这下子除了转入横街没别的办法,而此时从这条横街上竟然有人不带丝毫恶意地喊他的名字——虽然他起初觉得这是个错觉,因为在这段时间里他一直觉得耳畔飕飕作响——于是他不再犹豫,用一只脚转动身体,向右拐了个直角,跑进那条横街,尽可能让那些警察措手不及。

他才跑了两大步——他已经忘了刚才有人喊他的名字,这时第二名警察也吹起了哨子,听得出他精力充沛,横街上远处的行人似乎加快了脚步——这时有人从一扇小门里伸出一只手抓住卡尔,一边说“别出声”,一边把他拉进了阴暗的门廊。那人是德拉马歇,他上气不接下气,双颊发烫,头发粘在头上。他把睡袍夹在手臂下,身上只穿着内衣裤。那扇门并非房屋大门,而只是个不起眼的侧门,他随即把门闩上。“稍等一下。”他说,把头高高抬起,靠在墙上,重重地呼吸。卡尔几乎靠在他怀里,半昏迷地把脸贴在他胸膛上。“那两位先生跑过去了。”德拉马歇说,一边倾听,一边用手指着门。果然,那两名警察正跑过去,脚步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响起,宛如钢铁敲在石头上。“你可真是元气大伤。”德拉马歇对卡尔说,卡尔还没喘过气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德拉马歇小心地把他放在地上,在他旁边跪下,多次抚摸他的额头,端详着他。“现在没事了。”卡尔终于说道,吃力地站起来。“那就走吧。”德拉马歇说,他又穿上睡袍,推着因为虚弱而低着头的卡尔向前走。他不时摇摇卡尔,让他清醒一些。“你累个什么劲儿?”他说,“你可以在户外像匹马一样奔跑,我却得偷偷穿过这些该死的走廊和院子。幸好我也很能跑。”他自豪地朝卡尔背上重重一拍。“偶尔和警察来这样一趟赛跑是种很好的训练。”“我开始跑的时候就已经累了。”卡尔说。“跑得不好不必找借口。”德拉马歇说。“要不是有我,他们早就抓住你了。”“我也这么认为,”卡尔说,“我应该好好感谢你。”“这毫无疑问。”德拉马歇说。

他们穿过一道狭长的门廊,地上铺着深色的光滑石块儿。左右两边偶尔会出现一道楼梯,或是能看进另一条较大的门廊。几乎看不见成年人,只有孩童在空荡荡的楼梯上玩耍。一个小女孩站在栏杆旁哭泣,整张脸都闪着泪光。她一看见德拉马歇,就张着嘴吸气,跑上楼梯,频频转头确认无人跟踪她而且也无人想跟踪她,一直跑到高处才镇定下来。“刚才我跑过来时把她撞倒了。”德拉马歇笑着说,伸出拳头作势威胁她,她尖叫着继续往上跑。

他们一路经过的院子里也十分冷清。只偶尔有个仆人推着二轮推车走过来,一个妇人在井边汲水装进罐子,一名邮差踩着平静的步伐穿过整座院子,一个蓄着白色大胡子的老人双腿交叉坐在一扇玻璃门前抽着烟斗,一家货运公司门口正在卸货,闲散的马儿悠悠转动头部,一名身穿工作服的男子手里拿着一张纸,监督着卸货的工作,一间办公室的窗户打开了,坐在写字台旁的一名职员转过身,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卡尔和德拉马歇正好从窗外经过。

“再也找不到比这里更安静的地方了,”德拉马歇说,“晚上有几小时很吵,但是白天这里十全十美。”卡尔点点头,他觉得这里太安静了。“我也根本不能住在别的地方,”德拉马歇说,“因为布鲁内妲受不了一点儿吵闹。你认识布鲁内妲吗?哦,你将会见到她的。总之,我建议你尽量别出声。”

当他们来到通往德拉马歇住处的楼梯,那辆汽车已经驶离,烂鼻子的小伙子来通报,说他把鲁滨孙抬上楼去了,他对卡尔的再度出现丝毫不感到惊讶。德拉马歇只向他点点头,仿佛他是个尽了分内责任的用人,便拉着卡尔上了楼梯,卡尔有点犹豫地望向阳光灿烂的街道。“我们马上就到楼上了。”德拉马歇在爬楼梯时说了好几次,但是他的预告并未成真,在一段楼梯之后总是又接着另一段楼梯,只是方向略有改变。有一次卡尔甚至停下脚步,倒不是因为疲倦,而是对这道楼梯的长度感到无能为力。“公寓在很高的楼上,”他们继续走时德拉马歇说,“不过这也有好处。我们很少出门,整天都穿着睡袍,日子过得很舒服。当然也不会有访客到这么高的楼上来。”“哪儿来的访客呢?”卡尔心想。

终于,鲁滨孙出现在楼梯平台上,在一扇关着的房门前,他们终于到了。那道楼梯仍未到尽头,而是在昏暗中继续向上延伸,看不出有即将结束的迹象。“我就是这么想的,”鲁滨孙小声说,仿佛仍旧疼痛难当,“德拉马歇会把他带来的!罗斯曼,假如没有德拉马歇你该怎么办!”鲁滨孙穿着内衣裤站在那里,尽可能用西方饭店的人给他的那条小毯子把自己裹住,看不出他为何不进公寓去,而要站在这里,在可能经过的人面前丢人现眼。“她在睡吗?”德拉马歇问。“我想没有,”鲁滨孙说,“但我还是宁愿等你回来。”“我们得先看看她是否在睡。”德拉马歇说,弯身凑向钥匙孔。他把头转来转去,透过钥匙孔向里面望了许久,然后站直了说:“看不清楚,卷帘放下来了。她坐在沙发上,也许在睡觉。”“她生病了吗?”卡尔问,因为德拉马歇站在那儿,像是在请人替他出主意。但他却厉声反问:“生病?”“他又不认识她。”鲁滨孙替卡尔辩解。

走廊上再过去几扇门处,有两个妇人走出来,用围裙把手擦干净,向德拉马歇和鲁滨孙望过来,似乎在谈论他们。从一扇门里还蹦出了一个少女,她一头闪亮的金发,依偎在那两个妇人之间,挽着她们的手臂。

“这是些讨厌的女人,”德拉马歇低声说,但显然只是顾虑到布鲁内妲在睡觉才放低音量,“过些时候我要去向警方检举她们,到时候我就能清静好几年。别往那边看。”他生气地嘘了卡尔一声,卡尔觉得既然他们得在走廊上等布鲁内妲醒来,看向那些妇人也没什么坏处。因此他生气地摇摇头,仿佛他没必要听从德拉马歇的告诫,为了更明白地表达出这一点,他想朝那些妇人走过去,这时鲁滨孙拉住他的衣袖,说道:“罗斯曼,你要小心。”德拉马歇已经被卡尔给惹恼了,那少女的放声大笑使她更加恼火,他挥动手臂迈开大步朝那些女子冲过去,她们各自一溜烟地消失在自家门后。“我常常得像这样清理走廊。”德拉马歇说,他踩着缓慢的步伐走回来。这时他记起卡尔先前的反抗,说:“至于你,我希望你好好改改你的态度,否则我就会让你吃苦头。”

这时,从房间里传出一个询问的声音,语气温柔疲倦:“德拉马歇?”“是的,”德拉马歇回答,和气地看着门,“我们可以进去吗?”“哦,可以啊。”对方说,德拉马歇朝在他背后等待的两人瞄了一眼,然后缓缓打开门。房间里一片黑暗,没有窗户,阳台门的门帘一直垂到地板上,而且不太透光,此外房间里堆满了家具,到处挂着衣服,让房间变得昏暗。空气很闷,几乎能闻到灰尘味,那灰尘累积在角落里,显然谁也够不到。卡尔走进去时首先注意到的是排成一列的三个柜子。

沙发上躺着先前从阳台向下望的那个女子。她身上那件红洋装的下摆有点歪斜,一个裙角直垂到地板上,两条腿的膝盖以下都露了出来,她穿着白色毛袜子,没穿鞋子。“真热呀,德拉马歇。”她说,把脸从墙边转开,慵懒地朝德拉马歇伸出手,把手悬在半空中,他握住她的手亲吻。卡尔只看着她的双下巴,在她转头时,那下巴也跟着转动。“要我叫人把门帘拉上去吗?”德拉马歇问。“千万不要。”她闭着眼睛说,仿佛感到绝望,“拉上去会更热。”卡尔走到沙发末端,想把那女子看仔细一点儿,他对她的抱怨感到纳闷,因为根本不算特别热。“等一下,我来让你舒服一点儿。”德拉马歇怯怯地说,解开她脖子上几颗纽扣,把洋装拉开一些,使得脖子和胸部上方敞开来,露出衬衣淡黄色的柔软蕾丝花边。“那是谁,”女子蓦地指着卡尔说,“他为什么这样盯着我看?”“你马上动手做点有用的事,”德拉马歇说,把卡尔推到一旁,一边安抚那个女子,“那只是我带来服侍你的少年。”“可是我谁也不要,”她喊道,“你为什么把陌生人带回公寓?”“可是你不是一直想要有人服侍吗?”德拉马歇说,跪了下来。那张沙发虽然很宽,但布鲁内妲身旁却没有一点儿空位。“唉,德拉马歇,”她说,“你不了解我,就是不了解我。”“那我还真是不了解你。”德拉马歇说,用双手捧着她的脸。“不过没有关系,只要你这么希望,他马上就走。”“既然他已经在这儿了,就留下来吧。”她又说。因为疲惫,卡尔十分感激这句也许根本并非出于善意的话,他隐约想起那道长得没有尽头的楼梯,想到他说不定又得跨过在毯子里安详睡着的鲁滨孙马上再下楼去,于是不顾德拉马歇生气地挥手,说道:“无论如何,我感激您愿意让我在这里多待一会儿。我大概已经有二十四小时没睡了,还做了很多工作,经历了种种刺激。我很累,根本弄不清楚自己在哪里。只要让我睡几小时,之后您尽管赶我走,不必有任何顾虑,而我也会乐于离开。”“你大可以留下来。”女子说,又嘲讽地加了一句,“你也看得出来,我们这里位置多的是。”“所以你得离开,”德拉马歇说,“我们用不上你。”“不,他该留下。”女子说,又恢复了严肃。于是德拉马歇对卡尔说:“那你就找个地方躺下吧。”仿佛在实现她的愿望。“他可以睡在那些窗帘上,但是得先把靴子脱掉,才不会扯破什么。”德拉马歇把她所说的位置指给卡尔看。在门和三个柜子之间堆着各式各样的窗帘。假如把这些窗帘全都整整齐齐地折好,把重的放在最下面,再把比较轻的叠上去,最后再把塞在这堆窗帘里的木板和木环抽出来,那么还可以作为一个差强人意的床铺,但目前它却只是摇来晃去、滑溜溜的一堆东西。尽管如此,卡尔还是立刻在那上面躺下,因为他太累了,没精神去做睡前的准备,再说他也得考虑到主人,不要太费事张罗。

他几乎就快要酣然入睡时,听见一声大叫,他爬起来,看见布鲁内妲直挺挺地坐在沙发上,双臂张开,紧紧抱着跪在她面前的德拉马歇。这一幕令卡尔感到尴尬,他又躺回去,陷入那堆窗帘里,打算继续睡觉。他觉得事情很明白,在这里就连待上两天他都受不了,因此他更需要先好好睡个够,之后才能在神志清醒的情况下迅速做出正确的决定。

可是布鲁内妲已经看见了卡尔因为疲惫而睁大的眼睛,这双眼睛先前已经吓到过她一次,她喊道:“德拉马歇,我受不了这种热,我身上太热了,我得脱掉衣服,我得洗澡,把这两个人赶出房间,随便你把他们赶去哪里,去走廊上,去阳台上,只要别让我再看见他们。我是在自家公寓里,却老是受到打扰。假如我能够单独和你在一起就好了,德拉马歇。唉,天哪,他们还在那里!这个不要脸的鲁滨孙在女士面前居然只穿着内衣裤。这个陌生少年刚才还疯狂地盯着我,现在又躺下,想要蒙骗我。把他们赶走吧,德拉马歇,他们是累赘,压在我胸口,如果我现在死掉,都是因为他们。”

