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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跑了起来,心跳得快要迸裂了;黄浊的水已经溢出河床,声如洪雷,向我汹涌滚来,我知道水珠溅到身上,遍体会长满黑色斑点,一下子化为灰烬。我跑着,几乎脚不沾地。山冈上,一个女人向我招手,那是卡特琳,她在等我。我一搭上她的手就有救了。但是,土地在我脚下陷落,这是一块沼泽地,我没法再跑;突然,大地开裂,我刚要举手喊:“卡特琳!”便给滚烫的泥浆吞没了。我想:“这次我不是在做梦,这次我终于真的死了。”

“先生!”

梦一下子又碎了。我睁开眼睛,看见床顶、窗子、玻璃后面的大枣树、在风中摇曳的树枝;这是天天如此的人间,以及它那浓淡分明的颜色、有棱有角的形式、顽固的习惯。

“马车来了,先生。”

“行。”

我闭上眼睛。我伸出一条手臂搁在眼皮上;我愿意再睡着,逃到别处去。不是要逃往另一个世界;如果真有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也不会有什么两样;我爱我的梦,因为这些梦是在别处发生的。我沿着天空的另一边、时间的另一边,从一条神秘缝隙逃出去;那时什么事情都会发生,我便不是我自己了。我手臂更紧地压在脸上;绿影中跳动着几颗金色点子,但是我再也睡不着了。我听到花园里的风声、走廊上的脚步声;我侧耳倾听,每个声响都还是那个样子。我醒来了,又看到世界老老实实横卧在天底下,而我横卧在世界的中央,嘴里沾着我生命的这种味道,永远不会消失。我恨恨地想:“他把我唤醒干吗?他们把我唤醒干吗?”

这是二十年前。那时,我长期生活在印第安人村子里。阳光灼伤了我的皮肤,像一张陈旧的蛇皮,从我身上蜕下来;在我新生的肌肤上,一个巫师刺上一些神圣的花纹;我吃他们的食物,唱他们的战歌;许多女人先后在我屋顶下住过;她们皮肤是棕色的,心是热的,人是温柔的。我躺在一张草席上,望着沙地上撑开的棕榈树树影;不到一尺的地方,有一块巨石,在阳光下发亮;树影要碰上石块了;我知道待会儿,树影要碰上石块了,可是我没有看到树影移动;我每天窥伺树影,但从来不曾撞见过。棕榈树影的尖梢已不完全在原来那个地方,可是它没有显出移动过的样子。我可以花几年、几世纪,去望着棕榈树影偷偷地云集在树根上,又偷偷地延伸开去;可能我可以使自己完全消失:太阳、海、阳光下的棕榈树影还留在人间,而我已不存在了。但是,恰在石块颜色变灰的那一瞬间,他们出现了,他们说:“跟我们一起走吧。”他们挟了我的手臂,推我上了他们的船,拿他们的衣服往我身上套,把我送到旧大陆岸边一放。现在,那边是邦帕尔,站在门框里说:

“要不要叫人卸马?”

我一臂撑起身子:

“你就不能让我静静躺会儿吗?”

“您要人七点钟来车的。”

我跳下床,知道再也没法睡了。他们唤醒我,现在一分钟接一分钟,问题层出不穷。我们做什么?我们到哪儿去?不论我做什么,不论我到哪儿,我是无处不在的。

我一边扶正我的假发,一边问:

“我们上哪儿?”

“您原来打算上德·蒙泰松夫人家。”

“你就提不出更有趣的玩意儿了吗?”

“德·马斯那克伯爵抱怨说,在他家的宴席上见不着您了。

“他永远别想见着了。”我说。

我这个人曾在里维尔、罗马、根特的街头,听到过被扼杀的孩子、被奸淫的妇女的惨叫声,哪里还会对他们这种文质彬彬的纵酒宴乐感兴趣……

“找些别的事干……”

“您觉得什么都无聊,”他说。

“唔!这个城市叫人憋得慌。”我说。

当我肩上挎了满满一袋子金锭钻石走进巴黎的时候,我觉得这座城市大得看不到边。但是现在,我游遍了全城的酒馆、剧院、沙龙、广场和花园。我知道只要稍有耐心,就可以把居民的名字一个个说出来。发生的事没有一件不在意料之中,这些暗杀、殴斗、行刺,警察局竟还为此建立什么统计表呢。

“巴黎没有东西值得您留恋的啰,”邦帕尔说。

“这个世界就叫人憋得慌。”我说。

从前有一天,我也觉得世界大得看不到边。我记起来了。我站在一座山冈上,想:“那边是海,海的另一边,是其他陆地,绵延不断。”现在,不但我知道这个星球是圆的,他们还测出了它的圆周,正在确定赤道与两极的曲度,给地球立了一张详细的清单,竭力把它分成小块地区;他们不久前绘了一张地图,把法国描得毫发不爽,没有一个村子、没有一条小溪不标在上面。还要出门干什么呢?一步还没走,旅程已经结束了。人们给地球各地生长的动植物分门别类,数量真是少得可怜;寥寥无几的田野、颜色、味道、香气、脸孔,徒然演变繁衍,也总是不离其本。

“您上月球去吧,”邦帕尔说。

“这是我唯一的希望,”我说,“应该把天捅破。”

我们走下台阶,对马车夫说:

“上蒙泰松公馆。”

进入客厅前,我在门厅停留片刻,站在镜子前,不无嘲讽地注视着自己;我穿了一件杏黄绣金丝绒外衣:二十年了,我也没能习惯这套装束,在白色假发覆盖下,我的脸显得古里古怪。他们穿着这身奇装异服倒是十分自在;他们瘦小娇弱,若是在卡莫纳或查理五世的宫廷里会显得寒碜;女人头发上粉扑得雪白,颧骨上贴了这种火辣辣的红片子,丑不堪言;男人脸上的肉抽动不已,叫我难受:他们微笑时,眼睛眯成一条缝,鼻子缩成一团;他们一刻不停地说说笑笑。我从门厅就听到他们的笑声。在我那个时代,逗人玩乐是弄臣干的事儿。我们也放声大笑,但是一个晚上不会超过四五次,即使天性快活的马拉泰斯塔也是如此:我走进门,看到他们脸孔凝住了,没有一丝笑容,感到很满意。除了邦帕尔以外,没有人知道我的秘密,但是我使他们害怕。这些男人中有许多被我弄得倾家荡产,这些女人中有许多受过我的侮弄;每次决斗,我都把对手杀死;从而我成了一个传奇人物。

我走近女主人的椅子,她身边围了一圈人;这是一个讨厌、天性愉快的老妇人,有时说话很风趣;她还算喜欢我,因为她说我是她认识的心眼儿最坏的男人。这时可别想去跟她谈话。年老的达米埃和年轻的里歇正在讨论;他们讨论成见在人生中的作用;里歇维护理性的权利。我厌恶那些老年人,他们觉得活的这一辈子,像一块大蛋糕那样圆而丰满。我厌恶那些青年人,他们觉得前途无量;我厌恶所有人脸上流露的这种兴奋聪明的神气。只有蒙泰松夫人不动声色地听争论,一边用针扎她手中的挂毯。我出其不意地说:

“你们两个都错了。理性和成见对人类都没有用处。没有东西对人类是有用的,因为人类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样才好。”

“您这人说这话,倒是再恰当也没了。”玛丽亚纳·德·辛克莱轻蔑地说。

这个少女身材高大,颇有姿色,是德·蒙泰松夫人跟前的朗读女伴。

“人给自己和别人创造幸福。”里歇说。

我耸耸肩膀:

“人永远不会幸福。”

“他们变得理智的那天就会幸福。”他说。

“他们甚至连幸福也不希望,”我说,“他们只要求消磨时光,最后让时光把他们消磨掉就满意了。你们这些人就是在这里,说些豪言壮语,自我陶醉,好把时光消磨掉。”

“您对人怎么会有认识呢?”玛丽亚纳·德·辛克莱说,“您厌恶他们。”

德·蒙泰松夫人抬起头,针空举在挂毯上,说:

“唔!这问题谈够了吧。”

“是的,”我说,“空话谈够了。”

空话;这就是他们给我的一切:自由、幸福、进步;今天人们就是用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喂养自己。我转过身,朝门口走;我在这些堆满家具摆设的小房间感到气闷,到处是地毯、软座墩、帷幕,空气中布满了香粉,我闻了头痛。我的目光在客厅扫了一圈;他们又开始唠叨起来;我可以使他们扫兴一阵子,但是过不了多久,他们的热忱又来了。玛丽亚纳·德·辛克莱和里歇躲到了房间角落里,他们在谈话,眼睛闪闪发光。这两人倒很投机,每个人对自己都是很投机的。我恨不得脚跟一踩,把他们的脑浆都踩出来。我走出门口。隔壁走廊上,有些男人围坐在一张赌桌旁;这些人不言不笑,两眼发直,嘴唇抿紧;赢钱,输钱,这就是他们找到的消遣人生的方法。在我那个时代,战马在平原上驰骋,我们手执长矛;在我那个时代……突然,我想:“这个时代不就是我的时代吗?”

我瞧了瞧我的镶扣皮鞋,我的花边袖口;二十年来,我像在参加一场游戏,一天中,子夜钟敲十二下时,我回到阴界。我的目光移到钟上。镀金钟面上,一个瓷做的牧羊女在向一个牧童微笑;刚才,时针正指在子夜零时,明天后天也会指在子夜零时,而我还在这里;除了这块土地外,没有其他土地,而我在这块土地上,已没有安身之地。我在卡莫纳、在查理五世的宫廷里感到自由自在,但是那个时代结束了。从此以后,展现在我面前的是绵绵无尽的流亡岁月;我所有的衣服将是些舞台上的戏装,我的生活也是一场游戏而已。

圣昂热伯爵走到我跟前,脸色非常苍白。我叫住他问:

“您不赌了吗?”

“我已经赌过了头,”他说,“输光了。”

他额上有几颗汗珠,这个人又蠢又懦弱,但是,他是这个时代的产物,他活在这个世界上真是得其所哉。我羡慕他。

我从衣袋里掏出一个钱包:

“把它赢回来。”

他的脸色更加苍白了:

“输了呢?”

“您会赢的。人到最后总是会赢的。”

他把钱包一把抓了过去,走去坐在桌子前;他的双手抖了。我身子俯在他的靠椅上,这场赌博叫我感到好玩。他若输了,会干吗呢?自杀?跪在我面前?像德·万特农侯爵那样把老婆卖给我?汗珠在他上唇冒了出来,他正在输。他输了,他感到生命在他胸中跳动,燃烧着他的太阳穴:他在冒生命的危险,他在生活。“而我?”我想,“这些人中间最卑贱的一个能体验的东西,我就永远不能体验了吗?”我站起身,朝另一张桌子走去;我想:“我把我的财富输光,总是可以办到的吧。”我坐了下来,抓了一把金路易往绿呢桌面上一放。

宾客中引起一阵骚动。萨塞尔男爵走来坐在我对面;他是巴黎最有钱的金融家之一。

“这样赌才有意思。”他说。

他也抓了一把金路易往桌面上一放,我们一声不响赌了起来。半个小时后,我前面一块金币也没了,口袋是空的。

“我赊赌五万埃居,”我说。

“同意。”

当时,一群人把我们的椅子围得密不透风,他们屏息敛气盯住赤裸裸的桌面。当萨塞尔把他的牌摊在桌面上,我把我的牌扔掉时,他们不由自主地齐声哄了起来。

“所有输赢全部押上,”我说。

“全部押上。”

他发牌。我望着发光的牌背面,感觉我的心开始跳得快了;我若输了,身无分文,可能我生活的味道会改变……”

“出牌,”萨塞尔说。

“两张。”我说。

我看牌。方块k。我知道我的牌压倒了萨塞尔。

“再加一万。”他说。

我迟疑了一秒钟。我可以把牌扔掉,说:“我不赌了。”在我咽喉里蠕动着一种东西,有点像怒火。我竟落到这般地步?为了输钱去作弊?往后就不许我在生活中不作弊了吗?

