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韩非与老子前道家之关系
《汉志》曰:“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历记成败存亡祸福古今之道,然后知秉要执本,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人君南面之术也。合于尧之克攘,《易》之嗛嗛,一谦而四益,此其所长也。及放者为之,则欲绝去礼学,兼弃仁义,曰:独任清虚,可以为治。”盖《汉志》道家于《老子》前列《伊尹》五十一篇、《太公》二百三十七篇、《辛甲》二十九篇、《鬻子》二十二篇、《管子》八十六篇。而《韩非》书所称者,老子外有伊尹、太公、管子,皆取其有合法家之意而后取之。故尝以伊尹与管仲、商君并称曰:
托于犀车良马之上,则可以陆犯阪阻之患;乘舟之安,持楫之利,则可以永绝江河之难;操法术之数,行重罚严诛,则可以致霸王之功。治国之有法术赏罚,犹若陆行之有犀车良马也,水行之有轻舟便楫也,乘之者遂得其成。伊尹得之汤以王,管仲得之齐以霸,商君得之秦以强。此三人者,皆明于霸王之术,察于治强之数,而不以牵于世俗之言;适当世明主之意,则有直任布衣之士,立为卿相之处;处位治国,则有尊主广地之实。此之谓足贵之臣。汤得伊尹,以百里之地立为天子;桓公得管仲,立为五霸主,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孝公得商君,地以广,兵以强。故有忠臣者,外无敌国之患,内无乱臣之忧,长安于天下,而名垂后世,所谓忠臣也。(《奸劫弑臣》)
又以伊尹与太公、管仲、郭偃并称曰:
不知治者,必曰:“无变古,毋易常。”变与不变,圣人不听,正治而已。然则古之无变,常之毋易,在常、古之可与不可。伊尹毋变殷,太公毋变周,则汤、武不王矣。管仲毋易齐,郭偃毋更晋,则桓、文不霸矣。(《南面》)
《韩非》又谓伊尹说汤,七十说而不受,身执鼎俎,为庖宰,昵近亲习,而汤乃仅知其贤而用之。《史记·殷本纪》曰:“阿衡欲干汤而无由,乃为有莘氏媵臣,负鼎俎以滋味悦汤,致于王道。或曰:伊尹处士,汤使人聘迎之,五反,然后肯往,从汤言素王及九主之事。”《伊尹》书今不可见。惟所谓素王九主者,刘向《别录》曰:“九主者,有法君、专君、授君、劳君、等君、寄君、破君、国君、三岁社君,凡九品,图画其形。”《索隐》曰:“按:素王者,太素上皇,其道质素,故称素王。九主者,三皇五帝及夏禹也。或曰九主谓九皇也。然按注,刘向所称九主,载之《七录》,其名甚奇,不知所凭据耳。法君,谓用法严急之君,若秦孝公及始皇等也。劳君,谓勤劳天下,如禹、稷等也。等君,等者平也,谓定等威,均禄赏,若高祖封功臣、侯雍齿也。授君,谓人君不能自理,而政归其臣,若燕王哙授子之、禹授益之比也。专君,谓专己独断,不任贤臣,若汉宣之比也。破君,谓轻敌致寇,国灭君死,若楚戊、吴濞等是也。寄君,谓人困于下,主骄于上,离析可待,故孟轲谓之寄君也。国君,‘国’当为‘固’字之讹耳。固谓完城郭、利甲兵而不修德,若三苗、智伯之类也。三岁社君,谓在襁褓而主社稷,若周成王、汉昭平等是也。”《索隐》之说如此。按《伊尹》书刘向时当具存,故著九主之名。《索隐》则是望文生训,且证以事实,不必然也。《伊尹》当但陈九主之道而已,岂须一一举人为例。近人谓法君如今立
宪之君;等君者,平等也,如今共和之君;三岁社君,或类限期选任元首之制。其说亦似,要未可详。《伊尹》所列以法君为首,其书必多有法家之意,故《韩非》取之,而与管、商并称与?
