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山道很是难行,沿着兴安岭山岩之右,又迤逦往东行去。白日牵马步行,晚上就找个山洞或石头背后歇宿。又行了两天多,才渐渐地入了托萝山。这个地方,方靖从前到托萝山办案时,虽曾经走过一次,但总没有这爬山虎对这地方熟悉。所以爬山虎不单是在前面领路,并且指点何处有山洞,何处有溪涧。这地方名叫一虎岭,那地方名叫抱月峰,对着托萝山四周的形势,是历历如数家珍一样地纯熟。
又走了半日多,已是入了托萝山十里了。这托萝山四面高峰插天,道路更是比兴安岭远是难行,好在这几个人,把兴安岭走过后,已是走惯了山道。所以走起来也不吃力。都鲁河就在这山底下。过了这都鲁河之后,又沿着河沿往着东南行去。这就到了那般采金人的村落之内。金眼鹰这地方是初到,觉得这地方一切,都迥乎别处。男子居多,妇人女子甚少,竟是一个阴衰阳盛的地方。就是每一个采金的人,强壮凶恶的居多,忠厚软弱的甚少,所以这地方能成为捕逃客的涧薮。可是他们的金窟金眼鹰并没有看见一座,就是特别显现的地方,也丝毫看不出来。他忙问爬山虎,这村落叫作什么名,飞龙叟所隐迹的地方,是在哪边?距离这地方有多远?爬山虎此时手牵着马匹,缓缓地行在一条小道之上。听了金眼鹰的话,立刻答道:“这个地方名叫流石沟子,距离飞龙叟所住的青竹窝还有三十多里路。这地方的人对于飞龙叟,都很恭敬。我们走在这里,千万别露出行迹来。我们找了住的地方后,我慢慢地再告诉你。”爬山虎说着话,已是手牵着马匹,带着金眼鹰和方靖行入这流石沟子的村内。路上的行人,见了这样三个牵马的异地来客,都现出注意的形色,止步回头。但爬山虎是毫不在意的样子,手牵着马缰,昂头挺胸,目不旁顾地往前直行,好像这地方很熟悉。金眼鹰和方靖自然也是装出熟路的样子,并不左张右顾,在这条街道之上,又走了二十多家门前。这个爬山虎才住了脚步,往着道左一家茅舍柴门,看了一看之后,这才手牵着马缰。到那柴门之前,把手伸在柴门上,“吧吧”的拍了两声。这才见那屋门一开,一个十四五岁衣服破烂的小孩,向外一探首道:“喂,你找谁?”金眼鹰一听这口音,竟是奉天口音,当时只见爬山虎道:“怎么我们两年没见,小老虎,你就不认识我了?”那童子一听爬山虎的口音很熟,这时候就着很快地要黄昏时光,看了看爬山虎道:“哦!是二叔?我真没看出是你来……”说着,就一下子跳出茅屋,给爬山虎开了柴门,爬山虎手牵着那匹白马进了柴门。随后金眼鹰和方靖也跟着进来,那小孩子望了望金眼鹰和方靖,回头向爬山虎道:“二叔!这两位老爷子是谁?”爬山虎道:“小孩子不要多说话,是师傅在家吗?”那小孩道:“是在家的,不过这刚到酒铺去了,不一刻就回的,你们三位请进吧!”说着话将那柴门闭好,就伸手要牵爬山虎的马匹,爬山虎道:“你先到屋子里点上灯去,这几匹马,我们自己去拴在槽头上!”那小孩子“嗯”了一声,就三蹦两跳地进屋去。