我说:“赌。”我把牌摊开。

“明天午前把钱送到府上。”萨塞尔说。

我躬身行了个礼,穿过走廊,回到客厅里。圣昂热伯爵靠在墙上,快要昏厥过去的样子。

“我把您借我的钱都输了,”他说。

“有人要输还输不了呢,”我说。

“您要我什么时候还钱?”

“二十四小时后。惯例不是如此吗?”

“我没法还,”他说,“我没有这笔钱。”

“那当时就不该借。”

我转过身,遇到德·辛克莱小姐的目光,她蓝眼睛里闪耀着怒火。

“有些法律惩治不到的罪恶,却比明目张胆的谋杀更加无耻。”她说。

我说:

“我不谴责谋杀。”

我们相互默默瞪了一眼;这个女人不怕我;她突然转过身去,但是我把手放到她的臂上。

“我叫您非常厌恶,对吗?”

“您还巴望引起人家别的感情?”

我笑了。

“您不理解我。您应该邀请我去参加你们星期六召开的小集会。我会向你们透露我的内心……”

这句话叫我说中了,她的脸微微泛红。德·蒙泰松夫人不知道她的朗读女伴把客厅的几位常客吸引到她自己家去;她这个女人不会原谅这件事。

“我只接待我的朋友,”她说。

“把我看做敌人不如把我看做朋友好。”

“这是一笔交易吗?”

“您愿意也可这么看。”

“我的友谊不是可以买卖的,”她说。

“我们以后再说吧,”我说,“请您考虑。”

“一切考虑过了。”

我向她指了指邦帕尔,他在一张安乐椅里打瞌睡。

“您看到这个秃头胖子吗?”

“看到。”

“前几年我到巴黎时,他是一个有抱负、天资聪敏的年轻人,我那时只是一个没有见识的俗人,他企图耍我。您看看我给他的下场。”

“您做出这种事我并不奇怪。”

“我谈起这件事并不是要您奇怪,只是要您考虑。”

这时,我看到圣昂热伯爵走出客厅,他步履蹒跚,像一个醉汉。我叫了一声:

“邦帕尔。”

邦帕尔身子一抖;我喜欢看他醒来的样子;他看到自己又卷进生活的旋涡,他看到我,他会想到,除非去死,不然每次醒来少不了看到我在他面前。

“跟我来,”我说。

“有什么事?”邦帕尔问。

“明天早晨,他要还我两万埃居,他没有这笔钱。我在想这个笨蛋会不会去自杀。”

“当然会的,”邦帕尔说,“他没有其他办法。”

我们跟在圣昂热后面,穿过府邸大院,邦帕尔问我说:

“这种事怎么会叫您感到好玩?五百年来,您看到的尸体还不够多吗?”

“他可以跳上船到印度去,到大路上去乞讨;他可以试图杀死我。他也可以在巴黎声名狼藉地过太平日子。”

“这些他都不会去做的。”邦帕尔说。

我耸耸肩膀:

“你的话也有道理。他们总是做同样的事。”

圣昂热走进了王宫花园,慢腾腾地在回廊绕了一圈。我躲到一根柱子后面;我喜欢观察苍蝇、蜘蛛、青蛙的抽搐、金龟子的无情残杀,但是我更喜欢窥伺人的自我斗争。没有东西逼他自杀,他若不愿意死,只要拿定主意:“我就是不自杀……”

起了一声枪响,软弱无力的。我走近去。我每次都感到同样的失望。他们活着的时候,他们的死是我怀着好奇窥探着的一件大事;但是,当我走到他们的尸体前,我觉得他们从来没有存在过似的;他们的死无足轻重。

我们从花园出来,我对邦帕尔说:

“你知道吗,你要什么样的把戏最能损害我?”

“我不知道。”

“就是拿一颗子弹打进你自己的脑袋。你不想试一试吗?”

“那您是太高兴了,”他说。

“不。我将十分失望。”

我友好地拍拍他的肩膀。

“幸而,你太胆小了,”我说,“你会长期留在我身边,直到死在床上为止。”

他的眼里有些什么东西醒了:

“您敢肯定您永远不会死?”

“可怜的邦帕尔。我永远死不了。我永远不会把你知道的那些契约烧掉。你永远得不到解放。”

他的目光熄灭了。我重复说:

“永远不会,这句话没有人懂得它的含义,你也不会懂。”

他没有回答,我说:

“回去吧。我们去工作。”

“您还要熬夜?”

“当然啰。”

“我可要睡了。”

我笑了笑说:

“好吧,你去睡吧。”

折磨他已经引不起我多大的兴趣。我毁了他的一生,他也习惯了这种毁灭了的命运,每天夜里,他睡着觉,把一切忘了。最悲惨的灾难也阻止不了他天黑后睡上一觉。圣昂热心惊胆战了一阵,现在已长眠于地下,他逃过了我;对他们来说,总有一个逃避的方法。在这个我寸步难离的世界上,痛苦不比幸福更为重要,憎恨也与爱情同样无聊。爱憎苦乐都同样得不到结果。

车子送我们回到家,我走进实验室。应该永远不再出来。只有在这里,远离人的脸孔,我有时才会忘掉自己。应该承认他们取得了一些惊人的发现。返回旧大陆时,我听说以前我认为居于宇宙中心恒静不动的地球,既自转也绕太阳转,这使我目瞪口呆;雷电、彩虹、潮汐这些最神秘的现象,都得到了解释;人们已经证明空气是有重量的,也知道怎样去称这个重量;他们把地球分成一块块的,但是宇宙扩大了:天空中增添了新的星辰,这是天文学家在他们的望远镜里观察到的;有了显微镜,又发现了一个看不见的世界;在自然界本身出现了一些新的动力,并开始加以利用。另一方面,他们也很蠢,竟对自己的发现那么自豪,因为他们永远没法窥测到历史的最终面目,他们在窥测到以前早就死了;但是我可以利用他们的努力,窥测到这一切;科学终于完成功业的那一天,我还在人间;他们是为我在工作。我望一眼蒸馏器、细颈玻璃瓶、一动不动的设备。我把手放在一块玻璃板上。玻璃板在那里,静静地在我手指下,跟我五百年前看过摸过的玻璃没有两样,我周围所有的物体都一声不出,死气沉沉,跟原来一个样;可是,只要在一个物体上摩擦一下,就可在表面产生一些未知的力;在这些静止的外表下,放出一些捉摸不透的功率;在我呼吸的空气中,在我脚踩的土地下,跳动着一个秘密;整整一个看不见的世界,比我睡梦中见到的形象更新奇、更飘忽,隐藏在这个已令我厌倦的宇宙后面。我关在这四堵墙之间,比在平淡无奇的大街上,无边无际的美洲平原上,更感到自由自在。这些我无法摆脱的陈旧的形状和颜色,终有一天要爆炸;这块四季如一的天空,终有一天要被我捅破;终有一天,我要凝视这块虚幻的景色的背面。那时会看到些什么呢,我还无法揣测,我只需知道这是另外的东西就够了;或许这不是眼睛、不是耳朵、不是手所能触及的;那时,我也会忘了我曾有过这样的眼睛、这样的耳朵、这样的手;或许我最终也会变成另一个了。

在曲颈瓶瓶底,有一堆黑色沉淀,邦帕尔幸灾乐祸地说:

“失败了。”

“说明这块煤里还有杂质,”我说,“重新再做。”

“我们做过一百次了,”他说。

“但是还不曾用真正的纯煤做过。”

我倒转曲颈瓶,把粉末铺在一块玻璃板上。这真的只是异形物的余渣吗?还是煤里含有微量的矿物质?事实是不会说话的。我说:

“应该用金刚石做试验。”

他耸耸肩膀:

“金刚石怎么烧?”

实验室角落里火光融融。室外一片夜色。我走近玻璃门。最初的星星戳破了深蓝色天幕,历历可数;薄明微光中,隐伏着千千万万颗星星,等待着脱颖而出;在这背后还有其他星星,不是我们衰弱的肉眼能够看见的;但是,最早发亮的总是这几颗;几世纪来,天空没有丝毫变化;几世纪来,我头顶上总是闪着同样阴森森的冷光。我回到桌子旁,邦帕尔已经摆上了显微镜。常客开始陆续来到客厅,妇女浓妆艳服去赴舞会,酒馆飘出阵阵笑声;对他们来说,即将启幕的夜晚不同于其他的夜晚,它是独一无二的。我把眼睛凑在目镜上,望着灰色粉末,突然我感觉到我熟悉的这种大风暴的气息;它袭击了宁静的实验室,把蒸馏器扫落在地,掀掉我头上的屋顶;我的生命像一团火焰,像一声尖叫,冲天而去;我感到生命藏在我的心中,心在燃烧,心跳出了我的胸膛;我感到生命在我的指尖上,这是一种撕裂、殴打、扼杀的欲望;这双手痉挛地抓住显微镜,我说:

“我们离开这里。”

“您要出去?”

“是的。你陪我去。”

“我宁可睡觉。”

“你睡得太多了,”我说,“肚子愈来愈大。”

我摇摇头:

“年老真是可悲!”

“噢!做我这样的人不比做您这样的人差。”

“学会逆来顺受确实不简单,”我说,“你年轻时也是胸有大志的吧?”

“让我灵魂感到安慰的,”他笑着说,“是我决不可能像您这样不幸。”

我把斗篷披在肩上,拿起帽子,说:

“我渴了。给我拿酒来。”

我是渴了吗?我全身有一种痛苦的需要,不是粮食、饮料,也不是女人能够满足的。我接过邦帕尔递给我的杯子,一饮而尽;我把杯子放在矮桌上,做了一个鬼脸。

“你对实验感兴趣,这点我理解,”我说,“当然啰,要是有一个人跟我说,他是不会死的,我也会想亲自证实一下。但是我请你不要再用你的砒霜来糟蹋我的美酒。”

“说来您也该死上一百回了,”他说。

“你就认了吧,”我说,“我是不会死的。”

我向他笑笑,我很善于模仿他们的笑容。

“此外,这对你也是一种损失,你没有比我更好的朋友了。”

“您也只有我啊。”他说。

我朝德·蒙泰松夫人府上走去。我为什么还想去看他们的脸呢?我对他们一无所求,我知道。但是,他们生活在这个天空下,而我一个人关在自己的坟墓里,这叫我无法忍受。

德·蒙泰松夫人在壁炉旁边绣挂毯,她的朋友团团围着她的椅子,没有任何变化。玛丽亚纳·德·辛克莱在倒咖啡,里歇瞧着她,神情又幼稚又满足;他们在笑,他们在谈话;在这几个星期,没有人注意到我不在。我愤怒地想:“我要这些人注意到我来了。”

我走近玛丽亚纳·德·辛克莱,她态度镇静自若,问我:

“来点咖啡?”

“谢谢啦,我不需要您的这些蹩脚货。”

“随您。”

他们在笑,他们在谈话;他们在一起很高兴,深信自己活着,感到幸福;没法说服他们不是这么一回事。我说:

“我们最后那次谈话,您考虑过了吗?”

