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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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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纽曼被介绍给德·辛特雷夫人家人后的第三天,将近黄昏时分,他在自家桌子上看到了德·贝乐嘉侯爵的名片。翌日,他收到一张便条,说如果他肯赏光一起共进晚餐,老侯爵夫人将十分感谢。

尽管他很不情愿取消别的安排,但还是选择了赴宴。他被带到贝乐嘉老夫人之前见他的那间客厅,在那里他看到了令人尊敬的女主人,以及围坐在她身旁的全体家庭成员。噼啪作响的炉火照亮了整个房间,矮脚椅上坐着一位女士,她双脚伸到火前,火光映照着她那双粉红色的小拖鞋,她就是年轻的德·贝乐嘉夫人。德·辛特雷夫人坐在房间的另一头,腿上抱着一个小女孩,那是她哥哥乌尔班的女儿,显然她正在给她讲一个精彩的故事。瓦伦汀坐在一张靠近他嫂子的软凳上,他自然是对她说着恭维的闲话。侯爵站在壁炉前,一动不动,昂首挺立,手背在身后,摆出一副正式迎客的架势。

德·贝乐嘉老夫人起身向纽曼打招呼,那架势似乎在一分一厘拿捏着傲慢的分寸。“您瞧,就我们自己人,没有请其他人。”她表情严肃地说。

“很高兴您没有请其他客人,这样我们说话会更加方便。”纽曼说。接着,他把手伸向侯爵说:“晚上好,先生。”

德·贝乐嘉侯爵总是那么彬彬有礼,他虽然很注重自己的尊严,却显得有些焦躁不安。他开始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走动着,一会儿从高大的窗户向外张望,一会儿拿起书,然后又放下。年轻的德·贝乐嘉夫人向纽曼伸出手,既不看他,也没有移动身子。

“您可能认为她这是冷漠,”瓦伦汀大声说,“但其实不是,她这是热情的表示,说明她已经把您当作自己人看待了。现在,她已经很讨厌我了,所以总是看着我。”

“难怪我这么讨厌您,原来我是在一直看着您。”小侯爵夫人大声说道,“如果纽曼先生不喜欢这种握手方式,那我可以重新行一次礼。”

然而,我们的主人公却错失了这一诱人的优待,他已走向房间的另一头去找德·辛特雷夫人了。她看着他,并与他握了手,然后又继续给小侄女讲故事去了。她接着只讲了两三句,很明显那是故事中很重要的情节。她微笑着,声音变得低沉,小女孩睁着圆圆的眼睛盯着她。

“不过,最后年轻的王子娶了美丽的花神贝拉,”德·辛特雷夫人说,“然后把她带到粉红天空国与他一起生活。她在那里生活得很快乐,忘掉了所有的烦恼,每天乘坐五百只白鼠拉的象牙马车出去游玩。”她对纽曼解释说,“可怜的花神贝拉,她经历了太多可怕的痛苦。”

“她曾经半年没有任何东西吃。”小布朗奇说道。

“是的,但是半年后,她得到了一块像那只软垫凳那么大的馅饼。”德·辛特雷夫人说,“这让她又恢复了活力。”

“真是命运多舛啊!”纽曼说道,“您非常喜欢孩子吗?”他确定她很喜欢,但他希望她能亲口说出来。

“我喜欢和他们说话,”她答道,“我可以和他们谈论一些比成年人谈论的更严肃的话题。我对小布朗奇讲的可能是废话,但我们谈论的问题比我在成人世界里谈论的东西要严肃得多。”

“我希望您和我谈话时,也能把我当作小布朗奇那个年龄层的人。”纽曼笑着说,“那天晚上的舞会玩得开心吗?”

“开心极了!”

