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往前走,穿越眼前一望无际的沼泽地;松软的泥土在我脚下陷落,灯心草带着轻声叹息分泌出滴滴水珠;太阳斜落在天涯,远处是平原,是海;群山后面总有一个天涯,每天傍晚太阳要落下。自从我丢了指南针,自从我迷失在这块单调的土地上,不知日期,不知时间,已经过去好多年了。我忘了我的过去,而我的未来,就是这大片无边无际、直伸天空的平原。我的两脚探索着大地,期望找到几块硬土来安放我的睡铺,这时我瞥见远处有一条玫瑰色大水洼。我走近去。在灯心草与乱草之间有一条蜿蜒曲折的长河。
一百年前,甚至五十年前,我内心或许会激动;我会想:是我发现了一条大河,唯有我探到了这个秘密。现在,玫瑰色的天空冷冰冰地倒映在河面上;我想到的只是:夜深了,这条河我没法过了。一遇到初寒冻硬的土地,我立刻扔下背囊,取出皮褥子;然后,我举起斧子,朝一根树桩砍去,我还捡了一堆木柴,点燃了火。每天晚上,我点燃一堆火,为的是在黑夜中,尽管我自身心如枯槁,还有这个劈劈啪啪的声音、这个气味、这个燃烧通红的生命,从地上升向天空。河流是那么静,连水声也听不到一点。
“喔!喔!”
我打了个寒颤。这是人的声音,一个白人的声音。
“喔!喔!”
我接着也叫了一声,抱了一束木柴往火里扔,火焰猛地蹿了上来。我一边叫,一边往河流走去,瞥见对岸有一团微弱的火光:他也点燃了一堆火。他叫了几声,我没听清楚说什么,不过讲的好像是法国话。我们的声音在湿空气中交叉而过,我听不清他的话,陌生人也不见得会听清我的话。他终于不开口了,我叫了三遍“明天见!”
一个人;一个白人。我裹在被窝里,脸上感到火的温暖,我想:离开墨西哥后,还没有看到过一张白人的脸。四年了。我已经在计算了。河对岸有一堆火劈劈啪啪烧,我已经在对自己说这些话:“我有四年不曾看到一张白人的脸。”在我们之间,通过黑夜开始了一次对话:他是谁?他从哪儿来?他来做什么?他也在向我提出这些问题,我在向他回答。我在回答。我在这条河岸上,突然又碰到了一个过去、一个未来、一个命运。
一百年前,我在弗利辛恩上船,准备周游世界。我希望摆脱人,从此只做一个旁观者。我越过大洋,穿过荒漠,乘中国小帆船航行,在广州欣赏了估计价值两亿的一块金砖;我访问了卡图恩,穿传教士长袍攀登过西藏高原。我看到了马六甲、卡利卡特、撒马尔罕;在柬埔寨的大森林里,凝视过一座像城市那么大的寺庙,里面约有一百座钟楼;我曾和印度莫卧儿帝国国王以及波斯阿巴拉纳国王同桌进餐;我在太平洋的群岛上闯出一条新路,跟巴塔哥尼亚人打过仗;最后,在韦拉克鲁斯登岸,到了墨西哥又步行出发,只身横越无人知晓的大陆中心地带。四年来,我在草原上、在森林里徘徊,漫无目的,不辨方向,迷失在天底下,迷失在永恒中。前一会儿,还是无影无踪的。但是现在,我躺在地球上一个明确的地点,只需要一个等高仪便能测定它的经纬度;在墨西哥以北,这是明确的;有几千古里呢?偏东还是偏西?睡在对岸的人知道我此刻在什么地方。
天蒙蒙亮,我脱去衣服,随同被子一起塞进野牛皮口袋。我把口袋拴在背上,跳入水中;冰凉的河水冻得我喘不过气,但水流缓慢,不多时就游到了对岸。我用被子的一角擦身后,又穿上衣服。陌生人睡在一小堆灰烬旁边。这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浅褐色头发,乱草似的短胡子遮住了半个脸。我坐在他旁边等着。
他睁开眼睛,惊奇地望我。
“您怎么到这里的?”
“我从河上过来的。”
他脸一亮:
“您有小船?”
“不。我游过来的。”
他掀开被子,一跃而起:
“您一个人?”
“一个人。”
“您也迷路了?”
“我不可能迷路,”我说,“我哪儿也不去。”
他手撩蓬乱的头发,显得迷惑不解。
“我可是迷路了,”他突然说,“同伴跟我走散了,或者是把我甩了。我们从伊利湖出发,沿一条河上溯,走到了源头;一个印第安人告诉我说,在那里可以找到一条分水道,引向大河;我和另外两人一起去找的;我们找到了,沿着往前走;但是,三天后的一个早晨,我醒来,发现只剩自己一个人;我想他们走在我前头了;我一直走到这里,一个人也没碰见。”
他做了一个鬼脸。
“所有的干粮都由他们带着。”
“那您应该回头走,”我说。
“不错。但那两个人要是候着我呢?我怕他们耍阴谋。”
他对我笑了笑。
“昨天夜里,我一眼看见您的火光,有多么高兴!这条河您熟悉吗?”