这里爬山虎先将自己的马拴好,又去给金眼鹰拴马。金眼鹰此时是立在这篱笆之内,扬首四面看去,见这四面的住家,差不多是一家一个篱笆,面前的空地都很大。在空地里有的是种着粮食,有的是做着菜畦。可是在这时节,地里早就收光了,只存了些残棵败叶,还没有扫尽,所以一看就看得出来。篱笆外面就是街道,还有来往的人,他们的衣服都很破烂,来来往往的都好像很匆忙似的。中间虽有比较穿得整齐一些的,但不是衣袖被扯去一块,就是裤子屁股上,拿着他种颜色的布,补了一个大布丁,竟没有一个穿得不破烂的。就是胡子也有许多养得长而且多,头上也没有帽子,多半用一块土布包将其起来,从那下面都可以看得见。头发乱蓬蓬的竟有数寸之长,没有一个不如此。这才知道这般捕逃客,采金人到这穷僻的山野来,生活是这样的简陋,实在他们逃到这种地方来,十有八九多是只带了黄金珠宝前来,别的东西都没有带。一经到了这种地方,多半不愿意再行那么远的路,冒那样的险回去拿些日用的东西,只好这么样地过那种简陋的生活。只要案子一消,就可以挟着大批的黄金,衣锦荣归地回到本子上去了,情愿先挨这一两年苦楚。
金眼鹰这么看着,方靖和爬山虎已自将两匹马都拴好了,请金眼鹰进屋子,已是点上了灯,可是乍一进来,屋子里还是黑洞洞的,一些儿也看不出来。原来这屋子里年深日久,被烟火熏得黑了。虽然是点上灯,也看不出光明来,直到在这屋子里坐下了片刻之后,屋子里才渐渐地光明起来。倒不是那灯光比初进来时,光亮了许多,实是一个人的瞳仁,初由明地乍入暗处,大半是这样地看不出什么来。直到习惯了之后,才能看得出来,何况这又是一座黑屋子。
几个人这样坐了片刻,金眼鹰的眼光,究比方靖等强,就首先地向着这屋子内四周看去。这间屋子倒也宽大,桌椅都是用现成的树木做的,家具虽不多,可是床榻竟有四五张。中间只有三张榻上有几卷被褥,其余两张空着。烬灶、盆碗也都很粗糙,好像是由本地造的。看那小孩时,虽然穿得一样的破烂,面目黧黑,可是身子骨看样子倒很结实。
这时金眼鹰回头问爬山虎道:“这位小哥是谁?是你朋友的徒弟吗?好个结实身体!”爬山虎道:“是的!这是我在这里认识的一位朋友的徒弟,他名叫小老虎,姓什么,我也不知道,只是听人这么叫他。他已跟了他师傅五六年了,也学了不少的本领,可是只会拳脚,兵器未学会。力气倒是不小,一棵小树他都能连根拔出来!”说着又回头望着小老虎道:“我给你引见一下,这位老师傅名叫金晟,江湖上人称金眼鹰。这一位叫方靖,外号叫神手,是这位老师傅的徒弟。”当时金眼鹰阻止爬山虎说下去,已是来不及,就见那小老虎目光动了一动,同时身子也微微地一震动,哦了一声,又朝着金眼鹰和方靖,上下看了两眼。
这时爬山虎又说起话来,他道:“我们走了又一天了,袋中的干粮差不多已吃光,这已到了实在吃不下去,你这里有现成的饭菜吗?不妨拿一些来。”那小老虎道:“有,有!你等一等,我给你找找看!”这小老虎说罢,就起身开了一个竹制箱子的门,向内一探首,即时退出来道:“唉!又吃光了,别慌,我再找找看。”小老虎说着就又出了屋子。金眼鹰听得步声走远了,就低声向爬山虎道:“我想你也过于粗心吧,你不是说到这地方,不能显出行迹来,怎么对这小孩子可以说出真名实姓的?”爬山虎道:“你放心吧!我这个朋友过去虽然行为不端,可是很好交朋友。有我在此,他不能不另眼相看,更不会猜忌你。”方靖从旁道:“可是不能不留点神!”爬山虎道:“这个我也知道,有我呢,只管放心好了,有什么话我先同我那位朋友谈谈,我想说他听了一定欢喜的。”说着话,又左右望了一望道:“两位先等一等,我出去看看。”刚要起身出去,话未说完,外面起了一阵脚步声,只听有人高提着嗓音唱着:“哎呀!