“您现在讲的就是我们成人在社交时讲的废话,”纽曼说,“我不相信您玩得很开心。”

“不开心也是我自己的原因,舞会布置得很漂亮,每个人都很友善。”

“您心里很清楚”,纽曼说,“您惹恼了自己的母亲和兄长。”

德·辛特雷夫人看了他一会儿,并没有立即回答。“是的,”她最后答道,“我承受了太多无法承受的东西,我没有勇气,庸碌无为。”她说这句话时略微加强了语气,但随后又变了声调,“我可能永远也经受不住美丽花神贝拉所经受的那些苦痛折磨,”她补充说,“哪怕有那些可预期的回报,我也受不了。”

晚餐时间到了,纽曼走到德·贝乐嘉老夫人的身旁坐下。餐厅在阴冷的走廊尽头,宽敞却昏暗。晚餐简单精致,纽曼想那些菜品会不会是德·辛特雷夫人预定的,并在心中十分希望是她安排的。当他坐在贝乐嘉家族这座古色古香的餐厅里、坐在这些贵族家庭成员中间时,他开始询问自己坐在其中的意义。老夫人会对他的到来有所回应吗?他是今晚唯一的客人,这对他自己来说到底是荣耀还是屈辱呢?他们觉得向其他人介绍自己是一种耻辱吗?还是说这是他们向自己表示独特的青睐?纽曼心中有所戒备,十分注意察言观色,满腹疑惑,但同时他又有点儿满不在乎。不管是好是坏,他已经坐在这里了,德·辛特雷夫人就坐在自己的对面。她左右两边有两只高高的烛台,她会坐在那儿待上一个小时,而这对纽曼来说已经足够了。晚餐进行得极其严肃庄重,他心里想是不是“古老的大家族”都是这种状态。贝乐嘉老夫人头抬得高高的,眼睛认真地盯着餐桌。她的脸很小,皮肤白皙,脸上有细细的皱纹,因此眼睛看起来有些突兀。侯爵似乎觉得高雅的艺术适合餐桌上谈论,是比较安全的话题,因为这不会过于曝光个人隐私。当听纽曼说到过欧洲所有的博物馆,他时不时地妙语连珠,赞赏鲁本斯画作几近肉色的色彩光泽和桑索维诺 [138] 的高尚品位。他的表现似乎说明他很紧张,害怕如果不说出一大串尊贵的名字,气氛就会不那么高雅。“他到底在害怕什么呢?”纽曼暗忖,“难道他认为我会和他针锋相对吗?”侯爵令他感到深深地厌恶,这是一个无须掩饰的事实。他从不曾对人有过如此强烈的个人反感,也不会因为旁边人神秘莫测的古怪气质而六神无主。然而,眼前的这个人却让他不容抗拒地产生对立,对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让他感到对方可能完全是个傲慢无礼、背信弃义之徒。德·贝乐嘉侯爵让他觉得自己就像光脚站在大理石地面上一样,但为了达成自己的心愿,纽曼自觉完全能够立得住,他想如果自己被大家接受了,德·辛特雷夫人心里会怎么想呢?从她的表情上并不能看出她对自己的看法,但能明显看到她想尽力保持优雅。年轻的德·贝乐嘉夫人也总是表现得很有礼貌,她总是心事重重、心不在焉,什么都听,却什么都没有听进去。她看看自己的裙子、戒指和指甲,似乎显得很无聊,让人困惑什么才是她所想要的社交消遣,对此纽曼后来才了解清楚。甚至连瓦伦汀对讲俏皮话的能力掌控也不那么到位,他的活泼是一阵一阵的,有些勉强,但纽曼注意到,在他谈话的间隙,他看上去很兴奋,眼神比平时更加神采奕奕。所有这一切给纽曼造成的影响是,他生平第一次不再是他自己了。他注意自己的一举一动,说话十二万分小心,决心如果需要他在晚宴上表演生吞推弹杆,他可能也会冒着危险照做不误。

晚餐过后,德·贝乐嘉侯爵提议纽曼去吸烟室坐一坐,然后就领着他和瓦伦汀到了一个陈旧发霉的小房间里,房间的墙上装饰着盖过印章的旧皮革挂件和生锈的武器战利品。纽曼不会吸烟,就坐到了其中的一个长沙发上。侯爵在壁炉前吞云吐雾,瓦伦汀在薄薄的烟雾中一会儿看看纽曼,一会儿又看看侯爵。

“我不能再沉默下去了,”瓦伦汀终于说道,“我必须告诉您这个好消息,恭喜您了。我哥哥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他郑重其事就像准备在神坛上宣誓的神父一般,其实很简单,我们大家已接受您成为与我姐姐牵手的候选人了。”

