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间我和波莉克谢纳两人把剧本整理了出来。我还没来得及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命运就已经定了。
克柳克温捎给我一封信。
尊敬的列昂季·谢尔盖维奇:……
见鬼!为什么把我称作列昂季·谢尔盖维奇?大概比谢尔盖·列昂季耶维奇说来顺口?……也罢,此事无关紧要。
您应把您的剧稿读给伊万·瓦西里耶维奇听,为此请于十三日——星期一,中午十二时光临西夫采夫胡同。
您忠实的福马·斯特里日
我很激动,因为这信具有特殊意义。
我做出如下决定:浆领,蓝色领带,灰西服。对于后者,做出抉择并不困难——灰西服是我唯一体面的服装。
彬彬有礼,但不失自尊,并且,上帝保佑,不露谄媚之色。
十三日也就是第二天,行前一早去剧院看望邦巴尔多夫。
他的临行忠告在我看来十分奇特。
“你过了那幢大灰楼,”邦巴尔多夫说,“左转拐进一条死胡同,到那里后就很容易找了。镌花铁门,门廊下有立柱。从马路一面没有入口,您应绕过墙角进院子。在那里您将见到一个穿羊皮大袄的人。他会问您:‘您有事吗?’您只稍回答一句话就行:‘约我来的。’”
“这是岗哨吗?”我问,“如果没有这个人呢?”
“他必定在,”邦巴尔多夫说,“在穿羊皮大袄的人的对面墙角处,您将见到一辆由千斤顶顶着、卸了轮子的汽车,汽车旁有只桶,桶边有个人,那人正在洗刷汽车。”
“您几曾去过?”
“一月前。”
“您怎知道今儿他也在洗刷汽车呢?”
“因为他每天必卸下轮子,把车清洗一遍。”
“如果是那样的话,伊万·瓦西里耶维奇什么时候乘坐它呢?”
“他从不乘它出门。”
“为什么?”
“您说,他有必要去哪?”
“比方说,去剧院。”
“伊万·瓦西里耶维奇一年共两次来剧院出席彩排,那也是雇德雷金的马车。”
“这就奇了!他有汽车可乘,何必雇马车呢?”
“如果司机半途心力衰竭,汽车撞进人家的窗户,您说怎么办?”
“请原谅,如果拉车的马突然受惊,横冲直撞又该怎么办?”
“德雷金的马从不横冲直撞,它走起来慢条斯理。正对洗车人有扇门。进门登上木楼梯。又有扇门。推门进去,您将见到一尊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黑色雕像。正对雕像是几根白色廊柱和一只黑漆漆的炉子。炉旁蹲着个脚穿毡靴的人,他正在生火。”
我笑了。
“您有把握说必然有那么个人而又必然蹲在地上?”
“必然如此。”邦巴尔多夫正经八百地回答,丝毫不笑。
“这倒有趣,我要去检验一下!”
“去检验吧!他将惊恐地问您:‘您要去哪儿?’而您就回答……”
“约我来的?”
“对了。那时他必对您说:‘请把大衣脱在这里。’然后您进入前室,有个女医生走近前问:‘您有事吗?’您就回答……”
我点了点头。
“伊万·瓦西里耶维奇问的第一句话必定是:谁是您父亲?他任什么职务?”
“副省长。”
邦巴尔多夫皱起眉尖。
“啊……不,这样的回答不很恰当。不,不,您就说:在银行任职。”
“这就叫我为难了。为什么我一开口就该撒谎?”
“因为这有可能吓了他,而……”
我眨巴起眼睛。
“……而对您来说反正一样——银行也罢,别的也罢。之后他会问您对顺势疗法的看法。您就说去年曾服用过止痛药水,很有效验。”
这时铃声大振,邦巴尔多夫忙着去排演,因此他只能说些简略的赠别辞,而且像是说快书似的:
“您应说不认识米沙·帕宁,说您出生于莫斯科,谈及福马时您就说此人使您不喜欢,谈到剧本时千万别表示异议,第三场打枪那一段不要读……”
“怎能不读呢?他举枪自杀的呀!”
