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天夜里,筠姑睡得沉酣,陡被厮杀呼号之声惊醒,灯已吹灭,摸了摸榻外边,已无佩玉踪影,只听得舱外船板噔噔地响成了一片,像有无数的人在船上来回跳跃,震得船身都摇晃荡漾起来。接着就听得喊叫声,和呼痛惨号,兵刃交触等声音,交响并作,愈来愈厉,不时还夹杂着重物倒地,和落水的响声。情知来了无数的贼人,在和佩玉厮杀狠斗,吓得筠姑浑身战栗个不住,急忙强自挣扎,爬将起来,披上衣服,摸着黑,连跌带滚,跑到了外间董翁舱去。这时董翁董媪栓儿,也都早被杀声惊醒,听得外面这般凶狠死拼,替佩玉想,恐怕她独身无助,战不过众贼,又怕贼人打进舱来,自己一家人性命,全是死数。筠姑这一进来,可怜一家四口人,吓得拥抱成了一团。各人的心,都快跳到口里来了,连气也不敢出。不知熬了多少时候,外面的动静逐渐低微,呻吟呼痛的声音,也沉寂了下去。又听得有重物抛入湖里的声音,连连不止。随着听得有两个人在问答说话,仿佛听出内中有一个人,口音像是佩玉。董翁猜想着必是佩玉已获胜利,心里刚刚略为放宽。正当此际,猛听得有人叫喊敲门,这一下子,四个人又吓得抖成了一团,倒是筠姑年幼耳尖,听出口音是佩玉叫门,遂低声说道:“爹娘快不要害怕,是姐姐在外面叫门呢!待我去开吧。”说毕便由床跳起,爬在门缝往外一瞧,看清正是佩玉站在门外,不由大喜,慌忙拔下门闩,把门开了。
吕佩玉走进船舱,一眼看到弃官退林的董太仆董延瓒,一家四个人的面色,全都焦黄如蜡,嘴唇发白,没有丝毫血色。知道他们吃惊不小,便大声问道:“老伯!伯母!受惊了吧?”董翁董媪这大的年岁,受惊过度,神志已昏,急切间竟说不出话来,待了好半晌,方才渐渐安定。这时佩玉,却早和筠姑一五一十地把夜间杀贼的情状,详细述说了一遍。又说如不亏了文廷玉相助,杀尽贼人,不但大家性命不保,便是自己以孤掌来抗群贼,也定遭毒手无疑。董翁夫妇听了,感激得流泪不止。董媪嘴里只有念佛。佩玉便将文廷玉请进舱来,董翁夫妇,哪还说得出什么感恩戴德的话来,竟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向佩玉廷玉叩头,叩得如同捣蒜一般。筠姑栓儿也跟着跪在董翁身后,乱磕不已。吕佩玉文廷玉二人吃一惊,急忙顶礼相还,连声说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这不是折杀我们了吗?”两人还过了礼,立起身来,一人一个,将董翁夫妇搀扶了起来,搀扶着按在床边坐下,当时佩玉慌忙说道:“我们不要说旁的闲话了,现在外面还放着两个活口,少时船户们都起来了,看见有好多的不便,不如把他们弄进来,审问出缘由口供,好作处置!”佩玉话未说毕,文廷玉早已走出舱去,将两个贼人夹进舱里,放在地下。这时凶僧和陆老二两人,都被廷玉点了哑穴道,圆睁着大眼,不能出声动转。那凶僧砍掉了一只右臂,满身血迹模糊,面色灰绿,瞪着一双大如鸡卵的怪眼,盯着廷玉,满口獠牙,吱吱咬得山响,那种狰狞凶厉的样子,兀如恶鬼。