“没呢,”她微微一笑,“我最不把您放在心上了。”

“我看得出来,您就是一个心眼儿地讨厌我。”

“我确是非常死心眼儿。”

“我也不见得好一些,”我说,“有人跟我说,您的集会很有意思。在那里热烈争论各种最先进的思想,这个世纪最有智慧的人物抛下这个过时的沙龙,聚集到您的周围来了……”

“对不起,”她说,“我该给大家敬咖啡了。”

“那我去跟德·蒙泰松夫人谈谈。”

“随您高兴。”

我走过去,胳臂撑在女主人的椅子上。她接待我总很殷勤,因为我不怀好意的言行她听了解闷儿。当我们把宫廷、城里的新闻一一议论过来时,我窥见玛丽亚纳·德·辛克莱的一道目光;她马上转眼看其他地方,可是她装得若无其事也没用,我知道她内心忐忑不安。我毫不怨她;她讨厌我,但是,事实上人们恨的爱的从来不是我,是一个化身,对这么一个化身,我也是无动于衷的;至于我自己,会引起人家什么样的感情呢?贝娅特丽丝有一天对我说过:不吝啬、不慷慨、不勇敢、不胆怯、不恶毒、不善良,事实上我什么人都不是。我目光随着玛丽亚纳·德·辛克莱;她在沙龙里穿来梭往,雍容大方,她确实有些地方令我喜欢。在淡烟轻雾似的头饰下,可以看到她浅褐色云鬓,一张热情的脸上两只炯炯有神的蓝眼睛。不,我不愿意伤害她。但是,我有一种好奇心,想要知道她恬静的尊严遇到痛苦时会成什么样的。

“今晚客人不多。”我说。

德·蒙泰松夫人抬起头,向四下迅速扫了一眼:

“这是天气不好。”

“我看是不痛不痒的议论提不起人们的兴趣,目前大家热衷于政治……”

“在我家里,绝对不许议论政治。”她威严地说。

“您说得对,”我说,“沙龙就是沙龙,不是俱乐部。看来德·辛克莱小姐的星期六晚会蜕变成了公共集会……”

“什么星期六晚会?您说的什么?”德·蒙泰松夫人说。

“您不知道?”我说。

她尖利的小眼睛盯住我:

“您明白我不知道。玛丽亚纳在星期六招待客人吗?从什么时候起的?”

“六个月了,她在家里召开了一些出色的集会,会上议论摧毁旧社会,建设新社会。”

“啊!这个装聋作哑的小丫头!”她轻轻地笑了一声说,“摧毁旧社会,建设新社会,这一定很振奋人心!”

她又俯身去绣她的挂毯,我离开她的椅子。小里歇带着激动的表情,一直在跟玛丽亚纳·德·辛克莱说话,这时朝我走了过来。

“您刚做了一件卑鄙的事。”他说。

我微微一笑。他有一张大嘴巴、两只突出的眼睛,尽管他的怒气是真的,讲究尊严的样子却更使他显得幼稚可笑。

“我恭候您的指教。”他说。

我继续在笑。他一心想激怒我。他不知道我没有荣誉需要维护,没有怨恨需要发泄。同样,也没有什么阻止我去打他耳光,揍他一顿,把他推倒在地上。他们任何一条习俗,我都不顾忌。他们若知道我在他们面前多么无拘无束,那时就会真正地怕我。

“别笑。”他说。

他张皇失措,没有料到事情会这样。他鼓足了勇气,摆出了威严,还是经不起我嘿嘿冷笑。我说:

“您那么急于找死?”

“我急于要使大家摆脱您的纠缠。”他说。

他在激动中,没有意识到他挑起的死亡会落到自己身上,可是只要我说一句话……

“五点钟我们在帕西城门口见面,您愿意吗?请带两个证人。”

我又加上说:

“医生我想不必惊动了,我不会叫人半死不活的,我一下子了结。”

“五点钟,帕西城门口。”

他穿过客厅,对玛丽亚纳·德·辛克莱说了几句话,走到门前,在门槛上停了一停;他望了她一眼,在想:“可能我是最后一次看见她了。”一会儿以前,在他面前还有三四十年的生命,突然,只剩下一个晚上了。他不见了,我走近玛丽亚纳·德·辛克莱。

“您对里歇关心吗?”我问她。

她犹豫片刻,想对我投以鄙夷的目光,但是她也想听听我会对她说些什么。

“我对所有的朋友都关心。”她说。

她的声音冷冰冰的,但是在这个冷漠无情的面具下,我感到她的好奇心在跳动。

“我们明天决斗,他跟您说了吗?”

“没有。”

“我生平决斗过十一次,每次都把对手杀死。”

她心血上涌:她可以挺直苗条的身材,控制目光和嘴唇的颤动,但是她无法使脸孔不红,因此她显得非常年轻和楚楚可怜。

“您不会去杀一个孩子吧?”她说,“他还是个孩子呢!”

我突然问:

“您爱他吗?”

“这跟您有什么关系?”

“您若爱他,我会留意不伤害他。”我说。

她焦虑不安地看了我一眼:她思忖说句什么话可以拯救里歇,说句什么话又会断送他的生命;她不由颤声说:

“我对他没有爱情,但是有一种非常诚挚的感情。我求您宽恕他吧。”

“我若宽恕他,您会不会把我看做一个朋友?”

“我将对您十分感激。”

“怎么证明呢?”

“对待您就像对待朋友一样。每个星期六,欢迎您光临。”

我笑了起来。

“我怕星期六谁都不会光临了。德·蒙泰松夫人好像不怎么欣赏您的小集会。”

她的脸又红了,她凝视我,有一种惊愕的表情。

“我同情您,”她说,“我非常同情您。”

她声音中流露的悲哀是那么真切,我甚至想不起用话来回答她。我呆立在原地没动。在我的幽灵后面,是不是还存在一个人,怀着一颗跳动的心?这个人好像就是我,确实是我被这几句话打中了;她的目光直刺我的心底;在这身伪装、这个面具、这副几世纪时间铸成的铠甲下,我还在这里,这是我,一个可怜虫,干了伤天害理的事而沾沾自喜;她可怜的确实是我,一个她没有看透的人,一个我这样的人。

“您听我说……”

她已走远了,我能对她说些什么呢?我能对她说出什么样的真话呢?有一件事是实在的:把她逐出这个府邸是我一手造成的,而她同情我;但是,所有我的托辞,就像我的挑战一样,永远只是些谎言而已。

我走出门口。户外夜色很美,空气清新,月光皎洁,路上看不到人影。人们深居在他们的客厅里、他们的阁楼上,都是在自己家里。我到哪儿都不是在自己家里,我住的这幢房子从来不是一个家,只是一间客栈。这个世纪不是我的世纪,这个枉自在我身上过不完的生命也不是我的生命。我转过一个路角,走上了河岸。我看到了大教堂的圆室,还有白色的拱扶垛和从斜脊上鱼贯而下的兽吻;河水在两道布满常春藤的墙头之间流过,又凉又黑;水底映着一轮明月。我走着,月亮随着我走,水下一个,空中一个;这个讨厌的月亮,五百年来跟着我,用冷飕飕的目光照得一切都冰冰凉的。我伏在石头护墙上;教堂映在那股死光中,僵硬地矗立着,像我一样孤独,一样不具人性。在我们身边的人都要先后死去,我们依然挺立着。我想:“有一天,教堂也会塌的,在原地只留下一堆废墟,有一天,最后一点遗迹也会湮没,而月亮依然在空中发亮,我依然在地上待着。”

我沿着河走。可能这个时候,里歇也望着月亮;他望着月亮和星星,在想:“这是我们最后一面了”;他回忆起玛丽亚纳·德·辛克莱的每次笑容,想道:“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她?”他在恐惧中,在希望中,惴惴不安地等待着黎明。我也是,我要是个会死的人,我的心也会跳动,这个夜晚也会是不可比拟的一个夜晚,天空中这轮明月,也会成为向我招手的死神,在冥冥的彼岸等候我。但是不。什么事都不会降到我的头上,这次决斗是一个幌子。总是这么一个没有历险、没有欢乐、没有痛苦的夜晚。同样的夜晚,同样的白天,千秋万代重复不已。

我走到帕西城门口时,天色发白。我坐在一个斜坡上。我听到内心在说:“我同情您”;她说的不错。这是一个叫人怜悯的家伙,坐在一个斜坡上,等着去进行一次荒谬的谋杀。城市烈焰冲天,军队相互残杀,一个帝国在我手中诞生了,在我手中崩溃了。而如今在这里,我空虚、愚昧,要去杀一个人,既不冒风险,也不感快乐,仅仅是消闲解闷。谁还比我更需要怜悯的呢?

最后一颗星辰熄灭不久,我看到里歇朝我走来。他步子缓慢,眼睛望着露水浸湿的双脚。突然,我想起从前一个时刻,那么遥远、我以为永远不会浮现的一个时刻。我十六岁,在一个雾濛濛的早晨,骑在马上,手里擎一支长矛;热那亚人的盔甲在晨光中闪亮,我害怕了。因为我害怕了,光线比哪一个早晨的光线更柔和,露水比哪一个早晨的露水更晶莹;我内心有一个声音在对我说:“勇敢啊。”没有一个人对我说话是那么情深意切。声音停止了,黎明的清新消失了。我不知什么是害怕,什么是勇气。我站起身。里歇递给我一把剑。黎明最后一次出现在他四周,大地的清新气息也是最后一次弥漫空中。他准备去死,他把整个生命紧贴在他的心上。

“不。”我说。

他把剑递给我,但是我身子没有移动,手也没有伸……不,我不决斗。我向跟在里歇后面的两位证人望了一眼。

“我拒绝决斗。请你们做证人。”

“为什么?”里歇说。

他的神气又不安又失望。

“我不想决斗。我宁可向您道歉。”

“可是您并不怕我啊,”他惊异地说。

“我再说一遍,我向您表示十分歉意。”我说。

他呆立在我面前不知所措,内心充满了他全部的无用的勇气,像他的恨、他的怒、他的欲望一样无用;有一会儿,他像我一样迷失在这块天空下,摆脱了生命,又被抛进了生命,却不知道自己做些什么好。我转过身,大踏步朝大路走去。远处,一只公鸡唱了。

我把手杖的尖头戳进蚂蚁窝,左右乱捣;蚂蚁立刻狂奔,都是黑的,都是一个模样,一千只蚂蚁,一只蚂蚁一千次;在我乡间房屋四周的花园深处,蚂蚁花了二十年工夫建筑了这个大土包,充满了生命的熙攘,连上面长的草也显得虎虎有生气;如今它们仓皇四逃,比放在火上曲颈瓶内的水泡更加翻腾激荡,可是还是要继续去完成它们顽固的计划;它们中间也有勤奋、懒惰、糊涂、认真的差别,还是所有蚂蚁都抱着同样愚蠢的热情在工作?我愿意目光随着它们一个个看过来,但是张皇凌乱中,它们使人无从区别;应该在它们腰间系上彩带,红的、黄的、绿的…”

“喔!您希望学它们的语言?”邦帕尔说。

我抬起头,这是六月的一个晴天,温暖的空气中弥漫椴树的香味。邦帕尔手里拿了一枝玫瑰花。他笑了。

“这是我创造的!”他自豪地说。

“跟其他玫瑰花没有两样。”我说。

他耸耸肩膀。

“那是您没有眼力。”

他走远了。自从我们隐居在克雷西,他嫁接玫瑰树枝消磨时光。我又重新观察忙忙碌碌的蚂蚁,但是它们不再使我感兴趣。在我特制的炉子上,放着一只金坩埚,埚底正在烧一块金刚石;这也不再使我感兴趣。不管怎么样,再过几年,普通的小学生也会知道纯净物和化合物的秘密;我有的是时间……我躺在地上,伸直身子凝望着天空。对我来说,天空也像卡莫纳的晴天那么蓝,我也闻到了玫瑰花和椴树的香味。可是我还是会任凭这个春天流逝,将其虚度。这里一个新品种玫瑰花问世不久;那边草原上撒满了雪白的巴旦杏花;而我,在那边是陌生人,在这里也是陌生人,像个幽灵似的度过这个花团锦簇的季节。

“先生!”

邦帕尔又站在我面前。

“有一位女客要跟您谈话,她从巴黎坐车来的,要见您本人。”

“一位女客?”我惊讶地说。

我站起来,掸一掸沾上尘土的衣服,朝屋子走去。“这或许可以消磨一个钟点。”我看到一棵大椴树阴影下,一张柳条椅上坐的是玛丽亚纳·德·辛克莱;她穿了一件紫色横条布长裙,头发上没有扑粉,一绺绺鬈发垂落在肩上。我对她鞠了一躬:

“真没想到!”

