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学习古文?我们翻开《唐才子传》,在《王勃》传里,说:“六岁善辞章。”他六岁已经会写诗文了。当时的诗,就是古诗、律诗、绝诗,当时的文,即古文、骈文。六岁怎么就会写这样的诗文呢?再看《骆宾王》传,称“七岁能赋诗”;《李百药》传,称“七岁能文”;《刘慎虚》传,“八岁属文上书”,类似的记载还有不少。换言之,在唐朝,七八岁的孩子不仅会读懂古文、骈文、旧体诗,还会写古文、骈文和旧体诗。是不是当时的人特别聪明呢?不是的。我们再看近代人,如康有为“七岁能属文”。梁启超“六岁毕业《五经》,八岁学为文,九岁能日缀千言”(见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可见古今人的聪明是相似的。那末,不论是唐代人或近代人,他们从小就能读懂古文,不仅会读,还会写古文和旧体诗。为什么现在人读懂古文会成问题呢?这当跟读法有关。
我曾经听开明书店的创办人章锡琛先生讲他小时的读书。开始读《四书》时,小孩子根本不懂,所以老师是不讲的。每天上一课,只教孩子读,读会了就要读熟背出。第二天再上一课,再教会孩子读,读熟背出。到了节日,如阴历五月初五的端阳节,七月初七的乞巧节,九月初九的重阳节,年终的大节,都不教书了,要温书,要背书。如在端阳节要把以前读的书全部温习一下,再全部背出。到年终,要温习一年读的书,全部背出。到第二年年终,除了要背出第二年所读的书外,还要背带书,即把第一年读的书也要连带背出。因此,像梁启超的“六岁毕业《五经》”,即六岁时已把《五经》全部背出了;所以他“九岁能日缀千言”。因此,《唐才子传》里讲的“六岁善辞章”,“七岁能赋诗”,按照“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的说法,他们在六岁七岁时,熟读的诗和唐诗一定远远超过三百首,那他们的会吟诗也就不奇怪了。
我向政协委员张元善老先生请教,问他小时怎样读书的。他讲的跟章锡琛先生讲的差不多,他说开始读时,对读的书完全不懂。读了若干年,一旦豁然贯通,不懂的全懂了,而且是“立体的懂”,它的关键就在于熟读背出,把所读的书全部装在脑子里。假如不是熟读背出,把所读的书全部装在脑子里,读了一课书,记住了多少生字,记住了多少句子,这只是“点线的懂”。记住的生字是点,记住的句子是线。点线的懂是不够的。因为一个字的解释在不同的句子中往往因上下文的关系而有变化,一个字在不同的结构里会具有不同的用法,记住了一个字的一个解释和一种用法,碰到了这个字的解释和用法有变化时就不好懂了。读一课书,记住了这课书中的生字,记住了这课书中的句子,这叫平面的懂。平面的懂只懂得这课书中的字的意义和用法;同样的字,在别课书中,它的意义和用法假如有了变化,就看不懂了。因此,平面的懂还不够,不够解决一个字的解释和用法的多种变化。把一部书全部读熟就不同了,开始读时不懂,读多了渐渐懂了。比方读《论语》,开始碰到“仁”字不懂,“仁”字在《论语》中出现了104次,当读到十几次的“仁”字时,对“仁”字的意义渐渐懂了,当读到几十次、上百次的“仁”字时,对“仁”的意义懂得更多了。因为熟读背诵,对书中有“仁”字的句子全部记住,对有“仁”字的句子的上下文也全部记住,对于“仁”因上下文的关系而解释有变化也罢,对有“仁”字的词组因结构不同而用法有变化也罢,全都懂了,这才叫“立体的懂”。
一 词的具体解释
这个“立体的懂”有三方面,一方面是词的具体解释;一方面是一个词作为术语时,了解术语的理论意义;一方面是要读懂文章的用意。就词的具体解释说,如《论语》中的“仁”字,在《学而》篇里:“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这个“仁”字是指一种很高的道德标准,即仁德,认为孝弟是仁德的根本。在同一篇里,说:“泛爱众,而亲仁。”这个“仁”不指仁德,是指具有仁德的人,“仁”的解释稍有变化了。在《里仁》篇,说:“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里”指居住,这两个“仁”指有仁德的地方,相当于好的环境,“仁”的解释又有些变了。在《子路》篇里,说:“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假使有王者兴起,一定要经过三十年才能推行仁政。这个“仁”字指推行仁政,解释又有些变了。这个“仁”解释成推行仁政,成了动词,用法也变了。在这些句子里,“仁”字作为仁德的意义没有变,只是由于上下文的不同,由于用法的不同,在具体解释上有了变化。不懂得这种具体解释上的变化,光懂得“仁”指仁德,碰到具体解释上有变化的句子就看不懂了。要是把以上举的句子都读熟了,懂得了这些具体解释上的变化,这就是对“仁”字在解释上的“立体的懂”。