粉面阎王文廷玉知道凶僧怨毒刺骨,恨不得生嚼了自己,再看那姓陆的贼人,却是眼含泪珠,望着廷玉,嘴皮乱动,只苦于不能出声说话,神情十分急苦,满脸乞哀之色。遂向董翁说道:“老先生,可以审问审问这两个贼人,前次在鲇鱼口行刺,这回聚众来此抢劫,都是受了什么人的主使!他要是不肯实说,我自有好法子收拾他。”说毕,一俯身,伸出中指,向二贼的肋下点了两下,开了哑穴,只点麻穴,手足虽然不能动转,却已能够出声说话。董翁让廷玉在上首椅子上坐下道:“文相公且请坐下歇息歇息,待老朽来慢慢地问他们。”说到这回身指着地下的凶僧,正色说道:“和尚,我和你素不相识,远日无冤,近日无仇,你又是个世外之人,为什么不务清修。前者在鲇鱼口,半夜里来行刺,被吕小姐把你赶走,还受了一箭之伤,居然不知道改悔。这回又领着一伙贼人,二次前来劫船,究竟你是受了什么人的教唆主使?快快地据实供了出来。我念你是个出家人,三宝弟子,必然替你恳求,求文相公饶恕了你,决不伤害你的性命。”
那凶僧不待董翁说毕,两只怪眼一番,凶光四射,咬牙大声骂道:“老狗才,趁早闭着你的鸟嘴,少说废话。姓文的你这狠贼,佛爷不幸,被你擒住,你要晓事的,赶快来个爽利,把佛爷杀了,倒落个好小子。要像这老狗才,用花言巧语地哄骗佛爷,今生休想。佛爷今生不能吃你的肉,死了做鬼,也要捉你的魂!”说毕,接着又破口祖宗八代的乱骂,污秽不堪入耳。筠姑和乃母董媪,几曾见过这等凶厉之状,早吓得带着栓儿躲进里舱去了。
粉面阎王文廷玉,知道凶僧伤重,痛苦难禁,有意地辱骂,好激得自己怒发性起,一把宝剑把他杀死,免得挨延时候,多受活罪。便呵呵冷笑道:“你打算骂得我急了,就可以快快地把你杀了,少受罪吗?我却偏不中你的道儿,趁早把实话供出,就是你的便宜,不然时管教你求死不得。”这时那个姓陆的贼人,却哀声哭求道:“文大爷!我可没敢骂你老人家呀,请你老人家看在我的哥哥的面子上,饶恕了我这条狗命吧。”跟着又向凶僧说道:“文大爷既叫你说实话,你就快快说了吧。这位老人家,不是允许替你恳求文大爷,饶恕了你的性命吗!”那凶僧怒喝道:“陆老二,你这脓包,真是贪生怕死的鼠辈,江湖上人的眼,都叫你现尽了。”凶僧损骂过了同伙,又接声大骂道:“姓文的王八蛋,你以为佛爷不死,熬不住痛苦,就得向你说实话吗?你那是瞎了心做你娘的梦呢!你不杀我,只要有这口气在,便胡骂你不休。”
廷玉双眉一皱,哈哈大笑道:“这点痛苦,我知道你受得了,熬得住,来呀!我叫你尝尝我的!”说着倏地起立,走到凶僧身旁,伸出两只手指,立时双臂一错,右手向下穿出,微一俯身,骈中食两指,向凶僧后背关元穴上,轻轻地只是一点。这是武林中绝技,为南华派内功最厉害的手法,名为削骨镕筋大擒拿法。非得气功练到了,炉火纯青之候,不能有这造诣。只要手一点中关元穴,那一股内功百练出来的劲气,顺着穴道,穿行周身,三百六十六个骨节,及所有血管,无处不到,直如滚油浇身,利镞穿骨。那一种痛苦,真非笔墨所可形容出来,外面虽是无形,瞧不出丝毫伤痕来,却比凌迟碎剐,还要难受万分。任他怎样精壮强硕,善于熬刑的强盗,也不能忍受,端的恶毒残酷,无可比伦。这擒拿手法,和其他点穴之法,更是迥不相同。那点穴法,即使点的是死穴,当时尚能有方法解救,这南华派之削骨镕筋点穴手,却不然了,只要一被点上,三天之内,浑身筋骨,渐渐全坏,软瘫如泥。
