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瑛仍又回身将那把匕首刀,恭恭敬敬地放在洪承畴面前的案桌上,又后退几步,向着洪承畴打了一躬道:“卑职对于这把匕首,虽然是不认识,但上面有着‘龙岩朱氏’四字,想起来这匕首刀,必是那当事人的原物了!”洪承畴道:“两位既然认识,是那龙岩朱氏的东西,但不知道这龙岩朱氏到底是谁?两位知道何妨直告!”宝瑛这又打了一躬,才和多萨河后退坐在椅沿上。
宝瑛沉思了一下后,这才望着洪承畴道:“禀爷,这话提起来可是太长,爷如果不厌烦的话卑职可以将细情告知。”洪承畴道:“那倒不须那么详细,只将大略一说即可!”
宝瑛遂说道:“提起这龙岩朱氏来,当在明永乐篡建文而得帝位之后,以北胡犯境,曾躬自北征,由其长子高炽监国。其三子高煦,谋逆不遂,既贬至乐安之后,尚蓄异志,无时能忘。时建文帝有个李嫔妃,所生之子名叫朱放,自其父建文被永乐篡位之后,曾求为庶民,隐迹燕京城外。此时眼见高煦之行为,无异其父,永乐帝对建文之事,恐又将重演出来,自己叹息天道循环,真是一点不假,这样宫室处之也太无味了。遂有挚妻携子,变姓埋名地出关,隐迹在长白山丛。后来闻之高煦突然有榆木川之变,但为于中肃率领一千将士用命,将其兄高炽送往京城,就位为洪熙帝。但永乐却已死在乐安,那朱放听了此信之后,以手加额道:有逆伦之父,即有枭獍之儿,天理循环真是丝毫不爽啊!此后朱放想要在这关外另立事业,但因一切却很困难,不久朱放便殁,其子朱铃为继父志,曾从师习武。朱放一死之后,这朱铃就浪迹江湖之上,多方结纳武林之物。后来在鸭绿江畔一个不知名的村落之中,病在店内,病势很是沉重,幸而这家店主看得出朱铃非常人也。多方地看视,并为之延医熬药,最后这朱铃病好之后,很是感激这家店主的厚德,就要拜为义父。恰好这家店主年过五十多岁了还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见朱铃人既年轻又是忠诚,对于拜为义父的事,却是一力推辞,那朱铃还以为这家店主有点嫌自己。后来这家店主微微露出一点口风来,这朱铃才知道,这家店主有招自己作为女婿的意思,为了感恩报德,就欣欣然地答应了。不久,那店主人就露出来本来的面目,朱铃才知道这店主人,便是过去名震天南一带的镇南大侠卫赤眉。这镇南大侠卫赤眉一身惊人的武功,就倾囊传给这位朱铃。十年以后,那卫赤眉病故,这朱铃就移家于辽东半岛的龙岩地方隐居。随后又闯荡江湖,凭着那一身惊人的武功,在关内关外,以及大江南北,行侠仗义,威名远震。江湖人只知道有‘龙岩朱氏’四字却是不知其名,直到这朱铃六十多岁以后,武林人物,见他的轻身功夫,超尘绝俗,迥异寻常,遂为之起了一个‘飞龙叟’的外号。自从有了这个外号之后,即又归隐,但几年之后,有人见之于昌关附近,可是不久忽又不见,这已十多年不曾见之江湖了,估量着这时候没有八十也有七十多岁了,世人传说这十多年没人见这飞龙叟了。又听说十年前在哈尔滨附近的山谷之中,曾经发现过一具死尸。尸的首部已经血迹模糊,还可以看得出那花白胡子,是有尺多长。此后也没再见那位飞龙叟,据人猜测那死尸必是飞龙叟无疑,可是也不敢断定。唯这十多年来,江湖上已绝无人再提起这飞龙叟了。此际怎么这飞龙叟又要踏这尘世,且入这宫廷呢?也许不一定就是这飞龙叟,或许是其他的江湖人。”