“我没有打扰您吧!”

“哪儿的话。”

我没有忘记她的声调。“我同情您。”她说了这句话,我这个幽灵变成了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此刻站在她面前的是这个邪恶的罪人;她眼里含的是憎恨、轻蔑还是怜悯?焦虑、羞惭揪住了我的心,再度证明她眼睛盯住的是我,确实是我。她扭转头去:

“这个花园多么漂亮,”她说,“您喜欢乡下?”

“我主要喜欢远远地离开巴黎。”

沉默了一会儿,她的声音有点迟疑不决:

“我早想来见您,我要感谢您宽恕了里歇的生命。”

我猛地说:

“不要谢我。我不是为了您而这样做的。”

“那没关系,”她说,“您做得非常慷慨大方。”

“这不是慷慨大方。”我带着怒意说。

人们根据我的行为牵强附会,把我说成一个离奇的人物,她竟然也会受到蒙蔽,这点叫我恼火。

她笑了:

“我想,您每做一件好事,总要给它找上一些坏的理由。”

“您认为我在德·蒙泰松夫人面前揭发您,也有好的理由吗?”我问。

“喔!我不是说您不会做坏事。”她不慌不忙地说。

我望着她,困惑不解;她的神气比在德·蒙泰松夫人的沙龙时年轻得多,在我眼里也显得更美丽。她来这里干什么呢?

“您对我没有记恨吧?”

“没有。您为我做了件好事,”她愉快地说,“我本来就不准备给一个自私的老太婆做一辈子奴隶。”

“那好极了,”我说,“您想,我差不多老是在悔恨。”

“您错了。我现在的生活要有趣得多。”

她的声音中有一点挑战的意味,我冷冷地问:

“您来这里是为了向我宣读赦罪书的?”

她摇摇头:

“我来跟您谈一个计划……”

“一个计划?”

“很久以来,我的朋友和我希望建立一所自由大学,弥补官方教育的不足。我们相信科学精神的发展,将对政治和社会的进步产生巨大的影响……”

她说话的口气是怯生生的;她停顿一下,把手里拿着的一个本子递给我。

“所有想法都写在这本小册子上了。”她说。

我接过小册子,打开看;文章开头是一段长篇论述,谈实验方法的优点以及推广实验方法会带来的精神和政治效果;然后是未来的大学的工作规划;结论写了几页,口气坚定热情,宣称将会出现一个更美好的世界。我把小册子放在膝盖上。

“这是您编写的?”

她笑了,有点忸怩:

“是的。”

“我欣赏您的信念,”我说。

“光有信念是不够的。我们还需要志同道合的人和钱,大量的钱。”

我笑了起来。

“您来是向我要钱的?”

“是的。我们开了一张募捐单子,我希望您做我们的第一个捐款人。您若答应来讲化学课,我们更是高兴了。”

沉默了一会儿,我说:

“你们怎么会想到来找我的?”

“您非常有钱,”她说,“您是一位大学者,每个人都在谈论您的煤研究工作。”

“但是您了解我,”我说,“您几次三番责备我厌恶人。您怎么能够设想,我会同意帮助你们呢?”

她脸上表情生动,眼珠更加明亮。

“确实,我不了解您,”她说,“您可能拒绝,但是您也可能接受,我来试试运气。”

“那么我为什么要接受呢?”我说,“为了补赎我对您做的错事?”

她把身子一挺。

“我跟您说过,您没有对我做过任何错事。”

“那为了叫您高兴?”

“为了对科学和人类的关心。”

“科学不涉及人性的时候,我才对科学关心。”

“您为什么厌恶人,我在想这个问题,”她突然冒火了,“您有钱,有学问,自由自在,爱做什么可以做什么;其他大部分人贫贱、无知,劳劳碌碌地做些毫无兴趣的工作;您从来没有试图帮助过他们,应该是他们来厌恶您才是道理。”

她的声音是那么激动,我真想为自己辩护,但是怎样对她说真话呢?我说:

“我想,我从心底是羡慕他们的。”

“您?”

“他们活着;几年来,我没能感到自己是活着。”

“啊!”她感动地说,“我早知道您非常不幸。”

我突然站了起来:

“既然您觉得这座花园漂亮,到里面踏一圈吧。”

“很乐意。”

她挽了我的手臂,我们沿小河走,河里金鱼悠游自在。

“在这么一个美丽的日子,您还是感觉不到自己活着吗?”

她手指尖触及一朵邦帕尔培养的玫瑰花,说:

“这一切您都不爱吗?”

我摘下那朵玫瑰花给她:

“我喜欢它插在您的胸前。”

她笑笑,接过那朵花,深深嗅了一下。

“它在向您说话,对吗?它跟您说什么啦?”

“说活着多有意思!”她高兴地说。

“它对我可什么也没说,”我说,“东西对我是没有声音的。”

我两眼注视这朵藏红色玫瑰花;但是,在我的一生中,玫瑰花太多了,春天太多了。

“这是因为您不懂得听它们的声音。”

我们默默走了几步;她望着树木、花朵;她的眼睛从我身上一移开,我便感到生命把我抛弃了;我说:

“我很想知道您对我是怎么想的。”

“我一度把您想得很坏。”

“为什么改变主意了呢?”

“您对里歇的态度打开了我的眼界。”

我耸耸肩膀:

“这只是一时任性而已。”

“我没料到您会做这一类任性的事。”

我觉得我在欺骗她,我感到难为情,但是又无从对她解释。

“把我当做一个心地善良的人,您是错了。”我说。

她笑了:

“我不笨。”

“可是您希望我关心人类的幸福。”

她用脚尖拨弄走道上的一块小卵石,一句话不说。

“这样吧,”我说,“您认为我会还是不会把这笔钱给您?您赌什么?会还是不会?”

她神情严肃地望我一眼。

“我不知道,”她说,“您是自由的。”

我第二次感到我的心触动了。这是真的,我是自由的;我度过的各个世纪都在这一瞬间消逝了,这一瞬间在这个鲜艳的、这个前所未有的蓝天下涌了出来,仿佛不曾存在过过去似的;在这一瞬间,我要给玛丽亚纳一个答复,这个答复也没有记录在我生命中已被忘却的任何时刻;这是我,这确实是我来做这个选择,由我来决定让玛丽亚纳失望还是满足。

“要我马上决定?”

“随您。”她的口气有点冷淡。

我望她一眼,不论失望还是满足,她还是要跨过花园的栏杆,我也只有回去躺在蚂蚁窝旁……

“您什么时候给我答复?”她说。

我沉吟半晌;为了肯定能再看到她,我想说“明天”,但是我没有说;在她面前,说话的、行动的是我,确实是我;要是顺我的心意去利用这个处境,我会感到惭愧的。

“马上,”我说,“请您等我一会儿。”

我手里拿了一张汇票回到玛丽亚纳身边;我递给她,她满脸通红。

“但这是一笔财富!”她说。

“这不是我的全部财富。”

“这是很大一部分……”

“您不是跟我说需要大量的钱吗?”

她瞧瞧汇票,又瞧瞧我。

“我不明白,”她说。

“您不可能都明白的。”

她在我的正对面站着,呆若木鸡。我说:

“天晚了。您该走了。我们没话要说了。”

“我还有一件事求您,”她声音缓慢地说。

“您真难满足。”

“我的朋友和我对理财一窍不通。您好像是个能干的财政家。请您帮我忙,把我们的大学办起来。”

“您要我做这件事,是为你们考虑,还是为我考虑?”

她神色显得狼狈。

“两者都有,”她说。

“前者多,还是后者多?”

她迟疑一下,但是她那么热爱生活,对真理始终充满信心。

“我想,您同意走出个人小天地的那天,许多事情对您也会起变化的……”

“您为什么要关心我?”我说。

“人家居然会对您表示关心,这点您不理解是吗?”

有一会儿,我们两个人面对面站着,不说一句话。

“我以后考虑,”我说,“我会给您答复的。”

“剪子街十二号,”她说,“我现在的地址。”

她向我伸出手。

“谢谢。”

“剪子街十二号,”我说,“道谢的应该是我。”

她上了车,我听到轮子滚动声在大路上离远了。我两臂抱住大椴树的躯干,脸紧紧贴在粗糙的树皮上,怀着希望与焦虑的心情想:“我又会活过来吗?”

有人敲门,玛丽亚纳进来了,她走近我的书桌,说:

“还在工作?”

我笑笑:

“可不是么。”

“我肯定您一天来没有动过一动。”

“这倒是的。”

“您吃过中饭吗?”

我略一迟疑,她急忙说:

“您肯定没吃过,您会把身体搞垮的。”

她望着我,又关心又不安,我感到难为情,不吃、不睡、献出财富与时间,这对她和对我并不意味着同样的事;我在向她说谎。

“要是我不来,您会整夜坐在这里……”她说。

“我不工作会觉得无聊。”我说。

她笑了:

“别找借口了。”

她果断地伸手把散在我面前的纸一推。

“够了。现在您该去吃饭。”

我遗憾地望着堆满文件的桌子、重重幕帘遮得不透光的窗子、昏暗的墙壁;我在巴黎的住宅如今成了制订未来大学计划的中心;面前有明确的任务去完成,我在这间办公室内就坐得住;只要我在这里,就不用到其他地方去,就不用……

“我到哪儿去吃?”我说。

“有的是地方……”

我突然说:

“您跟我一起去吧。”

她犹豫了:

“索菲等着我。”

“让她等着吧。”

她望我一眼,嘴角露出一丝笑容,娇声问:

“这真的叫您高兴吗?”

我耸耸肩膀;怎样向她解释说,我希望她陪我仅仅是为了消磨时间,我需要她是为了活着;说话会泄露我的秘密;我不是说得太多,就是说得太少;我希望对她诚诚恳恳的,但是要我诚恳又是不允许的。

我简单地说:

“当然啰。”

她显得有点不知所措,后来她拿定了主意。

“那么,带我上那家新式的酒馆去,谁都谈到它,听说酒菜做得很好。”

“达戈诺酒家?”

“是那家。”

她的眼睛亮了;她总是知道上哪儿去,去做什么;她总是有什么需要满足的欲望和好奇心;我若能一辈子跟着她过,就不会感到自身的拘束。我们走下楼梯,我问:

“咱们走去?”

“当然,”她说,“月光多美。”

“啊!您爱月光,”我不满地说。

“您不爱吗?”

“我讨厌月亮。”

她笑了:

“您的感情总是太过分。”

“当我们大家都死了,它还留在空中嘲弄人间。”我说。

“我不嫉妒它,”玛丽亚纳说,“我不怕死。”

“真的!要是有人跟您说您等会儿就死,您不害怕?”

“啊!该什么时候死,我就什么时候死。”

她走路步子急速,贪婪地用眼睛、用耳朵、用她娇嫩皮肤上所有的毛孔来吮吸这个夜晚的温馨。

“您真爱生活,”我说。

“是的,我爱生活。”

“您从来不曾有过痛苦?”

“有过几次。但是痛苦本身也是生活。”

“我想跟您提个问题,”我说。

“提吧。”

“您爱过吗?”

她即刻回答说:

“没有。”

“您可是个热情奔放的人。”

“是啊!”她说,“在我看来别人总是懒洋洋、冷冰冰的,他们不是活着……”我感到有点揪心。

“我就不是活着,”我说?