从前人读《论语》,就要把《论语》全书读熟背出,把《论语》全书读熟背出了,才会懂得“仁”字在不同上下文中具体解释的变化。用“仁”字作例,把《论语》全书读熟背出了,《论语》中别的不少的字,它们在不同上下文中的具体解释的变化和用法,也都懂了。有了这个基础,再去读别的古文,比方读唐宋以来的古文,不论唐宋以来的古文中的字,它们在不同上下文中的具体解释有多少变化,它们的用法有多少变化,都可以理解了,这就是立体的懂在读懂古文上的好处。从前人读书,为什么六七岁七八岁的孩子,就会读懂古文,不仅读懂,还会写古文,就因为他们小时,比方把《论语》全部读熟背出,对《论语》中的字有个立体的懂,所以他们在六七岁或七八岁时就会读懂古文了。再说,到了辛亥革命以后,废科举,兴学校,学校里不读《论语》,改读教科书了,那时从学校里毕业出来的学生,他们会读古文,又是怎样来的呢?原来当时的学校里,也教文言文,一到中学,就教传诵的古文,不但教古文,也要熟读背诵,当时的中学毕业生,读四年中学,在四年中读了不少篇的古文,读熟背出了不少篇的古文,有了这个基础,他们对读熟背出的不少篇古文中的字,也就有了立体的懂。在这个基础上,就能读懂唐宋以来的古文了;即使有些字不认识,查一下字典也就懂了。因此要会读古文,不一定像私塾中的教法,一定要把“四书”、“五经”都熟读背出才行,像辛亥革命后的学校里,教学生熟读背出多少篇古文也行。
《汉书》书像
学会读古文跟学会读外文相似。我向语言学大师吕叔湘先生请教,他小时候怎样学外文的。吕先生说,他小时读外文,老师要背,不是整课书背;老师挑出其中精彩的段落来要学生背,精彩的段落不长,可以背出。这次背出一段,下次再背出另一段,积少成多,就背出不少段落了。这是吕先生他们所以对英文有立体的懂的原因。《朱子语类》卷十一:“人读史书,节目处须要背得,始得。如读《汉书》,高祖辞沛公处,义帝遣沛公入关处,韩信初说汉王处,与史赞《过秦论》之类,皆用背得,方是。若只是略绰看过,心下似有似无,济得甚事!”朱熹讲读史书,挑重要节目处来读,跟吕先生的讲法相似。吕先生讲就一篇中挑精彩的段落来背,更为灵活可行。不论读古文或白话文,这方法都可行。吕先生小时学英语的方法,可以参考来使我们达到对古文或外语的立体的懂。
再说张元善先生结合熟读背诵来讲“立体的懂”,还有一个意思,即培养语感。学习古文也是学习语言。《孟子·滕文公下》:“‘有楚大夫于此,欲其子之齐语也,则使齐人傅诸,使楚人傅诸?’曰:‘使齐人傅诸。’曰:‘一齐人傅之,众楚人咻(喧嚷)之,虽日挞而求其齐也,不可得矣。引而置之庄岳(齐街里名)之间数年,虽日挞而求其楚,亦不可得矣。’”把方言区的孩子送到北京来念书,不用教他北方话,过几年,他的北方话就讲得好了,从发音到用词都北方话化了。他回到家里,听到家里的大人讲话不合北方话的标准,还会起来纠正,他已有了北方话的语感了。学习古文也这样,熟读背诵了多少篇古文,培养了对古文的语感,对于古文的用词造句,尤其是虚词的运用都熟悉了,也就会理解了。再像读旧体诗,按照旧体诗的平仄格律来读,读熟了,再读人家写的旧体诗,一读下去,不合律的字句立刻就显出来了。好比懂北方话的孩子,听人家说不合北方话的字音和词汇,一听就可以指出来一样。对古文有了这样的语感,读起古文来就容易理解了。
在这里,“立体的懂”又牵涉到读的问题。读近体诗一定得按照近体诗的平仄格律来读,按照近体诗的节拍来读。近体诗的节拍分平仄,称平音步和仄音步,如“仄仄 平平 仄”,是三个节拍,两个仄音步,一个平音步。读时,仄音步的延长时短,平音步的延长时长,大概是二与一之比。这样,读人家写的诗,凡是不合平仄格律的,一读就显出来了。不按照平仄格律读,那末读人家的诗,即使有不合平仄格律的,读起来还恐不易分别。读古文也有讲究。《现代中国文学史》的《陈衍》篇,讲他五岁读《四书》:“一日,读《孟子》不仁者可与言哉条,一日,读《小弁小人之诗也》章,喜其音节苍凉,抗声往复。父自外归,闻之色喜曰:‘此儿于书理,殆有神会。’”说明小孩子读书时,到了读熟时也会有体会,从体会中会读出音节的疾徐抑扬来。这样熟读了,更有助于立体的懂。
对于立体的懂也不专靠聪明。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章实斋》篇,称他:“幼多病,十四岁,《四子书》尚未卒业。十五六时,读书绝呆滞,日不过三二百言,犹不能久识。为文,虚字多不当理。廿一二岁以后,骎骎向长,纵览群书,尤好史部。”章学诚因从小多病,书读得少,记性也不行。正因为书读得少,记得少,所以到十五六岁时虚字还用不好。不过,到二十一二岁后,读了很多书,才通了。他的通,还是从读很多书来的。《现代中国文学史·王闿运》篇,称:“顾天性愚鲁,幼读书,日诵不及百言,又不能尽解。同塾者皆嗤之。师曰:‘学而嗤于人,是可羞也。嗤于人而不奋,无宁已。’闿运闻而泣,退益刻励,所习者,不成诵不食;夕所诵者,不得解不寝。年十五,始明训故。”那他是靠刻苦用功来读通古书的。不论靠多读或刻苦用功,都可到达“立体的懂”。