文廷玉虽然是嫉恶如仇,杀贼如草,却都是一剑挥之,立即了却。从来不肯像一般人,捉住贼人,故意不先杀死,加以种种苦毒的非刑,凌虐拷打,使他不死不活,多受痛苦。他常对人言,我辈侠士剑客,诛杀恶人,为的是不叫他活在世间上再为好人之害,那么痛快地给他一剑,绝了他的性命就是了,如若毒刑酷法,收拾到求死不得,以为解恨快心,那便失去了侠义的身份了。廷玉的见解是如此,这次实是那凶僧把廷玉辱骂得气恼到了极处,遂用这从来没肯使用过的,削骨镕筋的大擒拿法,来收拾他。当时廷玉运用真气,照着凶僧背后关元穴,只轻轻点去,这般施为,不特董翁是个文人,见了不解何意,便连佩玉内功这般深纯的人,也不明白他这手,是怎么回事。因为武当南华两派的内功,本是不同,在武当派点穴的手法之中,并没有这一着,佩玉如何能够了解呢。正是在奇怪,怔怔地站在一旁,观看究竟,猛听得那凶僧狂嘶了一声,同时那张青森森的丑脸,霎时变得比纸还白,双目上插,两腿一伸,身体在地上打了一个挺,便即昏死了过去。
文廷玉微微一笑道:“我以为这贼和尚有多凶哩,原来也是不济事的,且缓他一缓。”说着又骈两指,向凶僧后腰间点了一下,把真气运了回来。待了半晌,那凶僧才悠悠醒转,觉得五体百骸,直如滚油顺着骨缝中溜煎了一过,又如利镞穿行了一周,奇痛至苦,比砍掉那双胳膊下来,至少还加百倍。那凶僧哪里还能够强忍得住,和杀猪也似哼叫个不已,半天,方才略止痛楚。廷玉哈哈大笑,指着凶僧喝道:“我当你有怎样的凶狠,原来也是这么个脓包!连我两个手指头都禁受不住,还充什么硬汉子?你姓什么?叫什么?到这里来行刺劫船,是受什么人的主使?和董老爷有什么仇隙,趁早把实话,都一一供认出来,免得吃苦。你如再不说实话,我便又要动手了,刚才这是给你一个信,叫你略尝尝滋味,这次管叫你求死都不能了。”说着伸出指头,又要点去。
那凶僧既被砍掉胳膊,又受这削骨镕筋之刑,如若换个常人,早就绝气没命了。因为他练过混元一天气功,点的又非致命之处,急切之间,气不能绝,哪得死去,此处又多受了无穷的惊怖痛苦,身体又被廷玉早点了麻穴,制住不能动转。不是这样,他早已跳湖自杀了。他辱骂廷玉,原为想激得廷玉性发,一剑把他了结,不料廷玉这等厉害,弄得求死都不可得,痛入骨髓,情知再不说实话,必有更厉害的痛苦给自己受。吓得浑身乱颤,声嘶力竭,勉强提气,惨然说道:“罢罢罢,我算认栽了,我说我说,只求你给我一个痛快,一剑把我杀了,不要把零碎罪给我受。”廷玉喝道:“快说快说。”凶僧语不成声,半天一句的将以往的真情说了出来。
原来这凶僧,法名禅静,俗家姓王,从十五岁时,就投到嵩山少林寺落发,拜在石头陀照空门下为徒,只为十年前,和他师兄禅悟犯了沙门戒律,被掌教方丈逐出门墙。他师兄弟两人,天生来的凶暴嗜杀,两人自被掌教方丈逐出门墙,更自恣意横行。禅悟仗着一身武功,竟投入京城奸相鳌拜门下,明面是菩提寺方丈,实则是替鳌拜策划杀人的勾当。这禅静和尚,便在江湖上行劫打抢,他善使一支铁杖,横行江湖无敌手,江湖上全叫他为铁杖僧。后来少华山的匪首,金头太岁陈焕章,见禅静武艺高强,约他入伙,同为寨主。禅静便跟着陈焕章和一群盗党,四出抢掠,坐地分赃。在二年前,少华山贼寨,被官军剿灭,陈焕章一干盗党,全被捕擒伏法。禅静仗着功夫精纯,侥幸逃脱了性命,不敢再在河南地方逗留,便逃奔京城菩提寺,他师兄禅悟的庙里去,挂单匿迹。这时的禅悟和尚,在京城中,倚着鳌拜的势力,已很有名头,和一班大官府显宦富绅们,时常来往,与权相鳌拜,交情更是密切。鳌拜的府第里,有几个护院的武师,都是禅悟荐进去的,大半是在江湖上失风亡命的盗寇。鳌拜所行不义,每逢有挟仇报复,杀人灭口的事,便和禅悟密谋,由禅悟代鳌拜策划出主意,买出刺客去办。