“我第一次看到。”
“啊!”他满脸失望的神情。
他瞧一眼黄浊的河水,河水曲曲折折淌过沼泽地。
“它从东北往西南流,毫无疑问是朝弗米利恩海去的,不是吗?”
“我不知道。”我说。
我也瞧着这条河;突然,它不再只是一条水声湫湫的河流,也是一条道路,通往某地的一条道路。
“您到哪儿去?”我说。
“我找寻去中国的道路,”这位旅行家对我说,“如果这条河真是把几条湖引向海洋的,我一定会找到。”
他对我笑一笑。一个人居然会对我笑,这在我看来是件稀奇事儿。
“您呢?”他说,“您从哪儿来?”
“从墨西哥来。”
“走来的?一个人?”他惊异地说。
“是的。”
他望我一眼,露出一种贪馋的神情:
“您吃些什么呢?”
我略一迟疑:
“我隔一些日子杀一头野牛,印第安人给我一些玉米。”
“我已经三天没有吃了。”他快活地说。
一时大家没有出声。他在等待。
“很抱歉,”我说,“我没有干粮。有时我一两个星期不吃一点食物:这是一个密咒,我从西藏活佛那里学来的。”
“啊!”
他微微地抿了抿嘴,脸孔挂了下来,接着又勉强笑了笑。
“快把那个密咒传给我,”他说。
“这要好几年工夫。”我立刻说。
他向四下张望,开始默默卷被子。
“这里没有飞禽走兽可以打的吗?”我问。
“没有,”他说,“走上一天才看见草原,而且也烧了。”
他在地上铺开一张牛皮,开始剪几块做印第安鞋。
“我要设法找着我的同伴,”他说。
“找不着呢?”
“听老天爷的安排了。”
我的话他没相信,他以为我不愿把干粮分他一点。我可是真乐意能给他一些吃的,来换取他的微笑。
“从这里走上五天,我知道有一个印第安村子,”我说,“您在那里肯定可以找到玉米。”
“五天,”他说。
“这样您要耽搁十天。但是我们两人可以弄来一大堆玉米,够您吃上好几个星期。”
“您跟我一起去蒙特利尔吗?”
“为什么不去呢?”我说。
“那么一起快走吧。”他说。
我们又游过那条河,水比黎明时温和一些。整个白天,我们在沼泽地上走;我的旅伴看来非常疲劳,话也少了。他还是告诉我说,他叫皮埃尔·卡利埃,生在圣马洛,自幼立志要做个伟大的探险家。为了到蒙特利尔组织一次探险旅行,他变卖了家产。他花了五年时间,实地考察了通过圣劳伦斯河跟大西洋连接的所有大湖泊,希望从那里找到一条通往弗米利恩海的道路。他几乎身无分文,他的政府又不给他一点资助,因为政府希望法国移民都定居在加拿大,不要迷失在未经勘测的内陆地带。
第二天,我们到了大草原。这里也一样给印第安人烧了——这是狩猎季节。我们一路上遇到野牛的尸骨,地上看到它们的踪迹,但是我们知道,方圆十古里内已不存在一头活的野兽。卡利埃一句话也没了,他已筋疲力尽。夜里,我撞见他在啃野牛皮,他每天要在上面剪几块鞋料。
“您真的没有吃的给我吗?”一天早晨他问我说。
“您可以搜我的背包,”我说,“我什么也没有。”
“我没法再跟您往下走了。”他说。
他直挺挺躺在地上,两手托住后颈,闭上眼睛。
“您等着我,”我说,“我四天后回来。”
我把满满一壶水放在他伸手可取的地方,大踏步走了。我毫不困难地找到了老路:沼泽地上留着我的脚印,草原上我踩倒的草使我的行踪清晰可辨。我一刻不停走到黑夜,第二天清早又继续赶路。两天内我到了村子。村子是空的,印第安人全体外出打猎去了。但是在一个洞窖内,我找到了玉米和肉。
“慢一点,”我说,“慢一点。”
他捧着肉狼吞虎咽。他的眼睛发亮了。
“您不吃吗?”他说。
“我不饿。”
他微微一笑:
“吃起来真香。”
我也向他微笑。突然我有一种欲望,要做这个会饿会吃的人,要做这个一心在找寻通往中国道路的人。
“现在,您做什么?”我说。
“我回蒙特利尔。我去筹款组织一次新的探险旅行。”
“我有钱。”我说。
我的背囊里有几件珍宝、几块金锭。
“您是魔鬼吧?”他快活地对我说。
“那又怎么样?”
“我心甘情愿把灵魂卖给您,换取通往中国的道路。下一世的生命我不操心,我有这一世的已够了!”
他的声音充满了热情,欲望又一次在撕我的心。我想:“我还会变成一个活人吗?”
“我不是魔鬼,”我说。
“那您是谁?”
