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七九年五月十七日,我出生在意大利卡莫纳的一座宫殿里,生后不久母亲故世,是父亲把我抚养长大的。他教我骑马射箭,一个僧侣负责我的教育,竭力在我心中灌输对天主的畏惧。但是,从幼年开始,我关心的就只有尘世,我什么都不怕。
父亲相貌堂堂。身材魁梧,是我崇拜的对象。当我看到弗朗索瓦·里昂希弯着两条罗圈腿,跨在一匹黑马上走过时,我惊奇地问:
“为什么要他当卡莫纳的主人”
父亲神气严肃地望着我,回答说:
“别羡慕他的位子。”
老百姓恨弗朗索瓦·里昂希。说他在衣服里穿了一副坚厚的锁子甲,总有十个卫兵追随左右。在他的房里,床下放着一个装有三道锁的大箱子,里面装满了金子。他谴责城里一个又一个的贵族犯了叛逆罪,没收他们的家产:广场上竖着一座断头台,一个月内总有好几颗人头要落地。他不分贫富掠夺他人的钱财。我和年老的奶妈一起散步时,她指着染布工人区内破陋的矮房、屁股长满痂疮的小孩、坐在教堂台阶上的乞丐,对我说:
“都是公爵使大家穷成这个样。”
卡莫纳坐落在一块贫瘠的山地上,街头没有井。有些人徒步走下平原去把羊皮囊灌满,水跟面包一样贵。
有一天早晨,教堂的丧钟响了,房屋正面挂上了黑布。我骑马走在父亲身边,跟着队伍给弗朗索瓦·里昂希出殡。贝特朗·里昂希一身黑衣,给他的哥哥戴孝。谣传说是他把哥哥毒死的。
卡莫纳的大街小巷充满节日气氛;广场上竖立的断头台推倒了;贵族们身穿绫罗,并辔连骑走在街上,华丽非凡;大广场上,骑士比武赛艺,平原上也可听到号角声、愉快的狗吠声;入夜以后,公爵的宫殿灯火辉煌。但是,在暗牢里,被贝特朗没收了家产的富人和贵族,发出幽幽的临终呻吟。上三道锁的箱子总是填不满;苛捐杂税层出不穷,压在贫贱的工艺匠身上;在霉臭阴湿的地上,孩子们在争夺大块的黑面包。老百姓恨贝特朗·里昂希。
经常到了夜里,皮埃尔·达勃吕齐的朋友在父亲家聚会,他们在火光下窃窃私议。每天,他的党徒和里昂希的党徒发生格斗。甚至卡莫纳的孩童也分裂成两派,在城墙上、丛林中、山石间,我们相互扔石子开战;一派叫道:“公爵万岁!”另一派叫道:“打倒暴君!”我们打得很凶,但是我对这种游戏从不感到满足。打倒在地的敌人站了起来,死人又会复活。交战的第二天,征服者和被征服者都丝毫无损。这不过是些游戏,我不耐烦地对自己说:
“我做孩子还要做多久!”
所有的十字路口燃起了欢乐的焰火,我那时十五岁。皮埃尔·达勃吕齐在公爵宫殿的台阶上,用匕首扎死了贝特朗·里昂希,群众把他举在空中。他站在阳台上,向下面的老百姓发表演说,答应要减轻他们的痛苦。监狱的门打开了,旧官吏免了职,里昂希的党徒被逐出城外。有几个星期,人们在广场上跳舞,个个笑容满脸,而在父亲家里,大家说话声音也高了。我不胜钦佩地望着皮埃尔·达勃吕齐,他用一把真的匕首扎进一个人的心,解放了他的城邦。
一年以后,卡莫纳的贵族穿上沉重的盔甲,骑着快马驶过平原:热那亚人在放逐者的怂恿下,侵入了他们的领地。我们的军队被他们打得落花流水,皮埃尔·达勃吕齐被一支长矛捅死。在奥朗多·里昂希的统治下,卡莫纳沦为热那亚人的藩属。每个季节的头几天,几辆满载金子的车从大广场往下拉,我们义愤填膺,瞧着这些车辆消失在去大海的路上。日日夜夜,在作坊阴暗的角落里,织布机声不绝于耳,可是城里的市民却赤脚走在路上,身上穿的是有破洞的长袍。
“就没办法了吗?”我问。
父亲和加埃当·达尼奥洛摇摇头,默不作声。三年来,一天又一天,我提出同样的问题,他们自始至终摇摇头。最后,加埃当·达尼奥洛笑了。他说:
“可能有些事可以做。”
奥朗多·里昂希在紧身衣下穿了一副锁子甲,他差不多天天是在宫殿内一扇铁栅窗后面度过的。他出门,身边带了二十个卫兵,由仆人先尝杯里的酒、盘中的肉。可是有一个星期天早晨,他在教堂望弥撒时,他的卫兵事先受到了贿赂,四个青年朝他扑过去,割断了他的咽喉,这是雅克·达尼奥洛、雷奥那多·韦扎尼、吕多维克·帕拉依奥和我干的。他的尸体被拖到教堂前的广场上,抛给群众,立刻被撕得粉碎,这时警钟敲响了。卡莫纳全体市民手执武器出现在街头。热那亚人和他们的党徒都遭到了屠杀。
父亲不愿意接受权力,我们选加埃当·达尼奥洛做我们城邦的领袖。这个人奉公廉洁,做事谨慎。他暗地里早和雇佣兵队长皮埃尔·法昂扎谈判,他的军队立刻排列在我们的城墙下。得到这些雇佣兵的支援,我们严阵以待,等着热那亚人。在我也是平生第一次参加了真正的人与人的战斗。死人不会复活了,败兵落荒而逃,我的长矛每扎一下,都是对卡莫纳的拯救。这一天,我即使战死,也是面含笑容,满怀信心,给我的城邦安排了一个凯旋的前程。
好几天,十字路口燃起了焰火,人们在街头跳舞,队伍绕着城墙游行,嘴里唱着赞美诗。接着纺织工人又开始织布,乞丐开始行乞,挑水的人在羊皮囊的重压下满街跑。遭到战火蹂躏的田野长出稀稀拉拉的麦子,老百姓吃的是黑面包。市民穿上了鞋子和新料子做的长袍,旧官吏早被免了职,但是在卡莫纳看不出其他变化。
“加埃当·达尼奥洛太老了。”雷奥那多·韦扎尼经常不耐烦地对我说。
雷奥那多是我的朋友,精通各种武艺,我感到他心中也有一点煎熬着我内心的这种烈火。有一天晚上,他邀请我们参加一次宴会,席间我们抓住年迈的加埃当,逼迫他让位。他和他的儿子遭到放逐,雷奥那多·韦扎尼攫取了权力。
老百姓对加埃当早已万念俱灰,现在满心喜悦迎接新希望的诞生。旧官吏由新人代替,街头又举行了庆祝。这是春天,巴旦杏花在田野怒放,天空从来没有这么蓝。我经常骑马登上遮住地平线的山岗,纵目观看绿色的、玫瑰色的辽阔平原,绵延不断,消失在另一脉蓝色的山岗下。我想:“这些山岗后面,还有其他一些平原,其他一些山岗。”然后,我望着坐落在山地上、傲然矗立着八座塔楼的卡莫纳:这里才是广大世界心脏跳动的地方,不久,我的城邦将会完成它的使命。
一个季节过了又是一个季节,巴旦杏树又开花了,庆祝活动在蓝天下展开。但是在街头还是一口井也没有,破旧的矮屋依然存在。平坦的通衢大道、白色的宫殿只是我的一片梦想。我问韦扎尼:
“你等什么?”
他望着我不胜惊奇:
“我不等什么。”
“干呀,你还等什么?”
“我不是已经干了吗?”他说。
“如果你什么都不干,为什么要夺取权力呢?”
“我夺了权力,有了权力,这对我已够了。”
“啊!”我激动地说,“我若处于你的地位!”
“又怎么样呢?”
“我会去谈判,给卡莫纳找几个强大的同盟,发动战争,扩大疆土,建造宫殿……”
“这一切都需要时间,”韦扎尼说。
“你有时间。”
他的脸突然变得严肃了:
“你知道我没有时间。”
“老百姓爱你。”
“他们爱不了多久的。”
他把手按在我的肩上。
“你说的那些大事业,要多少年才能完成!首先要做出多大的牺牲!人们不久就会恨我,推翻我。”
“你可以自卫。”
“我不愿意像弗朗索瓦·里昂希那样下场,”他说,“此外你知道,一切戒备都是没有用的。”
他又笑了一下,这种笑是我喜爱的。
“我不怕死。至少,我还可活上几年。”
他说中了,他逃不出命运的安排。两年后,若弗鲁瓦·马西格利指使几个暴徒把他掐死了。这是一个狡猾的人,他跟卡莫纳的贵族和解,答应他们一些特权。他的统治不比谁好,也不比谁差。话得说回来,怎么能够指望一个人有足够长的时间把一个城邦控制在手里,以给它带来昌盛与光荣呢?
父亲日益衰老,要求我在他有生之年娶亲成家,使他还有可能对着孙子微笑。我娶了卡特琳·达隆佐,一个贵族少女,美丽虔诚,头发像纯金那样闪耀发光。她给我生了一个男孩,叫唐克雷德。不久以后,父亲去世了。我们把他安葬在俯临卡莫纳的坟地上。我眼望着棺材放进墓穴,里面仿佛躺着我自己干瘪的尸体、我白费心机的一生,不由感到一阵寒栗。“我也会像他那样,一事无成地死去吗?”在以后的日子里,我看到若弗鲁瓦·马西格利骑马经过我面前,我手紧紧握住剑柄,可是我想:“一切都是白费心机,既然我也会轮到给人杀死的。”
一三一一年初,热那亚人向佛罗伦萨发动战争;他们富裕强盛,野心勃勃;他们征服了比萨,要做意大利北方领土的霸主,他们气势雄长,可能还有更深远的图谋。他们要跟我们结成联盟,是为了更容易打垮佛罗伦萨,并奴役我们:他们向我们要人,要马,要粮食,要秣草,还要在我们土地上通行无阻。若弗鲁瓦·马西格利隆重接待他们的使臣,传说热那亚人准备收买他一起作战,他是一个贪婪的人。
二月十二日下午两点,一支壮丽的队伍伴送热那亚使臣朝着平原走去时,若弗鲁瓦·马西格利骑在马上走过我们窗前,一支箭射中他的心窝;我是卡莫纳最好的神箭手。在同一时刻,我的伙伴分散到城市各处,大声高呼:“杀死热那亚人!”得到我暗地通知的市民冲进公爵的宫殿。当晚,我做了卡莫纳的领袖。
我叫所有人武装起来。农民抛弃了平原,随身带了他们的小麦和牲畜躲到城墙后面。我派了信使去找雇佣兵队长查理·马拉泰斯塔,叫他来援助我们。我关上了卡莫纳的城门。
“叫他们回家去吧,”卡特琳说,“看在天主分上,看在我的分上,以我孩子的名义,你叫他们回家去吧。”
她屈膝跪在地上,红一道白一道的脸上热泪滚滚往下落。我把手按在她的头发上。她的头发干枯易折,两只眼睛黯淡无光,在粗布长裙下是一个肤色发灰、瘦削的身子。
“卡特琳,你知道粮仓已经空了!”
“这是做不得的,这是不可能的。”她失声大叫。
我扭转头,路上的冷空气从半掩的窗户钻进宫里。一片静默。黑压压的队伍悄无声息,由大路往下走,人们站在门槛上、伏在窗前望着队伍悄悄走过。只听到人群驯服的脚步声,马匹铿锵的蹄掌声。
“叫他们回家去吧。”她说。
我看看约翰,然后又看看罗杰。
“还有别的办法吗?”
“没了,”约翰说。
罗杰摇摇头说:
“没了。”
“那为什么不把我也赶走呢?”卡特琳说。
“你是我的妻子,”我说。
“我是一个吃闲饭的。我应该跟他们一起。啊,我是个胆小鬼!”她说。
她用手捂住脸孔。
“我的天主,宽恕我们吧。我的天主,宽恕我们吧!”
他们从乡镇下来,他们从下城上来。苍白的阳光照在红瓦盖的屋顶上,屋顶与屋顶之间是一道道黑影。在每道黑影里,他们三五成群结队前进,旁边是骑马的士兵。
“我的天主!宽恕我们吧。我的天主!宽恕我们吧。”
“别再叨唠了,”我说,“我知道天主在保护我们。”
卡特琳站起身,走到窗前。
“所有这些人!”她说,“他们看着,就是不出声!”
“他们愿意拯救卡莫纳,”我说,“他们爱自己的城邦。”
“热那亚人会把他们的妻子怎么样,他们不知道吗?”
队伍聚集在广场上:女人,孩子,年老的,残废的;他们有从上城来的,有从下城来的;他们手里提了包裹,因为还没有失去一切希望;有几个女人在重担下弓着腰,好像到了城墙那一边,这些被子、这些炊具、这些幸福的回忆还有什么用似的。士兵劫走了他们的马匹,在堤岸后面,那个玫瑰色大水池里慢慢地站满了哑然无声、黑压压的人群。
“雷蒙,叫他们回家去吧,”卡特琳说,“热那亚人不会放他们过去的。他们都会在沟里饿死冻死。”
“今天早晨给士兵发了些什么?”我说。
“一碗麸皮粥,一碗野菜汤,”罗杰说。
“今天开始是冬天了!我还能顾到妇女和老人吗?”
我向窗外一望。“马利亚!马利亚!”一声尖叫划破静空。喊叫的是一个年轻人,他越过广场,钻进马肚子底下,挤进人群,“马利亚!”两个士兵把他抓住了,扔到堤岸的另一边。他挣扎。
“雷蒙!”卡特琳叫道,“雷蒙,还是把城池献出去吧。”
她双手紧紧攫住窗子的铁栏杆,仿佛不胜承受一种力量的重压,快要跌倒了。
“他们把比萨糟蹋成什么样,你知道吗?”我说,“全城夷为平地,男人都沦为奴隶。斩断一条胳臂比全身烂掉强。”
我看了看白石砌的巍巍塔楼,雄踞在红瓦屋顶上。“如果我们不献出去,他们永远占领不了卡莫纳。”
士兵放了那个年轻人,他站在宫殿窗下一动不动。他抬起头高喊:“处死暴君!”没有人移动一步。教堂钟声齐鸣,敲的是丧钟。卡特琳向我转过身。
“他们中间总有一个人会把你杀死的,”她粗暴地说。
“我知道。”我说。
我前额贴在玻璃上。“他们会把我杀死的。”我感到胸前寒气森森的锁子甲。他们都穿着一副锁子甲,但是没有一个统治五年以上。那边,在冰冷的顶楼上,挤在蒸馏器与过滤器之间,医生们几个月来在研究,但是什么也没有研究出来。我知道他们永远研究不出的,我逃不过一死。
“卡特琳,”我说,“你跟我起誓,我死后你不会把城池献出去。”
“不,”她说,“我决不起誓。”
我朝着壁炉走去。在用新葡萄枝点燃的小炉火前,唐克雷德躺在地毯上,跟他的狗在玩。我把他抱在臂上;他脸色红润,金黄头发,像他的母亲;这是个很小的孩子。我把他放在地上,没有说一句话。我孤零零一个人。
“爸爸,”唐克雷德说,“我怕库那克病了。它没精神。”
“可怜的库那克,”我说,“它很老了。”
“要是库那克死了,你再给我找一条吗?”
“卡莫纳一条狗也找不出来了。”我说。
我又回到窗前。丧钟继续响个不停,黑压压的人群移动了。大家没有一句话,没有一个动作,望着自己的父亲、自己的母亲、自己的妻子、自己的孩子走过去。低首下心的人群朝着城墙慢慢往下走。
“只要我在这里,他们不会退却。”我想。
一股强烈的寒气钻入我的心房。“我能长久待在这里吗?”
“祈祷快开始了,”我说。
“啊,现在你为他们祈祷,”卡特琳说,“热那亚人奸污他们的妻子,做丈夫的却在祈祷!”
“我这样做也是不得已。”我说。
我走近她身边。
“卡特琳……”
“别碰我,”她说。
我向约翰和罗杰做个手势。
“去吧。”
在大路高处,教堂闪闪发光,白的,红的,绿的,金黄的,像一个和平的早晨那样喜气洋洋。钟楼敲着丧钟,身穿深色长袍的男人静静地朝着教堂往上走;甚至他们的脸上也不带表情;他们朝我看,目光既无憎恨,也无希望。在关闭的店铺上方,生锈的招牌在风中发出嘎嘎的声音。石头路面上不长一根青草,城墙脚下不长一根荨麻。我登上大理石台阶,转过身来。
卡莫纳建立在荆棘丛生的山地上,透过绿色橄榄树丛,可以看到山脚下热那亚人的红色帐篷。有一支黑色队伍从城里蜿蜒而出,走下山岗,往营地走去。
“您认为热那亚人会收留他们吗?”约翰说。
“不会。”我说。
我跨进教堂门,武器的碰击声和哀乐声响成一片,哀乐在石头穹顶下发出嗡嗡的回声。当洛朗佐·韦扎尼在花丛和红色帐篷之间经过时,身边没有一个卫兵,脸带着笑容;他没有想到死,然而他死了,是被掐死的。我跪下。他们都躺在祭台的石板地下:弗朗索瓦·里昂希是被毒死的,贝特朗·里昂希是被暗杀的,皮埃尔·达勃吕齐是被长矛捅死的,还有奥朗多·里昂希、洛朗佐·韦扎尼、若弗鲁瓦·马西格利,以及年迈的加埃当·达尼奥洛,他是在流放中老死的……他们身边有一个空位子。我低下头。还有多久呢?
