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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手眼通天 卢总镇含冤遭缧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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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坤掌石子奇忙说道:“卢大人,现在我们要忍耐着性子等待。那韩三秀再来时,绝不容他逃开,从他身上根寻下去,定可得着盛云飞的下落了。不过这件事敌暗我明,很不容易提防,全代着我们多受些辛苦,才可以把这件事办个眉目出来。”卢向乾点头答应着。彼此又计议了一番,并且对于外面要严密着,不能走漏一点风声。可是这镇守使衙门中每夜如临大敌,全由南荒异叟乜秋帆亲自布置,各处出入的道路,房上房下全埋伏了暗桩,一到夜间分地把守,只要哪边有了动静,可是绝不要张扬起来,能动手的动手,不能动手的立刻呼应。接应打呼应的方法,却是用自己的一种暗记,必须在发觉来人之后,四下里防守的加紧堵截,只用乱箭阻挡他。至于捕拿来人,却由乜秋帆、石子奇两人合力担任。卢向乾和儿子卢家让爷儿两个也分前后夜倒着班地防守。内宅从失火之后,这镇守使衙门中就算闹得鸡犬不宁,不过这里布置好了。一晃是一个来月的光景,一些迹兆没有。可是这般人绝不歇心,从出事到现在差不多前后两个月的光景。

这天,南荒异叟乜秋帆也因为这一件事弄得没有丝毫结果,自己也觉得面上十分难堪,香饵钓鱼,既钓不上来,只好是到处里搜寻查访。乜秋帆带着卢向乾的儿子家让在一个夕阳衔山的时候,走到了于家山场那里。因为这天正是集场的日子,做买做卖的多少里都会赶到于家山场来趁生意。乜秋帆跟卢家让游玩了半日,全觉得有些劳乏。乜秋帆遂走进了山场前一个野酒馆中。这里却是高朋满座,因为这个集场,虽则是按着三六九日,可是因为现在已到了秋收之时,正是农人们交换置备所用的时候,集场上百货杂陈,他们一两天是卖不光,全要在这里耽搁两日,为是把货物卖净了,把所需要的置备齐全,农人们也预备过冬了。这于家山场在大秋之后,这一个月的集场十分兴盛,所以更有较远的地方,走江湖趁生意的也全到这里捞摸几个。这时集场上所有的买卖,虽然全收拾起来,野酒馆中可是刀勺齐响,跑堂的不住高声向灶上打招呼,这野酒馆中十分火炽。乜秋帆带着家让靠里边拣了一副清静座头,要了酒菜,家让只不会饮酒,只有陪着师父在这里进些饮食。酒到半酣,乜秋帆忽然看到隔着两副座这两人面貌语言全看出不是此地人,两人谈着话,一阵声音高,一阵声音低。左边那个年纪有三旬左右,右边那个不过二十多岁。那年长一些的把酒杯放在桌上说道:“这真是无故地找麻烦,我早就看出那姓韩的不是什么好人。军门竟会托付他办起重要事来,这不是怪事么?听军门那种口风,定是交派了他一件重要的事情,叫他办好了立刻赶回去。可是来了一个多月,人也不见,信也不见,你说军门哪会不着急?竟自叫我们到这里找这姓韩的,这不是笑话么?他是带腿的东西,我们又没有准地方去找他,他到这里人地生疏,又向哪里去问,哪里去找?那几百里地跑出来,办这种捕风捉影的事,我真不懂是怎么回事?”那个少年却说道:“军门既这么交派,或许就是来到这儿费不了什么事,伸手把他找着也未可知。军门既然看得那么重要,若是没有把握不会打发我们前来。”那个年岁大的不住摇头道:“我看不大容易吧!”正说到这儿,忽然堂倌走过来递给了这两官差一个纸条儿,那年岁大的接到手中,细看了看,这时,堂倌刚要转身走,那官差忽然站起道:“我们酒用够了,现在有些要紧事,快把账算了。”堂倌带着迟疑错愕的神情向这客人问道:“爷台,不是还要了两个菜,得吃完,怎么就走,那图的什么呢?”那官差们说道:“不要你多管,不吃我们也给钱,菜剩了送给你吧。”堂倌带着笑答应着,把账算了来。这官差付过钱来立刻匆匆向外走去。

南荒异叟乜秋帆看到这种情形,焉肯把机会放过?立刻把堂倌招呼过来,从身边摸出五钱多重的一块碎银,往桌上一放道:“伙计,把这钱存在柜上,酒饭钱该着多少,明天我们来一块算,我们现在有要紧的事,咱们明天见了。”堂客见这位老客人留的钱比酒饭钱多着一倍,哪能搁阻人家?南荒异叟乜秋帆带着卢家让匆匆往外走,堂倌看着只是发怔,真不明白今天全是怎么回事,竟自这么凑巧,那边的客要了菜不吃,忙着走,这位客人连账全等不及算,留下银子也这么匆匆而去,真有这种巧事。不提堂倌怀疑。

