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西晋一代,短短半个世纪,前有外戚乱政,后有八王祸国;同时,周旋于外戚与宗室之间者,又有一由世家豪族中选拔出来之庞大的官僚群。皇族、外戚、世家,都是豪门,所以西晋的政治可以说是典型的豪门政治。
西晋豪门政治的典型性,就在于他把豪门政治制度化。因为他的形成,除靠血统,靠裙带,靠人事关系以外,尚有一种九品官人的铨叙制度。用此种制度,保证豪门政治世代相承,永远不替。
所谓九品官人的制度,即用人不以才能而以门第。在此种制度之下,豪门之子,虽白痴,亦得袭高官;寒素之士,虽贤圣,只能为下吏。其结果,当然如王沉《释时论》所云:“百辟君子,奕世相生,公门有公,卿门有卿”。一言以蔽之,“贱有常辱,贵有常荣。”
考九品官人的制度,创于曹魏,原系战争时代之临时办法。盖当时人物播远,户籍散亡,无法进行贡举。不得已,只有录豪右于军府。《晋书·刘毅传》云:“魏立九品,权时之制。”同书《李重传》亦云:“九品始于丧乱,军中之政,诚非经国不刊之法也。”
晋兴,天下统一,本可改行贡举之制,惟豪族不肯放弃前代特权,仍因魏氏之旧,于是九品官人遂为永制。而且变本加厉,严门第之别,末流所趋,竟至如刘毅所云:“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暨时有之,皆曲有故。”
证之史实,刘毅之言,并不为虚。余尝就《晋书》所传西晋人物的世系,加以考察,其中最显赫的人物,皆系皇族与外戚,盖前者与皇帝有血统关系,后者与皇帝有贴肉连皮的纽带。此外则为世家,以此辈之祖若父,皆曾为天家之犬马。
据《晋书·职官志》载,西晋皇子,例皆封王。如前有宣五王、文六王,后有汝南、楚、赵、齐、长沙、成都、河间、东海等八王。此辈诸王之支庶,亦以公侯伯世代相承。此外,又广建宗室,以为屏藩。“诸父同虞、虢之尊,兄弟受鲁卫之祉。”而此辈宗室之后裔,复皆世袭藩封,“本支百世。”
如此庞大的皇族,已挤满朝廷,而又益之以外戚。以言外戚,则前有杨氏兄弟(杨骏、杨珧、杨济),权倾天下;后有贾氏父子(贾充、贾谧),威震人主;至于羊琇之荒淫,王恺之奢侈,乃至如王衍之妻郭氏,以“贾后之亲,借宫中之势,刚愎贪戾,聚敛无厌” 尚不知有多少。而此辈外戚,复各有姻娅,姻娅又有姻娅,如此之辈,皆得辗转攀援,排金门而入紫闼,夺取国家之显位,于是庙堂之上,裙带飘飘。
此外,则为世家子弟。在《晋书》所传之西晋人物一百六七十人中,其祖若父并有官爵者 27 人;父有官爵者 60 人;祖、远祖或疏属有官爵者 20 人;世为豪族者 6 人;总计出身世家及豪族者 113 人左右。此外世系不明者 30 人左右,出身小吏者七、八人。至于书明“起自寒微”,“出自寒素”,“录自微贱”或“世贫贱”者,不过 7 人而已。
此外,《晋书》上尚有不少记录,指明当时有豪门政治存在之事实。如《刘颂传》,载刘颂上武帝书中有云:“泰始之初,陛下践祚,其所服乘皆先代功臣之胤,非其子孙,则其曾玄。”《刘实传》载刘实《崇让论》亦云:“同才之人先用者,非势家之子,则必为有势者之所念也。”《段灼传》载段灼上书云:“今台阁选举,徒塞耳目,九品访人,唯问中正。故据上品者,非公侯之子孙,则当涂之兄弟也。二者苟然,则筚门蓬户之俊,安得不有陆沉者哉!”