第二遍铃响了。邦巴尔多夫拔腿便往半明半暗中跑去。从远处传来他隐约的声音:
“打枪那场不要读!您就说您没患感冒!”
我怀着邦巴尔多夫的谜团正午按分按秒到了西夫采夫死胡同。
院子里没见穿羊皮大袄的男子,但邦巴尔多夫所说的那地方站着包头巾的婆娘。她怀疑地把我上下看了一遍,问道:“您来干啥?”“约我来的”的回答使她满意,于是我得以绕过墙角。一点不含糊,那里确停放着一辆咖啡色轿车,只不过轮子并没有卸下,有个人在用抹布擦洗车厢。车旁一只提桶,一只不知装有何物的瓶子。
按邦巴尔多夫事前指点,我正确地走到了奥斯特洛夫斯基雕像跟前。“哈……”我想起邦巴尔多夫不由想笑:炉膛里的白桦柈子确是烧得正旺,可没有人蹲在炉边呀!但我没来得及笑出声,古老的黑漆橡木门骤地打开了,从中走出个老头儿来,手拿捅火条,脚穿一双打过补丁的毡靴。他见到我先是一愣,眨巴起眼睛。“有何贵干,公民?”他问。“约我来的。”我施出了魔法。老头儿立刻变得和颜悦色,他用捅火条朝另扇门一指,那里天花板下亮着一盏年代久远的吊灯。我脱去大衣,夹起剧稿上前叩门。听到下门闩的声音。钥匙在锁孔里一转,门内出现一位白头巾、白长衫妇女。“有何贵干?”她问。“约我来的。”我回答。妇女闪过一边,放我进门,同时向我仔细打量。
“外面很冷吗?”她问。
“不,外面是小阳春的暖和天气。”我回答。
“您没有感冒吧?”女的问。
我想起邦巴尔多夫的话,不由打了个寒噤。
“没有,没有感冒。”
“请您敲这扇门往里进。”女的敛容说罢,便消失了。在我敲那扇钉有金属条的、黑沉沉的房门之前,环视了一下四周。
一个白颜色的炉子,几个巨大的木橱。空气中弥漫着薄荷和某种药草的香味儿。悄无声息。突然响起了喑哑的钟声,打了十二下,接着橱后面布谷鸟开始啼鸣 。我敲过门,用手按住又大又沉的门鼻子,推门进入一个敞亮的大房间。由于激动,什么都没有看清,只见到一张沙发,沙发上坐着伊万·瓦西里耶维奇。他和照片上的模样没有多大区别,只是更显得年轻些,花白胡子梳理得整整齐齐,该圆的地方圆,该尖的地方尖,胸前的金链子上系着长把眼镜。
伊万·瓦西里耶维奇给我一个迷人的微笑,使得我受宠若惊。
“非常愉快,”他说,说时有点儿“愉”、“与”不分,“请坐。”
我坐进椅子。
“您的名字和父名是……”他亲切地问。
“谢尔盖·列昂季耶维奇。”
“非常愉快!请说说,您身体好吗,谢尔盖·巴甫努季耶维奇?”他亲切地望着我,并用手指弹着桌子。桌上放有一段铅笔、一杯水,不知为什么杯口用纸盖住。
“非常感谢您的关心。很好。”
“没受冷感冒吧?”
“没。”
伊万·瓦西里耶维奇咳一声嗽,又问:
“令尊身体可好?”
“家父已去世了。”
“太不幸了,”伊万·瓦西里耶维奇答道,“找谁治疗的呢?”
“我说不准,似乎是位教授……扬科夫斯基教授。”
“找错医生了,”伊万·瓦西里耶维奇接过话茬,“如果找普列图什科夫教授,就不会有那样的事。”
我表示出惋惜的样儿,惋惜当时没有延请普列图什科夫。
“更好的办法是……嗯……嗯……顺势疗法,”他续道,“这疗法对一切病都有效,”他朝玻璃杯一瞥,“您信顺势疗法吗?”
