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曼在与布莱德太太会面后的第二天回到了巴黎。在普瓦捷的翌日,他反复阅读藏在皮夹子里的那张小纸条,思考怎么应对这一情况。他不觉得普瓦捷是一个令人愉快的地方,但在那儿时间过得似乎特别快。他再次在豪斯曼大道安顿下来,然后来到了大学路,询问德·贝乐嘉老夫人的女门房,老夫人是否已经回来。女门房告诉他老夫人和侯爵先生前天就回来了,并透露他们都在家中,如果他想见他们,可以进去。这个脸色苍白的小老太说这话时从德·贝乐嘉府邸昏暗的门房里探出头来瞪着他,露出不怀好意的微笑,那笑容在纽曼看来似乎是在说:“胆大就进来吧!”显而易见,她对这个家庭目前发生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她所在的位置让她能够感受到这个家任何脉搏的跳动。纽曼站了一会儿,捻了捻胡须,望着她,突然转身走了。不过,这并不是因为他不敢进去——当然,如果他要进去,他也怀疑自己是否能够不受任何阻拦地见到德·辛特雷夫人的至亲。羞耻心——也许是极度的羞耻心——还有极度的犹疑让他望而却步。他在思考着自己的雷霆计划,他太爱这个计划了,不愿放弃。他似乎在电闪雷鸣里正高高将它举向空中,举过自己牺牲品的头顶,仿佛能看见那些仰起的苍白面孔。天底下很少有这样的面孔,我已经暗示过的那苍白的亮光,让他如此亢奋,他要从容地啜饮这令人回味的雪耻佳酿。还须补充的是,他并不明确该如何设法亲眼见证自己这个计划的实施,给德·贝乐嘉老夫人递送名片反而是画蛇添足,她看后定然不会见他。可是他又不能直接强行冲到她的面前,他对此甚是头疼,最后他想到也许只有采用没有多少把握的写信方式了,他只好自我安慰地想,写信有可能让他们见上一面。他回到家,感觉精疲力竭——必须承认,处心积虑策划雪耻是一个相当辛苦的过程,在无数个方案中才能找到一个令人满意的。他倒在一张铺有锦缎的太师椅上,伸开腿,双手插在兜里,望着反射在豪斯曼大道对面豪华屋顶的夕阳渐渐褪去,开始慎重地构思写给德·贝乐嘉老夫人的书信。正在他全神贯注凝思之时,仆人推开门彬彬有礼地说:“布莱德太太来了!”
纽曼振作起精神,心里又燃起了希望,不一会儿,就看到与他在星光闪烁的福乐里雷山顶相谈甚欢的受人敬重的那位女士正站在自家门口。布莱德太太这次拜访穿的服装和上次他们见面时穿的完全一样。看到她高雅的外表,纽曼心里一怔。此时,家里还没有掌灯,借着薄暮的亮光,布莱德太太神情凝重地从她宽大的软帽阴影下注视着他,纽曼觉得很难把眼前这个人和她仆人的身份联系起来。他非常温和地向她问好,请她进来坐下,让她有种如沐春风的感觉。在这温暖和煦的旧式客套里可能既有愉快也有忧伤的情绪,她尽力遵循指令照办。她并不是不屑于自己受到的礼遇,那只会让人觉得可笑,她在努力让自己这样一个出身卑微的人表现得有教养,对她来说,局促不安会显得矫情。不过,显而易见,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有机会来到这栋位于新大街的富丽堂皇的住所,在暮色中拜访一位友善的单身绅士。
“先生,我真的希望自己没有记错这个地方。”她喃喃道。
“记错?”纽曼大声道,“为什么?您没记错,就是这个地方,您知道。您已经为我工作了,作为管家的工资两星期前就开始计算了。我告诉您我的家需要有人管理!为什么不脱掉软帽安顿下来呢?”