有一句话涌上我的嘴边:“什么人都不是。”但是他看着我,询问我。我救过他的命。对他来说,我是存在的。我感到心头有一种早已忘却的灼痛,我原有的生命又在我的周围形成了。
“以后再告诉您我是谁。”我说。
双桨悠悠拍着水面,小船在蛇行斗折的河上荡漾。卡利埃坐在我旁边,膝上摊一本航海日记,里面记录他每天遇到的事物;他在写,我在抽烟,这是我从印第安人那里学来的习惯。卡利埃隔会儿抬起头,望着野谷丛生的田野、林木处处的大草原;有时一声长鸣,从岸边飞起一只禽鸟。空气是温和的,太阳开始在空中斜了。
“我喜欢这个时刻,”他说。
“你每个时刻都这样说。”
他笑了:
“我喜欢这个季节,我喜欢这块地方。”
他又埋头写了起来,他把树、鸟、天空的颜色、鱼的形状都一一记录下来。这一切对他都是重要的。在他的本子里,每天都有特殊的面貌;他怀着好奇心,期待着抵达河湾前一路上的历险;对我来说,有河流必有河湾,就像其他河流一样,河湾外伸展一片海洋,海洋过了又是其他的土地、其他的海洋;地球是圆的。我一度也相信地球是无限的,离开弗利辛恩时,还希望能以永生的精力去开拓这个无限的地球;我曾经喜欢站在山巅上,脚下是一片云海,通过一条云隙窥测一块金黄色平原;我曾经喜欢从山口俯视一个新的峡谷,钻进两旁是峭壁的隘道,登上人迹不至的小岛;但是现在,我知道每座山后面,都有一个峡谷,每个峡谷都有一个隘道,每个洞穴都有岩壁;地球是圆的,是单调的:四个季节、七种颜色、一块天空、水、植物、一块时而平坦时而凹凸的地面;到处是同样的厌倦。
“东北,西南,”卡利埃说,“方向没有变。”
他合上本子。
“这是一次散步。”
我们从蒙特利尔选来了几个可靠的人,装满六只小船的货物、衣服和工具;一个多月了,我们已经越过当初相遇的地方,途中毫无阻碍,旅行还在继续。大草原给我们提供了大量的野牛、鹿、麅、火鸡和鹌鹑。
“我们发现河口后,我就沿着去找源头,”他说,“河流与湖泊之间总有一条水道相通的!”
他望着我,神情有点不安:
“你不相信有一条水道吗?”
他每天晚上都要把这几句话说上一遍,每次说时怀着同样的激情。
“我为什么要不相信?”我说。
“我们租条船怎么样?一起去中国。”
他的脸色一沉:
“我不愿意有人在我之前从这条路走到中国。”
我吸了一口烟斗,从鼻孔里喷出一缕烟。我徒然与他共同生活,徒然试图以他的未来作为我的未来;我不可能是他。他的期望,他的难以消除的不安,对我就像这个特有的温暖时刻一样,引不起我的共鸣。他把手放在我的肩上。
“你在想什么?”他语气温和地说。
三个世纪来,没有一个男人把手放到过我的肩上,自从卡特琳去世后,没有人问过我:“你在想什么?”他对我说话的口气,仿佛我是他的同类,这使我觉得他是那么可亲。
“我愿意处于你的地位,”我说。
“你?”他说,“处于我的地位?”
他笑着向我伸出手来。
“让我们交换。”
“唉!”我说。
“啊!”他激动地说,“我多么愿意长生不老!”
“以前我也这样想,”我说。
“那样我肯定会找到去中国的道路;我可以走遍地球上所有的河流,画一张包括所有大陆的地图。”
“不,”我说,“你不久就会对中国不感兴趣,你会对一切不感兴趣,因为你是孤零零一个人在世界上。”
“你在世界上是孤零零一个人吗?”他带着责备的口吻对我说。
他的脸、他的动作都有一种男性的气概,但是他的声音、他的眼神时而流露一种女性的妩媚。
“不,”我说,“现在不是了。”
远处,大草原上,一头野兽发出一声吼叫。
“我从来没有朋友,”我说,“人家总是把我当做外人或者死人看待。”
“我是你的朋友。”他说。
好一会儿,我们默默无言,倾听着水面上轻柔的橹桨声;河流迂回曲折,因此从早晨以来,我们没走上多长一段路。卡利埃突然站起来,叫道:
“一个村子!”