总之,西晋的政治,诚如王沉《释时论》所云:
“多士丰于贵族,爵命不出闺庭。四门穆穆,绮襦是盈,”其结果,则为“肉食继踵于华屋,疏饭袭迹于耨耕。”猗欤休哉,是天下归于豪门。
二
豪门政治,似乎和内战是分不开的。特别是西晋的豪族,他们几乎是在内战中诞生,在内战中成长,又在内战中灭亡。一言以蔽之,他们一代的伟业,就是内战。
早在曹魏时,以司马氏为首的豪族,即出身为魏蜀边疆战争中的主角,造成了军事的阀阅集团。嗣后,又曾发动一连串的内战,如讨伐王浚、毋丘俭、诸葛诞等战役,消灭了杂牌的势力,更后,灭蜀纂魏,奄有天下。
西晋的豪族建立政权以后,一开始即把刀锋向内,进行平吴战争。虽然此辈明知当时西北边疆,蛮族压境,特别是五部匈奴,深入山西。如当时江统即尝著《徙戎论》指陈这种危机;并警告政府,谓一旦不虞,或有风尘之警,则并州之域可为寒心。甚至外戚贾充亦谓:“西有昆夷之患,北有幽、并之戍,天下劳扰,年谷不登,兴兵致讨,惧非其时。” 但当时豪族的首脑部,为了扩张剥削的地盘,仍然不顾民族国家的危险,坚持内战的进行。
在内战的进行中,征兵征粮,残民以逞。据《晋书·傅咸传》云:“(当时)服役为兵者,当农之半。”《王浚传》云:“(浚)除巴郡太守。郡边吴境,兵士苦役,生男多养不。浚乃严其科条,宽其徭课,其产育者皆与休复,所全活者数千人。”巴郡如此,其它郡国,莫不皆然。
内战总算得到了报偿,西晋的豪族胜利地击灭了吴国。在接收中,获得了 313 县的土地,52 万户人口,以及土地上一切的财富,甚至连孙皓的数千宫女,也一并接收过来了。可是这时的西晋,已经民穷财竭,回首北望,只有临朝兴叹了。《晋书,马隆传》曰:“帝每有西顾之忧,临朝而叹曰:‘谁能为我讨此虏,通凉州者乎?’”
平吴之后,“天下怀静”,本应有一和平统一的局面。诚然,在太康年间,确曾有一时安定。但这种安定,正如昙花一现,跟着便到来了一个更残酷的内战时代,八王内讧,内战持续十余年之久。在这十余年中,西晋豪族互为戎首,骨肉相残,伏尸遍野,荼毒之惨,古所未有。《晋书·齐王冏传》载孙惠上冏书云:“自永熙以来,十有一载,人不见德,惟戮是闻。公族构篡夺之祸,骨肉遭枭夷之刑,群王被囚槛之困,妃主有离绝之哀。历观前代,国家之祸,至亲之乱,未有今日之甚者也。”
为了战胜自己的兄弟,西晋的贵族豪门,不但残民以逞,自相楚剥,致使“边陲无备豫之储,中华有杼轴之困”。而且又钩引边疆民族,以为己援,由此而招致“五胡乱华”之悲剧。
假借边族力量以进行内战之行为,这似乎是中原统治者的特性。早在三国时,魏国的统治者即曾徙武都之氐于秦川,“欲以弱寇强国,捍御蜀虏。” 至于西晋,此风更张。在平吴的战争中,已有匈奴骑兵出现。《晋书·四夷传》“匈奴”条云:“武帝时,有骑督纂母伣邪(匈奴人)伐吴有功,迁赤沙(匈奴之一部)都尉。”降至八王之乱,则当时诸王几无不援引边族,以为靠山。特别是王浚,为了结好于鲜卑,至于不惜把自己的两个女儿送给鲜卑的酋长。如成都王颖之援引匈奴,刘琨之依靠鲜卑,东海王越之利用乌丸。《晋书·王浚传》云:“于时朝廷昏乱,盗贼蜂起,浚为自安之计,结好夷狄,以女妻鲜卑务勿尘,又以一女妻苏恕延。”吾人读史至此,始知媚外求荣,自古如此。
