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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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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是纽曼拜访德·辛特雷夫人一个星期之后的一天晚上,已经很晚了,仆人给他送进来一张名片,是年轻的瓦伦汀先生的名片。不一会儿,他见到了自己的客人,发现那人正站在金碧辉煌的客厅中央,从屋顶到地毯上下打量着。在纽曼看来,瓦伦汀先生的脸上似乎带着一种开心取乐的神情。“该死的,他在笑什么呀?”纽曼心里想着。当然,他并没有那么直愣愣地询问,因为他觉得德·辛特雷夫人的弟弟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心想出于友善的目的,他们一定能够相互理解。他只是觉得,如果有什么好笑的地方,他也想乐上一乐。

“首先,”年轻人说着伸出了手,“我来的是不是有点儿太晚了?”

“何以见得?”纽曼问。

“可能和您一起抽支烟的时间都不够了。”

“抽烟嘛,是可以来早点儿,”纽曼说,“可我不抽烟。”

“噢,难怪您身体这么好!”

“不过,我家里有备烟,”纽曼又道,“请坐吧。”

“那太好了!不过,在这儿抽烟,实际上不太合时宜。”瓦伦汀先生说。

“怎么啦?是因为房间太小?”

“恰恰是因为房间太大了,在这儿抽烟,就像是在舞厅或教堂里抽烟一样。”

“那就是您刚刚发笑的原因吗?”纽曼问道,“房间太大?”

“这房间不仅太大,”瓦伦汀先生答道,“而且富丽堂皇,线条和谐,美丽精致。我那是羡慕的笑。”

纽曼看了他一会儿,然后问道:“您的意思是房间很丑陋?”

“丑陋?亲爱的先生,这房子简直太华丽了。”

“我想那是一回事,”纽曼说着,“您随意。这个时候来看我,一定是善意之举啦,其实您大可不必如此。如果寒舍有让您见笑的地方,还望一笑了之。您可以尽情开怀,我高兴看到客人开心的样子。不过,我唯一的请求是:在您能停下来讲话的时候,一定要把那个笑话讲给我听,我可不想错过任何有趣的东西。”

瓦伦汀先生带着似怨且嗔的神情看着纽曼,把手搭在他的袖子上,欲言又止,斜靠回椅子,吐了口香烟。最终,他打破沉默说:“那是自然,我来看您并非恶意。不过,无事不登三宝殿,是我姐姐要我来的,她的请求对我来说就是命令。我住的地方离您这儿不远,看到您的房间仍然亮着灯,于是就来了。这个时候造访颇为唐突,但我不觉得有什么过意不去,我这并不是什么礼节性拜访。”

“好啦,您面前不是坐着一个大活人嘛。”纽曼说着,伸了伸腿。

“我不明白为什么您总是有办法让我开怀大笑,”年轻人继续说道,“当然啦,我是一个特别喜欢笑的人,俗话说,笑一笑,十年少嘛。不过,我得说,我结识您可不纯粹是为了在一起乐一乐,或者在我独处时想来发笑。请恕直言,我觉得您这人特有意思!”瓦伦汀先生用一口漂亮的英语说着上面这些话,那对法国人来说已是非常流畅了,纽曼从其自然和谐的语气中能感受到那不仅仅是简单的彬彬有礼了。毫无疑问,这位客人身上有他喜欢的东西,瓦伦汀先生完全是一位异域来客,如果他们在西部大草原相遇,纽曼会走上前去询问他是否遭逢了什么麻烦。但是,他外貌上的某种特质似乎在因人种差异而产生的不可逾越的鸿沟之间架起了某种天桥。他的身高在平均线以下,体形健壮而且敏捷。纽曼后来了解到,瓦伦汀·德·贝乐嘉非常担心自己的体形变得壮硕笨拙,害怕身体发福,正如他自己所说,他个头不高,若是大腹便便,会显得极不雅观。他对骑马、击剑、练体操等热情不减,如果你对他说:“您看起来不错!”他的脸色会渐渐变得苍白,因为你说的“不错”,在他看来意思就是“不佳”。他有一颗滚圆的脑袋,一对招风耳,头发浓密柔滑,脑门宽阔,鼻梁塌陷,一副愤世嫉俗而非循规蹈矩的样子,嘴唇上的胡须经过精心修剪,就像浪漫小说里描写的那样。虽然他在外形上与其姐姐有所不同,但那一览无余的明亮眼神和微笑的方式却和姐姐神似。他面部最大的特点就是充满强烈的活力,那么坦诚,那么热情,那么勇敢。那是一张类似时钟一样的脸,指针就是他的灵魂,轻轻触动就会发出银铃般的响声。在他浅棕色灵动的双眸里有一种东西让你确定他是一位非常有悟性的人。他不是那种缩在墙角里畏首畏尾的人,而是喜欢居于中心地位、笑迎四宾之人。他笑的时候,像是一个人倒茶杯那样一定要来它个底朝天,带给你他的最后一滴欢乐。他让纽曼想到自己早年间常常感受到的那种善良,他是那些能够做出各种古灵精怪把戏的伙伴,他们会在一些稀奇古怪的地方撞着自己的关节,或者用嘴的后部吹着口哨逗乐。