且说南荒异叟乜秋帆走出酒馆,先令卢家让向酒馆旁墙角那里闪避了一下,自己查看他们的踪迹时,只见那两名公差竟奔这于家山场的北边一片柳林下而去。乜秋帆略一辨眼前的形势,若是这样径直地追下去,定被他们查觉自己的行迹,遂偏着东边一带草棚下往东,走出有一箭多地,反转来斜奔了西北,扑奔柳林往左侧。好在这时已经黑暗下来,乜秋帆的身形又快,矮下身躯,轻轻地一连几纵身,已到了柳林边。他借着树林障身,查着那两人的踪迹。隐隐听得里面有争辩之声。乜秋帆遂穿着柳林拔足轻步,往里去寻。他们这片柳林十分浓密,直往里穿行了十几排树木,才听得说话的声音。就在自己停身处一两排树外,乜秋帆渐渐把身形欺近,抬头看了看,这株垂柳树枝条很密,足以障身,轻轻往起一纵,抓搜了一根树杈子,身形拔到上面,斜跨在树枝子上,从枝条的隙缝中看到下面丈余外,一片较空旷的树丛中,有三个人在那里站着讲话。两个是酒馆出来的官差,那一个仔细辨认之下,却是镇守使衙门逃走的那飞毛腿韩三秀。他们说话的情形,似乎彼此全带着怒意。内中一名官差却说着道:“韩师傅,你别跟我们着急。我们是官差,由不得自己。将军那里怎么交派的,我们怎么办。我们真要是会巴结差事,我们很可以不这么把公事认真,韩师傅可跟将军是有交情的人,论私交,事情怎样办全行。临到我们身上,就不敢那么随便了。这趟苦差事,派出来什么好处没有,我们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既然见着韩师傅你,无论如何也得跟我们回去一次,也好交代。将军那种脾气,我们这么当小差事的,一个运气不佳,甚至于差事给革掉,就许连命废了。韩师傅,你在我们身上多积德吧,你老出来,若是日子少,将军也不至于那么着急。既叫我们来请你回去,韩师傅,你只用几句空话把我们打发回去,说实在的,我们实没法交代。韩师傅,你只当恩典我们吧。”这时,那韩三秀似乎十分愤怒地说道:“你们不要把我姓韩的看作了将军的属下,我跟他不过是朋情友谊,在府中挑名当差,不过是帮忙而已,我还不指着那十几两饷银活着。这次我来替他办这件事,不过念在朋友之情,无法推脱。真要是和我讲起公事来,我可伺候不着他了。二位趁早回去,事情不办个着落出来,我回去见他有什么用?二位不必为难,我拿一点信物,交给你们,按着我的话向他说明,自然没有你们关系了。”那官差听三秀的话,带着为难的神色道:“韩师傅,你是久在外面闯的朋友,我们认为最能体谅人了。像我们哥两个巴结得这点差事,实非容易,真要为这件事弄掉了,韩师傅你想,我们不也太冤了么?我看是韩师傅忍些委屈,辛苦一趟,就算是成全我们哥两个,我们饭碗子不破,不会忘了韩师傅的好处。”南荒异叟乜秋帆认为这种情形十分离奇,这两名官差说话的神情和身上的打扮,的确是个大衙门的差弁,口口声声又在提到将军,这韩三秀对于这两人,竟自带着申叱口吻,他们这种身份,真有些莫名其妙了。这时韩三秀却恨声说道:“你们弟兄这可是强人所难,只为我所办的事,不便向你们说明,你们只是不肯信我的话。姓韩的跟你们无冤无仇,我们不害你们,真为我姓韩的把差事弄掉,你们两人各有一家老小,那就把我姓韩的骂也骂死了。现在我也无法向你们多说,我绝不能回去,只有把他所托我的事办到了,我自然回去见他。反正他不会说叫你们把我捉拿回去,你们就不能强着叫姓韩的跟你们走。好好地按照我所说的回去对他讲,就提韩三秀空着手绝不去见他。现在我把我的袖箭交给你们一支,拿回去作为信物,他自然相信你们的话,绝不是诓他了。告诉他,那姓卢的不怎么费手脚,只是他身旁向有扎手人物,急切间对付不下来。我现在已经用尽了手段,正在紧要关头,没有多少日耽搁,请他安心等待,拿姓韩的当朋友,叫他等待着我要能叫他如愿以偿。话只能说到这儿,听不听在你们。我韩三秀近日还有事等待去办,恕我不陪了。”他说话间,从囊中取出一支袖箭,丢在那两名官差面前,一转身,腾身一纵,蹿进南边的柳林深处。那官差还在嚷着:“韩师傅,你这可不对,你不能丢下我们走。”可是任凭官差嚷,韩三秀已走得无影无踪。内中一名官差,俯身把袖箭捡起,两人十分懊悔地彼此抱怨着。乜秋帆此时倒不急于要追赶那韩三秀了,认为从这两名官差身上,足可以查出一切情形来,仍然隐身不动。听得偏东那个年岁大的官差,恨声说道:“我在外面已经跑了十几年,也跟过两位封疆大吏,真还没见过做到督抚,竟自和江湖中这一路人往来,这真是闻所未闻。不问可知,将军是这里的出身了。”那名年轻的官差冷笑一声道:“我早看出来他出身不正,人家有这种福命,我们生来的命苦,只有伺候一辈子人。不过顺情顺理地干下去,倒也认了命。可是这全是什么事?竟派我们出来,这又不是咱们管辖的地面,这姓韩的倘若在人家川边闹出事来,依我看,将军的脑袋,就许送在这姓韩的手中。现在管不得许多,任凭他怎样,咱只好回去按着他所说的情形去报告将军,我们就是在这里尽自待下去,把路费全花干了,办的又不是公事,难道我们就流落在外面么?”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全是一片抱怨之词,向树林外走去。

南荒异叟乜秋帆到此时也了然了大概的情形,分明那盛云飞已做到将军,听这官差口中已露出和这里是隔着省份,此时正好从这个官差身上追寻到底。乜秋帆仍想不挨这个人,暗中跟缀,这两名官差,就住在于家山场一家客栈中,字号是福元店。乜秋帆知道他两人这时却不会走开,倘若他两人不再改变计划,想是明早起身,遂叫卢家让在这福元店开了一个房间,在这里监视着那两名官差。嘱咐家让:“倘若那韩三秀在福元店也露了面时,你千万地不要和他对面,我在五更前必要赶回去,绝不误事。”卢家让忙答道:“师父,只管放心!我绝不多意外牵缠。”

南荒异叟乜秋帆遂赶回了镇守使衙门,把于家山场所经所见全说与了卢向乾和乾坤掌石子奇。卢向乾一听这种情形,也觉惊异,事情真是不可以常理论了。铁燕子盛云飞居然位至将军,他能够显达到这样地步,可是他现在这种行为,越发不能叫人忍受下去了。好汉不怕出身低,我们全是奔走在江湖上的人,像这样全可以说是立志向上,以一个江湖道中人,能够从正途上取功名富贵,荫子封妻,这正是大丈夫志得意满之时,也足可以洗刷过去一切污点,立志改过自新,何尝不能把当年的丑恶消灭个干干净净。他分明已知我卢向乾也在川边做了官,正可以亲自找我解释前嫌,自己承认当年所作所为有伤天理,负义忘恩,我卢向乾只要亲自听到他承认当初过错的话,我焉能不容让他?可恨他不这么正大光明地来办,反倒要使用手段来对付我,恩将仇报,丝毫没有愧悔之心。这还和我隔着省份,势力不能及,才这么暗地图谋。他若是势力能够动了我卢向乾,还说不定要再毁到他手内。这样情形我倒要彻底追寻,和他解决当年的事。我看他这个将军怎样做下去?这件事,到此时已是势如骑虎,反倒无法两全了。卢向乾和乜秋帆、石子奇商量之下,遂请石子奇暗中跟缀这两个公差,以便探明铁燕子盛云飞究竟是什么官职,因为将军是虚衔,他定然还有实任。石子奇遂答应着,立刻起身赶奔于家山场,去跟缀那官差,探查他们的来路。石子奇走后,乜秋帆有两次都要开口问卢向乾这其中的细情,只是看到卢向乾似有难言之隐,自己不愿强人所难,遂仍然忍下来不问。