这一番话使洪承畴的身子微微地震动起来,不自主地又将那把匕首反复地看了一遍,那宝瑛道:“这事爷不须顾虑,据卑职的想法,这飞龙叟既然到这宫廷来而两次仅仅留迹,而对于爷无所下手。可知道这飞龙叟对于爷并无不利之行,或须是有所目的。只希望爷不要挂在心上,此后卑职须当更加留意,如果那飞龙叟再度入这宫廷时,卑职两人决定要问个水落石出,到这宫廷的目的!”洪承畴沉思了一下,突地叹了一口气道:“我这么一点苦心,也竟会得不到人家的谅解。好,你们两位且退去,本爵觉得身体不舒服,要歇息了。”那宝瑛和多萨河便立起身来,朝着洪承畴行了一个礼。那宝瑛才走了两步,又忽地回身朝着洪承畴,欲要开口的样子,可是还没有开口,洪承畴已经仰首躺在椅背之上,于是宝瑛和多萨河双双地退出了这偏殿。
一大半天,洪仁洪德立在隔扇之外,似乎听得洪承畴在这偏殿之内,有时候是来往踱蹀,有时候是听得长吁短叹。这洪仁洪德没有洪承畴的命令,也不敢随便闯入,只在外面着急。一大半天的光阴就这样地过去了,直到天色快黑,到开晚膳的时候,洪承畴才传洪仁洪德进这偏殿收拾笔砚,已见那桌椅之后有许多乱涂了黑迹的残纸片。洪承畴眼看着两人将那些碎纸残片收拾干净以后,才离了偏殿去进晚膳。
是夜二更过后,洪承畴已经是早早地安息了。洪仁洪德尚坐在寝宫的隔扇之外,准备洪承畴的随时呼唤。那洪仁甚伶俐聪敏,和洪德大不相同,谈着闲话就听得殿阶之上有了微微的脚步响。那洪仁便是一惊,要示意洪德,可是那殿门的隔扇,好似有人以指弹击。洪仁的胆子还比较的大一点,才走了两步,就听得宝瑛的声音在那隔扇之外,低低地问道:“爷可是安歇了吧?”洪仁也慌忙凑近一步,答道:“不错!”再听时那宝瑛的脚步才走入两步似乎又住了下。这洪仁便开了殿门的隔扇,向外一望,那宝瑛还立在殿阶石上的黑影里,多萨河也立在相隔不远的黑影中。这洪仁慌忙地凑上一步,想要开口,可是宝瑛忙一伸手阻住,这洪仁也就顿然地住了口。三个人转到暗隅不为烛光所照之处,宝瑛道:“爷还不是真的睡熟了?”洪仁低声道:“这个我也不深知。”宝瑛道:“爷还没有什么表示的,我想今晚还少不了,又有什么动静,两位辛苦一点,守护在爷的左右,要紧别惊动了爷!”那洪仁点了点头看那宝瑛和多萨河,此时都是浑身紧装,宝瑛是一身的青衣,腰间围着鹿皮囊,背上斜背着两支竹节水钢鞭。那多萨河却是赤着膊突起斜披着一领豹皮,腰间虽没有挂着暗器囊一类的东西,可是在左手后倒提着一柄马牙刺。加上身高躯伟,只觉得威风凛凛的,这两人一转入暗处。洪仁即听得“嗖嗖”两响,已然没有踪迹。洪仁忙着往四周看去,任什么也没有,不禁吐了吐舌头,佩服这两个人的本领。
四更过后,这洪仁洪德突然被一声大响惊醒,只听得殿阶之下,“哗啦哗啦”的一大片响声,把这两人惊得直跳起来,身子骨如筛糠似地乱抖。四条腿也好似弹起了琵琶,彼此碰击,没待出声。那寝宫内的洪承畴已然爬起来,向着外边问声道:“什么事?”那洪仁挣扎着身子,挨近这隔扇向内道:“爷……不知道的,什么外面响动……别是野猫吧!”话没待说完,洪承畴已突地开了隔扇,竟是和衣而出,朝着洪仁洪德两人看了一眼,一阵风似的,便要去开那殿门隔扇。可是洪仁突地一下步,扯住洪承畴的衣袖,颤颤巍巍地道:“爷,爷……这!这!使不得!”洪承畴一摔衣袖,可是没待开得,那外阶石上已有了脚步声,奔向这隔扇。洪承畴似乎一惊,急一退步,那隔扇已经开了,在烛影里纵进两个人,洪承畴和洪仁洪德彼此惊叫了一声,退后一步,可是这两条人影略一顿,便朝着洪承畴下跪道:“爷,受惊了吧,卑职们该死。”洪承畴看时,却是多萨河和宝瑛两人。便朝着这两人道:“外边什么事?”多萨河朝宝瑛对看了两眼,宝瑛说道:“外面没有什么,不知什么殿上的瓦被风吹落了一叠。”洪承畴听吧初时一惊,但一刹那间要举步昂然外出。多萨河慌忙起身拦阻道:“爷!爷!这使不得,请多多保重千金之躯。”洪承畴道:“这没什么关系,我只去看一看。”说罢也不管这两人,脚踏出殿门,宝瑛多萨河和洪仁洪德,也慌忙跟在身后保护洪承畴。