我暗想:邦巴尔多夫真了不起!于是模棱两可地说:
“从一方面说,当然……我本人……虽则许多人并不是太相信……”
“白不信!”伊万·瓦西里耶维奇说,“只消十五滴,百病皆除。”他咳嗽一声,又道:“谢尔盖·潘菲洛维奇,请教令尊大人曾担任过什么职务?”
“谢尔盖·列昂季耶维奇。”我笑着纠正。
“哟,千万原谅!他是做什么的呢?”
我不想扯谎,便说:
“曾担任过副省长。”
这一消息吹灭了伊万·瓦西里耶维奇脸上的笑容。
“哦,哦,哦,”他忧伤地说,停了好一会儿,弹起桌子说,“那么咱们开始吧。”
我打开剧稿,咳嗽一声,愣了半晌,又咳嗽一声,开始朗读。
我读了剧名和一长串剧中人的姓名,便开始读第一场:
“远处点点灯火。院子。积雪。厢房的门。从门内传出低沉的《浮士德》——有人在钢琴上弹奏……”
您有否单单对着一个人朗诵过?请您相信,这是件很难的活计。我每隔一小会儿便去看伊万·瓦西里耶维奇的脸,同时擦去我额上的汗珠。
伊万·瓦西里耶维奇端坐不动,透过长柄眼镜死死盯着我。使我最最尴尬的是,他一次也不笑,虽则第一场中有好几处写得相当滑稽,演员们听到此处无不发笑,其中一个还笑出了眼泪。
可是伊万·瓦西里耶维奇非但不笑,连咳嗽也停止了。每次抬眼看他,见到的都是同一景象:金边长把眼镜对准着我,镜后是眨巴的眼睛。由于这,我觉得原来可笑的地方也不可笑了。
终于读完第一场,打算往下读第二场。一片寂静中只听见我单调的声音,就像教堂执事在给死者做亡魂祭。
我有一种冷漠感,真想合上我厚厚的本子算了。我觉得伊万·瓦西里耶维奇就将脱口而出:“有完的时候没有?”我的嗓音变得沙哑了,不得不时时清清喉咙,有时忽改用男高音,有时忽改用男低音或者假嗓。但逗不了任何人的笑,无论伊万·瓦西里耶维奇,无论我。
悄悄进来了一位白裳女子,使我得以松一口气。伊万·瓦西里耶维奇迅速地睨一眼挂钟。白裳女子递上一只小杯。他喝下药水,然后用玻璃杯中的水清了清口,重新把纸盖好,再次睨了一眼挂钟。白裳女子按古俄罗斯礼节向伊万·瓦西里耶维奇一鞠躬,退了出去。
“好,现在请继续。”他说。我又开始朗读。远处传来布谷鸟的啼鸣,隔壁什么地方响起了电话铃声。
“稍等片刻,”伊万·瓦西里耶维奇道,“这是单位来的电话,有要事磋商。”接着从隔壁传来他的说话声:“是我。是的……嗯……嗯……这都是一伙匪帮干的!我命令把这一切严格保守秘密。晚上有个可靠的人来我这儿,我们将制订出一套计划……”
他回到房中,我们读完了第五场。第六场开读时忽然发生了件奇事。只听得门咿呀一声,随之是响亮的哭声。哭像是假哭,门不是我进来的那扇,而是另一扇,许是通卧室的。门骤地大开,飞奔进来一只大花猫,许是受惊发起了野性,窜过我一下抓住窗幔向上攀登。纱幔哪经受得了它的重量,立刻被撕开了一道口子。大花猫攀到绝顶,疯了似的回过猫脸往下张望。伊万·瓦西里耶维奇的长柄镜从手中坠落了。继花猫之后,奔进柳德米拉·西尔韦斯托芙娜·普里娅欣娜。大花猫一见到她,企图再往上爬,但上面是天花板,那畜生从一只圆篮子上跌落下来。幸好它有四只利爪,得以悬在纱幔上面。
柳德米拉闭着双眼,小拳里捏一块揉皱了的湿手绢,把拳头举到额上,另一只手也捏一块手帕子,却是花边的,干的,干干净净的。她跑到房中央,跪下一条腿,低下头,一手前伸,像俘虏把剑呈交给征服者。
“我的导师!如若得不到您的庇护,”柳德米拉尖声尖气地高喊,“我将长跪不起。佩利钦——他是叛徒!上帝把一切的一切都看在眼里!”