“他们马上就会出去,你尽管脱掉衣服。”德拉马歇说,走到鲁滨孙身边,一脚踩在他胸膛上,用脚摇他。同时他对着卡尔喊道:“罗斯曼,起来!你们两个都得到阳台上去!没有叫你们之前不准进来,否则你们就试试看!现在动作快,鲁滨孙,”他把鲁滨孙摇得更厉害了,“还有你,罗斯曼,当心点儿,别让我也过去找你。”说着他大声拍手。“怎么这么慢!”布鲁内妲在沙发上喊,她坐着时把两腿大大叉开,让她过度肥胖的身体能有更多空间,她费了极大的力气,气喘吁吁,经常停下休息,才能弯腰够到袜子的上端,把袜子脱下一点儿,但她没法把袜子整个脱掉,这得由德拉马歇来做,而她此刻正不耐烦地等着他。

卡尔在疲惫中麻木地从那堆窗帘上爬下来,慢慢走向通往阳台的门,有块儿窗帘布缠在他脚上,他满不在乎地拖着走。当他从布鲁内妲身旁走过,在精神涣散中他甚至还说了声“祝您晚安”,再经过把阳台门稍微拉开的德拉马歇身旁,走到阳台上。鲁滨孙紧跟在卡尔后面,瞌睡的程度大概不亚于他,因为他喃喃地说:“老是这样虐待人!除非布鲁内妲一起来,否则我不会到阳台上去。”但尽管他信誓旦旦,但还是乖乖地走了出去,因为卡尔已经躺在那张扶手椅上,他立刻就躺在石板地上。

等卡尔醒来,已经是晚上了,星星高挂空中,月亮从街道对面那排高楼背后升起。卡尔先四下看看这个陌生的地方,呼吸了几口令人神清气爽的清凉空气,然后才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他先前是多么大意啊,不顾女主厨的所有建议、德蕾莎的所有告诫、自己的所有担忧,居然四平八稳地坐在德拉马歇的阳台上,甚至睡掉了大半天,仿佛他最大的敌人德拉马歇不在那门帘后面。懒惰的鲁滨孙在地板上翻过身来,拉着卡尔的脚,似乎是用这个法子弄醒了卡尔,因为他说:“罗斯曼,你真能睡!这就是无忧无虑的年轻人。你到底还想睡多久?我本来还想让你继续睡,可是一来我躺在地板上太过无聊,二来我饿得要命。麻烦你站起来,我在那张椅子下面放了一点吃的,我很想把它拉出来。我也会分你一点儿。”卡尔站起来,看着鲁滨孙没有站起来而匍匐着接近,伸出手从椅子下拖出一个镀银的盘子,就像用来放名片的那一种。可是在这个盘子上摆着的是半截全黑的香肠、几根细细的香烟、一个沙丁鱼罐头和一堆糖果。沙丁鱼罐头已经打开,但是还有七八分满,浸在油里,那些糖果多半被压扁成了一大块儿。接着又出现了一大块儿面包和一个像香水瓶的东西,不过里面装的似乎不是香水,因为鲁滨孙格外心满意足地指着它,抬起头来对着卡尔咂嘴。“罗斯曼,你看。”鲁滨孙说,他狼吞虎咽地吞下一条又一条的沙丁鱼,偶尔用一条羊毛披巾擦掉手上的油,那披巾显然是布鲁内妲落在阳台上的。“罗斯曼,你看,如果不想挨饿,就得像这样保存食物。唉,我完全被晾在一边。如果你老是被人当成狗来对待,到最后你就真的成了一条狗。幸好你在这里,罗斯曼,至少我能有个人说说话。这栋房子里没人跟我说话。大家都讨厌我们。而且全都是因为布鲁内妲。她当然是个很棒的女人。嘿——”他示意卡尔弯下身子,为了在他耳边低语——“我曾经见过她光着身子。哦!”——忆及这件乐事,他开始在卡尔的腿上又捏又拍,直到卡尔喊道:“鲁滨孙,你疯了。”抓住他的手推回去。

“你就还只是个孩子,罗斯曼。”鲁滨孙说,从衬衣下掏出他用绳子挂在脖子上的一把短刀,拿下刀鞘,切开那截硬香肠。“你要学的还有很多。不过,在我们这儿你就来对地方了。坐下吧。你不要吃一点吗?嗯,如果你看着我,说不定就会有了胃口。你不要喝点什么吗?你根本什么都不要。而且你也不怎么爱说话。可是我不管跟谁待在阳台上都无所谓,只要还有个人在这儿就好。因为我经常待在阳台上。这给布鲁内妲带来很大的乐趣。她只需要想出个主意,一会儿她觉得冷,一会儿觉得热,一会儿她要睡觉,一会儿要梳头,一会儿要解开紧身胸衣,一会儿要穿上,然后我就每次都被赶到阳台上。偶尔她真的会做她说了要做的事,但是通常她都只是跟先前一样躺在沙发上,动也不动。之前我常常把门帘稍微拉开一点儿往里面看,可是自从有一次被德拉马歇发现了,用鞭子在我脸上打了好几下——我很清楚他并不想这么做,只是在布鲁内妲的请求下才做的——你看见这几道鞭痕了吗?——我就不敢再往里面看了。于是我就躺在这阳台上,除了吃东西没别的消遣。前天晚上我又独自躺在这里,当时我还穿着我的漂亮衣服,只可惜那衣服丢在你的饭店里了——这些坏蛋!把那些昂贵的衣服从我身上扯下来!——言归正传,当我又独自躺在这里,透过栏杆向下望,我不禁悲从中来,开始号啕大哭。这时候布鲁内妲刚好走出来到我身边,我原先并没有注意到,她穿着那件红洋装——这件衣服在所有的衣服当中最适合她——看了我一会儿,然后说道:‘鲁滨孙,你为什么哭?’接着她拉起洋装,用裙边擦拭我的眼睛。要不是德拉马歇喊她,她不得不马上再进房间去,谁晓得她还会做什么。我当然以为这会儿该轮到我了,就隔着门帘问我是否可以进去。你猜布鲁内妲怎么说?‘不!’她说,又说,‘你在想什么?’”

“如果他们这样对你,你为什么还留在这里?”卡尔问。

“抱歉,罗斯曼,你这个问题不怎么聪明,”鲁滨孙回答,“你也一样会留在这里,哪怕他们会对你更糟。再说他们对我也并没有没那么糟。”

“不,”卡尔说,“我一定要离开,也许就在今天晚上。我不会留在你们这儿。”

“你要怎么办到?比如说,今天晚上你要怎么离开?”鲁滨孙问,他把面包柔软的部分切下来,仔细地浸在沙丁鱼罐头的油里。“你要怎么离开,如果你连房间都不准进去。”

“为什么我们不准进去?”

“这个嘛,在没有摇铃之前,我们不准进去,”鲁滨孙说,他尽可能张大嘴巴,津津有味地吃掉那油腻腻的面包,同时用一只手接住从面包上滴下的油,不时把剩下的面包浸在这个充当容器的掌心。“这里的一切都变得更严格了。起初那里只有一条薄薄的门帘,虽然看不见里面,但在晚上还是看得出影子。这让布鲁内妲感到不自在,所以我只好把她的一件大衣改成门帘,取代原来的门帘挂在这门上。如今什么也看不到了。另外,之前我随时可以问我是否能进去了,而他们会看情况回答‘可以’或‘不行’,可是后来我大概是问得太频繁了,布鲁内妲受不了——她虽然很胖,但体质很弱,常常头痛,一双腿几乎总是关节痛——所以他们就决定不准我再问,我可以进去的时候,他们就会按桌上的铃。那铃声之大,就算我在睡觉也会被吵醒——我曾经为了解闷在这里养过一只猫,它被这铃声吓了一跳,就跑走了,再也没有回来。嗯,铃声今天还没响过——因为如果铃响了,我不仅是可以进去,而且是非进去不可——而铃声若是这么久都没有响,就可能还要很久以后才会响。”

“哦,”卡尔说,“可是适用于你的,不见得也适用于我。这种规定根本就只适用于愿意逆来顺受的人。”

“可是,”鲁滨孙大声说,“为什么这规定不该也适用于你?这理所当然也适用于你。你只管跟我一起在这里等,直到铃声响起。到时候你再试试看你走不走得了。”

“你为什么不离开这里呢?就只是因为德拉马歇是你朋友吗?还是因为他比你强?这算什么生活呢?去巴特佛镇不会更好吗?你们原本不是想去那儿吗?还是干脆去加州,你不是有朋友在那儿?”

“哦,”鲁滨孙说,“这种事是无法预料的。”他先从那个香水瓶里喝了一大口,说道,“敬你,亲爱的罗斯曼,”才又继续叙述,“当初你那样过分地扔下我们,那时候我们的情况很糟。在头几天里我们没找到工作,再说德拉马歇也不想工作,他本来可以找得到的,但他总是只派我去找,而我运气不好。他只会到处闲晃,那时已经接近傍晚了,而他只带回了一个女用钱包,钱包虽然很漂亮,是珍珠做的,但是里面几乎空空如也,现在他把这钱包送给布鲁内妲了。后来他说我们该去挨家挨户乞讨,当然也能趁机找到一些有用的东西,为了让场面好看一点儿,我就在别人家门口唱歌。德拉马歇一向运气好,我们才站在第二户人家门口,那是间位于一楼的豪华寓所,我们在门口对着厨娘和用人唱了首歌,这时寓所的女主人走上门前的台阶,正是布鲁内妲。也许是衣服束得太紧,她根本爬不上台阶。可是她的模样多美啊,罗斯曼!她穿着一件纯白的衣裳,拿着一把红色遮阳伞,让人想把她舔了、喝了。哦,天哪,她真美。这么个女人!你倒是说说,怎么会有这种女人?男女用人当然马上跑去迎接她,几乎是把她抬了上来。我们两个一左一右站在门口,向她敬礼,这是这里的习俗。她站了一会儿,因为还没有完全喘过气来,而我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那时候我饿得有点儿神志不清了,而近处的她还要更美,丰腴健壮,而且因为穿着一件特别的紧身胸衣全身都绷得紧紧的——改天我可以让你看看柜子里的这件胸衣——总之,我从后面稍微摸了她一下,但是摸得很轻,你知道的,就那样轻轻碰了一下。当然不会有人容忍一个乞丐去碰一个贵妇。那几乎不算是碰,但毕竟还是碰了。谁晓得事情的结果还会有多糟,要不是德拉马歇马上赏了我一巴掌,而且打得我马上得用两只手捧住脸颊。”

“看你们做的好事。”卡尔说,完全被这个故事迷住了,在地板上坐下。“所以那就是布鲁内妲?”

“是啊,”鲁滨孙说,“那就是布鲁内妲。”

“你不是说过她是个歌手吗?”卡尔问。

“她的确是个歌手,而且是个了不起的歌手。”鲁滨孙回答,他把一大块儿糖果放在舌头上滚来滚去,偶尔用手指把挤出来的再塞回去。“不过,那时候我们当然还不知道,我们只看出她是个有钱的贵妇。她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也可能她什么也没感觉到,因为我真的只用指尖碰了她一下。但是她一直看着德拉马歇,而他也——他已经料到了——盯着她的眼睛。于是她对他说:“你进来一下。”用遮阳伞指着寓所里面,要德拉马歇走在她前面。接着他们两个就走了进去,用人把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他们把我忘在门外,当时我想那不会花太久的时间,就坐在台阶上等德拉马歇。可是德拉马歇没出来,反而是那个用人走出来,给了我一碗汤。“德拉马歇真周到!”我心想。我喝汤的时候那用人还在我旁边站了一会儿,跟我说了一些布鲁内妲的事,那时我看出这次来布鲁内妲家对我们可能意义非凡。因为布鲁内妲是个离了婚的女人,拥有一大笔财产,而且完全独立。她的前夫拥有一座生产可可粉的工厂,虽然一直还爱着她,她却根本不想理他。他常常到这间寓所来,总是穿戴得很高雅,像是要去参加一场婚礼——这些话句句属实,我也见过他——但是不管他用再多钱贿赂这个用人,这用人还是不敢去问布鲁内妲要不要接见他,因为他曾经问过几次,而布鲁内妲总是拿刚好在她手边的东西扔向他的脸。有一次甚至扔了一个装满水的大热水袋,砸断了他一颗门牙。唉,罗斯曼,你看看!”