“瓦伦汀,说话要得体恰当!”侯爵嘟囔着,高挺的鼻梁上,肌肉微微皱起,看起来有些生气。

“我们开了个家庭会议,”瓦伦汀继续道,“我母亲和哥哥乌尔班一起商量,甚至把我的证词也算进去了。他们坐在铺有绿色桌布的桌子旁,我和嫂子坐在靠墙边的长凳上,像是组成了一个立法委员会,我们一个接一个被叫去做证。我们非常详细地讨论了您的情况,年轻的德·贝乐嘉夫人说如果没有人告诉她您是做什么的,她还以为您是位公爵——一位美国公爵,加利福尼亚公爵。我说我能保证您是一位知恩图报的人,为人谦卑谦和,不装腔作势。我保证您总是清楚自己的位置,从不给我们机会注意到您与我们的不同。毕竟,您不是公爵,但这一点您也无能为力。在你们国家没有这种头衔,但倘若有的话,像您这般积极主动又聪明机智的人,一定会得到这样的头衔。说到这里,母亲就让我坐下了,但我想给大家留下的印象是有利于您的。”

德·贝乐嘉侯爵冷冷地看着弟弟,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让人不寒而栗。接着,他轻轻掸去衣袖上的烟灰,盯着屋檐看了一会儿,最后将一只雪白的手伸进马甲口袋里。“我得为我弟弟那令人讨厌的轻率而向您表示歉意,”他说:“我得告诉您,也许这不是最后一次,因为他的有勇无谋而致您于危险的尴尬境地。”

“是的,我承认自己没有谋略,”瓦伦汀说,“纽曼,您真的因为尴尬而感到痛苦吗?侯爵会让您回归正常,因为他自己的伎俩可是极其精妙的。”

“很抱歉地说,”侯爵继续道,“瓦伦汀身上从来没有那种符合他身份的格调和礼节教养,这让喜欢古老传统的母亲很是苦恼。不过,您得记住,他说的话只代表他自己,不能代表任何人。”

“哦,我并不介意他,先生,”纽曼和气地说道,“我明白他的意思。”

“在过去,”瓦伦汀说,“侯爵和伯爵们常常养一群蠢材弄臣,讲笑话逗他们开心。现在,我们这儿有位伟大的民主党人士身边有个伯爵来充当这种小丑,这个职位非常好,但当然我已经很是堕落了。”

侯爵盯着地面看了一会儿。“我母亲告诉我了,”过会儿他说,“您那天晚上和她说的话。”

“是说我想娶您妹妹吗?”纽曼问。

“是说您希望和我妹妹德·辛特雷夫人喜结良缘。”侯爵慢慢说道,“这个求婚是很严肃的,作为我母亲,她需要好好考虑一番。她自然来征求我的意见,我对这个问题表示了最热切的关注。有很多超出了您想象的事情需要考虑。我们从多方面考虑了这件事情,艰难权衡,最终决定同意您的求婚。我母亲希望让我来告诉您我们的决定,她会很荣幸亲自来就这件事跟您说上几句。同时,我们家庭里的所有成员都接受了您。”

纽曼站了起来,走近侯爵:“您不会阻止我,反而会全力帮助我,对吧?”

“我会建议我妹妹接受您。”

纽曼抬起手把自己的眼睛捂住了一会儿,感到难以置信,这个承诺太重要了,然而,他从中得到的快乐很快便转化成了痛苦,因为他不得不站在那儿从德·贝乐嘉侯爵那里获得应允。想到他的求爱和婚礼可能都有这位绅士的掺和,这让他感到越来越不舒服。但是,纽曼下定决心经历自己想象出来的石磨碾压似的艰难过程,他不会在石磨转动的第一圈就痛苦地喊出声来。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用干巴巴的语气说:“非常感谢您!”后来,瓦伦汀告诉他,他这样做很有风范。

“我为这个承诺作证,”瓦伦汀说,“该承诺已经生效。”

德·贝乐嘉侯爵又开始盯着屋檐看,显然他还有话要说。“我必须为我的母亲说句公道话,”他又继续道,“我也要为自己说句公道话,作出这样的决定并不容易,如此安排并非我们所愿。我妹妹嫁给一个商人对我们来说是个新鲜事。”