这一天禅悟向禅静说道:“你住在庙里已二年了,既不会禅诵,讲经说法,更是不行,不能和一班有身份的阔人谈论交结,我虽是要抬举你,混出点儿名声来,也没办法,住在京城里,永无出头的日子。现在有一个机会在此,人家托我办一件事情,我想命你去办,你如果能办好了,便有人给你出钱,修造一所庙宇,布施你去当住持。你如能办到了,一生的受用,便可以不愁!不过事情有些冒险,但不知你愿意去不愿意?”禅静听了,不由得大喜,立时答道:“有这等好事,师兄命我去,有什么不愿意的!何况我住在师兄这里,除去吃饭,便是睡觉,一点也不能帮师兄的忙。师兄有事,命我去做,正应当效劳,更说不到什么报酬的话,只请师兄指示吩咐!莫说有些冒险,便是赴汤蹈火,也所不辞。强盗我都当过了,更何在乎这些。”禅悟点头笑道:“既是如此,这时且不必说,等明日我带着你去见一个人,到那里听他吩咐,你就怎样办好了。”禅静应诺。
次日一早,禅悟便带领着禅静,到鳌拜府里去。鳌拜当即请到密室会见,禅悟命禅静合十礼拜,向鳌拜行礼。礼毕,让座之后,禅悟便指着禅静说道:“这是贫僧的师弟禅静,特带他来见见中堂。前些日子,中堂所说的那件事情,可以命禅静去办,他的本领武艺,很是不弱,做那件事情,最为合宜,贫僧敢担保他准可手到成功。而且为人机警慎重,绝不会张扬泄露,就是万一事故不成,被人捉住了,贫僧也敢保他能够一身承当。虽弄到官府里去,用毒刑重法来拷问他,他也能忍受,不会言语露出真情来了。中堂尽可以放心,如有一分的靠不住,贫僧也不敢举荐他给中堂。”鳌拜听了,十分高兴,点头说道:“既然是大师傅的令师弟,本领性情,当然知道得很深,不会有错,那么就请这位师傅去辛苦一趟吧!事成之后,不吝重谢,决定拨付五千两银子,修盖一所寺院,奉送酬劳就是。”禅悟闻言,便向禅静示意道:“你还不快谢谢中堂的厚赏吗?”禅静慌忙起立,合掌行礼道:“中堂的事情,小僧应当效劳的,怎么做法,只请中堂吩咐就是了。”鳌拜向禅悟问道:“怎么?难道大师傅还没有和令师弟说过吗?”禅悟答道:“贫僧因为不知道中堂能够放心教他去办不能,恐怕事先泄露了机密不妥,所以一切还没有告诉他。”鳌拜哈哈大笑道:“大师傅,你真过于的谨慎了,由这一件看来,足证平日处事慎重,无怪乎一般人都信仰你是个善知识了。师兄如此,师弟可知,这件事托付令师弟去做,我更没有什么不放心之处了,我就和令师弟详细说了吧!”说到这里,转首向禅静说道:“朝中有一个奸臣,姓董名廷瓒,做太仆寺正卿的官儿,和我做定了硬对头,屡次上折子参我。在皇上面前,进献谗言毁谤我,想把我的官职参掉。哪知皇上圣明,察出他诬罔不实,不但不准,反倒受了申诉。他羞愤难当,知道自己这般行为,在朝中立不住,只得告老辞官。临行之前,又上了一道奏折,说是我怎样不法,简直说谋叛的心都有。你们试想,如果皇上不明白,要拿他的话当了真的,我得抄家入狱,弄不好还许连九族都保不住。这老儿的居心,可谓阴险狠毒已极,我与他有何仇恨,竟下这样毒手,这种人留在世上,天理都不能容他。我实在气愤,要知道他活着,早晚也是我的祸害,所以想了一件计策,趁着他告老回籍,派人在路上埋伏,刺死了他,以绝后患。苦于找不到有能为的人,我和令师兄商量办法,令师兄才将大师傅举荐了来。我想那老儿,素来自命不凡,矫情立异,绝不会雇佣什么镖师武士,保着他一路同行的,下手刺他,必不费力。只有打听清楚了他行程之地,估计好了时刻,在前途僻静之处,伺察等候,便可一举成功。何况大师傅,又有一身能为武艺,杀他更如探囊取物一般,不知大师傅以为如何?”
