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新年(公元44年)那天如期举行了凯旋仪式。元老院经过投票,又献给我五项荣誉。首先,他们献给我一个槲叶环。这是一顶纯金的橡树叶花冠,本来是只奖励给军人的。如果有哪个士兵在战场上被缴了械,只能听凭敌人摆布,这时有位同伴来救了他,杀了敌人,保住阵地,这救人的士兵便能得到槲叶环。获得这项荣誉的人远比你们想象的要少,因为被救者必须出来做证,并且还要亲手将这顶花冠献给拯救他的人。要一位罗马士兵承认自己曾经落入敌方战士之手,多亏了同伴那过人的力量和勇气才捡回一条命,这实在太难了;他多半会抱怨说自己的脚当时滑了一下,他正要重新跳起来干掉自己的对手,这时一个野心勃勃的家伙却多管闲事地横插一杠,抢走了他的胜利果实。后来,这项荣誉也被授予军团或是军队的指挥官,他们凭着自己的英勇或是指挥有道拯救了麾下士兵的生命。我就是因此才得到了这个奖励,我打从心眼里觉得自己名副其实,因为我并没有听信参谋们的建议。花冠上面刻着这样一句话:献给拯救了同胞生命的人。你们一定还记得,当初我被拥立为皇帝的时候,皇宫的禁卫军逼着我戴上了一顶类似的花冠,那是卡里古拉用来取悦他自己的,以表彰他在日耳曼取得的胜利。当时我并没有资格戴上它,所以觉得很难为情(不过卡里古拉其实也没有这个资格),所以我非常高兴现在能名正言顺地戴上这样一顶花冠。第二项荣誉是一个海战冠。这种金冠上面装饰着船头的撞角,用来奖励海战中的英勇行为——像是第一个登上敌舰的水兵或是摧毁敌军舰队的海军将官。他们之所以将这顶金冠授予我,是因为我不顾自己的生命危险在恶劣天气里出航,只为了能尽快到达不列颠。后来,我将这两顶金冠都挂在了皇宫主要入口上方的尖顶上。
元老院给我的第三项荣誉是“不列塔尼库斯”这个世袭的头衔。我的幼子现在叫作德鲁苏斯·不列塔尼库斯了,或者就是不列塔尼库斯,我今后都会用这个名字来称呼他。第四项荣誉是竖立起两座凯旋门以纪念我的胜利,一座在布洛涅,因为这里是我远征的根据地;另一座在罗马,就在弗拉米尼大道上。这两座凯旋门都用大理石贴面,两侧以战利品做装饰,还用浅浮雕刻画了我是如何取得胜利的,顶上则放着青铜制的凯旋车。第五项荣誉是颁布法令将我举行凯旋仪式的日子定为一年一度的永久性节日。除了这五项荣誉之外,还有两项是为了恭维梅萨丽娜而奖励给她的,一是和护火贞女一同坐在剧院前排的权利,仅次于执政官、法官和外国使节们;另一个则是乘坐有盖皇家马车的权利。如今,元老院已经将我祖母莉薇娅在世时获得的所有荣誉都投票献给了梅萨丽娜,但我仍然反对将奥古斯塔的头衔授予她。
举行凯旋仪式那一天,太阳非常赏脸,在阴晴不定好几天以后露出了明媚的阳光。各个区的区长和其他官员都尽力让罗马这座可敬又气派的城市看起来能耳目一新、喜气洋洋。每一座神庙和房屋的正面都擦得干干净净,大街上扫得一尘不染,就跟元老院的地板似的;每一扇窗户都装饰着鲜花和颜色鲜艳的东西;每一家门外都放着一张桌子,上面堆满了吃的。神庙全都开放了,神殿和雕像装饰着花环,每一座祭坛上都点着香。民众也都穿上了最好的衣服。