“我姐姐要求我,”瓦伦汀先生继续说道,“登门谢罪,消除我给您留下的疯子印象,我也深感惭愧。我那天的古怪行为吓到您了吗?”

“有点儿被吓到。”纽曼说。

“所以,我姐姐给我下了这个命令。”瓦伦汀先生透过烟圈观察了一会儿主人,“如果您的确被吓到了,那我们最好还是忘掉它吧。我完全不是有意让您认为我是一个疯子,相反,我当时是想给您留下一个好印象。可我假如愚弄了我自己,那也只是天意难违。反复声明道歉,只会伤害我自己,因为我们还要交往,我那样说根本无法做到自圆其说,就把我视作间歇性清醒的疯子吧。”

“哦,我想您很清楚您的所作所为。”纽曼说。

“我承认,没问题的时候,我很清醒,”瓦伦汀先生答道,“不过,我来这里并不是说我自己的事。我想问您几个问题,可以吗?”

“先让我听听是什么样的问题。”纽曼说。

“您孤身一人住在这儿?”

“那是自然,不然要和谁住在一起?”

“当下,”瓦伦汀先生微笑着说道,“是我在问问题,我不会回答任何问题。您来巴黎是为了享乐?”

纽曼沉默了一会儿,接着慢条斯理地说道:“人人都问我这个问题!听上去可不够明智。”

“可您总是有理由的吧。”

“噢,我是来让自己乐一乐的!”纽曼说,“不过,那个问题太不明智,真的。”

“您很享受这里的生活吗?”

和别的诚实的美国人一样,纽曼也不愿意谄媚外国人。“哦,还行吧。”他答道。

两个人都不说话,瓦伦汀先生又吐了口香烟。“作为我来讲,”他终于开口道,“我愿意为您效犬马之劳,任何我能够为您做的,我都会很乐意去干。欢迎方便的时候来我家坐坐。有什么人您想要认识?想要参观什么地方?只是很遗憾您并不喜欢巴黎。”

“噢,我当然喜欢巴黎!”纽曼温厚地说道,“我对您非常感激。”

“说实话,”瓦伦汀先生继续说道,“听到我自己主动提出的这些帮助,我都觉得有些荒谬,不过,这都是我的一番好意,没有别的。您是成功人士,我是一个失败者,我这样说好像我能给您帮上什么忙似的,实际上是搞反了。”

“怎么说您是一个失败者呢?”纽曼问道。

“哦,我不是说那种悲剧意义上的失败!”年轻人大声笑道,“我没有从高处跌落,我的惨败无声无息。显而易见,您成功了,赚了一大笔钱,建起了高楼大厦,享有商业金融特权,可以周游世界,找个温柔乡,安顿下来得享天年。是不是这样?好吧,想想您换成我,刚好相反,我一事无成,什么也做不了!”

“那您怎么不去做呢?”

“说来话长,找个时间我再给您讲讲。我说得没错吧,嗯?您获得了成功?赚了大笔的钱?这都和我没什么关系,不过,总而言之,您很富有吧?”