禅静听了暗自匿笑,心里暗忖,还以为是怎样难办的一件事情,敢情是这一点儿小事。杀一个孱弱不济的老头子,那还不是手到成功,既费不着一些力气,更没有丝毫危险可虑,还可得着万金的重赏。似这般便宜轻松的事儿,竟然叫我遇上,这不是该我走红运吗!他想着不由得高兴万分,便向鳌拜答道:“这是不费吹灰之力,中堂交给小僧去办就是,一个月之内交差,中堂如不凭信,便将那老儿的首级带回呈验。”鳌拜听了十分喜悦,欣然道:“如此很好,就请大师傅辛苦一趟吧,昨天我派家人得禄,去探听那老头儿动身的日子,今天早上据家人得禄报告,说是他到宣武门外椿树二条胡同,那老头儿住所邻近,几家杂货铺小茶馆里面,打探出来的。知道那老头儿是江苏高邮州人,此行回归原籍,大师傅可以先行出京,在他前途必经的僻静处所,守候等待他船只到来动手,最为稳安。总而言之,事情要做得严密,不要露出行迹来才好。”禅静连声应道:“小僧理会得,中堂你只管放心吧,这一条水路,是南北通行的大道,小僧当年往来江湖,走过了多少次数,地理非常地熟悉。明天小僧便即动身,在那常有绿林出没,船只非停泊不可的地方,等候他的船只来了,在夜间上去,将他刺死,就便抢掠些金银。这样做法为的是他家里的人,事后到地方官府报案,也必然认作是强盗行劫,绝不会疑心到有旁的情形了。”鳌拜大喜,连声笑道:“甚好甚好,就是这样办吧。我先叫账房给拿三百两银子,作为盘费。事成回京,再行重谢!”禅静连声应诺,鳌拜便唤家人进来,吩咐他到前面账房里,取来了三百两银子,当时交给禅静。禅静接过,便欲起身告辞。禅悟道:“且慢!还有一件要紧的事情呢,我且问你,你可曾认识那董老儿的面貌?”这一句话,把禅静问住了,闭口无言,愣在一旁,半晌才答道:“这个也没什么要紧,他是一个官儿,船上一定插有旗帜,写着官衙字样,和民船绝不相同,入目可辨,我难道还看不出来吗,况且船上除了他家眷仆婢,只拣老头有胡子的去杀,那能有错?”禅悟哈哈笑道:“你既不曾见过那老儿,黑夜之间,前去行刺,倘若杀错了人,不但徒劳无功,而且打草惊蛇,把事情弄破,十分不妥,你如认准的人,万无一失。”禅静道:“那么只有明天,我去到他所住的胡同里面,装作游方化缘的僧人,等待他出门,记住了他的相貌。再不然,便在今天夜里,我去到他家里去,暗地里偷觑一番,也可看清他的面容,师兄你道如何?”禅悟点头道:“只好如此。”这时鳌拜插言道:“这个似乎不大稳便,大师傅形状举止,不甚像出家人,到胡同里徘徊等待,叫人看得异样,如被那老儿看见,必落疑虑。夜间前往窥觑,也太费事。不如这样办,我的家人得禄,时常跟着我,出门拜客,见过那老儿多次,面貌认得很清楚。我派他和大师傅,一道儿出京,去做眼线,到时大师傅只听他的指示,谁是那老儿,认准了之后,再行下手,不也一样吗?得禄很是机警,做这等事,决无不妥。”禅悟想了想道:“这样办再好没有了。”鳌拜便将得禄唤了进来,把这件事和得禄说知,吩咐他和禅静一道同行,得禄领诺。