炊烟袅袅升向空中,不久我们瞥见隐在一个树丛后面,有一些摇篮形状的草屋,上面盖了草席。几个印第安人站在海边,尖声怪叫,舞动手里的长弓。
“别出声。”卡利埃命令说。
我们继续划桨,不说一句话。卡利埃打开包,里面装了货物:布帛、螺钿项链、针和剪子,是准备跟土著进行交易的。已经有几条独木舟挡住我们的水路。卡利埃挥动手里一条彩色头巾,开始向印第安人讲话,声音是温和的,讲的是他们的语言。我不懂他们说些什么;好久以来,我觉得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一直没有用心去学习野蛮人的土话。立刻,印第安人叫声停止了,他们做手势要我们靠岸,并朝着我们走过来,毫无敌意的表示。他们穿着箭猪毛镶边彩色鹿皮。我们上岸系船缆时,他们还在商量。最后,其中一个人走近卡利埃,向他滔滔不绝说了起来。
“他要带我们到头领那里去,”卡利埃说,“我们跟他去。但是不论说什么,别离开你们的枪支。”
头领坐在村庄广场中央的一张草席上。他的两耳各挂十六个精巧的贝壳,鼻孔也挂了几个。他的面前放了两个石臼,装满烟叶,他吸一只有羽毛装饰的长烟斗。他取下嘴上的烟斗,做手势要我们坐。卡利埃把事前准备的礼物放到他面前,头领善意地笑笑。他们开始交谈。船上一个水手低声把他们的话译给我听。卡利埃说他要顺流而下到海口去,头领显得很不满意这项计划;他对卡利埃说,他不久就会遇到另一条无法越过的河,因为湍急的瀑布挡住了去路,河面上礁岩罗列,随水汹涌而来的树干把河道堵得死死的;岸上住着十分野蛮的部落,他们会用斧子砍我们。卡利埃坚定地说,没有东西可以阻止他继续前进。头领又开始长篇大论说了起来,卡利埃用同样坚定的态度表示不同的意见。最后,头领淡淡一笑,说:
“我们明天再谈。夜静主意多。”
他拍拍手,仆从带来几大盆米、熟肉、玉米,放在地上。我们一言不发,端起涂釉陶瓷碗就吃;仆从捧了几个盛满酒精饮料的瓢在我们中间轮流转,但是,我发现头领没有把他的长烟斗递给我们抽。
宴席将散时,几个印第安人开始敲鼓,猛摇装满卵石的葫芦。立刻,所有人挥动战斧跳舞。头领喊了几声,两个人从一间茅屋出来,肩上扛了一条活鳄鱼,但从头至尾都用细绳捆住。这时,音乐与舞蹈更加激烈急速。我看到这些印第安人把鳄鱼绑在一根大柱子上,十分惊讶;柱子涂成红色的,竖在广场的另一端。头领站起,庄重地走近去,从腰间拔出一把刀子,抠出鳄鱼的眼珠,然后走回来坐下。战士厉声高喊,开始一条条割下活鳄鱼身上的肉。然后又拿起弓箭朝它身上射去。卡利埃和船上的人脸无血色。印第安头领照样吸他的烟斗,泰然自若。
我举起仆从递给我的瓢,喝了一大口。我听到卡利埃的声音命令说:“不要喝。”但是所有人都喝了。而他,他仅仅润了润嘴唇。头领向他吆喝几声,他只是笑笑。瓢又递回到我面前时,我大口大口地喝。鼓声,印第安人的嚷叫声,他们疯狂的舞蹈,我刚才亲眼目睹的奇怪场面,以及我咽下去的辛辣的液体,使我的血液也变了颜色。我好似变成了一个印第安人。他们跳着舞;隔了一会儿,他们中间走出一个人,挥舞战斧,去砍绑鳄鱼的红柱子,又大声歌颂他完成的伟绩。我又喝了一口。我的脑袋是一只装满卵石的葫芦,我的血沸腾了。我是一个印第安人。出世以来,我就对着这条河流的河滩沉思,可怕的刺花文身的神统治着我的天空,鼓声的节奏和兄弟们的尖叫塞满了我的心;总有一天,我朝着一个有舞蹈、有盛宴、有血腥胜利的天堂走去……
当我睁开眼睛,我裹在被窝里,在村子的前头,就在我们系船的地方。我头痛得厉害。我望着黄浊的河水;在我周围,空气是淡的,是熟悉的。我想:“我永远做不成印第安人。我生命的味道永远不会改变。”总是同样的过去,同样的经历,同样的推理思考,同样的厌倦。一千年,一万年。我永远离不了我自己。我望着黄浊的河水,突然跳了起来:船不在啦!
我朝卡利埃跑去。他睡着了。所有人都睡着了,他们的枪支放在身边。无疑,印第安人怕跟白人开战,才迟疑不决没杀我们;但是,他们趁黑夜把我们的船缆解了。我把手按在我的朋友肩上。他睁开眼睛,我向他指指空无一物的河面。
我们整天在一群灰心丧气的水手中间,讨论还有什么得救的机会。攻击印第安人,夺取他们的独木舟和粮食,这是办不到的,他们人数太多了。用斧子刨树干做独木舟,继续往下流驶去,又过于冒险:前面几个村子无疑抱有敌意,我们已经没有货物来换取粮食;如果我们遇到湍流,还需要几艘结实的船。
“只有一个办法,”我说,“我们动手建一个要塞,保护自己对付印第安人的袭击。我们储存一些腊肉熏鱼过冬。同时,我往回走到蒙特利尔,河面一开,我就带着船、粮食、枪支弹药和人回来。”
“蒙特利尔离此地一千六百古里,”卡利埃说。
“我三四个月也可走完了。”
“冬天会把你困在半途。”
“我能在雪地上赶路。”
他低下头,沉吟良久。当他抬起头时,脸色阴郁。
“我自己去蒙特利尔,”他说。
“不行,”我说。
“我也走得快,我也能在雪地上赶路。”
“你也可能死在路上,”我说,“那些人怎么办?”
他站起身,双手插在口袋里。他喉间有样东西在哽动。有过这么一天,有一个人站在我面前,带着这样的眼神和哽动的喉结。
“这话说得有理。”他简单地说。
他转过身,走了几步,并用脚尖踢一块石头。我想起来了:是安托纳,他曾用这样的眼神望过我。
“你们看!”我对船上的伙伴大声说,“卡利埃要塞!”