《韩非》之称太公,亦专重其能任法。尝记太公之诛狂矞、华士曰:
太公望东封于齐。齐东海上有居士曰狂矞、华士,昆弟二人者立议曰:“吾不臣天子,不友诸侯,耕作而食之,掘井而饮之,吾无求于人也。无上之名,无君之禄,不事仕而事力。”太公望至于营丘,使吏执杀之,以为首诛。周公旦从鲁闻之,发急传而问之曰:“夫二子,贤者也。今日飨国而杀贤者,何也?”太公望曰:“是昆弟二人立议曰:‘吾不臣天子,不友诸侯,耕作而食之,掘井而饮之,吾无求于人也。无上之名,无君之禄,不事仕而事力。’彼不臣天子者,是望不得而臣也;不友诸侯者,是望不得而使也;耕作而食之,掘井而饮之,无求于人者,是望不得以赏罚劝禁也。且无上名,虽知不为望用;不仰君禄,虽贤不为望功。不仕则不治,不任则不忠。且先王之所以使其臣民者,非爵禄则刑罚也。今四者不足以使之,则望当谁为君乎?不服兵革而显,不亲耕耨而名,又非所以教于国也。今有马于此,如骥之状者,天下之至良也。然而驱之不前,却之不止,左之不左,右之不右,则臧获虽贱,不托其足。臧获之所愿托其足于骥者,以骥之可以追利避害也。今不为人用,臧获虽贱,不托其足焉。己自谓以为世之贤士,而不为主用,行极贤而不用于君,此非明主之所臣也,亦骥之不可左右矣,是以诛之。”
一曰:太公望东封于齐。海上有贤者狂矞,太公望闻之往,请焉。三却马于门,而狂矞不报见也,太公望诛之。当是时也,周公旦在鲁,驰往止之。比至,已诛之矣。周公旦曰:“狂矞,天下贤者也,夫子何为诛之?”太公望曰:“狂矞也,议不臣天子,不友诸侯,吾恐其乱法易教也,故以为首诛。今有马于此,形容似骥也,然驱之不往,引之不前,虽臧获不托足以旋其轸也。”(《外储说右上》)
《韩非》系此于《储说》“势不足以化则除之”之下,又申之曰:“赏之誉之不劝,罚之毁之不畏,四者加焉不变,则其除之。”盖尊法而不尚贤之意也。《太公》书今不传。《六韬》旧题出自太公,殆依托也。太公虽为道家、兵家之所宗,而同时即为刑名法术所本。今请就《史记》所载太公事考之。
《史记·齐世家》曰:“或曰:吕尚处士,隐海滨。周西伯拘羑里,散宜生、闳夭素知而招吕尚。吕尚亦曰:‘吾闻西伯贤,又善养老,盍往焉。’三人者为西伯求美女奇物,献之于纣,以赎西伯。西伯得以出,反国。西伯昌之脱羑里,归与吕尚阴谋修德,以倾商政。其事多兵权与奇计,故后世之言兵及周之阴权,皆宗太公为本谋。周西伯政平,及断虞芮之讼,而诗人称西伯受命曰文王。伐崇、密须、犬夷,大作丰邑。天下三分,其二归周者,太公之谋计居多。”《储说》记太公治齐则任法,《史记》记太公佐文王则任术。所谓奇计阴谋皆术也,韩非兼尚法术,宜其推太公矣。《齐世家》又述武王伐纣与天下更始之事,亦曰师尚父谋居多。其数以计谋称太公者,司马迁殆以太公长于术也。《史记·齐世家》又记太公之治齐曰:“太公至国修政,因其俗,简其礼,通商工之业,便鱼盐之利,而人民多归齐,齐为大国。”《鲁世家》又曰:“鲁公伯禽之初受封,之鲁。三年而后报政周公。周公曰:‘何迟也?’伯禽曰:‘变其俗,革其礼,丧三年然后除之,故迟。’太公亦封于齐,五月而报政周公。周公曰:‘何疾也?’曰:‘吾简其君臣礼,从其俗为也。’及后闻伯禽报政迟,乃叹曰:‘呜呼!鲁后世其北面事齐矣。夫政不简不易,民不有近。平易近民,民必归之。’”《吕氏春秋》及《淮南子》亦载齐、鲁论政,不若《史记》之明切。盖周公为儒家之宗,太公为道家之宗。周公伯禽以礼治鲁,太公以法术治齐,由于所操之术不同也。吾国古代政治学说,惟道家与儒家,大有区别,不可不辨。道家降为法家,法家为治,在因时势以致富强。故老子之因应,流为申不害之言势,慎子之言因循。太公之因俗简礼,亦是意也。韩非每言因人情,顺势以行法度,其渊源非有二矣。儒者之治则不然,观于齐、鲁异政,与太公诛华士,而周公不谓然,可见二家为治之本相殊也。