神甫跪在祭台下低声祷告,沉重庄严的祷告声升向穹顶。我戴手套的双手托住前额。一年?一个月?我的卫兵站在我身后,但是在他们身后是空的:在空与我之间只是一些人,一些软弱无力、反复无常的家伙。这会从我身后来的……我手托得更紧了,我不应该回过头去,不应该让人家知道。天主矜怜我等……天主矜怜我等……这种单调的祈祷声又会喃喃地念起来,也正是在这一块地方会摆上黑色的灵台,洒上银色的眼泪。这三年的奋斗也将会付之东流。如果我回过头去,他们会把我当作一个懦夫;我不是一个懦夫。但是我不愿意一事无成地死去。
“我的天主!”我说,“让我活下去吧!”
喃喃的祈祷时而低时而高,像阵阵海涛。这些祈祷会上达天庭吗?死者在天上又会得到一次生命,这是真的吗?我想:“我那时不会有手,也不会有声音;我将看到卡莫纳打开自己的城门,我会看到热那亚人把塔楼铲平,而我无能为力了。啊!我希望那些僧侣说的不是真话,我希望死得一干二净!”
祈祷声停了。一根戟杖敲了敲石板地,我走出教堂,白光迷乱了我的眼睛。我在正门台阶上待了一会儿。没有一个残废者在求乞,没有一个孩子在台阶上玩。平滑的大理石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远处,山腰里是空的,红色帐篷四周骚乱一片。我转过目光。平原上发生的事,天上发生的事,都与我无关。要由妇女和小孩自己问自己:他们做些什么?他们能坚持多久?查理·马拉泰斯塔会在春天赶到吗?天主会拯救我们吗?我什么也不等待,我把卡莫纳城门关得严严的,我什么也不等待。
我慢慢地朝着宫殿往下走。沉重的静默像诅咒似的压得全城透不过气,我想:“我现在在这里,以后就不会在这里了,我哪儿都不会在了;这会从身后来的,就是来了我也不会知道。”接着我又激动地想:“不,这不可能的;这对我是不会来的!”我转身对罗杰说:
“我上阁楼去。”
我爬上弯弯曲曲的楼梯,解下腰带上的钥匙,打开门。一种呛人、淡而无味的气味直冲我的咽喉。石板地上到处是枯草;锅子、曲颈瓶放在炉子上烧;室内烟雾弥漫。佩特吕基欧身子俯在一张桌子上,桌上放满短颈的、长颈的玻璃瓶。他在一只研钵内调研一种黄色浆液。
“其他人在哪儿?”
佩特吕基欧抬起头。
“他们睡了。”
“这个时候?”
我用脚踢开半掩的门。八个医生躺在为他们靠墙而放的床上。有的睡熟了,有的两眼茫茫望着天花板上的大梁。我又把门关上。
“他们工作太辛苦了!会累死的!”
我向佩特吕基欧肩膀探过身去:
“这是解毒药?”
“不。这是治冻疮的。”
我双手捧起研钵,朝地上猛力摔去。佩特吕基欧冷冷地看了我一眼。
“我试图做些有用的工作。”
他弯下身,捡起沉重的大理石研钵。
我朝炉子走去。
“我肯定有人会找到的,”我说,“万物有正必有反;有毒药,一定有解毒药。”
“可能一千年后会发现的。”
“它现在就存在!为什么不能马上发现?”
佩特吕基欧耸耸肩膀。
“我马上需要。”我说。
我朝四周张望。药就在那里,藏在这些草里,这些红的、蓝的粉末里,我只是没有能力把它看出来,我像一个瞎子站在长颈瓶、短颈瓶组成的彩虹前,佩特吕基欧也是个瞎子。药就在那里,世界上就没有一个人有能力把它看出来。
“啊!天主!”我说。
我把门在身后砰地关上。
风刮上了城墙的巡查道。我倚在石头护墙上,望着火焰劈劈啪啪地从壕沟升起。远处,热那亚人营地上火光闪闪。在我身后,在黑暗里,是平原,平原上有不见人影的大路、遗弃的房屋,平原像海洋一样大而无用。卡莫纳孤零零地坐落在山地上,是迷失在大海中心的一座孤岛。随风飘来一阵阵树枝的焦味,寒气中星火四飞。他们把山上的荆棘烧了,“这最多坚持两天。”我想。
脚步声、铁器声引我抬起了头。他们排成一行,跟在一个卫兵后面,卫兵手举火把。他们双手反缚在背后。卫兵首先在我面前经过,然后是一个气色红润、两腮鼓鼓的女人,一个老妇人,一个年轻女子,她眼睛看着地面,我看不见她的脸孔,另有一个女的,好像长得很漂亮;再后面来了一个满脸胡子的老头儿,还有一个也是老头儿。他们为了求生躲了起来,现在都要去死了。
“您把他们带往哪儿?”我说。
“带往西城墙。那边最陡。”
他们人数不多。
“我们找到的就是这些,”卫兵说。
他转身对犯人说:
“走,往前走。”
“福斯卡,”其中一个人尖声叫道,“让我跟你谈谈,不要叫我死。”
我认识他,这是巴托洛梅奥,在教堂门廊下伸手求乞的乞丐中最老最卑贱的一个。卫兵轻轻敲他:
“往前走。”
“我知道那种药,”老头儿叫道,“让我跟你谈谈。”
“药?”
我向他走过去。其余的人已经消失在黑夜中了。
“什么药?”
“那种药。藏在我家里。”
我打量这个乞丐,他肯定在撒谎。他的嘴唇哆嗦,尽管寒风刺骨,黄色脑门上还是冒出汗珠。他活了八十多岁,还在为了不死而奋斗。
“你撒谎,”我说。
“我对着圣福音书起誓,我没有撒谎。我父亲的父亲把它从埃及带来的。假若我撒谎,你明天把我杀了。”
我转身对罗杰说:
“把这个人和他的药带进宫来。”
我倚在雉堞墙上,朝这些毫无希望、在黑夜中错错落落的火把望了最后一眼。一声尖叫刺破了寂静:是从西城墙传来的。
“我们回去吧。”我说。
卡特琳坐在火炉旁,身上裹了一条毯子。她在一支火把下缝补。当我走进房去,她没有抬一抬眼睛。
“爸爸,”唐克雷德说,“库那克不动了。”
“它睡了,”我说,“让它睡吧。”
“它一点不动了,一点也不动了。”
我俯下身,摸摸这条老狗身上干枯的毛。
“它死了。”
“它死了!”唐克雷德说。
他红红的脸缩成一团,眼泪夺眶面出。
“去吧,别哭了,”我说,“要像个大人。”
“它永远死了。”他说。
他放声大哭。三十年兢兢业业,总有一天我免不了会直挺挺躺下,那时一切都不取决于我了。卡莫纳将落入弱者手里。啊!即使最长的生命也是那么短促!所有这些暗杀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在卡特琳身边坐下。她在补一块布,手指上全是冻疮。我轻轻唤她:
“卡特琳……”
她朝我转过一张死人的脸。
“卡特琳,责备我是容易的。但是你处于我的地位试试。”
“天主保佑我永远不要处于你的地位,”她说。
她又低头做手里的活儿,说:
“今夜要结冰了。”
“是的。”
我望着这些暗淡、摇晃的影子在挂毯上抖抖索索,我突然感到疲劳不堪。
“那些孩子,”她说,“他们前面还有整整的一生。”
“啊!别说啦。”
我想:“他们都要死的,卡莫纳会得救的。接下来,我也死了,得救的城市又会落入佛罗伦萨人或米兰人的手里。我救了卡莫纳,但还是一事无成。”
“雷蒙,让他们回卡莫纳来吧。”
“那样,我们大家都得死。”我说。
她低下头,用又粗又红的手指缝补。我想把头放在她的膝盖上,抚摸她的腿,对她露出笑容。但是,我已不会笑了。
“城围了很久啦,”她说,“热那亚人疲劳了,为什么不跟他们谈判试试呢?”
我心窝上闷闷地挨了一下,问:
“你真的这样想吗?”
“是的。”
“你要我打开城门放热那亚人进来?”
“是的。”
我用手擦脸。他们都是这样想的,这点我知道。那么,我在为谁战斗呢?卡莫纳是什么呢?一堆没有感情的石头,一些贪生怕死的人。在他们心中跟在我心中都有同样的恐惧。假若我把卡莫纳献给热那亚人,可能我们会得到他们饶恕,再活上几年。一年的生命也是好的:为了一个夜晚,老乞丐向我苦苦哀求。一个夜晚,整整一生。那些孩子,他们前面还有整整的一生……我突然想撒手了。
“大人,”罗杰说,“您要的人带着他的药来了。”
他抓住巴托洛梅奥的肩膀,递给我一个盖满尘土的瓶子,里面装满颜色发绿的液体。我朝乞丐看一眼:皱纹满脸,胡子肮脏,两眼眨巴。我就是逃过毒药、刀剑、疾病,将来也会变成这个样儿。
“这是什么药?”我说。
“我和你单独说几句,”巴托洛梅奥说。
我向罗杰示意:
“你去吧。”
卡特琳要站起来,我用手按住她的手腕。
“我对你没有秘密。现在你说吧,”我对乞丐说。
他脸带怪笑,看了我一眼说:
“瓶里装的是长生药。”
“这么个玩意儿?”
“你不信?”
我对他这种笨拙的诡计感到好笑。
“你要是不会死,干吗怕给扔到沟里去?”
“我不是不会死,”老头儿说,“这瓶子是满的。”
“那你自己为什么不喝?”我说。
“那么你,你敢喝吗?”
我把瓶子捧在手里;液体混浊不清。
“你先喝。”
“宫里有没有一个活的动物,一个小动物?”
“唐克雷德有一只白老鼠。”
“叫人把它找来,”老头儿说。
“雷蒙,这只老鼠他挺喜欢的,”卡特琳说。
“去把它找来,卡特琳,”我说。
她站起身。我带着挖苦的语气说:
“长生药?为什么不早想到卖给我?你也不至于当乞丐了。”
巴托洛梅奥手指抚摸盖满尘土的玻璃瓶颈。
“正是这瓶该死的药叫我当上乞丐的。”
“怎么一回事?”
“我父亲是个聪明人。他把瓶子藏到阁楼上,没有再动。临死时,他向我泄露了这个秘密,但是劝我也别碰。我那时二十岁,既然命运要我青春常驻,我还愁什么?我盘卖了父亲的店,挥霍了他的家财。我每天对自己说:‘明天我把它喝下去。’”
“而你没有喝?”我说。
“我穷了,就没敢喝。我人也老了,接着身子也残废了。我老是说,临死前喝。刚才我躲在茅屋角落里,你的卫兵找到我时,我还是没有喝。”
“现在还有时间,”我说。
他摇摇头。
“我怕死。但是一个过不完的生命,这太长啦!”
卡特琳把一只小木笼放在桌上,坐回原处一声不出。
“你仔细看,”老头儿说。他打开瓶塞,在掌心倒了几滴液体,抓住老鼠。老鼠吱地叫了一声,把嘴伸进绿液中。
“这是毒药,”我说。
老鼠躺在老人掌心,毫无生气,好像受到雷殛似的。
“等一会儿。”
我们等着。突然,僵死的小身子又开始蠕动了。
“它那时是睡熟了,”我说。
“现在,”巴托洛梅奥说,“扭断它的脖子。”
“不。”卡特琳说。
他把老鼠放在我的掌上。有热气,活的。
“扭断它的脖子。”
我猛地用手一捏,这些骨头格格响。我把尸体扔在桌上。
“好了。”
“你看着,你看着,”巴托洛梅奥说。
有那么一会儿,老鼠侧身躺着一动不动。后来,它又站了起来,开始跑步越过桌子。
“它那时是死的,”我说。
“它今后再也不会死了。”
“雷蒙,把他赶出去,这是个巫师。”卡特琳说。
我抓住老人的肩膀。
“把整瓶都喝下去吗?”
“是的。”
“我会老吗?”
“不会。”
“把他赶出去。”卡特琳说。
我望着老头儿,半信半疑。
“要是你对我说的是假话,你知道等着你的命运是什么吗?”
他低下头:
“要是我对你说的不是假话,你让我活命吗?”
“好吧,成全你,”我说。
我喊:
“罗杰。”
“大人?”
“看住这个人。”
门又关上了,我朝桌子走去,伸出手。
“雷蒙,你不要喝!”卡特琳说。
“他没有骗我,”我说,“他有什么理由要骗我呢?”
“啊!他就是在骗你,”她说。
我对她望了一眼,手又落了下来。她激动地说:
“基督要惩罚当面嘲笑他的那个犹太人时,他就是说要判他永远活下去。”
我没有回答。我想:“我今后可以做多少事啊!”我抓起瓶子。卡特琳用手捂住脸孔。
“卡特琳。”
我环顾四周。我再也不会用同样的眼光来看这个房间了。
“卡特琳,如果我死了,你把城门打开。”
“不要喝,”她说。
“如果我死了,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我把瓶子凑到嘴边。
我睁开眼睛,天已大亮了,屋里挤满了人。
“什么事?”
我一臂撑起身子,头沉沉的。卡特琳站在我的床头,两眼直愣愣望着我。
“什么事?”
“你在床上已经躺了四天,全身冰凉像个死人,”罗杰说。
他也显得惊慌不安。
“四天!”
我跳了起来。
“巴托洛梅奥在哪儿?”
“我在这里。”
老头儿走近来望了我一眼,面带怨恨的表情。
“你叫我好怕啊!”
我抓住他的胳膊,带到门框里。
“成了吗?”
“成了。”
“我不会死了?”
“不会死了。你想死也死不成了。”
他开始大笑,挥舞双手。
“过不完的时间,”他说,“过不完的时间呀!”
“我的斗篷,快。”
“您要出去?”约翰说,“我去通知卫队。”
“不。不要卫队。”
“这太大意了,”罗杰说,“城里不太平。”
他转过目光。
“壕沟里传来的诉苦声,日夜不断,叫人听不下去。”
我在门前停下:
“发生了骚乱?”
“还不至于。但是每天晚上,都有人试图把粮食扔到城墙外面。有人在粮仓偷了几袋麦子。有人口出怨言。”
“谁口出怨言,就给谁二十下鞭子,”我说,“到了晚上,谁在城墙上被抓住,就把谁吊死。”
卡特琳脸色陡变,冲着我走前一步:
“你再不愿意让他们回家啦?”
“啊!别提了,”我不耐烦地说。
“你跟我说过:‘如果我死了,你把城门打开。’”
“但是我没有死。”
我对她红肿的眼睛、干瘪的腮帮看了一眼。她为什么那么悲哀?他们为什么显得那么悲哀?我内心却欢喜若狂。
我走过玫瑰色广场。一切没有变化:同样的沉默,同样的小铺子,门窗用笨重的木板堵得死死的。可是一切像黎明那样新鲜,这是大晴天的黎明,宁静而又灰白。我望了一眼红彤彤的太阳,高悬在棉絮般的天空,我微笑了,我好似能够去采摘云絮中这个辉煌欢乐的大圆球。我探手可以碰到天,我觉得未来是我的天下。
“平安无事?一切正常?”
“一切正常。”哨兵说。
我走上了巡查道。山上岩石裸露,壕沟里没有一点火光,没有一根草。“他们都是会死的。”我一只手按在石头雉堞上,觉得自己比石头还坚硬。我向他们要求些什么?十年,半个世纪。一年算得了什么?一个世纪算得了什么?我想:“他们生来就是要死的。”我俯身下望。热那亚人也是要死的,这是些绕着营帐转悠的黑色小蚂蚁。但是卡莫纳不会死。四边八个高耸入云的塔楼,卡莫纳屹立在灿烂阳光下,永无尽日,一天比一天壮大,一天比一天美丽。它将侵入平原地带,将统治整个托斯卡纳。我两眼盯住横卧在天边、起伏绵延的山脊。我想:“世界在这后面。”我心中有什么东西爆炸了。
冬天过了。篝火已经熄灭,呻吟已经停止。初春乍暖的天气,一阵阵尸首腐烂的臭味随风飘至卡莫纳。我嗅在鼻里毫不恐惧。我知道,从壕沟里散发出致命的瘟疫,将会感染热那亚人的营地。他们的头发会脱落,肢体会红肿,血液会发紫,他们会死。当查理·马拉泰斯塔带了军队出现在山峰上,热那亚人急急忙忙收营拔寨,不战而逃。
大车尾随雇佣军而来,满载着一袋袋面粉、大块的肉、装满羊皮囊的酒。各个广场火光通明,凯旋声响彻全城。人们在街头相互拥抱。卡特琳双臂紧紧搂住唐克雷德,她四年来第一次笑了。晚上有一个盛大的宴会。马拉泰斯塔坐在卡特琳右首,喝酒谈笑,踌躇满志。我也是,感到酒的热气顺着血管流转,内心充满喜悦,但是这种喜悦跟其他人的不一样,它又硬又黑,像一块石头压在我心上。我想:“这仅仅是个开始。”宴会结束后,我领马拉泰斯塔到珠宝厅,把商定的银钱如数算给他。
“现在,”我说,“去追击热那亚人,直捣与我们土地毗邻的城堡和城市,您愿意干吗?”
他笑了一笑。
“您的箱子空了。”
“明天会满的。”
天一亮,我派了几个传令官晓谕全城,每人要在天黑前把自己所有的金银财宝献上来,否则处死。有人对我说,许多人有怨言,但是没有人敢于反抗。日落时刻,一堆堆珠宝放在箱子里。我把这些财富分为三份。一份交给军需官,去筹买小麦;一份给呢绒商,去采购羊毛。我把第三只箱子指给马拉泰斯塔看:“
我还可以挽留贵方军队为我服务几个月?”