即因如此,所以在八王内战中,黄河南北,到处都可以看到边族的军队。《晋书》上关于这一类的纪载甚多。例如:《成都王颖传》云:“(王浚)与(东瀛公)腾及乌丸、羯朱袭颖。”《王浚传》亦云:“(浚)召(鲜卑)务勿尘,率胡、晋合二万人,进军讨颖。”又云:“越将迎大驾,后遣祁弘率乌丸突骑为先驱。”“浚遣燕相胡矩督护诸军与疾陆眷并力攻破希。”《东海王越传》云,“越率诸侯及鲜卑许扶历、驹次宿归等步骑迎惠帝反洛阳。”《河间王颙传》云:“范阳王虓遣鲜卑骑与平昌、博陵众袭河桥。”《刘琨传》云:“初,(鲜卑)单于猗㐌以救东瀛公腾之功,琨表其弟猗卢为代郡公,与刘希合众于中山。”凡此皆其例证。
当时边族军队在中原杀人放火,奸淫掳掠,都不算犯罪,而且西晋的统治者并为之捕捉妇女,供其奸淫。《王浚传》云:“(浚率鲜卑军)乘胜遂克邺城,士众暴掠,死者甚多。鲜卑大略妇女,浚命敢有挟藏者斩,于是沉于易水者八千人。黔庶荼毒,自此始也。”
三
除内战外,西晋统治者最光辉的史迹,便是收夺土地,垄断商业与彻头彻尾的贪污。
据《晋书·食货志》载,西晋统治者,己依官品之高卑,每人获得自一千亩以至五千亩之土地,一户以至五十户之佃农;此外并得荫其亲属,多者及九族,少者三世;又得荫人以为衣食客。这就是说此辈已利用其门第,一跃而为高官,再跃而为大土地所有者与佃农的主人。
政府之待遇,不可谓不厚,然而此辈犹以为未足,又在法定的占田与应有的佃客之外,肆行土地的收夺与佃农的猎取。
《晋书·愍怀太子传》云:“(愍怀)太子广买田业,多蓄私财以结小人者。”《石崇传》云:“崇水碓三十余区”,“田宅称是。”《李熹传》云:“故立进令刘友、前尚书山涛、中山王睦、故尚书仆射武陔各占官三更稻田。”《裴秀传》云:“骑都尉刘尚为尚书令裴秀占官稻田。”《王浚传》云:“浚……将吏贪残,并广占山泽。”此外,如《张辅传》谓强弩将军庞宗一次被没收之田,即有二万余亩。《刘颂传》谓河内一带,“多公主水碓,”至于“遏塞流水,转为浸害。”淮南豪强,并兼水田,致使“孤弱失业。”《束皙传》谓汲郡强豪,霸占吴泽,“利其渔蒲之饶,”竟使良田数十万亩,沦为薮泽。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至于应有佃农亦超过法定户数。据《晋书·王恂传》载:“魏氏给公卿已下租牛客户数各有差。自后小人惮役,多乐为之,贵势之门动有百数。又太原诸部亦以匈奴胡人为田客,多者数千。”武帝曾下诏禁止,足证直至晋代,此风犹炽。
当时的统治者不仅收夺土地,又假借政治权力经营商业。例如《晋书·愍怀太子传》云:“(太子于)宫中为市,使人屠酤,手揣斤两,轻重不差。”《义阳王望传》云:“(望之孙)奇亦好畜聚,不知纪极,遣三部使到交广商货,”《石苞传》云:“时魏世王侯多居邺下,尚书丁谧贵倾一时,并较时利。”《赵王伦传》云:“(孙秀之子)会,初与富室儿于城西贩马,百姓忽闻其尚主,莫不骇愕。”此外,据《潘岳传》载,西晋政府,并曾一度将所有客舍,收归官营,而坐收其利。凡此,皆官僚经商之例也。