“这又是一件说起来会让人觉得并不明智的事,”纽曼说,“打住,没有人敢说自己富有。”

“我曾听哲学家断言,”瓦伦汀笑道,“没有人一贫如洗。您说的话倒让我耳目一新,受益匪浅。我承认,总的说来,我不喜欢成功人士,我发现那些富有的聪明人都很粗俗无礼,他们见我就想踩上一踩,让我很不舒服。但是,一看到您,我就对自己说:‘啊,这个人我可以相处,虽然很成功,却温文尔雅,一点儿也不傲慢 [102] 。他没有我们法国人那种夹缠不清、令人生厌的虚荣和自负。’总之,我很喜欢您。我确定我们是不同类的人,思考或感受的问题也不完全一致,但是,我觉得我们会相处融洽,您应该知道,完全不同的人反而不会发生争执。”

“噢,我从不与人争执。”纽曼说。

“您从不与人争执?可有时候争执是难免的,或至少是让人感觉不错啊。噢,我一天要有两三场有滋有味的争吵呢!”想到那些场景,瓦伦汀先生优雅的微笑中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快感。

随着前文提到的两个人时断时续的谈话,瓦伦汀先生的拜访时间已经不短了。两个人脚跟抵着温暖的壁炉,坐在那里听着远处凌晨报时的钟声。瓦伦汀·德·贝乐嘉承认自己是个大话痨,今天晚上很明显说话尤其多。因为脸上总是挂着微笑,热情而有礼貌,始终如一,他那种人天生受人爱戴,所以没有任何理由怀疑他的友谊是强人所难。而且,他就像是古来有之的花卉,传统(自从我用过这个词以来)与他的气质是那样的合拍,不会让人感到刻板而不舒服。又像是身穿蕾丝长裙、脖戴珍珠项链的年长贵妇,交友和文雅已经融入血液。瓦伦汀就是法国人所说的贵族 [103] ,最纯正的那种,可以肯定的是,他的生活原则让他保持了贵族 [104] 的身份。对他而言,这一切足以让他轻松拿下一个普通而善良的年轻人的心。不过,他的贵族气质都是出自本能,没有任何后天教导。他非常平易近人,尽管某些贵族道德似乎有些苛刻,但在他的运用下却非常和蔼可亲。他小的时候,有人怀疑他品位不高,母亲非常担心他在复杂的人际交往中言多必失、玷污门庭。因此,除了上学和日常训练,他还有一些特别的操练,但他的教师从来没有驯服过他。他们无法压制他那并没有什么危害的率性,他依然我行我素,成为了最幸运的年轻贵族。因为年轻时不受约束,他现在对家族纪律完全不屑。但是,在家族范围内,人们都清楚,他虽然轻浮,可家族声望在他的手中比在别人手里更加安全。如果有一天需要试一试,他们会看到的。他讲话混合了奇怪的孩子气的絮语和成人的谨小慎微,在纽曼眼里,和后来他经常见到的拉丁族年轻成员一样,瓦伦汀先生似乎一会儿显得孩子气的幼稚,一会儿又显得令人讶异的成熟。纽曼想到,在美国,二三十岁的小伙子一般都有一颗成熟的大脑和年轻的心,或至少是年轻的精神;但是在这里,他们却有着年轻的脑袋和非常衰老的心,而道德则如头发斑白、皱纹满面。

“您的自由太让我羡慕了,”瓦伦汀先生说道,“您的活动范围很广,来去自由,周围没有很多自以为是、对您有所期待的家伙,而我,”他又叹息道,“则要在可敬的母亲大人眼皮底下过活。”

“那是您自己的问题,是什么原因限制了您的活动范围呢?”纽曼说。

“我很高兴您的话直击要害!我觉得什么都受到限制,首先是我身无分文。”

“我开始做生意的时候也是身无分文。”