他把手伸进熠熠发光的珠宝堆。
“好几个月。”
“几个月?”
“这要看战争的收获有多大,”他说,又笑了一笑,“也要看我的兴致好不好。”
他漫不经心地让珠宝在指缝间簌簌往下落,我不耐烦地望着他。每颗珍珠、每粒钻石,是今后秋收的种子,是保卫我们疆土的一座城堡,是从热那亚人手中夺取的一块土地。我召集专家,他们整夜在清点我的财富,我和马拉泰斯塔商妥每人每天固定的雇佣费。于是我叫卡莫纳人集合在宫前的广场上,向他们发表演说:
“你们家里再也看不到女人,你们粮仓再也没有小麦。让我们去收割热那亚人的麦子,把他们的女儿带回家来。”
我还说,圣母在我梦中显过灵,她答应我,在卡莫纳能够跟热那亚、佛罗伦萨并驾齐驱以前,我头上不会掉落一根毫发。
青年又穿上了盔甲。他们的腮帮瘪的,眼睛眍的,形容憔悴,可是,饥荒虽则损坏了他们的躯体,也磨炼了他们的灵魂,他们跟随我毫无怨言。为了提高他们的勇气,我指给他们看热那亚人的紫酱色尸体,横七竖八地沿壕沟躺着。马拉泰斯塔的军士容光焕发,两腮丰满,肩膀厚实,在我们眼里简直是一群天兵天将。雇佣兵队长随心所欲地指挥他们,有时没必要地延长休整时间,有时爱在月光下驰骋就兼程倍道。他不去穷追溃退的热那亚人,借口说他遇到的尽是些濒死的和已死的敌人,提不起精神,而要去攻占蒙特费蒂城堡。在那次战役中,他耽误了一个白天,牺牲了几名将官。我责怪他浪费时间和生命,他昂然回答我:
“我高兴怎么打就怎么打。”
热那亚人利用我们留给他们的喘息机会,避开交锋,躲进了维拉那。这是一座防卫森严的城市,四周城墙坚不可摧。马拉泰斯塔于是宣布,我们应该放弃这次攻城。我要求他耐心等待一个晚上。在维拉那城门的两侧,有一条地下水道,把各处的水聚集在城墙脚下,通过一条引水渠引入城内。没有人能够进入这条地下水道而不被淹死。我对谁都没有泄露自己的计划。我只是命令几名副官埋伏在西暗道上,自己卸下盔甲,钻入黑暗的隧道。起初,我还可以呼吸到聚积在拱顶下淡而无味的空气,后来拱顶低了下来,石头与水之间已无空隙。我迟疑了。流水湍急。如果我再往前走,可能没有气力游回到有亮光的地方。“要是那个老头儿说的是假话?”我想。在我前面,在我身后,漆黑一团,除了水的流淌听不到其他声音。要是那个老头儿说的是假话,我是个会死的人,死在今天或者死在明天,有什么区别呢?我想:“现在,我就会知道了。”我钻了下去。
他说的是假话。我脑门嗡嗡响,胸脯像给钳子夹住。我要死了,热那亚人会把我浸泡的尸体扔去喂狗。我竟会相信这种荒谬的故事?愤怒、刺骨的冷水使我透不过气,我只盼望这个弥留时刻早早结束,因为我老是死不了。突然,我明白自己游了好长一段时间,我不会死;我一直游到隧道出口。不可能再怀疑了,我是真的不会死的。我多么愿意下跪,感谢魔鬼或天主,但是哪儿有他们的行迹。我看到的只是弯月当空,四野寒气逼人,肃静一片。
城是空的。我抵达西暗道,蹑步走至哨兵身后,一剑把他砍倒。哨亭里睡着两个士兵。第一个在睡梦中给我杀了,第二个刚一交手就丧了命。我打开城门,军队偷袭进城,出其不意地屠杀了整个城防军。到了黎明,惊恐不安的市民发现他们已经换了主人。
半数男人作为囚犯,押到卡莫纳,耕种我们的土地;随同他们也带走了一群青春少女,给我们传宗接代。从维拉那,我们居高临下,毫无困难地侵占了平原上的许多小镇。我在雨点般的箭矢下,冲锋陷阵,身先士卒,我的部下都称我为无敌英雄。
我希望乘胜夺取里维尔港,这是热那亚的藩属,可以给卡莫纳提供一个出海口。但是马拉泰斯塔突然做出决定,说他打仗打厌了,要带了自己的队伍离开。我只得拨转马头,和马拉泰斯塔并肩走上归途。我们在一条十字路口分道扬镳。他前往罗马去找寻新的冒险,我久久地目送这个人远去,他在生活中漫无目的,像会死的人那样随随便便安排自己的命运。然后,我挥鞭朝卡莫纳疾驰而去。
我不愿再把城邦的前途掌握在雇佣兵手里,决定自己建立一支军队。我需要许多钱。我征收重税,颁布一项反奢侈法律,禁止男女有两件以上粗呢长袍,不许佩戴任何首饰;贵族吃饭只能用陶器或木头做的碗盆;反抗者不是投入暗牢,便是在广场上受车刑,并且财产充公。我强迫男人在二十二岁前结婚,女人给城邦养儿育女。耕地的、织布的、商人、贵族,一律要当兵。我亲自监督练兵,不久,我建立了一个连队,然后两个,然后十个。同时,为了增加我们的财富,我鼓励农商业发展,每年举行一次盛大的贸易会,吸引外国商人来购买我们的小麦和呢料。
“这样的生活要过多久?”唐克雷德说。他的头发像他母亲,浅黄色的,有一张贪婪的嘴。他恨我。他不知道我不会死,但是他相信我有一种神药,服了不害病不衰老。
“需要多久就多久,”我说。
“需要!”他说,“对什么需要?对谁需要?”
一种看不到希望而郁积的怒气使他的眼睛变得冷酷无情。
“我们已经跟锡耶纳、比萨一样富裕,但是除了婚礼和洗礼以外,不知道还有其他节日,穿得像个修士,住在修道院里。我是您的儿子,但日日夜夜要在一个粗鲁的队长命令下操练。我和我的同伴没有过上青春的年代便衰老了。”
“我们生活清苦,未来会给我们报答的,”我说。
“但是谁把您从我们身上偷去的岁月还给我们?”他说。
他瞧了我一眼:
“我只有一个生命。”
我耸耸肩膀。什么是一个生命?
三十年后,我有了一支全意大利最庞大、装备最精良的军队。我开始准备讨伐热那亚,这时平原上掀起一场暴风雨。雨水如注,下了一天一夜。河水涨了,下城的道路沦为泽国,泥水直往房屋里灌。早晨,女人打扫污秽的地板,男人神情沮丧,望着泥泞的广场、塌陷的道路、洪水冲倒的长穗的麦子。天空还是阴霾不开。到了晚上,雨又下了,于是我懂得什么样的危机在威胁我们。刻不容缓地,我派商人赴热那亚,要他们去西西里、撒丁岛以及整个巴巴利地区收购小麦。
雨从春天下到夏天。意大利境内,庄稼淹了,果树砍了,秣草损坏了。但是,到了秋末,卡莫纳的粮仓又装满一袋袋粮食,这是我们雇了货船从海外运来的。我怀着吝啬的热情,呼吸着它们的灰尘气味。最小的麦粒也是沉沉的。我叫人盖了几座宫炉,每天早晨我亲自秤了一百来次麦子,分发给面包师傅做麦面粉面包,分量也由我规定,免费赈济穷人。意大利全境缺少小麦,一公担涨至三十六里弗尔,麸皮价格不相上下。一个冬天,佛罗伦萨死了四千人。可是,卡莫纳没有从城里赶走过一个穷人、一个残废者、一个外国人,还留下足够的麦粒进行播种。一三四八年春季最初几天,意大利的田野是一片赤地,我们的平原上麦浪滚滚,在卡莫纳的广场上举办了一个贸易会。我倚在城墙上,望着马队爬登山岗,想:“我征服了饥荒。”
蓝色的天空、节日的闹声从敞开的窗户进来,卡特琳坐在路易丝旁边刺绣。我肩上驮了个小西吉斯蒙,奔跑在插满巴旦杏花枝条的房间里。
“小跑,”小孩喊,“大跑!”
我爱他,他比任何大人都跟我亲近;他不知道他的日子屈指可数,不知道年、月、星期;他沉湎在一个没有明天、也没有结束的光彩夺目的日子里——一个永恒的开始,一个永恒的现实。他的欢乐像天空一样无穷无尽:“小跑!大跑!”我一边跑一边想:蓝色的天空决不会消失,今后的春天比眼前的巴旦杏花还要纷纭繁盛。我的欢乐永远持续不已。
“但是,您为什么要那么早走?”卡特琳说,“等过了圣灵降临节再走。那边天气还冷。”
“我要走,”路易丝说,“我明天就走。”
“明天?您没有想过吗?屋子整理一下至少需要一个礼拜。”
“我要走,”路易丝说。
我走过去,好奇地望了望这张赌气的小脸。
“为什么?”
路易丝把针插在挂毯底布上。
“孩子需要换换空气。”
“可是我看他们长得非常健康,”我说。我拧一下西吉斯蒙的腿肚子,对坐在地毯上沐浴在阳光中的两个小女孩笑笑。
“卡莫纳的春天多美。”
“我要走,”路易丝说。
唐克雷德嘿地一笑:
“她怕。”
“怕?”我说,“怕什么?”
“怕瘟疫,”唐克雷德说,“她是对的,您就是不应该让外国商人进来。”
“多蠢,”我说,“罗马、那不勒斯可远着呢。”
“听说在阿西西飞落了一大片虫子,全身乌黑,八条腿,还长钳子。”路易丝说。
“在锡耶纳附近,土地迸裂,还往外喷火!”我带着嘲弄的口气说。我耸耸肩膀。
“你们要是相信这些流言蜚语,嘿!”
卡特琳转身朝向罗杰,罗杰两手放在肚子上假寐。最近,他睡个没完,身子发胖了。
“罗杰,您的意见怎么样?”
“一个热那亚商人跟我说,瘟疫已经蔓延到了阿西西,”他漠不关心地说。
“即使这是真的,它也到不了这里,”我说,“这里空气像山区一样干净。”
“当然啰,您,您没有什么可以害怕的,”路易丝说。
“您的医生是不是料到会有瘟疫?”唐克雷德说。
“唉!我亲爱的儿子,他们一切都料到的,”我说。
我不怀好意地望他一眼:
“我答应你,二十年后,我让西吉斯蒙掌权。”
他站了起来,砰的一声把门在身后关上。
“你不要逼他太甚。”卡特琳说。
我没有回答。她看我一眼,迟疑不决的。
“那些僧侣要求跟你谈谈,你不接见吗?”
“我不会让这群乱民闯进卡莫纳的,”我说。
“但是他们的意见你不应该拒绝听,”卡特琳说。
“他们可能会告诉我们一些瘟疫的情况,”路易丝说。
我向罗杰做个手势。
“好吧。叫他们进来。”
在哀鸿遍野的意大利,每个城市都有人奋然而起,狂热地宣扬苦修。听了他们的传道,商人放弃了店铺,工艺匠放弃了作坊,农民放弃了田地,穿上了白色长袍,把脸罩在风帽里;最穷的人身上裹了块布。他们赤着双脚,从一个城市走到另一个城市,唱着圣歌,煽惑沿途居民参加他们的队伍。早晨,他们抵达卡莫纳城下,我不许他们跨进城门。那些带头的僧侣还是到了宫前。他们跟在罗杰后面进来,穿了白色长袍。
“请坐,我的兄弟。”我说。
那个小僧侣朝缎纹布罩的椅子走前一步,但是另一个伸手断然把他拦住了。
“这没用的。”
我不客气地望了望那个身高脸黑的僧侣,他站在我面前,两手插在袖里。“这个人在评判我。”我想。
“你们从哪儿来?”
“佛罗伦萨,”小僧侣说,“我们在路上走了二十天。”
“你们有没有听说瘟疫已经蔓延到托斯卡纳?”
“天主!没听说!”小僧侣说。
我转向路易丝:
“您听见了吧!”
“我的神甫,这是真的吗,佛罗伦萨在这次饥荒中饿死了四千人?”卡特琳说。
小僧侣点点头。
“比四千还多,”他说,“我们吃过用霜冻的草做的面包。”
“我们也经历过,”我说,“你们以前来过卡莫纳吗?”
“来过一次。快十年前的事了。”
“这是个美丽的城市,对吗?”
“这是个需要听到天主声音的城市。”大僧侣高声说。
所有的目光都向他转过去。我皱了下眉头,冷冷地说:
“我们这里有神甫,每个礼拜天给我们讲道,讲得很好。此外,卡莫纳人禀性虔诚,生活清苦,他们中间没有异端分子,也没有伤风败俗的人。”
“但是骄傲腐蚀了他们的心,”僧侣厉声说,“他们不再关心灵魂的救赎。你只想到给他们创造世俗的财富,这些财富都是过眼烟云。你使他们度过饥荒,但是人并不只靠面包生活。你以为完成了大业,可是你做的一切都是空的。”
“都是空的?”我说。
我笑了起来。
“三十年前,卡莫纳有两万人。现在,人数增至五万。”
“灵魂得救的又有多少呢?”僧侣说。
“我们与天主相安无事,”我气冲冲地说,“我们决不需要说教,也不用迎神会。把这些僧侣请出城去,”我对罗杰说,“把苦修士赶到平原上去。”
僧侣默无一言,走了出去,路易丝和卡特琳也一句话不说。那时,我也不敢肯定天堂是空的,但是我不为天堂操心;而大地不属于天主。大地是我的天下。
“爷爷,带我去看猴儿,”西吉斯蒙说。他拉住我的胳臂。
“我也去看猴儿,”另一个孙女说。
“不,”路易丝说,“我不许你们出去。你们出去会染上瘟疫,你们会变得全身发黑,你们会死去。”
“不要跟他们胡诌。”我不耐烦地说。
我把手按在卡特琳肩上:
“跟我们一起上贸易会去……”
“我下了山就得上山。”
“那当然!”
“你忘了我是个老太婆了。”
“哪里,”我说,“你不老。”
她的脸貌一直没有变:同样怯生生的眼睛,同样的微笑。只是好久以来,她显得累了,腮帮虚肿发黄,嘴角有了皱纹。
“咱们慢慢走,”我说,“来吧。”
我们从这条年代悠久的染坊街往下走。小孩走在我们前面。路的两旁,蓝指甲的工人把一绞绞羊毛浸入天蓝色、绯红色的染缸里,石铺的街面上流着紫色的水。
“啊!”我想,“我几时能把这些旧房子拆掉?”
“你要把这些穷人怎么办?”
“我知道,”我说,“他们都会死的。”
路的尽头是贸易会的场址。空气中飘着丁香和蜂蜜的香味。鼓声、喇叭声盖过了商人的叫卖声。人群簇拥在摆满呢绒、布匹、水果、香料、糕饼的摊子前。妇女用手抚摸这些厚实的料子、纤巧的花边。小孩咬着蜂糕,木柜上笨重的罐子里流出葡萄酒,叫人不论肚里还是心里都是热乎乎的。我在广场上走时,响起一阵欢呼声:“福斯卡伯爵万岁!”“卡特琳伯爵夫人万岁!”一束玫瑰花落在我脚边,一个男人脱下大衣扔在地上。我征服了饥荒。人们的欢乐都是我的功绩。
孩子们欢喜若狂。我顺他们的意思在耍猴前站住了。我给会舞蹈的熊喝彩,给穿了横条衣拿大顶的卖艺人鼓掌。西吉斯蒙一会儿拉我往右,一会儿拉我往左,毫不满足。
“这里,爷爷!这里!”他指着一群闲人说。他们饶有兴趣地在观看一场表演,是什么我看不清楚。我走近去,想挤进人群。
“不要走近去,大人,”一个人转身对我说,神色张皇不安。
“发生什么事?”
我开出一条道。一个男人,无疑是一个外国商人,躺在地上,双目紧闭。
“喂,你们等什么,还不快把他送医院?”我忍不住说。
他们望我一眼,默不作声,没有人动一幼。
“你们还等什么?”我说,“把这人抬走。”
“我们怕,”另一个跟我说。
他伸臂挡住我的路。
“不要走近去。”
我推开他,跪在这个毫无生气的人面前。我握住外国人的手腕,卷起他宽大的衣袖,白色手臂上点点黑斑。
“修士在楼下,”罗杰说。
“啊!已经来啦!”我说。
我用手抹一抹脸。
“唐克雷德在那里吗?”
“没有,”罗杰说。
“谁在那里?”