立体的懂还可用电子计算机来做说明,把两种不同的语文的词汇和语法等用软件放到电子计算机里,可以使它做两种语文的翻译工作。那末把几种古籍或多少篇古文熟读记在脑子里,或看了很多书,构成立体的懂,帮助阅读古文,应该是可信的。
问题是现在的学生要学许多门功课,参加工作的人工作很忙,都没有时间来熟读很多书,怎么办?现在我们不要求像从前人那样读很多古书,只要求能读懂一般的古文。解放前的旧制中学只有四年,四年中学毕业时,对一般古文也可以读懂。因为在旧制中小学内,对教的一些古文和古诗词是要背的,背了多少篇古文和诗词,有了这点基础,他们就可以阅读一般的古文了。因此不要求像古人那样要熟读很多的古书,只要仿照旧制中学那样,规定在中学六年里要背出多少篇古文和诗词作基础,或者要求熟读古文中精彩的段落,积累起来熟读背诵多少段精彩古文,就都可以达到能阅读一般古文的目的了。
对于熟读背诵,也有不同意这种学习法的。1987年12月11日《人民日报》刊载李固阳同志《记忆、理解与常识》谈到了这个问题,李同志是赞同熟读背诵的,他说:
看了九月二十二日《大地》发表的杂文《常识与谈资》,我有点不同看法,想借一角之地来谈谈。谈到记忆与理解的关系,一般都认为应该是在理解的基础上记忆。这当然是不错的。因为这样才能记得更牢,也就是《实践论》说的:“理解了的东西才更深刻地感觉到它。”
不过,理解的基础却是记忆;什么都不记得也就谈不到理解。记忆的基础(或说是最基本的形式)又是机械记忆,也就是“死记硬背”。我们学外语不也得首先背单词吗?记得多了,才有比较,也才谈得到理解。鲁迅在《门外文谈》中就以小孩子学话为例,说明了这个道理。
至于记忆力,一般人都差不多。但也的确有记忆力惊人,类似“过目不忘”的人。例如大家熟知的已故陈寅恪教授,有人说“他对《十三经》大部分能背诵”(见俞大维《怀念陈寅恪先生》)。但有的人却不信,认为这不过是传说。我却是“宁可信其有”。因为,类似背诵《十三经》的人还听说过一些。陈寅恪教授抗战末期在成都燕京大学讲学时,我在那里学习。他那时已患目疾,讲课时闭目讲授,不看讲义,而旁征博引,令人吃惊。他还精通十几种语言,特别是梵文、巴利文等古代语言,都是首先要“死记硬背”的。
……
这篇短文主要不是为了说明某个人能不能背《十三经》,而是想为“死记硬背”多少争一点儿地位。现在常听说学生的语文、外语程度提不高,我总觉得要学习就必须背记一些东西,而且记得多了,才能触类旁通。不一味地搞死记硬背是对的;但不能走到另一个极端:不记也不背。
这里提到“在理解的基础上记忆”,“这样才能记得更牢”。照这样说,我们读一篇古文,只要对这篇古文的内容理解了,只要记住这篇古文的内容也就够了,不必费力去熟读背出了。这里还引了《实践论》说的:“理解了的东西才更深刻地感觉到它。”《实践论》的话应该怎样去理解它呢?《实践论》说:
……理论的认识所以和感性的认识不同,是因为感性的认识是属于事物之片面的、现象的、外部联系的东西,论理的认识则推进了一大步,到达了事物的全体的、本质的、内部联系的东西,到达了暴露周围世界的内在的矛盾,因而能在周围世界的总体上,在周围世界一切方面的内部联系上去把握周围世界的发展。(《毛泽东选集》)
张元善先生提出“点线的懂,平面的懂、立体的懂”,正符合《实践论》的说法,“点线的懂、平面的懂”,即“是属于事物的片面的”懂,“立体的懂”才属于“事物的全体的懂”。要达到“全体的懂”,读一篇古文,光记住这篇古文的内容,不熟读背诵,对于这篇古文中的字的意义的了解还是不够的。对于这篇古文中的字的意义,在别的古文中由于上下文的不同而具体解释有变化,更无法掌握。这样,还是读不懂别的古文的,还是对古文中的字不能有全面的懂,还达不到立体的懂,照《实践论》的说法,对古文中的字,要有全面的懂,还是非熟读背诵不可。
二 术语的理论意义
照《实践论》的说法,还要讲“理论的认识”,还要到达“事物的全体的、本质的、内部联系的东西”,从“仁”字看,“仁”字在《论语》里作为孔子学说中的一个术语,还具有理论意义,还有在理论意义上的立体的懂,如《颜渊》篇说:“克己复礼为仁。”“四人帮”把这话说成为复辟奴隶制,复辟奴隶制怎么要奴隶主“克己”呢?这个“克己”是要封建统治者(假定那时是封建社会)克制自己,使言行都合于礼是仁。原来封建统治者掌握权力,为了自己或家族的私利,要破坏礼制。孔子用仁来限制他们,要他们的言行都合于礼,是要他们克己,不是纵容他们破坏礼制,当然更反对他们违法乱纪了。孔子讲仁,又是跟义结合的。《宪问》篇说:“仁者必有勇。”《为政》篇说:“见义不为,无勇也。”这就把义和仁结合起来了。他讲的“仁”,是正义的,所以在《卫灵公》篇说:“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志士仁人为了维护正义,甘心牺牲性命。