由上所述,知当时的统治者不仅是大地主,又是官僚大商人。他们几乎是地上一切财富(连人在内)的主人,但犹以为未足,而又肆行贪污。在西晋时,上自皇帝、贵族,下至刺史、县令,皆以贪污为行政之本。据《晋书·刘毅传》载,当时刘毅比武帝于汉之桓、灵,武帝以为太过。刘毅对曰:“桓灵卖官,钱入官库;陛下卖官,钱入私门。以此言之,殆不如也。”
当时豪族之贪污,由鬲令袁毅贿赂一案,完全暴露。据《晋书·华表传》云:“以袁毅货赇者多,不可尽罪。”《郑默传》云:“是时鬲令袁毅坐交通货赂,大兴刑狱。在朝多见引逮。”由此可以证明,受赂者之多,至于不可胜罪。甚至被文帝许以“雅操遇时”之山涛,“博学善属文”之何劭兄弟,亦在其内。
《山涛传》:“初,陈郡袁毅尝为鬲令,贪浊而赂遗公卿,以求虚誉。亦遗涛丝百斤,涛不欲异于时,受而藏于阁上。后毅事露,槛车送廷尉。凡所受赂,皆见推检。涛乃取丝付吏,积年尘埃,印封如初。”《何劭传》云:“咸宁初,有司奏劭及兄遵等受故鬲令袁毅货,虽经赦宥,宜皆禁止。事下廷尉。诏曰:‘太保与毅有累世之交,遵等所取差簿,一皆置之。’”
按山涛受丝百斤,虽曰“积年尘埃,印封未动,”然究竟“藏于(自己之)阁上”,固未能以“不欲异与时”而谓接受此丝非贪污也。至于何遵,即使真如诏书所云:“所取差簿”。但总有所取,以此“原之”,何以服人!
此外,《晋书》所载贪污之事尚多,如《王戎传》云:“南郡太守刘肇赂戎筒中细布五十端,为司隶所纠。以知而未纳,故得不坐。”《苟晞传》云:“晞见朝政日乱,惧祸及己,而广所交结。每得珍物,即贻都下亲贵。”又如《齐王冏传》谓冏“货赂公行。”《高光传》谓“光为廷尉时,(子)韬受货赇。”《刘实传》谓“实竟坐(子)夏受赂,免官。”《罗尚传》谓尚性贪,蜀人谓其“贪如豺狼,无复极已。”又曰:“蜀贼尚可,罗尚杀我。”由此可证,当时之贪官污吏,甚于盗贼。实际上,西晋的官僚,确有白昼行劫者。《石崇传》谓“崇……在荆州(刺史任内)劫远使商客,致富不赀。”
官吏可以贪污,可以贿赂,乃至白昼行劫。至于百姓则“盗百钱加大辟。”
四
与收夺、垄断、贪污平行,是奢侈与荒淫。
西晋一代贵族、势家,奢侈相尚,已成风习。《晋书·王导传》云:“自魏氏以来,迄于太康之际,公卿世族,豪侈相高,政教陵迟,不遵法度。”是则此风之盛,由来已久。
上行下化,势所必然,流风所扇,天下风靡。其结果,竟至如傅咸所云:“奢侈之费,甚于天灾。”
其中奢侈之尤者,为何曾父子、石崇、王恺、羊琇、王济等,《晋书·何曾传》云:“(曾)性豪奢,务在华侈。帷帐车服,穷极绮丽。厨膳滋味,过于王者。每燕见,不食太官所设,帝辄命取其食。蒸饼上不坼作十字不食。食日万钱,犹曰无下箸处。”又“都官从事刘享尝奏曾华侈,以铜钩绂纼车,莹牛蹄角。”
其子何劭,“骄奢简贵,亦有父风。衣裘服玩,新故巨积。食必尽四方珍异。一日之供,以钱二万为限。时论以为太官御膳,无以加之。”按晋制夷人之最远者,每岁凡输钱二十八文。钱二万,乃七百十余人一年之赋。