哎哎呀!酒店窑子是我家,山林溪涧是我妈,哎呀,哎……小老虎你这孩子太不小心了,怎么不看着门?”跟着一阵踉踉跄跄地冲进一个人,背后也跟着两个破衣的汉子。这几个人刚一进来,爬山虎赶紧迎上,一抱双拳道:“赵大哥!我们有好久不见了,小弟今日特来造访!”那姓赵的酒鬼,此时还是酒气熏人的,一张口就是一口浓浓的痰,吐在墙角里。睁着半朦胧的醉眼望了望爬山虎道:“哦,哦,你是谁?是爬山虎吗?啊呀!我们好久不见了,这,这真想死了我……”说着就向前一扑,抱住了爬山虎,不知道是在哭,还是在诉说什么,只见两个肩膀一阵抽牵,同时喉咙头也是有着声音。
那两个破衣汉子,就望了望金眼鹰和方靖,回头问那小老虎道:“这两位是谁?”小老虎一指爬山虎道:“这,这两个爷,是,是他爬山虎二叔的朋友!”那两个破衣汉子,就朝着金眼鹰和方靖拱拱手道:“未领教二位贵姓台甫,和爬山虎二哥是朋友吗?”方靖也起身拱拱手道:“不敢相瞒,小弟叫作方靖,这是敝家师金晟!”两个破大衣汉子彼此同时一惊道:“哦!尊驾可就是奉天的三班总捕,外号人称神手的方捕头?”方靖拱拱手道:“不敢,就是在下。”那两个人,都怀着惊疑的样子,又望了望金眼鹰道:“这位想来就是十年前名震辽东的名捕,金眼鹰爷了?”方靖道:“是的!”那两人望了望爬山虎,才又向着金眼鹰趋上一步,抱拳拱手道:“我们兄弟久仰老英雄是一位武林豪杰,辽东名捕,不知今日驾临茅舍,有何要公?”说时是带着一份急促不安和惊疑的神色。
金眼鹰立刻起身抱拳道:“不敢当,老朽今日到此是跟随这位爬山虎郝爷,来此拜访一位朋友。因初踏贵地,还未找到宿处,故暂先来此歇宿一宵,未领教你两位贵姓呢?”这两个人是迟疑了一下,并未有回答什么。
还是爬山虎把那醉鬼扶住了,回头向着金眼鹰道:“我来给老英雄引见一下,这是我们大哥,名叫酒葫芦杨威。”又一指那两个破衣汉子道:“这两位也是我们杨大哥的两个盟弟,名叫铁香炉施春,铜头李志仁。”说着话,就给两方引见,可是那铁香炉和铜头,只说了一句话:“不敢当。”就连忙退后一步,眼望着金眼鹰,现出猜疑的形色。
这时酒葫芦杨威,似乎酒醒了一些,用手一指金眼鹰道:“哦!原来这位便是十年前的辽东名捕,此来可是为了我们弟兄的旧案而来吗?”爬山虎忙着推了他一下道:“大哥你不要误会,这位老英雄师徒,一块到这托萝山,是为了拜访一位朋友,并没别的事,大哥别错了意思,小弟何如人,敢这样给大哥难看!”酒葫芦杨威见爬山虎说这话时,态度很是真挚,不像是说假话,忙握住爬山虎的一只手道:“二弟!我并没有误会你呀,这是从哪里说起?”说着,又拍了拍爬山虎的一只肩胛,随后回身向着金眼鹰抱了抱拳道:“在下实不知老英雄便是十年前的辽东名捕,未曾当时迎迓,实觉抱歉,时间已晚,谅两位都饿了吧?在那边箱子顶上还有吃剩下的一只鹿腿,老英雄不嫌弃的话,暂时委屈一饱,明天再摆接风酒!”说完这话,不待金眼鹰说什么,就叫身后的小老虎,到旁边贮藏室内,取出一只鹿腿,切好后,再去打上三斤酒,随后淘上二升米。那小老虎一迭连声地“是是”之后,就转身出了室门。