我并没有进城,而是在禁卫军营里过的夜。天亮时,我命令即将参加凯旋仪式的部队全部集合,然后派发了赏金,这钱是把我们在伦敦、科尔切斯特以及别处缴获的战利品和俘虏卖掉以后得来的,每个人能得多少也都算好了。列兵每人能拿到三十个金币,级别越高,钱也就相应越多。至于那些没时间回来参加凯旋仪式的士兵,我已经按照同样的比例把赏钱送到不列颠去给他们了。与此同时,我还将奖品也授予了士兵们:颈链颁给那些在战场上表现突出的士兵,有一千人获奖;四百个额饰(黄金的奖牌做成了马前额上护身符的形状)颁给英勇的骑兵,或是颁给杀死敌方骑兵或战车手的步兵;四十个巨大的黄金臂镯用来奖励英勇异常者——我在颁发这些奖品时,还宣读了每一位获奖士兵的功绩;六个橄榄叶花冠授予那些虽然没有亲身上阵打仗但却对胜利做出贡献的人(大本营的司令官以及指挥舰队的海军将官都获得了这项荣誉);三个城墙冠授予率先越过围栏进入敌营的士兵;还有一个无头之矛——波西德斯的——这项荣誉和槲叶环一样是奖励人家拯救性命的,他当之无愧,而且十倍都不止。
元老院采纳了我的建议,投票将凯旋饰物授予了所有元老级的参战人员——也就是所有的军团司令和高级参谋。很遗憾奥鲁斯没法回来,维斯佩西安也回不来,但是其他人全都来了。侯斯迪乌斯·盖塔和他的兄弟——在不列颠指挥禁卫军那八个营的路西乌斯·盖塔——都受到了嘉奖,我想这还是罗马有史以来头一回有两兄弟在同一天穿上了凯旋的服饰。路西乌斯·盖塔成了新任的禁卫军司令,确切地说,他是和一个名叫克里斯皮努斯的人共同担任禁卫军的指挥官,后者是维特里乌斯在我出征期间临时任命的。因为从前的指挥官朱斯图斯死了。在布伦特伍德之战前夕,我收到了梅萨丽娜差人送来的急信,信上说朱斯图斯向各位禁卫军军官试探口风,问他们是否愿意支持他发起武装起义。我对梅萨丽娜深信不疑,也不敢冒任何的风险,便立即下令处决了他。过了很多年,我才知道事实真相:朱斯图斯得知了梅萨丽娜趁我出征期间在她所住的皇宫侧厅里干下的那些勾当,便问他手下的一位上校这事要如何是好——他是应该立刻写信给我呢还是等我回来再说。这位上校是梅萨丽娜的心腹之一,于是他建议朱斯图斯且等等看,免得这个坏消息让我在打仗时分心,然后他径直去见了梅萨丽娜。朱斯图斯的死因很快就在罗马城里人尽皆知,这是对大家的一个警告,人人都知道这个秘密却不能告诉我,结果到了最后就只有我一个人被蒙在鼓里——就连我在不列颠和帕提亚的敌人都知道了,简直难以置信!梅萨丽娜本来就不好,现在越发恶劣了。不过我并不打算在这里详述她的所作所为,因为我直到此时还对这事一无所知。我从法兰西回来时,她到热那亚来接我,她那热烈的欢迎让我觉得非常幸福。才过了半年光景,年幼的不列塔尼库斯和他的小妹妹已经长得我都认不出了,这两个孩子真是漂亮极了。
你一定明白这一天对我有多重要。在我眼里,这世上再没有什么比罗马凯旋仪式更加荣耀了。这跟那些蛮族君主们征服敌对的国王时庆祝的胜利可不一样:这是一个自由的民族授予他们自身当中一员的荣誉,以嘉奖他为本民族做出的伟大贡献。我知道自己当之无愧,我的家人从前总是认为我是个无用之人,一出生就背负着天神的愤怒,愚蠢懦弱,给我家显赫的祖先们丢尽了脸,如今我终于驳倒了他们的这些恶评。那天晚上我睡在禁卫军营里,梦见我哥哥日耳曼尼库斯走上前来拥抱我,用他那严肃的声音说道:“亲爱的弟弟,你做得非常好,我得承认你比我想象中做得还要好。你让罗马军队找回了往昔的荣耀。”次日一早我醒来时便决定废除奥古斯都当初颁布的一条法令,不再将凯旋的荣耀仅限于皇帝本人和皇子或是皇孙。如果奥鲁斯继续在不列颠作战,完成了我交给他的任务——永久征服不列颠岛的整个南部地区,我就会说服元老院为他举行他自己的凯旋仪式。我认为,如果法律规定只有一个人可以获得凯旋的嘉奖,那么对于这种荣誉来说,这并不是锦上添花,反而是美中不足。奥古斯都颁布这条法令意在阻止将军们为了取得胜利而煽动边境的各个部落发起战争;但是我认为,凯旋仪式本来是人人都可以享有,如今却成了恺撒们的家族仪式,除此之外肯定还有别的法子可以对将军们的行为进行限制。