“没人在那里,”罗杰说,“我只得另外叫了四个人,还要我答应他们一大笔钱。”
“没人!”我说。
我四下看了一眼。蜡烛快点完了,朦胧的白光映照着房间。我本来会说:“卡特琳,没人在那里。”她会回答:“他们怕,这是自然的。”她也可能感到脸红,因为“他们太胆小了”。我没法揣测她的回答了。我伸手,触到了棺木。
“只有两个修士,”罗杰说,“他们说大教堂太远,在附近小教堂做仪式吧。”
“随他们。”
我放下手。几个男人步子笨重地走进屋,这是些脸色红润、身材粗壮的农民。他们朝棺材走去,没向我看一眼,粗手粗脚地把棺材扛上肩。他们恨这具躺在棺木里脆弱的尸体,这具有一道道黑纹的白色尸体。他们恨我。自从瘟疫发生以来,流传说我青春常驻是因为和魔鬼订了契约。
两位修士站在祭台下,靠墙一排是几个执事和士兵。脚夫把棺材放在空的大殿中间,修士嘴里不停地念念有词。其中一个在空中划了个大十字,他们快步往门口走去。脚夫抬了棺材跟在后面,我背后是罗杰和几个卫兵。太阳升起了,空气温和,带粉色。在屋里,人们醒来,发现胳臂上一块块黑斑,大为恐慌,夜里把尸体从屋里往外搬,新尸体沿街排成一行。城市上空飘荡着一种气味,那么浓浊,我奇怪天空居然没有暗下来。
“大人。”罗杰说。
一个门洞里蹿出两个人,抬了一块木板,上面躺着一具尸体。他们在卫兵后面跟着步子走,为了借修士的低声祈祷超度亡灵。
“不要赶他们。”我说。
一个驮行李的骡子从一条路上来。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跟在它背后,他们在逃难。最初几天逃了许多人。但是瘟疫紧跟他们,比他们跑得还快。在平原、在山区都发现了瘟疫,没有地方可以躲避灾难。可是这些人还是要逃。经过我身边时,那个女人朝地上啐一口。再过去,一群披头散发的青年男女唱着歌,摇摇晃晃从上城走来;他们在一座遗弃的大宫殿里通宵跳舞,他们笑着跟我照面而过,一个声音叫:
“魔鬼的儿子!”
罗杰动了一下。
“算了,算了。”我说。
我望着脚夫厚实的颈背、紧贴在棺木上的大手。“魔鬼的儿子!”他们吐唾沫。但是他们的话、他们的动作是无意义的:他们都是些被判处死刑的人。这几个在逃跑,那几个在祈祷,另外一些在跳舞;所有这些人都是要死的。
我们到了坟地。卡特琳的棺材后面有四口棺材。各条路上的送殡队伍都朝这块神圣的禁地走来。有一辆盖苫布的大车拉进了门,在一个堆满尸体的坑边停下。杂草丛生的小径上是乱哄哄的一群修士和掘墓人。只听到铁铲锄头的响声:卡莫纳所有的生命都藏身在这个死亡的角落。卡特琳的坟挖在一棵柏树底下。脚夫把棺材滑到穴底,在棺盖上撒了几铲土。修士划了一个十字,朝另一个墓穴走去。
我抬起头,坟地的气味直钻脑门,我捂住嘴,朝大门走去。一辆大车缓慢地往上攀登,有人把墙脚下拣来的尸体往车上扔。我停步不走。往宫里去有什么意义呢?宫里已没有人了。她在哪儿?在柏树底下躺着一个面目狰狞的老妇人,天上飘荡着一个灵魂,像天主一样没有面目,又聋又哑。
“这里来,大人。”罗杰说。
我跟在他后面。宫门前,那个黑脸僧侣爬在商人遗弃的货架上,挥动两只大衣袖在讲道。瘟疫一开始,他就回到城里,我不敢驱逐他。老百姓虔诚地听他宣讲。我身边留下的卫兵不多,不能亵渎神明来跟他顶撞。他看到我,尖声大叫:
“福斯卡伯爵!现在你懂了吗?”
我没有回答。
“你给卡莫纳人盖新屋,现在他们睡在泥地下;你给他们穿上好衣服,现在他们赤身裸体卷在裹尸布里;你给他们吃美味的食品,现在他们做了蛆虫的养料。平原上,成群无人看管的牲畜把空长的庄稼踩在脚下。你征服了饥荒。但是天主降下了瘟疫,瘟疫把你征服了。”
“这说明还应该学会去征服瘟疫。”我厉声说。
我跨进宫门,停下来,有点惊奇。唐克雷德站在一扇窗子后面,像在窥探我。我朝他走去:
“还有谁比你更窝囊?”我说,“作为一个儿子,给母亲下葬也不敢!”
“我会在其他场合给您看我的勇气。”他高傲地说。
他挡在我面前。
“等一等。”
“你要把我干吗?”
“母亲活着的时候,我一直忍着。但是这够了。”
他虎视眈眈地盯住我。
“您统治的时代已经过了。现在该轮到我了。”
“不,”我说,“别想轮到你。”
“轮到我了。”他粗暴地说。
他抽出剑,向我当胸砍来。十个阴谋分子从隔壁房间冲出,大叫:“处死暴君!”罗杰蹿到我面前。他倒下了。我砍过去,唐克雷德跌倒在地。我感到肩膀一阵剧痛,我转过身,又砍过去。几个阴谋分子看到唐克雷德躺在地上,逃跑了,立刻有几个士兵奔过来。三个人躺在石板地上。其他人在几个回合后也被制伏了。
我跪在罗杰旁边。他带着慌张的神色望着天花板。他的心不再跳动了。唐克雷德两眼闭合,已断了气。
“您受伤了,大人,”一个卫兵对我说。
“不碍事。”
我站起身,把手伸进衬衣里面,抽回时满是血迹。我对血瞧了一眼,笑了起来。我走到窗前,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进入肺部,把胸脯撑得鼓鼓的。僧侣继续不停讲道,这些被判处死刑的人群默默地听着。我的妻子死了,我的孩子和孙子也死了,我的伙伴都死了。只有我活着,我再也没有同时代的人。过去的一切皆从我身上消失了,我不再受事物的牵挂:没有回忆、没有爱情、没有义务。对我来说没有法律,我是自己的主人,可以随心所欲地去处置那些可怜的人的生命,他们都是生来要死的。在这个没有面貌的天空下,我昂然而立,生气勃勃,自由自在,永远的孤独。
我从窗口往下望,笑了。一支奇怪的队伍。广场上至少有三千人,都是全身裹在大毯子里,只露出脸孔;人人骑在马上,手执缰绳。长袍里面穿上了盔甲,挎上剑。我走到穿衣镜前。在白羊毛风帽的衬托下,我的脸像摩尔人一样黑,我的眼睛不是一个虔诚的人的眼睛。我放下风帽遮住脸孔,下楼走到广场上。在瘟疫将结束时,幸免一死的老百姓对这场灾难犹有余悸,听到僧侣的预言十分恐惧,似痴若狂地投身于各种荒诞不经的祈神仪式。我假装也感染了这份狂热,煽动健壮的男子都随我去进行一次远途朝圣。我们武装起来,只是为了自卫,对付充斥乡野的盗贼。我的同伴大多数都相信我的计划是真诚的,但是某些人跟着我,只是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
我们从这条古老的染坊街走出城门。房屋都已变成一堆断垣残壁。可能魔鬼听到了我的祈祷:这一区的居民都死在瘟疫中,工人把破房子推倒了。他们是死了,其他人又生了:卡莫纳活着。它屹立在山地上,四周塔楼高耸,遭受了蹂躏,丝毫不见损伤。
我们首先到达维拉那,高唱赞歌疾驰而过,居民成群结队加入我们行列。然后我们进入热那亚领土,沿途我找每个城市的行政长官,要他们接待。我们列队经过街道,高呼要过苦行生活,接受布施。当我们深入到内地,我佯称热那亚官吏拒绝接待我们。受饥荒和瘟疫蹂躏的乡野几乎没有给我们提供一点粮食。我们不久便要挨饿。有几个苦行者提议回卡莫纳去。我表示反对,理由是路太远了,没有到家就会营养不良倒毙在半路,还不如到里维尔去。这是一个繁荣的港口,不会不给我们吃的。
里维尔的长官果然同意给我们打开城门,但是我转告同伴说,不信神的人又一次回绝我们的请求。有些朝圣者开始口出怨言,说他们拒绝施舍的东西可以用武力去夺。我听了这番议论,假装心中不安,一边向他们宣说要忍受,一边暗示我们除了死在异乡以外别无出路。每个人顿时怒火中烧,我只得屈从这群饿汉的意志。
队伍走进里维尔城门,没有引起怀疑。我们走上广场,我突然脱去白长袍,策马直奔长官府,一边大叫:“冲呀!卡莫纳万岁!”朝圣者立刻纷纷脱去长衣,露出全身武装。对方大为惊讶,没有人试图抵抗我们。血的腥味、胜利的陶醉使虔诚的朝圣者霎时变成了赳赳武夫。一夜狂欢使人迷失本性。热那亚官吏遭到屠杀,房屋遭到抢劫,妇女遭到奸污。一星期来,饭馆的酒像河水一样流,淫靡的歌声回荡街头。
我把一小支队伍留在里维尔,带了其余的人企图攻下控制卡莫纳出海口沿途的城堡和碉楼。这些被瘟疫夺去大部分生命、又缺少粮食的兵营不堪一击。我背信弃义的行为引起意大利各城邦的愤慨,我不是不知道。但是热那亚人太弱,无力进行一场战争,任我把掠夺的果实劫走。
我做了里维尔的主人,马上对进港商品课以重税。佛罗伦萨商人徒然要求免征这种税收,我不愿给他们任何特权。我知道这样又会招致佛罗伦萨人的恶感,但我不让步,即使跟这个强大的共和国打一仗也在所不惜。
我准备战争。我有钱跟大部分雇佣兵队长订立契约,他们在意大利组织了突击连。我给他们固定的半份饷银,交换条件是我一旦需要,他们有义务把队伍归我调拨。目前我要他们为自己打仗,去附近城邦靠抢劫为生。这样,和平期间,他们可以削弱我计划要攻打的城邦的实力。要袭击一个城市时,我表面辞退我的一名队长,暗地嘱咐他执行我的任务;如果他失败了,我矢口否认。不用大兴干戈,我在短时期内就占领了在我疆土四邻的城堡和碉楼。当热那亚人决定入侵卡莫纳的平原时,我已重建了一支军队,意大利最强的雇佣兵队长都在为我效劳。
起初,我让热那亚人带了他们的加泰罗尼亚雇佣兵在平原上到处乱窜;得知他们来近,农民带了庄稼牲口躲进我通知加强防卫的村庄;敌兵在坚壁清野的土地上,几乎找不到可以维持生命的东西。他们试图攻占几个据点,但是我们的城堡坐落在孤立的小山岗上,当地居民奋勇坚守,打退了屡次进攻。昂热·德·塔格利亚纳率领的军队在这几次攻城中分散和消耗了兵力;诱使小股士兵落入我们埋伏,擒获在无人的农庄内找粮食的散兵游勇,是件容易的事。当塔格利亚纳深入到曼西亚河边,我决定跟他打上一仗。
六月的一个晴朗早晨,我们两军对垒了。河面上升起轻雾,蓝色天空带点灰意,铁甲在晨曦中闪光,毛色发亮的战马嘶鸣不已,我心中感到的喜悦像露水滋润的青草一样新鲜。塔格利亚纳根据传统的战术,把军队分为三路;我把我的军队分成小队。看到天空呈浅灰色,预感到下午天气闷热,我叫人准备大缸盛满了水,以备每次交锋后饮马和解渴。战鼓一响,双方军队一拥而上,杀得难分难解。不久可以看到我的战术占了上风;热那亚军队只能大队移动,我的士兵分小队独立进攻,撤回后组成队伍再上。然而,加泰罗尼亚人围着他们的指挥官,长时间地抵抗我们的再三进攻。烈日当空,热得令人窒患,我们还没有赢得一寸土地。下午过了一半,马蹄下踩的草又干又黄,鼻子呼吸的空气布满灰尘。我的士兵小歇时刻匆匆饮水解渴,而我们敌人嘴上没有沾过一滴水。铿锵沉浊的铁马金戈声中,可以听到我们脚下五百米地方潺潺的水流声。最后,塔格利亚纳的士兵抵不住诱惑,朝着河水走近去,破坏了自己的阵势。于是,我们奋勇扑到他们面前,把其中一群人打翻在河里,其余的溃逃了,撇下五百人做了我们的俘虏。
我要庆祝这场胜利,举行几次盛会,答谢战斗的人民。回到卡莫纳,我在上城与下城之间举行了一场盛大的竞技比赛。上午,先是孩童,然后是青少年在广场上格斗三个钟点。下午,成年人进行角逐。他们带了轻便武装,相互扔石头,左臂卷了一件大斗篷,竭力遮挡。上城男人穿绿斗篷,下城男人穿红斗篷。然后,进入广场内的是庞大的方阵。战士穿一件铁甲,上面衬了塞满棉麻的护肩,可以减轻打击的分量。每个人右手握一根不插铁尖的长矛,左手提一面盾牌。谁占领广场中心便算胜利。一大群人挤在竞技场四周,每扇窗户前都有妇女在微笑。观众舞动手臂,高声喊叫,鼓励他们的亲戚、朋友、邻居。他们叫道:“绿队加油!”或“红队加油!”我没有朋友,没有亲戚,没有邻居。我坐在一顶丝绒华盖下,无动于衷地观看这种游戏,一边喝下了一罐罐葡萄酒。
“我为里维尔的繁荣、热那亚的毁灭而干杯!”我举杯说。
他们举起杯子,有几个声音顺从地附和说:“为里维尔的繁荣!”但是呢绒商领袖帕隆博在座位上一动不动,他聚精会神地在观赏他的大酒杯。
“你为什么不喝?”我说。
他抬起眼睛。
“我从可靠方面得到消息,里维尔的佛罗伦萨商人已经接到命令,在十一月一日以前结束他们的业务。”
“怎么啦?”
“那一天,他们将离开城,到埃维萨岸的西斯摩那去开业。”
四座是一片深沉的静默。
“让那些佛罗伦萨商人见鬼去吧,”我说。
“其他商人也会照着做,”帕隆博说。
“那么,埃维萨、西斯摩那都不会有好下场。”
“佛罗伦萨会支持它们。”他说。
他们都瞧着我,我从他们的目光看出:应该给佛罗伦萨人免税。但是,我做了征服者是为了听这些老头儿的话?我做了征服者是为了向佛罗伦萨卑躬屈节?
“佛罗伦萨不会有好下场!”我说。
我转身朝向我的队长,把酒杯举到嘴边。
“我为战胜佛罗伦萨干杯。”
“为战胜佛罗伦萨干杯!”他们齐声喊。
邦蒂沃格里奥、皮济尼的声音在我听来是冷冷的;一种阴险的微笑把奥西尼的嘴唇也扭歪了。我抓起一瓶酒往地下摔。
“我将把佛罗伦萨毁成这个样。”我说。
他们对我望了一眼,态度镇静自若。战争结束了,我们庆祝胜利,他们没有其他要求。而我要把胜利掌握在自己手里。胜利在哪儿呢?我徒然在他们这几张脸上找寻战争之日的热情、灰尘汗水的气味、烈阳下铁甲压在身上感到的重量。他们有的只是庸俗的笑容,对琐事的操心,我不愿再去听他们的话。我站起身,把束缚我咽喉的衬衣猛力扯开。热血涌上我的脸、我的胸口。我的生命将像火球似的爆炸。我的手指把布撕得粉碎,我的双手、我空空的双手往下落。广场中央,传令官放下一道栏杆,宣布红队获胜,观众如痴似醉,把花朵、手绢、头巾扔到战士脚下。他们中间死了五个战士,另有九个受伤。但是,这些对一日胜利也存觊觎之心的人,只是些天真的小人物,我不能去玩他们这种游戏。天空还是像在曼西亚河畔看到的那么蓝,但是在我眼里却暗淡了。只有在佛罗伦萨的城墙下,在未来的边缘,天空才发出强烈的火焰,金的,红的,像留在我记忆中的一样。
帕隆博看得很对。冬天,里维尔的商人把他们的店铺迁到西斯摩那,位于埃维萨岸的港口。工艺匠断了财源。阿尔博尼一派利用老百姓的不满,率众叛乱,宣布城市独立。企图夺回城市就要有一支船队。我应该满足于蹂躏四周的乡野,烧毁庄稼和村庄,但是我决定拿埃维萨泄恨,以儆效尤。
佛罗伦萨的这个同盟城市坐落在曼西亚河下流的盆地,河的上流灌溉着我们的土地。城墙两边,各有宽约一里的水流,似两条手臂往外伸张,可以作为普通要塞的护城河。河水太深,无法涉水过去,而两岸泥浆又太多,小船也不敢贸然靠近。我命令我的一名工程师将曼西亚河改道。六个月时间,建了一道巨坝,把河流拦腰截断;同时,我叫人在一座山上凿洞,把河水引入卡莫纳的平原。埃维萨居民已经可以想象,他们的湖泊将变成瘴气熏蒸的沼泽,他们的要塞也将因山口通风形同虚设。他们派出使臣,恳求我放弃种种计划,但是我回答他们说,每个人都有权在自己领土上进行任何合适的工程。我已经在盘算:这个失去天然屏障的城市即将落入我的手中,这时突然刮起一场暴风雨。曼西亚河河水暴涨,冲破所有堤坝,一夜之间把我们工程师花几个月时间建成的工程毁坏殆尽。
我派了队长邦蒂沃格里奥、奥西尼、皮济尼去扫荡埃维萨的郊区。佛罗伦萨组织了一支军队去援助同盟者,我就与锡耶纳谈判订立盟约,我们集合了一万人。我的军队和雇佣兵在锡耶纳会师,我找寻机会入侵佛罗伦萨。我绕着边境线的外圈转,共和国军队在边境线的内圈抵挡我们。我佯攻阿雷佐,佛罗伦萨人千方百计挡住我进入该地。于是我从基安蒂进入格雷韦谷,沿着阿尔诺河直捣佛罗伦萨。我在乡野掠夺到一大笔物资,因为是不宣而战,农民没有想到把牲畜和家具隐匿到安全地点。
十天来,我们一路杀过去,所向披靡。士兵唱着歌,马头上插了花朵,我们的马队仿佛是一支意气风发的和平队伍。当我们从山岗上瞥见佛罗伦萨和城内沐浴在阳光中的朱红色圆顶时,大伙儿都从肺腑发出高声欢叫。我们安营扎寨;四天中,士兵躺在开花的草堆中,把沉重的羊皮囊挨着个儿传;公牛和奶子胀满的母牛在吃草,旁边是满载地毯、镜子和花边的车辆。
“现在?”奥西尼说,“我们做什么?”