他们停住木桨不划了。要塞矗立在第二道河湾后面,直线距离只有几寻远。这是一个坚固的建筑物,用粗大的红木树干搭成,周围再加三道木栅栏。附近看不到一个人影。我立在船头喊:“喂!喂!”我不停地喊,直到靠岸。我跳上长满嫩草春花的岸边,朝着要塞奔去。在第一道寨门前,卡利埃倚着枪支在等我。我抓住他的肩膀叫道:
“又看到你我多么高兴!”
“我也是。”他说。
他没有笑容。脸孔苍白浮肿;他老多了。
我指一指八艘装了粮食、枪支弹药、货物的船:
“看!”
“我看见了,”他说,“谢谢。”
他推开门,我跟了他走进要塞内部。这是一间天花板很低的大房间,地上是夯土。有一个人躺在角落里,下面垫的是干草和兽皮。
“其余人呢?”
“其余两个人上房顶了。他们瞭望大草原。”
“其余两个人?”
“是两个人,”他说。
“发生什么事了?”我问。
“坏血病,”他说,“死了十三人。这个人或许有救:春天了,我给他喝白云杉煎的汤,我就是这样治好的。我自己也差点儿死去。”
他望我一眼,好像终于看见我了。
“你来得正是时候。”
“我带来了一些新鲜水果,”我说,“还有玉米。你来看。”
他走到那个人跟前:
“你什么都不要吗?”
“不要,”那个人说。
“我去给你拿水果。”卡利埃说。
他走在我后面,我们朝着小船走去。
“印第安人向你们进攻了吗?”
“第一个月进攻了三四次。但是我们把他们击退了。那时候我们人多。”
“后来呢?”
“后来?我们瞒住伤亡人数,不让他们知道。我们趁黑夜把死人埋掉,只是把他们埋在雪里,冻土太硬,没法挖坑。”
他的目光在远处游移。
“开春后,得把他们重新埋了。我们那时只剩下五个人,我的膝盖开始肿了。”
我的水手已把船只系住,向要塞走了过来,箱子、袋子把他们的身子压成两截。
“你认为印第安人会挡住我们不让过去吗?”我问。
“不会,”卡利埃说,“印第安人离开村子已两个星期了。我相信大草原上发生了战争。”
“船员体力稍稍恢复后咱们就动身,”我说,“只三四天工夫。”
我指指船:
“这些船又结实又漂亮,我们经得住湍流。”
他点点头:
“这很好!”
接着几天,我们做好动身的准备。我注意到卡利埃对我旅途的事几乎一句也没问。他对我讲他在要塞度过的严冬:为了向印第安人隐瞒自己这方的兵力,他逼迫所有强壮的人不停地玩弄诈术,让他们跑出要塞,装着追他们,好像他们违反了他的命令。他谈起这些事口吻轻快,但是不带一丝笑容。简直可以说他再也不会笑了。
一个五月晴朗的早晨,我们上船了。那个病人开始好转,我们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在小艇里。我们平安无事地驶过印第安村子,村里只留了几个老人和妇女,白天又变得缓慢而单调,随着橹桨的节奏悄然逝去。
“河还是从东北流向西南,”我对卡利埃说。
他脸上容光焕发:
“不错。”
“将来有一天,沿着这条河会出现要塞和商行,”我说,“在卡利埃要塞的地方,将有一座以你的名字命名的城市。”
“将来有一天,”他说,“我已不在了,看不着了。”
“那又怎么样?”我说,“你完成了你愿意完成的事业。”
他望着黄浊的河水、野花烂漫的大草原,树梢已萌出了新绿。
“从前我也这样想的,”他说。
“现在呢?”
“现在,想到你会看到这些东西,我看不到,我就受不了。”他激动地说。
我的心揪紧了。
“果然来了,”我想,“跟他也逃不出这一条。”
我于是说:
“其他人会看到的。”
“但是他们看不到我看到的东西。将来有一天,他们也会死去:天命如此。我不羡慕他们。”
“你也不应该羡慕我。”我说。
我望着泥浊的河流、平坦的草原。有时,我觉得这块大地只属于我一个人的,任何哪个过路旅客都无法与我抗衡;但是有时,看到他们凝视这块大地时怀着那么深邃的感情,我又觉得大地只是对我一个人既没有声音,又没有表情。我与大地朝夕相处,却又与它格格不入。
白天逐渐热了,河面宽阔了。一星期后,河面变得像湖那样浩渺,我们看到它与另一条河汇合,清清的河水从我们右侧汹涌地流到我们左侧。
“大河!”我说,“就是这条河。”
“是的。”卡利埃说。
他不安地凝望着河流。
“它从北往南流。”
“再过去一点它会改变方向的。”
“不可能,我们只处于海拔二百米。”
“再等等,”我说,“事情还不清楚。”
我们继续赶路。三天来,黄水清水并行流着,泾渭分明。后来,我们这条河终于消失在大草原中间蜿蜒曲折的清水大泽中了。我们找到了大河,不可能再怀疑了。并没有林立的礁石、挡道的瀑布,但是它是从北往南流的。
整整一个早晨,卡利埃坐在岸上,眼睛盯着天涯,河水挟着树干枝条朝天涯流去。我把手放在他的肩上。
“这不是通往中国的道路。但这是一条大河,还没有人知道它的存在。哥伦布一心要到印度去,无意中撞见了一个新世界。”
“我才不把这条河看在眼里,”卡利埃说话的声音低沉,“我要找的是那条路。我们只有重新北上往蒙特利尔去。”
“真是疯了!”我说,“我们顺流淌到河口。以后你再去找那条路吧。”
“但是它并不存在,”卡利埃满心失望,“湖的北面已经勘探过了,毫无结果。大河是最后的机会。”
“要是不存在,又何必为找不到而失望呢?”