“你怎么会见过她的前夫?”卡尔问。

“他有时候也会上来。”鲁滨孙说。

“上来?”卡尔惊讶地在地板上轻轻一拍。

“你大可以感到惊讶,”鲁滨孙继续说,“那用人告诉我的时候,我也感到惊讶。你想想看,布鲁内妲不在家的时候,她前夫就叫用人带他到她房间去,每次都拿走一件小东西当作纪念,每次都留下一点贵重的东西给布鲁内妲,并且严格禁止用人告诉她那是谁送的。可是有一次,当他带来了——如同那用人所说,而我也相信——简直是无价的瓷器,布鲁内妲想必是不知怎的认了出来,立刻把它扔在地上,乱踩一通,在上面吐口水,还做了点别的,使得用人恶心得几乎没法把它弄出去。”

“她前夫究竟对她做了什么?”卡尔问。

“这我也不知道,”鲁滨孙说,“但我想他没做什么特别的事,至少他自己也不知道。有时候我也会跟他谈起这件事。他每天都在街角等我,如果我去了,就得把最新消息告诉他,如果我没去,他会等个半小时再离开。这对我来说是笔很好的外快,因为他对这些消息付钱很大方,可是自从德拉马歇知道了这件事,我就得把所有的钱都交给他,所以我就不常去了。”

“可是她前夫想要什么呢?”卡尔问,“他究竟想要什么呢?他明明听见了她不想要他。”

“是啊。”鲁滨孙叹了口气,点燃了一根香烟,大幅挥动手臂,把烟吹向高处。然后他似乎改变了心意说:“这关我什么事?我只知道,假如他能够像我们这样躺在这阳台上,他会愿意付一大笔钱。”

卡尔站起来,倚着栏杆,看着下面的马路。月亮已经露出脸来,但月光尚未照进街道深处。白天空荡荡的街道此时挤满了人,尤其是在各房屋的大门前,大家都慢吞吞地移动,男性的衬衫和女性的鲜艳洋装在黑夜的衬托下隐约可见,没有人戴帽子。周围的许多阳台上全是人,在电灯的光线中,或大或小的阳台上,一家人或围着一张小桌而坐,或坐在一排椅子上,或把头从房间里伸出来。男人叉开两腿坐着,把脚从栏杆之间伸出去,读着几乎垂到地面的报纸,或是玩着纸牌,看似一言不发,却会重重拍桌子。女人腿上摆满了针线活,只偶尔会抽空朝四周或马路上瞄一眼,隔壁阳台上一个虚弱的金发妇人频频打呵欠,翻白眼,总是把她正在缝补的衣物拿起来掩住嘴巴,孩童就连在最小的阳台上也有办法互相追逐,让父母不胜其扰。许多房间里都有留声机,播放着歌曲或管弦乐曲,大家并未特别留意这些音乐,但一家之主偶尔会使个眼色,接着就有人急忙跑进房间里再放上一张新唱片。在几扇窗边可以看见一动不动的情侣,在卡尔对面的一扇窗前就站着这样一对情侣,年轻男子搂着那女孩,把手按在她胸脯上。

“你认识隔壁的人吗?”卡尔问鲁滨孙,鲁滨孙此时也站了起来,因为他冷得发抖,除了自己那条被子,还把布鲁内妲的毯子也裹在身上。

“几乎谁也不认识。这就是我这个职位糟糕的地方。”鲁滨孙说,把卡尔拉近自己,以便在他耳边低语,“否则我目前其实没什么好抱怨的。布鲁内妲为了德拉马歇变卖了一切,带着她的全部财产搬进这间郊区公寓,为的是全心全意献身给他,不受任何人打扰,而这也是德拉马歇的愿望。”

“她把用人都辞退了吗?”卡尔问。

“没错,”鲁滨孙说,“这里哪有地方安顿那些用人?这些用人都是些挑剔的大爷。有一次德拉马歇在布鲁内妲那儿干脆用耳光把一个用人赶出房间,他扇了一个又一个的耳光,直到那人出去。其他的用人当然就联合起来在门前吵吵闹闹,这时候德拉马歇走出来(当时我不是用人,而是长住的客人,但我还是跟那些用人在一起),问道:‘你们想要怎么样?’年纪最长、名叫伊希多尔的用人便说:‘你没资格跟我们说话,夫人才是我们的主人。’你大概已经听出来他们非常尊敬布鲁内妲。可是布鲁内妲没理会他们,朝德拉马歇跑过去,当时她还不像现在这么笨重,在所有人面前拥抱他、亲吻他,叫他‘最亲爱的德拉马歇’。最后她说:‘快把这些猴子都赶走。’猴子——她指的是那些用人,你可以想象他们当时的表情。接着布鲁内妲把德拉马歇的手拉向她系在腰带上的钱包,德拉马歇把手伸进去,开始付钱给那些用人,对于付钱这件事,布鲁内妲的唯一参与就是敞开腰带上的钱包站在那里。德拉马歇必须一再去掏钱,因为他付钱时数都没数,也没有审核对方的要求。最后他说,既然你们不想跟我说话,我就只以布鲁内妲的名义告诉你们‘马上打包离开’。他们就这样被解雇了,后来还有几桩官司,有一次德拉马歇甚至得上法庭去,但是详细的情形我不清楚。只是那些用人一走,德拉马歇就对布鲁内妲说:‘现在你不就没有用人了?’而她说:‘有鲁滨孙呀。’于是德拉马歇就在我肩膀上一拍说:‘好吧,你就当我们的用人。’而布鲁内妲拍拍我的脸颊,如果有机会的话,罗斯曼,也让她拍拍你的脸颊,那种感觉有多美妙,你会惊讶的。”

“所以说,你成了德拉马歇的用人?”卡尔总结道。

鲁滨孙从这话中听出惋惜之意,答道:“我是用人,但只有少数人看得出来。你看,你自己本来也不知道,虽然你已经在我们这儿待了一会儿。你也看见了,昨天夜里我去你们饭店的时候穿着什么样的衣服。我穿的是精品中的精品,用人会穿这种衣服出门吗?只不过他们不常准我出门,我得要随时听候差遣,毕竟家里总是有家务要做。要做那么多工作,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你也许已经注意到了,我们房间里有许多东西到处乱放,我们把那次大搬家时没能卖掉的东西都带来了。当然本来可以把这些东西送人,但是布鲁内妲什么也不送。你想想看,把这些东西抬上楼要费多大的工夫。”

“鲁滨孙,这些东西全都是你抬上来的啊?”卡尔喊道。

“不然是谁?”鲁滨孙说,“还有一个工人帮忙,一个懒鬼,大部分的工作我都得一个人做。布鲁内妲在楼下站在车子旁边,德拉马歇在楼上发号施令,哪些东西该放在哪里,而我一直上上下下跑来跑去。足足花了两天,很长的时间,对吧?你根本不知道这房间里有多少东西,所有的柜子全是满的,而在柜子后面也都塞满了东西,一直堆到了天花板。如果雇几个人来搬运,所有的事很快就能做完,可是除了我,布鲁内妲不想把这件事托付给别人。那是很令人感动,但是却毁了我一辈子的健康,而我除了自己的健康之外还有什么?现在我若是稍微用力,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就会刺痛。如果我是健康的,你以为饭店里那些小子,那些青蛙——不然他们还会是什么?——能够打赢我吗?可是不管我哪里不舒服,我一句话也没对德拉马歇和布鲁内妲说,我将会继续工作,能做多久就做多久,直到做不下去了,我就躺下来等死,等到为时已晚的时候,他们才会看出我早就病了,却还是不断地工作,替他们效劳,一直做到累死。唉,罗斯曼。”最后他说,用卡尔的衣袖擦干眼泪。一会儿之后他说:“你不冷吗?你只穿着衬衫站在那儿。”

“唉,鲁滨孙,”卡尔说,“你一直哭个不停。我不相信你生病了。你看起来健康得很,可是因为你一直躺在阳台上,才会这样胡思乱想。也许你偶尔胸前会感到刺痛,这种情形我也有,人人都有。如果每个人为了每一件小事都要像你这样哭,那么所有这些阳台上的人都得哭。”

“我比你更清楚。”鲁滨孙说,这会儿用被子的一角擦眼睛。“隔壁租房子住的那个大学生,他的房东太太也替我们做饭,最近我把餐具拿去还的时候,他对我说:‘鲁滨孙哪,你生病了吗?’我被禁止和那些人交谈,所以我放下餐具就想走。这时候他朝我走过来说:‘喂,听我说,别做得太过火了,你病了。’‘好吧,那你说我该怎么办?’我问他。‘这是你的事。’他说完就转过身去。坐在桌旁的其他人都笑了,这里到处都是跟我们作对的人,所以我宁可走开。”

“也就是说,你相信那些把你当傻瓜的人,却不相信那些对你怀着好意的人。”

“可是我总该知道自己身体情况如何。”鲁滨孙发起火来,但随即又继续哭泣。

“你并不知道你哪里不舒服,你应该去找份像样的工作,别在这里当德拉马歇的用人。因为根据你的叙述和我的观察,这不是当用人,而是当奴隶。我相信你说的,这种事谁也受不了。你却认为你不能抛下德拉马歇,因为他是你朋友。这个想法是错的,如果他看不出你过着多么悲惨的生活,那么你对他也就没有丝毫义务。”

“所以,罗斯曼,你真的认为只要我别在这里当用人,我就会恢复健康?”

“没错。”卡尔说。

“没错?”鲁滨孙又问了一次。

“肯定没错。”卡尔微笑着说。

“那我其实马上就可以开始休养了。”鲁滨孙看着卡尔说。

“怎么说呢?”卡尔问。

“因为你要接替我在这里的工作呀。”鲁滨孙回答。

“这是谁告诉你的?”卡尔问。

“这是早就计划好的,已经谈了好几天。一开始是因为布鲁内妲责骂我,怪我没把公寓打扫干净。我当然答应了要马上把一切整理好。可是这实在很难。举例来说吧,以我目前的状况,我没法到处爬来爬去地把灰尘擦掉,在房间正中央就已经动弹不得了,更别提要去那些家具和杂物之间了。而且如果想要彻底清扫,就得把家具挪开,而这些事全都要我一个人做。再说做这些家事时要很小声,因为布鲁内妲几乎不出门,又不准别人吵到她。所以我虽然答应了要把整个房间打扫干净,事实上却没有做到。当布鲁内妲发现了,她对德拉马歇说这样下去不行,说他们还得再雇个人来帮忙。‘德拉马歇,’她说,‘我不希望有一天你会责怪我没把家务料理好。我自己没办法太劳累,这你也看得出来,而鲁滨孙又不够用,刚开始的时候他精神很好,处处都会打点,可是现在他总是很累,大多时候都坐在角落里。可是我们房间里东西这么多,不可能自动维持整洁。’于是德拉马歇就再三考虑该怎么做,因为像这样的家里当然不能随便雇个人来,就算只是试用也不行,因为大家都在注意我们。而因为我是你的好朋友,又从雷纳那里听说你在饭店里必须辛苦工作,我就提出你作为人选。德拉马歇马上就同意了,即使当时你对他那么莽撞,而我当然很高兴我能帮上你的忙。这个职位简直就是为你量身打造的,你年轻力壮又灵活,我却不再有什么用处。不过我要告诉你,你还不算是被雇用了,如果布鲁内妲不喜欢你,我们就不能用你。所以你要努力让她对你有好感,其他的事就交给我来办。”