颁奖典礼结束以后,我接见了三拨来客:第一拨是所有的行省总督,是我向元老院请求让他们暂时来到罗马参加凯旋仪式的;第二拨是盟国的君主们派来的使节,最后是所有被流放在外的人。我请求元老院准许他们从流放地回到罗马,但是只能待到凯旋庆典结束的时候为止。接见最后一拨人让我心里很不好受,他们当中许多人看起来非常虚弱,一副病态,全都可怜兮兮地恳求我修改对他们的判决。我叫他们不要绝望,我会亲自复查每一个案件,如果我认为取消或是减轻他们的判决不会有损公众利益,我就会代表他们向元老院提出请求。后来我正是这么做的,有许多人我无法建议召回,但是他们至少得到准许改变了流放的地点——全都是换到了更好的地方。我主动提出给塞内加换个地方,他却拒绝了,答复说他既然承受了恺撒的不悦,就不能再指望自己会时来运转了;严寒终年困锁着野蛮芬兰人的土地(旅行者的传说中就是这么说的),酷暑常年炙烤着阿特拉斯另一边的沙漠(恺撒的胜利之师曾经逆天行道深入其中,让已知世界的版图更加辽阔),不列颠河口热病多发、沼泽泥泞,如今它们都已被恺撒那杰出的军事才能所征服,还有这个遥远的著名岛屿上那肥沃的平原与峡谷,不止如此,就连科西嘉这传播疾病的气候也屈服了。而不幸的塞内加——这篇纪念文章的作者——却已在此煎熬了两个寒暑——抑或是两百个寒暑?这严寒,这酷暑,这湿气,还有科西嘉的湿气、酷暑与严寒三者的合而为一,都是这斯多葛派的流放者视而不见的苦难,他一心只想耐心扛起耻辱的千斤重担,让自己配得上恺撒的宽恕,如果这至高无上、毫无指望的恩赐能够降临于他的话。我很乐意将他送回老家西班牙,他的朋友——我的文书波里比乌斯——也是这么替他求情的,但是如果他自己坚持待在科西嘉,那他就只能待在科西嘉了。那尔齐苏斯从欧斯提亚港口的官员那里听说,这位勇敢的斯多葛这次来罗马在行李中带了不少纪念品回去,其中有镶嵌着宝石的纯金水杯、羽绒枕头、印度香料、昂贵的药膏、阿非利加香松木做的桌子和沙发——上面还镶嵌了象牙、就连提贝里乌斯都会喜欢的那种画作、大量上好的法勒纳斯白葡萄酒,还有(这个跟其他那些不是一个种类的)一整套我出版过的作品。
十点钟我们就动身了。队伍从东北面的凯旋门进入罗马,沿着神圣之路前进。队伍的顺序是这样的。首先是步行的元老们,穿着他们最好的长袍,法官们走在最前面。其次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号手,他们受过训练,齐声吹奏着凯旋进行曲。人们听到号声,就会看见一队精心装饰的骡车紧随其后,车上放着战利品,由王室禁卫营里身着皇家制服的日耳曼人护送着。战利品都是些堆成山的金币、银币、武器、盔甲、马具、珠宝、黄金摆设、锡锭、铅锭、精美的酒具、装饰漂亮的青铜水桶和科尔切斯特的辛白林王宫里的其他家具,以及大量精致的珐琅制品——都是典型的不列颠北部风格,还有雕龙画凤的木制图腾柱、用黑玉、琥珀和珍珠制成的项链、羽毛头饰、绣花的德鲁伊教袍、精雕细刻的小船浆以及数不清的其他东西,要么漂亮,要么昂贵,要么新奇。