到了晚间,卢家让已经回来,跟师父在前面书房,夫人住在西厢房内,这时早已入睡。卢向乾到东厢房,仆妇丫鬟早已伺候好,还留下一个小丫鬟在堂屋里等候着大人进来。卢向乾因为夜太深了,把丫鬟打发到对面房中去,自己把门关闭,到了里间休息下。但是一时还不能成寐,随手拿一本书来,躺在那儿又看了有半个时辰。已交了三更三点,卢向乾才一蒙眬,忽然听得对面房中有人大喊“有贼”,卢向乾是和衣而卧,立刻跳下床来,喝问:“什么事?”随手把墙上的青钢剑掣出鞘来,提剑闯出屋来。可是对面房中已经在吵嚷着,夫人连连招呼卢向乾快快过去,卢向乾来在对面屋中,跟着夫人有两个丫鬟、一个婆子全是衣服不整惊慌地站在夫人面前,夫人也是面目变色,卢向乾进来立刻喝问:“可是有贼人盗去了什么?”夫人已在泪流满面地用手一指靠门旁那个梧桐柜,卢向乾一看梧桐柜的柜门敞开,不用向下问,已然明白,知道关防印信全被人盗走了。果然再一细问夫人,正是在这丫鬟回房后不久,夫人听得隔扇响了一下,把灯拨亮,再查看时,已经发觉大人的印信被贼人盗走。夫人更十分痛恨守在自己房中,贼人进来落锁开柜门,竟自丝毫没有惊醒,并且自己也身为曾受封典的夫人,卧房中竟自被贼人任意出入,这是绝大的耻辱,更因为大人的印信一失,前程不保,自己更对不过丈夫了。卢向乾看到这种情形,更了然了一切,这不用推测,又完全是那铁燕子盛云飞所遣来的手下党羽所为。卢向乾略微地查点了一下,连部照、路引和印信全都被盗。回身来反向夫人安慰着说道:“夫人不必这样难过,这没有什么大不了,只不过把这个镇守使送掉,也不至于就把我办了什么罪名,何况未必把我断送了。夫人何必这么看不开呢?这个官,我早已厌倦了,这些年虽然没有什么积蓄,可是革职之后,我们买几十亩山田自耕自食,无拘无束,不反觉得无官一身轻么?”夫人被卢向乾这么劝着,止住了悲声,只有十分抱愧,深自悔恨。

后面这一出事,卢家让已然知道,也赶进内宅来,向父亲、母亲问起了失盗的事。卢向乾恨声说道:“家让,你还问个什么?事情不论闹到什么样,反正我自己明白,这是我当年种下的祸根,交友不慎,落了这么个结果,这就是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可是你师父知道了么?”卢家让愕然地看着父亲道:“怎么我师父没进来么?在我睡着了之后,直到听见在内宅角门那里守卫的军兵前去招呼我时,我认为师父已经早进来,那么他们老人家或者已经追赶盗印的人去了。”卢向乾对于这件事虽是十分愤恨,但是对于因为失去印信罢职丢官倒毫不介意,虽嘱咐家让叫他严厉地嘱咐前面所有衙门中人,对于这件事要十分严密,先不要泄露出去。这种事自己固然是不打算长久隐瞒,要赶紧禀明上宪,自请处分。不过自己是一个带兵的武官,手底下统领着数营军兵,关系着地方的安危,印信落在匪人手内,很容易惹出意外的是非,所以得谨慎小心。卢家让遂赶紧照父亲的话去办。卢向乾也跟着到前面书房中,要等候南荒异叟乜秋帆,倒是得问问他是否已发觉盗印的匪徒?

卢向乾和儿子卢家让在这书房中彼此默默无言,暗数更器,坐以待旦,这种境地显得十分无聊。听到已经到了五更,转瞬天就要亮了。忽然这房檐口“唰啦”地微微轻响了一下,卢向乾跟儿子家让全是练武的人,已辨查出是人下来,卢向乾已在喝问:“什么人?”风门一开,南荒异叟乜秋帆已走进屋来。卢向乾父子二人忙站起迎接着,问:“乜老师哪里去了?怎么这时才回来?”乜秋帆那神色上也显得十分辛苦,向卢向乾点点头道:“好狡猾的贼子,我真想不到他竟敢目无王法,毫无顾忌地向我们下手。我在大人回转内宅之后,叫家让歇息下,我略沉了一刻,遂到外面巡查一回。在我从内宅转过来时,我已经看到夫人所住的厢房中灯焰忽明忽暗,窗上的光亮闪动了两次。这倒怨我过分地拘礼,我因为是夫人眷属所住的地方,不便去过分地查看。我从后面翻回来,对于眼中所看到的总有些放不下,回到书房中,有心招呼家让到后面去看看,我又怕自己无故地空起疑心,冒昧地惊扰,招人窃笑。二次从书房中出来,仍然赶到内宅。可是我才到了东房坡后,已经发觉一个夜行人从房下翻上檐头,向西房后坡逃去,跟着耳中也听到夫人喊嚷的声音,我遂赶紧地跟踪追赶下去。这贼人路径很熟,因为我追赶得太紧,被他发觉有人跟缀上他,这贼子狡猾得很,竟有两次险些被他逃出手去。我直追出他二十余里,被他窜入乱山中。他这么拼命逃脱,更显然是他在内宅中已得去了重要之物,我焉能再被他逃出手去?追到盘石岭那段最险要的山道上,我几乎遭到他的暗算。我辨查他的形状颇似那韩三秀,不过我始终没和他正对面,我身边既没有兵刃,又没有暗器,我连次被他打了三镖,终于被我追赶到鹰愁涧那里,被他窜入了乱松林中。此番我既跟缀上他,再叫他脱出手去,我乜秋帆还有什么面目再回来见你们父子?我细查那一带的形势,前面被一道数十丈深的山涧阻挡住,此人绝不能越过这段山涧,我遂故作疑兵之计,假意地作为失望之下,原路退回。可是我悄悄地借着林木掩蔽,仍然翻回鹰愁涧,潜伏在乱松林中,暗暗地查他隐身之处。这次果然没逃出我计算之中,正是那屡次来搅扰的韩三秀。他在那鹰愁涧顶子上把一个小小包裹放入了乱石堆中,竟自从原路逃了回来。我在他走后,把他所埋藏之物启出来看时,敢情正是大人部照、路引、印信,我虽然彻夜辛苦,总算是没叫贼子称心如愿。不过我在归途中越发地对于这件事放心不下了,我想和大人从长计议一下,这件事必须作个彻底的打算。”说到这,从怀中把得回来的印信包儿取出来,交与了卢向乾。卢向乾对于乜秋帆这种血心交友,不顾一身的生死,拼命保全自己安危,不禁感激涕零。卢家让也因为师父保全了父亲的前程,竟跪在师父面前叩头拜谢。