几个人闲话着,不一刻酒和鹿肉都送来了,酒葫芦三个人就请金眼鹰师徒和爬山虎三个人,团团地围坐在木榻之上,亲自给他三人斟酒。这三个人刚刚酒醉饭饱,也陪着又喝上两盅,几杯之后,酒葫芦就问金眼鹰师徒,到这托萝山的意思。金眼鹰就停了杯子,望了望爬山虎,只见酒葫芦道:“老英雄你只管放心,我杨某也是一个朋友,绝不会出卖朋友,你只管万安。”金眼鹰见酒葫芦人还爽快,就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跟着就将自己给宝瑛帮忙,为这飞龙叟数次入宫,故入这托萝山来找飞龙叟讨还经略金印的话,都告诉了酒葫芦三个人,听得三个人,面面相觑,怔愕了好半天。
金眼鹰看情形,也看得出这三个人,对于飞龙叟必是敬佩异常,听了自己的话,必是心中在为难,不知怎样才好,因就望着酒葫芦杨威等三个人。过了良久,才听得酒葫芦杨威道:“老英雄,我们虽然久仰飞龙叟的行为,以侠义是尚,我们弟兄虽然也都见过他的面,但并没有一点来往。我们郝二弟老英雄不事深究,并为之提拔。我们对于老英雄这样热心,当然知道感激,为了我们这位郝二弟,老英雄有什么差遣我们的地方,我们是万死不辞。因为像老英雄这样的身价年龄,都肯为朋友卖命,难道我们弟兄就不能效法?”金眼鹰还真料不到,这酒葫芦杨威竟是这样地痛快豪爽,心里不由欢喜异常道:“几位肯这么帮忙的话,我金晟是承情不尽,到时候老朽一定奉托!”爬山虎也道:“大哥和两位兄弟,肯这么帮忙的话,间接也是帮了小弟。”铁香炉施春和铜头李志仁也异口同声道:“我们凡事都是跟着杨大哥而行,杨大哥怎么样,我们就得怎么样,哪怕赴汤蹈火的!”金眼鹰一伸大拇指道:“这才见得出江湖义气来,事情一旦成功后,我金某也一定成全你们,一切事包在我身上好了!”方靖也道:“三位老哥,家师能这么说,我在下也是尽力地帮忙一切。”
本来酒葫芦等三人,就愁着他们以前犯的案子,不知道已经消了没有,也不敢出这托萝山回到原地。这时听得金眼鹰师徒,肯因了自己帮忙的话,居然翻转过来补情,正是求之不得的事,立时心里欣喜异常。彼此向着金眼鹰作揖,谢了又谢。这席不丰盛的野味白酒和一顿米饭,直吃喝到半夜子时,才吃完了。彼此都疲倦极了,才给金眼鹰师徒和爬山虎扫榻入梦,酒葫芦三个人,只有一条被子盖了,三个人这样就蜷伏在一处睡去。
一宿过去,金眼鹰精神恢复。这日清晨,他就首先起了身,走出屋外换换空气,就在篱笆内闲步。看着外面街道上,已有了行路的人,三个人一群,五个一伙,看样子都像是出去采金的人。金眼鹰眼里看着,不知做什么想时,那酒葫芦等三个人和方靖爬山虎也都跟着起了身,酒葫芦走出室外,金眼鹰回头道:“你这忙啊,要出去工作了!”酒葫芦杨威道:“我们哥三今日休歇一天,陪着老英雄谈谈。”金眼鹰道:“啊呀!那可不能为了我的事,耽误了你们的工作,回来后我们再谈怎么样?”酒葫芦笑道:“老英雄说哪里话,反正老英雄不来贱地,我们一样也要歇息的,大概老英雄是不知这地方的情形吧!”金眼鹰见他这么说,也就不再说了。跟着酒葫芦进了屋子,打了一桶凉水洗完了脸,酒葫芦就叫那小老虎烧火做饭。铁香炉和铜头李志仁七手八脚地相帮,不一会儿就吃完了饭。金眼鹰这才向酒葫芦问那飞龙叟隐迹的地方。