不仅这样,要懂得“克己复礼为仁”,就要懂得“复礼”,要懂得“复礼”,就要懂得“礼”。《学而》篇说:“有子曰:‘礼之用,和为贵。’”什么叫“和”?《子路》篇:“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杨伯峻先生《论语译注》注释道:
“和”与“同”是春秋时代的两个常用术语,《左传》昭公二十年所载晏子对齐景公批评梁丘据的话,和《国语·郑语》所载史伯的话都解说得非常详细,“和”如五味的调和,八音的和谐,一定要有水、火、酱、醋各种不同的材料才能调和滋味,一定要有高下、长短、疾徐各种不同的声调才能使乐曲和谐。晏子说:“君臣亦然。君所谓可,而有否焉,臣献其否,以成其可;君所谓否,而有可焉,臣献其可,以去其否。”因此史伯也说,“以他平他谓之和”。“同”就不如此,用晏子的话说:“君所谓可,据亦曰可;君所谓否,据亦曰否;若以水济水,谁能食之?若琴瑟之专一,谁能听之?‘同’之不可也如是。”我又认为这个“和”字与“礼之用,和为贵”的“和”有相通之处。因此译文也出现了“恰到好处”的字眼。
老子像
《论语》书影
杨先生把“君子和而不同”,译成“君子用自己的正确意见来纠正别人的错误意见,使一切都做到恰到好处,都不肯盲从附和”。
那末孔子讲的“克己复礼为仁”,就“复礼”说,还要讲“和”。这个“和”,对当时的君主说,即“君所谓可,而有否焉,臣献其否,以成其可;君所谓否,而有可焉,臣献其可,以去其否”。即“君主所肯定的,其中有应该否定的,臣子就献上应该否定的,使君主肯定得正确。君主所否定的,其中有应该肯定的,臣子献上肯定的,来去掉君主所否定的”。目的是使事情做到恰到好处。这样,不论君主肯定的也好,否定的也好,臣子倘认为肯定或否定得不够正确,都要对君主提意见。所以《宪问》篇:“子路问事君,子曰:‘勿欺也而犯之。’”“勿欺”即对君主要说真话,即“君子和而不同”,“同”是“盲从附和”,即说假话。“犯之”,即犯颜谏诤,向君主提意见,即君主的话不论肯定或否定,只要有不恰当的,都要向他提意见。要是君主反对臣下向他提意见,那怎么办呢?
《子路》篇引孔子说:“人之言曰:‘予无乐乎为君,唯其言而莫予违也。’如其善而莫之违也,不亦善乎!如不善而莫之违也,不几乎一言而丧邦乎!”孔子在这里提出警告,要是君主的话不正确又不准别人违抗他,不近乎要亡国吗!用亡国来警告君主,不要坚持自己错误的话。
这样,孔子讲的“克己复礼为仁”,还要“君子和而不同”,敢于对君主的不正确的意见提出批评,宣扬一种民主精神。
还有,《论语·宪问》篇:
子贡曰:“管仲非仁者与?桓公杀公子纠,不能死,又相之。”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
孔子的学生子贡,认为管仲辅佐公子纠,是公子纠的臣子。齐桓公逼迫鲁国杀了公子纠,管仲不为公子纠报仇,反而去辅助齐桓公,这是不忠,不忠当然不仁。子贡从仁德高于忠德来看,所以认为管仲不仁。孔子不这样看,认为管仲辅佐桓公,联合诸侯,建立霸业,使天下得到匡正,人民到今天还受到他的好处。假使没有管仲,我们都会披散着头发,衣襟向左边开,沦为夷狄了。他难道像普通人一样守着小忠小信,在山沟中自杀,还没有人知道的吗?孔子认为管仲倘为了公子纠而自杀,对人民没有好处,是小忠小信。管仲不死,辅佐桓公,建立霸业,能够抵抗少数民族奴役汉族,使人民得到好处,这是对人民、对民族建立了大功,这种大功就值得称为仁德,说“如其仁,如其仁”,重重地赞美管仲的仁德。他认为这种大功,胜过为公子纠而自杀的小忠小信。这是他把人民和民族的利益看得高于为君主的小忠小信,在看重对君主的忠信的时代,这种看法是辩证的。再说,孔子讲“克己复礼为仁”,要视听言动都合于礼才能称仁。《八佾》篇有人问:“‘然则管仲知礼乎?’曰:‘邦君树塞门(立照壁),管氏亦树塞门。邦君为两君之好,有反坫(有放器物的土台),管氏亦有反坫。管氏而知礼,孰不知礼。’”管仲既然不能复礼,本不应称仁。但因他对人民、对民族建了大功,还是称他为仁。这种看法也是辩证的。
《论语》里讲到仁的地方还有很多,以上所举是比较著名的。即就以上所举几点看,孔子讲仁,是一种很高的道德标准,它是与“义”结合的,是正义的;它是与“和”结合的,是民主的;它是从人民和民族的利益来考虑的,是有辩证观点的。这说明就“仁”字的理论意义看,立体的懂,是看得比较全面,比较确切的。这是立体的懂的好处。