“您要我们做什么?”我说。
我并不梦想去攻打佛罗伦萨。这个城市展延在我脚下,明亮宁静,一条绿波荡漾的河流穿过中间;没有任何方法能把它从地球上抹掉。
“我们缴获了一大笔战利品,”我说,“就把它带回卡莫纳去吧。”
他笑了笑没有回答,我走开了,心里很生气。我知道这场远征费用庞大而一无所得。佛罗伦萨就在我脚下,我拿它无可奈何。我的这些胜利有什么用呢?
我向军队宣布,回卡莫纳去;兵营里议论纷纷。我们是托斯卡纳的主人,就这样放弃了吗?我们慢慢收拾行装。出发时,我们发现保罗·奥西尼不见了。他隔夜带着我的一部分骑兵投奔佛罗伦萨去了。
这次率众叛逃削弱了我的兵力,我们开始急急忙忙沿着阿尔诺谷从原路撤退;士兵不唱歌了。不久,奥西尼的部队骚扰我们的后卫军。我的部队由于这场劳而无功感到灰心丧气,恨不得跟他打上一仗,但是他对当地环境比我熟悉,我怕中了他的诡计。他尾随在我们后面,一直跟到了锡耶纳边境,在我们眼皮底下,从四面是沼泽的一块地方进攻马斯科洛村庄。我的军队认为受了侮辱,大声要求作战。这场战斗在我看来是危险的;沼泽地的泥炭是阴干的,上面盖的一层表皮经得住步兵走,但是马蹄一踩便往下陷。
“我怕有陷阱,”我说。
“我们人数多,兵力强。”皮济尼气呼呼地对我说。
我决定打,我也希望跟有血有肉的敌人交手,尝一尝胜利的血腥味。有一条小道穿过沼泽地,奥西尼在这条道上好像没有设防。我带了军队走了上去。突然,在我们已没有时间撤出时,受到了袭击,两边箭如雨下,在每个荆棘丛中,奥西尼都设了埋伏。这时,轻骑兵和步兵出现在我们两侧;我的士兵刚走出小道去抵挡敌兵,就陷进了沼泽地,动弹不得。我们大队人马顿时乱作一团,奥西尼的步兵立即奋勇冲上小道,剖开我们马匹的肚子,把骑兵从马背上掀下来,骑兵身上压了笨重的盔甲,站也站不起。皮埃尔·邦蒂沃格里奥在穿越沼泽地时发现一条小路,总算免于一死;至于我,走遍了整条小道才冲出敌人重围,但是吕多维克·皮济尼随同他的八千名兵士做了俘虏,倒是一个也没被杀死。我的辎重和从托斯卡纳搜刮的战利品全部给胜利者缴获。
“我们要为这次失败报仇雪耻,”我的副官们宣称。
他们羞惭满脸,两眼却闪闪发光。
“什么叫做失败?”我说。
奥西尼的士兵在战争初期,曾在我的麾下作战,如今把这些俘虏看做命运不如他们的战友,当夜便恢复了他们自由;我因而带了几乎完整的部队回到卡莫纳;维拉那的两个盔甲商卖给我五千副盔甲。我打了那些胜仗,一无所得,输了一场战役,也一无所失。
我的副官望着我,眉头紧皱,莫名其妙。我走入自己的小室,在里面待了三天三夜。我又看到唐克雷德的脸,由于失望变得更加严厉。“对谁需要?对什么需要?”我听到黑脸僧侣的声音:“你做的一切都是空的。”
我决定改变策略。今后,我避免军事上耀武扬威,放弃方阵战役,不再过一无所得的戎马生活,而竭力用政治上的纵横捭阖去削弱敌对的共和国。
我订立几个商业条约,离间了奥尔西、西西奥、蒙特基亚罗跟佛罗伦萨的联盟;在热那亚统治下的城市安插了代理人,以商人面目出现,进行阴谋策划,甚至挑动热那亚各派相互对立。在服从我的城市里所建的机构制度都可得到我的尊重,于是许多小共和国不再坚持一种难以保卫的自由,宁可要安全而不要独立,纷纷接受我的保护。卡莫纳的生活是艰苦的,男人每夜睡觉不足五个小时,从黎明工作到黑夜,在阴暗的作坊的角落里不停地纺羊毛,在酷热的阳光下被迫进行辛苦的操练;女人的青春在养儿育女中消磨了;小孩从幼年开始接受各种尚武教育。但是,三十年后,我们的领土扩张得跟佛罗伦萨一样大。热那亚恰恰相反,在我的暗算下一蹶不振。我的将官蹂躏了它的乡野,夷平了它的要塞,它的商业衰落了,航海废弛了,城市陷入无政府状态,一片混乱。米兰公爵突然发动进攻,更给了它致命的一击。卡玛尼奥拉将军率领三千骑兵和八千步兵,毫不困难地在山间打通一条路,开始掠夺峡谷地区。我立刻朝里窝那港进军,它控制阿尔诺河口;我连城也不用包围,因为热那亚无力保卫,我出了十万弗罗林的代价,他们便把城池献了出来。我骄傲地把卡莫纳军旗插在里窝那城堡上,军队大声叫嚣,欢呼我精心筹划的胜利。热那亚没落了,里窝那成为意大利第一大港。
眼看我的一切希望即将实现的时候,一名信使来向我报告说,阿拉贡国王与米兰公爵将联兵从海上进攻热那亚。我一下子对公爵的全部野心洞悉无遗。热那亚无力同时对付两个强大的敌人。公爵当上利古里亚的领主后,将侵入托斯卡纳,迫使卡莫纳、然后佛罗伦萨接受他的奴役。我以前光看到热那亚是一个好欺负的敌人,处心积虑削弱它,没有想到它的衰败有朝一日会引起我自身的沦亡。
我应该援助热那亚。以前我幸灾乐祸,在他们中间挑拨,弄得这个国家四分五裂,如今它下不了切实的决心去进行战斗,要不要归顺公爵拿不定主意。我试图激发他们的热忱;但是长期以来它都没想到去建立一支军队,而雇佣兵随时会逃跑。我迎上去截击卡玛尼奥拉,我们又沿阿尔诺河上溯,那个地区屡次遭到我将领的侵扰,要塞拆除了,城堡毁坏了。没有结实的墙壁作为屏障,那就得在一片旷野上开战;我们也很难在这块满目疮痍的土地上得到给养。过去的战功现在转变为对我们自己进行的惩罚。在乡野对峙六个月后,手下的士兵又饿又累,被热病折磨得体力大减,个个形销骨立。这时,卡玛尼奥拉决定向我们展开进攻。
卡玛尼奥拉背后有一万名骑兵和一万八千名步兵,我俩的骑兵在数量上相差过于悬殊,我决定冒险使用一种新战术。我用弓箭手去对付卡玛尼奥拉的轻骑兵,他们顶住了第一次冲击。马向他们身上奔来,他们经常一剑砍断马腿,或者双臂抱住马腿,把马连同马背上的士兵一起掀翻。马死了四百匹,卡玛尼奥拉命令他的骑兵下马步战。战斗十分激烈,双方伤亡惨重。晚上,我副官中最年轻、最勇敢的一个,抄山路偷偷登上米奥桑峡谷,带领他的六百名骑兵,大声怪叫杀奔卡玛尼奥拉的后卫军。米兰人受到这场意料不到的袭击,吓破了胆,落荒而逃。我们损失三百九十六人,卡玛尼奥拉死亡人数达三倍。
“现在,”我对弗雷戈索总督说,“不要坐失良机。应该把利古里亚人全部武装起来,加强防守要塞,派使臣到佛罗伦萨、威尼斯去求援。”
他像没有听到我的话。满头银白长发使他的脸显得又高贵又恬静,他清澈的眼睛凝视空中。
“这天气多美。”他说。
在夹竹桃、橘子树树荫覆盖的平台上,我们俯视着大路。穿绫披罗的女人懒洋洋地走在宫旁的阴影里;穿绣花紧身衣的骑兵傲慢地排开人群过去。在一座牌楼下坐着四名卡莫纳士兵,苍白消瘦,又脏又累,他们望着一群少女在井边和几个少年谈话。
“您若不自卫,”我气冲冲说,“卡玛尼奥拉开春前就会出现在热那亚城下。”
“我知道,”弗雷戈索说。
他口气满不在乎地又加了一句:
“我们无法自卫。”
“您能自卫,”我说,“卡玛尼奥拉不是不可战胜的,既然我们已经把他打败过了。我的士兵累了,现在该由您出兵了。”
“承认自己软弱没有什么不光彩,”他淡然说。
他笑了笑:
“我们太文明了,没法不爱和平。”
“什么样的和平?”我说。
“米兰公爵答应保证我们建立的制度、我们内部的自由,”他说,“城市给我的种种荣誉我将放弃,这样做并不是不难过,但是我要挺身接受这种牺牲。”
“您要做些什么?”
“我宣布让位。”他庄严地说。
我站起身,捏紧拳头。
“这是背叛。”
“我除了国家利益以外,不应该有其他考虑。”
“六个月来,我们是在为这么个人作战。”我说。
我靠在栏杆上。少女在头上插了几朵甘松香,我听到她们的笑声。我的士兵阴郁地望着她们。我知道他们看到的是什么:尘土飞扬的玫瑰色路上连贵族也没有车马代步;黑衣妇女一边给孩子喂奶,一边匆匆走过,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小女孩挑一担过于沉重的水桶爬登山坡;男人满脸倦容,在门槛上喝稀汤;在城市中心、市区旧址上,野草丛生,满目凄凉。我们没有时间建造宫殿,没有时间种植柠檬树,也没有时间唱歌欢笑。
我说:“这不公平。”
“米兰公爵希望跟您签订条约,”弗雷戈索说。
“我决不签。”我说。
当天晚上,我叫手下人启程回卡莫纳,没有应卯的不止一个。我听到有些人板着脸吆喝:“做了征服者又怎么样?”我一句也没法回答。
我们在佩尔戈拉前经过,这个城市一直是我觊觎的对象,但是它坚决反对归顺在我的法律下。为了排遣部下的失望心情,我决定把一个唾手可得的胜仗作为礼物送给他们。我率领他们走到这座傲慢的城市的城墙下,答应他们一切战利品都由他们自分。佩尔戈拉是富裕的,他们心中燃起了掠夺的欲火。城市防卫森严,东面又有曼西亚河作为屏障。我们曾几次试图把城攻下,但没有成功,我们的冲锋都给挡了回来。但是这次,我们掌握一种新型武器:沉重的臼炮,对付流动的兵力毫无用处,进攻石头城墙却是一个有效的工具。我开始时敦促佩尔戈拉投降。我的士兵把一封箭书射入城内,信中我们威胁说要摧毁城市,如果拒绝给我们打开城门。可是,城内居民云集在雉堞后面,用愤恨和挑战的叫声来回答我们。于是我在各城门口布置了四个兵团,派人把他们中间的土地铲平,在上面能够通行无阻。然后,我下令把臼炮拉来,士兵望着这几门炮不以为然。头几颗炮弹撞在城墙上爆炸了,城墙岿然不动。佩尔戈拉人在主塔楼上指着我们辱骂,还唱歌。我不灰心。我的工程师制成这个神奇武器,每门臼炮一夜可打六十发炮弹。花了三十天时间,城墙打开了缺口。渐渐地,塔楼以及连接塔楼的建筑物纷纷倒塌,断砖残瓦填满了护城河,人踩着可以爬上缺口。困在孤城的人撤离了城墙,再也听不到他们的歌声、辱骂声。最后一个夜里,炮弹打在这些摇摇欲坠的城墙上,城里一片寂静。天明时,我们看到墙上开了一长条豁口,我派人冲锋。他们高声欢叫冲了上去。忘了热那亚,忘了所有和平的愿望。我们完成了一个无与伦比的功绩:有史以来第一次,臼炮打垮了厚厚的城墙;有史以来第一次,一支军队用强力攻占了一座有要塞防卫的大城市。
我第一个越过豁口。我们大吃一惊,城墙后面没有人迎候我们,路是空的。我怕埋伏,停了下来。我的士兵都被这种肃杀景象吓得噤声不说一句话。我们举目朝屋顶、窗口望去,看不到一个人。窗子紧闭,门户洞开。我们战战兢兢往前走。没有一点动静。在每个路角,我的士兵举弓瞄准屋顶,左顾右盼,提心吊胆,但是没有一块石头、一支箭穿空飞来。我们到了大广场,大广场也是空的。
“把所有房屋搜一搜。”我说。
士兵分成几个小队走了。我身后跟了几名卫兵踏进总督府。前厅的石板地是光的,墙也是光的。客厅的家具仍在原地,但是地毯、幕帘、摆设一件没留下;衣柜内、银器柜内空无一物,珠宝箱内也空无一物。我走出总督府,得知在曼西亚河边找到床垫铜锅。居民趁黑夜上船从水路撤走了,当我们以为他们隐伏在城墙后面,他们早已席卷全部财物逃之夭夭。
我呆在广场中心一动不动,士兵围在我四周一动不动,默不作声。在遗弃的空屋中,他们能够抢掠到的只是一些废铜旧铁;地窖里酒流满地,酒桶统统倒空;成袋的面粉、面包、大块肉都在炉里烧成灰烬。我们以为征服了一个城市,落到手里的只是一副石头骷髅。
将近正午,一名副官领了一个妇女到我这里,是士兵在郊外一所屋子里遇见的。她身材矮小,梳了两条粗大的辫子,盘在头顶上。她的目光不卑不亢。
“您为什么不跟其他人一起跑掉?”我说。
“我丈夫害病,没法搬动。”
“其他人为什么都走了?”我愤怒地说,“你们以为我攻下城后,会去抠婴儿的眼睛?”
“不,”她说,“我们不信这些话。”
“那么,为什么走?”我说。
她不回答。
“二十多座城市在我统治下繁荣兴旺。在蒙特基亚罗、奥尔西、巴莱佛,人们从来不曾这样幸福。”
“佩尔戈拉人不一样。”她说。
我紧紧盯着她看,她一点不慌张。佩尔戈拉人。卡莫纳人。从前,有一天,我也说过这样的话。我把妇女和孩子赶进了壕沟。为什么?我移转目光。
“让她走,”我对卫兵说。
她从容不迫地走远了,我说:
“离开这里。”
我的将官召集他们的士兵,士兵毫无异议,没有人愿意在这座该死的城市过夜。我在这个荒凉的广场上留到最后才走;石墙的沉默焚烧着我的心。躺在我脚下的是一具死尸。是我把这个人杀死的,现在连我自己也记不起为的是什么。
一星期后,我和米兰公爵签订了一项条约。
这是和平。我解散军队,降低税收,取消奢侈品限制法,贷款给卡莫纳商人,充当他们的银行家。在我的推动下,工农业有了新的跃进,我的财富像我常驻的青春一样遐迩闻名;我把财富献给我的城市。在老区的场地上,盖起几座宫殿,比热那亚的宫殿还壮丽;我延聘建筑师、雕塑家、画家进宫;我下令挖了一条引水渠,各个广场都有水井,山岗盖满一幢幢新屋,广大的市郊向平原扩展。我们的繁荣吸引大量外国人到国内定居。我邀请法国布洛涅的医生建造医院。出生率提高了,人口增长了。卡莫纳城内有二十万居民,我自豪地想:他们的生命是我给的,他们的一切都是我给的。这样持续了三十年。
可是老百姓并不比从前幸福。他们穿得好些,住得好些,但还是日以继夜地工作。贵族和资产阶级骄奢淫逸,从来不曾这样触目惊心。穷人跟富人一样,欲望增大了,工人一年比一年觉得他们的条件难以忍受。我希望改善他们的命运。但是呢绒业老板向我指出,如果减少工作时间或提高薪水,呢绒也会随着涨价;无法与外国竞争,我们的工人和商人会一起破产。他们说的是实话。除非做上全世界的主人,否则要进行任何认真的改革是不可能的。一四四九年夏天,农作物歉收,意大利全境小麦价格大幅度上涨,贪婪的农民把大部分麦子运到比萨、佛罗伦萨贩卖。冬天来了,卡莫纳面包贵得使许多工人无法养家活口,只得要求赈济。我又把麦子倒买回来,分发给老百姓,但是他们要的不仅是面包,还希望自己不致被迫过求乞的生活。一天早晨,事前毫无半点风声,各行会团体带了武器聚集在行会的旗帜下。他们在城内流窜,抢掠了许多宫殿;贵族和资产阶级猝不及防,只有在自己的宅第内筑垒自守。缩绒工、纺织工、印染工成了卡莫纳的主人,封了六十名骑士,骑士要趁这次叛乱动摇我的统治。他们答应给老百姓面包,取消一切债务,宣扬说我与魔鬼订立了契约,应该把我作为巫师烧死。他们开始进攻我的宫殿。他们高喊:“打倒魔鬼的儿子!处死暴君!”我的卫兵在窗前将箭像雨点似的向他们射去。他们逃跑了,广场上不见人影。后来,他们又拥至门前,合力要把门摇落。门正要被砸开时,城堡里的贵族得到信使报警,突然在这天晚上穿越全城拥过来。
“叛乱扑灭了,大人!暴徒赶走了!”卫队长走进我的房间叫道。在他的背后,我听到欢呼声,一阵响亮的铁器声;他们笑着走上石梯,阿尔博齐、弗拉希、樊尚·勒努瓦尔都是我的救星。马在我的窗下踢蹄子,我知道马蹄上有血。
“停止屠杀!”我猛地说,“把火扑灭,别来打扰我。”
我关上门,走去把前额贴在窗子的铁栅上。一团巨大的蘑菇状浓烟冲向黎明般发亮的天空:纺织工的房屋烧着了,纺织工的妻儿在他们房里烧着了。
当我离窗走出宫殿时,夜已深了,天空的火光隐熄了,再也听不到马的奔驰、士兵的嚎叫。
纺织工居住区的入口处,有几个士兵在放哨,瓦砾堆还在冒烟,荒路上尸体横陈:被捅破胸脯的女人,脸孔被马蹄踩烂的小孩;废墟中躺着几具烧焦的死尸。我听到路角一声长长的呻吟。天空中悬着一大块月亮,远处一条狗对着死亡吠叫。
“对谁需要?对什么需要?”