酒葫芦杨威说了,这才知道飞龙叟隐迹的地方,在此地东北距离不足三十里的地方,叫作“青竹窝”。是在一块面阳背阴的斜坡之下,四面青竹万竿,不论冬夏是苍翠一片,竹子有碗来粗细,好几丈高。每棵竹子的距离也不过是三四寸宽,长得非常稠密。不论是人是兽,都难穿将进去。前后只有两条山路可通,这两条路虽然没有把守的人,但这托萝山四周的人,听飞龙叟的话,谁也不敢擅自闯入。本来这青竹窝当初只是一片斜坡,因有一个避难的人,带几竿青竹栽到这里。因了地土之宜,居然栽下就长起来,并且繁殖得也很快。不到两年的时光,长满了这片斜坡的左右。后来飞龙叟也隐迹到这托萝山来,因看这大片的青竹子很好,他时常溜达到这竹林附近闲步。偶然一高兴,在一个清晨,找了一处僻静的地方练习起他的武功,就被这竹林的主人发现了,惊为非常人。当时上前一打招呼,那主人才知道这皓发如雪的老人,就是名震关内关外的飞龙叟。就引飞龙叟到这片竹窝深处三间茅舍之内一盘桓。飞龙叟也知道这片竹林的主人翁,竟也是一个武林侠义人物。因为不满当时一个将军的横征暴敛,自己一怒刺杀之后,就逃避到这托萝山。自从种植了这一大片的竹林之后,竟然地乐不思蜀,不想出去了。
飞龙叟知道这竹林的主人,竟也是武林同道,就彼此仰慕不已。那主人也知道飞龙叟深爱这片竹林,就请飞龙叟前来同往。飞龙叟也是求之不得的事,当时一口气地答应了。过了不久,这竹林的主人翁,竟然一病不起,撒手西逝。飞龙叟竭尽全力把那主人安葬了之后,这片竹林就成了遗物,落入了飞龙叟之手。但飞龙叟并未忘旧,是将这竹林主人,找了一片四面翠竹围绕,山岚徐起,溪水潺潺的好地方,埋骨入土,就此一年一年地住下去。这大片竹林竟然一年比一年繁殖,不但是一年比一年多,并且长得又高又大。每在明月无事,或晓星未灭之际,就绕着一大片青竹林,奔驰一周之后,就到那竹林主人埋骨所在,自己特地辟好的一片空场上,练个三招两式的,好像似娱坟墓中的人。有时候跃登竹梢之上,练习惊人的轻功绝技。我们住在这托萝山的人,有的见过飞龙叟在练功夫,有的陷入金窟之中,或者落入溪涧中的人,都为飞龙叟搭救出来。因此我们这托萝山四周的人,对于飞龙叟是敬佩不已,我们却不知道近日飞龙叟出山,去搅闹宫廷。按照飞龙叟看待我们的厚谊,我们本想袖手旁观,但为了朋友,我们只可引路,别的我们一概不管!”他说到这里,金眼鹰忙插口道:“只管放心,我也不多求。”这一席话之后,酒葫芦带着金眼鹰师徒和爬山虎三人,也没有骑马,就沿着山道扑奔那青竹窝,走上了不足二十里,已然远远地望见,前面那片山角之下,青苍苍的一大片,都是高插半天的粗竹子。别的树木几乎只齐到这些竹子的半腰。左右展望开去,这一大片竹林,从这边到那一边,也足有十里路的距离,当中是苍苍郁郁的一片青翠。
酒葫芦引导着这三个人,并没有直行,竟是沿着小道,曲曲折折地往前走,快要走到这片竹林之前,酒葫芦就用手一指道:“老英雄请看,去这竹林不远的地方,有一条小溪。过了这条小溪之后,当中向左横布着一条小道,那就是赴这青竹窝的路径。不过这条道路曲折,我们没有进去过一次,不敢说里面的路径怎么样。但我们常见飞龙叟是由这条路出入,大概这条路必是赴青竹窝的主要道路了。我只可引到这里,别的老英雄自管前往怎样?”金眼鹰忙道:“好!好!那不敢劳动你,事成之后,我一定谢你!”酒葫芦拱了拱手道:“那承情不尽。”说完,就陪着金眼鹰师徒,左右探望了一阵,又分开荆棘找着路,在这片竹林前后望了一阵。这时金眼鹰摸着雪白的胡子深想了一阵,扬首望着酒葫芦道:“不知除了前后两条道路以外,还有其他的路子可通行吗?”