这样的立体的懂,是不是符合《实践论》讲的“到达了事物的全体的、本质的、内部联系的东西”。《实践论》又提到“到达了暴露周围世界的内在的矛盾”,这就接触到孔子讲的仁,“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了。像文天祥在牺牲前,他的衣带中有赞:“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宋史》卷四一八《文天祥传》)文天祥是真正懂得仁的理论意义的,认为仁是和义结合的,所以“义尽”才能“仁至”;认识到仁是为人民和民族的利益来考虑,他为了反对蒙古军对汉族人民的屠杀和压迫,甘于牺牲。通过他的牺牲,来“暴露周围世界的内在的矛盾”,来激发汉族人民反抗民族压迫的崇高精神。
在这里接触到《荀子·劝学》里讲的:“君子之学也,入乎耳,著乎心,布乎四体,形乎动静。端(同喘,微言)而言,蝡(微动)而动,一可以为法则。小人之学也,入乎耳,出乎口,口耳之间则四寸耳,曷足以美七尺之躯哉!”《朱子语类》里对这作了反复阐说,如卷十一:
读书,不可只专就纸上求理义,须反来就自家身上(以手自指)推究。秦汉以后无人说到此,亦只是一向去书册上求,不就自家身上理会。自家见未到,圣人先说在那里。自家只借他言语来就身上推究,始得。
今人读书,都不就切己上体察,但于纸上看,文义上说得去便了。如此,济得甚事!……因提案上药囊起,曰:“如合药,便要治病,终不成合在此看。如此,于病何补!”文字浩瀚,难看,亦难记。将已晓得底体在身上,却是自家易晓易做的事。解经已是不得已,若只就注解上说,将来何济!
三 探索文章用意
古人写文章,有的有针对性。比方写信,是给对方看的,只要对方看懂就够。因此信里的话,对方了解情况,看了就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写。后来的读者不了解情况,只就信里写的话来探索作者的用意,就可能猜错。立体的懂,要求不光懂得书中写的话,还要懂得当时的情况,懂得他为什么这样写的用意。否则把作者的用意搞错了,就没有弄懂,谈不上立体的懂了。
比方司马迁的《报任少卿书》,他写这封信的用意是什么,引起了后人的猜测,清朝包世臣在《复石赣州书》里说:
上年曾于席间,论史公《答任安书》,二千年无能通者。阁下比诘(近问)其故,世臣答以阁下博闻深思,诵之数十过,则自生疑;又百过,当自悟。阁下次日见过云:“客散后,即检本讨寻,竟不能得端绪,唯觉通篇文章,与推贤荐士不相贯串耳,敢请其指归。”世臣复答以阁下半夜之间,多则十数过,何能即悟。请再逐字逐句思之,又合全文思之,思之不已,则有得已。非敢吝也,凡以学问之道。闻而得,不如求而得之深固也。阁下旋即奉差出省,继复摄郡赴虔,遂尔远违,忽复更岁。昨奉手书,具问前事,委曲详缛。大君子之虚中,真学人之果力,悉见简内。世臣不敢不遂进其愚,以明丽泽(两泽相连,比朋友互相切磋)互师之道矣。
窃谓推贤荐士,非少卿来书中本语。史公讳言少卿求援,故以四字约来书之意,而斥(指)少卿为天下豪俊以表其冤。中间述李陵事者,明与陵非素相善,尚力为引救,况少卿有许死之谊乎?实缘自被刑后,所为不死者,以《史记》未成之故。是史公之身,乃《史记》之身,非史公所得自私。史公可为少卿死,而《史记》必不能为少卿废也。结以“死日是非乃定”,则史公与少卿所共者,以广少卿而释其私憾。是故文澜虽壮,而滴水归源,一线相生,字字皆有归著也。(《艺舟双楫·论文》)
司马迁像
包世臣认为司马迁的《报任少卿(安)书》,“二千年无能通者”,包括班固著《汉书·司马迁传》里引了这封信,也没有读懂这封信的用意,李善《文选》注里注了这封信,也没有读懂这封信的用意。他要他的朋友读数十遍,才能产生疑问;读一百遍,才能解决疑问,懂得这封信的用意。他自以为是懂得这封信的用意的。他的朋友,把这封信读了多遍,隔了一年,还不明白,还要来向他请教。这说明要懂得这封信的用意,光靠读熟背出还不行。包世臣的朋友,对这封信一定读得很熟,还是不懂得它的用意;不懂得它的用意,谈不上立体的懂。这说明立体的懂,在读熟背出外,还需要理解当时情况,即知人论世了。
先来看这封信的问题在哪里,就《文选·报任少卿书》看,先说:“少卿足下,曩(前)者辱赐书,教以慎于接物,推贤进士为务。”是任安先写信给司马迁,要他“接物”,“推贤进士”,即接待各方人物,选择其中的贤才来向朝廷推荐。李善注引《汉书·司马迁传》:“迁既被刑之后,为中书令,尊宠任职。故人益州刺史任安,乃与书,责以进贤之义,迁报之。”这里说班固在《汉书·司马迁传》里,认为司马迁在李陵投降匈奴时,替李陵说了好话,说他要找机会来报答汉朝,因此触怒汉武帝,受了腐刑。受刑以后,做了中书令,得到汉武帝的尊宠,所以他的朋友益州刺史任安写信给他,要他向汉武帝推荐贤人,司马迁因此写了这封回信,表示他已经受过腐刑,没有资格推荐贤才了。班固和李善都是这样理解这封信的。包世臣认为他们俩人都没有读懂这封信,他的疑问在哪里呢?
