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事情出的,彭永龄、金振声可有点太失算,他们不准本县衙门里官人干涉他们事,更不用本县捕快帮着看守差事。赶到出了事,又恰巧是凤七应世雄换班到前面去,张纪寿、乔天瑞全没到,阴错阳差,可是还得说是怨他两人自己处治得不对,有了骄狂目中无人的情形。他们要不这么狂妄,四名原办也不敢这么疏忽,这时他两人真叫鬼迷住了一样,先追那小孩子,被人家撤身逃去,这又追赶这妇人,所逃的方向更是反向兴城县前街下去,尤其是不合情理。他两人现在也叫没有办法,只有手底下遇到谁算谁,反正是劫救犯人的羽党。其实张纪寿、乔天瑞说话并没有多大工夫,赶到两人来到大狱,狱门可是关着。飞纵上房去,狱丁们可答了话,人家再不能不管,因为你们是寄押犯人,虽说是本衙门把重要的犯人全提走了,可是这里边十几个,虽说案情轻,真要是趁势脱逃了一个,也一样的是麻烦,他们早在狱丁所住的屋中,暗中注意着外面情形。彭永龄、金振声已经追赶逃犯走了,狱吏狱丁,把天字监房把守住,对面囚笼内连看也不用看,窗启砸栊门,是多大的声音,明是犯人已走,他们不敢多事,站在监房听着动静。见张纪寿、乔天瑞翻上房来,看出是他们换班来的,不是姓彭姓金的,遂招呼:“老爷们快下来吧,你们的差事可走了!”张纪寿跟乔天瑞一听,如同沉雷轰顶,两人齐咳了一声!道:“完了!真会有这种事?”赶紧飘身而下,闯进监房,喝问:“怎么走的,我们那两个人呢?”狱吏忙答道:“老爷们圣明,怎么走的我们可不知道,他们二位老爷不叫我们随便出入,栊门没开,这是后窗户完全砸碎,犯人三大件戴着,真就会脱身逃走,好大的能为了。”张纪寿和乔天瑞此时面色铁青,说了声:“拿灯笼挑栊门吧。我先看看倒是怎样的走法?”狱丁跑出去,提了两个灯笼,把栊门挑开,张纪寿、乔天瑞走进里面,自己接过一个灯笼来,往里一照看,后窗洞开,栊门碎的正是那窗扇。张纪寿想着有可疑的地方,项上锁链,手上铐子,下面的脚镣,外面还有两人严密巡察着。柳云洲竟会走了,自己不信他能够把全副的刑具全卸下来。土炕上稻草很多,张纪寿跃上了土炕,把柳云洲所坐的地方那堆稻草,往旁拍了拍,哗啷一响,用灯笼照时,见一对手铐子,一段铁链,铁链很短。狱吏也跟进来,张纪寿提着这两件东西,那狱吏说道:“犯人真有本事,脚镣上连着铁拐子的铁链,他竟会断下来,这别是有妖术邪法吧?”张纪寿也不搭理他,更把稻草仔细翻了翻,竟又找出四寸多长一块铁器来,张纪寿叹息了一声道:“咱们算完全栽到底了!”乔天瑞凑到面前问道:“怎见得就栽到底,他逃出手去,难道我们就不能重把他要回来么?”张纪寿把他手中那块铁,向乔天瑞手中一递道:“你看看,人家的手段。”乔天瑞接了过来,仔细一看,原来是一段钢锉,乔天瑞也自心惊!认为这次实在算栽在柳云洲手内,就凭这么多人防守着,居然被人家这么从容弄了手脚,逃出手去。现在就是把他重新捞回来,也算栽在人家手内。看了看身旁,已随着狱丁狱吏,乔天瑞遂把这段钢锉放入囊中,随即向张纪寿说道:“真相已明,我们别再自耽搁,招呼凤老七、应世雄,我们赶紧搜寻。”可是容到再把前面的人呼唤出来,本衙门的捕头们也知道了信息,好在这次没有衙门口牵连。各处追缉,只是人早逃走了,直搜寻到镇店外,彭永龄、金振声竟自也垂头丧气,从镇店外翻回来。这时大家聚到一处,倒成了默默无言,尤其是彭永龄、金振声,更有些无面目见人。乔天瑞向张纪寿暗打了招呼,对于那段钢锉的事,不再对两人提起。县官也听见报告,虽然没有自己责任,可是总算在本县出的事,也到跨院中,向这一班原办差官询问犯人逃脱情形,好由本县协助缉捕归案。那彭永龄却向县官说道:“贵县对于这件事不必问了,不怕你见怪的话,这不是你这里能办的事。好在人是我们看逃了的,与贵县无干,我们天亮立刻起身,请贵县不必费心了。”说话间神色十分冷淡。县官听他这样说,自己乐得暂时推个干净,不过可准知道绝不能像他所说的自己竟会没有一点牵连,遂向原办差官道:“既然是不用敝县过问,敝县倒不好多管了,我是一个地方官,在我境内出事,我倒不敢卸责,老兄们有什么事,只管吩咐,我这衙门里人尽管分派他们。”彭永龄点头道:“好吧!贵县请。”兴城县县官把自己脚步已经站住了,遂告辞出来。
这里张纪寿向彭永龄道:“事出非常,真想不到会有这事。囚禁他的监房,我已查看一过,不过他能断锁砸镣脱逃,这真有些叫人防不胜防。如今他已竟逃出手去,我们还得要赶紧追缉一下子,真要叫他这么远走高飞,展大人那里也实在不好交代,咱们是这时走,天亮走呢?”彭永龄跟金振声两人脸涨得通红。
那金振声说道:“张老爷,事情到了这步,没有什么说的,我们弟兄算是认了命,展大人那里有我们一手担承。就是将军查问下来,挨了剔,我们绝不能连累好朋友,咱们江湖道中人,不能办出栽跟头现眼的事来。马有失足,人有失招,英雄好汉,他也保不准有漏了空的地方,谁叫我们哥儿两个时衰运蹇,早不走晚不走,临到我们哥儿两个到这,人家卖了这手。很好,也叫我们尝尝江湖道上的险恶,把眼睛睁开,认清了对头人,是怎么个路道?这回事没有别的,跟头栽了,世也现了,不过我们这点面子找不回来,我们没脸在关东道上活下去,现在追赶也怕来不及了。我们自有办法,请张老爷千万不要为这事为难,没有什么了不得。”张纪寿一听,这可好,你们饶把这么重要犯人放走,反敢说出这种闲话来,你也太看着我们弟兄可扰了。