酒葫芦刚摇了摇头,突然地头顶上一阵劲风,刮得前路不远的竹梢,竹叶是一阵簌簌地作响,就好似一阵急雨打在叶丛上一般。酒葫芦道:“不好!我们来得不是时候。这正是那飞龙叟调鹰的时候,别叫那东西看见了,可就麻烦极了。”金眼鹰眼快,已是看见了飞龙叟的那只苍鹰,由对面竹林之内,疾如闪电似的,一下子扑上身后的树林之中。金眼鹰和它交过手,知道这东西的厉害,忙着一拉爬山虎,急急地往着草丛里一伏身,那方靖早被酒葫芦一拉衣袖,也是伏下身子。眼见那只苍鹰又突地一回身子,竟在这上空盘旋,探首下窥,似乎已看见了这草里有人。金眼鹰摸了摸袋中,竟还存着好几枚胡桃,立时探首掏出两枚,心想只要你一发现我们,就先叫你尝尝我这东西滋味,他却不知道鹰的眼力都很尖锐。在兴安岭时,早被这苍鹰将他的几枚胡桃全躲过,还以为当时这鹰是半隐半遮在山腰云雾中,没有看准目标的缘故。其实还是金眼鹰仰面往上打,较比平面击人为难,所以全没有打中。
此番是在平地之上,那鹰飞翔的高度又不高,准能打中无疑。金眼鹰这样想着,果然那鹰头下尾上,一敛双翼,猛然地穿将下来,刚刚距地不多远。金眼鹰正要抖手,可是这只苍鹰,却又贴地斜穿冲天而上,听得“嘎嘎”的叫了几声,似乎是很得意,金眼鹰不由得恼将起来,一长身子,正要蹿将出来。可是突然天空一声长啸,就见这只苍鹰竟是把头一转,尾巴一甩,猛然地穿入竹林之内。金眼鹰听出这声音,知是飞龙叟的啸声,就长叹了一声,眼望着方靖道:“那飞龙叟有这么一只厉害的扁毛畜生,只恐我们不容易成功。”方靖昂首望着这青竹窝凝神看了一下道:“师傅不要着急,我们回去从长计议一下,再去面会飞龙叟!”方靖这一说,果然金眼鹰就随着几个人,回到酒葫芦的草棚之内。这时候才不过午刻,金眼鹰就问方靖道:“可有什么方法,到这青竹窝与飞龙叟会面?”方靖道:“我知道我们去硬闯,要去会晤于他,谅那飞龙叟也不致拒绝我们不见,但我们彰明较着去见他,总也有许多不便。第一飞龙叟既知道我们已经入了托萝山,他对于那颗经略金印,谅是不肯说出在这青竹窝之中,必定想法子不给,有难我们。再说他那只苍鹰只能白天飞翔,晚上就无能为力了,飞龙叟失了帮助,我们晚上去见他,光凭飞龙叟一个人,也不见得怎样厉害。得机会的话,或可由此从飞龙叟那里取回金印也说不定。所以弟子想着我们还不如晚上先去窥探一下,不知师傅的意下如何?”他这一说,爬山虎和酒葫芦三个人也全没有出声。就是金眼鹰也在凝想什么似的,未即立刻回答。
过了一刻,才听金眼鹰道:“徒弟,你的主意也未尝不错,不过我们除了认得那片竹林的方向以外,内里的道路,一点也不熟,虽然我信着飞龙叟是个成名的侠义道,光明磊落,谅不致有什么埋伏。但我们不能不注意一下,先明白了道路之后,再夤夜入竹林!”方靖听金眼鹰这么说,知道金眼鹰已是上了年纪,有了阅历,能知道慎重从事,但胆子却是小了许多,这真是怪事。但他也知道,功夫阅历越是深湛的人,越是知道慎重从事,这倒不能说他是胆小。