“您对我说过一次,”她说,“但是,这不是真的,决不会是真的。您不论做好事做坏事都爱过分;您忍受不了平凡庸碌;这就是活着。”

她望着我:

“归根结蒂,您的恶意是一种反抗。”

“您不了解我。”我冷冷地说。

她脸红了,我们默默走到酒馆门口。一条楼梯引向一个大厅,被烟熏黑的柱子撑着拱顶;戴彩色小帽的侍者穿梭来往于桌子之间,桌旁挤满喧嚣的人群。我们在角落里拣了一张矮桌子坐下,我点了菜。当侍者把冷盘和一壶玫瑰红葡萄酒端到我们面前时,玛丽亚纳说:

“我对您表示好感的时候,您为什么发火?”

“我问心有愧。”

“您毫不计较地把时间、金钱、心血贡献给我们的事业,这不是真的吗?”

“但这并不需要我做出什么牺牲,”我说。

“是啊,您贡献出一切,又不觉得在做牺牲,这才是真正的慷慨。”

我在我们两只杯子里斟满酒。

“您忘了过去吗?”

“不,”她说,“是您变了。”

“人是不会变的。”

“啊!这个我不信。人若不会变,我们一切工作都是白费的。”她急切地说。

她望着我。

“我可以肯定,现在您决不会逼一个人自杀来解闷儿。”

“这话不错……”我说。

“您看。”

她把一块鹅肝泥放进嘴里,吃的时候神情严肃,又带点兽性,尽管动作含蓄雅致,还是像一个化作女人的狼,牙齿发出残忍的光芒。怎样向她解释呢?做坏事不再教我觉得好玩,但是我并没有变得好一点,我还是不好、不坏、不吝啬、不慷慨。她向我笑笑。

“我很喜欢这个地方。您呢?”

大厅那一头,一个青年女子拿着手摇弦琴自拉自唱,群众齐声跟着唱迭句。平时我讨厌这些人的闹声、哄笑声、说话声。但是,玛丽亚纳笑盈盈的,引起她这样笑的东西我是没法讨厌的。

“我也喜欢。”

“但是您没吃东西,”她说话带点责备的口吻,“您工作太辛苦,把胃口也弄坏了。”

“不是这么回事。”

我把一块鹅肝泥拨到自己的盘子里。在我的周围,他们吃着,喝着,身边都有个女伴向他们笑着。我也吃着,也喝着,也有个女伴向我笑着。我的心里感到一阵温暖。“可以说我是他们中间的一分子。”

“这个女人嗓子好。”玛丽亚纳说。

摇弦琴的女子走近我们桌子;她一边唱,一边高兴地望着玛丽亚纳。她做了个手势,所有人都跟着她唱了起来。玛丽亚纳清亮的声音与其他人的声音唱成一片。她向我弯下身。

“您也该一起唱。”

有种羞怯的感情封住了我的咽喉,我从来没有和他们一起唱过!我望着他们。他们向女伴微笑,他们唱着,有一团火焰在他们心中燃烧;有一团火焰已经开始在我心中燃烧。当这团火焰燃烧时,过去还是未来都无足轻重了;不论明天死,十年后死,还是永远不死,都毫无差别了。同样的火焰。我想:“我是个活人,我是他们中间的一分子。”

我随着他们唱了起来。

“这不是真的,”我想,“我不属于他们……”我半个身子躲在大柱子后面,望着他们跳舞;韦迪埃握着玛丽亚纳的手,有时还抚摸一下,他呼吸着她的气息;玛丽亚纳穿一件蓝色长裙,袒露着肩膀和上胸;我多么愿意抱住这个纤弱的身子,但是我感到四肢瘫痪了:“您的身子属于另一类。”我的手、我的嘴唇是石头做的,我不能接触她;我不能像他们那样笑,我的心里怀着这种默默的嫉妒;这些人,他们跟她是同类,我在他们中间是无事可做的。我朝门口走去,正要跨出门口,玛丽亚纳的声音叫住了我。

“您到哪儿去?”

“我回克雷西,”我说。

“不跟我说声再见?”

“我不愿打断您的兴致。”

她惊奇地望着我,说:

“怎么啦?您为什么那么急着走?”

“您知道我不善于交际。”

她说:

“我想跟您谈五分钟。”

“行。”

我们穿过花砖石门厅,她推开图书室的门。宽敞的图书室内没有一个人,提琴声通过排满书架的墙壁,低幽幽地传到我们耳内。

“我要跟您说的是,如果您真的拒绝参加我们的慈善会,我们谁都感到失望。”

她又问:

“您为什么不愿接受?”

“我无力担当这项任务,”我说。

“这又是为什么呢?”

“我会做错事,”我说,“我会把老年人烧死,而不是给他们盖养老院,我会让疯子自由行动,把你们的哲学家关进笼子。”

她摇摇头,说:

“我不明白,我们能把这所大学办起来,全亏了您,您的开幕词也是一篇出色的演说。有时候,您一点也不相信我们的努力会有结果。”

我一声不出,她又说了,有点不耐烦:

“您到底在想些什么?”

“说真的,”我说,“我不相信人会进步。”

“可是很明显的,我们要比从前更接近真理,甚至更接近正义。”

“您敢肯定,您的真理与正义要比过去几世纪的真理与正义更有价值?”

“科学胜过无知,宽容胜过偏激,自由胜过奴役,这些您同意吧?”

她说时一片天真的热情,叫我恼火,她说的是他们的语言。我说:

“从前有个人对我说,唯一可做的好事,是按照自己的良心行动。我相信他说得对,我们企图为他人做的一切,到头来是无济于事的。”

“啊!”她洋洋得意地说,“要是我的良心驱使我为宽容、为理智、为自由而斗争呢?”

我耸耸肩膀。

“那您就去做吧,”我说,“我的良心从不命令我去做什么。”

“既然这样,您为什么帮助我们呢?”她说。

她盯住我看,怀着那么真诚焦虑的神情,我再一次感到一种痛心的欲望,想向她毫无保留地披露我的心事;只有那时,我又会真正活过来,成为我自己;我们说话不会言不由衷了。但是,我回想起卡利埃痛苦的脸。

“为了消磨时间,”我说。

“这不是真的!”她说。

她眼里流露感激、温柔和信任;我愿意成为她看到的那个人。但是,我的整个身世只是一个骗局:每句话、每次沉默、每个手势,甚至我的脸都在向她说谎。我不应该把真情讲给她听,我又恨欺骗了她,我只能一走了事。

“这是真的。现在,我该回到我的曲颈瓶旁去。”

她勉强笑了一笑:

“这样走太仓促了。”

她手放在门把上,问:

“咱们什么时候再见面?”

一阵沉默;她背贴在门上,离我很近,袒露的肩膀在暗影里发亮;我闻到她头发的气息。她的目光在召唤我,只要一句话,只要一个手势。我想,一切都将是谎言:她的幸福、她的生命、我们的爱情都将是谎言,我的每一个吻都将是对她的背叛。我说:

“我觉得您不再需要我了。”

突然她脸色一沉:

“您怎么啦,福斯卡?咱们难道不是朋友吗?”

“您有那么多的朋友。”

她直率地笑了:

“您嫉妒?”

“为什么不呢?”

我又在撒谎;这里面牵涉的不是一种人情的嫉妒。

“这是愚蠢的,”她说。

“我生来不是与人应酬的,”我没好声气地说。

“您生来也不是为了孤零零生活的。”

孤零零。我闻到在蚂蚁攒动的土包四周弥漫的花园气息,嘴里又有了这种死亡的味道;天空是赤裸裸的,平原上一片荒芜;我一下子失去了勇气。我不愿说的话又涌上我的嘴边:

“您跟我来。”

“跟您去?”她说,“去多久?”

我张开双臂;一切都是谎言,甚至那充满我内心的欲望,甚至我对她这个会腐朽的肉身的搂抱,又何尝不是呢;但是,我没有挣扎的力量,我紧紧抱住她,就像我是一个面对着女人的男人;我说:

“去一辈子。您愿不愿意在我身边度过您的一辈子?”

“我天长地久地在您身边。”她说。

早晨回到克雷西,我去敲邦帕尔的房门,他正要把一块黄油面包浸在一碗牛奶咖啡里。他已经老态毕露。我在他对面坐下。

“邦帕尔,我要让你大吃一惊,”我说。

“是么,”他说话时无动于衷。

“我决定为你做点事情。”

他头也不抬一下。

“真的?”

“真的。把你留在身边那么多年,不许你出去试一试你的运气,我感到内疚。有人跟我说,弗雷蒂尼公爵接到使命要前往俄罗斯女皇宫廷,正在找一名秘书,一位能干的权术家在那里可以飞黄腾达。我将竭力推荐你去,给你一大笔钱,让你在圣彼得堡出头露面干一番。”

“啊?”邦帕尔说,“您要把我支走?”

他露出恶意的微笑。

“不错,”我说,“我要娶玛丽亚纳·德·辛克莱。我不希望你与她接近。”

邦帕尔把另一块面包浸在碗里。

“我开始老了,”他说,“我不想走远道了。”

我的喉咙卡紧了,我知道我的把柄叫人抓在手里了。

“你小心,”我说,“要是你拒绝我的建议,我会下决心把真相告诉她,接着立刻把你撵走。你要另找一份差使可不容易。”

他猜不透,为了要他保守秘密,我愿意付多大的代价;此外,他老了,他厌倦了。他说:

“要离开您,我很难过。但是,我相信您慷慨大方,会减轻我漂泊异国的痛苦。”

“我希望你在那里生活愉快,并在那里结束你的余生。”我说。

“噢!我可不愿意死前不见您一面。”他说。

他的语调中含有一种威胁,我想:“现在,我有了需要畏惧、需要保卫的东西。现在,我爱,我能受苦;我又变成一个人啦。”

“我听到你的心跳。”我对玛丽亚纳说。

天亮了。我头枕在她的胸上,胸脯起伏均匀,我听到她的心房发出低沉的跳动声;一声心跳把一股血送进血管,然后这股流动的血又返回心脏;那边,银白色海滩上,海潮受到月光的引力,也涨落有序,拍击着海岸;高空中,地球朝着太阳急转,月亮朝着地球不动地直往下坠落。

“心当然会跳的。”她说。

血在她血管内流动,地球在她脚下旋转,在她看来是天经地义的。我对这些奇异的新事物难以习惯,我侧耳听她的心跳,我听见了。人不能够听到大地的悸动吗?

她轻轻推开我:

“让我起来。”

“你有的是时间。我也挺不错。”

透过窗帘射进一道光线,我看到暗影中衬软垫的墙壁、精工细雕的梳妆台、靠椅上凌乱堆放的纱裙。一只花瓶内插了鲜花;所有这些东西都是真实的,它们不像是梦幻中的东西。可是这几朵花、这些瓷器、这种鸢尾花的香味都不完全属于我的生活;我好像跃过了永恒而停落在这一瞬间,这一瞬间又是为另一瞬间安排的。

“已经很晚了,”玛丽亚纳说。

“你跟我一起感到厌倦吗?”

“闲着让我感到厌倦,”她说,“我有那么多的事要做。”

我让她起来,她忙不迭地开始她一天的工作;这是很自然的。对她与对我来说,时间的价值并不相同。

“你哪儿来那么多的事要做?”

“首先,地毯工人要来布置那间小客厅。”

她拉开窗帘。

“你还没跟我说你要什么颜色呢。”

“我不知道。”

“可是你总有一种偏爱的颜色,杏绿还是浅绿?”

“杏绿。”

“你随口说的。”她口气在责怪我。

她早已着手把屋子来个彻底翻修,看到她为一张挂毯的图案或一块丝绸的颜色煞费苦心,我感到惊奇。“为了短短的三四十年花那么大工夫值吗?”我想。真以为她要天长地久地住下去了。有好一会儿,我瞧着她一声不出地在房里忙忙碌碌;她的衣着总是非常讲究,喜欢长裙、珠宝,不亚于喜欢花朵、图画、书籍、音乐、戏剧、政治。我钦佩她对所有这些东西都怀有同样的热情。她突然在窗前站住了。

“我们把鸟笼子放在哪儿?”她说,“大橡树旁边,还是椴树底下?”