这时,东方已经发晓,卢家让招呼进差人来伺候着。大家梳洗已毕,卢家让赶紧到内宅把印信已然得回来禀明了母亲,好叫她老人家放心。这里卢向乾令厨房中备办了一席酒,作为答谢乜秋帆保全自己功名与脸面之意。在饮酒间,乜秋帆道:“我方才跟大人所说的事情,得从长计议一下,这件事很显然的是敌暗我明,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们任凭有多大本领,也架不住这么长久地被这种恶徒暗地图谋,任凭你防备得多么周密,架不住日期长了,也有漏空的地方,终归是要遭到他的暗算。所以我想跟大人商量,子奇能够三两日回来,大人不妨破釜沉舟地办一下吧!在明着普请滇边文武衙门所有的官员,由我乜秋帆再把这一带武林同道也请出来,当众宣布大人和盛云飞实事的经过,把这件事请求公道主张,谁是谁非,也可以得到一个彻底的了结。这么长久牵缠下去,请想我们怎么防御他?”卢向乾点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事情长久拖延下去,我很站在极不利的地步。他既不仁,我也只得不义。无论如何,对付他总算问心无愧。”南荒异叟乜秋帆说道:“这次侥幸把大人的印信得回,转危为安,把这场事能够早日把它了结了,彼此也可以安心地不至于提心吊胆,昼夜提防。现在只有盼着子奇赶紧回来,或者我们对于这盛云飞,也许别有办法。”卢向乾对于这次的事,十分慨叹人心险诈,自己如今得到这么个结果,引起了满脸悲愤。卢向乾真是强颜欢笑,从这日起,这镇守使衙门中,夜夜不能安坐,闹得寝食不安。

赶到又过了几天,这天在中午之后,石子奇竟自赶回来,正好乜秋帆也在衙门中跟卢向乾正在闲谈着。石子奇见卢向乾之后,把跟缀那两名官差,已查明真相说与了卢向乾和乜秋帆。卢向乾一听,又惊异又愤恨,万也想不到铁燕子盛云飞竟自显达到这种地步。他竟因为藏边之乱,征剿有功,已经封到振威将军,镇守川边,统辖川藏驻守军务,手底下已经拥有十余万大兵。虽则边疆上叛乱平定,他的兵权依然无法撒手,坐镇川边,权威至大。石子奇暗中查明这种情形,本可以早早地回来,但是因为要侦查他对于卢向乾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意,所以在他大营中耽搁三日的工夫,把那盛云飞所有的情形,探听了明明白白。他欺人到这种地步,这真只能说是归诸命运了。他投效军中,对于攻杀职守,完全是个外行,可是他竟仗着藏边之乱,闹到极危险的时候,清廷用兵一年余,连着简派了三位统兵大员,军事节节失利,损伤了数十万兵马,耗费了国家多少钱粮,西南数省的财赋,完全耗费在军事上,依然未能把边疆之乱扫平了。盛云飞那时不过是一个三营统领,可是他虽做了武官,仍然结纳了一班江湖同道,收容在他身旁,他借用这种人的力量,竟自仗着斩杀掳获敌人的重要人物。他乘机进兵,在一次会战的时候,他以数千军兵,一夜间连破了敌人二十里的连营,使敌军不战自乱,所以他那一次的战功,已经奠定了他后来的地位。他的官职是一月三迁,在近二十年中,朝野间就没有像他得这种优越封赏的,所以他在乱事扫平之后居然位列封疆,镇抚边陲,朝廷已经倚重他为股肱之臣,像他得这种旷世难逢的奇遇,出人意料。可是现在他幕中依然收容着许多江湖草野的朋友们,作他的护符。到现在他统领着十几万兵马。所有他管辖的将弁,虽然有忌妒他得到这种破格封赏,想找他的破绽,来推倒他,可是他手下有这般能手,暗中替他侦查着,所有部下有力的将弁,稍有举动,他已经先行下手,所以他的部属,任凭他怎样克扣剥削,只是敢怒不敢言。这次他对于卢大人这里用这种手段,也足见他虽官居一品,他依然忘不掉他绿林那种手段。他不止于是要想把他那件作恶的证据从卢大人手中拿回去,只怕他还要想杀人灭口。卢大人不早早地设法,恐怕早晚还有厉害的手段施展出来。那时不止已把卢大人的前程断送了,还恐怕连性命也难保了。

卢向乾听到石子奇报告的这种情形,不由得面目变色,愤然站起道:“好个盛云飞,当年在黄县我和他相遇,我是一片恻隐之心。他那时病倒店中,无亲无友,若不是我慷慨相救,只怕他早已埋骨异乡。当时他也曾当着我面前对天设誓,只要他稍有发达,定要报我救命之恩,我当时何曾希望他将来能够感恩图报?也是我眼瞎,我总看他是一个有为青年,一时困厄穷途,将来总有发迹之日,所以很拿他当个朋友。不幸北京城二次和他遇合,虽知道他是绿林中人物,我想到他不过是一时失脚,走入歧途,我一心要从淤泥中把他救拔出来。可是哪知道他积恶日深,再难振拔,在王府中不好好地安分守己,依然在北京城做下许多盗案,把我卢向乾害得坐了二年多大狱。我那时也一样是无亲无友,倘若我身死狱中,岂不是冤沉海底?我出狱之后,虽则各处访寻他,不过是人情之常,我气愤难消。凭良心说,我依然没有杀害他之意,就是找到他,不过当面出出我这口怨气。事后时日既久,我也是把这件事忘掉。我能够挣扎到今日,也挣上朝廷的三品官职。我倒也希望他能够痛改前非,洗手绿林,从正道上成名立业。想不到他发达到这样地步,自己不想当年若没有卢向乾把他从死中救活,他哪会有今日?就是不报恩,也不该再生这种恶念。他是完全以小人之心度人,竟要把我卢向乾消灭了,好没有人再知道他当初的劣迹。这种手段天理难容,我卢向乾真是他前世的冤家了,现在我不必再等待他施展手段,我只有亲自去找他,我要当面和他算算这本账。他凭能力本领,把我卢向乾处之死地,我也就甘心了。”卢向乾说到这,气得面目变色。乜秋帆与石子奇竭力地劝解着。卢向乾是认定了非自己亲自去找他不可,乜秋帆道:“大人你把这件事还是仔细地思量一下,不要办冒昧了。现在大人也是国家大员,守土之责的带兵官,哪好随意地离开任所?大人就是真想去,也得按衙门公事先请下假来,也不能自己把性命看得那么轻。大人你冒昧去找他,倘若他丝毫不肯承认这韩三秀是他打发来的,大人你又该怎么样?何况当初的事,已经事隔二十余年,毫无凭证,他那时所有的行为,大人就是说出来,以他现在的势力,恐怕也没有人肯信,所以此去有百害无一利。若想是叫他认罪赔罪,还是以我们武林中一种办法来对付他,叫他反逃不开公道。他出身绿林,大人也是草野中发达起来的,到现在我们还是用这般人来办这件事,才觉着稳妥。大人你要三思而行,免劳后悔。现在那韩三秀还没离开这里,他所打发来的差官,回去这一报告,他事不顺手,只怕他还要再接再厉地下手图谋。我们既打算和他解决这件事,正好在这时我们把边荒一带的同道们请一下,以大人和他是患难之交的朋友名分,下书于他,跟他约期一会,这件事总可以解决了。并且大人这一出名找他,任凭他再有什么手段,也不能施展出手了。”卢向乾此时愤慨得心乱如麻,自己总觉得不亲自找了他去,这口怨气难消,当时也就未决定了办法。