“我告诉过您,所以您是知道的。”瓦伦汀举起手指对纽曼说。

“我承认这件事的新奇感还没有完全消失,”侯爵继续说道,“或许它永远也不会完全消失,但可能也没有什么好懊恼的。”他再次淡淡一笑,“也许是我们该向新鲜事物让步的时间了,我们家已经很多年都没有新鲜事发生了。我向母亲提到了这一点,承蒙母亲赏识,她也同意这点值得关注。”

“亲爱的哥哥,”瓦伦汀插话道,“难道您此刻的记忆还没有把您带入歧途吗?我可以说,我们的母亲因为对抽象思维的推崇而与众不同。您确定在她回应您这么大胆的提议时,还保持着您所描绘的那样优雅得体?您知道她有时说话非常尖酸刻薄,难道她不是向您表示尊重才说:‘你这样说真是无聊透顶了,有没有比这更好的理由?’”

“我们也讨论了其他理由,”侯爵说,他没有看瓦伦汀,但说话时声音中有清晰可闻的颤抖,“有些理由可能更好。纽曼先生,我们是很保守,但我们也不是顽固不化的人。我们自由考量这事儿,毫无疑问,一切都会变得舒服起来。”

纽曼双臂交叉抱在胸前,站在那里听着,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德·贝乐嘉侯爵。“舒服?”纽曼用一种严峻而平淡的语气问道,“为什么我们不舒服?如果您不舒服,那是您自己的问题,我觉得一切都很舒服。”

“我哥哥的意思是说,随着相处的时间变长,您得适应这种转变。”瓦伦汀停下来又点燃一支香烟。

“什么转变?”纽曼问道,语气依然阴沉。

“乌尔班,”瓦伦汀表情很严肃地说,“恐怕纽曼先生还没有意识到这种转变,我们应该给他解释解释。”

“我弟弟太过分了,”德·贝乐嘉侯爵说,“这是有勇无谋的又一个表现,这是他的致命缺陷。我母亲和我希望您不要瞎想,祈祷您永远也不要自己去猜想。我们希望被接纳成为我妹妹未来丈夫的候选人,需要和我们是同一类人,我们不需要向他解释什么,他就能明白。如果双方都考虑周到,一切相处都将很容易。这就是我希望表达的:我们都非常清楚各自所承担的责任,并且您可能要服从我们的决定。”

瓦伦汀在空中挥动着双手,然后用手捂住脸:“毫无疑问,我不够有勇有谋;但是,噢,我亲爱的哥哥,您听听,您刚刚都说了些什么!”他长笑一声,走到了一边。

德·贝乐嘉侯爵的脸有些发红,但他还是高高地昂着头,仿佛在拒绝向粗俗狂躁让步。“我相信您理解我的意思。”他对纽曼说。

“哦,不,我一点儿也不明白您的意思。”纽曼说,“不过,您不必介意,我不在乎。实际上,我认为自己最好还是不要理解您的意思为好,因为我可能不会喜欢,您知道,您的观点可能根本不适合我。我想娶您的妹妹,这是最重要的,越快越好,不想无事生非。为达目的,我不介意采取任何措施。先生,您知道,我不是要和您结婚。以上就是我想说的,我得走了。”

“您最好看看我母亲还有什么话要说。”侯爵说。

“很好,我会去和她道别的。”纽曼说毕,准备返回客厅。

德·贝乐嘉侯爵做了个让他先行的动作,等纽曼出去后,他把门关上,房间里只剩下瓦伦汀和他。纽曼刚才对瓦伦汀的冷嘲热讽有些迷惑不解,他不需要那些讥言讽语来指出德·贝乐嘉侯爵盛气凌人施恩的姿态,他自己有足够的智慧理解那种谦恭背后所折射出来的傲慢无礼,但瓦伦汀兄弟般的直率透露出的微妙同情让他感到很温暖,而他最不愿意看到的是让朋友来承担压力。他走了几步后在走廊里停了一会儿,希望听到德·贝乐嘉侯爵发出的不开心的声音,但他什么声音也没听到,四周一片寂静,这寂静本身就是一种不祥的征兆。他觉得他不应该站在那里偷听,于是便回到客厅去了。他不在的时候,新来了几位客人,他们三五成群分散在客厅的各处,有两三位客人走进客厅旁边的一间小梳妆室里去了,里面点着蜡烛,房门开着。德·贝乐嘉老夫人仍旧坐在壁炉边,正和一位年龄很大的绅士谈话,他头戴略微卷曲的假发,脖子上围着一八二〇年 [139] 流行的男式围巾。德·辛特雷夫人低着头,在听一位老夫人讲着陈年往事,她可能就是那位戴围巾的老绅士的妻子,只见她身穿红色绸缎裙子,肩上披一件貂皮披肩,额头上戴一条发带,上面镶着一组黄宝石。纽曼走进来的时候,年轻的德·贝乐嘉夫人离开围着她坐的人群,坐在她晚餐前坐的位置,然后轻轻推了推旁边的软凳,瞥了纽曼一眼,似乎示意她已为他准备了座位。于是,他走过去,坐了下来,侯爵的妻子对他开起了玩笑,让他困惑不解。