“如果我成了这里的用人,那你要做什么呢?”卡尔问,他松了一口气,鲁滨孙刚告诉他这个消息时所造成的惊吓已经消散。所以说,德拉马歇只是想要他当用人,对他并没有更坏的企图——假如他有更坏的企图,多嘴的鲁滨孙肯定会泄露出来——而事情若是这样,那么卡尔今夜就敢离开。谁也不能强迫别人接受一个职位。先前卡尔很担心自己被饭店解雇之后能否及时找到工作以免挨饿,能否找到一个合适而不至于太不体面的职位,而此刻,相较于他们想要给他的这个令人厌恶的职位,他觉得其他任何职位都够好了,就连失业的穷困都胜过这个职位。但他根本没想让鲁滨孙了解这一点,尤其是因为鲁滨孙此刻正希望卡尔能减轻他的工作负担,所做的任何判断都完全不客观。

“所以,”鲁滨孙说,一边把手肘撑在栏杆上做出惬意的手势,“首先我会向你说明一切,让你看看这里存放的东西。你受过教育,肯定写得一手漂亮的字,可以马上替我们把所有的东西列张清单。布鲁内妲早就想要这么做了。如果明天上午天气好,我们就请布鲁内妲坐到阳台上来,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在房间里好好工作,不会打扰到她。罗斯曼,这是你最需要注意的,千万别打扰布鲁内妲。她什么都听得见,大概因为她是歌手,所以耳朵特别敏锐。比如说,你把放在那些柜子后面的酒桶滚出来,那会发出噪声,因为桶很重,而且到处都放着各式各样的东西,没法一下子把桶滚出来。布鲁内妲也许正静静地躺在沙发上抓苍蝇,那些苍蝇把她烦死了。所以你会以为她不会理你,就继续滚你的酒桶。可是在你根本料想不到的瞬间,在你根本没弄出什么噪声的时候,她会忽然坐起来,把双手在沙发上一拍,拍得尘土飞扬,让人都看不见她了——自从我们住到这里,我还没有掸过那张沙发上的灰尘,我没办法去掸呀,因为她老是躺在上面——然后她开始吓人地大叫,像个男人,而且会这样叫上几个钟头。邻居禁止她唱歌,但是谁也不能禁止她大叫,她非叫不可,不过这种情况现在很少发生了,我和德拉马歇都变得非常小心。这对她的身体也很不好。有一次她晕过去了,而我——德拉马歇刚好不在——不得不去把隔壁那个大学生找来,他用装在一个大瓶子里的液体喷她,倒也有效,可是那种液体有股难闻的气味,直到现在,如果把鼻子凑近沙发,都还闻得到。那个大学生肯定是我们的敌人,就跟这里所有的人一样,你也必须要提防所有的人,不要跟任何人来往。”

“喂,鲁滨孙,”卡尔说,“这可是份辛苦的差事。你还真是替我介绍了个好职位。”

“你别担心,”鲁滨孙说,闭着眼睛摇头,以排除卡尔所有可能的担忧,“这个职位也有其他职位没法给你的好处。你一直待在像布鲁内妲这样的女士身边,有时候跟她睡在同一个房间里,你可以想得到,这已经带来了种种愉快。你会得到丰厚的酬劳,钱多的是,我是德拉马歇的朋友,所以没拿半点酬劳,不过当我出门时,布鲁内妲总是会给我一点儿钱,可是你当然会拿到酬劳,就跟其他的用人一样。毕竟你也只是个用人。不过最重要的一点是,我会让你这个职位变得很轻松。一开始我当然什么也不会做,这样我才能休养,可是只要我稍微恢复了一些,我就可以帮忙。至于服侍布鲁内妲的工作,像是梳头、穿衣,如果德拉马歇没做的话,就还是由我来做。你只需要整理房间、采买东西和料理比较沉重的家务。”

“不,鲁滨孙,”卡尔说,“这一切对我都没有吸引力。”

“别做蠢事,罗斯曼,”鲁滨孙凑近卡尔的脸说,“别错失了这个好机会。你在哪里能马上找到一个职位?谁认识你?你又认识谁?我们这两个见多识广、经验丰富的男人到处奔波了几个星期都没找到工作。这不容易,甚至难得要命。”

卡尔点点头,惊讶于鲁滨孙居然也能说出有道理的话。然而这些建议对他都不适用,他不能留在这里,在这座大城市里总该找得到一小块儿地方让他栖身,他知道所有的饭店整夜都高朋满座,需要有人来服务客人,而他已经受过服务客人的训练,很快就能悄悄在哪家店里安顿下来。就在对面那栋房子的楼下就有一家小饭店,轰隆隆的音乐从里面传出来。大门只用一大片黄色门帘遮着,偶尔被风吹起,向着街道上大幅翻飞。相比之下街道上安静多了。大多数的阳台已经一片漆黑,只在远处还有零零散散的灯火,那灯火才刚进入视线,那里的人就站了起来,你推我挤地走回屋里,同时一个男子伸手在灯泡上一扭,关了灯,作为最后一个离开阳台上的人,还朝街道上瞥了一眼。

“已经入夜了,”卡尔心想,“如果我还待在这里,就等于成了他们的一分子。”他转过身,想拉开阳台那扇门的门帘。“你要干吗?”鲁滨孙说,挡在卡尔和门帘之间。“我要走,”卡尔说,“让我走,让我走!”“你可别打扰了她,”鲁滨孙喊道,“你脑袋里究竟在想什么!”他用双臂勒住卡尔的脖子,把全身重量都挂在他身上,两条腿紧紧夹住卡尔的腿,转眼就把他拉倒在地上。不过卡尔在那些电梯服务员当中学到了一点儿打架的技巧,于是他朝鲁滨孙的下巴打了一拳,但是手下留情,没怎么使力。鲁滨孙还毫不留情地迅速用膝盖狠狠顶了一下卡尔的肚子,接着却用双手捧住下巴,放声大哭,使得隔壁阳台上的一个男子拼命拍手让他安静。卡尔静静地躺了一会儿,以熬过鲁滨孙膝盖那一顶造成的疼痛。他把脸转向门帘,它沉甸甸地静静挂在那显然黑漆漆的房间前面。房间里似乎没有人,也许德拉马歇和布鲁内妲出门了,而卡尔已经拥有完全的自由。举止像极了看门狗的鲁滨孙已经被彻底甩开。

此时远处的街上传来断断续续的鼓号声。许多人零星的呼喊很快汇集成一片呼喊。卡尔转过头去,看见所有的阳台上又重新热闹起来。他慢慢站起来,无法完全站直,不得不把身体重重压在栏杆上。年轻小伙子在下方的人行道上大步前进,他们伸出双臂,便帽拿在高举的手中,脸向后转。车道上仍旧无车。几个人把灯笼举在高高的棍子上挥动,灯笼笼罩在一阵淡黄色的烟雾里。鼓手和号手排成宽阔的队列走进光线中,卡尔惊讶于他们的人数众多,这时他听见身后有人声,转过身去,看见德拉马歇掀起了沉重的门帘,接着布鲁内妲从黑暗的房间里走出来,穿着红色洋装,披着蕾丝披肩,戴着一顶小帽,头发大概没有梳理而只是盘了起来,有几处地方露出了发梢。她手里拿着一把打开的小扇子,但没有摇它,而是紧紧压在身上。

卡尔沿着栏杆退到一旁,替他们两个腾出位置。肯定不会有人强迫他留下来,就算德拉马歇试图留他,布鲁内妲会在他的请求下立刻让他走。她根本受不了他,他的眼睛吓着了她。可是当他朝着门走了一步,她还是察觉了,说道:“去哪里呀,小家伙?”卡尔在德拉马歇严厉的目光下说不出话来,而布鲁内妲把他拉到身边。“你不想看看下面的游行吗?”她说,把他推到栏杆旁。“你知道这是什么游行吗?”卡尔听见她在自己背后说,不禁动了一下,想摆脱她的压迫,却没有成功。他悲伤地望向下面的街道,仿佛他悲伤的理由就在那里。

德拉马歇起初双臂交叉站在布鲁内妲身后,然后他跑进房间,替布鲁内妲拿来了看歌剧用的望远镜。下方在那些乐手后面出现了游行的主要队伍。一位先生坐在一名巨人般的壮汉肩上,从这个高度看下去,只能看见他微微发亮的光头,他不时把头上的大礼帽高高举起向众人致意。他周围显然有人扛着木头广告牌,从阳台上看下去,那些广告牌显得很白,可说是从四面八方向那位先生聚拢,他在它们中央高高耸立。因为整个行列都在前进,这堵由广告牌筑成的墙一再散开,又一再重新排好。这位先生的拥护者聚集在他四周,占据了整条街的宽度,不过以黑暗中所能做的判断来看,其长度不足为道,他们全都在鼓掌,以庄严的吟唱喊出一个名字,大概是那位先生的名字,名字很短,但是听不清楚。巧妙地分散在人群中的几个人使用光线特别强烈的车灯,让灯光缓缓上下移动,照向街道两旁的房屋。在卡尔所站的高度,这灯光已经不刺眼了,但是在较低楼层阳台上的人被那光线扫过时急忙伸手遮住眼睛。

在布鲁内妲的请求下,德拉马歇向隔壁阳台上的人打听这场集会的意义。卡尔有点儿好奇,不知道别人是否会回答他。果然,德拉马歇问了三次也没人回答。他趴在栏杆上,身体已经危险地探了出去,布鲁内妲因为生这些邻居的气而轻轻跺脚,卡尔感觉得到她的膝盖。最后总算有了个回答,可是在那个挤满了人的阳台上,众人同时放声大笑。接着德拉马歇朝那边吼了句什么,声音之大,若非此时整条街都十分喧哗,想来周围所有的人都会吃惊地竖起耳朵。总之,那一吼产生了效果,那阵笑声随即不自然地平息了。

“我们这个行政区明天要选出一名法官,下面他们抬着的是个候选人。”德拉马歇说,十分冷静地走回布鲁内妲身边。接着他喊了声:“不!”一边怜爱地拍着布鲁内妲的背,“我们已经完全不知道世上发生的事了。”

“德拉马歇,”布鲁内妲说,又想起邻居的态度,“要不是搬家这么累人,我真想搬走。只可惜我不能不自量力。”她大声叹气,心神不宁地抚弄着卡尔的衬衫,他尽可能悄悄地一再尝试把这双肥肥的小手推开,也轻易地做到了,因为布鲁内妲的心思不在他身上,而惦记着全然不同的事。

不过,卡尔也很快就忘了布鲁内妲,容忍她把手臂搁在他肩上,因为街上发生的事深深吸引了他的注意。一小群男子打着手势,紧挨着那名候选人前面行进,他们的交谈想必具有特殊的意义,因为四面八方的人把脸转向他们竖耳倾听,在那一小群男子的指挥下,游行队伍出人意料地停在那家饭店门口。那几个具有权威的男子中的一个举起手来做了个信号,既是向群众示意,也是向候选人示意。群众不再作声,候选人几次尝试想在扛着他的那人肩上站起来,又数度坐回去,做了一番短短的演说,同时急速地挥动那顶大礼帽。这一幕看得很清楚,因为在他演说时,所有的车灯都对准了他,使他成了一颗位于中央的明星。

而这时也可看出整条街对这件事的兴趣。在由候选人党内人士占据的阳台上,大家跟着吟唱他的名字,把手远远伸出栏杆外,机械般地鼓掌。在其余的阳台上,这样的阳台占了多数,响起了一阵强烈的对抗歌声,只不过没有统一的效果,因为那些人是多位不同候选人的支持者。除此之外,在场的这名候选人的所有反对者还联合起来喝倒彩,甚至有好几处再次播放起留声机。在阳台与阳台之间进行着政治上的争论,人们因为是在夜晚而更加激动。大多数人身穿睡衣,只披着一件外套,妇人用深色大披巾裹住身体,没人理会的孩童在阳台围栏上爬来爬去,令人心惊,越来越多原本已经在房里睡觉的孩童从黑漆漆的房间里出来。偶尔会有人特别激动,把看不清是什么的东西向对手扔过去,有时候它们抵达了目的地,但大多掉在马路上,引起一阵阵怒吼。如果下面那些带头的男子觉得这番吵闹太过分了,那些鼓手和号手就受命干预,全力吹奏出无休止的响亮信号,盖过所有人的声音,一直传到屋顶上。而他们总是蓦地停止奏乐,简直令人不敢相信,接着马路上对这种情况显然训练有素的群众就在瞬间出现的寂静中高声吼出他们的党歌——在车灯的光线中可以看见每个人都张大了嘴巴——直到对手回过神来,从各阳台和窗户里用比先前大十倍的声音大喊大叫,使下面那群人在短暂的胜利之后完全沉默无声,至少在这个高度听来是如此。