赶到第二日,忽然由上司衙门来了一道公事,立刻请卢向乾到总督衙门。卢向乾不知道总督那里有什么紧急公事,立即随着来人赶到总督衙门。总督传见之下,立刻拿出一道公事来,是由兵部下来的一道札敕,说是卢向乾所统辖的兵马,在边疆一带有许多不法行为,卢向乾实有纵兵殃民之嫌,更有侵吞公帑,虚额冒报,部里令总督立时查办。这一来好似晴天霹雳,卢向乾虽是问心无愧,但是这种事,绝不容你空口分辩。总督那里更说明这是部里奉旨严查,定是有人提参上去,只好公事公办,立时把卢向乾摘去顶戴,看管起来。这一来,乜秋帆、石子奇等在听到信息,已经任怎么办也来不及了。这镇守使衙门,立时由总督那里派员接替,这还算万幸的事。倘印信失落了,倘若不被乜秋帆得回,在这种非常变故下,交不出印信来,卢向乾当时性命难保。只好是由幕府们按着公事,把衙门交与了代理接收的委员,卢向乾的家眷也得赶紧迁移出镇守使衙门内。这种官家的事尤其是薄到十分,事在人情在,卢大人这一革职查办,立刻全都袖手不管。乜秋帆和石子奇认为变生意外,其中定有缘由,卢向乾是一个极其慷慨激昂的人,他从来不论任何事,全是光明磊落,乜秋帆、石子奇绝不信卢大人会有什么贪赃枉法的行为。这两个人照顾着夫人和其余的眷属、亲信,先移挪出镇守使衙门,在这附近一座洪元客栈中包了一道跨院,暂时作为公馆。因为卢向乾案情没定准前,还不能确认就算犯了罪,还要看查办的情形如何,并且卢向乾虽被监视起来,外面还得给他奔走营救,这种被屈含冤焉能够就低头领罪?

在安置了卢夫人之后,乜秋帆和石子奇,以及卢家让,在各处友好中仔细地打听。可是这件事十分奇怪,事前绝没有一点信息,并且事情发生之后,所有卢向乾统辖的军兵,一共有三营兵马,所有各营将弁,联名具禀,公保卢向乾统兵以来,是绝没有丝毫违法情事,所以这种情形,绝不是他手下人暗中告发的了。

乜秋帆遂在出事的第二日晚间,暗入总督衙门,探听这案中究竟是有什么阴谋,倒是被人陷害?南荒异叟乜秋帆从洪元客店起身,时不过二更左右。那时总督衙门并不在省会,因为边乱初平之后,总督云贵两省军务,暂时驻节在边疆,所以卢向乾这边疆镇守使和总督驻节的地方,相隔不到十余里。乜秋帆用夜行术的功夫,不过半个时辰,已到了总督行辕。

这一段因为接近苗瑶,这时虽是完全归化,可是还得时时提防着,大兵镇守着。边陲防守得也十分严厉,明面上看着这一带的汉苗相处,相安无事,苗瑶也归了王化,可是时时有叛乱暴动的可能,所以仍在紧自防范着。乜秋帆到了行辕附近,只见在辕门左右驻扎着一营兵马,两旁一边是四座牛皮帐篷,弓上弦,刀出鞘,在这深夜间如临大敌一般,在行辕的大墙四角建筑着更楼,彻夜有军兵在上面瞭望着。

乜秋帆虽然在这种严厉防范之下,尚不放在心上,绕到大墙的西面,抬头看了看,墙上装有倒须钩的铁叉子。南荒异叟乜秋帆施展开“一鹤冲天”的轻功提纵术,腾身而起,拔到比墙高着三四尺,身躯往下一沉,双臂捋住墙头,把身形隐住,腾出右手抓住一支铁叉子,左右晃了一下,往起一提,把这倒须钩的铁叉子拔起一支来,挂在旁边的铁叉子上。跟着换左臂挎墙头,用左手照样地把左边的铁叉子拔下一支来,也把它排好。这上面已经有三尺宽,没障碍了,双手一按墙头,翻到上面。向里面张望了一下,用灰片投石问路,打向墙内,听了听下面是实地,飘身而下,往里面连翻过两排房屋,一打量眼前正是仪门。院中全有亲兵驻守着,各屋也有灯火齐明的,也有一片黑暗的。迎面一座高大的正厅里面灯火齐明,厅门前有八名小队子亲兵,全抱刀站立在那里。乜秋帆隐身房头,查看到这种情形,这分明是总督尚在这里办着什么重要公事,或者是会见着什么重要的官员,若不然在深夜之间大客厅这里哪会这样灯火通明?果然从前面仪门外不断地有小武职官们出入,可全是蹑足轻步很严肃地,脚底下全不带多大的声息,连着进去两班人,到正厅内。跟着从仪门外有四名武职官,引领着一位半官服的人向里面走来。这人身后带着两名差弁,全是便服,看这种举动情形,身份一定不小,四名武官把这人引进了正厅。乜秋帆好生怀疑,这滇边一带一年来已经安然无事,虽然是总督统领大兵镇守,这里从来没有什么变故发生,并且听说总督不久就要回到省城,半夜之间他会的什么贵客?我倒要看个明白。乜秋帆遂从屋面上翻到正厅后面,凡是这种建筑,不论到什么地方全是一样,正面上必是闪屏,后面还有便门,会见宾客时,主人必是从这里出入。乜秋帆从后坡翻下房来,幸喜这里没有人防守,后面风门儿掩闭着,乜秋帆轻轻地把门拉开,这里一进门也就是三四尺的地方,这正是大客厅迎面闪屏后,两边全有门挂着软帘,因为有闪屏前面灯火之光,这内屏后也可以略辨出形势来。乜秋帆从两边软帘看了一下,看到屋中人,知道全在闪屏前了,乜秋帆往起一耸身,轻轻抓住了闪屏上的花牙,上面是一尺高雕花透梗的横楣并排着,紧贴着闪屏是大条案,两旁太师椅,左右坐着一人,左面正是外面刚进来的那位客人。右边这个年纪有五旬左右,红紫的脸膛,浓眉巨目,唇上留着短须,也是一身便服,正和那客人谈着话。靠隔扇门那里站着两名差弁,全是四开气灰布长衫,腰系蓝丝板带,青布快靴,红缨纬帽,垂手侍立地伺候着,这情形分明就是总督在这里会客了。