“放在河面上更美,”我说。

“你说得对。我把它放在青雪松旁的河面上。”

她笑了:

“你看,你成了一位高明的顾问。”

“这是因为我开始用你的眼睛来看东西了。”我说。

杏绿还是浅绿?她的话不错;如果仔细观察,有两百种深浅不同的绿,也有同样多色调的蓝,草原上有千种以上的花,千种以上的蝴蝶;夕阳西斜时,每个黄昏的晚霞都染上新的颜色。玛丽亚纳本人就有那么多的面目,我永远别想把她看透。

“你不起来?”她说。

“我瞧着你,”我说。

“你真懒!你说过今天重新开始做你的金刚石试验。”

“是的,”我说,“你说得有理。”

我起床了,她不安地望我一眼。

“我觉得,要是我不催你,你再也不会进你的实验室了。煤是一种纯的还是不纯的物质,你不再渴望知道了吗?”

“不,我想知道的,但是不着急。”我说。

“你总是这样说。真怪。我呢,我总感觉是自己今后的时间那么少!”

她在梳理美丽的褐色头发,这些头发将会变白,从她的头上脱落,头皮会一块块风化。那么少的时间……我们爱上三十年、四十年,然后有人把她的棺材埋在一个坑里,像卡特琳、贝娅特丽丝安葬的坑一模一样。我又会变成一个影子。我猛地把她紧紧搂在怀里。

“你说得对,”我说,“时间太短了。这样的爱情是不应该结束的。”

她含情脉脉地望着我,对我这种突如其来的热情有点惊异。

“它只会随着我们一起结束,不是吗?”她说。

她用手掠我的头发,神情愉快地说:

“你知道,万一你死在我前面,我就自杀。”

我把她搂得更紧了。

“我也是,”我说,“我也不愿意死在你后面。”

我让她走了。突然每分钟对我都是宝贵的;我匆匆穿上衣服,匆匆下楼走进实验室。一根针在钟面上旋转;几世纪来第一次,我希望它能停下不动。那么少的时间……三十年内,一年内,明天以前,应该回答她的种种问题:她今天还不认识的东西,她永远不会认识了。我把一块金刚石放在坩埚里,我最终会使它燃烧起来吗?金刚石闪闪发光,清澈,顽固,在一片透明中隐藏了它的不易窥探的秘密。我会征服它吗?我会在不太晚的时候征服空气、水和所有这些熟悉而神秘的东西吗?我记起了散发出青草气味的旧阁楼。秘密在那里,在植物的深处,在粉末的深处,我愤愤地想:“为什么不就在今天发现呢?”佩特吕基欧一生伏在他的蒸馏器上,到死也不曾知道;血在我们血管内流动,地球在旋转,他不曾知道的也永远不会知道了。我愿意走回头路,抱着他朝思暮想的这些科学知识给他送去;但是,这已不可能,门已经关上了……有一天,另一扇门也会关上;玛丽亚纳也会陷到过去里面;可是我没法跃向未来,跑到世纪的另一头,给她找来她渴望的知识。应该等待时间过去,一分钟又一分钟地忍受着枯燥无味的进程。我眼睛从金刚石上移开,它的虚伪的透明体引起我的遐想。我不应该梦想了。三十年,一年,一天,都只是一个有限的人生。她的时间屈指可数。我的时间也屈指可数。

索菲坐在火炉旁边,阅读《皮格马利翁或活的雕像》,其他人在一间挂杏绿丝绸的小客厅角落里,讨论什么是最好的统治人类的方法:仿佛统治人类还有什么方法似的!我推开落地窗。玛丽亚纳为什么还没回来?夜已降临了,只有雪地上的黑树还清晰可见;花园里一股寒意,这是一种纯粹的矿物气味,在我好似还是初次闻到。“你喜欢雪吗?”在她身边,我喜欢雪,她应该在这里,在我身边。我回到客厅,没好气地朝埋头读书的索菲望了一眼。我不喜欢她那恬静的脸、突然迸发的高兴劲儿,还有满脸通情达理的样子。我不喜欢玛丽亚纳的朋友。但是我要找话说。

“玛丽亚纳早该回来了。”我说。

索菲抬起头。

“她在巴黎给人留住了,”她语气肯定地说。

“要不然就是出了事。”

她笑了,露出一口大白牙。

“真会担心!”

她又埋头看她的书。他们好像从来不怀疑他们这种人是会死的;可是,只要跌一跤,撞一下,譬如说,一个车轮脱落了,一匹马尥蹶子,他们这身脆骨头就会摔得粉碎,心脏会停止跳动,他们就永远死了。我心里又感到这种我熟悉的创痛,这总会来的,总有一天,我会看到她死去。他们可能在想,我会第一个死去,我们会一齐死去;对他们,人去楼空也有一个结束……我蹿到石阶底下。我听出了她的车子在雪地上低沉的滚动声。

“你叫我多担心!发生什么事啦?”

她向我笑笑,挽起我的手臂。她的身材还相当苗条,但是面容憔悴,气色阴沉。

“你怎么回来这么晚?”

“没什么,”她说,“我有点儿不舒服,我等着这不舒服劲儿过去。”

“不舒服!”

我气冲冲地望着她发黑的眼圈。我为什么向她让步呢?她要一个孩子,现在她腹中正在进行一种奇怪危险的孕育过程。我要她在炉边坐下。

“这是你最后一次去巴黎了。”

“真亏你想的!我身体很好!”

索菲在一旁瞧着,带着询问的神气,然而已明白了。

“她不舒服,”我说。

“这是正常的,”索菲说。

“噢,死也是正常的,”我说。

她很有主见地笑笑:

“怀孕可不是一种绝症。”

“医生说我在四月份以前不用休息。”玛丽亚纳说。

两位男客已经走近来,她望着他们高兴地说:

“我要是不管,博物馆会成什么样啦!”

“不久总要有人把你的工作接过来的。”

“到四月份,韦迪埃的身体就完全复原了。”玛丽亚纳说。

韦迪埃向我看了一眼,立即说:

“您要是累,我立刻回巴黎。在乡下过了这四天,我的身体大有起色了。”

“您在做梦吧!”玛丽亚纳说,“您需要长期休息。”

他的状况确实不好,脸色发青,眼窝陷得很深。

“你们两个都休息,”我不耐烦地说。

“那只有把大学的门关了,”韦迪埃说。

他揶揄的口吻叫我恼火。我说:

“关了又怎么样呢?”

玛丽亚纳瞪我一眼,我补充一句:

“没有一件事值得我们牺牲健康。”

“啊!健康之所以可贵,就在于不惜使用。”韦迪埃说。

我恨恨地看他们。他们联合反对我;他们一起拒绝衡量自己的力量、计算自己的日子;每个人都为了自己、为了大家不愿这样做,他们在这一点上顽固不化,不分彼此;而我的关心对玛丽亚纳却没那么重要。尽管我全心全意爱她,但我不是她的同类,任何一个会死的人都比我更接近她。

“巴黎有什么新闻?”索菲用和解的口气说。

“有人向我证实说,将在法国各地开设实验物理课。”玛丽亚纳说。

普鲁沃斯特的脸开朗了。

“这是我们获得的最大成功,”他说。

“是的,这是一大进步,”玛丽亚纳说,“事情发展可能比我们敢想的要快!谁知道呢?”

她的眼睛发出光芒,我朝门口慢步走去。听她对今后的日子高谈阔论,我无法忍受;到了那时,她自己的影儿还不知在哪儿呢。可能就是在这一点上,使我与他们之间不可弥补地隔了一道鸿沟。他们在人生道路上都朝着一个未来走去,他们此生努力的目标都会在那里得到实现。未来对我却是一个奇怪、可憎的时代:那时,玛丽亚纳已经死了,就我来说,我们俩的生活像落进了世纪的深渊,毫无用处,再也找不回来。这个时代也不可避免地会落进深渊,毫无用处,再也找不回来。

室外空气干冷清冽,千万颗星星在空中闪耀——同样的星星。我望着这些不动的、受引力相互牵扯的星星。月亮朝着地球坠落,地球又朝着太阳坠落;太阳也坠落吗?朝哪一个不相识的星球呢?别是太阳的坠落补偿了地球的坠落,因而事实上我们的星球还是停留在宇宙中心?怎么知道呢?总有一天会知道的吧?星球相互牵扯的道理知道了吗?引力,这两个字一凑把一切都解释了;不会是其他东西吗?我们真的比卡莫纳的炼丹士高明?他们不认识的某些事物,我们加以阐明并把它们分门别类;但是,难道我们一步就能踏进事物的神秘中心?力的含义要比道德的含义更清楚?引力这个概念要比灵魂这个概念更明白?人们把摩擦琥珀或玻璃时出现的种种现象归之为电,要比把世界形成的根源归之为天主时懂得更多吗?

我低首俯视地面。客厅窗户在白雪覆盖的草坪深处发亮;在窗户后面,在炉子旁边,他们正在谈论;他们谈论着未来,在这个未来,他们自己也将化为一堆灰烬。在他们周围,是无边无际的天空,无穷无尽的岁月,但是他们终有一个尽头;就因为这样,生命对他们是那么轻松。在密封的方舟内,他们从黑夜飘流到黑夜,因而毫无畏惧,也因为他们在一起。我慢吞吞地朝房子走去;但是我,没有家室,没有未来,没有现在。虽有玛丽亚纳的爱情,我还是永远被排斥于门外。

“蜗牛哟,把角伸出来。”昂里埃特一边唱,一边把小动物的吸盘肚子往树干上按;这些小动物她装了满满一小桶。雅克绕着椴树转,同时试图重复那句迭句。玛丽亚纳不安的目光盯着他:

“你不以为索菲说得有道理吗?我觉得他的左腿有点瘸。”

“找个医生看看。”

“那些医生看不出来……”

她忧心忡忡地观察这两条肥壮的小腿。两个孩子活泼健康,但是她就是不放心:他们够美吗?够强壮吗?够聪明、够幸福吗?我恨自己没法分担她的忧虑;我对这些孩子充满慈爱,因为是玛丽亚纳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但是,这不是我的孩子。我一度有过一个儿子,亲生的儿子,他在二十岁死了;如今,大地上找不到一根他的白骨……

“你愿给我买个蜗牛吗?”

我摸了一下昂里埃特的脸,她有我的宽阔的前额和鼻子,还带点儿明朗严厉的神气,她不像她妈妈。

“这个姑娘骨架长得好。”玛丽亚纳说。

她观察这张小脸,像要看透她的未来似的。

“你认为她会漂亮吗?”

“当然会漂亮的。”

毫无疑问,总有一天她会年轻漂亮;然后她会变老,变丑,牙齿脱落;再有一天,有人给我捎来她的死讯。

“你更喜欢哪一个?”玛丽亚纳说。

“我不知道。两个都喜欢。”

我向她笑笑,我们手握在了一起。天气晴朗。鸟在笼子里唱,黄蜂在紫藤花中嗡嗡叫;我把玛丽亚纳的手抓在自己手里,但是向她说的却是谎话。我爱她,但是我没有分享她的欢乐、劳苦和忧伤,她爱的东西我不爱。她是孤零零地在我身旁,可是她不知道。

“咦!”她说,“今天会有谁来?”

小径上响起了铃声,一辆车驶进了花园门,从车上走下一个人。这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人,身材矮胖,衣饰讲究,步履有点儿蹒跚;他朝我们走来,满脸笑容。这是邦帕尔。

“你来这里干什么?”我说话口气吃惊,却掩不住心里的怒火。

“我从俄罗斯回来一个星期了。”他说。

他笑了笑。

“给我介绍一下。”

“这是邦帕尔,以前你在德·蒙泰松夫人家见过一面的。”我对玛丽亚纳说。

“我记得。”她说。

她好奇地打量他,待邦帕尔坐下,她问:

“你从俄罗斯来,这个国家美吗?”