“小家伙,你喜欢吗?”布鲁内妲问,她紧贴在卡尔身后转动着身体,以求尽可能用望远镜把一切都收在眼底。卡尔只以点头作为回答。他还顺带着注意到鲁滨孙热心地向德拉马歇报告有关卡尔举止的种种消息,但德拉马歇似乎认为那并不重要,因为他右手搂着布鲁内妲,左手一直试着把鲁滨孙推开。“你不想用望远镜看一看吗?”布鲁内妲问,敲了敲卡尔的胸膛,好让他知道她指的是他。

“我看得够了。”卡尔说。

“试试看嘛,”她说,“你会看得更清楚。”

“我眼睛很好,”卡尔回答,“我全都看得见。”当她把望远镜凑近他眼睛,他觉得那不是好意,而是干扰,事实上她此时什么也没说,只唱歌般地说出“你”这个字,但语带威胁。那副望远镜也已经贴在卡尔眼前,这下子他真的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什么也看不见,”他说,想摆脱那副望远镜,但她紧紧抓着望远镜,把头埋在他胸口,他既无法把她的头向后推,也无法向旁边推。

“现在你可以看见了。”她说,转动着望远镜上的旋钮。

“不,我还是什么也看不见。”卡尔说,心想这下子他无意之间果然减轻了鲁滨孙的负担,因为布鲁内妲令人难以忍受的脾气如今发泄在了他身上。

“你到底什么时候才会看见?”她说,一边继续转动旋钮,这会儿卡尔的整张脸都能感觉到她沉重的呼吸。“现在呢?”她问。

“不行,不行,不行!”卡尔大喊,虽然此刻他能够辨识出一切,只是很不清楚。不过,布鲁内妲正和德拉马歇在忙些什么,只把望远镜松松地拿在卡尔脸前,卡尔得以趁她不注意时从望远镜下面朝马路上看。之后她也不再坚持要他顺从她的意思,把望远镜拿去自己用。

一名服务员从下方那家饭店里走出来,在门口急急走进走出,听取领头那些男子的交代。看得见他伸长了身子向店内张望,尽可能把更多服务人员叫来。他们显然是在为一场大规模的招待喝酒做准备,这时那名候选人并未停止演说。只替他一人效劳的壮汉扛着他,在他说了几句话之后总是会稍微转动方向,让各处的群众都能听见他演说。那候选人通常蜷缩着身子,试图以挥动那只空着的手和拿着大礼帽的另一只手来加强他的说服力。可是每隔一段几近规律的时间,他会忽然张开双臂站起来,不再对着一群人,而是对着所有人,对着各房屋里包括最顶楼的居民说话。然而事情再清楚不过,在最底下的楼层就已经没人听得见他在说什么,而且就算听得见,也不会有人想听他说话,因为每一扇窗前和每一个阳台上都至少有一名声嘶力竭的演讲者。与此同时,几名服务员从饭店里抬出一块儿台球桌大小的木板,摆着闪闪发亮的玻璃杯,里面盛了酒。领头的男子安排人分发,他们排队在饭店门口一一领取。可是尽管木板上的酒杯一再被重新斟满,还是不够那群人喝,两排酒保不得不在那块木板左右两边来回穿梭,继续替那群人斟酒。候选人停止了演说,利用这个休息时间养精蓄锐。扛着他的人远离了群众和刺眼的灯光,缓缓走来走去,只有几个最亲近的支持者在那里陪他,仰着头跟他说话。

“看看这个小家伙,”布鲁内妲说,“他只顾着看,都忘了他在哪儿了。”她吓了卡尔一跳,用双手把他的脸扳向她,让她能正视他的眼睛。但这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因为卡尔立刻甩开了她的手,因别人不让他有片刻安宁而生气,同时一心想上街就近观看这一切,他使出全力想挣脱布鲁内妲的施压,说道:“请让我走。”

“你要留在我们这儿。”德拉马歇说,目光并未从马路上移开,只伸出了一只手来阻止卡尔走开。

“放开他,”布鲁内妲说,一边挡住了德拉马歇的手,“他会留下来的。”她把卡尔压在栏杆上压得更紧了,他若想挣脱就得跟她扭打。而就算他能挣脱,又有什么用。德拉马歇站在他左边,鲁滨孙走过来站在他右边,他的的确确被俘虏了。

“你应该高兴没人赶你出去。”鲁滨孙说,把手从布鲁内妲的手臂下穿过去,拍了拍卡尔。

“赶出去?”德拉马歇说,“你不会把一个逃跑的小偷赶出去,你会把他交给警方。如果他不安分点儿,这事儿明天一早就会发生在他身上。”

从这一刻起,卡尔对下面那场戏就失去了兴趣。只因为布鲁内妲压着他使他无法站直,他不得不趴在栏杆上。他忧心忡忡,目光涣散地看着下面那些人,他们大约二十人为一组走到饭店门口,拿起酒杯,转过身,朝着此刻自顾自忙着的候选人举杯致意,高呼一句政党口号,干了杯,再把酒杯放回木板上,把位置让给不耐烦地吵吵闹闹的下一组人,放回酒杯的声音肯定很大,在这个高度却听不见。在领头男子的委托下,原本在饭店里演奏的小乐队走到街上,大型管乐器在黑压压的人群中闪闪发亮,但他们的演奏几乎被那片喧哗声淹没。这会儿马路上到处都挤满了人,至少在饭店所在的那一侧是如此。人潮从地势较高处蜂拥而下,卡尔早上就是搭着汽车从那儿来的,人潮也从地势较低的那座桥跑上来,就连屋里的人也抗拒不了诱惑,想亲身参与这件事,阳台上和窗边几乎只剩下妇人和孩童,男人则从下面的大门挤出去。但此刻奏乐和款待已经达到了目的,集会的人数够多了,一名站在两盏车灯之间的领头男子挥手示意停止奏乐,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这时可以看见那个扛着候选人稍微走偏了的壮汉穿过一条由支持者让开的路急急走来。他才走到饭店门口,候选人就在此刻环绕着他的车灯光圈里展开新的演说。可是现在一切都比先前更困难,人潮过于拥挤,扛着他的人不再有丝毫移动的余地。最亲近的支持者先前想尽办法来加强候选人演说的效果,但此刻要留在他身边都很吃力,大约二十个人费尽力气守在扛着候选人的那人身边。就算这样壮汉也无法再任意踏出一步,根本无法再借由刻意转动身体或适时前进后退来影响群众。群众没有章法地如潮水般涌来,前仆后继,谁也无法再站直,因为新加入的观众,对手的人数似乎也大为增加,扛着候选人的壮汉在饭店门口附近逗留了很久,但此刻他似乎不加反抗地任由人潮推着他在街上走来走去,候选人还在说话,但是已经分不清他是在阐述政见还是在呼救,如果没有看错的话,另一位参选人也到场了,甚至来了好几位,因为不时会看见一名男子在骤然亮起的光线里从人群中被高高抬起,他脸色苍白、紧握双拳地发表演说,受到众声喧哗的欢迎。

“那里发生了什么事?”卡尔问道,在紧张的困惑中向看守他的人求教。

“这个小家伙多激动呀。”布鲁内妲向德拉马歇说,抓住卡尔的下巴,把他的头拉向她。可是卡尔不想,他用力摇动身体,因为街上发生的事而变得更加无所顾忌,力道之大使布鲁内妲不仅松了手,而且向后退,完全放开了他。“现在你看够了,”她说,显然被卡尔的举止惹恼了,“进房间去,把床铺好,做好就寝前的所有准备。”她伸手指向房间。那是卡尔从几个钟头前就想去的方向,他一句反驳的话也没说。这时从街上传来许多玻璃碎裂的声音。卡尔忍不住又赶紧跳回栏杆前,匆匆向下看一眼。对手的一击成功了,而且可能是关键性的一击,支持者的车灯被同时完全击碎,先前这些车灯的强光至少让活动的主要过程发生在全体大众面前,因此把一切维持在某种界线之内,此刻那名候选人和扛着他的壮汉被朦胧的公共灯光笼罩,那光线骤然扩散,一时之间全然黑暗。现在就连大致说出那候选人所在的位置也不可能了,一阵刚刚响起的歌声从下面那座桥渐渐接近,那歌声悠缓一致,更增添了黑暗带来的迷惑。“我不是告诉过你现在该做什么了吗?”布鲁内妲说,“动作快一点儿。我累了。”她又加了一句,接着高举双臂,使她的胸脯比平常更加隆起。德拉马歇仍然用一只手搂着她,把她拉到阳台一角。鲁滨孙跟在他们后面,把他吃剩的东西推到一旁,那些东西还摆在那里。

卡尔必须好好利用这个大好的机会,这会儿不是向下看的时候,街上发生的事等他到了下面还可以看个够,而且比从楼上能看到更多。他急忙跨出两大步,穿过有淡红色灯光的房间,可是门被锁住了,钥匙也被拔走。现在得要找到钥匙,可是谁会想在这片混乱中找钥匙,还得在卡尔仅有的这段短暂而宝贵的时间里。此刻他本来应该已经在楼梯上了,应该要跑了又跑。结果现在他在找钥匙!在所有打得开的抽屉里找,在桌上翻找,桌面上散放着各种餐具、餐巾和某件刚动工的刺绣,一张扶手椅吸引了他,椅子上乱七八糟地堆着旧衣服,钥匙说不定就在那里面,却永远不可能找到,最后他扑向那张气味果然难闻的沙发,在每个角落和褶皱里摸索寻找那把钥匙。卡尔心想:“布鲁内妲一定是把钥匙系在她的腰带上了,她腰带上挂了那么多东西,这番寻找全是枉然。”

于是卡尔随手抓起两把刀,插进门缝,一把在上,一把在下,以求得到两个相隔一些距离的着力点。他才一使力,刀刃自然就断成了两截。这正合他的意,刀子末端的残余更耐用,也能插得更牢。现在他用尽力气去撬,双臂大大张开,双腿大大叉开撑住,一边呻吟一边仔细注意那扇门。从门锁清晰可闻的松动中,他高兴地看出这门不可能抵抗太久。不过,此事进行得越慢越好,不能让门锁弹开,否则会引起阳台上三人的注意,最好让门锁缓缓松开,卡尔极其小心地朝这个方向努力,眼睛越来越接近门锁。

“看哪。”这时他听见德拉马歇的声音。他们三个全都站在房间里,门帘已经在他们身后拉上,卡尔想必是没听见他们进来,看见他们,他的双手松开那两把刀子,垂下来。但他根本没有时间解释或道歉,因为德拉马歇大发雷霆地朝卡尔冲过来,这番发作远远超出眼前这件事,他身上睡袍的腰带松开了,在半空中画出一个大大的图形。卡尔在最后一瞬躲开了这一攻击,他本来可以把刀子从门上抽出来,用来自卫,但他没这么做,而是纵身一跃去抓德拉马歇那件睡袍的宽大衣领,把那衣领往上提,再往上拉得更高——那件睡袍对德拉马歇来说实在太大了——此刻幸运地蒙住了德拉马歇的头,德拉马歇过于惊讶,先是盲目地挥动双手,过了一会儿才用拳头往卡尔背上打,但尚未发挥完全的效果,卡尔为了保护自己的脸而扑向德拉马歇的胸膛。卡尔忍受了拳头的击打,就算他痛得扭动身体,就算那些击打越来越重,而他又怎会承受不了呢,毕竟他觉得胜利在望。他用双手压住德拉马歇的头,拇指按在他眼睛上方,把他推向那乱七八糟的家具,还试着用脚尖把那件睡袍的腰带缠在德拉马歇脚上,把他绊倒。