“哦,可您是为资源所掣肘,作为美国人,您不可能一直处在出生时那样贫困的状态,我这样理解对吗?所以您赚钱成为富翁是必然的。您处的位置让人艳羡,环顾四周,您看到的世界充满了只需趋步上前就可以获得的东西。在我二十岁之前,我看到世界上的一切都打着‘不许碰!’的标签,诡异的是那个标签似乎只是针对我。我不能经商,不能赚钱,因为我是贝乐嘉家族成员。我不可以从政,就因为我是贝乐嘉家族成员,贝乐嘉家族是不承认波拿巴王朝的。我无法从事文学创作,因为我没有那样的天赋。我不可以娶暴发户的女儿,因为贝乐嘉家族的人从来没有迎娶庶民之女 [105] 的惯例,我不可以破例。可我们不得不面对这一切,站在我们的角度 [106] ,婚娶并不简单,必须做到门当户对。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去为教皇而战,我恪尽职守,在卡斯特尔费达多受到了一个信徒应得的皮肉之伤,可我觉得这于我、于圣父都没有好处。罗马在卡利古拉 [107] 时期无疑是一个非常好玩的地方,但遗憾的是后来衰败了。我在圣天使堡待了三年,然后就还俗了 [108] 。”

“这么说您没有正式的职业,什么也不做?”纽曼说。

“是的,什么都不做!我要做的就是让自己享乐,实话说吧,我确实享了不少乐子。一个人如果知道如何享乐,他就能做到,可不能总是这样吧?也许我还可以继续这样生活五年,但我知道我会对此失去胃口的。那么,接下来我干什么?我想我会去做僧侣,我是认真的,我会在腰间系一条绳子,然后到一家修道院去。这是一个古老的传统,这个传统非常好。一般人对生活的理解和我们一样透彻,他们把铁锅架在火上煮直到破裂,然后就弃之一旁。”

“您很信任宗教?”纽曼问道,询问的语气中透着一种怪诞的效果。

德·贝乐嘉先生显然很欣赏纽曼提问中戏谑的成分,但他相当冷静地看了会儿纽曼。“我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尊重教堂,崇拜圣母马利亚,惧怕恶魔。”

“好吧,那么,”纽曼说,“您一切都按部就班,享受当下,未来有宗教,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抱怨是一个人享乐的一部分,您个人的情况中有种东西让我很受刺激,您是第一个让我心生嫉妒的人,唯一的一个,但这又是事实。我认识的人当中,很多除了和我一样拥有浮名虚誉以外,还很有钱,善于经商,但我从不为他们所动。可您身上有一种东西是我曾经想要拥有的,那不是金钱,也不是头脑,无疑您的头脑是非常优秀的。当然也不是您那一米八的大高个儿,虽然我曾经想要高过那么十几厘米。我羡慕的是您那种出门在外而宾至如归的气质。小时候,我父亲告诉我,人们识别贝乐嘉家族成员的典型特征就是那种气质,他要我引起注意,但并没有告诉我如何培养那种气质。他说随着我们长大,那种气质就会自然养成。我原以为自己已经养成了,因为我觉得自己总是有那种感觉。我在生活中的地位是别人为我打造的,一切似乎可以轻松拥有。但是,依照我的理解,您的地位是您自己创造的,正如那天您告诉我们的,您自己做洗衣盆,而且说得那么从容。您看待所有的事物都有一个高度,这让我大为震惊。您周游世界就像一个人乘着火车旅行,阅历是那么丰富,这让我为之痴迷。您让我感到我好像错过了什么,是什么呢?”

“做了几只洗衣盆,那是诚实劳作的自豪意识吧。”纽曼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

“噢,不。我见过更加辛勤劳作的人,他们不仅做洗衣盆,还做肥皂,就是那种气味强烈的黄色肥皂,一大块一大块的。可他们从未让我有丝毫触动。”

“那要么就是美国公民的特权了,”纽曼说,“是它让一个人能够顶天立地。”

“也许吧,”德·贝乐嘉先生回道,“可我不得不说,美国公民我也见过不少了,他们似乎根本就立不起来,或者压根儿就不像个大股东,我从不羡慕他们。我宁愿认为那种东西是您自己取得的成就。”

“噢,算了吧,”纽曼说,“您太抬举我了!”