“冷。”他埋怨说。

他们开始谈论圣彼得堡。但是我没有在听。血从心房涌至咽喉,从咽喉涌至头部,我透不过气来;我有过这种阴沉迷乱的心情:这是害怕。

“你怎么啦?”玛丽亚纳说。

“太阳晒得我头痛。”我说。

她盯着我看,又奇怪又不安。

“你要休息会儿吗?”她说。

“不,马上会过去的。”

我站起身。

“来吧,”我对邦帕尔说,“我领你去看看花园。我们失陪一会儿,玛丽亚纳。”

她点点头。但是她困惑的目光跟着我们,因为我对她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您的妻子真动人,”邦帕尔说,“我很高兴更多地去了解她,跟她谈谈您。”

“你可留意,”我说,“我会报复的,你记得吗?”

“我觉得您若不适当地采取激烈行动,今天您也会遭受重大的损失。”他说。

“你要钱,多少?”我说。

“您真是非常幸福,不是吗?”邦帕尔说。

“你不用为我的幸福操心。你要多少?”

“幸福是从来不嫌贵的,”他说,“我要一年五万里弗尔。”

“三万,”我说。

“五万,决不二价。”

我心在胸中剧烈跳动;这一次我赌不是为了输,而是为了赢,我不作弊;我的爱情是真诚的,一个真正的威胁正压在我头上。不应让邦帕尔猜到他拥有广大的权力,不然他会再三提出要挟,很快搞得我倾家荡产;我不愿意玛丽亚纳过穷日子。

“不行,”我说,“你去跟玛丽亚纳说吧。她很快就会原谅我的谎言,你到头来一场空。”

他迟疑片刻:

“四万。”

“三万,决不二价。”

“行,”他说。

“明天你来取钱,”我说,“现在你走吧。”

“我走啦。”

我瞧他走远了,擦一擦湿润的手。我好像在赌自己的生命。

“他跟你要什么?”玛丽亚纳说。

“要钱。”

“你怎么对他那么不客气?”

“他叫我想起一些不愉快的往事。”

“你见了他那么激动是为了这个。”

“是的。”

她望着我,神情疑惑。

“怪事,”她说,“人家见了以为你怕他呢。”

“你胡思乱想。我为什么要怕他?”

“可能你们之间有些事情我不知道。”

“我跟你说过,我对这个人干了许多坏事,内心非常不安。”

“没别的?”她说。

“当然没别的。”

我抱住她。

“你着急什么?我有秘密瞒过你吗?”

她碰碰我的前额,说:

“啊!我能看透你的心思就好了。我不在的时候你想些什么,还有你的那个我弄不清楚的前半生,这些都叫我嫉妒。”

“我都跟你说了。”

“你跟我说了,但是我不清楚。”

她紧挨着我。

“我那时痛苦,”我说,“我没有活着,是你给了我幸福,给了我生命……”

我犹豫了。话已经到我嘴边。我有一个急切的欲望,就是不再说谎,把真相向她和盘托出;我觉得,那时,她若依然爱我,爱我这个生命无限的人,连同我的全部过去与毫无希望的未来,我才算是真正得救了。

“是吗?”她说。

她的眼睛在询问我。她觉得我有其他的话要跟她说。但是我想起了其他人的眼睛:卡特琳的,贝娅特丽丝的,安托纳的。我害怕看到她的眼神发生变化。

“我爱你,”我说,“这对你还不够吗?”

我笑了笑,她不安的脸松了下来,她也对我满怀信任地笑了笑。

“不错,这对我够了。”她说。

我温柔地把我的、她以为跟她一样会腐烂的嘴唇按在她的嘴唇上。我想:“但愿上天永远不让她发现我的不忠!”

十五年过去了。邦帕尔来了好几次,向我要上一大笔钱,我都给了,但是我有一段时间没听说他了。我们生活幸福。这天晚上,玛丽亚纳穿了一件黑底红条塔夫绸长裙,站在镜前,凝视良久,我觉得她还是非常美。她突然转过身:

“你看来多么年轻!”她说。

我早把自己头发一点点染白,还戴上眼镜,竭力模仿上了岁数的人的姿态,但是我没法掩饰我的脸。

“你看来也很年轻。”我说。

我微微一笑。

“情人眼中不见老。”

“这话倒是真的。”她说。

她向一束菊花弯下身去,动手把其中枯萎的花瓣摘掉。

“昂里埃特要去参加这次舞会,我只能陪她去!没办法,又少了一个夜晚。我多么珍惜咱们俩的夜晚……”

“咱们还有其他的呢,”我说。

“但总是少了这一夜了,”她叹了一声说。

她打开梳妆台的一个抽屉,从中取出几只指环,戴在指上。

“雅克以前多么喜爱这个指环,你记得吗?”她说着,给我看一个分量较沉的银戒指,上面镶了一颗蓝宝石。

“我记得。”我说。

其实我记不得了,他的一切我都记不得了。

“我们去巴黎时,他伤心极了。他这人爱动感情,这点超过昂里埃特。”

有一会儿,她不说一句话,脸朝窗口。外面在下雨,一种秋天的细雨。树上叶子稀疏,天空是棉白色的。玛丽亚纳高高兴兴朝我走来,双手放在我肩上。

“告诉我你要做些什么,这样我就可以想你而不致想错。”

“我到楼下实验室去,一直工作到打瞌睡为止。你呢?”

“我们会回家来吃一顿消夜,然后我得无聊地待在这个舞会上直到凌晨一点钟。”

“妈,您准备好了吗?”昂里埃特走进房间说。

她身材苗条颀长,像她的母亲;她还继承了她的蓝眼睛;但是,她的前额嫌高,鼻子太挺,这是福斯卡家的鼻子。她穿一件玫瑰色小花长裙,与她脸上突出的线条不相称。她向我伸出前额。

“再见,爸爸,我们走了您会无聊吗?”

“我怕会的。”我说。

她一边笑一边亲我:

“我要为您加倍地玩儿。”

“明天早晨见。”玛丽亚纳说。

她手在我脸上轻轻拂了一下,喃喃地说:

“想我。”

我倚在窗前,望着他们登上马车,目送车子到第一个路口。我有一种若有所失的感觉。我空自经过一番努力,这幢房子对我依然是陌生的,我像是昨天搬来、明天又得搬走似的,我不是在自己家里。我打开梳妆台的一个抽屉,里面有一只小盒子,装着雅克的一绺头发,一张他的小型肖像,几朵枯干的花;在另一只首饰盒里,玛丽亚纳放了昂里埃特的纪念物:一只乳齿,一张书写纸,一片刺绣。我关上抽屉。我羡慕玛丽亚纳收藏了那么多的珍宝。

我下楼走进实验室;里面是空的;我走在白色石板地上,脚下发出凄凉的回声;在我四周,小瓶、试管、曲颈瓶摆出一种固执敌对的神气。我走近显微镜。玛丽亚纳在一块玻璃板上,涂了一层研细的金粉,我若能给她描述事物的本来面目,我知道她会高兴的;但是,我自己不抱幻想,我永远捅不破这块天长地久的屏障。通过显微镜和望远镜,要看还是要凭自己的眼睛。事物只有在可以测知、可以触及时才对我们是存在的。顺从地处于空间与时间之中,与其他事物并列在一起;即使我们登上月球,钻入海底,我们还是一些摆脱不了人类世界的人。至于我们感官难以捉摸的神秘的现实:力、星球、分子、波,这是一大片空白——我们由于无知而钻研、又欲用语言去遮遮盖盖的一大片空白。大自然永远不会向我们泄露自己的秘密,因为它没有秘密;我们自己虚构了一些问题,然后又炮制了一些答案;我们在曲颈瓶底发现的只是我们自己的想法;这些想法历经几个世纪,变得繁琐复杂,形成日益庞大精微的系统,然而它们永远没法使我超越自己。我把眼睛贴在显微镜上,在我眼前出现的、在我脑海闪过的总是此物,决不是他物,我也成不了另一个。

将近午夜,我意外地听到一阵铃响,一辆马车的轱辘声;湿腻腻的道路在马蹄下发出啪哒啪哒的声音。我手提火把,朝大门走去;玛丽亚纳从车上跳下来,她单独一个人。

“你怎么回来这么早?”我问了一声。

她走过我面前,没有拥抱我,甚至没有瞅我一眼;我跟着她走进实验室。她走近炉子,我觉得她身子发颤。

“你冷?”我说。

我摸她的手。她急忙后退。

“不。”

“你怎么啦?”

她朝我转过脸。她穿着黑披风,显得十分苍白;她望着我,仿佛第一次看到。我在别人眼里也看到过这种表情:这是恐惧。

我又问了一句:“你怎么啦?”但是我知道了。

“这是真的吗?”她说。

“你说什么?”

“邦帕尔跟我说的是真的吗?”

“你见到邦帕尔?在哪儿?”

“他托人捎来了一封信。我到他的住所去了。我发现他坐在一张靠椅里,全身瘫痪。他对我说,他要报了仇再死。”

她的声音时断时续,目光停滞不动,她走近我。

“他说得不错,”她说,“脸上没有一条皱纹。”

她伸手摸我的头发:

“染白的,是吗?”

“他跟你说了些什么?”

“一切都说了,”她说,“卡莫纳、查理五世……怎么可能呢!是真的吗?”

“是真的,”我说。

“是真的!”

她后退一步,惊恐不安,眼睛死死盯着我。

“别用这种目光看我,玛丽亚纳,”我说,“我不是个幽灵。”

“对我来说,你比幽灵还陌生。”她慢慢地说。

“玛丽亚纳!”我说,“我们彼此相爱,什么都不能损毁这样一份爱情。过去算得什么?未来算得什么?邦帕尔跟你说的,不会一丝一毫改变我们的关系。”

“彻底改变了,永远改变了。”她说。

她颓然倒在一张靠椅上,两手捂住脸孔:

“啊!我宁愿你死!”

我在她身边跪了下来,掰开她的双手。

“瞧着我,”我说,“你认不出我了吗?是我,就是我。我不是另一个人!”

“啊!”她厉声嚷了起来,“你为什么不把真相告诉我?”

“告诉你后你还会爱我吗?”

“休想!”

“为什么?”我说,“你认为我是受了神的诅咒,还是让魔鬼附上了身?”

“我把整个身心给了你,”她说,“满以为你会跟我生在一起,死在一起。哪知道你只准备过上几年。”

她呜呜咽咽说不出话:

“千千万万个女人中的一个。有一天你会连我的名字也记不起来。是你,就是你,你不会是另一个人。”

她站起身。

“不,”她说,“不。这不可能。”

“我的爱,”我说,“你知道我是属于你的。我从来没有这样属于过一个人,今后也不可能了。”

我把她搂在怀里,她带着一种冷漠的神情随我摆布,像是疲劳到了极点。我说:

“你听着,你听我说。”

她点了点头。

“你知道,认识你以前,我是一个死人,是你叫我活过来的,你离开我后,我又会成为一个鬼魂。”

“你那时不是一个死人,”她挣脱我的拥抱,“你也决不会成为一个真正的鬼魂,你没有一时一刻曾和我是同一类的人。一切都是假的。”

“一个会死的人决不会为你受我此刻所受的痛苦,”我说,“也没有一个会及得上我那么爱你。”

“一切都是假的,”她又说了一句,“我们不会在同一个时刻痛苦,你是从另一个世界的深处来爱我的。你对我是完了。”

“不,”我说,“现在我们才是见面了,因为现在我们要在真诚中生活。”

“你对我什么都不会是真诚的,”她说。

“我的爱情是真诚的。”

“什么叫你的爱情,”她说,“两个会死的人相爱,他们的肉体与灵魂都倾注了彼此的爱情,爱情是他们的本质。对你,这是……这是一件偶然的事,”她把手压在额上,“我多么孤独。”

“我也孤独。”我说。

好一会儿,我挨着她、她挨着我默默坐在一起,眼泪扑簌簌从她脸上滚下来。

“你有没有想过,我的命运是什么样的一个命运?”我说。

“想过,”她说时望着我,脸上表情缓和了一些,“可怕的命运。”

“你不愿意帮助我吗?”