因为他必须全心全意对付德拉马歇,再加上他感觉到对方的抵抗越来越强,这具充满敌意的身体越来越结实地朝他顶过来,他的确忘了他并非和德拉马歇单独在一起。但他马上就受到提醒,因为他的双脚忽然不听使唤了,鲁滨孙在他身后扑倒在地,大声尖叫着掰开他的双脚。卡尔叹了口气,松开德拉马歇,对方向后倒退了一步。布鲁内妲叉开双腿、膝盖略弯雄踞在房间中央,两眼发亮地注视事情的发展。她深深呼吸,用目光瞄准,缓缓伸出一双拳头,仿佛她亲自参与了这番打斗。德拉马歇把衣领翻下来,又能看清楚了,这下子当然不再有打斗,而只有惩罚。他从前面抓住卡尔的衬衫,几乎把他从地面上拎起来,出于轻蔑根本不正眼看他,用力把他甩向几步之外的一个橱柜,力道之大,使卡尔在最初一瞬以为撞上橱柜时在他背部和头部造成的刺痛乃是直接由德拉马歇的手造成。他颤抖得眼前顿时一黑,在这片黑暗中他还听见德拉马歇大声喊道:“你这个臭小子。”当他筋疲力尽地晕倒在那橱柜前面,“你等着瞧”这句话还隐隐在他耳中回响。

等他恢复意识,四周一片漆黑,大概还是深夜,淡淡的月光从阳台上穿过门帘底下钻进房间。听得见那三个睡着的人平静的呼吸,其中布鲁内妲的声音最大,她睡觉时重重喘气,就像她在说话时偶尔也会喘气。但是要确定这三个睡着的人各自的位置却并不容易,整个房间都充满了他们的呼吸声。卡尔先稍微审视了周遭环境,才想到了自己,而他大受惊吓,因为他虽然疼得缩成一团而且全身僵硬,却没想到自己可能受伤到严重出血。然而此时他觉得头上有件重物,整张脸、脖子、衬衫下的胸部都湿湿的像在流血。他必须去有光亮的地方仔细检查自己的伤势,说不定他们把他揍成了残废,这样一来德拉马歇大概会很乐意让他离开,可是他该怎么办?这样一来他真的是毫无指望了。他想起大门口那个烂鼻子的小伙子,一时不禁把脸埋在手上。

他不由自主地转身面向房门,手脚并用地摸索着爬过去。不久他的指尖就摸到了一只靴子,接着又摸到一条腿。那是鲁滨孙,除了他还有谁会穿着靴子睡觉?他被命令横躺在门前,以阻止卡尔逃脱。可是他们难道不知道卡尔的情况吗?目前他根本不想逃走,只想到有光线的地方去。如果他没法到门外,就只好到阳台上去了。

他发现餐桌摆放的位置显然跟晚上不同,沙发居然空着,令人惊讶,卡尔接近那沙发时十分小心,房间正中央则堆着一层层的衣物、被子、窗帘、垫子和地毯,虽然压得很紧实,但仍然堆得很高。起初他以为那只是一小堆,就像他晚上在沙发上看见的那一堆,也许是滚落到地上,但他继续爬行时惊讶地发现那堆东西足足有一卡车的量,大概是为了夜里睡觉而从柜子里取出来的,白天时这些东西则放在柜子里。他绕着这堆东西爬,不久便看出这类似一种床铺,他极其小心地摸了摸,确信德拉马歇和布鲁内妲就高卧在那上头。

现在他知道大家都睡在哪里了,便急忙到阳台上去。在门帘外他迅速站起来,那是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在夜里清新的空气中,在整片月光下,他在阳台上来来回回走了几趟。他看向街道,街上一片寂静,虽然还有音乐从那家饭店里传出来,但乐声微弱,门前有个男子在清扫人行道,晚上在众声喧哗中,无法区别一名候选人的呼叫和其他千百人的声音,此刻却能清楚地听见扫帚刮过石板路面的沙沙声。

隔壁阳台上挪动桌子的声音引起了卡尔的注意,有个人坐在那儿读书。那是个蓄着山羊胡的年轻男子,他一边阅读一边快速动着嘴唇,同时不停地捻着胡须。他面向卡尔坐在一张摆满书籍的小桌前,他先前把灯泡从墙上取下,夹在两本大书之间,整个人被那刺眼的光线照得过亮。

“晚安。”卡尔说,因为他自以为看见了那个年轻人朝他这边望过来。

但他想必是弄错了,因为那个年轻人先前似乎根本没注意到他,这时把手举在眼睛上方,以挡住光线,并且弄清楚是谁忽然打起了招呼,因为那人还是什么也看不见,便把灯泡高高举起,把隔壁的阳台也稍微照亮。

接着那人也说了声“晚安”,用锐利的目光朝这边看了一眼,又说:“还有事吗?”

“我打扰你了吗?”卡尔问。

“当然,当然。”那人说,把灯泡放回原来的位置。

他这样说自然是拒绝了任何攀谈,但尽管如此,卡尔并未离开阳台上最靠近此人的角落。他默默地看着那人读书,翻动书页,偶尔迅如闪电地抓起另一本书查阅,不时在一本本子里记笔记,这时他总是埋首贴近那本子,头低得令人惊讶。

也许此人是个大学生?看起来他的确是在学习。想当年——如今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卡尔在家里坐在父母的桌旁写作业的情景与此时没有太大的不同,父亲看着报纸或是为某个协会记账和处理文书,母亲则缝着衣物,把线从布料中高高地拉出。为了不打扰父亲,卡尔只把本子和文具放在桌上,必要的书籍则放在自己左右两边的椅子上。那里是多么安静哪!陌生人多么难得到那房间来!卡尔还小的时候,就一向喜欢看着母亲在傍晚用钥匙把公寓门锁上。她无法预见卡尔如今已经沦落到试图用刀子撬开别人家的门。

而他的整个学业有什么用!他把学过的全都忘了。假如要在这里继续他的学业,他会觉得很困难。他忆起在家时他曾生过一个月的病——之后重新适应中断的学习费了他多少工夫。而如今,除了那本英文商业书信教科书之外,他已经好久没读书了。

“喂,年轻人,”卡尔忽然听见有人对自己说话,“你能不能站到别处去?你这样盯着这边看,严重打扰了我。在凌晨两点总该可以指望在阳台上不受打扰地做点事吧。难道你有事找我吗?”

“你在学习吗?”卡尔问。

“是啊,是啊。”那人说,利用这无法用于学习的一点儿时间把书本重新整理一下。

“那我就不打扰你了。”卡尔说,“反正我要回房间去了。晚安。”

那人甚至没有回答,在排除了这一干扰之后,他马上下定决心继续学习,用右手撑着额头。

到了门帘前,卡尔才想起自己为何到阳台上来,他还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伤势如何。究竟是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压在他头上?他抬起手去摸,惊讶地发现那并非流血的伤口,如同他在黑漆漆的房间里所担忧的,那只是一条头巾般的绷带,还湿漉漉的。蕾丝花边的残余零星垂下,由此看来,那是从布鲁内妲的一件旧内衣上撕下来的,大概是鲁滨孙在仓促之间把它裹在卡尔头上的。只是他忘了把绷带拧干,因此在卡尔失去知觉时有许多水从他脸上流下来,流到衬衫底下,让卡尔大受惊吓。

“你还在这儿?”那人问,眨着眼睛望过来。

“现在我真的要走了,”卡尔说,“我只是想在这里看个东西,房间里黑漆漆的。”

“你究竟是谁?”那人说,把钢笔放在摊开在面前的书本上,走到栏杆旁。“你叫什么名字?你怎么会和这些人在一起?你在这里已经很久了吗?你想看什么东西?把你那边那个灯泡打开吧,让我可以看见你。”

卡尔照做了,但是在回答之前先把门帘再拉紧一点,免得里面的人察觉到。然后他低声说:“请原谅我讲话这么小声。如果里面的人听见我说话,我又会惹出一场乱子。”

“又会?”那人问。

“对,”卡尔说,“晚上我才和他们大吵了一架。我这里一定还肿得厉害。”他伸手去摸他的后脑勺。

“你们在吵些什么呢?”那人问,因为卡尔没有马上回答,于是他又加了一句,“你对这些人有什么不满都可以向我透露。因为他们三个我都讨厌,尤其是那位夫人。再说,如果他们还没有挑拨你来讨厌我,那我倒是会感到惊讶。我叫约瑟夫·曼德,是个大学生。”

“哦,”卡尔说,“他们是向我提起过你,但没说什么坏话。你大概曾经替布鲁内妲太太治疗过一次,对吧?”“没错,”大学生笑着说,“沙发上还有那股气味吗?”

“哦,是啊。”卡尔说。

“这倒是令我高兴。”大学生说,伸手顺了一下头发。“还有,他们为什么把你的头弄肿了?”

“我们打了一架。”卡尔说,一边思索该如何向这个大学生解释。但他却没有往下说,而问道:“我没有打扰你吗?”

“首先,”大学生说,“你已经打扰我了,可惜我又很神经质,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再进入状态。自从你开始在阳台上散步,我读书就毫无进展。其次,我在凌晨三点一向会休息一下。所以你尽管说吧,而且我也有兴趣听。”

“事情很简单,”卡尔说,“德拉马歇想要我当他的用人,但我不想。我巴不得在晚上就离开。他不想让我走,锁上了门,我想把门撬开,结果我们就打了起来。我很难过我还在这里。”

“莫非你另外有一份工作吗?”大学生问。

“没有,”卡尔说,“但是我不在乎,只要我能离开这里。”

“听我说,”大学生说,“你不在乎?”说完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为什么你不想留在这些人身边?”大学生接着问道。

“德拉马歇是个坏人。”卡尔说,“我以前就认识他了。我曾经跟他一起徒步跋涉了一整天,而我很高兴不必再跟他在一起。现在却要我成为他的用人?”

“如果所有的用人在选择主人的时候都像你这么挑剔!”大学生说,似乎在微笑,“你瞧,我白天是售货员,最低级的售货员,其实算是蒙特利百货公司里负责跑腿的。这个蒙特利毫无疑问是个坏东西,但我无所谓,我只气我的工资太少。你可以拿我当榜样。”

“什么?”卡尔说,“你白天里当售货员,在夜里读书?”

“是啊,”大学生说,“没别的办法。我什么办法都试过了,而这种生活方式还是最好的。几年前我就只是大学生,白天夜里都是,只不过我差点儿饿死,睡在一个又脏又旧的破房子里,我不敢穿着那时的西装走进大学教室。不过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可是你什么时候睡觉呢?”卡尔问,纳闷地看着那个大学生。

“哦,睡觉!”大学生说,“等我完成了学业我就会睡觉。现在我喝黑咖啡。”他转过身,从书桌下拖出一个大瓶子,从瓶子里把黑咖啡倒进一个小杯子里,一饮而尽,就像别人急急吞下药物一样,以免尝到药味。

“黑咖啡是个好东西,”大学生说,“可惜你离得太远,我没办法递给你。”

“我不喜欢喝黑咖啡。”卡尔说。

“我也不喜欢,”大学生笑道,“可是没有它我该怎么办。要不是有黑咖啡,蒙特利一刻也不会留用我。我老是说蒙特利,虽然他不知道世上有我这个人。我还从来不敢停止喝咖啡,我不知道如果没有总是在柜台准备一个和这一样大的瓶子,我在店里会有什么举动,你大可以相信,我很快就会在柜台后面躺下来睡觉。可惜别人也注意到了,店里的人叫我‘黑咖啡’,那是个愚蠢的玩笑,肯定已经妨碍了我晋升。”

“那你什么时候会完成学业呢?”卡尔问。

“进度很慢。”大学生垂头丧气地说。他离开了栏杆,又坐在桌前,把手肘撑在打开的书本上,用双手顺了顺头发,然后说:“还要一两年。”

“我本来也想上大学。”卡尔说,仿佛这一点让他有权利赢得更大的信赖,大过此刻沉默不语的大学生已经对他表现出的信赖。

“哦,”大学生说,看不出来他是否已经又在读书,还是只是心不在焉地盯着书看,“你该高兴你放弃了读大学。我自己这些年来其实只是为了坚持到底而读大学。我从中没得到什么满足感,前途更是渺茫。我能有什么前途呢!美国到处都是冒牌博士。”

“我本来想成为工程师。”卡尔还急忙向注意力看来已经完全涣散的大学生说。

“现在却要你成为这些人的用人,”大学生说,抬头看了他一眼,“这当然令你难受。”

大学生的这一结论当然是个误会,但这个误会也许能对卡尔有点用处。因此他问:“我有没有可能也在百货公司找到一个职位?”