“不,我不是在恭维您。这和抬举或者谦逊没有关系,是您那份怡然自得的态度。人们在即将失去什么的时候往往会变得骄傲自大,而在要获取的时候常常是谦虚谨慎的。”

“我不知道自己会失去什么,”纽曼说,“但我非常清楚我有所收获。”

“收获了什么?”客人问道。

纽曼犹豫了一下,然后说:“让我们彼此进一步了解后我再告诉您吧。”

“但愿时间不会太久!好吧,如果我能助您一臂之力,我会非常乐意。”

“也许您可以帮助我。”纽曼说。

“那就记住我这个朋友,随时听您吩咐。”瓦伦汀答道,然后就告辞了。

在接下来的三个星期里,纽曼见过瓦伦汀先生几次,虽然二人没有正式发誓成为永久的朋友,但他们之间已经建立了某种友谊关系。在纽曼眼里,瓦伦汀是个典型的法国人,有着法国人的传统和浪漫,这些神秘的特质渐渐为纽曼所了解。他殷勤好客,胸襟开阔,风趣逗人,制造的幽默效果让他自己开心不已,远胜于娱人,哪怕是在笑话十分可乐的情况下亦是如此。他对所有特别的社交规范了如指掌,追随各种令人愉快的玩法;醉心于他偶尔暗指的某种神秘神圣的东西,其欣喜若狂甚至远胜于他上次讲到的那个漂亮女人,那种东西尽管是有些过时的贵族形象,却依然美丽;他的风趣让人难以抗拒,有他在的地方,气氛总是十分活跃;他的特点,只有在纽曼接触的时候,才能做恰当的评价,这是因为在思考人类要素可能的混合体时,人们不可能在思想上做完全准确的预言。瓦伦汀让纽曼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看法,那就是法国人都是漂浮不定、难以预测的;他让纽曼意识到少量的材料也可以糅合成令人舒适的复合体。人和人的不同在所难免,但正是这种不同成了他们友谊的基础,因为特点鲜明的两个人会对彼此产生不一般的吸引力。

瓦伦汀·德·贝乐嘉住在昂茹路一幢老屋的地下室里,他的小房间位于房屋庭院和一个旧花园之间。那花园向后绵延开去,是那种面积很大、终日不见阳光而且很潮湿的花园。在巴黎,站在家里的后窗,您无意中都会看到这种花园,惊奇这些花园是怎么在这拥挤的城市中找到空地的。纽曼回访瓦伦汀,心中暗忖他的住处至少和自己的一样,这是一件可以取笑的事情。但是,瓦伦汀住处的怪异和纽曼在豪斯曼大道上金碧辉煌的房屋有所不同,这地方又矮又暗,拥挤不堪,到处堆满了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作为一贫如洗的贵族,瓦伦汀却对收藏有着难以满足的欲求,四面墙上铺满了各种生锈的武器、镶板和盘盏,各个房间门上都挂着褪色的花毯,地板上覆盖着兽皮。到处是在法国泛滥的家具艺术,那种优雅让人手足无措。幕布后的壁龛镶着一面镜子,影影绰绰,什么也看不见。沙发装饰华丽,是不能坐的;壁炉上覆盖的帘子饰以荷叶褶边,是绝不能生火的。家里的物品摆放别致,房间弥漫着雪茄烟味,还混杂着神秘的香水味。纽曼原以为这地方住起来肯定潮湿阴暗,但看到家里精心陈设的七零八落的家具,心下大为不解。