这时星月独明,照得那殿阶之下,也还意外地清楚。洪承畴似乎是有点老眼昏花,仔细看了半天欲要下阶。多萨河又慌忙阻住道:“爷没什么,那是一叠碎瓦!”说着用手一指,洪承畴再仔细看去,这才看出在那殿阶之下,是一叠殿瓦已然粉碎,更是向着四外飞去,这种随落之力也真不小。这使洪承畴又探首向着殿角上看上去,两脚又止不住地欲要踏下殿阶,但宝瑛道:“爷!请停步,待卑职们上去察看察看。”这是宝瑛无可奈何的话。洪承畴果然停步,那多萨河看了看宝瑛,即下了殿阶,身子一纵,见一条黑影“嗖”的蹿上去。也许是风大吧,多萨河在半悬空里,就觉得这头上的包巾似乎被风揭去,慌忙一伸手没有按住,那头巾已顺风往下落去。洪承畴吓了一跳时,多萨河已立在殿檐之上,沿着殿檐向左行了十多步。身子又往右一转往上爬去,这才看出在殿脊之下,已有一叠瓦被人揭去,约有十多片。若按大小来计,每片足有尺多长二寸来厚。十多片就有百来斤重,这种力量也殊足惊人。
这使多萨河的心里,是不胜惊异。四周一看,立在这高处,任什么异样的动作也没有,只有夜风在这深夜里沁人心骨,凉如冰雪。多萨河立了一回,任什么也没看出来,立在这高处十分凉的,即飞身纵下殿檐,立在殿阶下,向着洪承畴躬背弯腰道:“爷!没什么,那是殿角上的瓦,年深日久,都脱了臼了,又被夜风一吹,才落下来。”洪承畴“哦”了一声,回头看了看洪仁,洪仁道:“爷!外面很凉,请回去吧!”洪承畴也没再说什么,就又返身进了大殿,洪仁洪德仍是随侍在身后。宝瑛也没有走,仍立在殿阶之上,就是多萨河在殿阶石下来回找寻多时,才在一丛石榴树枝叶之间,找出那顶头巾,将那头巾反复地看了一下,这才向着宝瑛招手。两个人一同转到殿下。多萨河低声道:“这可古怪吧,这明明是有刺客将殿上的瓦扔下来,而我的头巾,也好像是被人伸手揭去。然而看不出有人来,你说这可玄虚?”宝瑛道:“这事我也觉得古怪,不过这刺客几番惊扰,但并没有对爷有所不利的企图。假若真的有所不利,像这样的本领也真使我们防不胜防,很容易地下手了。据我的猜测,大约这个刺客也许是抱着警告的意思,才屡次扰闹这宫廷吧。不过这刺客到底是不是飞龙叟,我们真不敢断定,假若真的是飞龙叟的话,这内中定有着国家政治的关系,事情可就大了,那我们是真得启奏皇上了……”宝瑛刚说至此,那多萨河突然一扯宝瑛的胳膊,身子双双地往暗隅处一伏,就听得衣襟带风的声音,抛耳而过。那宝瑛就觉得脖子之上一阵瘙痒,伸手一摸时,只觉得软绵绵的凉森森的不知是从哪里来的一团烂泥。急回头看去,只见一条白线“哧”的便穿上了殿檐。多萨河在旁看得明白,立刻一下腰,向那暗隅之处飞扑过去。宝瑛跟着纵身跟去,两人不约而同地,全是双脚点地,身形腾身纵起,“一鹤冲天”式,双双扑上殿檐。可是那条白线真是快得出奇,两人脚还未站稳,那一白线早已如同一阵风似地翻出那边大墙之外去了。
多萨河和宝瑛两人见了,立刻由殿檐之上,飞身纵往那大墙上一落,但那条白线已寂然无踪。两个人还沿着大墙,往左右一分,欲要追寻。忽见又有一条白线,飕地凌空而起,往着这大墙之内落去。多萨河与宝瑛两人,不由得惊出声来,急忙一转身,跟着便往那东北方扑去。宝瑛足点墙头,向那白线落处落下,多萨河却接着向东北一角纵去。那地方是一角殿檐,危角高耸。