这一问让那大学生完全抛开了他的书,他根本没想到他能在卡尔求职一事上提供帮助。“你可以试试看,”他说,“也许最好别试。我在蒙特利那儿得到这个职位是我一生中到目前为止最大的成功。假如我必须在学业和职位之间选择,我当然会选择我的职位。我只是努力不让自己有做出这种选择的必要。”

“原来要在那里得到一个职位是这么困难。”卡尔说,这话更像是自言自语。

“不然你以为呢?”大学生说,“在这里,要成为行政区法官还比成为蒙特利的门童来得容易。”

卡尔沉默不语。这个大学生阅历比他丰富得多,基于某种卡尔还不清楚的原因讨厌德拉马歇,对卡尔则肯定不怀恶意,却想不出什么话来鼓励卡尔离开德拉马歇。何况他还不知道卡尔有被警方抓去的危险,只有在德拉马歇这儿才勉强受到保护。

“你晚上不是看见了下面的游行吗?对不对?假如不了解情况,你会以为这个名叫罗伯特的候选人应该有希望当选,或者至少在考虑之列,对吧?”

“我不懂政治。”卡尔说。

“这是个错误,”大学生说,“可是撇开这个不提,你总有眼睛和耳朵吧。此人毫无疑问有朋友也有敌人,这一点你一定也注意到了。现在你想一想,依我的看法,此人毫无当选的希望。他的事我凑巧全知道,住在我们这儿的一个人认识他。他不是没有能力,而从他的政治观点和从政经历来看,他正好是适合这个行政区的法官。可是没有人认为他会当选,他将会漂亮地落选,将会为了竞选花掉他那几个钱,如此而已。”

卡尔和大学生沉默地互看了一会儿。大学生微笑着点点头,用手揉着疲累的眼睛。

然后他问:“嗯,你还不去睡吗?我真的得再学习了。你看,我还有很多东西要读。”他很快地把半本书翻了一遍,让卡尔对他还得做的功课有点儿概念。

“那么,晚安了。”卡尔说,鞠了个躬。

“找时间到我们这儿来坐坐吧,”大学生说,他已经坐回桌前,“当然,要你有兴趣才行。我们这儿总是有一大群人。晚上九点到十点我也有空陪你。”

“所以你建议我留在德拉马歇这儿?”卡尔问。

“务必留下。”大学生说,已经埋首于他的书本。仿佛这句话根本不是他说的,而是来自另一个声音,比那大学生的嗓音更低沉,余音还在卡尔耳中回荡。他缓缓走向门帘,还朝大学生看了一眼,此刻那人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那一圈光亮之中,被大片黑暗包围,然后卡尔就溜进了房间。那三个睡着的人协调一致的呼吸声迎接着他。他沿着墙壁寻找那张沙发,等他找到了,他平静地伸展四肢躺在上面,仿佛这是他熟悉的床铺。那个大学生清楚地了解德拉马歇和这里的情况,也是个受过教育的人,既然他劝卡尔留在这里,卡尔就暂时没有顾虑了。他不像大学生有那么高的目标,就算在家乡也不能确定他能否顺利完成学业,如果连在家乡都显得几乎不可能,那就无人能够要求他在这个陌生的国家这么做。不过,要找到一个职位,做出点儿成绩,并且因为这点成绩而受到赞赏,这个希望肯定大得多,如果他暂时接受德拉马歇这儿的用人职位,在这份保障中等待有利的机会。看来在这条街上有许多中、低级的公司,如果他们需要用人,在挑选员工时也许不会太挑剔。如果不得不选,他也乐意在公司里当个职工,但他也可能被雇用为单纯的办事员,毕竟这个可能性也不能被排除,而身为办公室职员,将来可以坐在办公桌旁,无忧无虑地望向敞开的窗外,就像今天早上他在穿过院子时看见的那个职员。当他闭上眼睛,他心安地想到他毕竟还年轻,德拉马歇总有一天会放了他,这个家看起来也实在不像是做了永久定居的打算。不过,假如有朝一日卡尔在一间办公室里有了这样一个职位,那么除了办公室的工作之外他什么也不想做,他不要像那个大学生一样分散精力。如果有必要,他愿意把夜晚也用来办公,以他在商务上微不足道的职前训练,一开始时别人肯定也会要求他这么做。他愿意一心只考虑公司的利益,接受所有的工作,包括其他职员不屑去做的工作。他满脑子都是这些好志向,仿佛他未来的老板正站在沙发前,从他脸上读出这些志向。

卡尔怀着这些念头入睡,只在起初半睡半醒之际还被布鲁内妲一声大大的叹息所惊扰,她似乎被沉重的梦境折磨,在床上翻来覆去。

“起来!起来!”鲁滨孙喊道……

“起来!起来!”早上卡尔才睁开眼,鲁滨孙就喊道。门帘尚未拉开,但是从缝隙间照进来的稳定阳光可以看出上午已经过了多久。鲁滨孙急急忙忙地跑来跑去,带着担忧的目光,一会儿拿着毛巾,一会儿提着水桶,一会儿拿着几件内衣和外衣,而每次他从卡尔身边经过,就试图用点头来鼓励卡尔起床,高高举起他手中正好拿着的东西,来表示他今天为卡尔再操劳最后一次,在上工的第一天,卡尔当然还无法了解工作的细节。

但卡尔随即看出鲁滨孙其实是在替谁服务。房间里有块儿地方用两个柜子与其余空间隔开,那地方卡尔先前没有看见,而此刻在那里正进行着一次大清洗。看得见布鲁内妲的头、裸着的脖子——头发披散在脸上——和后颈下端从柜子上方伸出来,还有德拉马歇不时举起的手,手里拿着一块洗澡用的海绵,在替布鲁内妲清洗和擦拭。听得见德拉马歇向鲁滨孙下达的简短命令,原本进入那个空间的入口此刻被堵住了,鲁滨孙要递东西进去时必须依赖一个柜子和一具屏风之间的窄缝,而他每次要递东西进去都得把脸侧向一边,把手臂远远地伸进去。“毛巾!毛巾!”德拉马歇喊道。鲁滨孙正在桌子底下找别的东西,听到这件任务吃了一惊,而他刚把脑袋从桌子底下抽出来,就又听见:“该死的,水在哪里?”同时德拉马歇发怒的面孔从柜子上冒出来。凡是按照卡尔的看法在洗澡更衣时只需要用到一次的东西,在此处以各种可能的顺序被多次要求送来。在一具小电炉上一直有一桶水在加热,鲁滨孙一再把这沉重的水桶提在叉开的两腿之间,提到洗澡间去。因为他的工作内容繁多,也难怪他不总是一板一眼地听命行事。有一次,当德拉马歇又要他拿毛巾,他干脆从房间正中央那座大床铺上抓起一件衬衫,揉成一团从柜子上扔过去。

不过德拉马歇的工作也不轻松,说不定他之所以对鲁滨孙没好气——他在愠怒中对卡尔根本视而不见——只是因为他自己无法令布鲁内妲满意。“哎哟,”她喊出声来,就连事不关己的卡尔也为之战栗,“你弄痛我了!走开!我宁可自己来洗,也不要受这种罪!现在我的手臂又抬不起来了。你这样压着我弄得我很不舒服。我背上一定到处是瘀青。你当然不会告诉我这些。等一等,我要让鲁滨孙或是那个小家伙来看一看。不,我不会这么做,但是你要温柔一点,要体贴一点,德拉马歇。可是这句话我每天早上重复地说,而你就是不体贴。”接着她忽然喊道,“鲁滨孙,”把一条蕾丝内裤举在头上挥动,“过来帮我,看看我受的罪,这个德拉马歇把这种折磨叫作清洗。鲁滨孙,鲁滨孙,你在哪里,难道你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卡尔默默伸出手指,向鲁滨孙示意他应该过去,可是鲁滨孙垂下目光不以为然地摇头,他更了解情况。“你在想什么?”鲁滨孙俯身凑在卡尔耳畔说道,“她不是这个意思。我只进去过一次就再也不进去了。当时他们两个抓住了我,把我浸在水盆里,害我差点淹死。而且好几天布鲁内妲都指责我不要脸,一再地说‘你倒是很久没来跟我一起洗澡了’或是‘你什么时候再来看我洗澡呀’,直到我好几次跪下来向她道歉,她才罢休。这件事我不会忘记。”鲁滨孙述说这件事时,布鲁内妲还一再喊着:“鲁滨孙!鲁滨孙!这个鲁滨孙到底在哪里!”

尽管没有人去帮她,甚至连一声回答也没有——鲁滨孙在卡尔身旁坐下,两人默默看向那两个柜子,布鲁内妲或是德拉马歇的头不时出现在柜子上方——尽管如此,布鲁内妲并未停止大声抱怨德拉马歇。“可是德拉马歇,”她喊道,“现在我又根本感觉不出你在替我洗澡了。你的海绵到哪儿去了?那就去拿呀!要是我能够弯腰,要是我能够动弹就好了!我就会示范给你看该怎么洗。想当初在我的少女时代,我每天早晨都在科罗拉多州父母家的庄园里游泳,是我那些女孩朋友当中最灵活的。而现在呢!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学会替我洗澡,德拉马歇,你把海绵挥来挥去,这么卖力,我却什么也感觉不到。当我说你不该把我压伤,我的意思并不是我想站在这里着凉。我会跳出浴盆就这样跑走。”

但她并没有把这个威胁付诸行动——事实上,她自己一个人也根本办不到——德拉马歇似乎因为担心她会着凉,抓住了她把她按回浴盆里,水花四溅的声音啪地响起。

“你就会这样,德拉马歇,”布鲁内妲稍微放低了声量说,“甜言蜜语,每次你做了什么坏事就会甜言蜜语。”接着安静了一会儿。“现在他在吻她。”鲁滨孙扬起了眉毛说。

“接下来要做什么工作?”卡尔问。既然决定要留下来,他也就想马上尽到职责。鲁滨孙没有回答,卡尔留他独自坐在沙发上,自己动手把漫漫长夜里被睡觉者的重量压得紧实的大床位拆掉,把每一件东西整整齐齐地叠好,大概已经好几个星期没人这么做过了。

“你去看看,德拉马歇,”这时布鲁内妲说,“我想他们是在拆我们的床铺。每一件事情我都得考虑到,没有片刻安宁。你对他们两个要严格一点,否则他们就会为所欲为。”“这肯定是那个讨厌的小家伙勤劳过度。”德拉马歇喊道,可能想从洗澡间里冲出来,卡尔已经扔掉手里的所有的东西,幸好布鲁内妲说:“别走开,德拉马歇,别走开。唉,这水真热,弄得人好疲倦。留在我身边,德拉马歇。”这时候卡尔才注意到水蒸气从那两个柜子后面不断升起。

鲁滨孙吃了一惊,把手放在脸颊上,仿佛卡尔闯了什么祸。“把一切都保持原状,”德拉马歇的声音响起,“你们难道不知道,布鲁内妲洗过澡后一向还要再休息一小时吗?你们把事情弄得一团糟。等着我来教训你们。鲁滨孙,你大概又在做白日梦了吧。你,所有发生的事我都要你一个人负责。你得要管好这个小伙子,这里的家务事不是按照他的意思来料理。叫你们拿什么来,你们不拿来,不叫你们做什么的时候,你们倒勤快起来。滚一边去等着,等用得到你们的时候再出来。”