瓦伦汀按照法国人的习俗,大谈特谈自己的过去,把自己的很多隐私毫无掩饰地讲了出来。自不待言,他讲得最多的还是关于女人的话题,对于那些给他带来欢乐和悲伤的可人儿,他时而报以深情,时而加以揶揄。“噢,女人,女人,她们让我癫狂让我痴!”他大声说道,一只眼里闪着光芒,“不过 [109] ,我为她们做过的任何愚蠢行为,我都愿意再做一次!”在女人这个话题上,纽曼持习惯性的保守态度,在他看来,详细而具体地讲述女人,总像是鸽子在絮叨、猴子在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甚至要串起一个完整的人物都有困难。然而,他对瓦伦汀的自信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一点儿也不觉得讨厌,因为这个慷慨的法国年轻人并非玩世不恭。“我的确认为,”他有次说道,“我和我的同代大多数人一样颓废,不过,我们这种颓废还是可以容忍的!”他对女性朋友极尽恭维之词,讲了她们各种各样的逸闻趣事,总体认为她们身上的优点多于缺点。“不过,您不必把我的话当真,”他补充道,“不用视我为权威,毕竟我是站在她们一边的,我是一个理想主义者!”纽曼不露声色地听着,暗自高兴自己感情还算正常,这对自己是有利的,可他从内心已经排斥了法国人不加甄别地寻求可爱的女性的优点的做法。德·贝乐嘉先生并没有把谈话局限在个人陈述的频道上,他不停地问纽曼过去生活当中的事情,纽曼就讲一些超过他预期的好玩的东西。事实上,他讲述了自己事业发展的历程,其中的曲曲折折。碰到对方表示怀疑,或者彬彬有礼表示不满时,他就在故事中添油加醋,逗对方开心。纽曼曾经和西部擅长讲笑话的人一起围炉而坐,亲眼看到那些荒诞的故事如何越编越长而不露一丝破绽,他自己的想象力把这种搭积木的神奇把戏玩得炉火纯青。瓦伦汀最终只能大笑来强自辩解,但为了维护自己无所不知的法国人声誉,他仍然在总体上怀疑一切。结果是纽曼发现自己不可能让他相信那些经历过时间考验的事实。

“不过,细节并不重要,”瓦伦汀先生说道,“显而易见,您的冒险经历令人称奇,所见颇丰,往来大陆之间犹如我穿行于豪斯曼大道,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您有过九死一生的时刻,做过与您的身份不相称的事情:孩提时代,为了一顿晚餐铲过沙;在淘金者营地吃过烤狗肉。一次站着计数十来个小时;为了看坐在另一排座位上的漂亮女孩,从头到尾坐着听完了循道宗的布道。正如我们谈到的,所有这一切都很傻,但毕竟您做了,这是很了不起的!您凭借自己的意志,积累了自己的财富。您没有因为年轻时的荒唐而堕落,没有为了结交狐朋狗友而抵押财产。您处事总是那么泰然自若;我假装没做过一件伤天害理的事,但事实上也有过三四件那样的事,可您比我还少。您真是一个幸福的人,强大而又自由,可您究竟要拿着这些长处干什么呢?”年轻人最后问道,“要真发挥这些长处,您得换个更好的环境,在这儿您没有用武之地。”

“噢,我想还是有用的。”纽曼说。

“有什么用?”

“好吧,”纽曼喃喃道,“下次再告诉您吧!”

就这样他再三推后谈起心中深藏的秘密话题。与此同时,他在实际上却对那个话题越来越熟悉,换种说法,就是他又去拜访了德·辛特雷夫人三次,其中仅有两次夫人是在家的,而且每次都有其他客人。她的客人特别多,而且个个都是能说会道的话匣子,迫使女主人不得不与他们虚与委蛇。即使这样,她也会抽空照应一下纽曼,偶尔对他隐晦地微笑一下,正是这种隐晦让他大为兴奋,无论当下还是会面以后,这种感觉充斥了他的心灵,让他回味无穷。他坐在旁边一言不发,看着房门的出入口,看着德·辛特雷夫人和客人打着招呼,互相闲聊。他感觉自己好像是在看戏,好像自己一开口就会打断表演似的。有一阵儿他多希望自己手上能拿着剧本,好跟上他们的对话,幻想着一位戴着白帽、绑着粉色缎带的女子向他走来兜售两法郎一本的剧本。一些女士或冷漠或温柔地看着他,随您怎么说都行;其他人似乎根本就无视他的存在。男人们都只盯着德·辛特雷夫人,这无法避免,因为无论人们说她美丽与否,她都完全占据了大家的视线,就像悦耳的声音钻入您的耳鼓。纽曼和她说话不超过二十个单字,但是彼此留下的印象的价值远胜过山盟海誓。她和她的同伴一样,都是他正在观赏的戏剧的一部分,但她完全占有了舞台,表演更加突出!无论她站起来还是坐下去;送别朋友到门口,举起重重的门帘让朋友们出去,站在身后照看他们,最后点头致意;又或她抱着双臂,靠着椅背,要么闭目养神,要么聆听微笑;她让纽曼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希望她永远待在自己的眼前,轻轻地来回走动,一览无余地展示她的好客。如果这种盛情待客与自己有联系,那相当不错;如果都是为了自己,那就更好了!她身材高挑却步履轻盈;动如脱兔却又静如处子;举止优美却又简练快捷,坦率真诚却又神秘莫测!正是她的神秘,也可以说是她卸妆的样子,最吸引纽曼的兴趣。说到神秘,他可能无法告诉你什么证据。假如他善于用诗情画意来表达自己,他可能会说,看到德·辛特雷夫人,他就仿佛看到有时围绕在半圆月盘周围的暧昧的圆环。这并不是说她比较保守,恰恰相反,她像流水一样坦诚。但是,他确信她身上的那种神秘特质,她本人也会承认。