纱幔咝地一响,被猫撕了半尺长的裂口。
“去!”伊万·瓦西里耶维奇无望地嚷道,还拍了一记手掌表示驱逐。
猫从窗幔降落到了地上,同时把那半尺长的裂口一直扩展到窗幔底边,随后花猫忙不迭地奔出室外。而柳德米拉用双手捂住眼睛,吞泪喊冤:
“我听到什么来了?!我听到的是什么呀?!难道我的恩师要把我驱逐?!上帝啊,上帝!你可看见?!”
“您睁开眼瞧瞧吧,柳德米拉·西尔韦斯托芙娜!”伊万·瓦西里耶维奇高声道。这时门洞里出现一位老太,她也在叫唤:
“亲爱的!回来!有外人呢!……”
柳德米拉睁开眼,当看到穿着灰西服坐在灰色椅子里的我时圆瞪起双眼,脸颊上的泪水立刻干涸了——至少我觉得如此。她站起身来,喃喃着“上帝,上帝”跑了出去。老太也随之隐逸。门关上了。
我和伊万·瓦西里耶维奇两人都不言语。在长长的沉默后他弹起桌子问:“你喜欢吗?”接着补了一句:“至于这窗幔子,只好让它见鬼去了。”
我俩又陷入沉默。
“当然,这个场景也许使您惊奇。”他说罢咳嗽了一声。
我也咳嗽一声,坐在椅子里很不是滋味,不知怎生回答是好。其实,我一点也不惊奇,我很清楚,这无非是脱衣间那一幕的继续,柳德米拉实现了自己的诺言,真的跪倒在伊万·瓦西里耶维奇足下。
“这是我们的即兴演出,”他突然告诉我,“您大概以为是场争吵。怎样,啊?”
“非常动人。”我垂眼答道。
“我们喜欢有时来个即兴表演,用来清醒头脑……嗯……嗯……特写镜头相当重要。至于佩利钦,您不要信她的话。佩利钦是位非常高尚、非常有用的人……”
他悒悒地看了看幔子说:
“让咱们继续吧!”
继续是不可能的了,因为曾站在门下的老太这时走了进来。
“我的姨妈,纳斯塔西娅·伊万诺芙娜。”伊万·瓦西里耶维奇做了介绍。我一鞠躬。和蔼的老太亲切地看了我一眼,坐下问道:
“您身体好吗?”
“非常感谢您的关心,”我欠身回答,“健康无病。”
大家不作声。姨妈和内侄两人同时看了看撕破的纱幔,交换了一下伤心的眼色。
“您来看望伊万·瓦西里耶维奇有何贵干?”
“列季昂·谢尔盖维奇送来一部脚本。”伊万·瓦西里耶维奇代我作答。
“谁的脚本?”老太用忧伤的眼望着我问。
“列季昂·谢尔盖维奇自己创作的脚本。”
“何必自己创作呢?”老太不安地问。
“怎么说是‘何必’?……嗯……嗯……”
“难道没有剧本可演了?”老太用亲切的语调责备道,“有多少好的现成剧本啊!而且,多得难以计算,演二十年也演不完。何必要您费心呢?”