遂哼了一声,说道:“金师傅,很好,既然是你们弟兄肯替我们哥四个担承,那是我们求之不得的事。你想,从临榆县好容易把这股差事捞着了,解到盛京,我们也没想得什么好处,谁让我们吃将军府这碗饭,就得给人家卖命。如今你们弟兄两个,竭力地想保全我们的饭碗子,我们承情不尽,一切事既然是金师傅有通盘打算,我们定然按着你们主张去办,咱们只要到了盛京,能够把这件事交代下来,我们就烧高香!”说到这,立刻缄口不言。金振声和彭永龄两人全忿然站起,来回在屋中走着,那彭永龄忽然说道:“我看咱们索性分开走,免得谁再耽误谁的事。”张纪寿冷笑一声,方要答话时,应世雄忙说道:“二位要想单独走,自管请,我们绝不敢阻拦,不要再引起误会。我们不能为了这点小事,不值得落个对好朋友起疑心,不信任。我们只要走在二位头里,先见着展大人,若是对于走脱犯人的事,不替你们哥儿两个承当起来,我们枉在外边跑了,二位请吧。”彭永龄立刻面色铁青地说道:“应老师,你这叫什么话,汉子做事汉子当,我们放走了犯人,反倒指着好朋友遮风遮雨,那也太不够江湖道了。”张纪寿见这种情形,恐怕两人恼羞成怒,真要是把他两人挤走了,于自己反倒十分不利,遂把面色缓和着向金振声、彭永龄道:“你们哥两个别误会了,谁也不能不顾江湖道的义气,咱们胳膊折在袖里,不要教外人看笑话。你们哥两个要是单独一走,我们脸上难看,大家的事大家办,一路搜寻追缉,人多主意多,咱们真追缉不着也没法,展大人也不会就要了大家的命。咱们不要耽搁,天亮了咱们赶紧一路访察下去,我想他走不远。”张纪寿作好作歹地把二人稳住,天亮后立刻起身赶奔盛京。虽是一路访查,哪有柳云洲的踪迹。到了将军府,这班人全是有差事的人,连自己屋全不敢去,立刻去见展华阳。黑煞手展华阳教差人把大家请进来,展华阳出身江湖,很有城府,足智多谋,对于这班人是格外地谦和,在谦和中更能够不在对方面前失了身份,可是时时也表示着自己也一样是江湖道中人。这时张纪寿等落座,黑煞手展华阳向大家说道:“事情怎么样?很扎手吧,可曾把他拾来?”他这话问的就给这六人留了余地,张纪寿等脸全一红,张纪寿答道:“展大人,我们实在对不起你,临榆县小河口下手时,虽然费了很大的事,侥幸得手,把柳云洲拾了下来,由临榆县起解出关,想不到在兴城县又被他逃去,我们真没脸回来见你了。”黑煞手展华阳听了张纪寿这话,神色不动,如无其事。彭永龄不等张纪寿再往下说,遂向展华阳道:“这件事情没有他们四位的事,我和金振声算是害了大家,辜负了展大人你的抬爱,我们哥儿两个算是把脸面丢尽。很好的一件事,我们若是不赶去,顺情顺理就准能由他们哥四个把案护解到盛京。是我们不度德、不量力,自告奋勇,倒累得大家和我们丢人现眼。我们本应当在他逃走之后,沿途设法跟踪追缉,不过我们弟兄两个,恐怕叫他们哥儿四个疑心,祸由我们惹了,人被我们放走,却叫好朋友跟着背黑锅。现在我们赶了回来,特来向展大人面前请罪。事情只有由我弟兄两人承当。这件案子,展大人不必碍难,任凭有多大罪名,我们弟兄情愿顶着去,只要不连累别人,就是把我们弟兄两个置之死地,也只能怨我们无能,展大人请你公事公办,千万别顾全朋友的交情。”
乔天瑞一旁插话道:“彭师傅,话不是那样讲。我们在官应役,吃粮当差,案子是我们办下来的,在兴城县县衙差使脱逃。到现在也别管他是怎么走的,我们弟兄疏于防守,我们不能推卸责任,沿途跟着追赶下去,倒是应该。不过既已出了事,我们彼此不能为这件事存了误会,展大人这里眼巴巴地等待着我们,我们若是跟着访查下去,是不能不派人先回来报告。请彭师傅想,谁能先回来,我们是一样担着罪名,所以我们张师兄主张有福同享,有罪同受,我们一同回来,应该得什么罪名,咱们是大家均担,谁也不能说谁的事。彭师傅你是展大人派去的,即或你不肯再回盛京,我们绝不敢多管,只有展大人担承一切。”话才落声,黑煞手展华阳却哈哈大笑道:“我看你们哥儿几个无须乎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这柳云洲不能把他提解到盛京,早在我意料之中。你们不必担心,将军面前我还替大家担得起,我想把柳云洲提到盛京,是另有用意。他现在虽则逃走,我料他早晚仍然得落在我展华阳手中,你们把出事情形,向我说一说,我自有办法。”金振声遂把当夜情形,详细地说了一番。黑煞手展华阳点点头道:“很好,你们能够把柳云洲的女人石静仪诱出关来,这已经很好,不止于无罪,你们还有功。这次办理此案,最重要的还是为了柳云洲他那女人石静仪,柳云洲可以任他逃走,这女人反要把她捕获到。我派你们捕拿提解柳云洲到盛京来,也正是用香饵钓鱼之法,不然那石静仪她不会上钩的,现在我自有找她的地方,谅她也逃不出手去。你们辛苦了这些天,歇息一日,晚间由我做个东道,咱们聚会一下。不过在外面口头谨慎,不必再提这件事,我们二次动手时,就让他们肋生双翅,也难飞去。”黑煞手展华阳对于他们六人提解柳云洲保护不力,被犯人脱逃的事,竟这么大度包容,实出乎大家意料,怎么也没想到竟会这么对待大家,全带着十分惭愧,起身告辞。彭永龄和金振声两人回到自己屋中,暗自计议了一番,虽则是黑煞手展华阳对待朋友情至意尽,可是自己实在无面目再在这里待下去。在晚饭之前,两人便找了展华阳来。展华阳见他们单独进来,定然有事,遂向两人道:“二位怎么还不歇息,可有什么事么?”彭永龄道:“我们弟兄向展大人单独请罪,好在我们哥两个出身来历,你是尽知。