“我知道您的秘密,”她用蹩脚却迷人的英语说道,“您不必把求婚的事藏着掖着,您想娶我家小姑子,这是明智的选择啊 [140] !像您这样的男人应该娶一个又高又瘦的女人,您要知道,我说了很多对您有利的话,您得知恩图报!”

“您和德·辛特雷夫人谈过了?”纽曼问。

“哦,不,没有。也许您觉得有些奇怪,但说实话我和小姑子的关系并不那么亲密。不,我跟我丈夫和婆婆说过;我说我保证我们的选择是正确的。”

“太感谢您了,”纽曼笑着说,“但您没法保证。”

“我当然很清楚,自己也不信那些鬼话,但我希望您来我们家,我觉得我们应该可以成为朋友。”

“这点我非常确信。”纽曼说。

“也不要太确信哦。既然您那么喜欢德·辛特雷夫人,也许您并不喜欢我。我们是两种不同类型的人,就像蓝色和粉红的不同一样。但是,您和我有共同之处,我嫁到这个家里来,而您也想以同样的方式进入这个家庭。”

“哦,不,我可不想进这个家,”纽曼打断道,“我只想把德·辛特雷夫人带出这个家。”

“好吧,想要布网,您就得下水去。我们的处境很像,我们应该互相商量,交换意见。您觉得我丈夫怎么样?这个问题问得很奇怪,对吗?但我还要问您更奇怪的问题呢。”

“也许更奇怪的问题会更容易回答一些,”纽曼说,“您可以试试。”

“您很会转移话题嘛,那边谈话的老伯爵罗琦费代尔最会玩这招儿了。我对他们说,只要给您机会,您就能成为完美的皇家宫廷成员 [141] ,我对男人是有所了解的。此外,你我同属一个阵营,我是激进的民主党人士。我出生在旧式家庭 [142] 中,我的家族史差不多就是一部法国史。噢,当然!您从来没有听说过我们家族。那是多么光荣的家族 [143] !我们家族无论在哪一方面都比贝乐嘉家族好,但是我压根儿不在乎,我想要做自己时代的弄潮儿。我要做革命家、激进分子、这个时代的宠儿!我确信自己比您有优势,我喜欢聪明人,不论他们来自哪里,我是一个追求及时行乐的人。这里的人都怨怼拿破仑帝国,而我则不会。当然啦,我得小心讲话,但我期待和您一起展开报复。”她就这样令人同情地自说自话了很长一段时间,充满渴望,想去倾诉,说明她很少有机会和别人谈这些深奥难懂的人生哲学。她希望纽曼永远都不要惧怕她,但可以惧怕别人,说实话她的确讲得太多了。在她看来,全世界的“强人 ” [144] 都是平等的。纽曼听着她的高谈阔论,全神贯注并且变得义愤填膺。他在想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她不希望自己畏惧她和她所郑重声明的平等。到目前为止,他所理解的是,她完全错了,一个喋喋不休的傻女人当然不能与一个理智而野心勃勃充满激情的男人比肩。她突然停了下来,双眼锐利地看着他,摇着扇子说:“我知道您不相信我,您戒备心太重,您不会和我结成联盟了吗?不论是攻击型的还是防御型的?您错了,我会为您提供帮助。”

纽曼回答说他很感谢她,当然会请求她的帮助。“但是,首先,”他说,“我得帮助我自己。”然后他就去加入了德·辛特雷夫人的谈话。

“我一直跟罗琦费代尔夫人说您是位美国人,”她对走过来的纽曼说,“她对此非常感兴趣。上个世纪 [145] ,她的父亲跟随法国军队去帮你们作战,因此,她一直非常想亲眼见一见真正的美国人,但她从未见到过,直到今晚,您是她看到的第一个美国人。”

