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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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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是个设防坚固的城市。一道外市沟,又一道内市沟,都有两丈多宽,两丈多深,拦着电网,隔十来公尺一个伏地堡,摆一挺机枪,隔两米多又是一个散兵掩体。两道市沟当间修着条环城铁路,火车来回转着警戒。市内的高楼上,马路上,到处有钢骨水泥工事。在市中心,更拿火车站,大石桥,正太饭店等做主体,挖满了枪眼,遍地是暗堡,高堡,伏地堡,一道壕沟,又一道壕沟,一层电网,又一层电网,重重叠叠,密密麻麻——叫做核心工事。

解放军是头一回打这样大城,自然有那信心不足的人想:“打不打得下呢?”

上级传达下来朱总司令的号召:“技术加勇敢!”战士们便提出“人到工事到”的响应,到处叫着:“多流汗,少流血!”“工事做得牢,炮弹打不着!”交通壕好像蜘蛛网,一直挖到敌人的前沿。挑战啊!竞赛啊!立功计划呀!每个连部都挂着石家庄的小地图,做一个演习的地堡,清风店新解放过来的战士报告内里情况。“诸葛亮会”开起来了,捉摸,讨论,大家想办法。林四牙在敌人方面混得久,摸得熟,想得最周密。有人耽心满街是钢骨水泥伏地堡,炸又不好炸,他一撩厚眼皮说:“别看皮表,其实光一层洋灰,一炸,哼,秃子头上的虱子,漏出来了!要不躲着走也行,房掏房,墙掏墙,不要走街。”

马铁头已经补了杜富海那个坑,摸着嘴巴子问道:“不走街,部队怎么运动得开呢?”

林四牙轻轻笑道:“要像清风店那样,忽隆忽隆挤一大堆,光剩吃亏了!城市楼房高,工事又多,应当拿互助小组做单位。”

外边闹哄哄地正讲究打技术,内里的敌人却打肿脸装胖子,说石家庄设有“永久性强固防御工事”,“铜墙铁壁,万无一失!”打个游击战、运动战嘛,共产党还有两套,要攻坚,力量差远了。哪知正是敌人自己给解放军送上门来的美国榴弹炮,山炮,野炮……轰隆轰隆,一齐开了火,不等敌人清醒过来——

铜墙铁壁的外市沟突破了!

环城铁路炸断了!

内市沟又突破了!爆炸的黑烟正往上升,龙起云便带着人冲进黑烟,楔入市区。这天正是一九四七年十一月十日,靠近傍晚,四面的重炮连成一个音,突破口到处是爆炸的红光,一闪一闪的,好像雷电。大火烧起来,遍地都是,烘烘的,形成一片火海。敌人从好几处侧射,子弹飞得很低。龙起云一扬头,耳朵旁刺地一声,帽子歪了。摘下帽子一看,刚巧打了个窟窿,望着卢文保笑道:“呵,上靶不上环!”

市内倒是挺静,大马路上不见个人。营长来了命令:龙起云这个连做第一梯队,朝市中心挺。当下把三个排分散开,贴着墙根一条线前进。每个排又分成三个班,马路左首一个,右首一个,机枪班在后边支应两面,像个大蟹子钳。马铁头那个班就是大钳当中的一个,又分做三个战斗小组,林四牙、李全喜各带一个,他本人带一个压后,形成个三角,慢慢搜索着前进。

冬天日子短,早黑了。队伍漫过几座楼房,也不见动静。忽然听见李全喜按着规定的记号拍了三下枪把子,马铁头连忙赶过去。李全喜把嘴凑到他的耳朵上说:“你瞧,里边有人呢!”原来到了个大院前,里边有座楼房,点得灯火通明,窗上乱晃着人影。

马铁头跟机枪班接上头,带着摸进院,吩咐架起机枪,远远趴下,自己悄悄闪到楼房旁边,隔着玻璃窗一望,只见屋里东倒西歪的净是敌人,有的睡觉,有的掷小骰,靠窗有伙人围着盆炭火说话。当中一个叹口气道:“哎,这个炮啊,还说人家没炮呢!军长的消息也不知是真是假,怎么背后都噪噪着?”一个冬瓜脸的人道:“谁说是假的?我亲自听那些放回来的人说的。他们的鼻子眼也都好好的,从前说剜心挖眼的事也是瞎话。”先前那个便说:“回来做什么?大炮打死了,没人买棺材,死到督战队手里更冤枉!”第三个人忙道:“说话可得留点神,叫人加个通匪的罪,脑袋该搬家了!……前面打的怎么更紧,你也不看看去?”那个冬瓜脸便站起来,顺手拿起把腰刀,懒洋洋地往外走。