《韩非》称管仲尤数。《汉志》列《管子》于道家,实法家言也。《七略》独列之法家,是矣。太史公为《管晏列传》,述管子之学,文约而旨得。其言曰:“管仲既任政相齐,以区区之齐在海滨,通货积财,富国强兵,与俗同好恶。故其称曰:‘仓廩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上服度则六亲固。四维不张,国乃灭亡。’下令如流水之原,令顺民心,故论卑而易行。俗之所欲,因而予之。俗之所否,因而去之。其为政也,善因祸而为福,转败而为功。贵轻重,慎权衡。”此可为善述管子之学者。盖与俗同好恶,因而予去,即法家贵势及因循之说矣。《管子》书多后人附益,然太史公已称其《牧民》、《山高》、《乘马》、《轻重》、《九府》等篇,则流传已久。或为管氏之学者,有所增益耳。《管子》为治之大本,固具乎此也。其书诚多推原道德之意以言刑名,宜为法家所祖与?其短语《心术上》曰:
道不远而难极也,与人并处而难得也。虚其欲,神将入舍。扫除不洁,神乃留处。君子恬愉无为,去智去欲,言虚素也。
故德者,得也。得也者,其谓所得以然也。以无为之之谓道,舍之之谓德,故道之与德无间,故言之者不别也。间之理者,谓其所以舍也。
上甚似道德论。其后老、庄之书,及韩非《解老》、《喻老》二篇,往往取其意,当是《管子》承古道家之说也。至其关于形名者,如《杂篇》督名曰:
物固有形,形固有名。此言名不得过实,实不得延名。姑形以形,以形务名,督言正名,故曰圣人。
修名而督实,按实而定名。名实相生,反相为情。名实当则治,不当则乱。名生于实,实生于德,德生于理,理生于智,智生于当。
上论名实,甚近于申、韩形名之说,故《管子》实原于道德之意,以言形名之最早者。《韩非》书中,所取《管子》义,今析为数端征之。
(一)尚富 言治者必富而后教,此儒家与法家之通义。即《管子》所谓“仓廪足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者也。《韩非》引《管子》谓富无涯,盖国益富斯益善矣。
桓公问管仲:“富有涯乎?”答曰:“水之以涯,其无水者也;富之以涯,其富已足者也。人不能自止于足,而亡其富之涯乎。”(《说林下》)
(二)明罚 韩非以为爱多者则法不立,威寡者则下侵上。是以刑罚不必,则禁令不行。管仲知之,故断死人。此其必罚之说也。乃列其证曰:
齐国好厚葬,布帛尽于衣衾,材木尽于棺椁。桓公患之,以告管仲曰:“布帛尽则无以为蔽,材木尽则无以为守备,而人厚葬之不休,禁之奈何?”管仲对曰:“凡人之有为也,非名之则利之也。”于是乃下令曰:“棺椁过度者戮其尸,罪夫当丧者。”夫戮死无名,罪当丧者无利,人何故为之也?(《内储说上七术》)
(三)慎赏 韩非又谓利所禁,禁所利,虽神不行;誉所罪,毁所赏,虽尧不治。故因管仲对桓公之忧索官,而明慎赏之义曰:
桓公谓管仲曰:“官少而索者众,寡人忧之。”管仲曰:“君无听左右之请,因能而受禄,录功而与官,则莫敢索官。君何患焉?”(《外储说左下》)