说话有理有据,叫我无从回答。伊万·瓦西里耶维奇此时弹弹桌子,阐明原因:
“列昂季·列昂季耶维奇写了一部现代剧。”
老太听了很是不安。
“我们并不反对现政权呀!”她说。
“没有反对的必要。”我表示支持她的意见。
“《教育之果》您不喜欢吗?”姨妈怯生生地问道,“那是部好剧,柳德米拉也能从里面找到可扮演的角色……”她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请代向令尊问好。”
“谢尔盖·谢尔盖耶维奇的父亲已经病逝。”伊万·瓦西里耶维奇告诉她。
“愿他永驻天国,”老太彬彬有礼地说,“大概,他不知道您创作剧本吧?他是因什么病死的呢?”
“因为没能找到好的医生治疗,”伊万·瓦西里耶维奇告诉她,“列昂季·帕夫努耶维奇向我讲了那段伤心的历史。”
“您的大名究竟怎样称呼?”姨妈问,“忽是列昂季,忽是谢尔盖,难道名字可以随便改的吗?我们这里有个人,他改了姓,害得大家摸不着头脑他到底是谁。”
“我叫谢尔盖·列昂季耶维奇。”说时声音喑哑。
“千万原谅,”伊万·瓦西里耶维奇表示歉意,“是我弄错了。”
“好吧,我不再妨碍你们。”老太说罢站了起来。
“得把花猫好好揍一顿,”伊万·瓦西里耶维奇对他的姨妈说,“它不是猫,是强盗!强盗们把我们搅得六神不宁,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后半句话似属隐私,我没法懂的了。
随着黄昏的到来,一场大难飞临到了我的头上。
我读道:
“巴赫金(对彼得罗夫):好吧,别了。但你很快就会来收我的……
“彼得罗夫:你打算干什么呀?!
“巴赫金向自己的太阳穴开枪。倒地。远处响起了手风琴……”
“开枪全无必要!”伊万·瓦西里耶维奇忽表异议。“何必呢?应该去掉,毫不含糊。天啊,为什么非开枪不可?”
“但他是自杀呀!”我咳了声嗽,回答道。
“很好,让他自杀好了,但可以用匕首自刎嘛。”
“不过,您瞧,这事发生在国内战争时期……那时候已经不用匕首……”
“不,仍在使用,”伊万·瓦西里耶维奇抢过去说,“有一个人……他叫什么来着?忘啦!……曾告诉我……您把开枪这一段赶快画掉!……”
我当时没言语——这是我犯了大错。后来又往下念:
“……和零乱的枪声。桥上出现一个荷枪的人。月亮……”
“我的上帝!”他发出喟叹。“枪!又是枪!这算什么玩意儿?!我说,列昂……我说,您把这一切统统删去,枪是多余的。”
“我认为,”我尽可能把话说得温和,“这一场是主心骨……您瞧……”
“这是一种错误见解!”他打断我的话,“这一场不但不是主要的,而且,简直是多余。要它干吗?您那个,叫什么名字来着?……”
“巴赫金。”
“是的,是的。他完全可以在别处自刎身亡,”他举手指着一个很远的地方,“由另一人回家对他母亲说:巴赫金用匕首把自己捅死了。”
“巴赫金没有母亲。”我直愣愣地看着玻璃杯说。
“一定要有!您加上一个!这事不难,很容易把事说圆。老母亲在家哭哭啼啼,因为那人带来了噩耗……那人可以称作伊万……”
“但巴赫金是剧中的主角,他在桥上有一大段独白……我认为……”