我们江湖道中人,最重的是脸面,这次张纪寿、乔天瑞他们弟兄四人,把重要犯人柳云洲已然捞着,是展大人知道这个点儿十分扎手,恐怕中途发生意外,派我弟兄接应一下子,这也是大人看得起我们。可是我们弟兄两人应该自己度德量力推辞开才是。我们冒昧应承,这才自己找了这场难堪,误了展大人大事。现在展大人越是不加责备,我们弟兄反倒越加无地自容。到现在我们在这里待下去,太把江湖道脸面丢尽,展大人你既能替我们弟兄担待一切,我们对于你这份原谅朋友之情,绝不敢忘。现在我们只有告辞,无论如何,也得把我们弟兄脸面找回来,现在我们暂回龙江,就是我们弟兄力量不足,我们也要约出同道来,访寻柳云洲下落,不把他献到展大人面前,这关东三省,算是没有我弟兄了。”展华阳微微含笑,听他两人把话说完,才答道:“按理说,咱们弟兄应该有此一举,只是你们不明白我的心意,不止于柳云洲不叫漏网,连他那女人也得把她捞了来,你们可知道他们出身来历?”金振声道:“那柳云洲也是江湖道中人,他那女人就说不清楚了。”黑煞手展华阳含笑答道:“你们当年这关东道上有位卢武师,他名叫建侯,这柳云洲出身在他门下。”彭永龄略一思索道:“不错,这位老武师以金砂掌在关东道上创出‘万儿’来名震武林,关内外还没有他那样好手,听说他住在盘松岭,这人还在么?”展华阳点点头,向这弟兄二人说道:“大约他还在,年纪总有七十多岁了,那石静仪是双义牧场石天义之女,也是飞江神刀辛万侯之徒,不过收她是最晚,辛老师的五凤朝阳刀,并没传多少人,只有他大弟子和最后这女弟子得了他的亲传。柳云洲离开师门,辗转落到江湖道中,和这石静仪竟成为夫妻,我和他们另有一段渊源,现在不便提它。现在他女人把他救了,他脱身逃走,我认定了他不敢再往关里逃,他定然投奔这两个去处,不是双义牧场,就是到那七虎林山。所以我打定主意,我要亲自下手,你们弟兄可得助我一臂之力,我就不信他还能逃出我们弟兄手去。我把心意完全说于你们,你们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彭永龄道:“展大人既是这样,那我们怎能不听从你的命令?我们弟兄心意就是已经对不住你了,我们要破出生死去,把这件事挽回,倒叫你看看,彭永龄、金振声是不是够朋友,可是这双义牧场又在哪里呢?”展华阳道:“双义牧场还不出本省,就在哈达山岭下。”彭永龄道:“展大人打算多咱起身?”黑煞手展华阳道:“我也认为事情不宜耽搁,我打算明天起身。”彭永龄道:“很好,我们认为下手不宜太慢了,因为柳云洲很知道我们力量。那么就明早一定起身了。”两人跟着告辞,展华阳说道:“你们弟兄两人,回头可要照样和他们弟兄一处小聚,万别把这件事放在心上,那就不是江湖道的情形了。”彭永龄、金振声点点头,两人答应着退了出来。展华阳向他两人背影微微笑了笑。这弟兄两人哪还肯等待,晚饭后竟自在黄昏收拾了兵刃包裹,立刻起身,来个不辞而别。这两人不甘心受这种耻辱,他们竟自赶奔双义牧场,这一来他两人反给柳云洲激出一位已经离开江湖多年的老英雄,反为柳云洲石静仪免去一场杀身之祸。
到了晚间,黑煞手展华阳果然预备了一桌筵席,给这六位弟兄接风,可是赶到一请彭永龄、金振声两人,他两人已走,只留下一个纸条儿,述说对不起展大人,无面目在这里待下去,他们将要在海角天涯,隐姓埋名,不在江湖道上混了。听差的把这纸条拿来,张纪寿、乔天瑞、凤七、应世雄全觉着面目无光,黑煞手展华阳却向他弟兄四人道:“我早知道他们有此一举,他们是必然走,任凭这件事搁在谁的身上,也该这么办。不过好朋友各尽其心,他们固然应当有挂火的举动,我可知道这就要把他弟兄成全了,他们已由我口中探问出柳云洲夫妇下落,但是这两个去处,全不是他弟兄所能应付的,他们本身已有很大的危险,我们要赶紧接应他们才是。”张纪寿道:“展大人知道他们现在奔了哪里?”展华阳道:“大概他们奔向了哈达岭下的双义牧场。”张纪寿哦了一声道:“这种事请展大人可要慎重为是,这位老英雄自从他那老朋友崔子义去世之后,独自经营这座牧场,力敛锋芒,连他牧场的营业全往谨慎处作。虽然他是闯出牌匾来的买卖,这位老朋友他可知道名高见嫉,惯骑马惯跌跤,自己足够吃后半辈的,只为手下一班弟兄全随着干了多年,骤然把牧场歇业,这位老朋友,不忍那么散伙,所以仍然做着买卖。可是多少年来从不曾和江湖上发生过嫌怨,这次想不到竟会牵连上他,那石静仪竟是他亲生之女,真是意想不到的事。”黑煞手展华阳冷笑说道:“张师傅,你不必担心,我们决不愿意无故地和他人结怨。谁让事情牵缠上,我们不下毒手,只怕人家也未必容我,这就应了俗语所说: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事情到了难以两全的时候,也只好任凭他怎样吧。”张纪寿不敢多言,这一席酒谈着话,直吃到三更左右才各自作别,预备第二日一早起身。这张纪寿他是十分有经验的人,对于这件事已经有些怀疑,并且知道前途的结果恐怕要弄出极大的是非,向乔天瑞等弟兄三个说道:“事情的变化,真是意想不到,谁也料不到竟会牵连上这位关东三省全服的老英雄。我们虽是倚仗着将军势力,可是江湖道上的事不是势力全能办得了。展大人究竟怀着什么主意?柳云洲究竟在盛京地方作过多少案,咱们可丝毫没听说过。这里头究竟有什么隐情,我们不应随便猜测,何况我们全是展大人自己人,应该唯命是从,不计利害。不过我们既然借着他的门径在这里效力当差,我们就想尽力报效他,不愿意他失败了。