但是这一切随即被抛到脑后,因为布鲁内妲慵懒地低语,仿佛她被热水给淹没了:“香水!把香水拿来!”“香水!”德拉马歇大叫,“你们快去拿!”好啊,可是香水在哪儿?卡尔看着鲁滨孙,鲁滨孙看着卡尔。卡尔察觉在这件事上他得要独自想办法,鲁滨孙根本不知道香水在哪儿,就只会趴在地上,把两条手臂伸到沙发底下到处摸,可是弄出来的就只有一团团灰尘和女人的头发。卡尔先是急忙跑到就在门边的洗脸台去,可是洗脸台的抽屉里只有旧的英文小说、杂志和乐谱,而且塞得太满,一旦把抽屉打开,就无法再关上。与此同时,布鲁内妲唉声叹气地说:“香水,怎么这么慢哪!我今天到底还拿不拿得到我的香水!”布鲁内妲如此不耐烦,卡尔自然无法彻底搜查任何地方,必须依靠表面的第一印象。香水瓶不在放盥洗用具的盒子里,盒里就只有又旧又小、装着药物和软膏的瓶子,其他的东西反正都已经被送进洗澡间了。也许香水瓶是在餐桌抽屉里。可是在前往餐桌的途中——卡尔一心只想着那香水,其余什么也没想——他和鲁滨孙猛然相撞,鲁滨孙刚才终于放弃了在沙发下寻找,依稀意识到香水的位置,盲目地对着卡尔跑过来。两人脑袋相撞的声音清晰可闻,卡尔没有吭声,鲁滨孙虽然没有停下脚步,为了减轻疼痛却不停地大喊大叫。

“他们没有去找香水,反而打起架来。”布鲁内妲说,“这种料理家务的方式会弄得我生病,德拉马歇,我肯定会死在你怀里。”接着她打起精神大声说,“我必须拿到那瓶香水,非拿到不可。没有拿来之前我不会离开这浴盆,哪怕我得在浴盆里待到晚上。”她用拳头往水里一敲,响起水花四溅的声音。

可是那瓶香水也不在餐桌抽屉里,虽然那里放的全都是布鲁内妲的化妆用品,像旧粉扑、胭脂罐、发刷、小束鬈发和许多乱七八糟粘在一起的小东西,但是香水不在那里。鲁滨孙还一直大呼小叫地在堆着上百个盒子和匣子的角落里找,把它们一个一个地打开来乱翻,里面总有一半的东西掉在地板上并且留在那里,大多数是缝纫用品和书信,有时他向卡尔摇头耸肩,表示他什么也没找到。

这时德拉马歇穿着内衣裤从洗澡间里冲出来,同时听见布鲁内妲在阵阵抽泣。卡尔和鲁滨孙停止寻找,看着德拉马歇,他全身都湿透了,脸和头发也在滴水,大喊道:“现在你们快去找!”“这里!”他先命令卡尔去找,接着再命令鲁滨孙“那里!”卡尔真的去找,而且还检查了鲁滨孙被命令去找的地方,但是他也没找到香水,就跟鲁滨孙一样,鲁滨孙找得没那么卖力,却更卖力地歪着脸注意德拉马歇的行踪,德拉马歇在有空地的地方跺着脚走来走去,肯定恨不得把卡尔和鲁滨孙都痛揍一顿。

“德拉马歇,”布鲁内妲喊,“来替我擦干吧。反正他们两个找不到香水,只会把所有的东西都弄乱。叫他们别再找了。马上!把手上所有的东西都放下!什么都别再去碰!他们大概是想把这间公寓变成猪窝。如果他们不住手,你就揪住他们的领子,德拉马歇!他们还在弄,刚刚又有一个盒子掉在地上。叫他们别捡了,把所有的东西都搁着,离开房间!等他们出去后把门闩上,到我这儿来。我已经在水里躺太久了,腿都冷了。”

“马上来,布鲁内妲,我马上来。”德拉马歇喊道,赶着卡尔和鲁滨孙到门口。不过他在放他们出去之前,交代他们去取早餐,并且想办法去借瓶好香水来给布鲁内妲。“你们这儿实在又脏又乱,”卡尔在门外的走廊上说,“等我们拿了早餐回来,我们就得开始整理。”

“要是我没病得这么厉害就好了。”鲁滨孙说,“而且这算什么对待!”布鲁内妲在他和卡尔之间不做丝毫区分,这肯定令鲁滨孙伤心,毕竟他已经伺候了她好几个月,而卡尔昨天才来。但这也是他自己活该。卡尔说:“你得要振作一点儿。”不过,为了不让他完全陷入绝望,卡尔又加了一句,“这只会是一次性的工作。我会替你在那些柜子后面铺个床位,等到一切稍微整理就绪,你就可以整天躺在那里,什么事都不必再管,很快就会恢复健康。”

“所以说,现在你也看出我的情况了。”鲁滨孙说,别开了脸,以求和他的痛苦独处。“可是他们会让我安稳地躺着吗?”

“如果你这么希望,我会亲自去跟德拉马歇和布鲁内妲谈这件事。”

“布鲁内妲哪里会体谅人?”鲁滨孙喊道,并未事先告知卡尔就用拳头推开了他们刚刚走到的一扇门。

他们走进一间厨房,看来需要修理的炉子上正冒出一团团黑烟。一个卡尔昨天在走廊上见过的妇人正跪在炉门前,徒手把大大的煤块放进火中,从各个方向审视着那团火,同时一边叹气,因为那跪姿对老妇人来说很不舒服。

看见鲁滨孙时她说:“当然啰,这个讨厌鬼也还要来凑热闹。”她吃力地站起来,把手搁在煤箱上,用围裙裹住炉门把手,关上了炉门。“现在都下午四点了,”卡尔吃惊地看着厨房的时钟,“你们还要吃早餐?你们这些家伙!”

“坐下吧,”接着她说,“等我有空再来招呼你们。”

鲁滨孙拉着卡尔在门旁一张小凳子上坐下,向他低语:“我们必须听她的。因为我们全靠她。我们的房间是向她租的,而她随时可以跟我们解约。可是我们实在没办法换地方住,我们要怎么把所有那些东西再搬走?布鲁内妲尤其无法搬运。”

“在这条走廊上难道没有其他房间可租吗?”卡尔问。

“没有人接纳我们,”鲁滨孙回答,“整栋房子里都没有人接纳我们。”

于是他们静静地坐在小凳子上等待。妇人一直在两张桌子、一个洗涤用的大圆桶和炉灶之间来回奔忙。从她的叫嚷中可以得知她女儿身体不舒服,因此她得一个人做所有的工作,即替三十个房客服务并提供伙食。再加上炉子也有毛病,食物怎么也煮不好,两个大锅子里正煮着浓汤,不管妇人用汤勺去检查了多少次,让汤从高处流下来,那汤就是煮不好,这想必得归咎于炉火欠佳,于是她几乎坐在炉门前的地上,用拨火钩在烧红的煤炭里拨弄。厨房里弥漫的烟雾呛得她咳嗽,有时咳得厉害,她能抓住椅子咳上好几分钟,别的事都不能做。她多次表示今天她将根本无法提供早餐,因为她既没有时间,也没兴致去弄。因为卡尔和鲁滨孙一方面奉命来取早餐,另一方面又无法强行取得早餐,听到这番表示便并不回答,而是跟先前一样继续静静坐着。

椅子上、脚凳上、桌上桌下都还摆着房客吃早餐后尚未清洗的餐具,就连地上一角都塞着一些。有些小壶里可能还有一些咖啡或牛奶,几个小碟子上还有剩下的奶油,从一个打翻的大铁罐里有饼干滚出来。是有可能用这些东西凑出一份早餐,如果布鲁内妲不知道这早餐是怎么来的,就完全无从挑剔。卡尔正在这样盘算,看了一眼时钟,他们已经在这里等了半小时,说不定布鲁内妲已经在发脾气,并且教唆德拉马歇对付这两个用人。这时妇人盯着卡尔,一边咳嗽一边喊道:“你们尽管坐在这里,但是不会拿到早餐。不过,再过两个钟头你们就能拿到晚餐了。”

“来,鲁滨孙,”卡尔说,“我们自己来弄早餐。”“什么?”妇人歪着头喊道。“您总要讲道理,”卡尔说,“您为什么不肯给我们早餐?我们已经等了半小时,够久了。我们该付的钱明明都付了,而且付的价钱肯定比其他人都好。我们这么晚才吃早餐对您来说肯定很麻烦,但我们是您的房客,习惯晚吃早餐,而您也得要稍微配合我们一下。今天因为令爱生病,情况对您来说当然特别困难,但是我们愿意用这些剩余的食物弄份早餐,若不是没有别的办法,而您又不肯给我们新鲜的食物。”

但是这妇人无意跟任何人好好商量,她似乎认为大家吃剩的早餐对这几个房客来说太好了,但另一方面她也受够了这两个用人的纠缠不休,因此抓起一个托盘,朝鲁滨孙的腹部推过去,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愁眉苦脸地明白她是要他端住这个托盘,以接住这妇人打算去张罗的食物。这会儿她虽然极其匆忙地摆了很多东西到托盘上,但是整体看起来比较像是一堆肮脏的餐具,而不是一份准备端上桌的早餐。接着妇人赶他们走,他们弯着腰急忙朝门外走去,仿佛害怕挨骂或挨打,在这当中卡尔就把托盘从鲁滨孙手中接过去,因为他觉得托盘在鲁滨孙手里不够安全。

在走廊上,等他们离房东太太的房门够远了,卡尔把托盘放在地上,坐下来,以便把托盘弄干净,把该放在一起的东西放在一起,也就是把牛奶倒在一起,把各处剩下的奶油刮在一个盘子上,接着除去所有使用过的痕迹,也就是把刀子和汤匙擦干净,把咬过的小面包切平,让整份早餐看起来像样一些。鲁滨孙认为这样做是多余的,声称他们的早餐看起来常常比这更糟,但是卡尔没有因此停手,还庆幸手指肮脏的鲁滨孙不愿参与这项工作。为了让他安静,卡尔随即分给他几片饼干和一个原先装着巧克力的小罐子,罐底还有厚厚一层残余,不过卡尔也告诉他只会给他这么一次。

等他们来到他们的公寓门口,鲁滨孙不假思索伸手就去按门把,卡尔拦住了他,因为毕竟还不确定他们是否可以进去。“哦,可以的,”鲁滨孙说,“现在他只是在替她梳头。”果然,在那尚未通风、被帘子遮着的房间里,布鲁内妲叉开双腿坐在扶手椅上,德拉马歇站在她身后,把脸弯得很低,梳着她那一头凌乱的短发。布鲁内妲又穿着一件宽松的洋装,但这一次是淡淡的玫瑰红,可能比昨天那件稍微短一点儿,至少几乎直到膝盖都看得见那双粗织的白袜。她对于梳头要梳这么久感到不耐烦,把厚厚的红舌头在嘴唇间舔来舔去,有时她甚至会喊着“哎呀,德拉马歇!”完全挣脱开来,德拉马歇则举着梳子安静地等她再把头摆回原位。

“去了真久啊,”布鲁内妲说,没有特别针对谁,又特别对着卡尔说,“如果你希望别人对你满意,你就得动作快一点儿。别拿好吃懒做的鲁滨孙当榜样。你们大概是已经在哪里吃过早餐了吧,我告诉你们,下一次我不容许这样。”

这话很不公平,鲁滨孙也摇着头并动着嘴唇,不过没有出声,然而卡尔却看出要对主人产生影响,唯有拿出毋庸置疑的工作表现。因此他把一张低矮的日式小桌从一个角落拉出来,铺上一块布,把带回来的东西摆上去。谁若是见过这份早餐的原貌,就会对这一切感到满意,否则的话是有可挑剔之处,这一点卡尔不得不承认。

幸好布鲁内妲饿了。在卡尔准备一切时,她满意地向他点点头,而且往往妨碍了他,操之过急地用她柔软肥胖的手随便拿起一口食物,那只手可能马上就会把所有的东西压扁。“他做得很好。”她咂着嘴说,拉着德拉马歇在她旁边一张椅子上坐下,他把梳子插在她头发上,准备待会儿再继续梳。德拉马歇看见那食物时也和气起来,他们两个都很饿了,伸手在那张小桌上急速地交叉来去。卡尔看出,只要尽量多带点食物回来就能令他们满意,想到厨房地板上还扔着各式各样尚能吃的食品,他说:“第一次我还不知道要怎么凑齐所有的东西,下一次我会做得更好。”可是还在说话时他就想起来自己是在对谁说话,他太过惦记事情本身了。布鲁内妲心满意足地向德拉马歇点点头,赏给卡尔一把饼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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