多萨河双脚刚刚在这上面立定,猛见一条白线向着多萨河的身形扑来,来势甚捷,更还携带着一股劲风。多萨河毕竟曾是经过大敌,不待那条白线扑进,早是后脚一撤,一足踩空,全个身子跟着翻空落将下去,那檐头的铁马“啷当当啷当当……”的一阵响,宝瑛猛然吃了一惊,身子向下一煞,没有纵将上去。那多萨河已是落在殿阶下,就听得在那檐角之上,一声冷笑。这一声冷笑是异样地苍老,在笑声里还似乎夹杂着几分讽诮。
多萨河刚一落地,又折转身子猛然飞身蹿上对面殿檐。随后宝瑛也跟纵而上,可是双双地向着对面搜寻时,早见白线一条,也没看清是人是兽,只听“哧”的一下,便就没了踪迹。多萨河与宝瑛,飕地扑上殿脊,四外眺望一下。在这夜色沉沉之中,除了几颗明灭的星星以外,就是远处一簇簇黑丛的树木,被夜间的秋风吹得簌簌地作响。两人就这么地眺望了一阵,任什么也没有看见,多萨河是突地叹了一声。
这一声叹罢,才回头向着身后的宝瑛道:“老弟,不料我们今夜竟会栽在这里。你可看清了,来者是谁?”宝瑛摇了摇头道:“我虽然没有看清来人到底是谁,但据我的思想,果真是与那匕首有关的飞龙叟无疑。你没看出那条人影白线似的,就与江湖上所传的飞龙叟一样,不然的话,别人哪有这种轻灵巧快的身手。”多萨河听完宝瑛的这话,竟是默默无言。他这样沉思了片刻,突然一翻身,纵下了这殿檐,宝瑛也跟将下去。两人落到地上,却见洪德已开了殿门向外探首,多萨河立刻趋上一步,望着洪德低声道:“爷可是睡熟了?”洪德点了点头,也没再说什么,就退缩回身子,将殿门闭将上来。多萨河回头一点手,就将宝瑛招到一处暗隅,这是在一丛夹竹桃之后,这丛夹竹桃在这时候,还没有完全地凋谢,枝叶和花朵还很浓密。
两个人这一走近后面,突然之间,又是一阵衣襟带风的声音,起自这丛夹竹桃之后。多萨河宝瑛还真是料不到的事,惊弓之鸟似地急着双双向旁边一纵。就见一条人影,突地向着殿阶上一蹿,回身望了一望这两个人。多萨河的眼光比较轻快一点,看时却是自己手下一名得力的护卫汉人金昌钦,是自己派来巡守这殿廷中的。便趋上一步,望着金昌钦低声道:“金护卫,你这可看见有什么动静吗?”金昌钦似乎神情恍惚,左右看了两眼,摇了摇头道:“没有什么!”说着话,就又下了殿阶没入暗处。多萨河和宝瑛也觉出这金昌钦的神情有点儿异样,当时也猜不出什么来,回头看洪承畴的寝宫窗扇时,还是暗黑异常,没有一点灯光。这时多萨河又一拉宝瑛,两个人又转到那丛夹竹桃之后,多萨河便低问宝瑛道:“老弟你可看出什么来?我觉得金护卫的态度很是可疑……”刚一说到这里,那宝瑛忙着一顶多萨河的肋下,多萨河便骤然地住了口,跟在宝瑛的身后探首向着叶丛前面看去。已见洪承畴的寝宫窗上,点亮了烛光,烛光好像是不止一支,照得这殿廷之中,也约略地可以辨物,随听得一阵微微“哗啦……”的水声,更有步履来回,好像是洪承畴已起了身,正在梳洗。
多萨河诧异地望着宝瑛低声道:“想不到爷是起得这么早,别是有事吧!”但宝瑛双手一分叶丛,用手一指左边,多萨河顺着他的手指处看去。正见是那金护卫转身外行,可是还不断地回首望着这寝宫的窗上,就又走入暗隅之处。多萨河忽然疑心起来,向着宝瑛低声道:“你看这金护卫情形……”但又被宝瑛阻住了,他摆了摆手道:“爷既已起了身,才是没事了,我们可以回班房吧,有什么话回头再说!”