当夜禅悟兄弟两人,一同住在府里,没回庙里去。次日一早禅静辞别了鳌拜,便和得禄同行出府,先回菩提寺,取了铁杖戒刀,带了包裹银两,雇车奔赴通州,搭船南下。走了几日,到了直隶山东两交界的地方,一处临河村镇,地名唤为鲇鱼口的地方,最为重要,往来南北的船只,大半都在那里停泊过夜,否则错过了鲇鱼口,便须再走一百二十里水程,才有乡镇码头,可以停歇。禅静算计着在这个地方等待着船来,十拿九稳,而且距离县城僻远,衙门里捕役做工的,平常耳目所不及。心里暗想,在此处行刺作案,是再好没有。刺死了那董老儿,便即远县,他家里人到县城里去报案,请求缉捕凶手,来回就得三天的工夫。那时我早已跑到百里开外了,任他有天大的本领,能为的衙役捕快们,也无法追踪缉捕。禅静主意打定,便和得禄商量,他也十分赞成。于是两个佯为素不相识的模样,分头走开,各人在岸边上,寻了一家茶饭铺住下,好遮掩行迹,不为外人窥破。约定每天由早起直到天黑,由得禄在河边守候董老儿的船只到来,晷刻不离,有时坐在茶棚喝茶,有时在堤岸上散步徘徊,装作赴约会候人的光景。
禅静坐在一棵柳树之下,口诵佛号,手敲木鱼,装作化缘行脚的僧人。并且定好的暗号,一俟董翁的船只到来,得禄便向禅静身旁走过,送信示意,董翁如走出舱来,得禄便站住不动,好叫禅静见了,便可知道那人便是董翁。如此认清楚了相貌,再去下手行刺,便不致有差错了。从那一天起,两人便如此整日里在岸边儿守候,每天来往船只很多,一一留神细视,约莫有三四天工夫。这一天傍晚,得禄禅静二人,看见了有一只大民船来此停泊,船头上插着董宅雇用字样的小红旗帜,看那船吃水却不甚深,内中装载没有多少金银财物。禅静暗忖道,董老儿做这样大的官,多半辈子了,积聚的金银,必然不在少数,怎么船上,竟这等空虚,恐怕这只船,未必是他吧?心里正在起疑,得禄已向他面前走来,才不知误,更知道这董老儿定是清廉一生,不是贪财的赃官,如果是好官,我杀了他,岂不是冤枉,有伤天理,只是为了贪图那万金重赏。在鳌中堂面前,自告奋勇而来,他好也罢,奸险也罢,哪顾得了那些,不杀他如何交代鳌中堂,领取他的厚赐呢。即便有伤天理,杀错了好官,也只是一回,以后洗手,不开杀戒也就是了。
禅静正在心口相商,只见船窗里,站着有一位老年人,又瞥见得禄也站住了脚,暗向自己示意,禅静才知这便是董官儿。留神细看老儿气宇举止,却不像鳌中堂所说那样坏的人,而且满脸显露出忠直慈善,明是正人君子,暗想个人有好几年不做杀人的勾当了,欲待洗手修身落个善果,如何可以再杀好人。禅静一线善念甫萌,突又想起那鳌拜,万金重赏来,贪念一起,又把善念划除得干干净净,这也是禅静作恶太多,应该得那惨报,故而如此。当夜禅静上船行刺,突然由船桅之旁闪出白天在船窗中站立,向他注视的那位姑娘,明知是个硬手,成功无望,不得不拼一下子。又看出她用的是柄宝剑,更自惊心,禅静使的幸亏是根铁杖笨家伙。吕佩玉爱惜宝剑,恐怕损伤锋芒,不敢用剑招架。被禅静看出她的禁忌来,心生一计,使用诈语,说他所使的乃是宝杖,又故意硬磕碰,这一来占了上风。不然时佩玉剑法,如此高强,禅静想要脱身逃走,哪里能够。就这样临逃之时,肩膀上还吃她射中的一枝梅花箭。又多亏了当夜星月无光,岸上十分的黑暗,她没法跟踪追赶,才得侥幸逃脱。