方靖暗自忖想到这,又回头望着爬山虎道:“郝老哥,你看这件事情怎样办?”爬山虎想了一下道:“据我看还是晚上去一趟为妙,凭金老英雄这一身超群绝俗的轻功,入这青竹窝,谅不致有多大的阻碍!”话未落声,金眼鹰突然道:“好!好!就是我今晚去一次吧,徒弟,你也可以跟我前去,虽然你的轻身功夫还未到炉火纯青的火候,但只要步步留神,或不致失脚栽在这托萝山!”金眼鹰说罢这话,几个人同声说“好”,于是当晚金眼鹰和方靖师徒两人,冒险夜探青竹窝。
这时正是九月中旬,二更过后月色已然当头,照得路径之上,如似撒了一层薄的霜影。金眼鹰和方靖师徒两人,并不用酒葫芦带路,也未换衣服,就趁着月色晶澈,一齐扑奔青竹窝。金眼鹰的十三节纯钢虎尾锁子鞭,是围在土黄色的大袍之内,而神手方靖的两柄镔铁四棱锤,无法隐藏,就斜插在腰间。两个人沿着白日行过的道路,向着东北方行去,不足三十里路,哪消多大工夫,早就到了这片青竹窝的跟前。金眼鹰在白天时早就看好了一片小山斜坡,在这斜坡上的竹子,还比较稀疏一点,但是荆棘却是很多。那飞龙叟若是防备外人进内的话,也许不会注意到这许多荆棘难行的道路,由此而入或可直达青竹窝内,飞龙叟隐居的地方。
金眼鹰暗忖着,已同着方靖到了荆棘丛生的斜坡上,当时金晟用手一指前面道:“徒弟,我们就从这边入林吧,但我想着这地方荆棘太多,不知你能否登上竹梢,由此而入?”神手方靖往着这前面,看了两眼道:“师傅这荆棘太多,只恐难行,若是竹梢,弟子的轻身功夫过浅,上不去了。但弟子想从这竹隙之内,盘竹而入,不过这样走法,走得太慢了。还是师傅你先进去,弟子随后跟入!”金眼鹰道:“这也好,不过我审度看着,这片青竹窝,东西横长约有十里之路,就是南北也宽有五六里之遥,若要走到当中,恐也得走二三里吧,不知你能支持得了?”方靖道:“这个弟子可以试一试。”说着话,就猛然地一矮身,跟着一长身,腾身而起,飞身蹿上一棵青竹。立刻双足一点,又腾身纵起一丈多高,神手抄住一杆杯口粗心的青竹,竹身并没有丝毫的摇动,只有上面的竹叶是微微地一阵颤动。方靖右手抄住竹身,右腿一盘竹身,跟着左手又向前一抄,就又抄住了一杆青竹,那悬空的一只左腿,也跟过去盘住竹身。这才右手一松,又伸向前面一腿,一齐展动,瞬眼就没有踪影。
于是金眼鹰这才一提土黄色大袍的下摆,右边大袖向外一展,双肩一晃,施展开轻功绝技,飞身扑上了竹梢,左脚一点竹梢头,那竹梢微微地向下一弯时,金眼鹰已是借着竹梢弹力,又复腾身而起,往前落去有两丈多路。右脚也是一点竹梢,这竹梢头也是向下一弯,金眼鹰又是腾身而起,借着竹梢的弹力又向前跃出三丈多路,这才试出这竹梢的弹力极大,就此纵身跃起,捷如飞鸟似的几个起落。片刻之间,就由竹梢之上,进了这竹林一里多深,只听得足底下似乎有着潺潺的水流之声。借着月色看去,下面竟是一条宽有两丈多的一条小溪,溪水映着月光,是澄澈见底。这两崖上的竹子,也彼此连丛而生,并没有些许的距离,仍和其他一样。金眼鹰心想,方靖此时也不过只到半路,能到飞龙叟隐居的地方,也得三更过后,那么就叫方靖在此少候一下,自己先进去窥探一番。再不然的话,能告诉方靖一声,叫他留神也好。