两人当由这暗隅之处,飞身上了殿瓦,四周察视了一下,见没有什么异样的情形,这才回了这殿廷旁边的班房。本来他们这两个护卫,手下还有十多名品级稍次的护卫,里面满汉皆有,都归着多萨河和宝瑛统率。每晚护卫这宫廷,也都由这两个人支配。分布在这殿廷各处守候,无事不准擅离,他两个人却是房上房下各处巡逻。
这时多萨河和宝瑛一进这班房,已见那几个未值班的护卫,在一条大床上团团地围着,在玩一种纸牌。见那金护卫此刻也摘去了官帽,把一条辫子盘在领子上,也加入在一块,正在兴高采烈地玩。多萨河和宝瑛这一脚踏进,别人不注意,唯独那金护卫却是抬头望了望屋门,就又低下了头在摸那纸牌。宝瑛一拉多萨河,也凑了上去,探首向着人丛里一看,在这床当中,牌是乱七八糟地放着,可是并没有钱下注。宝瑛道:“你们多高兴啊,怎么不赌些钱,可是钱都花光了?那不要紧,可以向库里去支。”那几个护卫虽是在他们两个人的手下,可是平日随便惯了,倒也没有什么上司下属的拘束。此时见宝瑛上来凑趣,便有一个护卫接上道:“你老说的可是好轻飘的话儿,我们要不是为了几两银子养活家小,也不到这地方来。天天晚上,扛着家伙担惊受怕,随时担心着脑袋搬家。谁不想将钱捎回家去,养老供小,胡花掉了,只好紧束裤腰带挨饿。虽然有地方预先拿钱,但钱是来的快,去的也快啊,也和没拿一样。”另一个护卫又接口道:“钱能预支,自是好事,可是这一来,就似肩膀上扛了债一样,随时准备要还,也实在有点吃不消。”说着话又望着那金护卫道:“老兄,你是否也和我一样?”那金护卫却不说什么,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宝瑛就又转头望着金护卫道:“他的话果然是一点不错,不知道金老爷你呢,也有那样的家累吗?”那金护卫只是笑了一笑,也没有表示是否,又顺手玩起了纸牌。这时早先那个开口的护卫,望着宝瑛道:“我知道这位金老兄,不唯家累没有,还是光身一人,但是在外面的江湖朋友倒是不少,呼兄唤弟也够热闹……”他这一说,多萨河和宝瑛的心里,全动了一动,都把眼望了望金护卫。
这金护卫就好像没有听见那话似的,一面兴高采烈地注着,一面又回头望着宝瑛道:“老兄你也不来玩玩?”宝瑛摇了摇头,笑着道:“我没有那个工夫。”说着就同着多萨河退将出来,回头望了望金护卫时,金护卫也是微微地一笑。
在这第二天的晚间,天在刚刚一黑之间,宝瑛和多萨河两个人,还怕那飞龙叟再度前来,又行调兵遣将地,将那七八名护卫,一个一个地全数派将出去,巡守各个要路口。却叫那金护卫跟着自己两个人,在这宫廷之内巡逻各处,每一个护卫兵实还真不知道那飞龙叟,这两晚上每晚都来。宝瑛和多萨河这一分派,却使他们都疑惑起来,彼此在交头接耳,可是宝瑛和多萨河也没有说明。这两晚上每晚有人前来,来者又是谁,又不便探问一切,一干护卫也就照着宝瑛和多萨河的分派,去巡守各处。