真个一出头就先碰着这个主儿,理直气壮,有公文,有公事,有底卷,还得人准在他那儿窝藏。倘若这柳云洲并没有投到那里,他妻子也没到双义牧场去,我看这回非惹出是非来不可!”凤七道:“张老师,我看你可以不必多虑,这次临榆县拿捕柳云洲,展大人绝不是为他个人的私事。上边许是怕走漏消息,案情原委一字不提,可是从他所出的公事上看,绝不是展大人私自能办到的。既是有将军做主,就让正点儿没窝藏在双义牧场,他反正不能不承认有这么女儿、女婿。任凭他天大的人物,我们又不是江湖寻仇报复,他只要不是江洋大盗,他好好地遵守国法,那是他的便宜。不然的话,咱们也别用私人力量,只凭一份公事,连他牧场全得扣了锅,老头儿认命到案打官司,这是他女儿女婿要了他的命,碍不着我们什么事。”张纪寿听凤七这么说着连连摇头,但是可不便和他再辩白,任凭他自己说。乔天瑞却向凤七道:“七弟,照你这种看法,天下没有一点为难的事了,伸手就完,是不是?可是咱费了那么大力气,把柳云洲捞着了,终于被他逃去,一件事不能看那么容易了。双义牧场是非去不可的,我们也不能拦阻展大人。何况前头已经有人下去了,说不定已然动了手。七弟,咱们一同共事几年,全是好弟兄,咱们哥儿四个,从来没有真闹过意见,偶然言语争执,我们就没有摆在心上过。我劝你是好话,遇到了阵上,事事不要太莽撞了,我们不能给展大人帮忙,也不能给他多惹祸。但盼此次随展大人出去,顺理顺俯把这案弄回来,我们也看个事实究竟,省得把大家闷在葫芦里。”凤七被乔天瑞这么说着,这才有些认头,因为展大人既说下明早起身,不知道他准备什么时候走,所以在临睡前,个人把所用的东西,完全收拾好了。到第二日,天一亮,就有当差的送过四身衣服来,这哥儿四个一看,就笑了。完全改了行,蓝粗布厚棉袄,蓝粗布厚棉裤皮杈裤,老羊皮不挂面的大皮袄,毡帽头挂皮耳子。这种打扮,颇像久走关东的老客,和牧场里当伙计的。四个人知道展大人既这样送来,就得照样穿,全把衣服换好,彼此相视一笑。兵刃包裹四个全收拾好,赶紧够奔后面。黑煞手展华阳已经出来,大家一看这位展大人是一点不差,一样的打扮。展华阳哈哈大笑道:“咱们差事不干,改了行仍然有饭吃吧,像不像?”这四个人也看着可笑,张纪寿道:“我们算马贩子并老客?”展华阳道:“咱们奔什么地方就算哪一行,你们还有什么事没有?”张纪寿道:“一切齐备。”展华阳道:“好!咱们这就起身。”立时从将军府便门出来。那里已经预备好五匹马,可是杂色的。各自接过缰绳,扳鞍认镫,飞身上马。朔风凛冽,冰雪载途,黑煞手展华阳率领着四个弟兄,冲风冒雪,走上征途。这双义牧场在哈达山北岭下,这是一个通行要道,他们顺着官站驿路走,路上是毫无耽搁。到了第三天的傍晚,来到和风镇,这里离着双义牧场只有三四里之遥,不便再往前走去了,在和风镇三元老店落了店。黑煞手展华阳在晚饭后,跟张纪寿、乔天瑞等说道:“我们本该在这里歇息一晚,明天再入手,只是彭金兄弟两个,万一真如我所料,他们也许早到了,那一来只怕于我们的事情颇为不利,我可不敢小看同道弟兄,以他二人手底下的功夫,只怕在双义牧场讨不了什么好去,打草惊蛇,岂不误大事,我看事不宜迟,还是赶紧地踩探一下才好。”当时张纪寿、乔天瑞答应着道:“展大人所见极是,现在起更,我们在二更天从这里动身,三四里路没有多大耽搁,到那里也正是时候。”展华阳点点头,他们各自收拾了兵刃暗器,耗到二更一过,店中也清静了。行路的客人,全是早睡早起,他们把屋中的灯光熄灭下去,凤七先看了看院中没有人来往,各处里一片漆黑,只有柜房中尚有灯火。凤七回头招呼了声,全轻轻闪到院中。张纪寿回身把门带好,作了暗记,相继翻身上房去,离店房奔东北。这野地里,因为有积雪未消,天气虽然还阴沉,道路依稀可辨,这弟兄五人施展开夜行功夫,一个个步履如飞,相隔一两丈不等。远远的一片蒙着积雪的松林,枝条全是白的,展华阳脚底下最快,他已把身形收住,向张纪寿等打招呼,低声告诉他们:“前面那片松林围绕的,就是双义牧场了。可千万提防着牧场中的猎犬,把暗器预备手中,见着这种东西,不必迟疑,速快下毒手。我们不要一同在这西边栅墙进去,还是分开往里蹚的好。”随即叫凤七、应世雄从牧场的后面绕到东栅墙,令张纪寿、乔天瑞从牧场的后栅墙翻进去。黑煞手展华阳他从西栅墙往里查看。这三路蹚进去全是往牧场的柜房集合,吩咐完了各自分开。展华阳停身的地方,离着西栅墙最近,越过了栅墙外的壕沟,仗着有松树的浓荫,隐蔽着身形,往里查看。展华阳先用投石问路之法,甩一个雪团,从林栅的空隙中打了进去,里面并没有一些响动。知道这附近一带,没有人把守,展华阳翻进木栅墙,听得远远栅墙内有巡更下夜之声,已交到二更三点。展华阳略一辨里面的形势,这牧场中地势很大。这种时候,是牧场最清闲的季节,在这个时期里,没有采办马匹的客人,也不是驯马的时候,他们有三个月的清闲。里面的马师们,尽请假回家。一年的盈余,他们是不等年终,在交过大雪节气之后,场主早早地送与他们。所以牧场在大雪封山的时候,没有车。展华阳辨查着地上积雪,在这里不愿意留下痕迹,身形飞纵起,把落下去的脚印,全故意地散漫开,行东就西,忽远忽近,就是让巡更查夜的过来,也不至于看见这里已有人进来。他这时横穿牧场走,由西往东,距离栅墙有半里多地,才见着一排排的房子。这前面只是牧场弟兄住宿之所。越过这排房子去,往前走不多远,才是柜房所在。远远看见纸窗上尚有灯光,这柜房后有两处马圈,不过全是小圈。