“这段独白可以由伊万诺夫来念。独白必须保留。伊万诺夫可以说,彼佳自刎死了,临终前如何如何……一定很生动。”
“但怎么办呢,伊万·瓦西里耶维奇?桥上还有个群众场面……那里拥挤着许多许多的人……”
“把他们搬到幕后得了。任何时候都不能让这样的场面在前台出现。前台上拥挤着那么多的人——太可怕了!这是您的幸运,谢尔盖·列昂季耶维奇,”他第一次正确地念出了我的名字和父名,“您未曾认识某个叫作米沙·帕宁的……(我悚然。)恕我奉告。这人可算得机灵!我们留他用作不时之需,一旦有什么事,便由他去出面。他给我们弄来个脚本,剧名《斯坚卡·拉辛》。帮了我们的倒忙。一次我去剧院,打从老远就听到大开的窗子里乒乓乱响,哨子声、叫嚷声、骂娘声,还有放枪的声音,马被惊得险险儿把车拉倒!我想:准是剧院里在造反,可怕极了!后来方知道,这是斯特里日在排戏!我问奥古斯塔·阿夫杰耶芙娜:您怎么不管一管呢?把我一股脑儿打死怎么办?如果斯特里日纵火烧剧院,还能考虑我是什么人吗?奥古斯塔·阿夫杰耶芙娜算得上是位女中豪杰,却也回答说:您打死我吧,伊万·瓦西里耶维奇,我拿这斯特里日没办法!这斯特里日是我们剧院的祸水,谁见到他都躲之唯恐不及(我更感到空气悚然)。当然,这都得到某个阿里斯塔赫·普拉托诺维奇的赞许。感谢上帝,幸好您不认得!可您也乒乒乓乓开枪!您可知道枪声能闹出个什么来吗?好吧,咱们继续。”
我继续往下朗读,天黑时我方沙哑着声音说:“完了。”
读倒是读完了,我却吓得魂不附体,像是盖了幢小屋,刚刚搬进去,房顶就坍塌了下来。
“很好,”伊万·瓦西里耶维奇说,“现在您应着手修改。”
我想喊出声:
“怎么个修改法?”
但没叫出声。
伊万·瓦西里耶维奇对剧本愈来愈感兴趣,开始详细地讲述修改的办法,例如,剧中的姐姐应改作母亲。但由于姐姐有未婚夫,而五十五岁的老母亲(伊万·瓦西里耶维奇当场命名她为安东尼娜)当然不可能有,所以我剧中的一个角色也就随之报销,我所喜欢的一个角色抹掉了。
夜色沉进了房间,女医士又一次进来给伊万·瓦西里耶维奇服药水,满脸褶皱的一个老婆子拿来了台灯。
我的头脑里乱作一团,太阳穴里像是有把槌子在敲打,饥肠辘辘。但更主要的是桥上那场景画掉了,我的人物也就不翼而飞。
不,最主要的是我莫名其妙。我明明看到说我的剧本即将上演的海报,稿费用剩的几个戈比还在袋里铮铮作响,福马·斯特里日似乎还站在我背后,保证说两个月后戏就能正式搬上舞台。但在另一面,在这里,清清楚楚地表明剧本压根儿不行,得从头到尾重写。在我面前的喧嚷的圆圈舞中,舞手抬脚的有米沙·帕宁、叶夫拉姆比娅、斯特里日,有脱衣室,唯独没有剧本。
接下去发生的事益发不可思议,我简直像是坠入五里雾中。
伊万·瓦西里耶维奇命令巴赫金(他另赐名为别赫杰耶夫)用刀自杀之后,又引出一番话来:
“您应写一个那样的脚本……包您顷刻之间赚一笔大钱。那脚本应深刻地刻画人的心理……写一个女演员的遭遇。某个地方有某个女伶,匪帮们企图置她死地而后快,不断追踪她,不让她活……而她一味祈求……”
“祈求上帝吗,伊万·瓦西里耶维奇?”