他耸耸肩膀。
“你不理解。我从十五岁起,就发誓要找到那条路。在圣马洛,我买了一件中国长袍,放在蒙特利尔。我原来打算穿上它往中国去。”
我一声不出。我确实也不理解。我最后说:
“假若——我也相信是这样的——你刚才发现的那条大河从北往南贯通大陆,这将使你跟发现通往中国的道路一样名扬天下。”
“我才不在乎名扬天下,”他气冲冲地说。
“你将为人类做出同样大的贡献。至于中国,他们从老路去那里,照样过得不错。”
“没有这条河,他们也过得不错。”
他整天坐在岸边,茶饭不思。我耐心开导他,第二天早晨,他同意继续勘探。
日子过去了。我们遇到一个塞满淤泥的河口,河水推动巨大的树干顺流而下;我们的船夫费了大劲才没被树干缠住,因为水在汇合时形成一个旋涡,把我们的船卷了进去;我们还是把船拉了出来。几古里地外,我们瞥见一个村子;我们已经把枪抓在手里,这时头一艘船上的掌舵对我们叫道:
“都烧光了!”
我们沿着岸航行。大多数小屋都成了一堆灰烬;广场上,缺腿断臂、身首异处的尸体还绑在木柱上,另有一些尸体堆在一间窝棚内。在河边,我们发现几颗去骨涂香料的头颅,像拳头那么大。接着几天,我们遇到的村子都遭到类似的破坏。
河身宽了;温度增高了,草木都是南方的品种,船上的人用枪射杀鳄鱼。再往远去,河边的沼泽地盖上一层芦苇,中间零零落落地立着一簇簇山杨;有一天,我们看到一只螃蟹陷在泥土里。我俯下身,迅速捧了水凑到嘴边尝,水是咸的。
离那儿几寻路远,河流分为三道,经过一番犹豫后,我们驶入中间那条;有两个小时,我们在低矮的小岛、沙洲和芦苇的迷宫中航行;突然船上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高声欢叫:我们出海了。
“你不感到幸福吗?”我对卡利埃说。
水手准备扎营过夜。他们把白天宰好的火鸡放在火上烤,他们欢笑歌唱。
“我的等高仪坏了,”卡利埃说,“我没法测出经度。”
“那有什么关系?”我说,“我们会再来的。我们会乘着一艘真正的大船从海路回来。”
他脸上仍然郁郁不乐。
“这是一个伟大的发现,”我说。
“你的发现,”他说。
“什么?”
“是你在大草原救了我。是你到蒙特利尔去找援助,是你说服我继续往下走。没有你,我到不了这里。”
“没有你,我也到不了这里。”我轻轻说。
我点上烟斗,在他身旁坐下。我望着海:总是同样的海,同样的海涛声,同样的气味。他在航海日记上写了几个数字,我从他肩上瞟了一眼。
“为什么你好多天什么也没写?”我问。
他耸耸肩膀。
“为什么?”
“你那时嘲笑我!”
“我那时嘲笑你?”
“啊!你一句话没说,但是我看了你的目光就明白了。”
他往后一仰,躺在地上,眼望着天空。
“在你的目光下过日子真是可怕。你从那么远看着我;你从我死亡的那一头看过来的;对你说来,我是一个死人;那个死人,一六五一年是三十岁,找寻通往中国的道路,没有找到,却发现了一条没有他别人不久也会发现的大河。”
他怨恨地加上一句:
“如果你那时愿意,没有我你也会发现的。”
“但是我不可能愿意的,”我说。
“而我,为什么我就愿意了呢?你不感兴趣的东西,为什么我要感兴趣呢?为什么我会高兴呢?我不是个孩子。”
我心中充满了浓雾。
“你要我们分手吗?”我说。
他没有回答,我忧伤地想:“我若离开他,又到哪儿去呢?”他最后说:
“太晚了。”
我们重上蒙特利尔。第二年春天,我们租了一艘船,沿大陆顺流而下,绕过佛罗里达,开始靠着一条海岸航行,海岸的纬度是卡利埃在大河入口测得的纬度;可惜,我们无从知道海湾的经度,而沿海地带又浓雾茫茫,不见一物,我们驾着船,又慢又谨慎,尽量靠岸行驶,生怕撞上了礁石。
“你们看!”一个水手喊。
这个人也参加过前一次探险旅行。他指着隐在乳白色浓雾中看不真切的海岸。
“你们看不见吗?”
卡利埃两手撑在甲板栏杆上,紧盯前方。
“我看到一块沙滩。”他说。
我窥见芦苇、布满砾石的地岬。
“水!”卡利埃说,“我看到水啦!”
他叫道:
“放条小船下去!”