金眼鹰打定主意,这时还是立在竹梢之上,向着前面望去。但见青苍苍的一片,在这月夜之间,竟是望不见边际,心想飞龙叟老人真是一个奇人,竟能找到像这样的一片隐居的地方,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自己能有这么一片地方埋骨,也算不虚此生,死后也能享受到山水佳趣。他这样凝念着,突然听得身后不远地方,竹叶一阵颤动着,迤逦而来,金眼鹰就知道必是方靖已到,立时纵下竹梢,向着溪边上一站,转眼间果见是方靖,纵跃攀缘着而来。这方靖一到这竹梢之上,一眼瞥见金眼鹰在这里等候,慌忙纵身下地,向金眼鹰道:“师傅,这可是已到?”金眼鹰摇了摇头,趋上一步道:“徒弟!你如果累了的话,可以在这里等候一下,我一人进去,否则的话三更过后恐非宜。再说你的轻功夫也还相差,恐有所失。”方靖道:“这个师傅你只管放心,我进去一定加上百倍的小心,决不误事。”金眼鹰知方靖承自个人之传,对于办案的阅历甚广,凡事全知道趋吉避凶,随机应变。当下也不深阻,便道:“好!好!你可多加小心,万不可冒失!”方靖点了点头,于是金眼鹰又是一提长袍下摆,双足微点,人已腾空而起,跃上竹梢,飞身扑奔竹林深处,这里方靖依然是,盘着竹身而入。
这辽东名捕金眼鹰金晟,这一纵上竹梢,立刻施展轻身术,竟比初上竹梢时,还要迅疾,轻蹬巧纵。只听得大袖迎风,竹梢轻啸,片刻间,早已扑入竹林深处。这时,金眼鹰就放缓了速度,在竹梢上仍是轻蹬巧纵,留着神步步而入。突然之间,又听得水声潺潺,似乎是声出于左边不远,并且是有水流激石之声,清澈犹如琴韶一样,使人听来觉得心旷神怡,心里突然地一动,大概飞龙叟隐迹的地方,就在这左近不远,听这清越的水声,那飞龙叟说不定常来倾听,那么他的居室也就不远了。金眼鹰想到这,足底下更加了小心,双足稍一使劲,身子轻轻扑将过去。果然在这竹根底下,是一泓清水,有一道小溪由上面斜坡流将下来,水流激石之声,益发地清脆。在这一泓清水的下面,也有一道小河往下流去。在这北面,不远果然是有一座木板小桥,心想果然飞龙叟隐居在这附近。纵身下了竹梢,沿着小溪往下走过去,在这片平场靠北不远,却是垄然坟起一个大土丘,在这土丘的四面也栽了许多高丈许的细竹子。前面有两条石祭桌,又有两座石鼓。金眼鹰一看这情形,就料到这就是那酒葫芦所说的遗留给飞龙叟这片青竹林的那个江湖隐逸的坟墓。飞龙叟早晚会来这里转上一个圈子。大概时候还不到,飞龙叟还不会来这里,到底飞龙叟的屋是在哪一方面,还得细细搜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