唐克雷德在九泉下嘿嘿冷笑。
尸体埋了,房屋又建了,我同意取消工匠的债务。到了春天,巴旦杏花像往年春天一样又开了,纺织机在宁静的路上又响了。但是,我的这颗心盖满了灰尘。
“您为什么那么愁眉苦脸的?”洛尔对我说,“一个人在世界上能想望的一切,您不都有了吗?”
我整夜躺在她的怀里。现在,白天对我显得太长了,夜里我睡得沉沉的。头偎在她的胸前,我多么愿意重新溶化在她那懒洋洋的乳白色的身子里;但是阳光已在刺我的眼睛,我听到城里的喧闹声;我醒了,感到厌倦。我跳下床。
“世界上有什么可以想望的?”
“多的是呢。”
我笑了。我可以轻易使她满足,但是我不爱她。我一个人也不爱。穿衣时我感到两腿发软,在埋葬卡特琳的那天我也有这样的感觉,那时不再有任何东西在任何地方等我。“一天又一天,都做着同样的动作,”我想,“永远没有个完!我哪一天才能在另一个世界醒来?在那里空气的味道恐怕也不一样。”
我走出房间,走出宫殿。还是这个世界,还是这个有玫瑰色道路、漏斗式烟囱的卡莫纳。街头有些新雕像。我知道这些雕像很美,我也知道它们会几世纪地留在当初竖立的地方不动,它们对我像埋在地下的维纳斯雕像一样古老、一样遥远。卡莫纳人经过时从不朝它们看一眼,他们也不朝这些建筑物、水井看一眼。这些精工细雕的石头是为了谁呢?我走出城墙。卡莫纳是为了谁呢?它经过战争、和平、瘟疫、暴乱,依然屹立在山地上文风不动。意大利还有其他一百来座城市,屹立在它们的山地上,同样骄傲,同样无用。这片天空、这些草原上的花朵又是为了谁呢?这一天风和日丽,但是农民弓背弯腰朝着他们的土地,并不向天空看一眼。而我二百年来对它已看厌了,总是原来的样子。
我漫无目的地走了几个小时。“一个人能想望的一切,”我反反复复说着这句话,却不能在我心中唤起点滴的想望。每颗麦粒在我掌心中沉沉的日子显得多么遥远!
突然,我停了下来。在一个小庭院里,几只母鸡在啄食,一个女人伏在桶上洗衣服,一棵巴旦杏树下坐着一个女孩,她在笑。地上到处是白色花瓣,小孩把花瓣抓在手里,放进嘴,津津有味。她有深褐色头发,两只深色大眼睛。我想:这双眼睛还是第一次看到巴旦杏花。
“美丽的女孩子,”我说,“是您的吗?”
妇女抬起头:
“是的。她长得瘦。”
“该给她吃得好一些,”我说着,把一个钱袋扔在小孩的膝盖上。妇女神情狐疑,看了我一眼,我走开了,她也没有笑一笑。女孩子笑了,但不是对我笑的,她并不需要有了我才笑。我抬起头。天空蓝蓝的,树上繁花似锦,像我把西吉斯蒙驮在背上的那天一样。在一个孩子的眼里,一个完整的世界正在诞生。我突然想:
“我要有一个孩子,一个属于我的孩子。”
十个月后,洛尔生了一个漂亮强壮的男孩,我立即让他与世隔绝,送到维拉那附近的一座宫里,我不愿和任何人分享这个孩子。四个奶妈还在给他喂奶时,我怀着热忱安排安托纳的前程。首先,我巩固和平,不愿他沾染穷兵黩武的思想。佛罗伦萨向我索取里窝那港很久了,我同意归还。里维尔港发生一场革命,亲王要求我去援助,表示愿意把他的城市置于我的保护下,我拒绝了。
在卡莫纳对面的山岗上,开始建造一座大理石别墅,开辟几个花园;我把艺术家和学者召进宫里,我搜集绘画、雕像,建立一个庋藏丰富的图书馆;本世纪最杰出的人才负责安托纳的教育;我参加他们的课程,还由我亲自教授孩子弓马刀剑。这是一个漂亮的孩子,以我的眼光来看有点嫌瘦,但是结实精悍。他七岁时,会读会写意大利文、拉丁文、法文;他游泳射箭,还能驾驭幼马。
还要有几个伴儿陪他一起读书游戏;我给他找来了卡莫纳最漂亮、最有天分的小孩。其中有巴旦杏树下的那个女孩子,我派人把她带进宫抚养。她叫贝娅特丽丝,大了还保持她那黝黑的瘦脸和笑容;她跟安托纳一起玩时像个男孩。同伴中,安托纳最喜欢的也是她。
一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感到厌烦——那个时期,我经常感到厌烦,甚至梦中也是如此——我下楼去花园。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芬芳温暖,流星不时划过夜空。我在一条沙铺的小径上走了几步,瞥见他们俩在草地上手携手散步。在他们长长的睡衣上,绕了几串花瓣。贝娅特丽丝在头发上插了几朵田旋花,胸前捧了一朵大玉兰。他们看见我,呆在原地不动了。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我说。
“我们散步,”贝娅特丽丝说话声音细而脆。
“你们常常在这个时刻散步?”
“在他是第一次。”
“你呢?”
“我?”她大胆瞅了我一眼,“我每天晚上爬窗出来。”
他们俩站在我面前,脸带愧色,插花的长裙盖住赤裸的双足,使身子更显得瘦小伶仃,我感到心给啮了一口。我赐给他们的白天中有阳光,有节日,有玩具,有糖果,有美景,他们却串通了来偷偷领略夜色的美,这是我没有赐给他们的。
“趟会儿马怎么样?”我说。
他们的眼睛亮了。我给自己的马备上鞍子,叫安托纳坐在前面,把贝娅特丽丝放在马后;她的两条小胳臂抱住我的腰;我们奔下山岗,驰骋在平原上,流星在我们头上掠过;小孩高声欢叫。我把安托纳紧紧抱在胸前。
“不要再瞒着人出来,”我说,“任何事不要瞒着人做。你要什么向我说好了,你会有的。”
“好的,爸爸。”他乖乖地答应。
第二天,我送给他们各人一匹马,经常,夜色好的时候,我带着他们一起骑马奔驰。为了让他们在维拉莫萨湖游玩,我叫人造了一艘橘黄色帆船;我们经常在湖边度过闷热的夏天。我千方百计探听他们的一切想望。当他们玩耍、游泳、骑马、奔跑得累了的时候,我带着他们坐在温润的松树荫下,给他们讲故事。安托纳对卡莫纳的历史问个没完,他望着我不胜诧异。
“那么我长大后做什么呢?”有时他问我。
我笑了。
“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贝娅特丽丝一句话不说,她听着,表情令人高深莫测。这是一个野性子的女孩,两条长腿像蜘蛛的步足。她就爱做不许她做的事。有时好几个小时不见她的影踪,然后发现她不是爬在房顶上,便是在深不见底的湖内游泳;不是在一个农庄的肥料堆上踩踏,便是骑过一匹烈性马后横躺在小径上。
“淘气鬼!”我说时摩挲她的头发。她倔头倔脑地摇摇头,她不喜欢我的手碰她;当我俯身亲她,她身子往后缩,庄重地伸手给我。
“你在这里不高兴吗?不快活吗?”
“没这事。”
她没有想过,她原来该在其他地方生活,洗衣服、锄地里野草;而今,当我看到她专心致志伏在一本厚书上,或攀树往上爬时,我骄傲地对自己说:是我造就了她。我听到安托纳的笑声,心跳得更欢了,我想:他的生命是我给的,他的世界是我给的。
安托纳爱生活,爱世界;他爱花园、湖泊、春晨、夏夜,还爱图画、书籍、音乐;到了十六岁,几乎跟他的教师一样有学问;他吟诗作歌,一边拉琴,一边高唱。他狩猎、骑马比武、竞技,进行这些剧烈活动时同样兴致勃勃。我不敢禁止他这样做,但是看到他从悬崖纵身跳入湖内,或者跃至一匹野马背上,我嘴里的唾沫也干了。
有一天晚上,我坐在维拉莫萨的图书馆读书,贝娅特丽丝走了进来,疾步走到我面前。我十分惊奇,以往我不叫她,她决不会来跟我说话。她脸色非常苍白。
“出什么事了?”
她双手紧紧抓住长裙,神情仿佛在跟某个令她窒息的东西挣扎;她终于开口说:
“安托纳快淹死了。”
我朝门口跑去。她嗫嚅地说:
“他要游过湖去,他回不来了。我……我没能救他。”
不到一分钟我便到了岸边,衣服早脱了,我跳下湖;天还亮,我立刻看到湖中心有一个黑点。他仰躺在水面上,看到我,呻吟一声,闭上了眼睛。
他昏昏沉沉地被我带上了河边;我让他平躺在我的外衣上,用力抚摩他的全身,感觉双手的热气渗进他的皮肤,感觉在我的手心下他年轻的肌肉、柔软的皮肤、脆弱的骨骼,我像是在给他塑造一个崭新的肉体。我急切地想:我将永远在你身边给你祛邪消灾。我温情脉脉地把我的孩子抱在怀里,我已经给了他两次生命。
贝娅特丽丝站在门槛上,身子挺直地一动不动,泪珠扑簌簌滚下来。
“他救活了,”我说,“不要哭啦。”
“我看到他救活了。”她说。
她瞧着我,眼里含有恨意。
我把安托纳放在他自己床上。贝娅特丽丝跟在我后面,安托纳睁开眼睛,目光停留在她身上。
“我没能游过湖去,”他说。
贝娅特丽丝俯身对着他:
“你明天会游过去的,”她说话口气激动。
“不行,”我说,“你们疯了吗?”
现在是我俯身对着他:
“向我起誓,你不再试了。”
“哦!爸爸。”
“向我起誓。以我为你做的一切,以你对我的爱,向我起誓。”
“好吧,”他说,“我向你起誓。”
他又闭上了眼睛。贝娅特丽丝转过身,慢慢地走出了房间。我留在床边,长时间凝视着我疼爱的孩子,凝视他润滑的面颊、新鲜的眼皮、脸。我把他救活了,但是我没能使他游过湖去。贝娅特丽丝可能哭得有道理。我突然不安地想:“他听我的话还会听多久?”
在柏树和紫杉下,在玫瑰花坛上,夏天在颤抖;它的亮光映照在大理石承水盘的水面上,它的声音盘绕在丝绸长裙的褶裥里,它的气味散发在埃利亚娜金色耀眼的胸前。绿荫丛中传来四弦琴的琴声,打破了寂静;在同一个时刻,每个水池中心喷出一束束水花。
“哦!”
沿着栏杆传过来一阵嘈杂声,妇女在鼓掌。从灼热的大地中心,细细的水晶柱射向天空;一池池死水起了涟漪,它们复活了;这是些流动的清水。
“哦!”埃利亚娜说,她的香气向我脸上袭来,“您真是个了不起的魔术师!”
“啊,什么?”我说,“这是喷泉。”
假山石上的水一级级往下落,它在咕咕叫,它在欢笑,引起我心中一声声清脆的回响:喷泉!
“瀑布!比昂加,瞧瀑布!”
安托纳手按在少妇丰腴的肩上;我向他这张神采飞扬的脸瞅了一眼,恶意的微笑不见了。我的杰作不是这些引人发笑的喷泉,而是我创造了这个生命,这个欢乐。安托纳是个美男子,眼睛灼灼发光像他的母亲,他还有福斯卡家族高傲轩昂的侧影。他不及上几个世纪的男子那样健壮,但是他的身子敏捷柔软。他抚摸的是一个驯顺的肩膀,他对着欢乐的流泉声微笑,这是一个令人陶醉的日子。
“爸爸,”他说,“我还有时间打一场网球吗?”
我笑了。
“谁在安排你的时间?”
“里维尔的使臣不是等着我们吗?”
我看了看天边,蓝色天空开始暗了,不久将与玫瑰色大地混同一色。我想:他只有那么几个夏天可活,他会让这个美丽的夜晚虚度吗?
“你真的愿意跟我一起接待他们?”
“当然愿意。”
年轻的脸变得严峻了。
“我还求您一件事。”
“一定答应。”
“让我单独接待他们。”
我折下一小条柏树枝,用手指掐成两段。
“单独接待?为什么?”
安托纳脸红了一红。
“您说过让我掌权。但是您一直不许我做任何决定。难道只是说说的吗?”
我抿住嘴。万里晴空顷刻像风暴天那样乌云密布:我说:
“你还缺乏经验。”
“我要等到二百岁吗?”
他眼中闪耀的光芒跟唐克雷德的一样。我把手按在他的肩上。
“我非常乐意把权力移交给你,权力是压在我身上的重担。但是相信我,它只会给你带来烦恼。”
“这恰是我希望的,”安托纳毫不让步地说。
“我希望你幸福,”我说,“一个人能想望的一切你不都有了吗?”
“您给了我一切,又不许我使用这一切来做些事,这有什么意义呢?爸爸,”他急躁地说,“您自己就决不会接受这样的人生。他们教我学习推理,学习思考,假若我该盲目听从您的主意,推理思考又有什么意义呢?我锻炼体魄只是为了骑马打猎?”
“我知道,”我说,“你要这一切能有所作为。”
“是的。”
怎么跟他说呢:人没法有所作为。宫殿、引水渠、新房屋、城堡、征服的城市,这一切都是乌有之物。他会睁开两只明亮的眼睛,说:我看见这些东西,它们是存在的。可能对他是存在的。我把折断的树枝扔在地上。我给他全部的爱也没法帮他有所作为。
“照你的意思办吧,”我说。
他的脸转嗔为喜。
“谢谢,爸爸!”
他跑开了。他的白色紧身衣在紫杉的繁枝密叶中闪闪发亮。现在,他要把生命掌握在自己手里,他的幼稚笨拙的手里;但是把一个人的生命关在温室里,躲过风风雨雨加以培育,行吗?与外界隔离,受绳子束缚,生命会失去它的光彩和芬芳。他三步两纵登上楼梯,消失在屋子里。他穿过大理石前厅,我是再也看不见他了。我想:“总有一天一切都会一样的,但是他已不在人世了:”在同样的天空下,将是同样阴郁的树木,同样空虚的笑声和水声,可是,不论在大地上,天空中,水面上,安托纳留不下一点最细微的痕迹。
埃利亚娜朝我走过来,挽了我的胳臂。
“下去看瀑布。”
“我不去。”
我转身走向别墅。我需要看见贝娅特丽丝;只有对她一个人,我才能说话和微笑,而不致立即想到有朝一日她也会死的。
我推开图书馆的门。她坐在橡木桌的一端读书。我默默望着她聚精会神的侧影。她在读书,我对她是不存在的。她平整的长裙,光洁的皮肤,黑头发像一身盔甲那样坚硬发亮。我走近去:
“总是那么好学不倦?”
她抬起眼睛,一点不惊讶;要她手足无措是困难的。
“有那么多的书。”
“太多又太少。”
成千份手稿堆在书架上,都是些疑问,都是些问题,要等待几世纪才能知道答案。她何必坚持这种无望的探索呢?
“您的眼睛累了。还不如来欣赏我的喷泉。”
“我今天夜里去,那时花园没有人。”
她用手背理一理手稿纸。她等着我走开,我又找不到话跟她说。可是她需要有人指导,比起所有这些未完成的作品,我能给她更好的帮助。但是她坚持不要求的东西又怎么样给她呢?
“您的书就不能放下吗?我有东西给您看。”
最后总是由我提出要求。
她一言不发站了起来,笑了一笑,一声短促的笑,连眼睛也没有亮一亮。她五官线条那么生硬,脸又那么瘦削,谁都觉得她长得丑。安托纳觉得她长得丑。我们默默地穿过几条长走廊,我打开一扇门。
“您看。”
房间内一股灰尘和生姜的气味,在这座新盖的别墅内,这是一股奇异的过去的气味。帷幕是拉上的,橙黄的日光映照着几只上锁的箱子、几捆卷拢的地毯、一堆堆绸缎绫罗。
“这是从塞浦路斯运来的货物,”我说,“今天早晨到的。”
我打开一只箱子,金银财宝晶莹夺目。
“您挑吧。”
“挑什么?”她说。
“您爱什么就挑什么。看这些腰带,这些项链。用这块红色丝料子做件长裙,您不喜欢吗?”
她手伸进箱子,珠宝和戗金纹章叮叮当当。
“不,”她说,“我一样不要。”
“戴了这些珠宝您才美呢。”
她轻蔑地把手中的项链一扔。
“您不愿意讨人喜欢?”我说。
她眼里闪过一道光:
“我愿意用我本来的样子讨人喜欢。”
我关上箱子。她说得对。有什么意义呢?她现在衣着朴素大方,脸上不施脂粉,头发束在一只网套内,正是这个样子她才叫我喜欢的。
“那么,在这些地毯中选一块,布置您的房间。”
“我不需要。”
“那您需要什么?”我不耐烦地说。
“我不喜欢奢侈。”她说。
我抓住她的胳膊。我想把指甲掐进她的皮肤。二十二岁!她评判,她决定,她在这个世界像在自己家里,仿佛住了几个世纪似的。她在评判我。
“来吧。”我说。
我带她上花坛。热气消退了,喷泉在歌唱。
“我也不喜欢奢侈,”我说,“我为安托纳才盖了这座别墅。”
贝娅特丽丝把手放在晒得发热的石栏杆上。
“太大了。”
“为什么太大?这是没有标准的。”
“浪费钱。”
“为什么不把钱浪费掉?您以为钱可以用来干吗?”