一会儿以后,我们猛力朝海岸划去。在迷宫似的小岛与沙洲之间,一条黄浊的大河通过一个几古里宽的海口投入大海。我们往回向三桅船划,深信已经找到我们一直找寻的那个海湾。
我们的目的是沿着河流及其支流上溯,直到我当初遇见卡利埃的分水道;我们将在那里建一个要塞,备上一个冬天的水果与蔬菜,再留下几个人看船,然后我们乘小船回蒙特利尔,向公众宣布我们的发现。我们毫不怀疑,到了那时自会有人援助我们设商行,考察大河源头,找寻一条水道,甚至挖几条运河,通过湖泊把这条河与圣劳伦斯河接通。不久,城市就会一个接一个兴起:新大陆从此开放了。
三桅船掉转头,慢慢朝着最宽的航道驶去,一条小船在前导航,大船在咆哮的湍流激荡下起伏摇摆。正要驶入航道时,一声闷响,船在岸边搁浅了。
“砍桅杆!”卡利埃大喊。
没有人应声而动。破船前簸后颠,险象环生;桅杆大摇大晃,吱吱嘎嘎,又重又吓人。我抓起一把斧子就砍。卡利埃也操起一把斧子砍了起来。两根桅杆折断了,发出轰隆的响声。但是三桅船还是一个劲儿往水里沉。我们解下小船,拽到岸上。我们还抢出一包货物和若干粮食。但是,两小时后,船整个沉没了。
“我们可以乘小船逆水而上,”我高兴地向卡利埃说,“一艘船算什么?你的发现值一大笔财富。今后愿意,你要二十艘也有。”
“我知道。”他说。
他对海望了一眼,有一条蓝线把海水与含泥沙的湍流分开。
“我们不能往后退了,”他说。
“我们为什么要往后退呢?”我说。
“你说得对。”他说。
他携了我的胳臂,一起去找寻一块干地扎帐篷。
第二天上午,我们猎野牛、钓鳟鱼。然后,我们叫水手分坐四条小船,开始逆水而上。河流两岸伸展着单调的平原。卡利埃若有所思的样子。
“这里景色你认出来了吗?”他问我说。
“好像眼熟。”
岸上是同样高高的芦苇,秆上挂了淡绿的穗儿,远处是相同的草、爬行的葡萄藤、一丛丛山杨;鳄鱼睡在温暖的泥土里。
我们不停地划了四天,第五天下午,瞥见一个村子,房屋用黏土盖的,矮矮的没有窗子,正面开了一扇方形大门。我认不出来。河岸上,有几个印第安人挥动双手,做出友好的姿态。他们腰际缠一块白布,系一根有两个大搭扣的腰带。
“以前,从这个港湾不走上两个星期是看不见村子的。”卡利埃说。
我们上岸。部落领袖在皮盾牌装饰的茅屋里友好地接待了我们;虽然户外阳光灿烂,但这间无窗的茅屋要用芦苇盘成的火把照明。卡利埃问领袖这条河叫什么名字,他回答说他们叫它红河;他还问这个区域内是不是还有一条大河,领袖说再往东去,还有一条河,比任何有名的河更宽更长。我们向他赠送礼物:一包针、一把锥子、一把剪刀和一块布;作为交换,他赠我们大量玉米、干果、盐、火鸡和母鸡。
我们抽完和平烟斗、辞别领袖出来后,卡利埃对我说:
“现在,我们干什么?”
“应该找到那条河。”我说。
他低下头。我略一思索,说:
“那条河我去找。找到后我回来再领你们去。这里土地富饶,这些印第安人对我们也表示了好意,你们可以在这里等我,要多久就多久。”
“我和你一起去,”卡利埃说。
“不行,”我说,“这条河远着呢。我们既不知道地理,也不了解当地居民。我一个人能做的事,带了你就不一定能做了。”
“我和你一起去,否则我一个人去,”他语气坚决,“我要去。”
我望了他一眼。我几世纪前说过的一句话又到了我的嘴边:
“那么傲气!”
他笑了;我不喜欢这种笑。
“你为什么笑?”