在严冬时,已经变作暖棚式样,全用竹木编制的,四尺长二尺五宽的窗户,从檐口直到地上,用两槽横木把这暖窗嵌好,里面也有灯火之光,射在纸窗上。牧场中在这种时候,除了隐隐地听得巡更查夜的人,围着木栅墙来回转之外,四下里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牧场的四角建筑着四个更楼,一来为是监视查看牧场,再者正为更夫们换班歇息取暖之所。后面不时发出马嘶之声。展华阳先查看完隐身之处,扑奔柜房。这双义牧场的柜房,占据牧场的正当中,一通连是五间房。两边一排是十间,这柜房一带,直达牧场大门,地下的积雪完全扫净,到处里堆集着六七尺高的雪堆。展华阳往西面的排房绕过去,才到山脚,突然间排房的房山角上一堆积雪,从上面落下来,正往他头上砸,任凭展华阳身形多么矫捷,躲闪得多快,头上身上也洒上许多冰雪末子。展华阳疑心顿起,天阴得很沉,半日的工夫,雪已经止住,风并没扬起来,哪有这般凑巧的事。他这一动疑心,身躯往旁一纵,向这排房的房山上查看时,上面蒙着一层雪,没有可以隐蔽身形的地方,展华阳踊身一纵,腾身而起,已经窜上房山旁的后坡上面,望过去并没有丝毫形迹。只有房山靠边上半尺厚的雪,全落下了,已现出屋顶来,上面更没有显著的足印。展华阳惊异非常,才待往房下飘身,扑奔柜房,忽然柜房的东北角灯光一闪,从后面走出两人,每人手里全提着一个纸灯笼,全是反羊皮袄,毡帽盔,挂皮耳子,腰间是紫青抄包,这两个人全是身量高大,一前一后,直奔柜房门口。前面那人,扭着头向身后的人招呼,听他也不呼姓名道:“喂,时候到了,该来了,怎么一个不露面?莫不是场主看走了眼,那两个家伙,还真有些骨头呢!”后面那人并没有答话,说话的那个把风门拉开,两人一同走了进去。黑煞手展华阳听这两人的话声有异,这情形分明是有两个人落在他这座牧场,被获遭擒,被他们囚禁在这里。看情形被擒的颇像彭永龄、金振声两人。展华阳看了看四下里情形,虽则牧场柜房这一带地上的雪已经打扫干净,稍微比较那广场中容易隐蔽形迹,可是这一带的形势不宜于夜行人驻足,因为没有什么隐蔽身躯的地方。既到了这里,哪顾得许多,飞身纵到柜房前,听得屋中说话的嗓音颇大,正是刚进去的两个。黑煞手展华阳慢慢地把窗纸剐破了一小孔,往里张望,只见才进去那两个全站在靠窗户这边。靠西墙下一张八仙桌子旁,坐定一个年约六旬余的老者,虽然坐在那,已看出此人身量很高,黑黝黝一张脸面。慈眉善目,胡须已经花白,穿着件灰布老羊皮袍扎着青褡包,那种情形倒情实是个买卖商人的样子,手中正团着一对核桃。进去的这两人,身量较高的正在说着话道:“场主,不是我们手底下讨厌故意想收拾他,我叫他们反‘万’儿,他跟你装傻,不拾这个碴儿。问他们的来意他胆敢胡言乱语,竟敢说找我们的场主的姑奶奶来的,有约会不见不散。场主你想,我们能听他们一套么?这是他们自找苦子吃。收拾了一番,这两个小子还是真有骨头,反正他们不是好路道,要不是场主你竭力地拦着,很可以不必再费事,现成的雪堆,把这两个东西,埋在里头,也坏不了,也臭不了。他要是有主的人,等他尸亲来了一领尸。没有哭主的,春暖花开,拉了出来一喂狗,一点事没有。场主你别认为我们是不怕事,这法子更是省手呢。”那老者正是双义牧场场主石天义,他冷笑一声道:“你们哥两个不要再往下说了,我这个牧场干的是规矩买卖,这两个东西若有句人话,我也不肯扣留起来。你们不要尽自收拾他们,打了孩子大人还要出来呢,我看他们定有别情。”说到这,忽然一抬头,哦了一声,把肥大的袖子一抬,一抖手,他手中两颗核桃脱手而出,穿窗打出来。这就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黑煞手展华阳,他是绿林中成名的人物,将军府当了卫士,他更知道武功需昼夜加紧地锻炼,聪明过人,遇上事决不会鲁莽躁切。他伏身在窗前,连气全闭住,哪会露了形迹?他可忘了这是什么时候,时在严冬,尤其是关外酷寒之地,风寒雪冷,窗纸被他点破,虽然有脸在那挡着,也不能把纸孔完全堵住。在这种极冷的时候,针大的孔,斗大的风,所以他伏身不大的时候里面的场主石天义已然觉察,立刻顺手把核桃打出去。桌上的灯光,也被他的袖子拂灭,可是外面黑煞手展华阳已腾身而起,轻飘飘落在房上,里面的石天义已经带着笑闯出柜房招呼道:“哪位朋友赏脸,到我这小地方。我们正愿意有好朋友光临,叫我这冷落的牧场中,添几分热闹。”展华阳已经飞身窜到柜房后坡,展华阳因为看到他柜房中并没有所追迹的柳云洲夫妇,他囚禁的两人究竟是否彭永龄、金振声,尚不敢肯定!不愿意先和石天义结无谓之仇,一心想避开他。可是这石天义竟不往别处搜寻,已算计定窗外隐身的这人,是从柜房后顶上撤身逃走,这位老英雄把皮袍子下襟往褡包上一掖,一拧身,已经窜上柜房。黑煞手展华阳脚底下快,他已翻过柜房后的一道院落,飞登后面这位石场主的住室。石天义跟踪追赶,但是这位老场主武术功夫虽然不弱,可是轻身术,比起展华阳来,相差得太多,何况屋顶上积雪未消,尤其是危险,这一来相隔展华阳已有六七丈远。进柜房回话的是他牧场中两位最得力的马师,一个叫陈勇,一个叫陆万源,这两人已经闯出柜房,响起铜哨,招聚牧场弟兄,把守栅墙,看守马圈。他两人也跟着各提了一口单刀,绕到柜房后追赶来了。这时大圈里面一片火光涌起,石天义一见马圈起火,愤怒十分,翻过自己的住房,这里可没有多少房屋,后面只散散落落盖着几排向阳的房子,是本场弟兄和马师他们住宿之所。