在这些骡车的后面是十二辆俘获来的不列颠战车——我们把最好的都挑了出来——由很般配的小矮马拉着。每一辆战车上都有一块告示牌,钉在车夫头顶上方的杆子上,十二块牌子上分别写着十二个被征服的不列颠部落的名字。接下来是马车,车上放着我们所攻占的城镇和要塞的模型,是用涂上颜色的木头或是黏土制成的,还有一组组栩栩如生的塑像,代表着屈服于我军的各位河神,每一组塑像后面都有一块巨大的帆布画,上面画着战斗的情景。这一系列的最后一个模型是那座石头的太阳神庙,非常有名,我曾经说起过的。
走在这些马车后面的是一群吹笛手,他们吹奏着轻柔的音乐,身后跟着白色的公牛,由朱庇特的祭司们负责照看。这些公牛愤怒地吼叫着,惹出了不少麻烦。它们的牛角上都镀了金,细细的红带披挂了一身,还戴了花环,这就表示它们是要作为祭品献给神灵的。祭司们手里拿着战斧与匕首,朱庇特的助祭们紧随其后,端着黄金的盘子与其他圣器。他们身后有一件非常有趣的展品——一只活的海象,这种动物既像海豹又像公牛,长着巨大的长牙,它是在海滩上睡觉时被我们大本营的守军捉住的。海象后面跟着不列颠的野牛和野鹿、一只搁浅鲸鱼的骨架,还有一个侧面透明的水箱,里面装满了海狸。接着是被俘首领们的武器和徽章,再来是首领们自己以及他们那些被俘获的家人,跟在后面的是级别较低、戴着脚镣的俘虏。遗憾的是卡拉克塔库斯并不在这个行列中,不过卡提根和妻子、托葛杜努斯的妻儿、卡拉克塔库斯的一个幼子以及三十位重要首领都在其中。
他们后面走来了一群公共奴隶,两人一排地往前行进,手中拿着软垫,上面摆放着纯金的王冠,这些都是与我结盟的君主和国家赠送的,以表达他们的感激与尊敬。接下来是二十四名身着紫衣的自耕农,每人都拿了一把斧子,斧子和一捆杆子系在一起,上面还戴了桂冠。再来是一辆四匹马拉的战车,这是元老院下令建造的,由银子和乌木制成,外形古色古香,侧面装饰的浮雕图案描述了两场战役以及海上风暴的场景,这辆车和我当初在金匠街以太过奢侈为由毁掉的那辆车倒是不无相似之处。四匹白马拉着车,车里坐着这段历史的创造者——不是“克劳-克劳-克劳狄乌斯”,也不是“傻瓜克劳狄乌斯”、“那个克劳狄乌斯”、“结巴克劳狄乌斯”、“可怜的克劳狄乌斯叔叔”,而是得胜凯旋的提贝里乌斯·克劳狄乌斯·德鲁苏斯·尼禄·恺撒·奥古斯都·日耳曼尼库斯·不列塔尼库斯、皇帝、国父、最高祭司、连任第四年的护民官、三届执政官、槲叶环和海战冠的获得者、获得过三次凯旋饰物以及数不胜数的其他次要荣誉,既有文职方面的,也有军事方面的。这位要人得意扬扬、兴高采烈,身穿金线绣制的长袍,外面罩着一件花里胡哨的短袖外衣,微微颤抖的右手握着一根月桂树枝,左手拿一根象牙权杖,杖头上有一只金鸟。特尔斐桂冠遮住了他的眉毛,古代的风俗重又时兴起来,他的脸、胳膊、脖子和双腿(他身上能看见的部分)全都涂成了鲜红色。胜利者的战车里还坐了不少人:他的幼子不列塔尼库斯一边大喊大叫一边拍着双手;他的朋友维特里乌斯头戴一顶橄榄叶冠——得胜的皇帝不在罗马期间,就由他来统治国家;他尚在襁褓中的女儿屋大维娅由小希拉努斯抱在怀里,他已经被选中成为她未来的夫婿;他身旁是小庞培,他娶了得胜者的女儿安东尼娅,桂冠公文也是他送到元老院的,不列塔尼库斯就坐在他的膝上。