(四)大公 凡私行胜则少公功。韩非又称管仲之不以私报恩曰:
管仲束缚,自鲁之齐,道而饥渴,过绮乌封人而乞食。乌封人跪而食之,甚敬。封人因窃谓仲曰:“适幸及齐,不死而用齐,将何报我?”曰:“如子之言,我且贤之用、能之使、劳之论。我何以报子?”封人怨之。(同上)
(五)去蔽 凡贤之不进,为有所壅蔽。故为国者思进贤,则当勇力先去左右之蔽。其说亦本管仲。
有道之士怀其术而欲以明万乘之主,大臣为猛狗迎而龁之,此人主之所以蔽胁,而有道之士所以不用也。故桓公问管仲曰:“治国最奚患?”对曰:“最患社鼠矣。”公曰:“何患社鼠哉?”对曰:“君亦见夫为社者乎?树木而涂之,鼠穿其间,掘穴托其中。熏之则恐焚木,灌之则恐涂阤,此社鼠之所以不得也。今人君之左右,出则为势重而收利于民,入则比周而蔽恶于君。内间主之情以告外,外内为重,诸臣百吏以为富。吏不诛则乱法,诛之则君不安,据而有之,此亦国之社鼠也。”故人臣执柄而擅禁,明为己者必利,而不为己者必害,此亦猛狗也。夫大臣为猛狗,则龁有道之士矣。左右又为社鼠而间主之情矣,人主不觉。如此,主焉得无壅,国焉得无亡乎?(《外储说右上》)
(六)因时 韩非又谓因事之理,则不劳而成。故桓公巡民而管仲省腐财怨女。记其事曰:
齐桓公微服以巡民家,人有年老而自养者,桓公问其故。对曰:“臣有子三人,家贫无以妻之,佣未及反。”桓公归,以告管仲。管仲曰:“畜积有腐弃之财,则人饥饿;宫中有怨女,则民无妻。”桓公曰:“善。”乃谕宫中有妇人而嫁之。下令于民曰:“丈夫二十而室,妇人十五而嫁。”一曰:桓公微服而行于民间,有鹿门稷者,行年七十而无妻。桓公问管仲曰:“有民老而无妻者乎?”管仲曰:“有鹿门稷者,行年七十矣而无妻。”桓公曰:“何以令之有妻?”管仲曰:“臣闻之:上有积财,则民臣必匮乏于下;宫中有怨女,则有老而无妻者。”桓公曰:“善。”令于宫中:“女子未尝御,出嫁之。”乃令男子年二十而室,女年十五而嫁。则内无怨女,外无旷夫。(《外储说右下》)
韩非所取于《管子》之说盖如此。至其难《管子》者,亦有数端,不复悉著。伊尹、太公、管子,皆推道德之意,主法以为治。其书虽在道家,而韩非之称之,则以其近于法家称之也。
第二节 韩非与老子之关系
老子为道家之宗,其学所包甚广。故列、庄取之为厌世之说,申、韩取之为刑名法术之说,皆本于老子。《老子》曰:
将欲噏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是谓微明。
程子以此为权诈之术所本。又曰:“老子语道德而杂权诈,本末舛矣。申、韩、张、苏,皆其流之弊也。申、韩原道德之意,而为刑名,后世犹或师之。苏、张得权诈之说,而为纵横,其失益远矣。今无以传焉。”又曰:“老氏之言杂权诈,秦愚黔首,其术盖有所自。”按程子是谓申、韩用术,大抵出于此矣。韩非《喻老》,亦引《老子》此语。然欲考韩非与老子之关系,当就《韩非》本书《解老》、《喻老》二篇而详析之,始不为影响之谈也。
韩非之于道家,即取伊尹、太公、管仲。及精研于老氏,而后其学益秩然有贯。故韩非之学,实本老氏之旨而扩充之者也。《老子》书之解释,传于今最古者,莫如韩非《解老》、《喻老》二篇。其说多与后之注家不同。韩非学之大体,亦具于此二篇矣。