不料这问题使他作了难。他咳嗽一下,回答:
“上帝?……嗯……嗯……不,不是向上帝,您别写上帝……不是祈求上帝,而是……艺术,她深深崇拜的艺术。一帮坏蛋在暗害她,某个叫黑衣僧的魔法师从中挑唆。您就写魔法师去了非洲。把魔杖交给了爱克司太太,一个可怕的女人,坐镇办公室无所不用其极。您和她坐一起喝茶,可得处处留意,要不,冷不防向您茶里下药……”
“天哪,他不是指波莉克谢纳吗!”我暗想。
“您喝了这茶后四脚朝天。还有个可怕的坏蛋斯特里日……我是想说……一个导演……”
我看着伊万·瓦西里耶维奇的微笑渐渐从他脸上消失,我突然发现他的眼睛压根儿不亲切也不和蔼。
“显而易见,您是个自有主张的人。”他嚅动着两片嘴唇,郁郁地说。
“不,伊万·瓦西里耶维奇,我只因对演员生活极其生疏……”
“您可以研究它嘛!这非难事。我们剧院有那么些成员,您只消溜上一眼,不用片刻时辰,就能写出两幕来。那些家伙游走无停,没准儿忽从厕所跳将出来,脱走您的靴子,在您背上捅上一刀。”
“这太可怕了!”太阳穴铮的一声,我像病人似的发出呻吟。
“我看得出来您对此不感兴趣……您是个难以说服的人。不过,您这脚本写得也非常好。”伊万·瓦西里耶维奇补了一句,一边审视着我,“再做些修改就可以了……”
我拖着直不起来的双腿,强忍住头脑里一记记的敲打退了出来,经过黑糊糊的奥斯特洛夫斯基铜雕时不由恶狠狠地瞪了它一眼,然后夹着我那份该死的剧稿,嘴中喃喃自语,走下吱吱响的扶梯。
刚进院子,风便把我的帽子刮入水洼。风和日丽的小阳春没了影儿,现在是凄风苦雨,脚下吱溜响,湿淋淋的树叶从枝头掉进花圃,雨水浇灌着我的衣领。
我咒骂生活,咒骂我自己,时不时看一眼雨蒙蒙中的昏黄路灯。
胡同口的报亭里闪烁着灯光,一条木板上用砖块压着被雨淋湿了的书报。不知出于何种原因,我随手买下一本《诗坛今貌》杂志。那封面上画有身穿针织内衣、帽上插根羽毛、眼睛描得大大的男子。
此番我觉得自己的房间特别令人恶心。我把被雨泡涨了的剧稿扔到地板上,坐近桌子,一手压在隐隐作痛的太阳穴上,一手掰了一小块面包塞进嘴里咀嚼。
之后从太阳穴上放下手,开始翻阅湿淋淋的《诗坛今貌》。其中一页上画着个穿钟形裙的女郎,文章标题是“敬请注意!”。另一页上的文章标题是“放肆的男高音离了谱”。突然,我的名字在上面一闪。我惊奇之余,连头痛病也好了。接着又是一闪,又是一闪,还闪过西班牙戏剧家洛贝·德·维加的大名。原来,这是篇名为“各守本分”的讽刺小品,其中的主角是我。我已忘记内容,但还记得它的卷首语:
“莫里哀打着哈欠说:
“‘没有什么新颖之作,帕尔纳斯山 上太无聊。’”
“‘是啊,腻烦的老一套。’莎士比亚应和道。”
我还记得,下面写我,一个黑头发的年轻人打开门走了进去,腋下夹着厚厚的剧本。门内所有的人都发出了恶毒的嘲笑。当然,是笑我。其中有莎士比亚,有洛贝·德·维加,有善挖苦人的莫里哀——问我是否写了像《伪君子》那样的大作,还有契诃夫——从我所读作品中得知他是个正派人。而笑得最最恶毒的是位姓沃尔科达夫的小品文作者。
现在回想起来未免滑稽,但那时我恨得牙齿痒痒的,一刻不停地在房里来回走动,觉得自己是无端受屈。
我恨不能把这沃尔科达夫一枪打死,同时却在疑惑莫解:我究竟错在哪里?
“都是海报惹出来的!”我嘀咕道,“但是,海报是我写的吗?好哇,给你颜色瞧!”仿佛沃尔科达夫即将满身鲜血,倒在我的脚下。
飘来一阵从烟斗里发散出来的烟味儿,接着门咿呀一声,倏地出现了利科斯帕斯托夫,身披湿漉漉的雨衣。
“你读了?”他高兴地问,“是啊,恭喜老弟挨了批。有什么法子呢?既是蘑菇,就应供人采食。我一读到便看望你来了,来探望一下好朋友。”他说罢把雨衣挂到钉子上。
“这个沃尔科达夫是谁?”我没好气地问。
“何必问呢?”