元老院允许希拉努斯和小庞培也穿上凯旋的服饰,小庞培的父亲克拉苏·弗鲁吉骑着马走在战车旁边,如今他已经戴过两次凯旋饰物了,头一回是在加尔巴打败卡蒂人之后。我们可千万不能忘了,还有一位公共奴隶也站在战车里,他端着一顶镶嵌了宝石的埃特鲁里亚金冠放在得胜者头顶上方,这是罗马人民赠送的礼物。他的职责就是时不时在胜利者的耳边低声说出那句古老的套话:“回头看一看吧,记住你只是个凡夫俗子。”这是在警告得胜的人,要是他表现得太过神圣,神灵就会嫉妒他,并且一定会来打压他的。为了将旁观者那邪恶的眼光转移到别处,战车的挡泥板上系着一个阳物咒符、一个小铃铛和一根鞭子。
这之后是得胜者的夫人梅萨丽娜,乘着她自己的皇家马车。接下来的人都是步行的了:获得凯旋饰物的司令官们、获得橄榄叶冠的人们、获得英勇表彰的校官、尉官、士官和士兵。他们后面是大象和骆驼,骆驼被两个一组地套在轭上拉着车,车上摆着卡里古拉发明的六台能打雷闪电的机器,这些东西让波西德斯给派上了好用场。再来是踩着高跷的苍鹭国王,他的脖子上绕着一个黄金手镯。我听说,在我后面的人当中,就数苍鹭国王得到的欢呼声最多。他的身后是拿着无头之矛的波西德斯,还有那个西班牙眼科医生,他已经获得嘉奖成为罗马公民,所以穿着一件长袍。接着走来的是罗马骑兵和步兵,按照行军的顺序,他们的兵器上全都装饰着桂冠。年轻一些的士兵大喊着“胜利啦!”,唱着胜利的圣歌,而老兵们则用上了今天他们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权力,尽情地拿这位胜利者开涮,说的话既尖酸又下流。第二十军团的老兵们还特意为这次凯旋仪式做了一首好听的歌谣:
克劳狄乌斯读起书来名气大,
克劳狄乌斯流血可没有墨水多,
他跟布立吞人来把仗打,
战斗中他从来不曾往后缩,
可他选的兵器却是,
绳子、高跷和臭骆驼。
哦,哦,哦!
绳子、高跷和臭骆驼
打得不列颠军队直发抖。
他们害怕地大喊着落了跑,
死人听见也会把眼瞅,
那喊声大得就好像,
克劳狄乌斯胃痛的时候在叫吼。
哦,哦,哦!
有人告诉我,这些歌谣唱到最后的时候,有几首是关于梅萨丽娜的下流歌曲,不过我在车里没有听到;实际上,就算他们是在我前面的随从旁边唱歌,我也听不到,人群的喧闹声太吵了。步兵的后面是辅军的小分队,由巴利阿里人和努比亚人打头阵。
游行队伍本身就是这些了,不过后面却跟着一帮又笑又叫的乌合之众,他们这是在给巴巴举行一场凯旋仪式的模仿秀,巴巴原本是亚历山大的一个小丑,如今到罗马来碰运气了。他坐在一辆公共粪车里,车轭上套着的是一只山羊、一只绵羊、一头猪和一只狐狸。他身上也用不列颠菘蓝涂成了蓝色,穿着一件奇装异服,算是对凯旋饰物的模仿。他的斗篷是一条百衲被,外袍则是一个旧布袋,用五颜六色的脏彩带镶了边。他拿着一棵白菜杆子当权杖,杖头上用绳子拴了一只死蝙蝠;他的桂冠则是用蓟花做的。我们罗马最著名的本地小丑奥古里努斯最近已经同意和巴巴共同来统治流浪汉社团。大家都认为巴巴是最像我的,所以他俩在罗马城里的后街上常年上演好戏时,巴巴总是扮演恺撒。奥古里努斯则根据当时的情况扮演维特里乌斯,或是当年的执政官,或是禁卫军上校,或是我的一个大臣。他很有天分,模仿起别人来惟妙惟肖。今天这个场合他扮演的是将皇冠端在巴巴头上的奴隶(这皇冠其实是一个倒扣过来的夜壶,巴巴的脑袋时不时就被夜壶罩住看不见了),还一直用一根鸡毛来挠他的痒痒。