马铁头赶紧退回来,蹲到黑树影里,等那人走到跟前,一下子跳起来,刺刀堵住了他的心口窝。那人吓得刀也掉了,接着笑道:“老兄,你是哪一部分的,别闹误会了?”马铁头明白他是真误会了,有意诈他道:“你不是解放军的坐探?”那人急得辩白道:“什么话?我就是这个营部的侦察!”马铁头笑道:“你要叫解放军俘虏了怕不怕?”那人生起气来:“我干么要叫他们俘虏去呢?”马铁头忍着笑往亮处一闪,露出前胸的符号。冬瓜脸吓傻了,像个泥胎子塑在那儿。马铁头笑着解释道:“不用怕,解放军保证宽大。”那人透出口气道:“知道,知道,早听说了。你们莫非会腾云驾雾,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就进来了?”马铁头说:“进来的多着呢,到师部就有十来个团,师长也抓住了。你能领我去缴营部的枪不能?”东瓜脸认为大势已去,爽爽快快应道:“能!”马铁头朝后虚张声势叫道:“一连向左,二连向右,三连跟我来,带两挺机枪上来!”林四牙机灵地应了一声,跟着机枪跑上去。

靠前一走,楼里听见咋唬,打了两颗手榴弹。冬瓜脸连忙喊道:“别打,是我!”里边说:“怎么嚷呢?”马铁头接嘴道:“发生误会了。”一面说一面跑上去,瞅不冷拿机枪堵住楼门。敌人都发了毛,动弹不得。冬瓜脸从旁劝道:“转遭都包围好了,咱们一动,就死无葬身之地!赶紧缴枪吧,也好找条活路!”靠门口的先扔下枪,随着砰拉叭拉一阵,扔得满地都是。林四牙马上架起敌人的歪把子,马铁头挥着手喊:“靠外带!”

什么地方忽然响了枪。原来楼窗上,楼梯口,都探出敌人的机枪。真疏忽!光顾下边,忘记楼上会有人!一个俘虏说:“是我们营长在上面!”怪不得还耍死狗。马铁头喊话,楼上也不理。冲又不好冲,只能使手榴弹往上砸,也砸不准。大伙正在瞪着眼发急,楼上忽然连炸了好几声,一时只听见大呼小叫的,楼板踩得通通乱响。趁这个乱劲,马铁头领着人跑上楼去,却见李全喜带着本组几个人把敌人都逼到墙角上,两挺机枪也抢到手。敌人的营长戴着顶“牛bi朝天”帽,威风也灭了,两手举得比谁都高。

马铁头乐得大声问道:“老李,你是从哪攻上来的?”

李全喜也不多说,憨头憨脑地笑着朝后楼一个小窗指了指,一边拿手抹去满脸网的蜘蛛丝。你瞧他不声不响的,摸摸索索的不知从哪搜寻到一架梯子,悄悄钻进小窗来,冷不防把敌人都吓昏了。刚才爬梯子,他弄掉一只鞋,又没穿袜子,光脚走在冷地板上,里里外外忙着收枪,真够受的。地板上丢着几双破鞋,他顺手拾起一只穿在脚上,走几步又停下,一撩脚把鞋甩掉,难为情地望着马铁头说:“我又犯农民意识了!雁过留声,人过留名,挨点冻不算啥,城市纪律要紧!”便用自己的手巾包起脚来。

也有人望着沙发上的丝绒眼馋,想用刺刀割下来做棉鞋垫,李全喜就说:“同志啊,东西有限,名誉不好!这是咱们自己的城市了,弄坏了,花钱修,也是自己的钱!”

