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 赞
站码头,占码头。
抢码头,夺码头。
失了码头挨拳头,
如何跑上梁山头?
施恩,外号金眼彪,孟州人氏,是当地老管营的儿子小管营。因为东门外快活林地方山东河北富商都是来那里做买卖之处,他一者仗自己随身本事,二者捉着营里有八九十个弃命囚,在那里开着一座酒肉店,都分与众店家和赌钱兑坊里。但有过路妓女卖艺人,到那里来时,先要来参见他,然后去赶食,月终可有三二百两银子寻觅。后来本营张团练,从东路州带来了蒋门神蒋忠,夺了他的道路,并吃了拳打。自从武松刺配到了孟州,他便结交上了武松,借武松的本领,醉打了蒋门神,夺回了快活林。等武松被张都监唤去,并因了张团练的关系受了陷害,快活林又被张团练和蒋门神再夺了回去。等到武松大闹了飞云浦,血溅了鸳鸯楼,官司着落他家追捉凶身,乃连夜挈眷逃走江湖上。后父母俱亡,打听得武松在二龙山,连夜投奔入伙。三山聚义打青州之后,归了大寨,在梁山泊为步军将校。
快活林这个地方顾名思义便知道是一个热闹区域,大约虽不能比得上如今的纽约、巴黎、上海、天津,在当时自然也赶不上十丈软尘的扬州,管弦歌舞的汴梁,但在山东道上,孟州城的东门外,有冀鲁两处的行商坐贾,有百十处大客店,有三二十处赌坊兑坊,也够算得上一个大码头了,因此就不免有寄生在这中间的粉头妓女,跑江湖混饭吃的人物,也就不免有站在码头上称豪霸的闻人。当时会不会有拜老师,开香堂,称龙头,分地段,组织了成群成批的打手,在地面上做欺人压人的地头蛇,或者想从中取利,在梁山泊与赵官家中间,来一套什么“自救救国会”[1]的鬼把戏,那虽是不尽可考的事,但这种货色,他拿了商业巨子的幌子,事实上是地痞头儿,流氓班首,他的职业,是更进一步寄生在那种剥削社会里边,对于痛苦无依的妓女卖艺之流,抽筋吸血地喂肥了自己,养活着他,而过着不劳而获的舒适生活,表面上冒充着英雄好汉,实在说是人类的蟊虫,社会的恶鬼。
金眼彪施恩武艺稀松平常,也并不曾行侠尚义,只因为他是老管营的羔子小管营,他手底下有营里边的八九十个弃命囚徒,便在这片土头上两手耍得团团转,两脚踢的地发抖,开了一个酒肉店铺。这也不过是假招牌,其目的还在于伸手要码头钱,开荷包取不经明路的豪霸私家“税收”。他自供的好:“……有过路妓女之人,到那里是来时,先要参见小人,然后他去趁食,那许多去处,每朝每日都有闲钱,月终也有三二百两银子寻觅,如此赚钱。”这就分分明明地指出来,酒肉店所赚的是归在另一本账上,那自然要本钱的,但这每月三二百两银子,却就是没有本钱的买卖;如果也有本钱的话,那大约就是他爸爸当着老管营了,在社会上有这一份势力,才使过路妓女之人,不敢不来参见,不敢不来送造孽钱。其实,再说深一点,他这种生活的供给,还不是从妓女皮肉上剥刮下来的吗?我们透过了施恩之在快活林的行业,就可知道这种站码头充大亨的家伙,取钱之道是多么卑鄙,是多么龌龊啊!
因为这种行业,是靠了背后的势力,有势力超过于他的人,也未必是少数。于是,闻人之上有闻人,流氓头子之上还有流氓头儿,这在人意中的就出了一个蒋门神蒋忠。蒋门神虽然能打了施恩,虽然能夺了他的酒肉店,虽然更能抢去了他的码头,使他在快活林中称不得霸,当不得闻人,失去每月三二百的干进奉。可是蒋门神同样并不是不得了的英雄,施恩武艺稀松平常,这门神可再加上酒色淘碌空了的身子,凭什么他能夺了快活林。还不是由于门神后边有门闩,蒋忠身后有张团练?团练不外是地主而兼土豪的人物,比小小的一个管营自然威势的多了。即使没有蒋忠,我想施恩父子也处劣势,快活林之争,胜败之间是可预卜的。而况,张团练背后又有张都监,也许都监背后还有什么阔人大佬,进一步的直通到道君皇帝的御座之前的,那么就可以揭穿了“朝廷”官员是与码头流氓上下打成一片,也可以说码头上的流氓势力,就是“朝廷”官员的基础,那么赵官家的统治,就不问可知了。
正因为快活林之争是大小流氓的火并,施恩在势的方面是失败了,便不能不在力的方面着想,这样,武松便凭了一个被押解来的囚犯,就被老少管营看在眼上了,这一面是因为他身强力壮,武艺精通。另一面,蒋忠只是门神还不是老虎,虎都可以用拳头打的人,这在力的条件上是准握胜券了。但如果说,武松这也算打了一次抱不平,倒不如说是受了施恩的优待供奉,作揖磕头,在流氓打相打中,做了一次傻瓜,比较正确些。不过,力到底是第二个条件,别看打了蒋门神,快活林的码头,是给施恩抢回来了,但论起势来,终不如蒋门神瓜葛渊源来得远长,于是又不能不引起了大闹飞云浦,血溅鸳鸯楼。以后的事实,结果施恩在快活林站不住脚了,这又哪里是施恩得到的胜利,不过是武松怨毒已深,箭在弦上,不能不发,而做傻瓜做到底而已。所以说施恩只是失势的闲人,并算不得什么好汉人物的。
话再说回来,施恩经过了快活林几次争夺,结果虽然失掉了码头站不住脚跟,但因为有了这位把兄弟,便再不是收造孽钱的流氓头儿,因而附骥尾,上二龙山,上梁山,作出了拯救百姓的大业,即使不是英雄,也总算英雄渣子了。如是,他才有份进这“英雄谱”哩,不然他还不是和蒋门神一流之物吗?
* * *
[1] 解放战争期间,在国民党操纵下一度出现的所谓“自救救国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