这时只听那客人说道:“制军大人,这里总要多多地关照。他这就是因亲近亲,因友近友,盛将军那里一再地托付,刘老中堂也是难却这种情面。可是刘老中堂那里,大人是深知他无论作内廉官,外廉官,总要保持着政声,时时地恐怕落了物议,至于贿赂请托,尤其是他老人家最厌烦的事,这次盛将军的事可就算是例外了。对于这位镇守使也是十分器重,那哪能有加害他之意?只为刘老中堂和盛将军交情过深,他遇到了为难的事,求到刘老中堂面前,哪能袖手不管?其实这件事很好解决,大概盛将军和镇守使有一点纠葛的事,只要镇守使这里能够答应了和盛将军化解前嫌,他们的事就算是好好地解决了。这件事只有请大人从中为力,给帮一些忙。对于盛军门这里,可以令亲信人示意他,叫他不必过于固执了,徒自有伤两下的情面,他自己的前程这么轻轻断送了,岂不可惜!这件事按着公来说,很有不当之处,好在大人这里和刘老中堂也是很好的交情,我们还不致落个营私舞弊。只不过是为朋友帮忙,给他们两家了结这场事,我看请老大人多帮忙,成全他们两家才好。”南荒异叟乜秋帆听到来人这种话,不禁暗暗心惊,这铁燕子盛云飞竟自有这种力量,朝内有这样有力的倚靠,卢大人哪会不毁在手内?这时,那总督略一沉吟,赔着笑脸说道:“老中堂吩咐的事,我是他的学生,焉能不照办?不过这件事求老兄先把兄弟我的苦衷,也在老中堂面前说一下才好。卢向乾以军功得到这个官职,他镇守滇边以来,公事上丝毫没有失检的地方。这次是从上边下来的公事,在兄弟本身是奉命而行,可绝非我个人的主张。自从把他革职查办以来,所有他统辖的军兵,联名具保,这件事我也不能用力压制他。至于提参各款,按着公事去说,我即或公事公办,也只能加他个‘查无实据,事出有因’八个字。就那么办,我全觉问心有愧。他本来是个好带兵官,边乱未平之时,他拿性命换来的顶戴。边乱平定之后,反倒加上他个罪名,这么办恐怕难服众望。这种事我但愿他们两下里能够互相让步,真要是各走极端时,我还盼望着提参他的人,能把他交部严审。兄弟我这里若是过分地不顾舆论,恐怕要激起意外的变故来。兄弟身居封疆大吏,岂不有负朝廷寄托之恩?深望老兄把我这番意思,在老中堂面前还是善言,替我多为力吧!”这时,那来人站起道:“这次兄弟我也处在不得已的地步,这种暮夜请托,对于操守上实在是易招物议,大人当能谅我。我不便多耽搁,还要连夜赶回京去复命。大人对于这件事斟酌地办理吧!”说完立刻告辞。总督送客到厅门口,转回来。

南荒异叟乜秋帆知道卢向乾这件事完全是铁燕子盛云飞一手所为,自己仍然隐藏在闪屏后,要看看总督是否立刻办理。果然这位总督转身归座,向站在门口的差弁说道:“你们去看看周师爷睡了没睡?”那差弁忙答道:“周师爷恐怕中堂有什么吩咐,还在文案处伺候着。”总督道:“请他过来。”差弁出去,工夫不大,从外面引进一位幕府。此人年纪不大,不过四旬左右,生得相貌文雅俊秀,一脸的诗书气。总督对他很客气,请他落座之后,差弁献上茶来。这位幕府遂向总督问道:“东翁所会见的是哪一位?敢是有什么重要军情事么?”这位总督唉了一声道:“意外的麻烦,真叫人格外苦恼。我想不到卢向乾这一案竟牵涉到意想不到的人,刘老中堂竟自亲差人来下书,叫我对于卢向乾这件事要从中替他出些力。”这位幕府忙答道:“怎么振威将军和刘老中堂竟有渊源?那可更怪了。有他老人家在京中,御史就能这么不顾情面地提参起来?还不是给老人家个没面子么?这种事东翁何用为难,只用一角公事给部里打个回复,卢向乾定能官复原职。”总督摇了摇头道:“事情不是这么简单。镇守川边的振威将军,不知道跟卢向乾有什么嫌隙,他们两下竟自有多年的纠葛,彼此不能解释。这位盛将军竟自用起手段,托人在京中把卢向乾参下来,作为要挟。再遇上这位糊涂的刘老中堂,不顾自己的名节,竟要做说客叫我示意卢向乾答应了和这位振威将军化解前嫌,就把他的案情消了。这真是事出意外,我这么昧着良心办起来,太对不起自己了。可是老中堂于我有恩,他这么慎重其事,从京中打发人下来,向我关说这件事,叫我无法推脱,所以向老夫子商议一下子,这件事应该怎样办才是呢?”这位幕府周师爷微笑着说道:“东翁何必为难!这种事很好办,事情不是由我们身上所起,很可以把卢向乾提来细细地盘问一下,倒是怎样得罪了这位振威将军,和他这么为难?他的事他自己明白,任凭落到怎么个结果,丝毫不妨碍东翁的操行名誉。”总督点点头道:“我固然是问心无愧,不过若是不能办圆满了,恐怕我落得两面对不过人。一方面我老师那里先落个无情寡义,对于镇守使卢向乾也要遭到他的怨恨。我身为直辖上司,不能秉公处理,这种事临头叫我好生愤慨了。所以这种情形看起来,这种官好难做了。”这位幕府遂说道:“东翁还是依着晚生的主张,把卢向乾提来,东翁仔细地开导他一番,也叫他明白明白事情,是他本身造成了的冤孽。东翁总有维护他之心,可是事情不由得我们主张。任凭落到什么结果,他也不致再有怨言。”当时总督立刻吩咐手下差弁,去提卢向乾。