当夜没命狂奔,一口气都不敢歇,跑出了有几里地,到了一处松林之中,才敢住脚。听了听后面,并没有人追赶,方才放心大胆,找了块石头坐下,一面喘气一面思量道,这条命算是保住了,眼看手到成功一件事,哪知竟会碰在硬碴儿上,似此还有什么脸面转回京城,去见我师兄和鳌中堂呢,即便觍脸回去,又用什么言语,交代他们呢。事先已经把话说得那样满足,结果竟败在一个小姑娘之手。如向人前说,羞也得羞死了。越想越是懊恼难过,不觉天光渐渐发亮,想了想,只有回到住处取了包裹,远走他乡,寻一处古庙业林,藏躲避匿,永远不到京城里去,不见他们的面,免得取辱,除此别无善策。于是站起来走出松林,跑回寄住的那个小饭铺中,付清了连日膳宿之费,正待背起包裹走路,忽然走进了一个人,正是得禄。只见得禄拦住自己,问道:“师傅你要往哪里去,我刚从河边上来,看见那只船上面的人,都已经起来了,正在忙着烧火做早饭。水手篙工们,扯篷理帆,擦洗船板,预备着饭罢起身,并没什么特异的动静。我觉着奇怪,难道师傅夜间没有成功吗?想起师傅昨天曾经和我约定,叫我今天在村头上,那座关王庙里面等候师傅会面接头。便跑到那里去寻觅师傅,竟无踪影,不由得纳闷着急,才又寻到这里来的,看师傅这样子,像是事已办完,预备要走,怎么不给我个信?约会我一路同行呢!那个老头儿究竟了当了没有?”
得禄这一番话,把禅静问了个张口结舌,一句话也回答不出来。得禄瞧出禅静的神情,越发逼问不已,禅静无法,只得实话实说,把昨夜行刺未成,遇见少年女子对敌,把梅花箭所伤的一切情形,告诉了得禄。得禄听了冷笑道:“原来师父打那女子不过,栽了跟斗,欲待撇下我,自己一走了事哇,北京当然是不打算回去了。不想,我和你同是奉中堂之命。一道儿出来的,事情没办成,倒不要紧,连你都没了影子,我怎生回去交差,跑了你跑不了我,中堂能善饶了我吗?我一家老小十几口呢,全靠着我当差吃饭,你这简直是成心和我为难,想要我的命呀!”禅静见得禄变色着急,只得解释道:“差官老爷,你万不可误会,我实在因为没有颜面去见中堂,绝不是成心让你为难。你既然是非和我一同回京,没法交差,那我只好拼出丢人现眼,和你一同回京就是了,绝不能害你独自受中堂的罪责。”得禄闻言,方才怒消气平,沉吟了半晌,忽然嗤的一声,笑道:“师傅你因为那老儿,有个女子保护,没有得手如愿,便认作是栽了跟斗,躲逃他处,不敢回京,这般举动,简直是没智谋的呆汉行为,真是可笑得很。其实这事有什么难办的,你要和我商量,听我的主意,包管你成功露脸。”禅静听了不由大喜,急忙问道:“有什么好主意,请快说出来吧。”得禄笑嘻嘻地道:“你不是斗不过那少年女子吗?须知那女子本领武艺通天彻地,也只是一个人。常言道得好,单拳难敌众掌,你以一敌一打不过她,多约几个能手帮助,难道还胜不过她吗?还有一说,你昨天行刺那老儿,有那女子保护,不能得手,难道她能永远这样不离左右吗?日子长得很呢,你什么时候,不能动她的手呀!只要破着工夫,觑着机会,趁那女子不在,或是不能分身之际,便可以一刀把那老头儿杀死,这都是明摆着的道理,你全不会想,一击不中,便寒心丧胆的只知道远躲藏匿,连京城都不敢回去,委实太可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