营部派人接收了俘虏,队伍像把锥子,继续朝前钻。摸不清哪儿有敌人,怕吃亏,全排便分做两拨,马铁头这个班带着挺机枪走楼顶上,盖顶警戒,另一个班配着挺机枪在楼底下挖房子,掏墙,打邻居交通前进。

天阴着,也没个星星,估摸着有半夜了。站在楼顶上一望,四面炮火闪着红光,炮弹一炸,楼房也震得打颤。市内好几处发生了枪声,想必又突进几路来。马铁头等人在楼顶上一会跳,一会窜,一会爬,一会又朝下溜,压到哪里,楼下也进到哪里。将要搜索完一条街,林四牙眼快,影影绰绰瞭见前面街口安着挺机枪。他一时一刻也没忘记立功计划,总想胜过旁人,心里更有个热辣辣的愿望,便从马铁头要到任务,下楼去跟排长联络。排长要派人两面包抄,林四牙道:“斗智不斗力,这事交给我一个人就行了。”当时闪到街上,大辣辣地走在马路当间,冲着机枪一直过去。敌人听见脚步响,喝问道:“哪一部分?”林四牙赚他道:“自己人。”一面走到眼前,见枪口正对着他,灵机一动说:“敌人都过来了,你们怎么还做梦?”敌人岔了声问道:“在哪?”林四牙胡乱朝旁边一指,趁敌人回头的当儿,伸手把枪口一推,一把抓过枪来,恰好对准了敌人,嘴里说道:“这不就在这!”

从俘虏嘴里知道前面便是敌人三十二师的师部,还有炮。马铁头一帮人都下了楼,全排又摆成三角形,由一个俘虏领路,朝师部搜索前进。不一会,马铁头等人逼近个大院,里边黑糊糊的,也不见啥,光看见右首有一溜马棚,马嚼的秆草咯吱咯吱响,也有刨蹄子的。马铁头叫林四牙那一组顺着马棚搜索,李全喜贴着左墙根,自己居中。走到尽头,来到一道横墙前,只见墙上有个窟窿,墙下一个防炮洞,里边发出一片齁齁的鼾睡声。隔着墙,望得见有两尊黑糊糊的大炮,还有一辆装甲车。马铁头急忙拍着枪把子,那两个组立刻赶过来。他做个手势叫李全喜守住洞,又把林四牙靠窟窿一推,林四牙立即带着人钻过墙去。他自己那组人迂回到隔院的正门,轻手轻脚摸进去,却叫守炮的敌人发觉了,气虎虎地喝道:“干什么的?到这瞎串!”

马铁头骗他道:“师部来的。敌人进了街,有紧急情况!”

装甲车上的机枪手骂起来道:“操他娘的!水筲没梁,都是饭桶,怎么就叫人进来了?”

马铁头道:“你下来,我给你说!”

机枪手粗声说道:“说就说吧,何必下去!”一面却立起身,从顶盖上跨出一条腿,才要往下跳,有个战士沉不住气,先自喊道:“缴枪不杀!”机枪手立时缩进去,也来不及关盖,抓住机枪就扫,瞅不冷脖子上却挨了一刺刀,人断了气,枪也断了气。这是林四牙从后边跳上去干的。

几个炮手吓掉了魂,钻进墙窟窿想跑,李全喜他们拦住喊道:“缴枪!缴枪!”防炮洞里的炮兵射手和弹药手睡得迷离模糊的,还当是做梦,慌慌张张也举起手来。

可惊动了核心工事的敌人,响了六零炮,打得挺密。有人趴下去躲,林四牙拉着他跑开说:“跑过去就没事了。这种炮一打一个梅花形,不动准挨揍!”贾团长传来命令,说敌人已经混乱,不要再剥皮,干脆动手掏心。全连一汇合,马上协同旁的连队朝核心工事进攻。刚逼近车站,就听见踢蹬咕咚踢蹬咕咚一阵紧响,一辆火车头闪着雪亮的光,直冲过来,枪炮立时像飞沙走石一样,拦住了去路。战士们赶紧隐蔽好,只见一辆坦克横在火车上,火车后尾又拖着一列铁甲车,飞似的开过去,转眼又开回来。战士们恼了火,照着铁甲车一顿乱枪,那物件却像个大狗熊叫蚊子叮了几口似的,满不在乎,照样忽忽地过来,忽忽地过去,拿火力逼住人,简直不肯离开这一带了。

龙起云窜到前边,一个劲叫:“战防炮!战防炮!叫战防炮上来!”偏巧战防炮一时运不上来。敌人的坦克和铁甲车可得了意,又是炮,又是枪,沿着铁道来回扫,你进也进,你退也退,你想越过铁道去,几回都把你的队伍插断,受了损失。