巴巴那件布袋袍子的后头撕破了,露出他那涂成蓝色的屁股来,上面用粗粗的红线画出一张龇牙咧嘴的笑脸。巴巴的双手发疯似的抖个不停,他还学着我神经抽搐的样子把头扭来扭去,翻着白眼,每当奥古里努斯骚扰他的时候,他就拿蓟花桂冠或是死蝙蝠来反击。在他后面还有一辆粪车,破旧的车篷底下斜倚着一个黑人女子,她块头很大,光着身子,鼻子上还戴了一只铜环,正在给一只粉粉的小猪喂奶。这场凯旋仪式跟我的可不相上下,他们也有战利品,都堆在衣衫褴褛的小贩们推的手推车上——厨房里的垃圾、破碎的床架、肮脏的床垫、生锈的铁器、裂开的锅子以及各种破破烂烂的旧家具;他们的战俘尽是些矮子、胖子、瘦子、白化病人、瘸子、瞎子、脑积水病人、得了可怕疾病的人或是因为丑得惊天动地而特意挑选来的人。这个队伍的其余部分就说不得了,我听说那些描绘巴巴得胜的模型和图画有趣极了,罗马还从来没有过这么有趣的东西,不过也很下流。
我们到达卡皮托利尼山以后,我下车来按照惯例履行仪式,这可让我吃了很多苦头:我得毕恭毕敬地跪着爬上朱庇特神庙的阶梯,小庞培和希拉努斯分别在两边扶着我。根据风俗,这时要将被俘的敌军首领带到神庙隔壁的监狱里处死。这是从古代遗留至今的仪式,用人来献祭以感激神灵让我们取得了胜利。不过我却基于国家政策免了他们一死,我打算让这些首领都好好地活在罗马,好向不列颠那些仍在负隅顽抗的首领显示我们的宽厚仁慈。布立吞人自己就用战俘来献祭,而我们是意图要教化这座岛屿的,如果也用这种原始野蛮的行为来庆祝胜利,那就太可笑了。我会批准从公款中向这些首领以及他们的家人支付少量年金,并且鼓励他们归顺罗马,这样一来,以后成立不列颠辅军时,他们就可以担任军团的司令官,和我们自己的军队友好合作。
虽然我没有将首领们当作祭品献给朱庇特,不过至少献上了白色的公牛,还将一些战利品(辛白林宫殿黄金装饰品中的精选品)送给了这位大神,又从我额上取下桂冠放在神像的膝上。然后,我和凯旋车里的随从们以及梅萨丽娜参加了由朱庇特的祭司团举行的公开宴会,部队则就地解散,到罗马城里去接受招待,要是哪家没能享受到得胜英雄大驾光临的荣耀,那这家可就实在不走运了。头天晚上我听到小道消息说,第二十军团计划来一次纵酒狂欢,就像当年他们参加卡里古拉举行的凯旋仪式时一样:他们打算在金匠街发动袭击,要是发现店铺的门闩上了,他们就会放火或是用破城槌来破门而入。我起初是想派一个警卫团来保卫金匠街,但这只会导致更多的流血冲突,于是我想到了一个更好的主意——免费向所有的部队供应美酒,把他们的扁酒瓶都给装满,让大家用这酒来祝我健康。直到游行开始前,所有的扁酒瓶才装满,我下令说,要等喇叭吹响信号表明献祭按时完成以后,大家才可以喝酒。这些确实是好酒,不过我在给二十军团的酒里掺了很多罂粟籽。于是他们喝了酒祝我健康,然后便昏睡过去,等他们醒来的时候,凯旋仪式已经结束了;我遗憾的是,其中有一个人再也没有醒来。不过至少这一天还是挺太平的,没有发生严重的骚乱。