“脱掉我的软帽?”布莱德太太显然有些胆怯地说,“噢,先生,我没有工作用的帽子。对不起,先生,我不能穿着我最好的衣服打扫卫生。”
“别在意您的衣服,”纽曼意兴盎然地说,“您将来会有比这更好的衣服。”
布莱德太太表情严肃地盯着他,双手护着自己早已褪色的缎纹裙子,生怕有人要立即抢走似的。“噢,先生,我喜欢我自己的衣服。”她喃喃道。
“不管怎么说,我希望您已经摆脱了那些讨厌的人。”纽曼说。
“当然啦,先生,我不是已经到这里来了嘛!”布莱德太太说,“我能告诉您的就是,坐在您眼前的就是可怜的凯瑟琳·布莱德,看到这个地方我觉得有点儿怪怪的,我都不认识自己了,想不到我会这么胆大,不过,的确,先生,我的勇气都超出了我自己的想象。”
“噢,好吧,布莱德太太,”纽曼亲切地说,“不要有不自在的感觉,现在是放松自己来让自己高兴的时候了,您知道的。”
她又开始说话,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我想我会更体面,要是我能……要是我能……”她声音颤抖得说不下去了。
“要是您能放弃现在拥有的一切?”纽曼好心地补充道,猜测她是想说关于养老的事。
“要是我能放弃一切,先生!我唯一想要的是一个体面的新教徒葬礼。”
“葬礼!”纽曼大声说了一句,随即爆发出一阵大笑,“为什么?现在谈葬礼未免令人伤感,言之过早了,只有不诚实的人才会想要把自己葬得体面,像你我这样的老实人好活的时间还长着呢——让我们一起好好地生活吧。好啦!您有带行李吗?”
“我的箱子上了锁,用绳子捆起来了,不过,我还没有对老夫人讲。”
“那就对她讲吧,讲完后,希望您还是能来!”纽曼大声说。
“会的,先生。我已在老夫人的更衣室里待了好几个小时。不过,接下来将是最长的一次了,她会指责我忘恩负义的。”
“噢,”纽曼说,“那您可以指责她谋杀——”
“噢,先生,我不会的,我才不会干那样的事。”布莱德太太叹了一口气。
“您不打算说有关她的任何事?留下跟我说更好。”
“如果她说我是忘恩负义的老女人,”布莱德太太说,“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不过,那样更好,”她轻轻补充道,“她永远都是我的老夫人,那将是更体面的事。”
“我等着您回来,成为您的绅士,”纽曼说,“那样也还是很体面的!”
布莱德太太起身,低眉站了一会儿,然后抬头望着纽曼的脸,慌乱之下又恢复了彬彬礼仪。她全神贯注地看着纽曼,那么专注,时间长得让他觉得都有些尴尬了,终于她轻声说道:“先生,您脸色有些不大好。”
“那是自然的,”纽曼说,“我感觉什么都不好,狂热与冷漠、快活与无趣、活跃与腻烦这些强烈的感觉会同时出现……唉,整个是相当的紊乱。”
布莱德太太无声地叹了口气。“如果您不怕再乱,我想告诉您一件让您感觉更不开心的事,是关于德·辛特雷夫人的。”
“什么事?”纽曼问道,“是说您没有见到她?”
她摇了摇头:“的确是,先生,可能再也见不到了,那是让人黯然神伤的事,包括老夫人和德·贝乐嘉先生都见不到她了。”
“您的意思是说她把自己封闭起来了。”
“封闭,封闭。”布莱德太太声音很低地说。
片刻,这两个字像铁锤一样敲击着纽曼的心脏,他向后靠了靠,盯着眼前的老太太:“他们试过去看她,而她不愿……不能?”
“她拒绝了……是永远拒绝!我从老夫人自己的侍女那里听来的,”布莱德太太说,“而她是听老夫人亲口讲的,她对侍女讲这个事时一定很震惊,德·辛特雷夫人现在不想见他们。现在老夫人只有一次机会,过了这会儿,她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您意思是说别的女人——那些母亲、女儿、姐妹,她们怎么称呼?——是她们不允许辛特雷夫人见自己的亲人?”