龙起云真急了眼,抡着驳壳枪喊道:“崩!崩!拿炸药崩!”当时已经薄明,能够辨出人影了。只见两个战士跳起来,一个抱着炸药,一个拿着小铁锨,哈着腰朝前飞跑。跑到半路,铁甲车却像通人事似的,猛地转回来,一阵机枪,两个人都扑倒了。铁甲车开过去后,拿锨的跳起来又跑,抱炸药的却不动了。马铁头急得冒汗,蹦起来就往前上,另一个人却先一脚窜出去了。这是林四牙。他的两腿像是车轮子,赶上去捡起炸药,奔命似的奔到铁道上。拿锨的早跪在那儿,拚命挖坑。挖呀!挖呀!赶快挖呀!刚挖一半,火车头就开过来了,灯光发红,照得两个人没一点遮掩。林四牙把同伴一推,躺到铁轨旁边,不跑,也不动。车头照直冲过来了,子弹像泼水似的,打得他的脚一麻,腿也一震。这时他脑子里什么不想,只有一个念头:炸!炸!一定要把敌人炸成烂泥,炸得稀碎!铁甲车碾过去了,他爬起来摇摇同伴,死了。死也要炸!他拿起铁锨,浑身的力气都度到手上,接手又挖。可是杂种操的,铁甲车明明存心作对,屁股一偎,立时又退回来了。离他只剩四十公尺了,三十公尺了,二十公尺了……他把炸药埋到坑里,一拉火,扭头就跑,跑出十来步,腿一软,扑通地摔倒。他的腿脚都挂了花,满是血,又痛又软,再也迈不动步。不跑又怎么行呢?炸药马上要响了!就咬着牙,连滚带爬,往前死挣。这当口,红光一闪,嗡地一下,前后铁甲车一阵乱碰,滑出轨道,翻了几辆,就像那仰巴壳的王八,干蹬腿,再也翻不过来了。

龙起云扩着嗓子叫了声:“冲啊!”抡着驳壳枪,闪着大身量,第一个冲上前去。他不睬铁甲车,也不抓俘虏,三步两步跳上火车,爬到坦克顶上,拿枪敲着铁盖,朝下叫道:“开!开!开了没事!”下边不响,他气得又叫:“不开老子就再崩你!”坦克盖吓得揭开了,他钻进去,朝前一指喝道:“掉转炮口!”炮口转了。“开炮!”炮就响了,咚的一声,正好落到正太饭店去。龙起云喝起彩来:“打得好!再来!”于是咚咚咚,一发连一发,一发也不落空。突击队早越过铁路,冲进核心工事去了。……

林四牙看得热眼,忘了痛,爬起来又要冲,有人却把他搀住,扶他躺下。卢文保的大眼闪着火热的感情,连连说道:“四牙,你该立功,你该立大功!”一面撕碎自己的衬衣,替他绑伤。林四牙心里那个热辣辣的愿望拨浪地跳出来,眼睛直挺挺地望着卢文保,想说又不知道该不该说。

卢文保一抬头觉察他的眼神,探过身子问道:“四牙,你有什么话说么?”

林四牙轻轻说道:“指导员,我只够立功的条件么?”

卢文保没弄清他的意思,直愣愣地望着他。林四牙耷拉下厚眼皮说:“我不知道够不够入党的资格?”

卢文保一把抓住他的手,提高嗓音说:“不够?你还不够?你为了解放石家庄二十几万人民,流了血,性命都不顾,石家庄的人民就是你最好的介绍人!我现在就代表组织,批准你入党!”

林四牙又是欢喜,又是感动,唰地流下泪来,硬撑着坐起身,抓住卢文保的胳膊说道:“指导员,只要我不死,我一辈子都要把命交给人民!”只在这一霎那,他才从心眼里明白一个道理:个人的争强好胜,狗屁不值,只有跟人民的解放事业结合—起,光荣才真光荣,英雄才真英雄。正是这种革命的英雄主义燃烧着杜富海,燃烧着龙起云,燃烧着马铁头,燃烧着李全喜,更燃烧着千千万万个战士。现在这千千万万个战士正从四面包围了核心工事,动手要干净彻底全部地消灭敌人。……

西北风吹得正紧,呜呜的,刮得满树的干叶子哗哗直落,绕地打滚。也不知从哪来那么多乌鸦,叫炮火震蒙了,满天都是,乱飞乱叫,天却已经大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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