到了晚上,长长的火炬队伍和一队一队的吹笛手们在前面引路,领着我回到了皇宫,人山人海的民众跟在我身后,欢呼着,歌唱着。我累得筋疲力尽,洗掉身上的红颜料以后就上床睡觉了,但是庆祝活动持续了一整夜,我根本睡不着。午夜时分,我从床上起来,只带着那尔齐苏斯和巴拉斯来到外面的街上。我穿了一袭简单的白色长袍,装扮成平民百姓的模样,想听听人们究竟是怎么评说我的。我们混进人群当中,人们三三两两地坐在卡斯托尔和波吕克斯神庙的台阶上,边休息边聊天,我们就在这里找了个地方坐下。无论是谁跟谁说话,都一点儿也不客套。在被提贝里乌斯和卡里古拉压制了这么久以后,罗马终于又恢复了言论自由,这让我非常高兴,尽管我所听到的有些事情叫我很不愉快。大家普遍认为,这次的凯旋仪式很圆满,不过如果我不仅发钱给士兵,也发钱给百姓,并且增加粮食的配给量,那就更加圆满了。(这年冬天粮食又紧张了,但并不是我的过错。)我迫不及待地想听听坐在我们附近的一位第十四军团上尉会怎么说,他在战争中负了伤,和他的兄弟显然已经十六年没有见面了。尽管他兄弟一直在敦促他谈谈这次打仗的事,他起初却不肯说,谈起不列颠时只是把这里当作一个军事驻地;他觉得自己很幸运,捞到不少外快,也算是有指望了,希望不久后能够以骑士的身份退休。过去十年来,他把免除勤务的机会卖给自己连队里的人,因而赚了一大笔钱,而且“在莱茵河那个地方也没机会花多少钱,跟在罗马可不一样”。可是最后他说:“说实在的,我们第十四军团的军官们都觉得布伦特伍德这场仗没啥了不起。皇帝让我们赢得太轻松了,他是个了不起的聪明人,是个战略家,这些全都是从书里学来的。绊马索就是一个典型的计谋。还有那只大鸟,拍着翅膀发着怪声。他还让骆驼在一翼打头阵,用它们的臭味吓跑了敌人的小矮马。他是个一流的军事家。但我们觉得会用计跟会当兵可不是一回事。奥鲁斯·普劳提乌斯这老家伙本来打算径直向中间的围栏发起进攻,管他三七二十一呢。老奥鲁斯才算个军人。要是由他做主的话,他准能让咱们血战一场。我们第十四军团的军官喜欢痛痛快快地打硬仗,不喜欢耍聪明用计谋。咱们就是为了这个而生的,要是我方在血战中损失惨重的话,嗨,那当兵的可就走运了,这意味着活下来的人都能升官。可是这一次,第十四军团一个升官的都没有。就死了几个下士,仅此而已。没错,他让这场仗打得太容易了。大多数人自然都不像我这么走运,我这个排是冲在前面的,我带着大家冲进战车队,杀了不少不列颠人,所以才获得了这条链子作为奖励,我是该知足了。但是如果站在整个军团的角度来说,这场仗可比不上皇帝驾临之前我们打的那两场;梅德韦那一仗打得可真棒,大家伙儿都会这么说的。”
一位老妇人高声说道:“好啊,上尉,你是个勇士,我相信大家全都对你感激涕零,也很为你自豪,不过我的两个儿子都在第二军团当差,虽然我很失望他们没法请假回家来参加今天的凯旋仪式,但是只要他们还活着,我就谢天谢地了。要是你的奥鲁斯将军自己做主的话,没准我儿子这会儿就躺在布伦特伍德山上喂乌鸦了。”
一位法兰西老人赞同地说道:“上尉,依我看,我本不应该去管这场仗是怎么打赢的,只要赢得漂亮就行。但是今天晚上,我听到还有两个像你一样的军官也在谈论这场战争。他们当中有一个人说道:‘没错,耍聪明用计谋,只是聪明过头了,他一定是处心积虑地想了一整夜。’我却对他们说,皇帝是不是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打了。那好,皇帝万岁。”
可这位上尉说道:“他一定是处心积虑地想了一整夜。这是他们说的,对吗?说得可真是太恰当了。这是一次战略的胜利,但却带着处心积虑的痕迹。皇帝太聪明了,所以当不了一个好军人。要我说,我得感谢神灵让我这辈子连一本书都没读过。”
回家的路上,我不好意思地对那尔齐苏斯说道:“你不同意那位上尉的看法,对吧,那尔齐苏斯?”