南荒异叟乜秋帆认为今夜自己前来还算恰巧,居然得着真实的情况,也真不虚此行,仍然藏在闪屏后。等了工夫不大,一名差弁进来向上请安道:“卢向乾已然带到。”那位幕府说了声,“把他领进来!”差弁出去跟着从外面把卢向乾领进来,还算好,身上并没有刑具,官服顶戴全没有了,一身便服。只这短短的数日间,卢向乾面色十分苍白,先向总督请过安,又向幕府师爷请过安,这位周师爷还欠了欠身,算是答礼。卢向乾到了这种地步,依然是十分倔强,只退立一旁,不肯跪在那里。可是总督并不怪罪他,遂蔼然和气地向下问道:“卢向乾,你可知你所犯的罪名么?”卢向乾仍然是低头答道:“求制军恩典,卑职实不知身犯何罪。”总督答:“卢向乾,你我身份虽然不同,但是同为国家守土之臣,我们一晃,在滇边已经一同镇守这么数年,我们彼此并没有丝毫隔膜,何况你以往的情形我很知道,奉公守法。这次你被朝中御史提参,绝不是本制军这里和你故意为难。所提参你的情形,到现在你不能不知道了,所列举你的罪状,你很可以说一说,全告你的是哪一条?卢向乾你放心,我这并非是骗取你的口供。但得一步地,何须不为人?我把你的镇守使弄掉了,我也不是能得朝廷什么封赏。何况我失去了一个得力的属下,于我十分不利。你明白这种情形,就可以不疑心我了。”卢向乾这才抬起头来,向总督说道:“回制军,这次朝中所提参的我克扣军饷,冒领空额,纵兵殃民,鱼肉百姓。卑职对于这种提参,无论哪一条至死不能承认。卑职是以军功褒奖,到这步功名,没有请托,没有汲引,大人得恩典卑职,官我是不做了,这种污名,总得叫卑职洗刷净了,死也甘心。”总督点点头道:“卢向乾,你要明白这件事,绝不是本制军和你为难,故意地陷害你就是了。那么你自己是问心无愧,我也认为你是绝没有这种情形。可是既有提参的人,必有和你不对头的,想要陷害你。那么,你也想一想,可有什么仇人在朝中和你为难?你要从根本上去追寻,从根本上办起。自古至今,含冤莫白的事很多呢,所列举的罪状,虽然不是大逆不道,图谋不轨,可是这种条款,若是不能把他摘落清楚了,恐怕不止于把功名断送,籍没家产,充军发配,那是必然的吧!卢向乾,我虽有开脱你之意,可惜事情不是在我手中,你要真等到把你押解进京审问,那可就晚了。”卢向乾忙答道:“谢大人的恩典,卑职知道大人是一片好心。不过卑职出身草野,投效军中,只知道拿性命给国家效力,绝没有丝毫请托。做了这镇守使之后,我只知道卫国保民,尽我的职责。我和朝中的勋贵,更没有来往,提不到恩怨二字。御史提参卑职,实想不出是什么缘由,我倒深盼着把我提解进京,我也可以要求告发的人和我当面质对。”总督摇了摇头,幕府周师爷一旁说道:“卢大人,你可要明白制军体恤你之意,你的案子是从兵部下来的公事,制军这里倘若是公事公办起来,从严审问,官家的事,你还不晓得么?从来是有错拿的,没有错放的。只为制军深怜你冤枉,把你找到这儿,仔细地问一问,究竟你得罪了什么人,和你这么为难?难道你真个不知道么?”卢向乾忙拱手躬身道:“老夫子是读书明理的人,我卢向乾不过是一介武夫,有许多事情看不透的地方。老夫子多栽培,大人这么体贴我,我怎能那么不知自爱,还敢在大人面前隐瞒什么?我实想不起我什么地方得罪了人,我从带兵以来,有功则赏,有罪则罚,从来不懂得情面二字,被我责罚过的若全把我当作了仇人,我卢向乾要记不清了。”幕府周师爷点点头道:“这种事也难说,我来问你,镇守川滇边的振威将军盛大人与你可是朋友?你和他什么时候有来往?”卢向乾听师爷问到这种事,不禁一惊,望着师爷愕然说道:“老夫子怎么知道卑职和这振威将军认识?”周师爷微摇了摇头道:“这你倒不必问了,你究竟和他是怎么个认识,有什么来往?”卢向乾道:“卑职和他认识已在二十年前,那时他还没有发迹,我们同是练武的,只不过朋友之交。”周师爷忙说道:“卢大人,你自己应该想一想,你定然有得罪他的地方,曾露出过有和他为难之意。你这场祸,大半是由他身上所起吧?如今你釜底抽薪之际,你应该从他身上办,既然彼此是多年旧友,你何妨仍然从他身上保全你的功名和前程。这件事轻而易举,你又何乐不为呢?”卢向乾听到师爷这话愤怒万分,遂恨声说道:“好个盛云飞,忘恩负义之徒!”那周师爷拦着道:“卢大人,你说什么?他的官印是盛在堂,你别把他名字弄错了。”卢向乾道:“卑职不会弄错,我说的是二十年前扒小店的盛云飞,也就是今日耀武扬威的盛在堂。他把二十年前的事忘了,还情有可原,他反倒害起我来,世界上还有天理么?”这位幕府周师爷他是一个极精明干练的人,听到卢向乾这种口气,已经猜测大半来,就知道卢向乾和这位振威将军盛在堂全是出身江湖道上,这里边就难免蕴藏着不可告人的事了,忙向下问道:“卢大人,那么这位盛将军当年和你老兄定是要好的弟兄了,如今各已显达,有什么深仇大怨,竟这么不可解?这件事卢大人你应该明白,总要用釜底抽薪之法,不要逞一时的意气,徒伤了彼此间多年的友谊。老兄你何妨退一步想,对于盛将军那里迁就一下。兄弟我情愿做鲁仲通,给你们两下把当年嫌怨全解释开,言归于好,各奔自己的前程,有什么不可解的事呢?你老兄和他究竟有什么牵缠?现在关系着你老兄的前程,依我看不妨把结怨的事说出来。老制军这里也不愿意你们各走极端,总是把事情息和下去才好。”卢向乾微摇了摇头道:“老夫子,这番善意,我卢向乾刻骨铭心,感激不尽。我很愿意遵从老夫子的好意,既可以保全我的前程,可以免得招人笑骂。不过这件事若是真个明白地全把他暴露出来,只怕这位盛将军他未必能答应吧!如今竟使用出这种手段来对我卢向乾,恩将仇报还不算,还要用势力来压制我,叫我俯首就范,我卢向乾实无法忍受。现在只有请制军这里照着公事公办,我和他的事只有将来到了一个可以全盘发表的地方,我卢向乾把真情实况摆在大家面前请求公断,这件事也只好这么办了。”这位幕府周师爷略一沉吟说道:“卢大人,你自己可也要仔细思量一下,现在这么把你请来,和你商量,这可不是公事,完全是私情。按公事说,绝不能向你问这些事,可是你和这位盛将军的事,若是不早早地解决了,只恐怕卢大人你难免一场杀身大祸。你要知道现在依然和他没有一点牵连,虽是明知道是他使用出来的手段,可是焉能指责这是他的请托、买嘱?这件事你若认为非和他闹个水落石出,只恐怕于你老哥身上只有害没有利。卢大人,你还要三思而行,这不是意气用事所能解决这个局面的。”卢向乾忙向上说道:“这件事实在是叫老夫子碍难了。我和这位盛将军所有的牵连,我实不便在这时多讲了,因为我不论说出什么来,恐怕无人深信,落个仇口诬举。我卢向乾和他算是前世冤家,到现在已经势难两立,制军大人和老夫子不必费心了,大人这里如有关垂我卢向乾之意,只求大人这里把公事参详上去,请求把我卢向乾交部严审,我和他的事才能够彻底解决,别无他法。”这位总督听到这里,手捻着唇上的胡须,略一沉吟,向这位幕府说道:“这件事我们也只好尽到这样心为止,我们对于卢向乾这里绝无亏心这处。他这一案本是朝中提参的,只好是按着公事奏上去,任凭他们自己解决,这里也就不必多管了。”说到这,向卢向乾说了声:“你先下去吧!听候部里回文到来,再定办法。本部堂这里只要有开脱你之地方绝不袖手,你只管放心吧!”卢向乾躬身说道:“谢大人的栽培。”跟着由两名差弁把卢向乾仍然押解下去。