《史记》称老子著书上下篇,然后之说者,或谓上篇为道经,下篇为德经;或曰非也,道德是其总名耳。韩非《解老》多取下篇之词,虽亦言道,然多以人事为主,必切于身心,而可以为治者,始演绎其义。中固不乏名理,要实异于玄宗矣。今分三端论之。
(甲)韩非取于《老子》而建其根本主义
理为法家之根本主义 法家皆以理为根本主义(参看后章),不仅韩非为然。而韩非则取于《老子》之所谓道者,而谓之曰理,尝以道理并称。盖理定而后可得道也。
其说曰:
人希见生象也,而得死象之骨,案其图以想其生也,故诸人之所以意想者,皆谓之象也。今道虽不可得闻见,圣人执其见功以处见其形,故曰:“无状之状,无物之象。”凡理者,方圆、短长、粗靡、坚脆之分也,故理定而后可得道也。故定理有存亡,有死生,有盛衰。夫物之一存一亡,乍死乍生,初盛而后衰者,不可谓常。唯夫与天地之剖判也俱生,至天地之消散也不死不衰者谓常者。而常者无攸易,无定理。无定理,非在于常所,是以不可道也。圣人观其玄虚,用其周行,强字之曰道,然而可论。故曰:“道之可道,非常道也。”(《解老》)
道者万物之所然也,万理之所稽也。理者成物之文也,道者万物之所以成也。故曰:道,理之者也。物有理,不可以相薄;物有理不可以相薄,故理之为物之制。万物各异理,万物各异理而道尽。稽万物之理,故不得不化。不得不化,故无常操。无常操,是以死生气禀焉,万智斟酌焉,万事废兴焉。……(同上)
上言道即在于理中。韩非之言道,异乎人之言道也。道虽不可见而可想,可想者即理是也。理之状之象可分,谓之定理。而其分无定无常,特因理之周行者而名曰道耳。道者,所以稽万物之异理者也。物各制于其相异之理而不相薄,是之谓道。盖韩非因理以明道之本体如此,于是乃言道理之用曰:
夫缘道理以从事者,无不能成。无不能成者,大能成天子之势尊,而小易得卿相将军之赏禄。夫弃道理而妄举动者,虽上有天子诸侯之势尊,而下有猗顿、陶朱、卜祝之富,犹失其民人而亡其财资也。众人之轻弃道理,而易妄举动者,不知其祸福之深大而道阔远若是也。故谕人曰:“孰知其极?”……今众人之所以欲成功而反为败者,生于不知道理而不肯问知而听能。众人不肯问知听能,而圣人强以其祸败适之,则怨。众人多而圣人寡,寡之不胜众,数也。……(同上)
所谓“有国之母”:母者,道也。道也者,生于所以有国之术;所以有国之术,故谓之“有国之母”。夫道以与世周旋也,其建生也长,持禄也久,故曰:“有国之母,可以长久。”树木有曼根,有直根。根者,书之所谓柢也。柢也者,木之所以建生也;曼根者,木之所以持生也。德也者,人之所以建生也;禄也者,人之所以持生也。今建于理者,其持禄也久,故曰:“深其根。”体其道者,其生日长,故曰:
“固其柢。”(同上)
上言缘道理从事则能成功,不然则否。道理又为有国之根柢也,然如何而能得此道理乎?韩非尝论其方法曰:
众人之用神也躁,躁则多费,多费之谓侈。圣人之用神也静,静则少费,少费之谓啬。啬之谓术也,生于道理。夫能啬也,是从于道而服于理者也。众人离于患,陷于祸,犹未知退而不服从道理。圣人虽未见祸患之形,虚无服从于道理,以称蚤服。故曰:“夫谓啬,是以蚤服。”(同上)
思虑熟,则得事理。得事理,则必成功。(同上)
此释《老子》“治人事天莫如啬”之义。以为啬则静,静则思虑熟;思虑熟,则能服从道理,事无不成也。于是又论理为法度之本曰:
凡物之有形者,易裁也,易割也。何以论之?有形,则有短长;有短长,则有小大;有小大,则有方圆;有方圆,则有坚脆;有坚脆,则有轻重;有轻重,则有白黑。短长、大小、方圆、坚脆、轻重、白黑之谓理,理定而物易割也。故议于大庭而后言则立,权议之士知之矣。故欲成方圆而随其规矩,则万事之功形矣。而万物莫不有规矩,议言之士,计会规矩也。圣人尽随于万物之规矩,故曰:“不敢为天下先。”不敢为天下先,则事无不事,功无不功,而议必盖世。……(同上)
此言圣人随万物之理而立法,即因应于俗以为法度也。
(乙)韩非取于老子而建其伦理说
克己论 韩非既以理为其学之根本主义,以为人之不明理者,思虑胜而智识乱也,故取《老子》“治人事天莫如啬”之语,以克己制欲为伦理之要。其说曰:
聪明睿智,天也;动静思虑,人也。人也者,乘于天明以视,寄于天聪以听,托于天智以思虑。故视强则目不明,听甚则耳不聪,思虑过度则智识乱。目不明则不能决黑白之分,耳不聪则不能别清浊之声,智识乱则不能审得失之地。目不能决黑白之色,则谓之盲;耳不能别清浊之声,则谓之聋;心不能审得失之地,则谓之狂。盲则不能避昼日之险,聋则不能知雷霆之害,狂则不能免人间法令之祸。书之所谓“治人”者,适动静之节,省思虑之费也。所谓“事天”者,不极聪明之力,不尽智识之任。苟极尽则费神多,费神多则盲聋悖狂之祸至,是以啬之。啬之者,爱其精神,啬其智识也。故曰:“治人事天莫如啬。”(同上)
人有欲则计会乱,计会乱而有欲甚,有欲甚则邪心胜,邪心胜则事经绝,事经绝则祸难生。由是观之,祸难生于邪心,邪心诱于可欲。可欲之类,进则教良民为奸,退则令善人有祸。奸起则上侵弱君,祸至则民人多伤。然则可欲之类,上侵弱君而下伤人民。夫上侵弱君而下伤人民者,大罪也。故曰:“祸莫大于可欲。”是以圣人不引五色,不淫于声乐,明君贱玩好而去淫丽。人无毛羽,不衣则不犯寒,上不属天而下不著地。以肠胃为根本,不食则不能活,是以不免于欲利之心。欲利之心不除,其身之忧也。故圣人衣足以犯寒,食足以充虚,则不忧矣。众人则不然,大为诸侯,小余千金之资,其欲得之忧不除也。胥靡有免,死罪时活,今不知足者之忧终身不解。故曰:“祸莫大于不知足。”故欲利甚于忧,忧则疾生,疾生而智慧衰,智慧衰则失度量,失度量则妄举动,妄举动则祸害至,祸害至而疾婴内,疾婴内则痛祸薄外,痛祸薄外则苦痛杂于肠胃之间,苦痛杂于肠胃之间则伤人也憯,憯则退而自咎。退而自咎也,生于欲利。故曰:“咎莫憯于欲利。”(同上)
民独知兕虎之有爪角也,而莫知万物之尽有爪角也,不免于万物之害。何以论之?时雨降集,旷野闲静,而以昏晨犯山川,则风露之爪角害之。事上不忠,轻犯禁令,则刑法之爪角害之。处乡不节,憎爱无度,则争斗之爪角害之。嗜欲无限,动静不节,则痤疽之爪角害之。好用其私智而弃道理,则网罗之爪角害之。兕虎有域,而万害有原。避其域,塞其原,则免于诸害矣。凡兵革者,所以备害也。重生者,虽入军无忿争之心。无忿争之心,则无所用救害之备。此非独谓野处之军也。圣人之游世也,无害人之心;无害人之心,则必无人害;无人害,则不备人。故曰:“陆行不遇兕虎。”入山不恃备以救害,故曰:“入军不备甲兵。”远诸害,故曰:“兕无所投其角,虎无所错其爪,兵无所容其刃。”不设备而必无害,天地之道理也。体天地之道,故曰:“无死地焉。”动无死地,而谓之“善摄生”矣。(同上)