罗琦费代尔老夫人的脸显得苍白而衰老,下巴有些下垂,因此,嘴唇老是合不拢,说的话变成一大堆重浊的喉音。她扶起精心镀银的老式眼镜,从头到脚打量着纽曼,然后对纽曼说了些什么,纽曼谦恭地听着,但完全没有听懂。

“罗琦费代尔夫人说,她相信她一定见过美国人,只是不自知罢了。”德·辛特雷夫人解释道。纽曼想,有可能她见过很多东西,但却并不自知。老夫人又自言自语说了些什么,德·辛特雷夫人再次解释道:她希望她当时是知道的。

这时,一直和德·贝乐嘉老夫人唠嗑的老绅士手挽着老夫人走了过来,他妻子向他指了指纽曼,显然是在解释他的出身。罗琦费代尔先生尽管年迈,但面色红润,声音洪亮,说话干净利索,纽曼心想他和尼奥什先生一样擅长表达。听说纽曼是美国人,他便以一种无与伦比的长者优雅风度转向纽曼。

“先生绝对不是我见过的第一个美国人,”他说道,“我曾经见过的第一个人——应该说注意到他——差不多是个美国人。”

“啊!”纽曼说着,表示出好感。

“就是伟大的富兰克林博士,”罗琦费代尔先生说,“当然啦,那时我还年轻,他在我们上流社会 [146] 很受欢迎。”

“顶多和纽曼先生差不多。”德·贝乐嘉老夫人说,“我要请纽曼陪我去另一个房间了,我可不会让富兰克林博士享有这种殊荣。”

纽曼遵照老夫人的要求,陪着她走向另一个房间。与此同时,他察觉出她的两个儿子已经回到了客厅,他迅速扫了他们一眼,想从他们的表情里看出他离开后所发生的事情,但侯爵似乎和平常一样冷淡傲慢;瓦伦汀正亲吻着女士们的手背,还是一副惯常的自暴自弃的样子。老夫人跨过卧房门槛时,正好与长子并肩,她瞥了他一眼。此时,房间空无一人,留有足够的隐私空间。老夫人放开纽曼的手臂,挎到侯爵的胳膊上。她在那儿站了一会儿,抬头挺胸,上唇微微咬着下唇。不知道纽曼此时是什么神情,而老夫人却给人一种高傲无情、盛气凛人的感觉,就是这个饱经沧桑的小老太,他已习惯了不容置疑的权威和绝对精致的利己主义原则。

“我儿子已经把我的意思跟您说了,”她说道,“您清楚我们不会干涉您的婚事,余下的一切就靠您自己了。”

“德·贝乐嘉侯爵所说的内容有些我还不太理解,”纽曼说,“但后来我搞明白了,十分感谢您给了我这个机会。”

“我想要补充一句我儿子可能不方便说的话,”她回应道,“我必须说出来,否则我是放心不下的。我们做了一件破天荒的事,给了您一个天大的恩惠。”

“噢,您儿子已经说得很明白了,难道不是吗?”纽曼说道。

“没有我母亲说得这么清楚。”侯爵声明道。

“我只能再次说声,非常感谢!”

“您应当知道,”老夫人继续道,“我很傲慢,总是趾高气扬,也许这样不对,但是像我这样上了年纪的人,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了。至少我自己清楚这一点,我也不想伪装。不要以为我的女儿不会像我这样傲慢,她有她自己的方式,和我略有不同,您得学会适应。甚至瓦伦汀也很傲慢,只不过您没有触到他的点。乌尔班的傲慢,您是亲自见识了,有时我都觉得他太过于傲慢了,但我不想改变他。他是我最优秀的孩子,喜欢黏着他的老母亲。不过,我已经对您表达得很清楚了,我们都是一群傲慢的人,了解您将要与之相处的人,对您来说是件好事。”

“好吧,”纽曼说,“作为回应,我只能说我做人不傲慢,我不会介意你们的傲慢!但您这样说,好像有意要表示不友好似的。”

“我并不乐见女儿嫁给您,也不想假装很乐意的样子。如果您不介意这一点,那就更好了。”

“如果您能信守约定,我们就不会有什么冲突,这是我唯一请求您做的事情,”纽曼说,“请您松开自己的双手,给我自由发挥的空间,我是非常认真的,绝不会轻易丧失信心或者退出。我会常常出现在您的眼前,如果您为此不满,我只能表示遗憾。如果您女儿能接受我,我愿意为她做任何男人能够为女人做的一切。我乐意向您承诺这一点。我觉得,站在公平的角度,您也应该对我做出承诺,您不会退出,好吗?”