瞄着影子,见前面那人,似乎也扑奔了后面的马圈,脚下很快,老场主情急之下,也是纵跃如飞,追赶过来。若论脚底下功夫,石天义任凭怎样把全份力量施展出来,也不易追上展华阳了,可是展华阳刚越二排木板房子,正经过一条过马的长沟时,旁边蓦然从马沟里面,连飞起四个碗大雪团,这雪团正截在他面前,砰砰地连着四个完全在一丈多高的地方撞碎了。凝结的冰雪,刚一散开,展华阳正巧赶到洒了他一身一脸。虽则这种东西伤不着自己,但是这碎雪末子,撒在头面脖颈上,十分冰冷。展华阳脚步往回下一退,容这冰雪末子落下去,正要查看暗中戏弄之人的潜身之地,后面的场主石天义已然赶到,相隔只有丈余远,石天义厉声呵斥道:“朋友,既来到我这小地方,怎么过门不入,你分明瞧我石天义不够朋友了,难道还等我强留么?”展华阳此时再不能闪避隐匿,只好一长身向场主石天义一抱拳道:“老朋友,全是道中人,彼此留个相识,我在下路经此处,我寻两个同行的朋友,误入老朋友的牧场,请你担待一二,现在有重要事缠身,不敢耽搁,咱们改日尚能相会。”石天义冷笑一声道:“朋友,你枉在江湖道上跑了,这又不是荒山野谷,哪能提到误入二字,既安心入我牧场,姓石的是远接高迎,决不会含糊了,请你报出万儿来,更要领教你的来意。”黑煞手展华阳被这双义牧场石天义场主话逼迫得太紧了,不能不答,遂说道:“既然是场主问到这,那么我把来意说出,谅也没有多大妨碍吧。我来领教老朋友,这哈达岭是否王化之地,你这牧场的营业,是否也算正当的商人?”石天义大怒道:“朋友,你这话姓石的有些不懂,我这牧场开设在大清国的版图内,我石天义也不是化外的生番野人,我怎么会不懂得王化?这牧场是凭血气人力来挣饭吃,难道有什么干犯法纪的地方么?朋友,你说这话你究竟是何如人,我倒要请教你。”展华阳道:“石场主,你问我么,在下姓展名华阳,现在盛京将军府,充任卫士,不过是挂名当差,只为最近将军府走了一名重要犯人,风闻他逃到哈达岭,我们想这一带没有他匿迹潜形之地,或者借重你这双义牧场的威名,在这里隐匿一时。我们跟踪追下来,只为我们虽则当了官差,总还是出身江湖道上,彼此全是外场的朋友留一点余地,真要是用公事来讲话,我们就不用来冒犯虎威,只要行文各州县,他们自能接着公事办理。石场主,我们的来意说出,彼此应该本着光棍一点相识,话不必尽自多说。倘若这个朋友在你这里,你看得起我展华阳,把他献出来,姓展的保你绝不会有丝毫牵连。如若你这里没有此人,只算我们无故搅扰,我们还要尽全力在这一带搜寻他。老朋友你也是关东三省这么些年的人物了,这点事情你不会看不明白,凭着将军的力量,想缉捕一个犯人,除非他肋生双翅,谅他还逃不出关东三省。到那时,老朋友你若是有牵连,别人可就无能为力了。”石天义一听,一阵狂笑道:“我当是什么事,原来想在我双义牧场搜寻一名逃犯,尊驾原来还是将军的红人,是东三省有势力的人物,今夜降临我双义牧场,这可给我石天义脸上贴金了!不过我可不怕你展大人介意,任凭他盛京将军亲自到了我这里,我这牧场一不杀人越货,二不窝贼收赃,我做的是牧场营业,更不欠官粮,不欠私债,任凭他有天大势力,于我无干。朋友你想到我这牧场搜寻什么人?莫非是你就认定我石天义也是匪类,我在你势力下,任凭你摆治。现在我是安善良民,我没做犯法事。你们夤夜之间,假借着官家势力,想谋夺我牧场,姓展的,你既是奉将军札饬而来,想和我石天义说官话,你为何放火烧我牧场!”这时火光已经涌起,里边的马群已有惊窜出来的,希聿聿长嘶着,奔腾蹴踏之声,乱成一片。更有数条黑影扑奔过来,眨眼之间,头里两条黑影已到近前,正是凤七和应世雄,后面是张纪寿、乔天瑞和彭永龄、金振声,凤七已然向那展华阳高声喊:“展大人,你还不动手收拾这家伙,他窝匪拒捕,所逃的两个点儿,不从他身上追寻,我们朝谁去要?”石天义已然看见那两个被捕的匪人,竟自被他们救出来放开,发话的人更是出口不逊,自己现有没有丝毫的赃证,落在他们手中,怒叱一声:“你们这一班匪党,想搅扰我双义牧场,姓石的不管你是天大的势力,我也得把你们全留在这儿,叫那露头露脸的来见我。”凤七头一个纵身过来,喝声:“你一个干牧场的敢这么强梁,你跟我到案打官司吧。”他一纵身就抓石天义。石天义喝声:“你们要造反。”往旁一撤身,轻舒铁腕,往凤七的腕子上一抓,“顺手牵羊”往后猛带,右腿更往前一拨,凤七敢是太大意了,这一下,竟被石天义把他几乎摔在地上。他一纵身窜了出去,伸手拉刀,喝声道:“你们还不动手么?”展华阳因为一点真赃实据还没有,只要一动手就得分出生死来,遂向凤七说声:“先不用忙,好在这双义牧场也不是一年半年的买卖,姓石的也不至于就打这条路跑了,我们找着他真赃实据,再和他讲话,谅还不迟。”遂向石天义道:“姓石的,我们没在你牧场中把正点儿踩准了,暂且告辞,我们要在三两天内,还你个真凭实据。此人和你有牵连没牵连,朋友你自己心里明白,倘若我们所追寻的人情实没落在你手中,我们决不故意和你为难,你真要是拿我姓展的当‘空门’看待,我叫姓石的你有后悔的日子,朋友,今夜算我们弟兄叨扰了,你静候佳音吧。”石天义一看他们一共是七个人,聚合一起,自己总是人单势孤,虽是自己情实还不知道他是追捕的何如人,但是从那被擒的两个,所发出来的胡言乱语中,已经了然了大致的情形,定是和自己的女儿石静仪有了牵连。心中一动,当时虽算吃了他们这个亏,倒不便立时发作了,冷笑一声答道:“很好,姓展的,咱就这么办,我石天义在这哈达岭经营牧场二十余年,我就没有在谁的手下递过手本。