快到两更过后,宝瑛与多萨河,隐伏在殿廷的最高处,向着四周眺望。可是静夜寂寂,除了夜间唰唰的秋风以外,就是远远地由那后宫传来的打更之声。那金昌钦此刻也跟在两个人的身后,也是不断地左右眺望,此时多萨河正想起身跃向对面一角殿檐之上,突见那金护卫的身子一动,多萨河急随着这金护卫的眼睛看去。就见由那宫门大墙之外,突地冒上一缕轻烟,跟着一股白线似的,向着大殿的背脊上一落。没待这宝瑛和多萨河看清是人是兽,早就寂然无踪。这种迅速的身法,实已到了轻功的绝顶。这使多萨河和宝瑛的心里是不免地一同吃上一惊,急闪身就由这对面的殿脊最高处,双双地扑上这边殿脊。可是四面一望任什么也没有,只有檐下的铁马,好似被风吹摆得,发出一种很悦耳的“啷啷当当”的响声。
宝瑛的心里忽地一动,这殿瓦下面正是那景佑宫的大殿,洪承畴的卧室也就在这里。忙着一点脚,就由这面殿脊之上飞身扑向对面一座花坛,一落足回头看去。就见在那殿外隔墙之上,好似有一条人影,用着壁虎游墙的功夫,面向里贴在这隔墙上,从背后也没看清这人影是谁。宝瑛心想,这是谁好大的胆子,敢到这地方窥伺,先叫你尝一尝滋味。宝瑛本曾打十二粒铁蒺藜,左右两手还都套着鹿皮手套。此时急将右手的两柄水磨鞭交与左手,探手豹皮囊,掏出两枚铁蒺藜,一抖手就如流星似的向着那人的背后掷去。以为这人背后无眼,绝对不知后面有人暗算,不料宝瑛忘了自己的手劲颇大。这一将铁蒺藜扔出去,就是挟带着一股劲风,向着那人影射去。那人影虽未回头,既能只身冒险到这深宫,自然是有些惊人的武功,不待这两枚铁蒺藜着背,早是一个背脊翻身,“哧”的一下,就好从那隔扇上扔将起来。那两枚铁蒺藜,是在那人影凌空,头上脚下之际,早从那头顶之下“啪,啪”全数打在那隔扇之上。这一来在这宫廷之内,立时一阵大乱起来。四周暗隅处的六七名护卫,全数扑将出来。那条人影一落脚,四周一看,突地一声冷笑,身子未见得动上一动,早是一缕轻烟似的冲天冒上这殿檐。
宝瑛这时候才认出,那条人影竟是穿着一身银灰色的衣服,宽袍大袖,身躯非常地矫捷。同时一部银须,飘扬在脑后,猜度着必是那飞龙叟无疑。立时也一点脚,要随身扑上那殿脊。
可是那条人影,一缕轻烟似的,正然冒上殿檐。那多萨河早已挥手摆开马牙刺当头拦阻,那条人影竟然向右一闪身,斜身扑上左边墙头,回身望着多萨河冷然一笑道:“朋友!就凭你这点本领,也敢在这里卖命。我老头子走南闯北五六十年,也有见过这样不自量力的东西。我老头子有好生之德,不来难为你们,识时务的趁早儿离开这地方,凭你一身功夫,何处不可以吃饭。”说着话,那宝瑛也已扑上了这殿檐,那六七个护卫,也都纷纷地由各处飞上了这瓦面。这飞龙叟,不待他们扑近身畔,早是长笑一声,一摆两条大袖身子又是一股白线似的斜身向右一穿,凌空向前飞纵,大袖拂风,只听得“唰”的一声,人早落于四五丈开外的一角殿檐之上。