楚庄王欲伐越,杜子谏曰:“王之伐越,何也?”曰:“政乱兵弱。”杜子曰:“臣愚患之:智如目也,能见百步之外,而不能自见其睫。王之兵自败于秦、晋,丧地数百里,此兵之弱也;庄为盗于境内而吏不能禁,此政之乱也。王之弱乱,非越之下也。欲伐越,此智之如目也。”王乃止。故知之难不在见人,在自见。故曰:“自见之谓明。”(《喻老》)
子夏见曾子。曾子曰:“何肥也?”对曰:“战胜,故肥也。”曾子曰:“何谓也?”子夏曰:“吾入见先王之义则荣之,出见富贵之乐又荣之。两者战于胸中,未知胜负,故臞。今先王之义胜,故肥。”是以志之难也,不在胜人,在自胜也。故曰:“自胜之谓强。”(同上)
韩非又本老氏以论苦乐之价值,而谓乐生于苦,福生于祸,故苦为得乐所必资。其说曰:
人有祸则心畏恐,心畏恐则行端直,行端直则思虑熟,思虑熟则得事理。行端直则无祸害,无祸害则尽天年。得事理则必成功,尽天年则全而寿,
必成功则富与贵。全寿富贵之谓福,而福本于有祸。
故曰:“祸兮福之所倚。”以成其功也。(《解老》)
义务论 于是又谓仁义礼云者,皆人之所以自尽其义务,而非有冀于人者焉。
仁者谓其中心欣然爱人也,其喜人之有福,而恶人之有祸也。生心之所不能已也,非求其报也。故曰:“上仁为之而无以为也。”(同上)
义者君臣上下之事,父子贵贱之差也,知交朋友之接也,亲疏内外之分也。臣事君宜下怀上,子事父宜贱敬贵,宜知交朋友之相助也,宜亲者内而疏者外。宜义者,谓其宜也。宜而为之,故曰:“上义为之而有以为也。”(同上)
众人之为礼也,以尊他人也,故时劝时衰。君子之为礼,以为其身;以为其身,故神之为上礼;上礼神而众人贰,故不能相应。不能相应,故曰:“上礼为之而莫之应。”众人虽贰,圣人复恭敬,尽手足之礼也不衰。故曰:“攘臂而仍之。”(同上)
德之修养 韩非申《老子》之所以言德者,有内外二义。其言内之德曰:
德者内也,得者外也。上德不德,言其神不淫于外也。神不淫于外则身全,身全之谓德。德者,得身也。凡德者以无为集,以无欲成,以不思安,以不用固。为之欲之则德无舍,德无舍则不全。用之思之则不固,不固则无功。无功则生有德。德则无德,不德则在有德。故曰:“上德不德,是以有德。”所以贵无为无思为虚者,谓其意无所制也。夫无术者,故以无为无思为虚也,夫故以无为无思为虚者,其意常不忘虚,是制于为虚也。虚者,谓其意所无制也。今制于为虚,是不虚也。虚者之无为也,不以无为为有常。不以无为为有常则虚,虚则德盛,德盛之谓上德。故曰:“上德无为而无不为也。”(同上)
其论德之由内而推于外者曰:
身以积精为德,家以资财为德,乡国天下皆以民为德。今治身而外物,不能乱其精神。故曰:“修之身,其德乃真。”真者,慎之固也。治家无用之物,不能动其计,则资有余。故曰:“修之家,其德有余。”治乡者行此节,则家之有余者益众。故曰:“修之乡,其德乃长。”治邦者行此节,则乡之有德者益众。故曰:“修之邦,其德乃丰。”莅天下者行此节,则民之生莫不受其泽。故曰:“修之天下,其德乃普。”修身者以此别君子小人,治乡治邦莅天下者,各以此科适观息耗,则万不失一。故曰:“以身观身,以家观家,以乡观乡,以邦观邦,以天下观天下。吾奚以知天下之然也?以此。”(同上)
(丙)韩非取于老子而建其政治说
法 韩非之政治论,法术而已,故缘《老子》而论法之出于理,前已略述之矣。又以一法之立,不宜轻变,如今世宪法学者所称刚性宪法(rigid constiution)之原理也。