“不同意,恺撒,”那尔齐苏斯说道,“难道您同意吗?不过我觉得他这话说得倒还像是一个勇敢诚实的人,而且他只不过是个上尉,也许您应该感到高兴才对。您总不希望军队里的上尉们都知道太多思考太多吧。况且他也说这场胜仗全都是您的功劳,不是吗?”
可我还是嘀嘀咕咕地抱怨道:“我要么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要么就是聪明过头了。”
凯旋仪式持续了三天。第二天,我们在赛车场和竞技场里同时举行了表演。首先是战车比赛,总共有十辆车参赛;接着是体育比赛;然后是不列颠战俘与熊进行搏击;最后是小亚细亚的男孩子们表演民族剑舞。竞技场里上演的则是科尔切斯特是如何遭到强攻并被洗劫一空的,投降的敌军首领全都再度披挂起来,这一仗由三百名卡图维劳尼人对阵三百名新特洛伊人,既有战车也有步兵。卡图维劳尼人打赢了。第三天早晨举行了赛马,并且让用腰刀的卡图维劳尼人和一群使长矛的努米底亚人打了一仗,这些努米底亚人是去年被盖塔俘获的。卡图维劳尼人轻而易举地取得了胜利。最后的演出在剧场里举行——戏剧、幕间表演和杂技舞蹈。这一天麦尼斯特可真是风光无限,观众请他跳了三次凯旋之舞,这是他在《俄瑞斯忒斯和皮拉德斯》中扮演皮拉德斯的时候跳的。不过观众们第四次呼唤他的时候,他却拒绝了。他将脑袋从幕布后面探出来,顽皮地说道:“大人们,我不能来了,俄瑞斯忒斯和我已经上床睡觉了。”
后来,梅萨丽娜对我说道:“最最亲爱的夫君,我希望你能和麦尼斯特十分严肃地谈一谈。尽管他的确是个了不起的演员,可对于他的职业和出身来说,他太过我行我素了。你不在的时候,他有两三回对我非常无礼。我请他让自己的班子排练我最喜欢的一出芭蕾舞剧以庆祝节日——你知道,所有的比赛和演出现在都由我来监督指导了,因为维特里乌斯觉得这让他不堪重负,接着我发现负责比赛和演出事务的文书哈珀克拉斯行事不端,我们只得处死了他,我又选了菲洛纳克图斯来接替这个职务,可他上手太慢——好吧,总之,我真的是举步维艰,可麦尼斯特不仅没有给我减轻负担,反而还固执得要死。哦,不,他说,他没法演出《尤利西斯与女妖锡西》,因为他找不到人来和他的尤利西斯配对演女妖锡西;于是我建议他演出《弥诺陶洛斯》,可他却说很不喜欢演忒修斯这个角色,再者说了,如果他演的角色没有迈诺斯国王这么有分量的话,就会有失他的身份。他一直都这样推三阻四的。我看他就是闹不明白,我其实是代表你的,我叫他做什么,他就必须做什么;但是我并没有惩罚他,因为我想你可能不希望这样,所以才一直等到了现在。”
我派人叫来了麦尼斯特。“听着,小希腊人,”我说道,“这是我的妻子——瓦列利娅·梅萨丽娜夫人。我很尊重她,罗马元老院也很尊重她,还给了她很多无上的荣耀。我离开罗马期间,她接替我履行一部分职责,我对她的表现非常满意。现如今她抱怨说你既不肯合作也很不礼貌。你给我搞清楚:如果梅萨丽娜夫人叫你做事,你就必须服从,不管这种服从有多么伤害你这个高手的虚荣心。你听着,小希腊人,任何事都得服从,不许争辩。任何事,所有事。”
“我服从,恺撒,”麦尼斯特答道,同时伏到了地上,顺从得有些夸张,“请您原谅我的愚蠢。从前我不知道自己事事都要听从梅萨丽娜夫人,以为只是有些事听她的就行了。”
“那现在你知道了。”
我的凯旋仪式就这样结束了。军队回到不列颠去执勤,我换回文职的衣装,继续在罗马工作。我年轻时从来不曾服过任何兵役,到了五十三岁才第一次打仗,大胜了敌军,从此后再也没有上过战场。这事未必后无来者,但肯定是前无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