果然是有我姓石的什么牵连,你拿出真凭实据,我石天义刀山油锅也敢和你走一遭,朋友们,你怎么搁我怎么接着,总对得起你们了。”展华阳道:“这才算好朋友,你等待着,姓展的自有佳音,再会。”黑煞手展华阳一拱手,就向凤七应世雄说了声:“我们走了。”他引领着这弟兄六人,扑奔牧场的边墙,跃过栅墙退出了牧场。内中只有彭永龄、金振声羞愧难当,一路上是低头无语,黑煞手展华阳倒不肯问他了。赶到三元老店也不过是四更将过,轻轻地回到屋中,彭永龄、金振声这时可不能不开口了。向展华阳道:“展大人,到现在我们弟兄两人,实在没有话可说,也太对不起朋友了,我们少有血性的,就应当横刀自刎,关东道上再没有我们哥儿两个立足之地了。反正我们俩对于展大人你,敢保是一片血心,只有怨我们不度德量力,才弄得连次失败,灰头土脸,我们这里也不再待下去。张老师,我们哥儿两个蒙大家把我们从牧场要出来,这份情我弟兄们只有放在心里,咱们将来再会了。”张纪寿道:“我们全是自己弟兄,不过分说客气话,二位老师傅很可以不必介意,谁也免不掉的,在江湖道上失脚,算不得什么,全是自己人,无须负气再走。”黑煞手展华阳也拦着道:“你们弟兄在将军府不辞而别,既然这么舍身顾全朋友,为我的事不顾一切危险,到双义牧场去访查逃犯柳云洲,虽然弟兄两个全折在人家手内,可是你们对朋友总算红籽红瓤,这在我们江湖道中,交朋友场中,足交代下去。你们弟兄再要是一走,显见得我展华阳把好朋友当作冤家看待了,无论如何再帮我一场,双义牧场没查出下落来,他们不会落在别个地方。我想他们定逃奔完达山卢建侯那里,咱们弟兄既然有交情,难道不能再捧我一场么?”彭永龄却答道:“展大人你这么原谅朋友,越发地叫我们惭愧,既然是你这么大仁大义,为朋友着想,我们也只有把这件事放在一旁。我们弟兄不过是出来许多日子,龙口那里尚有许多要紧的事情,必须回去料理一次,没有多少日的耽搁,展大人此去倘若顺情顺理地把人捞回来,那是更好了。倘生波折,我们弟兄定然赶到,虽然不能为你尽多大力,总要稍尽朋友之情,现在实在对不住了,咱们再见。”说着话便向张纪寿等一拱手,头也不回带着金振声轻轻把门推开走出去。展华阳也无法再拦阻,只有紧跟到门口,可是不好再发话,因为在这深夜中,恐怕邻房的人家听见。这两人腾身窜上屋顶,转眼间,已失踪迹。展华阳只好叹息了声,退了回来。彭永龄、金振声他两人因为柳云洲从自己手中脱身逃走,展华阳手下弟兄们对他们十分不满,所以才负气离开将军府,想要破死命去把这案圆上,也好挽回脸面。哪知道在双义牧场被获遭擒,二次又栽了这么个大筋斗,被捆绑在马棚里,还没容他弟兄逃出来,张纪寿等人已经赶到,凤七、乔天瑞两人动手把他们的绳索解开,放了他们。彭永龄、金振声越发地愤怒十分,认为他们这种行为任凭按着多好的心意,也叫有失江湖道朋友的过节儿。我们彼此既有嫌隙,你们看到我们二次栽筋斗,就应该赶紧闪开,为我弟兄稍留脸面。你们这一伸手相救,叫我姓彭的姓金的算是折在你们手中,一辈子不能翻身。彭永龄、金振声越发地对他们这四位武师,存了极深的意见,就落个挫骨扬灰,也得洗刷这种羞辱,所以随他们回到店中,弟兄二人对这次伸手访查柳云洲的情形不再提一字,赶紧撤身走开。他两人这一回龙江,竟请出来一个成名绿林的巨盗,掀起一场极大风波,造成了无边罪孽。按下他弟兄回转龙江不提。
且说展华阳退回屋中,也是闷闷不乐,遂向张纪寿道:“我们出身江湖的人,在朋友场中,虽则是十分慷慨仗义,事情虽则毁在他们手中,姓展的绝没说了一字抱怨的话,还落得他们弟兄二人十分不满,依然是负气而去。这种情形,叫我也无法周旋了。”张纪寿道:“展大人很可以不必再把他弟兄二人放在心上。他们这种情形,有些不识好歹了,我们蹚进牧场,焉能见死不救,伸手把他们救出来,我们因为办的是自己的事,也用不着他们感恩知情。可是他两人的情形,谁还看不出来,分明是对于我们反有十分仇视之心,这还叫人怎样拿他当朋友。任凭他走了很好,若不然随在我们一道,恐怕还要弄出是非来,反倒与展大人多有不便。”应世雄道:“我们眼前的事还得赶紧下手,不必再提他了,双义牧场虽则没得着他真赃实据,我认为这老儿石天义,难脱知情隐匿之嫌,我们不能就这么放手。这老儿在我们面前,倚老卖老,十分放狂,我想他女儿既然来到关东,绝不会不投奔那里,展大人你以为怎样?”黑煞手展华阳道:“虽然这石天义他绝不能置身事外,这老儿在这里只不过是人杰地灵,他还没有多大力量,我认为卢武师那里实是他们潜踪匿迹的地方,这里要尽自耽搁,容他们缓开势,我们可就不易追缉捕拿他们了。可是顾此失彼,也觉失计,这里我想留下一人,暗中侦查监视,我赶紧赶到完达山,好见个水落石出,张师傅,你说是不是?”张纪寿点点头。黑煞手展华阳跟着说道:“我想留下人监视双义牧场,暗查他的动静这件事,只有请乔师父在这里担当此事,最为相宜。我们四人天亮时赶紧起身,事情不要耽搁,免得迟则生变。”乔天瑞答道:“展大人既然认为我可以担当此事,我还有什么说的,这次把柳云洲逃出手去,我们不能往别人身上推诿,总算我们弟兄不能尽力,只要为这场事,我们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展华阳道:“好吧,弟兄们相处一场遇到了非常事故,才见出好朋友的交情来,你就在这里多辛苦吧。”商量定了,第二日一早,展华阳带着张纪寿、应世雄、凤七,赶奔完达山。