这封信里讲到:“行莫丑于辱先,诟(耻)莫大于宫刑。刑余之人,无所比数。”“夫以中才之人,事有关于宦竖,莫不伤气,而况于慷慨之士乎?如今朝廷虽乏人,奈何令刀锯之余,荐天下之豪俊哉?”这是说,他受了宫刑,同于宦竖,即同于太监。中才之人,以接触太监为耻辱,更不要说天下豪俊了。所以他是无法接待人物,推荐贤才。这是回答任安要他“接物”,“推贤进士”,本很明白,问题在哪里呢?
信里谈到他替李陵说话因而受腐刑的事。“仆与李陵,俱居门下(宫门之下,当指在朝做官),素非能相善也。……然仆观其为人,自守奇士,……常思奋不顾身,以徇国家之急,其素所蓄积也,仆以为有国士之风。……且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与单于连战十有余日,所杀过当,虏救死扶伤不给,旃裘之君长咸震怖。乃悉征其左右贤王,举引弓之人,一国共攻而围之,转斗千里,矢尽道穷,救兵不至,士卒死伤如积。然陵一呼劳军,士无不起,躬自流涕,沫血饮泣,更张空拳,冒白刃,北向争死敌者。……仆窃不自料其卑贱,……以为李陵素与士大夫绝甘分少,能得人死力,虽古之名将,不能过也。身虽陷败,彼观其意,且欲得其当而报于汉,事已无可奈何,其所摧败,功亦足以暴于天下矣”。他因此触犯汉武帝,受到腐刑。
下面讲他受到腐刑,为什么还要“隐忍苟活”?因为他在著作《史记》,“草创未就,适会此祸。惜其不成,是已就极刑而无愠色。仆诚以(已)著此书,藏诸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最后提到“今少卿乃教以推贤进士,无乃与仆私指谬乎!”还是回到任安来信劝他“推贤进士”,跟他的想法背反。
那末包世臣的疑问在哪里呢?原来在信的开头部分,又提到“今少卿抱不测之罪,涉旬月,迫季冬。仆又薄(迫)从上上雍(从汉武帝到雍州去),恐卒(猝)然不可讳(指少卿被杀死),是仆终已不得舒愤懑以晓左右,则长逝者魂魄私恨无穷,请略陈固陋。缺然久不报,幸勿为过”。从这段看,任安犯了死罪,关在狱内,不久要被处决。他这封回信,是写给关在狱内的任安的。从这段话看,他写这封回信,一是回答任安来信,劝他“推贤进士”的话,二是“舒愤懑”。包世臣从中提出疑问。按照包世臣的想法,任安写信劝他“推贤进士”,他只要回信说,他受过腐刑,成了宦竖,已经没有资格推贤进士,就完了。为什么还要讲他替李陵说话因而受腐刑?为什么还要说受腐刑时还要偷生不死,为了《史记》没有写好,要为《史记》而活着呢?好像这些话都不用说的。照包世臣的推想,任安给司马迁的信,不是在做益州刺史时写的,是在犯了死罪关在狱里写的。信里写的不是要他“推贤进士”,是要司马迁救他。司马迁的回信,不好说任安求救,改说任安要他“推贤进士”。好像这样来理解,就讲通了。司马迁讲他替李陵说话而受腐刑,说明自己不能出来替任安说话,不能救任安,因为替任安说话,就会被汉武帝所杀,他不能死,因为他要为著《史记》而活着,所以他接下来讲他为《史记》而活着的话。班固、李善都不懂得这个意思,所以他们都没有读懂这封信,所以说“二千年无能通者”。