“她们称之为教规,或者是勋爵士团规则,我想,”布莱德太太说,“加尔默罗教没有如此严格的规定,管教所里的坏女人与她们相比算是好女人了。她们披的棕色斗篷——是女管理员 [242] 告诉我的——破烂得您都不会用来做鞍褥。可怜的伯爵夫人是那么喜欢柔软的衣服,她从来就讨厌僵硬的材质!她们睡在地上,”布莱德太太继续说道:“她们还不如……还不如……”——她犹豫着用谁来打比方——“她们还不如修补匠的妻子,她们放弃了一切,甚至连她们可怜的奶妈呼唤她们的乳名都不要了。她们抛弃了父母、兄弟姐妹——更不要说其他人了,”布莱德太太详细地补充道,“在斗篷之下,她们随便裹些衣物,腰间拴根绳子。冬天夜间起床,走到冰冷的地方向圣母马利亚祈祷。圣母可真是一个铁石心肠的女人!”
布莱德太太详细讲述着那些骇人听闻的真实情况,只见她双目无神,面色苍白,两手紧握着藏在她的缎纹裙摆里。纽曼悲叹一声,身体前倾,双手抱着额头。很长一段时间,两个人不再言语,只有壁炉架上那只镀金大钟的“嘀嗒”声时不时地打破宁静。
“那个地方在哪儿?……那个修道院在什么地方?”纽曼终于抬起头问道。
“我发现有两家修道院,”布莱德太太说,“我想您会想要知道——尽管它们很糟。一家位于摩西拿大街 [243] ,他们打听到德·辛特雷夫人就在那里。另一家在地狱街,多么可怕的名字,我想您清楚它意味着什么。”
纽曼站起身,走到房间的另一头。当他再走回来时,布莱德太太已经起身,双手交叠着站在炉火旁,“告诉我,”他说道,“我可以接近她吗?——哪怕不见她?我可以在她所在的地方透过栅栏或类似的方式看她吗?”
据说所有的女人都喜欢痴情的男人,虽然布莱德太太清楚自己的本分,身在仆人的“位置”,就像运行在轨道的行星(布莱德太太还从未有意识地把自己比作行星),但此时她身上更添了几分母性的忧伤。她侧头凝视着自己的新雇主,一时间也许觉得好像自己四十年前也曾把眼前的这个男人揽在怀中。“没用的,先生,那样只会让她似乎越离越远。”
“不管怎样,我要去那里,”纽曼说,“您是说摩西拿大街吗?她们自己怎么称呼那个地方?”
“加尔默罗。”布莱德太太回道。
“记住了。”
布莱德太太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说:“我有责任告诉您,先生,”她继续道,“修道院有个小教堂,有些人可以在礼拜天进去做弥撒。您是看不见关在那里的可怜的人儿的,不过有人告诉我您可以听见她们唱歌。她们还有心情唱歌,那可真是个奇迹!我会抽个礼拜天大胆去试试,我似乎有一半的把握能分辨出她的声音。”
纽曼非常感激地看着眼前这位客人,然后伸出手,和她握了一下。“谢谢您!”他说,“如果能进去,我也会去。”过了会儿,布莱德太太恭敬地表示告退,但是纽曼拦住了她,并交给她一支点燃的蜡烛。“这儿有五六间空房,”说着,他指向一扇敞开的门,“去看看那些房间,您自己挑一个最喜欢的房间住。”一开始听到这个机会,布莱德太太有些不知所措,想要推辞,但架不住纽曼温柔而又鼓励的催促,就拿着晃晃悠悠的蜡烛走向那昏暗的房间。她去了大约一刻钟,这个时候纽曼就在房间来回踱步,时不时停下望着窗外豪斯曼大道上的灯光,然后又踱起步来。显然,布莱德太太越看越有兴致,不过,最终她还是回来了,把烛台放在壁炉架上。
“喂,选好了吗?”纽曼问。
“选一间?先生,那些房间对我这样一个脏老太婆来说都太好了,没有一间不是镀金的。”
“只是些金箔,布莱德太太,”纽曼说,“您住进去,金箔不久就会磨掉的。”说着,他抑郁地一笑。
“噢,先生,那镀金很厚,不是那么容易脱落的!”布莱德太太回道,摇了摇头,“刚才去的时候,我四处看了看,先生,我估计您还不知道,墙角是可怕的地方。您的确需要一位管家,太需要了,而且是一位整洁的擅长做家务的英国女管家。”
纽曼表示赞同她的意见,说自己毫不怀疑整个家脏乱差极了,她的能力足以承担整理任务。布莱德太太又高高举起那只烛台,同情地环顾客厅四周,然后表示接受这项任务,可恰恰是因为这种认真的个性导致她与德·贝乐嘉老夫人的决裂。说完,她屈膝行礼告退了。
第二天,她便带着自己的物品回到了豪斯曼大道的新家,纽曼走进客厅,发现她正跪在沙发前缝补一些脱落的流苏。纽曼问她离开自己的前女主人有什么感受,她说与其待在她的身边惶恐不安,离开要轻松多了。“先生,我是一个非常客气的人,但是上帝告诫我好女人不必惧怕坏女人。”
“一点儿没错!”纽曼大声道,“那么她知道您来我这儿了吗?”