多萨河喝一声“追”,首先就翻身照着那人影的方向扑过去,宝瑛随后跟纵而上。那六七个护卫没有那么快的身法,只好和金昌钦,纷纷四下觅路追将过来。那条人影略一驻足,背后多萨河和宝瑛已是跟纵追上殿檐。可是这飞龙叟已是急步上了殿脊,回身向下一立,那多萨河一挺马牙刺,就要扑上。可是宝瑛却是将多萨河一拉,上前一步,向着那人影抱了抱双拳道:“老前辈可是江湖上所称的飞龙叟?”那飞龙叟突地掀动着雪白的胡须,哈哈笑了一下道:“你既然知道我的名号,怎不退避,还想要和我放对,我倒要看看你们的本领,怎样个高法,竟敢在这地方卖命。”飞龙叟这么一说,似乎带着一点骄傲的成分,目无余子。多萨河是一个满洲人,多少有点横暴的习性,听了这飞龙叟的话,如何忍受得下去,又一挺手中的马牙刺,怒骂一声,就要扑将过去。但宝瑛又将多萨河拦住了,抬头望着那飞龙叟道:“老前辈所言我们也很知道惭愧,不过食人之禄,就当忠人之事,我们为了肚子,然而是事不由于己,是无可奈何的事,但我们敢问老前辈,有何要公,数次驾临,我们都失于迎迓,请为示知。”
那飞龙叟此时望了望宝瑛道:“你师父震三江石勒,我老头子倒是认识,却不知道石勒竟会有这样的徒弟,这真是给石勒丢人。”那宝瑛立时现出一份惭愧的样子,又向着飞龙叟抱了抱拳道:“老前辈这话所言甚是,晚辈也知道惭愧。但这些闲事可以抛开不谈,我们敢以动问,老前辈因何驾临?”那飞龙叟又望了望多萨河,见多萨河手持马牙刺瞪眼咬牙,跃跃欲试的样子,不由得又是冷然一笑道:“我老头子的来意,我也不必告诉你们,看你们的样子,好像是怪我老头子不该到这地方来,那我老头子得先见识见识你们的本领以后再说。”那飞龙叟话声一落,多萨河就猛然地一纵身,离开宝瑛的身畔,马牙刺向前一指,猱身跟进,一点那飞龙叟的前胸。那飞龙叟是微微地一侧身,马牙刺点空。但多萨河也久闻这飞龙叟的英名,武功精湛,尤其是轻身的功夫,在这关内关外,是首屈一指,知道是不易对付。所以在飞龙叟一侧身,马牙刺点空之际,又是一翻手腕子,这柄马牙刺又是迅如闪电似的,向着飞龙叟的双足削来。
那飞龙叟猛然一声长笑,两条大袖向上一扬,跟着一条庞大的身形,竟如一缕轻烟似的,凌空而起,那马牙刺是擦着脚底而过。多萨河还要转身,“旋风抹脖”,不料飞龙叟的身法甚快,早是凌空伸出右脚,脚尖一点多萨河的后脑。多萨河就觉得脑后一阵劲风吹来,向前一低首,“枯藤坐花”双腿一绞,全身下坐,马牙刺是随势向上斜挑,可是飞龙叟又是长笑一声,身子凌空一摆,早又飞上殿脊,向下喝道:“朋友就是这点功夫?我老头子算是领教过了,我们后会有期。”说着两条大袖左右一展,右臂前穿,左臂后撤,身子就如飞鸟似的,凭空穿过这阔有数丈的宫廷,落足在大墙之上。待多萨河一翻身就地十八滚的工夫,马牙刺就地一个盘旋纵起来看时,那飞龙叟已是没了踪影。宝瑛的水磨鞭正背手后插,几个护卫也从四方绕过来。只气得多萨河一蹂脚,向着宝瑛气哼哼地道:“老弟,真是废物一群,我们追……”说着就未待宝瑛开口,已是双脚一点地面,飞身向那宫墙上扑去。宝瑛也唯恐多萨河有失,也跟纵扑上。那几个护卫,怕下面的洪承畴被人算计,并没跟着追过来,却都纷纷地下了瓦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