包世臣这个解释对不对呢?不对。为什么不对呢?因为他只读这封信,不去了解当时的情况,所以猜错了。当时的情况怎样呢?汉武帝征和二年(前91),江充要害太子刘据,说太子宫内有巫蛊气,骗取武帝的信任,便到太子宫内掘到许多木人,说这些木人是太子要用来咒死武帝的。其实这些木人就是江充带进去的。太子既见不到武帝,无法自明,便杀了江充,发兵与丞相刘屈氂战。当时任安做护北军使者,太子给了任安节,要他出兵接应。任安接受了太子的节,闭门不出。太子战败自杀。武帝认为任安老奸巨猾,看见太子起兵,要坐观成败。太子胜了,他是接受太子节的;太子败了,他是闭门不出的。他有二心,便把他关在狱里,判了死刑,准备到冬月处决。见《通鉴》汉纪十四及《史记·田叔列传》后附褚先生的记事。包世臣认为任安是在狱里写信给司马迁求救的。任安的信是在什么时候写的呢?司马迁的信里说:“书辞宜答,会东从上来,又迫贱事,相见日浅,卒卒(猝猝)无须臾闲,得竭至意。”是司马迁接到任安的信后,应该写回信,碰上他要跟武帝到东方去,没有时间写。“会东从上来”,就是指武帝在太始四年(前93)三月,东巡,封禅泰山,司马迁跟着去。那末任安的信,当在太始四年写的,即公元前93年写的。任安犯罪下狱,在征和二年,即公元前91年。那末任安的信,写在他下狱前二年,不是在狱里写的。班固说益州刺史任安写信给司马迁,是对的。公元前91年,任安还在做益州刺史。他写信给司马迁,要他“推贤进士”。因司马迁那时尊宠任职。大概要司马迁推荐自己入朝做官。司马迁接信后,碰上要跟武帝东巡,去封禅泰山,没时间写回信。等他跟武帝东巡回来,任安被武帝调到京里来任护北军使者,用不到司马迁推荐了,所以信里说“相见日浅”。正因为任安已经调来京城,所以可以“相见”;但又因各人忙于各人的事,相见的机会不多,所以称“日浅”了,接下来就发生巫蛊之变,任安得罪下狱,所以司马迁才写这封信给他。包世臣认为任安的信是在狱里写的是猜错了,认为任安的信是向司马迁求救,也猜错了。认为任安不是要司马迁“推贤进士”,也错了。又认为司马迁为《史记》活着,为了写《史记》不能救任安,也不确。司马迁在这封信里说明他著作《史记》:“为十表,本纪十二,书八章,世家三十,列传七十,凡百三十篇。”又说“仆诚以(已)著此书”,那他写这封信时,《史记》的著作似已完成,说他为著《史记》而不能救任安,似也不确。
那末写这封信的用意究竟是什么呢?信里既回答了任安来信中提到的要他“推贤进士”的问题,还谈到“舒愤懑以晓左右”,主要的用意似乎在“舒愤懑”。按《通鉴·汉纪》太始二年,七月壬午发生巫蛊之变,太子杀江充,战败逃亡。壶关三老令狐茂上书,称江充“造饰奸诈”,“太子进不得见上,退则困于乱臣,独冤结而无告”,“起而杀充,恐惧逋逃,子盗父兵,以救难自免耳”。武帝感悟。是江充陷害太子的事,在这年七月里已经清楚。司马迁这封信,说“涉旬月,迫季冬”,当写在十月,这事已经明白了。那末太子不是反,是“子盗父兵,以救难自免”,任安不出兵攻太子没有错,任安接受太子节闭门自守也没有死罪。武帝判他死罪,是太残酷了。这正像他替李陵说话,武帝处以腐刑,也太残酷了。这是他所以要“舒愤懑以晓左右”。他在信里除了回答任安要他“推贤进士”外,所以要讲有关他的李陵之祸,主要是舒愤懑,在舒愤懑里也含有替任安的不平在内。从他的受腐刑而不死,连带讲到他为了著《史记》而活着。讲到《史记》已经完成,“虽万被戮,岂有悔哉!”不怕被杀,也是舒愤懑。最后提到“要之死日,然后是非乃定”。即他的受腐刑,任安的被处死,是非怎样,要到死后才定。意指汉武帝的残酷,表达他的愤懑。在这里指出包世臣的看法不对,就在于他只就这封信的本身猜测。要了解这封信的用意,还要了解当时的情况,即知人论世才行,才能理解这封信的用意,达到立体的懂。
《史记》书影
章学诚《文史通义·外篇一·和州志艺文书序例》:
史家所谓部次条别之法,备于班固,而实仿于司马迁。……其于六艺而后,周秦诸子,若孟荀三邹、老庄申韩、管晏、屈原、虞卿、吕不韦诸传,论次著述,约其归趣,详略其辞,颉颃其品;抑扬咏叹,义不拘墟。在人即为列传,在书即为叙录;古人命意标题,俗学何可绳尺限也?