你道他们夜探牧场,劳而无功。可是相差更头,他们所追缉的犯人,柳云洲和五凤朝阳刀石静仪,已经全赶到双义牧场。这场主石天义,先前对于无故地来人搅扰,他还是丝毫不知,怎么会得罪了江湖道中人,自己从来只有朋友没有冤家。这双义牧场虽是在关东三省闯出“万儿”来,自从盟兄崔子义死后,个人尤其是力敛锋芒,不敢少有张狂的情形,为的就是怕树敌结怨。自己想着在关东道上闯出这片事业不容易,一生只有一个女儿,现在他们躲到关里,还不知道住在什么地方。自己又无儿,牧场这点事业够自己养老送终的也就很知足了。大厦千间,不过身眠一榻,良田千顷,无非是日食三餐,就让你把牧场开遍了关东三省,又有什么用。所以近年来,力敛锋芒十分谨慎,历来是风平波静,无故地在这时竟会有这种是非。被擒的两个匪徒,情形上绝不像为盗窃而来,认为他们定有隐情,所以当时没敢放走,想要仔细盘问一下,追究出他们真实来意。不料展华阳紧接着赶到,从那两个被擒匪徒的口中,以及展华阳口风中所说的话,已经大略地知道是和女婿女儿有关,只是真相不明,也无从下手。展华阳等走后,马棚的火已然扑灭,窜出来的牲口也全拢了回来,这时已经到了五更左右,不过在严冬的时候,离着天亮尚有很大的时候。老场主全照顾完了,回转柜房才要收拾安歇,门开处突然闯进三人,场主石天义蓦然一惊,回身作势,预备向外冲击,哪知来人中业已发话招呼了声:“老爹爹,你的不孝女儿来了。”竟自扑到了面前,跪在地上,叩下头来。石天义惊诧地呀了声道:“原来是你,哎呀,你还想起这爹爹来,哦!贵客也来了,快快请坐。”石天义这口风中已带出不满意来。石静仪已经叩头起立,可是眼中不住珠泪涟涟。第二个正是柳云洲,已经紧走了几步,也跪在地上,向场主叩头道:“老人家你得恕过我们不孝之罪,我们实有不得已之情,不敢把老人家忘了。不过关东道上,实不敢来了,这次小婿已然落在仇家的手内。想到和老人家今生见面的日子太少了,所以也不顾惹你伤心不伤心,只好觍颜到老人家面前,小婿也就是和你老诀别了。”说罢,柳云洲叩头站起。后面的正是他夫妻唯一的爱子鹿儿,他也跪到老场主前面,晃着冲天杵的小辫,连连叩头,招呼道:“外祖父,我给你老叩头了。”这位老场主自从女儿嫁给柳云洲,在关东住了一年之后,到关里音信不通,连这个外孙儿的面还没见过。此时在灯光下,见这孩子穿的衣服怯头怯脑,可是红扑扑一张脸儿,眉目间含着一股英气,这个孩子从进屋的手脚上已经显出十分矫健,这位老场主知道虎父无犬子。这孩子一定在他夫妇跟前练了功夫,自己不由得对于这外孙儿起了爱惜之心,伸手把鹿儿扶起来道:“不要叩头了,你这个外祖父还没见过你呢,你多大了?”石静仪一旁说道:“他今年十二岁了。”场主石天义一手拉住了鹿儿不松手,另一只手摸着他冲天杵的小辫儿,显出十分怜爱之意,面色立刻和缓了,向柳云洲的脸上看了看,说道:“你们坐下,我们好细谈,你这些年到关里去住,我风闻着你已经纳福了,你是有功夫的人,怎么脸上这么难看。”说到这儿,更向女儿石静仪上下打量一阵。石静仪娘家只有这么个老爹爹,十几年没见着,如今看到老人家依然健在,她反倒十分伤感,不住地翻衣角来拭泪。柳云洲靠窗前落座,老场主石天义坐在木炕边,石静仪凑在老爹爹身旁,柳鹿儿被老场主拉住不放,却搂在他膝前。
柳云洲十分惭愧地向这位老岳父石天义说道:“我远走关内,老人家也定有所闻,我不是怕死贪生,畏刀避剑之徒。不知道的,认为我柳云洲成家立业娶妻生子就怕事了,老人家定然知道我的出身来历,我也是闯江湖的朋友,怎会那样没志气。即或人不愿意在江湖道上跑了,也犯不上躲到关内,连亲朋新旧全不敢见了。我实为的是息事宁人,但分能把事忍下去,何必把两下的冤仇越结越深,反正我问心无愧,我没有欺天,没有欺人。何况我的对头人,又和我柳云洲有极深的渊源,所以我宁可远远地躲开。江湖道上这种险诈无情,我柳云洲尤其是看不惯,所以我带着她离开关外。我绝没有远走高飞,只在临榆小河口安家立业,我想一个这样让步,也足以对得起他们了。可是世上哪有公道,隐退到这时,他们依然下起毒手来,并且变换了方法,把我弄成了重大的罪名,给我撮上几桩重案,以官家的势力,逮捕我归案。事情一发作,就已经了然是这么件事了,所去的人,全是我素不相识,我很知道只要落在他们手中,就不容易再逃出来,他们是安心要我的命。我要是一个人很可以远走高飞,只是我有家有业,有妻有子,我能逃么?动手拾我时,我倒也叫他们尝了尝我的手段。我明知道于我本身丝毫无益,只是我不愿意受这些小人的凌辱,要叫他们知道我的厉害。我没想到静仪她一个女子竟这么大胆跟缀下来,又在中途把我救了出来。不过我恐怕不容易真逃出他们手去,只是你这女儿和你这外孙儿,他们甘心为我拼命,誓死与这帮恶人周旋,我也就无可奈何,只好由他们去做了!我们此番赌最后命运的时候,想起老人家来,我们做子女的实在觉着问心有愧,老人家只生了这么一个女儿,她不能常常侍奉膝下,我更不能尽孝子之劳。在我们行将覆灭的时候,哪能忍心不来看望你老,明知道这里离着盛京不算很远,是官站驿路必经之处,他们的耳目甚灵,我们倘若一个走漏风声,定要连累了老人家。只是生离死别,哪能顾得许多。拼着冒险前来看望你老,我们不敢耽搁,天不亮就要赶路。老人家不必伤心,我们这次把两下的事做个了断,也很好,何必再留下世债呢。”柳云洲这番话一说完,把个心直性爽的老场主气得面目变色,这才要访黑煞手一拼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