“啊,你知道?……”
“按说你跟他有过一面之缘。”
“不,我什么样的沃尔科达夫都不认识!”
“怎不认识呢?我还做过介绍……记得吗?在马路上……还有那份可笑的海报……索福克勒斯……”
经他一提,我记起了沉默寡言的胖子,当时曾眼盯着我的头发……怪不得文章里说我“黑头发”!
“我碍着那狗崽什么了?”我气愤地问。
利科斯帕斯托夫摇头叹道:
“唉,老弟,这可不好,不——好。我看是骄傲冲昏了你的头脑。怎么,到了容不得批评的地步?没有批评就没有进步。”
“这算哪门子的批评?!他嘲笑……他是什么人?”
“他是剧作家,”利科斯帕斯托夫道,“写过五个剧本,而且是个好人,你白白生他的气。当然,他肚子里受了委屈。当时大家都感到委屈……”
“但海报不是我写的呀!难道是我在索福克勒斯和洛贝·德·维加下面加上……”
“你究竟不是索福克勒斯,”利科斯帕斯托夫嘿嘿一笑,“老弟,实不相瞒,我执笔二十五载,还未有过与索福克勒斯并提的荣幸。”说完叹了口气。
我无话可说,一句也没有!说“因为他写得不好而我写得好”,能吗?请问诸位:能吗?
所以我不言语。利科斯帕斯托夫接着又说:
“那张海报在戏剧界引起了骚动。好多人都来问我,这都是海报招惹来的。不过,我来不是为了跟你磨牙,而是因为得悉你第二件不幸,来劝慰你,和朋友侃会儿……”
“什么样的第二件不幸?”
“说是剧本没能讨得伊万·瓦西里耶维奇的欢心,”他瞧着我说,“你今天向他朗读了?”
“你从哪儿知道的?”
“欲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嘛。”他又叹了口气。总的来说,他特别喜欢套用成谚俗语。“你认得伊万·瓦西里耶维奇的纳斯塔西娅姨妈吧?一位可敬的老太太,全莫斯科都尊敬她,有个时候曾是赫赫明星,让人崇拜的偶像。而我楼里住的女裁缝安娜·斯图平娜今天去过她那里,从她嘴里听到说,今儿在伊万·瓦西里耶维奇有个陌生人朗读剧本,脸黑黑的,像甲虫——我立刻猜出是你。纳斯塔西娅姨妈还说伊万·瓦西里耶维奇不喜欢那出戏。这便是消息的来源。你可记得第一次朗诵时我曾对你说过,第三场的分量太轻,写得不深入?但忠言逆耳,你听不进耳管。这伊万·瓦西里耶维奇,老弟,却是个高手,心里有数,短处瞒不了他,一下子就辨认出来了。既然他不喜欢,剧本也就搬不上台去。结果是,空在海报上亮了个相,招来人们的嘲笑,真所谓得不偿失!纳斯塔西娅姨妈还说,你跟伊万·瓦西里耶维奇顶嘴来着,很伤他的心。有这回事吗?他向你提出劝告,而你,照纳斯塔西娅姨妈的说法,嗤之以鼻。请原谅我说话冒昧,你做得太过分,太不知高低!对伊万·瓦西里耶维奇的话怎可以嗤之以鼻呢……”
“走,咱们上馆子,”我说,“我不愿待在家里。待不住。”
“我理解!啊,我完全理解你的心情!”利科斯帕斯托夫道。“我欣然奉陪,只是……”他不安地掏他的钱夹。
“我有。”
约半个钟点之后,我们坐到了涅阿波利饭店的一张靠窗桌子旁。餐布油渍斑斑,令人愉快的金发侍应生给我们上菜,说话亲切而动听,把黄瓜叫作“小黄瓜儿”,把鱼子叫作“开胃的鱼子儿”。酒菜下肚,顷刻感到温暖、舒适,忘记了马路上的凄风苦雨,甚至不再认为利科斯帕斯托夫阴险恶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