凡法令更则利害易,利害易则民务变,务变之谓变业。故以理观之,事大众而数摇之则少成功,藏大器而数徙之则多败伤,烹小鲜而数挠之则贼其泽,治大国而数变法则民苦之。是以有道之君,贵静不重变法。故曰:“治大国者若烹小鲜。”(《解老》)
然法之大效之见端,在于保卫人权。而人权之所以得申者,必在于行政者之不能妄伤人始。此近世宪法学之原则也,而韩非固已知之。其释《老子》之言曰:
民犯法令之谓民伤上,上刑戮民之谓上伤民。民不犯法,则上亦不行刑,上不行刑之谓上不伤人。故曰:“圣人亦不伤民。”上不与民相害,而人不与鬼相伤。故曰:“两不相伤。”民不敢犯法,则上内不用刑罚,而外不事利其产业。上内不用刑罚,而外不事利其产业,则民蕃息。民蕃息而畜积盛。民蕃息而畜积盛之谓有德。(同上)
上言上不伤民者,非依法则不得伤民之生命也。末言不事利其产业,则兼又不侵民之财产。夫法而真能保障人民之生命与财产,则法之能力彰矣,民乃蕃息,进于有德焉。
术 韩非兼言法术。其论因势之类,亦即用术也。于是本老氏以立外交之术曰:
越王入宦于吴,而劝之伐齐以弊吴。吴兵既胜齐人于艾陵,张之于江、济,强之于黄池,故可制于五湖。故曰:“将欲翕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晋献公将欲袭虞,遗之以璧、马。知伯将袭仇由,遗之以广车。故曰:“将欲取之,必固与之。”(《喻老》)
又论人君治下之术,以赏罚为利器曰:
势重者,人君之渊也。君人者,势重于人臣之间,失则不可复得也。简公失之于田成,晋公失之于六卿,而邦亡身死。故曰:“鱼不可脱于深渊。”赏罚者,邦之利器也。在君则制臣,在臣则胜君。君见赏,臣则损之以为德。君见罚,臣则益之以为威。人君见赏而人臣用其势,人君见罚而人臣乘其威。故曰:“邦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同上)
又论处事诸术,皆贵因其自然之势而用之曰:
夫物有常容,因乘以导之。因随物之容,故静则建乎德,动则顺乎道。宋人有为其君以象为楮叶者,三年而成。丰杀茎柯,毫芒繁泽,乱之楮叶之中而不可别也。此人遂以功食禄于宋邦。列子闻之曰:“使天地三年而成一叶,则物之有叶者寡矣。”故不乘天地之资,而载一人之身;不随道理之数,而学一人之智。此皆一叶之行也。故冬耕之稼,后稷不能羡也;丰年大禾,臧获不能恶也。以一人力,则后稷不足;随自然,则臧获有余。故曰:“恃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也。”(同上)
重农工 韩非又申《老子》重农工之意曰:
今有道之君,外希用甲兵,而内禁淫奢。上不事马于战斗逐北,而民不以马远通淫物,所积力唯田畴。积力唯田畴,必且粪灌。故曰:“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解老》)
工人数变业则失其功,作者数摇徙则亡其功。一人之作,日亡半日,十日则亡五人之功矣。万人之作,日亡半日,十日则亡五万人之功矣。然则数变业者,其人弥众,其亏弥大矣。(同上)
综而言之,则韩非既取老子之说,以自建其根本主义,又用之于论理,用之于政治。虽其说未必老氏之本旨,而韩非实本之以立法家之系统者也。故详析而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