因为某些原因,他并没有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瓦伦汀。原因之一是,他是一个谨小慎微的人,在采取行动之前,他总是深思熟虑、反复揣摩。他并不急于求成,一旦真正开始行动,他就会大踏步前进。于是,他三缄其口,只是为自己的想法暗自激动,心里想的全是这件事情,兴奋不已。但是,有一天,瓦伦汀和他一起在一个饭店吃饭,两个人对面而坐。用餐完毕起身,瓦伦汀提议一起去看看丹德拉夫人以消磨余宵。丹德拉夫人是一位身材娇小的意大利女人,她识人不淑,嫁的法国丈夫是个浪荡子,野蛮粗暴,让她受尽折磨。那男人花光了她的钱,没有办法再去买乐,于是就在无聊的时候以打她为乐。她给好几个人都看过她身上的淤青,其中也包括瓦伦汀。她得以与丈夫分居,收起自己非常可怜的财物,来到巴黎生活,暂时住在一个家庭旅馆 [110] 里。她一直在寻找公寓房,到处向人打听。丹德拉夫人非常漂亮,单纯天真,谈吐别具一格。据瓦伦汀本人所说,他结识丹德拉夫人是因为他想搞明白她是怎么变成那个样子的。“她贫穷,漂亮却愚蠢,”他说道,“在我看来,她只有一条路可走。遗憾的是,没有人帮得了。我给她半年的时间,她不用担心我什么,我只是观察事情的进展,我好奇的是事情会如何发展。对了,我知道您要说什么,无非是糟糕的巴黎把人都变成铁石心肠了。但是,我已绞尽脑汁,最后只有给她点教训了。现在对于我,看着这个小女人演完这出戏是一种智力享乐。”

“如果她要自暴自弃,”纽曼说,“您应该拦住她。”

“拦住她?怎么拦?”

“和她谈一谈,给她些好的建议。”

瓦伦汀大笑。“老天让我们来到这个世界!想想那样的情况!您自己去给她建议吧。”

正是在这次谈话之后,纽曼跟着瓦伦汀去看了丹德拉夫人。他们离开后,瓦伦汀指责他的同伴说:“您那有名的建议呢?在哪里?”他问道,“我怎么一个字也没听到。”

“噢,我放弃了。”纽曼简单地回道。

“那您和我一样坏了!”瓦伦汀说。

“不对,因为我并没有幸灾乐祸,我压根儿不希望她再滑下去了。我想看看有没有别的办法,可为什么,”过了一会儿,他问道,“您不让您姐姐去看看她呢?”

瓦伦汀瞪着眼。“去看丹德拉夫人,我姐姐?”

“她也许能说服丹德拉夫人,起到非常好的效果。”

瓦伦汀突然严肃起来,摇了摇头。“我姐姐不能见那种人,丹德拉夫人什么也不是,她们永远也不会见面的。”

“我认为,”纽曼说,“您姐姐只要愿意,是会见任何人的。”他暗下决心,一旦他和德·辛特雷夫人再熟悉一点儿,他就会请求她去跟那个愚蠢的小女人谈一谈的。

吃过晚饭,就是我刚才提到的那个场合,纽曼拒绝了瓦伦汀又去听丹德拉夫人讲述自己的痛苦和淤青的提议。“我心里有个更好的主意,”他说道,“到我家去吧,让我们在我家的壁炉前来个畅聊。”

瓦伦汀最喜欢长时间聊天,不久两人就坐在了纽曼的舞厅里,看着壁炉的熊熊火焰在装饰豪华的房间里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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