“您从前不总是这样想的吧,”她说。
“这话倒也说得是。”我说。
我从前借钱给呢绒商,卡莫纳的资产阶级积攒了财富;一部分人勤奋工作是为了富上加富,另一部分人在荒淫无度的生活中浪费生命。从前卡莫纳的风气清苦淳朴;而今,每夜街上发生格斗,做丈夫的拿了匕首为遭到奸污的妻子复仇,做父亲的为受到诱骗的女儿雪耻;他们生了那么多孩子,到头来个个变得贫穷不堪。我盖医院,人的寿命长了,最终还是要死的。现在卡莫纳有二十万居民,可是并不比从前幸福与善良。人多了,但每个人还是孤零零地体验自己的忧苦与欢乐。古老的城墙内只生活着两万居民时,卡莫纳照样也是满满的。
我突然说:
“告诉我,有二十万人是不是比有两万人好?受益的是谁?”
她沉吟半晌说:
“这问题真怪。”
“对我来说,问题就是这样提出来的。”
“啊!对您可能是这样。”
她茫茫然望着天涯,她离我非常遥远,我嘴里有一种苦味,以前只有在她身边时我才感到的苦味。空中闪闪忽忽一大群金黄色斑点,我可以这么想:她跟这些朝生暮死的小虫子没有两样;但是她跟我一样充满活力,一样真实;对她来说,她的须臾人生比我这么一个命运具有更重的分量。我们久久地望着瀑布不出一声,这种不动而又流逝的垂帘,从假山石上滚下来,水花四溅;总是相同的水花,又各不一样。
突然,安托纳出现在石阶上,贝娅特丽丝眼睛里燃起了一团火。为什么她看到安托纳会有这样的热情?安托纳并不爱她。
“这些流亡者要求什么?”我说。
安托纳望我一眼,神情严肃,喉咙里有样东西起伏不停。
“要我们帮助他们入侵里维尔。”
“啊?你怎么回答?”
“我发誓说,一个月内里维尔便是我们的了。”
一阵静默。
“不,”我说,“这类战争我们不应该再参加了。”
“好吧,又是您做主,”安托纳粗暴地说,“告诉我实话,卡莫纳永远不会由我来统治,是吗?”
我仰望静止不动的天空。时间停止过一回。他拔出匕首,我把他杀了;这一个也在祈望我死。
“你愿意上台第一件事就是打一仗?”
“啊,”安托纳说,“我们还要在您的和平生活中消沉多久?”
“为了获得这样的和平,费了我多少时间和心血,”我说。
“这种和平有什么用?”
喷泉在唱它愚蠢的歌。如果它们不能再叫安托纳赏心悦目,它们有什么用呢?
“我们过和平的生活,”安托纳又说,“我们的全部历史都包括在这几个字内了。米兰的几次革命,那不勒斯的几次战争,托斯卡纳几个城池的叛乱,我们都置身事外。这一切在意大利境内发生时,卡莫纳就像不存在似的。如果我们只是像个大蘑菇似的,插在自己这块山地上,我们的财富、我们的文化、我们的聪明才智有什么意义呢?”
“我知道。”我说。
我知道很久了。
“那么战争有什么用呢?”
“您怎么能提出这样的问题?”安托纳说,“我们会有一个港口,几条通往海口的道路。卡莫纳将与佛罗伦萨并驾齐驱。”
“里维尔一度是我们的,”我说。
“这次我们再不放手了。”
“曼佐尼家族很有势力,”我说,“流亡者在里维尔城里找不到策应的人。”
“他们会得到安茹公爵的支持,”安托纳说。
我一时心血上涌。
“我们不要把法国人引进来。”
“为什么?以前有人把他们引进来过。以后还会有人把他们引进来,还可能是为了反对我们呢。”
“要是这样,不久就没有意大利了。”我说。
我把手按在安托纳的肩上。
“我们不及上几个世纪那么强大啦。以前我们称为野蛮人的国家正在发展壮大;法国、德国都贪图我们的财富。相信我,我们唯一的救星是团结,是和平。如果我们要意大利奋起抵抗威胁着它的各种入侵,我们应该巩固与佛罗伦萨的联盟,跟威尼斯、米兰订立盟约,依靠瑞士的兵力。如果每个城邦抱着自私的野心顽固不化,意大利就完了。”
“这件事您解释过一百遍了,”安托纳固执地说。
他又愤愤地加上一句:
“但是我们只有同意退居幕后,佛罗伦萨才与我们保持联盟。”
“那又怎么样呢?“我说。
“您为卡莫纳的荣誉做过那么多的贡献,如今竟会对这种事忍气吞声?”
“与意大利的生死存亡相比,卡莫纳的荣誉算不了什么。”
“我不在乎意大利,”安托纳说,“卡莫纳才是我的祖国。”
“这是一个普通的城邦,”我说,“城邦有的是!”
“您说的真是您的心里话?”
“是我的心里话。”
“那么,您怎么还敢统治呢?”安托纳激动地说,“您怎么能和我们共事呢?您是自己城里的一个陌生人。”
我凝视他,一声不响。一个陌生人。他说得对。我不再是这里的人了。他只能以他这颗会死的心来度量卡莫纳。他爱卡莫纳。我没有权力阻止他去履行人的命运,对这种命运我是无能为力的。
“你说得对,”我说,“今天开始,由你统治卡莫纳。”
我挽了贝娅特丽丝的手臂,挟着她朝瀑布走去。在我身后,安托纳迟疑不决的声音在喊:“爸爸。”但是我没有回转身。我挨着贝娅特丽丝在一张石凳上坐下。
“我料到这事会来的,”我说。
“我理解安托纳,”她带着挑衅的口吻说。
“您爱他?”我突然问了一句。
她的眼皮眨了起来。
“您知道得很清楚。”
“贝娅特丽丝,”我说,“他决不会爱您的。”
“但是我爱他。”
“忘了他吧。您生来不是为了受苦的。”
“我不怕受苦。”
“多么愚蠢的骄傲!”我愤怒地说。
安托纳自寻烦恼,而她又爱好受苦。他们中了什么邪了?
“您小时候,禁止您玩什么,您偏爱玩什么,就不想改一改了吗?人家不能给您的东西您就是要,这又是为什么呢?”
“我什么都没要。”
“您一切都有了,”我说,“这个世界是这么辽阔;如果您愿意,它是您的。”
“我什么都不需要。”
她身子挺得直直的,有点僵硬,两只手平放在膝盖上,我想她确是什么都不需要;不论满足还是失望,她永远只是她自己。
我抓住她的手腕,她惊奇地望了我一眼。
“把安托纳忘了吧。做我的妻子。您不知道我爱您?”
“您?”
“您以为我不能爱?”
她把手抽了回去。
“我不知道。”
“您为什么厌恶我?”我说。
“我没有厌恶您。”
“我叫您害怕?您把我当做魔鬼。”
“不。您不是魔鬼,我也不信有魔鬼。”
她犹豫了。
“怎么啦?”
“您不是人,”她突然粗暴地说。
她盯住我看。
“您是个死人。”
我抓住她的肩膀,真想把她捏成粉末。一刹那,我在她的眼睛深处看到了自己——一个死人。像没有冬天、没有鲜花的松柏一样死。我松开手,一言不发走开了。她留在石凳上不动,她想到安托纳,安托纳想到战争。我又是孤零零一个人。
几星期后,安托纳得到安茹公爵的帮助,攻下了里维尔,他在冲锋时受了伤。卡莫纳正在筹备祝捷典礼,安托纳已经被转送到维拉那,我赶到那里。我看到他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瘦骨嶙峋,肚子上打了个窟窿。
“爸爸,”他笑着说,“您为我感到骄傲吗?”
“是的。”我说。
我也在微笑,但是我胸中却有一座火山在喷滚烫的岩浆。只不过肚子上有个窟窿,二十年的心血,二十年的希望和爱就这样毁了。
“在卡莫纳,他们为我感到骄傲吗?”
“在意大利,还没有哪个节日,比即将庆祝你凯旋的那些节日更壮丽。”
“如果我死了,”他说,“把我的死讯瞒住,到庆祝结束后宣布。节日多美!”
“我答应你。”我说。
他闭上了眼睛,脸上带着幸福的表情。他死时又光荣又满足,仿佛他的胜利是一场真正的胜利,仿佛胜利这两个字真有一种意义似的。对他来说,未来已没有威胁,因为未来不再存在了。他完成了他愿意完成的事业后徐徐死去,他永远是一个凯旋的英雄。
“而我永远没有个完。”我望着火红的天空在想。
我遵守了诺言,只有贝娅特丽丝一个人知道安托纳死了。蒙在鼓里的老百姓兴高采烈,高喊:“卡莫纳万岁!安托纳·福斯卡万岁!”三天来,城里大街上队伍络绎不断,广场上开展竞技活动,在三座教堂内上演了神秘剧。在圣佛里斯教堂,演出圣灵降临神秘剧时所放射的一支支象征圣灵火舌的火箭落在帐篷上,现在教堂还在烧,但是老百姓瞧着熊熊烈火无动于衷。他们唱歌跳舞。几条火龙的光芒照亮了正面张挂着金色帷幕的广场。五彩焰火把大理石雕像映得血一般红。
“不去灭火吗?”埃利亚娜说。
她在阳台上站在我身边,我送给她的红宝石金项链装饰着她的琥珀色粉颈。
“这是节日,”我说,“卡莫纳有的是教堂。”
花了三十年工夫盖成的教堂,一夜之间化为灰烬。谁去关心呢?
我回到灯火辉煌的大厅。遍身绫罗、珠光宝气的男女婆娑起舞。里维尔的流亡者、被征服的城市的使臣,坐在华盖下,把安茹公爵的大使们团团围在中间。法国人侃侃而谈,其余人胁肩谄笑。我在跳舞的人群中瞥见贝娅特丽丝。她穿了一袭红色丝长裙,跟一位法国贵族在跳舞。舞曲一停,我朝她走过去。
“贝娅特丽丝!”
她带着挑衅的神气向我一笑。
“我以为您在自己房里呢。”
“您看到的,我下楼来了。”
“您还跳舞!”
“我不也应该庆祝安托纳的胜利吗?”
“了不起的胜利,”我说,“可是此刻蛆虫在噬咬他的肚皮。”
她低声说:
“住口。”
她的脸像炭火那样发亮。
“您发烧了,”我说,“您为什么要折磨自己?您要哭了吧?”
“他死也是个征服者。”
“您和他一样盲目。您看看他们。”
我向她指了指神气活现、动作粗鲁的法国人,大厅里只听到他们放肆的笑声。
“他们才是真正的征服者。”
“什么?他们是我们的盟友。”
“这些盟友太强大了。里维尔港即将作为他们远征那不勒斯的基地。当他们拿下那不勒斯……”
“我们也可把法国人征服的,”贝娅特丽丝说。
“不会的。”我说。
接着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她说:
“我要求您一件事。”
我对她憔悴的小脸望了一眼。
“这还是第一次……”
“让我离开这里。”
“您要上哪儿?”
“我去跟母亲一起过。”
“每天洗洗衣服,喂养奶牛?”
“为什么不可以?我不愿留在这里。”
“看到我您受不了?”
“我爱安托纳。”
“他死了,没把您放在心上,”我口气严厉地说,“把他忘了吧。”
“我忘不了。”
“想想您的童年,”我说,“那时您多么热爱生活。”
“确是这样。”
“留在这里。您想望什么,我给您什么。”
“我想望离开这里。”
“啊,蠢人!”我说,“您到了那里会有什么样的生活?”
“人的生活,”她说。“在您身边,人没法呼吸,您不懂吗?您扼杀了一切想望。您给,您给,但是您给的仅是些哄人的玩具。可能就是这个缘故,安托纳才选择了死,因为您没有留给他其他的生活方式。”
“您回母亲家去住吧,”我愤愤地说,“活活地死在那里。”
我旋转身,朝着众位使节走去。安茹公爵的使臣向我走过来。
“多么光辉的节日!”
“这是一个节日。”我说。
我想起了那几堵旧墙,上面散散落落盖着一块干瘪的挂毯。卡特琳在刺绣,穿了一件羊毛长裙。现在,石头墙壁都有丝绒窗帘和镜子遮住。男男女女穿绫着罗,插金戴银,但是人心依然没有满足。埃利亚娜望着贝娅特丽丝恨恨不已;别的女人对埃利亚娜的项链不胜羡慕;丈夫怀着嫉妒的目光盯住被外国人搂着跳舞的妻子。他们都是些利欲重、芥蒂深、穷极无聊、对日常的奢华已无动于衷的人。
“我没有见着佛罗伦萨大使,”我说。
“来了一位信使,交给他一封信,”雅克·达蒂尼说,“他看了信后立刻离开大厅走了。”
“啊,”我说,“是战争。”
我走上阳台。火箭在空中爆放,圣佛里斯教堂还在燃烧。老百姓在跳舞。他们跳舞,因为卡莫纳打了一个大胜仗,结束了战争。战争又开始了。佛罗伦萨向我提出把里维尔归还给曼佐尼,法国人又不许我这样做。借法国人的力量去征服佛罗伦萨,等于把托斯卡纳送给他们。跟他们反抗,也就是毁灭卡莫纳,听任佛罗伦萨的主宰。选择哪一种桎梏呢?安托纳白死了。
有几张脸朝着我抬起来。群众的嗫嚅变成了一个声音:“福斯卡伯爵万岁!”他们向我欢呼,卡莫纳却是完了。
我的手紧紧抓住铁栏杆。我站在这个阳台上,有时骄傲,有时欢喜,有时恐惧,这样有多少回了?这么多的热情,这么多的害怕,这么多的希望,有什么意义呢?突然,什么都变得不重要了,和平不重要了,战争也不重要了。若是和平,卡莫纳将继续像一只大蘑菇,在天空下浑浑噩噩过日子;若是战争,人们已经建设的一切都将毁灭,以待日后重建。不管怎样,所有这些在跳舞的人不久都将死去,他们的死像他们的生一样毫无用处。圣佛里斯在燃烧。我把安托纳带到这个世界,随后他又离开这个世界。如果我根本没有存在过,世上万物也不会有所不同。
“那个僧侣他说对了?”我想,“就没有办法了吗?”我的手痉挛了。我还是存在的。我有一颗头颅、两条胳膊和无穷无尽的时光。
“唔,天主!”我说。
我用拳头敲打脑门。我当然会有办法的,我可以做些事。但是到哪里去做?但是做什么?我了解这些暴君,他们为了证明自己的权威,不惜毁灭一座城市,杀戮整个民族;但是他们杀戮的只是那些已判死刑的人,他们毁灭的只是日后必然土崩瓦解的废墟。
我回转身,贝娅特丽丝靠墙站着,两眼呆望天空。我朝她走去。“贝娅特丽丝,”我说,“我刚才起誓要娶您做妻子。”
“不,”她说。
“我将把您投入暗牢,关到您同意为止。”
“您别这样做。”
“您不了解我,”我说,“我会这样做的。”
她身子往后退,颤声说:
“您说过您要使我幸福。”
“我要使您幸福,您不愿意我也要使您幸福。我让安托纳成为自己生命的主人,结果他把生命丢了,他白死了。我决不重犯同样的错误。”
战争又爆发了。我太弱了,无法抵制强大的盟邦,只得拒绝归还里维尔,佛罗伦萨人立刻包围了我边境的许多城堡。他们偷袭攻下了几处要塞,我们施计俘虏了他们的军官。我们军队中有法国人服务,佛罗伦萨人则投入八百名希腊轻骑兵。外籍士兵不求饶,也不宽恕,战斗较过去更加残酷,但是战争结局始终捉摸不定。仗打了五年,佛罗伦萨不像有可能打垮我们,卡莫纳也无法摆脱他们。
“可能还要打上二十年,”我说,“没有征服者,也没有被征服者。”
“二十年。”贝娅特丽丝说。
她在我的工作室内,坐在我身边,透过窗户望着夜空。她双手平放在膝盖上,手指上有一只结婚戒,但是她的嘴唇从未接触过我的嘴唇。二十年……她没有想到战争,她想的是:二十年后她差不多五十岁了。我站起来,旋转身,背对窗户,我再也不能忍受这种黄昏的颜色。
“您听见吗?”她说。
“听见。”
我听见那个女人在大路上唱歌,我还听见涨满我内心的这种单调沉闷的水流声,也在贝娅特丽丝的内心回荡。
“贝娅特丽丝!”我突然说,“您实在不能爱我吗?”
“这事别提啦,”她说。
“您要是爱我,一切就不一样了。”
“我已很久没恨您了。”
“但是您也不爱我。”我说。
我挺立在这面灰暗无光的大镜子前。一个年富力壮的男子,严峻的脸上没有皱纹,肌肉隆起的身子从不知道疲劳,我比这个时代的男子长得魁梧结实。
“难道我是这么一个不堪入目的怪物?”我说。
她没有回答。我坐到她的脚边。
“可是我觉得,我们之间还是有一种默契。看来您理解我,我理解您。”
“这话不错,”她说。
她用指尖抚摸我的头发。
“那么,我缺少的是什么呢?安托纳引起您爱的那些品质,您在我身上就找不到吗?”
她手缩了回去。
“找不到。”
“我知道。他漂亮、慷慨、勇敢、高傲。这些品质我一个也没有?”