这里提出史学家“部次条别之法”,单就其中对周秦诸子说,怎样把周秦诸子编为合传,加以标题,都有用意。要探讨作者的用意,这不同于探讨一篇文章的用意,是要再进一步,探讨一组文章的用意。这一组文章,即《史记》中对周秦诸子的列传。这里有“孟荀三邹”合为一传,“老庄申韩”合为一传,“管晏”“屈贾”“平原君虞卿”都是两人合为一传,吕不韦是一人的专传,为什么这样来编合传,或专传,作者的用意是什么,懂得了他的用意,才懂得他的“部次条别之法”。上面的引文,只提“屈原”,不提“屈贾”,只提“虞卿”,不提“平原君虞卿”,因为上面说明“周秦诸子”,贾谊是汉人,所以不列入;平原君是公子,不属于诸子,所以也不列入。
司马迁为什么把“孟荀三邹”合为一传?《孟子荀卿列传》里,主要把孟子荀卿合传,因为两人都是儒家。里面还讲了邹忌,是政治家,不是儒家;驺衍是阴阳家,驺奭颇采驺衍之术,也是阴阳家。这三人都不是儒家,为什么叙在《孟子荀卿列传》里?传里讲孟子,“述唐虞三代之德”,“述仲尼之意”,即讲道德仁义。讲荀卿“推儒墨道德之行事”,也是讲道德的。再看邹忌,讽齐王纳谏,采纳各方意见,符合儒家的要求。驺衍讲阴阳消息,“然要其归,必止乎仁义节俭”,他讲的怪迂的说法,归结到仁义节俭,也跟儒家学说相通。驺奭本于驺衍的说法,所以也列入。这样把孟荀三邹合为一传,再讲他们的学说,说明合传的理由。
孟子像
《史记·老庄申韩列传》,把道家的老子、庄子和法家的申不害、韩非合为一传,为什么?老子传里讲老子“无为自化,清静自正”。庄子传里讲庄子“其要归本于老子之言”。讲申不害,“申子之学本于黄老(黄帝、老子)而主刑名”。讲韩非,“喜刑名法术之学,而其归本于黄老”,又称老子“虚无因应,变化于无为”。庄子“亦归之自然”。申子“施之于名实”。“韩子引绳墨,切事情,明是非,其极惨礉(刻)少恩,皆原于道德(老子《道德经》)之意”。这里指出法家的惨刻少恩,都从道家老子来的,说明法家学说用道家的理论,所以可以合为一传。
《史记·管晏列传》,把管仲晏婴合为一传,传里称管仲“善因祸而为福,转败而为功”,“将顺其美,匡救其恶,故上下能相亲也”。又称晏婴“进恩尽忠,退恩补过”。指出他们在政治思想上有相通的地方,故合为一传。《史记·屈原贾生列传》,把战国时代的屈原和汉代的贾谊,即时代不同的人合为一传。传里称屈原:“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称贾谊欲为汉定法制,“天子(汉文帝)议以为贾生任公卿之位,绛、灌、东阳侯(周勃、灌婴、张相如)、冯敬之属尽害之”,“乃以贾生为长沙王太傅”,那也是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贬官在外。两人又都是著名的辞赋家,传里载了他们的辞赋,所以合为一传。
《史记·平原君虞卿列传》,把平原君赵胜和虞卿合为一传。传里称赵胜是赵国的公子,为赵相。传末称:“平原君贪冯亭邪说,使赵陷长平兵四十余万众,邯郸几亡。”按秦攻下韩国野王城,韩国的上党城被秦军隔断,不能和韩国联接。上党守冯亭不愿降秦,愿以上党地归赵。赵孝成王与平阳君、平原君计议,平阳君说:“不如勿受,受之祸大于所得。”平原君说:“无故得一郡,受之便。”赵受上党。秦攻上党,赵驻军长平以拒秦。秦军绝赵军粮道,赵军粮尽降秦,秦军阬杀赵军四十万于长平,进围赵京城邯郸。传又称虞卿,游说之士,说赵孝成王,为赵上卿。又称“虞卿料事揣情,为赵画策,何其工也”。平原君贪上党地,使赵军陷没四十万众,与虞卿善于为赵划策,构成对照,所以合在一传。又称虞卿著书,“凡八篇,以刺讥国家得失,世传之,曰《虞氏春秋》”。《史记·吕不韦列传》是专传,传称吕不韦,是大商人。秦公子子楚为质于赵,吕不韦结好子楚,以千金为子楚立声誉使子楚得立为太子。及子楚即位为庄襄王,以吕不韦为丞相。不韦招致食客三千人,“使其客人人著所闻,集论以为八览、六论、十二纪,二十余万言,以为备天地万物古今之事,号曰《吕氏春秋》”。
章学诚提出的史学家“部次条别之法”,光看他的文章,就列传说,是讲史学家按照人物的类别分立合传和专传。就其中的诸子说,“在人即为列传,在书即为叙录”。按照各家学说,分成合传或专传,在传里讲了各家学说的要点。就分立合传专传说,即“在人即为列传”,就叙述各家学说的要点说,即“在书即为叙录”。这是司马迁编列传的方法,即属于部次条别之法的一种。要懂得这种部次条别之法,光看章学诚的文章,还只有一个抽象的概念,还要根据他在文中举出有关周秦诸子的传记来看,即据他在文中列举的“孟荀三邹、老庄申韩”等传,找出《史记》的《孟子荀卿列传》《老庄申韩列传》来看,看司马迁为什么要把这些人合在一传,看他怎样叙述这些人的学说的要点。这样看了,对于“在人即为列传,在书即为叙录”,有个较具体的印象,对“部次条别之法”,开始有了认识。倘要再进一步,比方司马迁把“老庄申韩”合为一传,即认为法家的学说本于道家,光看《老庄申韩列传》还不够,还要去读《老子》《庄子》《申子》《韩非子》中有关的论说,研究法家的理论怎样本于道家,对此有了明确的认识,这才对于司马迁就周秦诸子的部次条别之法,有个立体的懂。这样,要对史家部次条别之法有个立体的懂,就要读很多有关的书,要在这方面有个融会贯通的理解,比理解一篇文章的用意更费研讨了。
这里接触到我们为什么要学古文的问题,我们要建设精神文明,要继承古代优秀的文化传统,像文天祥的为了保护民族的利益,反抗压迫的崇高精神,不正是值得我们继承吗?这些都记载在古文里。文天祥的反民族压迫的崇高精神是从“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来的,孔孟的这种崇高精神,不值得我们学习吗?这些也都记载在古文里。还有我们要学习我国的历史,要学习优秀的文学作品等等,都记载在古文里,这是我们要学习古文的理由。怎样学习古文,怎样立体的懂,还可引证古人的论述,这就接触到“因声求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