在卢向乾去后,总督这里向幕府周师爷说道:“镇守使卢向乾和振威将军他们的事颇多暧昧,我们也不好过于侦问,这件事情只好由着他们闹去吧!”幕府周师爷忙答道:“东翁说的极是,我们是念在卢向乾平时很是安分守己,不忍叫他遭到意外的事。我们只要是不附合着对方的请托难为他,也就很是了。他的祸福不是我们所能左右的了。”总督和这位幕府全退出客厅。

南荒异叟乜秋帆在卢向乾被差弁们押解出客厅时,已经暗中跟缀下来。见卢向乾被差弁们监视着,从客厅旁的那边角门转出去,够奔偏东边一道院落中。这道小院是三间北房,把卢向乾送入那屋中,外面却有一名军兵守卫。送卢向乾进来的差弁们,向院中守卫的军兵嘱咐了几句,他们仍然退出。乜秋帆见卢向乾被押在总督衙门的情形,倒很放心,这位总督对待他的情形十分优厚,明显出平时对于卢向乾十分信任,所以现在只把他散押在行辕中,不过是敷衍上峰的公事而已!乜秋帆现在既知道卢向乾的下落,自己安心要他当面商量一下,因为已经看出这件事主动的不在总督这里,卢向乾不止没有释放的希望,他这一拒绝了总督的和解,他本身的危险更多,实不能轻视了。

把这小院转了一周,见这两间北房靠明间后墙,只有一个小小的后窗。可是院中监视的军兵时刻不离开,实在不易得手。乜秋帆贴近后窗下,向里张望,只见卢向乾虽是和衣躺在那儿,心中正在想什么,直瞪着眼,望着屋顶。乜秋帆用手轻轻把后窗弹了两下,卢向乾已经翻身坐起,注目地往后窗望。乜秋帆赶紧地把直窗轻轻地往起一推,已经向里打开。卢向乾纵身离开了床头,已在提防着外面有人向他暗算。这时,乜秋帆把半边脸现在窗口那儿,更把后窗的木框连敲了两下,卢向乾已然辨查出窗外正是自己生死之交的老友到了。卢向乾赶紧凑到后窗下低声问:“乜老师,门外有军兵把守,要紧自留神。”乜秋帆也低声说道:“你可能出来?我有要紧事和你商量。”卢向乾微摇了摇头道:“我问心无愧,任凭他使用什么手段陷害我,我也不愿意怕死贪生做出那畏罪脱逃之举。我认为只要公道尚存,我和盛云飞终有一分曲直之时。”乜秋帆忙低声说道:“卢大人,你不要误会了我的意思,我绝不叫你随我逃走,反落个皂白难分。我只有几句要紧话和你说明,你赶快出来!”乜秋帆跟着又把后窗仍然放下,卢向乾凑到前面风门前,向外听了听,把守的那名军兵并没有知觉,自己赶紧把灯熄灭了,略微地沉了一沉,把身上长衣脱去,来到后窗口下,把后窗往起一掀,左手一按窗口,身形已经飘飘穿出窗外,一拧身,把后窗搁下,乜秋帆在暗中等候。这小院后面正是很僻静的夹道,乜秋帆手挽着卢向乾低声说道:“适才总督和那位幕府把你请至客厅去所问的话,我已听得清清楚楚,总督颇有开脱你之意,可是他有心无力。现在我们应该做彻底地解决,不能再含糊忍耐下去。现在的情形你应该看得明明白白,你若是不对盛云飞屈服,把他当年作恶的事从你这本身给他消灭个干干净净,他绝不肯罢手了。已经到了各走极端之时,难道就这么等着他下手陷害?到了那种生死关头,你顾惜你一命,也只好仍旧依从他的要挟,否则恐怕你这条命非断送在他的手中不可了。他既然放手托出朝中有力的人来对付你,你也不便再顾惜他,想着可以叫他自知愧悔,向你面前请罪,这是绝不可能的事。我想在这时,只有令家让进京向兵部告发遭他陷害的事实,把他那件作恶的赃证献到朝中,也叫他知道以怨报德、恩将仇报所得的结果。你仔细思索一下,敢不敢这么办?”卢向乾从鼻孔中哼了一声道:“事情已经迫到这种地步,只有按着乜老师这种打算,和他一拼了。”乜秋帆道:“那件赃物究竟收藏在哪里?事不宜迟,我们也就要赶紧下手了。”卢向乾凑到乜秋帆面前附耳低声说了几句,乜秋帆点点头,向卢向乾道:“卢大人,你自己要紧提防,珍重一切,我们或者三二日内也就起身,至时能够称心如愿,或是另有阻拦,那也只好听天由命。不过这次的事不能够如愿以偿,我乜秋帆也就不再回滇边了。”卢向乾道:“乜老师,你我这种道义之交,非同泛泛,为我卢向乾的事,叫老哥哥你担惊冒险,远走数千里的途程,不论结果如何,对我卢向乾是生死之恩,我纵然逃不出他们的掌握,能够交到这样的朋友,死也瞑目了。”乜秋帆说了声:“我们再会了。”腾身一纵,蹿上东园的短墙,从东园墙翻出行辕,赶回了暂时寄居的洪元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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