“我不知道您说的‘退出’是指什么。”老夫人说,“我认为我们贝乐嘉家族从未在这方面有过过失。”

“我们说话算话,”乌尔班说,“我们已经向您做了承诺。”

“那么,好吧,”纽曼说,“我很高兴你们如此傲慢,相信你们会信守承诺的。”

老夫人沉默了片刻,然后突然说:“纽曼先生,我将一直对您以礼相待,但我绝不会喜欢您。”

“话不要说得这么满嘛。”纽曼笑着说。

“不过,此时我有十足的信心对您讲,请扶我回到我的安乐椅上去,这样就不用担心我转变对您的态度。”说着,老夫人挽起了纽曼的胳膊,回到客厅自己原来的座位上去了。

罗琦费代尔和妻子正准备告辞,德·辛特雷夫人与说话含混不清的老太太的交谈也结束了。她站在那儿环顾四周,很显然是在暗忖接下来该找谁交谈,正在这时,纽曼走了过来。

“您母亲已经同意我经常来这儿,她是非常认真的。”纽曼说,“我是说我会经常来。”

“很高兴能常常见到您,”她简要回道,停了会儿又说,“关于您来拜访,您可能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我们会如此认真对待,就是您说的‘认真’。”

“噢,是的,我确实觉得相当奇怪。”

“您还记得我弟弟瓦伦汀说过的话吗?就是第一次您来看我时,他说我们家是一个非常非常古怪的家庭。”

“不是第一次,是第二次我来时他说的。”纽曼说。

“没错,那次瓦伦汀让我很恼火,不过,现在我对您更加了解了,我可以告诉您,他是对的。如果您经常来,自然会了解了!”说完,德·辛特雷夫人转过身走了。

纽曼看了一会儿她与别人交谈,然后就起身告辞了。瓦伦汀·德·贝乐嘉最后与他握手道别,并送他到楼梯间。“噢,您已经得到了想要的许可,”瓦伦汀说,“希望您对这个进展还表示满意。”

“我比以前更喜欢您姐姐了,不过,为了我,请不要再为难您哥哥,”纽曼补充道,“我不介意他,我担心在我离开吸烟室之后,他申斥了您。”

“要是我哥哥申斥我,”瓦伦汀说,“他会输得很惨,我有特别的方式对付他,我得说,”他继续道,“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满足了您的要求,出人意料,他们一定费了不少心思,这得归功于您的百万身家。”

“好吧,这是他们曾经收到过的最宝贵的财富。”纽曼说。

他正准备离开,瓦伦汀拉住了他,一双明亮的眼睛,略微玩世不恭地看了他一眼。“我想知道这几天您可曾见过您那位尊敬的朋友尼奥什先生。”

“他昨天还在我家呀。”纽曼回道。

“他对您说了什么?”

“没有什么特别的。”

“您难道没看见从他口袋里顶出来的枪口吗?”

“您想说什么?”纽曼问道,“我觉得他看起来似乎很开心。”

瓦伦汀大笑起来。“很高兴听您这样说!我赌赢了,如我们所说的那样,诺埃米小姐铤而走险,她离开了她父亲家,单飞了!尼奥什先生为了自己也是相当开心!不要这么快就对我大肆攻击,自从那天卢浮宫见面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也没有和她有过任何交往。安德洛美达 [147] 找到了另一个珀耳修斯而不是我,她攀上了高枝。我的消息是准确的;在这种事情上,我总是消息灵通。我想,现在您可以提出抗议了。”

“我的抗议取消了!”纽曼小声而嫌恶地说。

不过,瓦伦汀没有听到他说的话,因为他手搭在门上,回到了母亲的房间,并大喊道:“可我现在要去见她了!她太不同寻常——不同寻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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