“帮助你?”她耸耸肩膀,“我帮助你十年,或者二十年。又怎样呢?”

“你可以给我几世纪的力量。”

“以后呢?另一个女人来救你?”

她激动地说:

“我不愿再爱你了。”

“原谅我,”我说,“我那时没有权利把这样一个命运强加在你的身上。”

我的眼泪也涌了上来。她扑在我的怀里,哀恸欲绝。

“我也不可能期望有另一个命运。”她说。

我推开草坪的栅栏,走去坐在红山毛榉的阴影下。奶牛在阳光灿烂的草地上吃草,天气炎热。我把一只山毛榉果壳抓在指缝间一捏而碎;我俯在显微镜前几个小时,此刻很高兴用自己的眼睛观望大地。玛丽亚纳不是在椴树下,便是在百叶窗后凉爽的客厅里等我。但是,我感到离开她还好一些;只要我们不在一起,我们就可以在心中想象即将见面的情景。

一头奶牛停在一棵树旁,头顶着树干摩擦;我想象我是这头牛,感到脸上一阵粗糙的抚摩,肚子里热的绿的一团;世界是一片辽阔的草原,通过嘴、通过眼睛进入我的体内;这种情景可以千古不易地存在下去。为什么我就不能千古不易地躺在这棵山毛榉下,不做一个动作,不存一点欲望?

奶牛挺立在我面前,圆睁着两只红睫毛大眼睛盯住我看;它的胃里塞满了青草,沉着地凝视这个待在那里一无用处的神秘物;它凝视我,却没有看见我,沉溺在自己的反刍的天地里。我望着这头奶牛、明亮的天空、白杨树、金黄的草,又看见了什么?我沉溺在人的天地里,沉溺在永恒中。

我仰身躺下,凝望天空。我永远到不了天空的另一边;我受到自身的羁绊,周围看到的永远是牢房的四壁。我又朝草原看了一眼。奶牛躺下了,在反刍。一只布谷鸟叫了两声;这声平静的叫唤,叫唤不来什么,也消逝在寥寂中了。我站了起来,朝屋子走去。

玛丽亚纳在内室,坐在打开的窗子旁边;她向我微笑;这是一种机械的笑,其中生命已经荡然无存。

“你工作顺利吗?”

“我把昨天的试验又做了一遍。你该来帮我。你变得懒了。”

“我们不那么着急了,”她说,“你有的是时间。”

她撅了撅嘴。

“我累了。”

“好一点了吗?”

“还是老样子。”

她抱怨说肚子痛,变得十分消瘦,脸色发黄。十年、二十年……现在我在计算年份,有时我居然会想:“快!让它来吧!”从她得知我的秘密那天,她进入了弥留阶段。

“我怎么去跟昂里埃特说呢?”她停了一刻说。

“你还没有决定?”

“没有。我日夜在想这件事。这要十分慎重。”

“她爱那个人吗?”

“她要是爱,就不会来征求我的意见啦。但是,可能跟他过要比跟路易过幸福……”

“可能,”我说。

“她要是过另一种生活,肯定大不一样了,你说是吗?”

“那还用说,”我说。

我们这样的话已经说了二十多次,为了玛丽亚纳的爱情,我愿意对这件事表示关心。但是又怎么样呢?不论昂里埃特留在丈夫身边,还是随情人走了,她总是昂里埃特。

“只是,她若走了,由路易抚养女儿。这个孩子会有什么样的生活呢?”

玛丽亚纳望我一眼。现在她目光里有种古怪不安的东西。

“你会照顾她吗?”

“我们一起照顾她。”我说。

她耸耸肩膀:

“你知道我不久就不在了。”

她伸手摘下窗外一串紫藤花。

“想到你还在人世,永远在人世,应该说这是一种保障。其他人是不是认为这是一种保障?”

“哪些人?”

“卡特琳,贝娅特丽丝。”

“贝娅特丽丝不爱我,”我说,“卡特琳当然希望天主让我有朝一日在天上跟她团聚。”

“她对你说啦?”

“我不知道,但是她肯定这样想的。”

“你不知道?你记不起来了吗?”

“记不起来了,”我说。

“她说的话有多少你还记得起来的?”

“有几句。”

“她的声音呢?你能够回忆起她的声音吗?”

“回忆不起来了。”我说。

我摸摸玛丽亚纳的手。

“我对她不像我对你那么爱。”

“噢!我知道你会把我忘记的,”她说,“这样肯定还好些。所有这些回忆,应该说是一个沉重的负担。”

她把紫藤花放在膝上,用她瘦削的手指搓弄。

“你活在我心中,比活在任何一个会死的人心中更长久。”我说。

“不会的,”她声音尖了起来,“你若是个会死的人,我会在你心中活到世界末日,因为你的死对我就是世界末日。而现在,我要在一个永远没有末日的世界上死去。”

我回答不上来,我没法儿回答上来。

“你以后做什么?”她说。

“我努力按你的愿望去愿望,按你的行动去行动。”

“努力去做一个普通人,”她说,“对你来说没有其他得救的道路。”

“我会努力的,”我说,“现在我感到人亲切起来了,因为他们是你的同类。”

“帮助他们,”她说,“把你的经验贡献给他们。”

“我会这样做的。”

她经常跟我谈起我悲惨的未来。但是,她没法不用她这颗会死的心来想象这件事。

“答应我这样做。”她说。

她眼中又闪动一点从前的热忱。

“我答应你这样做。”我说。

一只胡蜂嗡嗡飞来,停在一串紫藤花上;远处,一头奶牛哞地叫了一声。

“这可能是我最后一个夏天了,”玛丽亚纳说。

“不要这样说。”

“总有一个夏天是我最后一个夏天。”她说。

她摇摇头。

“我不羡慕你。但是你也不要羡慕我。”

我们长时间坐在窗边,眼望着彼此沉沦,双方都束手无策,即使是阴阳两隔的人也不见得相隔更远,既不能共同行动,相互也说不上几句话。可是我们却绝望地相爱着。

“把我抱到窗前,”玛丽亚纳说,“我要最后看一眼太阳落山。”

“你会累的。”

“我求你。最后一眼了。”

我掖上被子,把她抱在怀里。她瘦了许多,身子轻得像个孩子。她撩开窗帘。

“是的,”她说,“我记起来了。那时多美。”

她放下窗帘。

“这一切对你依然存在。”她说时发出一声哽咽。

我又把她放在床上;她的脸又黄又皱,她的头发剪了,因为头发的重量压得她脖子发酸,她的头变得那么小,使我想起一个印第安村子广场上撒满的涂香料的人头。她说:

“以后会发生那么多的事,那么多的大事。我都看不到了!”

“你还能活很久。医生说你的心脏非常健康。”

“不要骗我了,”她突然火了,“你已经骗得我够了!我知道这次完了。我要离开了,孤零零一个人离开。你没了我,依然在这里,永远永远。”

她伤心地呜呜哭了起来。

“孤零零一个人!你让我孤零零一个人走了。”

我拿起她的手,紧紧握了一握。我多么愿意跟她说:“我和你一起死!把我们埋在同一个坟墓里,我们的一生已经度过了,现在什么都不存在了!”

“明天,”她说,“太阳落山时,我哪儿都不在了。只存下我的尸体。有一天你打开我的棺木,里面只剩下一堆尘土。甚至连那些骨头也会化为尘土,甚至那些骨头!……”她又重复一句说,“对你一切如常,仿佛我从来不曾存在过似的。”

“我仍和你生活下去,通过你生活下去……”

“你没了我也会生活下去的,有一天你会把我忘了。啊!”她抽抽噎噎地说,“这不公平!”

“我但愿能和你一起去,”我说。

“但是你做不到。”她说。

她脸上汗水淋漓,手又湿又凉。

“只要我能想,十年后,二十年后,他会来找我的,这样死就不那么难受了。但是不。永远不会。你把我永远抛下了。”

我说:“我会不断地想你。”但是她像没有听到,又颓然倒在枕头上,神衰力竭,喃喃地说:

“我恨你。”

“玛丽亚纳,”我说,“我多爱你,你不知道了吗?”

她摇摇头:

“我一切都知道。我恨你。”

她闭上眼睛,过一会儿,像睡熟了,但是,她在睡梦中也呻吟不已。昂里埃特走来坐在我身边,这是个身材高大、面貌严峻的女人。

“呼吸微弱了,”她说。

“是的。这是最后时刻。”

玛丽亚纳手指痉挛了,嘴角往下挂,形成一副痛苦、厌恶、责备的怪相;然后,她一声叹息,整个身子松了下来。

“她死得多平静。”昂里埃特说。

两天后,我们把她下葬了。她的坟墓耸立在一片坟地中间,是许多块石头中的一块石头,在天空下恰恰占一个坟墓的位子。仪式完毕,他们撇下玛丽亚纳、她的坟墓、她的死而走了。我还坐在石板地上。我知道人不是死在坟墓里的,埋在坟墓里的是一个内心痛苦的老妇人的尸体;但是玛丽亚纳,带着她的微笑、她的希望、她的吻、她的温情,伫立在过去的边缘上;我还看得见她,还能跟她说话,对她微笑,我感到曾使我变成一个普通人的这种目光还停留在我身上:过一会儿,门要关上了,我愿意堵住不让它关上。应该不言不动,不听不看,不接受这个现在的世界;我躺到地上,闭上眼睛,使出浑身力量把这扇门撑开,不让现在来临,是为了要过去继续存在。

这样持续了一天,一夜,还有几个钟点。突然我一阵哆嗦;没有发生什么,但是蜜蜂在坟地花丛中的嗡嗡声我听出来了,我还听到远处一头奶牛的哞叫声。在我的心底,也发出低沉的“砰”的一声,事情过去了,门已关上了,没有人再能跨过这扇门去。我伸了伸僵硬的腿脚,用一条胳臂撑起身子:我现在做什么?我站起来继续活下去?卡特琳死了,安托纳、贝娅特丽丝、卡利埃,所有我爱过的人都死了,我还是继续活了下来;我在这里,几世纪来没有变过;我的心可以一时为怜悯、反抗、沮丧而跳动;但是我都逐渐淡忘了。我把手指插进地里,绝望地说:“我不愿意。”一个会死的人可以拒绝继续走他的道路,可以把这种反抗永远延续下来,他可以自杀。但是我是生命的奴隶,生命把我往前推,朝着冷漠无情与遗忘的道路上走去。抵抗是徒然的。我站起身,慢慢朝家走去。

我走进花园,看到半边天空乌云密布,另半边清明澄碧;屋子的一堵墙仿佛是灰色的,屋子正面则白得耀眼;草像是黄的。不时掀起一阵暴风,吹得树枝荆棘弯了下来,然后一切恢复静止不动。玛丽亚纳喜欢暴风雨。我不能使她在我身上重生吗?我代替她坐在椴树下。我望着狂暴的阴影、耀眼的亮光,呼吸着木兰的芬芳;但是光线和香味是不说话的,这个白天不是为我而生的;白天迟迟不来,是等着玛丽亚纳来度过它。玛丽亚纳不会来了,我又不能代替她。随着玛丽亚纳的逝去,一个世界沉落了,这个世界永远不会重见光明。现在,所有的花又变得一模一样,天空的五光十色也变得清浊不分,白天也只有一种颜色:冷漠无情的颜色。

* * *

pygmalion ou la statue animée,法国作家德朗德作品。皮格马利翁为古塞浦路斯国王,精于雕塑,热恋自己所雕少女像。希腊爱神感其诚,赋雕像以生命,与皮格马利翁成亲。后世不少文人以此题材著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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