“一个人在你身边生活,又要保持一点傲气,你以为办得到吗?”他说。
“让我一个人去吧,”我说。
“你不理解!”他说,“你一点不理解!我不能留在这里。要是我能守在一个地方不动,我就留在蒙特利尔了,我就留在圣马洛了;我就跟一个妻子、几个孩子住在一幢房子里,太太平平过日子。”
他抿了抿嘴。
“应该让我感到我活着,”他说,“即使为此死也甘心。”
接着几天,我说什么也说服不了他。他甚至连话也不回答。他准备了一袋干粮,检查了他的工具,还是他在一个早晨不耐烦地跟我说:
“咱们走吧。”
我们装备沉重。我们带了几张野牛皮,可以每天早晨做上几只印第安鞋,因为走一天就要磨破一双;我们带了一支枪、弹药、皮褥子、渡河用的野牛皮筏和每人两个月的干粮。不错过河流的最好方法,是遵循野兽的足迹走,这是印第安人向我们提出的忠告,于是我们沿着一条由野牛踩出的路前进。我们默默赶路,我很高兴走路有一个目标。自从我和卡利埃结伴以来,在我面前总有一个目标,一个引我走向未来、一个背后隐藏着未来的目标;这个未来愈是难以到达,我愈感觉我的现在安全可靠。大河显然非常难以到达,每个时刻都是丰满充实的。
快要一星期时,天开始下雨了;我们穿越一个草原,双手被又粗又高的草扎破;浸透雨水的土地使我们举步维艰,入夜后,湿淋淋的树木又不易藏身;后来遇到一座森林,我们用斧子把野牛走过的一条小径拓宽,费力开出一条路;我们渡过许多小河。在通体一色灰濛濛的天幕下,这里像是一片荒漠;我们一路走来,没有惊动一只飞鸟、一只走兽。我们的干粮逐渐少了。
第一次望见一个村子时,我们悄没声儿地走近去。听得到粗野的欢叫声、隆隆的鼓声。我挨在树后钻过去,看到广场上有几个印第安人围着另一些上绑的印第安人跳舞。草原上不断发生战争。从这以后,我们小心回避村子。有一次,我们看到一队印第安人,朝着一个敌对的部落冲锋,嘴里发出野兽般的吼叫;我们爬上树顶躲了起来,才没有被他们发现。
雨下了三十五天,我们遇到二十多条水流。雨季将过时,刮起一场大风,把天空乌云一扫而光。路上方便不少。但是干粮只够维持两个星期了。我对卡利埃说:
“应该往回走了。”
“不。”他说。
他又恢复了本来面目;一张褐色年轻的脸,添了胡子显得更威严了,在柔软鬈曲的长发下又显得稚气;只是再也看不见他那无忧无虑、坚定不移的目光;现在他的目光一直是茫然无神的。
他轻描淡写地加了一句:
“雨停了。我们杀它几头野牛。”
“不见得每天杀一头吧。”我说。
在这块潮湿的天空下,没有一块肉可以保存二十四小时以上。
“我们会找到村子,买到些玉米。”
“现在在打仗,”我说。
“不会到处在打仗吧。”
我气愤地瞪了他一眼。
“你急于要死吗?”
“死在我是无所谓的,”他说。
“你若死了,你的发现也会随着你湮没无闻,”我说,“你别以为你的人会费心去找那条大河;我们把他们留在哪里,他们就会在哪里扎根,跟印第安人混在一起。”
我又说:
“我也不会去找。”
“这与我有什么相干呢?”卡利埃说。
他碰碰我的肩膀,他已经好久没有这种友好的举动了。
“你曾经劝过我说,中国的道路并不重要。大河也不那么重要。”
“咱们回去吧,”我说,“咱们去组织一个新的探险队。”
他摇头说:
“我已经没有这份耐心了。”
我们又赶路。我杀了一头麅、几只野鸡、几只鹌鹑,但是干粮日益减少。最后,当蓝色大河呈现在我们眼前时,我们还剩下三天粮食。
“你看,我到了。”卡利埃说。
他恶意地瞅着大河。
“是的,现在该回去了吧,”我说。
“我到了。”他重复说了一句。
他嘴上露出固执的笑容,仿佛跟谁耍了一个恶作剧。
我催他回去,他满不在乎地跟在我后面。他不说话,也什么都不看。第二天,我杀了一只火鸡;四天后,一头牝鹿;但是,接着一个星期,路上没有遇到一只猎物;粮食全部吃完了;我杀了一头野牛,烤了一长条里脊肉带着一起走;第三天又不得不把它扔了。
我们决定只要遇到村子,便去碰运气。一天早晨,我们看到一间茅屋,走近去,茅屋里没有冒出一丝炊烟,听不到半点声响。但是,我嗅到了气味——我们扔掉的肉的气味。荒凉的广场上堆了几百具尸体。茅屋是空的,藏玉米和肉的小间也是空的。
我们又走了两天,第三天早晨,当我提起口袋,卡利埃对我说:
“告别了,我留在这里。”
“我和你一起留下,”我说。
“不。让我一个人留下。”
“我不走。”我说。
我整天在草原上搜寻猎物。一头鹿子在离我很远的地方溜跑了,我朝它开枪,没有打中。
“你为什么还回来?”卡利埃对我说。
“我不离开你。”
“你走吧,”他说,“我不愿意在你的目光下死去。”
我犹豫了:
“那好。我走。”
他望我一眼,满腹狐疑:
“真的吗?”
“真的。告别了。”
我走开去躺在一棵树背后。我想:“现在,我又会遇到什么呢?”若不是遇见他,我可能还要继续走上一百年、一千年。但是,遇见了他,我停了下来,不能再接着走了。我凝望月亮升入天空,突然听到寂静中一声枪响。我没有动。我想:“他此生是结束了。难道我永远没法离开自己、在身后留下几根白骨吗?”月亮森森发光,像我又喜又颤地钻出黑运河那夜一样森森发光,像它照着一堆断垣残壁时一样森森发光。那天晚上,一条狗对着死亡吠叫;我听到内心这声漫长的呻吟,它朝着这团凝滞的光华升去。这颗死亡的星辰永远不会消失。还有永远不会消失的是这种孤独和永恒的味道,这也是我的生命的味道。
* * *
vermilion sea,即今日的加利福尼亚湾。
la prairie,加拿大西南部的草原区,介于落基山脉与大湖区之间。
按印第安人习俗,主人向客人敬烟斗,表示善意与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