“她问我去什么地方,我提到了您的名字。”布莱德太太回道。
“那她又怎么说?”
“她非常冷漠地看着我,然后脸涨得通红,叫我离开。我已经做好了离开的准备,让那个英国马车夫把我仅有的箱子搬到楼下,并为我叫辆马车。可我下到楼下门口时,发现大门锁了。老夫人下令让门卫不要我出去,同时指派门卫的老婆——那个又丑又奸诈的老东西——乘马车去俱乐部叫德·贝乐嘉先生回来。”
纽曼拍了下自己的大腿。“她害怕了!她害怕了!”他开心地喊道。
“我也被吓到了,先生,”布莱德太太说,“不过,当时我也是气愤至极,对门卫大发脾气,问他有什么权利如此粗暴地对待一个正派的英国女士,而我在这个家已经生活了三十年,他那时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呢。噢,先生,我当时气势如虹,彻底让他折服,他拉开门闩,放我出去了。我承诺给赶车人一些好处,让他把车赶得快些,可马车走得慢极了,好像我们永远也到不了您这里的幸运之门。我现在还感到浑身发抖,刚才用了五分钟才把针线穿上。”
纽曼听完哈哈大笑,告诉她如果愿意,她可以找个年轻侍女替她穿针。离开时,他还自言自语嘀咕说那个老女人吓到了——她被吓到了!
回到巴黎后,尽管纽曼见了特里斯特拉姆太太好几次,但他并没有给她看自己藏在皮夹子里的小纸条。特里斯特拉姆太太说他行事似乎变得比较古怪——甚至比他可悲的境况应该造成的行为方式还怪。他真的绝望了吗?他看起来像是一个要生病的人,但她从没有见过他如此活跃,一刻也停不下来。有时候他坐在那里垂着头,看起来好像下定决心再也不会张口笑了;而在另一些时候,他又极不恰当地纵情大笑,胡乱开自己的玩笑。如果他这样做是为了忘掉自己的痛苦,那就真的有些太过分了。她请求他什么都可以做,但就是不要那样“怪异”。因为觉得自己对这件给他带来伤害的情事有几分责任,她实在不能容忍他的怪诞举止。只要他愿意,他可以悲伤,或者恬淡寡欲,可以生气,可以向她发脾气,责问她为什么胆敢干预他的命数。她自己向来都是屈服于命运的,容忍命运的任何安排。看在上帝的分上,只是不要让他这样神魂颠倒,那太让人讨厌了,就像是说梦话的人,总是让她惊骇不已。特里斯特拉姆太太表示这件事让她背负了沉重的道德包袱,问自己是否有充分的资格取代德·辛特雷夫人,这样她才会觉得内心稍有慰藉。
“噢,”纽曼说,“我们现在扯平了,最好不要又开新的账户!你可以某一天来埋葬我,但永远别嫁给我,那太让人难堪了。总之,我希望,”他补充道,“这件事没有什么不合逻辑的,下个礼拜天,我想去摩西拿大街的加尔默罗小教堂。你认识其中的一个天主教牧师——那个修道院院长,是吗?你知道,我在这里见过他,那个系着大腰带的慈母般的老绅士。请问问他我是否需要特别的许可才可以进入那个修道院,如果需要,请他为我搞张特别许可证。”
特里斯特拉姆太太喜形于色。“我很高兴你有求于我!”她大声说道,“除非那个院长被解职了,否则你进那个教堂毫无问题。”两天后,她告诉他一切安排妥当,院长很高兴为他效劳,只要他出现在修道院门口,进去没有任何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