“您好像有……”
“我好像……难道我是假的?”
“这不是您的错,”她说,“现在我懂了,这不是您的错,我不再恨您了。”
“请您说个清楚。”
“有什么意义呢?”
“我要知道。”
“当安托纳朝湖心游过去,当他身先士卒冲锋陷阵时,我钦佩他,因为他在冒生命的危险,但是您,您的勇敢是什么?我爱他的慷慨,您也不计较您的财富、时间、劳苦,但是您可以活上千千万万个人的生命,您为他人做出的牺牲便算不了什么。我爱他的高傲,他是一个与其他人毫无两样的人,选择走自己的人生道路,这点了不起;而您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您也知道这点;这就打动不了我的心。”
她语气干脆,不憎恨也不怜悯,从她说的这些话中,我突然听到一个从前的声音,一个早已忘却的声音,这个声音焦虑不安地说:“你不要喝!”
“这样说来,”我说,“我做的事,我具备的品质,在您眼里没有一件是有价值的,就因为我是一个不会死的人?”
“是的,就是这样,”她说。
她把手放在我的胳臂上。
“听一听这个唱歌的女人。她要是不会死,她的歌声会这样动人吗?”
我说:
“这真的是一种天罚?”
她没有回答,也不用回答,这就是一种天罚。
我突然站起身,把贝娅特丽丝搂在怀里。
“可是我在这里,”我说,“我是活的,我爱您,我痛苦。在悠悠岁月中,我再也见不着您了,再也不会有您了。”
“雷蒙,”她说。
这一次她的声音里有点怜悯,也可能有点温情柔意。
“爱我试试,”我说,“试试。”
我紧紧搂住她,我感觉她在我的怀里瘫了。我把我的嘴贴在她的嘴上,她的乳房在我的胸前颤动,她的手沿着臀部滑了下去。
“不,”她说,“不。”
“我爱您,”我说,“我像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那样的爱您。”
“不。”
她发抖了;她挣扎,喃喃地说:
“原谅我。”
“原谅您什么?”我说。
“您的身子叫我害怕,它属于另一类。”
“它有血有肉,跟您的一样。”
“不。”
泪水涌上了她的眼眶。
“您不懂吗?两只永远不会腐烂的手抚摸我,我受不了。这叫我害臊。”
“您还不如直说,这叫您厌恶!”
“这原是一回事。”她说。
我瞧了瞧手,受天罚的手。我懂了。
“应该是您原谅我,”我说,“二百年来我还是一点不懂。现在我明白了。贝娅特丽丝,您自由了;如果您要离开这里,您就走吧;如果您爱上一个人,您爱他吧,不用感到内疚。”
我又说了一句:
“您自由了。”
“自由了?”她说。
我们的边境遭到纵火、抢劫、屠杀的祸害,又是十年。这时,法兰西国王查理八世南下意大利,要求继承那不勒斯的王位。佛罗伦萨跟它订过盟约,插在我们中间做调停人,我们保留了里维尔,条件是向我们的敌人偿付一大笔贡金。
几年来,我被迫接受法国人的保护,但是我看到意大利在他们的暴政下,内战不已,各自为政,陷入一片混乱,不由感到灰心丧气。“这是我的过错,”我痛苦地对自己说。假若以前我把卡莫纳放弃给热那亚人,热那亚人无疑会统治整个托斯卡纳地区,外国人若要入侵,就会在这道屏障前撞得粉身碎骨。这是我狭隘的野心,这是每个小城邦的野心,使意大利无法建立一个统一的国家,像法国和英国完成的一样,像西班牙不久前完成的一样。
“现在还来得及。”瓦朗济热情地对我说。
这是一个著名的大学问家,《意大利城邦史》一书的作者,他到卡莫纳来恳请我拯救我们这个苦难深重的国家。他要我进行工作,把意大利各城邦组成一个庞大的邦联,由我维护邦联的利益。他起初把希望寄托在佛罗伦萨,但是强大的苦修士派在萨伏那洛拉的怂恿下成为狂热分子,除了祈祷以外不相信其他力量,还只为他们城市本身的荣誉祈祷。于是瓦朗济转而向我求助。尽管卡莫纳经过十五年战争实力大减,但他的计划在我看来也并非只是空中楼阁。在各自为政、动荡不定的意大利,只要有一个坚强的人挺身而出,可以改变命运的面目。当查理八世忍气吞声放弃那不勒斯、重经阿尔卑斯山时,我决定行动。我把商定的贡金如期缴给佛罗伦萨,巩固了与它的联盟后,开始与威尼斯谈判。但是,米兰公爵风闻我的计划。他害怕一个不是由他做盟主的联盟发展壮大,派了几个使臣到他的侄子“罗马人的王”马克西米利安那里,邀请他到米兰来取伦巴第的王冠,到罗马来取帝国的皇冠,以便在意大利全境重建皇帝昔日的权威。他向威尼斯施加压力,威胁要投入法国国王的怀抱,那时大家相信法国国王正待重越阿尔卑斯山。威尼斯终于选派使臣去见马克西米利安,同意向他缴纳贡金。
马克西米利安进入意大利,托斯卡纳的小城邦纷纷自称是他的盟友,盼望他能结束佛罗伦萨和卡莫纳的霸主地位。他包围了里窝那,从陆地和海面两路进攻。听到这个消息,卡莫纳满城惊慌。嫉妒的邻邦憎恨我们,米兰公爵猜疑我们,一旦马克西米利安成为了意大利的主人,我们绝对没有机会保持独立。因而,攻下了里窝那,整个托斯卡纳就要落入他的掌握之中。佛罗伦萨早派了一支精锐的驻防军和一支庞大的炮兵队开入港口,最近又建筑新工事加强防卫。但是,马克西米利安得到威尼斯舰队和米兰陆军的支援。当我们获悉德国骑兵和步兵各四百名已深入马雷马地区,越过西西那,并占领了重要小镇巴尔亨时,显然他已胜利在握。我们唯一的希望是查理八世同意援助佛罗伦萨市政议会的军队和小麦火速运来。但是,我们长期以来知道法国人的话不可轻信。
“敢情是他们正背着我们在决定我们的命运!”我说。
我前额贴在玻璃上,盼望窥到路角出现一位信使。
“别去想了,”贝娅特丽丝说,“想也没用。”
“我知道,”我说,“但是总身不由主地去想。”
“噢!可以不去想,”她说,“天主保佑,是可以做到的!”
我望了望她低垂的颈子,她肥胖的颈子。她坐在一张桌子前,桌上放满了画笔、彩粉、羊皮纸。她的头发依然又黑又美,但是脸容呆板了,身材粗了,眼里的火光也熄灭了。一个男人所能给予一个女人的一切,我都给她了,而她就是在手稿上描红绘彩度时光。
“把笔放下,”我突然说。
她抬起头,惊奇地望我一眼。
“跟我一起去等候信使,”我说,“接触外界空气对您也有好处。”
“我好久没有骑马了,”她说。
“是啊。您从来不出门。”
“我在这里很好。”
我在房里踱了几步。
“您为什么要选择这样的生活?”我说。
她慢悠悠地说:
“是我选择的吗?”
“我让您享受完全的自由,”我急切地说。
“我一点不责备您,”她说。
她又俯身做她的彩绘工作。
“贝娅特丽丝,”我说,“从安托纳死后,您没有爱过吗?”
“没有。”
“是为了安托纳?”
沉默了一阵,然后她说:
“我不知道。”
“为什么?”
“我想是我爱不起来。”
“是我的错?”
“您为什么要折磨自己?”她说,“您想得太多了。您想得实在太多了。”
她突然向我微微一笑。
“我没有不幸福。”她声音愉快地说。
我又把前额贴在玻璃上,努力不去思想。她的命运不是由她决定的,我的命运也不是由我决定的。但是我还没有学会如何不去思想。可能马克西米利安已经到了里窝那……我突然离开房间,跨上马,飞驰至十字路口。那里已聚集了一大群人,有的步行来的,有的骑马来的。他们坐在引水渠旁,贪婪地注视着从海口来的那条路。我穿过十字路,深入到大路上。当我遇到信使,他报告说卡斯塔涅多已经投降,皮洛那也准备投降。
这天晚上,没有人吃饭,贝娅特丽丝、瓦朗济跟我关在我的工作室内,我们又在侧耳谛听马蹄声。我在这个世界上,像再没有其他事可做,除了一动不动地站着,前额贴在玻璃上,窥伺着一条空空荡荡的大路。
“今天晚上,里窝那要陷落了,”我说。
“好大的风!”瓦朗济说话声音低沉。
树梢猛烈摇晃,路上风卷尘埃滚滚,天空一片铅白色。
“涨潮了,”他又说。
“是的,”我说,“我们不可能等到任何援助。”
大路是空的。在那边,满山遍野是德国步兵,帽上翎毛迎风招展,朝里窝那冲来,沿途乡镇的居民无不遭其杀害;德国大炮在轰击港口。波涛汹涌的大海像大路一样空荡。
“他会把卡莫纳交给米兰公爵,”我说。
“这么一个城邦决不会死,”贝娅特丽丝激动地说。
“它已经死了。”我说。
我是这个城邦的领袖,但是我的双手软弱地垂落在腰间。那边,外国大炮轰击着一座外国城市,每发炮弹都打在卡莫纳的胸膛上,卡莫纳却一筹莫展,无以保卫自己。
黑夜降临了。大路看不清了,狂风怒号中也辨不出其他一点声音。我不再望着窗外,我望着门,信使或许会在那里出现;我在谛听他的脚步声。但是,黑夜消逝了,门没有开过。贝娅特丽丝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头仰天睡着,仪态肃穆。瓦朗济在沉思。这是一个漫长的夜晚。时间一动不动地停在蓝色沙漏底上,没有一只手把它翻动一下。
我想起了我为卡莫纳奋斗的那些年代——这两个世纪。我以为它的命运掌握在我手里;我保卫它反对佛罗伦萨,反对热那亚;我为市政议会的图谋焦躁不安,窥伺锡耶纳和比萨,派暗探混进米兰;我不关心英法之间发生的战争、勃艮第的宫廷事变、德国选帝侯的纠纷;我决没料到这些远方进行的战役、这些争吵、这些条约,最终会导致这么一个叫我束手无策、听天由命的夜晚,我没料到卡莫纳的命运是由全世界决定的。此刻,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在德国军营中,在佛罗伦萨驻防营中,在阿尔卑斯山那边,在法国国王轻诺寡信的心内,都在决定卡莫纳的命运。唯独在卡莫纳发生的事跟卡莫纳不再有关。黎明来临了,一切恐惧如同一切希望都在我心中死了。没有任何奇迹会给我带来胜利,卡莫纳不再是我的了。空等后感到的羞惭使我觉得自己也不是自己了。
将近中午,才有一个骑兵出现在路角:里窝那得救了。不顾风大浪高,一支由六艘军舰、两艘帆船组成的法国船队满载士兵和小麦驶进了港口。猛烈的海风迫使热那亚和威尼斯的船队躲进了梅里那,法国人不用争夺航道,一帆风顺开到里窝那。
几天后,我们获悉一场风暴袭击了皇帝的舰队,马克西米利安带了军队折回比萨,声称他不可能向天主和人同时开战。我听着这些消息无动于衷,仿佛这一切与我无关。
“应该和威尼斯重新谈判,”瓦朗济说,“马克西米利安缺钱,威尼斯要是不向他纳贡,他会放弃意大利的。”
其他顾问同意这些看法。他们以前常说:“卡莫纳的利益,卡莫纳的得救。”现在我听到的是:“意大利的利益,意大利的得救。”他们从什么时候起说这样的话?几小时以前,还是几世纪以前?这段时期内,他们衣服不同了,脸孔也换了,但是总是以同样平稳的声音说些几乎同样的话,以同样凝视的目光盯着一个狭窄的未来。秋天的太阳在桌面洒上一层金光,并在我手中晃动的锁链上闪烁。我好像和以前一模一样生活过这一分钟:一百年以前?一小时以前?还是在梦中?我想:“是不是我生活的味道永远不会变了?”我猛地说:
“我们明天继续讨论。散会。”
我跨过内阁的门,下楼叫人给我备马。在宫里真憋得慌!我走上一条新开的路,两旁高高的白色城墙已经发黄。一百年后我还能看到它们吗?我快马加鞭。在卡莫纳真憋得慌。
我在平原上驰骋好久。天空在我头上掠过,土地在我脚下跳动;我多么愿意这样永远不歇地跑下去,脸上吹拂这样的风,心头保持这样的宁静。但是当我的坐骑两肋生汗时,我咽喉深处又涌上这句话:卡莫纳又一次得救了。现在我做什么呢?
我走上往山岗去的那条小道,盘绕而上,渐渐看到整个平原。右边远处,那里有海,意大利到此为止了。意大利在我身边一望无际;但是遇到海,遇到山,意大利停止不前了。经过十年或二十年的耐心经营,意大利可能会置于我的统治下。又会有一夜,我无用的双手垂落在腰间,凝望着远处的天涯,谛听着高山那边、大海那边发生的事件的回声。
“意大利太小了。”我想。
我勒住马,跳下鞍子。以前我经常昂立在山颠上,对着这千古不变的景色静观出神。但是,突然我觉得几小时前怀有的梦想刚刚实现了:我的嘴里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味道。空气在颤抖,周围的一切都是新的。卡莫纳屹立在山地上,四周有八座在阳光下发红的塔楼,它只是一只巨大的蘑菇。把卡莫纳团团围住的意大利,也只是一座墙壁已经倒坍的监狱。
那边是海,但是世界不是遇到海便停止不前的。几艘白色帆船朝着西班牙悠悠驶去,还要越过西班牙,朝着新大陆驶去。在这些陌生的土地上,红皮肤的人崇拜太阳,用斧子搏斗。越过这些土地,还有其他海洋,其他土地,世界到哪儿都不会停止不前。没有一件东西存在于世界之外,世界把自己的命运装在自己心里。我此刻已不再面对着卡莫纳,也不再在意大利境内,而是处于这个唯一的、没有边际的广大世界中心。
我从山岗直奔而下。
贝娅特丽丝在自己房里,在一张羊皮纸上描绘金的、红的叶饰。在她身边有一个装满玫瑰花的盘子。
“好了!”她说,“您的顾问说了些什么?”
“都是些蠢话,”我急切说。
她惊讶地望我一眼。
“我来向您道别的,贝娅特丽丝。”
“您去哪儿?”
“比萨。我去找马克西米利安。”
“他能为您做什么?”
我从盘里取了一朵玫瑰花,放在掌心里搓得粉碎。
“我将告诉他,对我来说卡莫纳太小了,意大利太小了。不统治全世界是做不出大事来的。把我收在您的身边,我将把世界献给您。”
贝娅特丽丝嗖地站了起来,脸色变得非常苍白。
“我不懂,”她说。
“用我的名义或是用另一个人的名义统治,对我都是无所谓的,”我说,“既然我逢上了这样的好运,应该抓住它。我今后与哈布斯堡家族共命运同进退。可能我终于会有所作为。”
“您要抛下卡莫纳不顾了?”
她的眼中燃起一团火。
“这就是您要说的话吗?”
“您以为我会永生永世困在卡莫纳?卡莫纳算得了什么?我早已不是这里的人了。”
“您不能这样做!”她说。
“我知道,”我说,“安托纳是为这个城邦死的。”
“这是您的城邦。这个城邦您拯救了那么多次,您统治了两个世纪。您不要背弃您的老百姓。”
“我的老百姓!”我说,“他们已经死过多少次了!我怎么还能与他们有感情上的联系呢?他们再也不是原来那些人啦。”
我走近她,拿起她的手。
“别了。在我走后,您或许可以重新开始生活。”
她的眼睛一下子暗淡无光。
“太晚了。”她说。
我望着她那臃肿的脸感到内疚。如果那时我不是那么热切地要她幸福,她会爱,会痛苦,会生活。我害了她比我害了安托纳还要肯定。
我说:
“原谅我。”
我的嘴唇轻轻掠过她的头发,但是她已经只是千百万个女人中的一个女人,温情柔意和疚恨都已成了往日的韵事。
* * *
中世纪欧洲的一种私人武装队伍,谁出钱雇佣即为谁打仗,许多战争是借助他们进行的。
toscana,意大利中部地区。
livre,西欧古代的一种货币单位。
基督教节日,复活节后第五十天的庆祝日。
catalogna,西班牙历史地理区,位于东北部,包括今日的莱里达、巴塞罗那、赫罗纳和塔拉戈纳四省。
florin,古代佛罗伦萨货币,通行西欧。
liguria,意大利西北部区名,包括热那亚等四省,首府为热那亚。
girolamo savonarola(1452-1498),意大利宗教改革家,领导佛罗伦萨平民起义,一度推翻美第奇家族统治,建立共和,失败后被判“异端”,遭杀害。
一四九二年,那不勒斯和佛罗伦萨密谋瓜分米兰。查理八世应米兰公爵之请,入侵意大利,并占领那不勒斯,引起德意志、威尼斯、教皇等反对,成立反法大同盟,查理八世被迫撤兵。
指马克西米利安一世(maximilian 1,1459-1519),一四八六年登基为德意志国王,一四九三年兼神圣罗马帝国皇帝。
lombardia,意大利北部地区,中世纪组成以米兰为首的城市联盟。
古代计时器具,上下对口两只瓶子,上瓶装沙,通过对口处一个小孔,沙渐渐漏至下瓶,下瓶沙满为一计时单位,然后用手翻转瓶继续计时。
habsburg,欧洲重要的王室家族,发迹于瑞士的哈布斯堡,其成员统治过神圣罗马帝国、西班牙、奥地利、奥匈帝国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