劭弟何遵,性亦奢汰。《何遵传》云:“性亦奢汰,役使御府工匠作禁物。”则其享受,已拟于人主。
至于石崇、王恺、羊琇、王济之徒,则更变本加厉,相兴赌富。《石崇传》云:“与贵戚王恺、羊琇之徒以奢靡相尚。恺以饴澳釜,崇以蜡代薪。恺作紫丝布步障四十里,崇作锦步障五十里以敌之。崇涂屋以椒,恺用赤石脂。崇、恺争豪如此。”
《王济传》云:“性豪侈,丽服玉食。时洛京地甚贵,济买地为马埒,编钱满之,时人谓为‘金沟’。王恺以帝舅奢豪,有牛名‘八百里驳’,常莹其蹄角。济请以钱千万马牛对射而赌之。”又云:“帝尝幸其宅,供馔甚丰,悉贮琉璃器中,蒸肫甚美。帝问其故,答曰:‘以人乳蒸之’。”
此外,诸王及贵势之门,无不穷极奢侈。如《齐王冏传》谓:“大筑第馆,北取五谷市,南开诸署,毁坏庐舍以百数。使大匠营制,与西宫等。凿千秋门墙以通西阁,后房施钟悬,前庭舞八佾。”《陆云传》谓:“(吴王)宴于西园,大营第室。”《贾谧传》谓:“负其骄宠,奢侈逾度,室宇崇僭,器服珍丽,歌僮舞女,选极一时。”《崔洪传》谓:“汝南王亮常宴公卿,以琉璃钟行酒。”《王浚传》谓:“玉食锦服,纵奢侈以自逸。……葬柏谷山,大营茔域,葬垣周四十五里。”《夏侯湛传》谓:“湛族为盛门,情颇豪侈,侯服玉食,穷滋极珍。”《和峤传》谓:“峤家产丰富,拟于王者。”
不仅如此,当时豪贵,又流行一种用番货、穿番服、吃番菜的风气,并以此相高。《晋书·五行志(上)》云:“泰始之后,中国相尚用胡床貊槃,及为羌煮貊灸,贵人富室,必畜其器。吉享嘉会、皆以为先。太康中,又以毡力帕头及络带袴口。百姓相戏曰:中国必为胡所破。夫毡毳产于胡,而天下以为帕头、带身袴口,胡既三制之矣,能无败乎?至元康中,氐、羌互反。永嘉后,刘、石纂中都。自后四夷迭据华土,是服妖之应也。”
最奇异者,即当时豪贵穷极奢侈,而向百姓则提倡节约。例如,此辈可以大筑馆第,而不许百姓“缮壁修墙,正瓦动屋。” 此辈可以被曳纨绮,而不许百姓衣紫绛,及绮绣锦缋,甚至当街检查妇人的内衣。《王宏传》:“宏缘此复遣吏科检妇人衵服,至褰发于路。”至于此辈可以用人乳蒸,而不许百姓有糟糠之食,更被视为当然。但亦有宽大之处,即“诏骨肉相卖者不禁。” 奢侈与荒淫是分不开的。西晋上自宫闱,下及诸王豪贵,无不荒淫无耻。这一类的秽史,充溢《晋书》。
荒淫也是自上而下,晋武帝便是一个荒淫的典型。《武元杨皇后传》云:“泰始中,帝博选良家以充后宫。先下书禁天下嫁娶,使宦者乘使车,给绉骑,驰传州郡……名家盛族子女,多败衣瘁貌以避之。”《胡贵嫔传》云:“泰始九年,帝多简良家子女以充内职,自择其美者以绛纱系臂。……时帝多内宠,平吴之后复纳孙皓宫人数千。自此掖庭殆将万人。而并宠者甚众,帝莫知所适,常乘羊车,恣其所之,至便宴寝。宫人乃取竹叶插户,以盐汁洒地,而引帝车。”像这样荒淫之徒,在当时,却被尊为“神圣”。
惠帝贾皇后的荒淫,也别出心裁。《晋书》本传云:“后遂荒淫放恣,与太医令程据等乱彰内外。”尚不足以恣其淫奸,则经常以黑马车劫美貌少年人宫,“共寝欢宴”。尝将洛阳南“盗尉部”小吏劫入宫闱。“时他人入者多死,惟此小吏,以后爱之,得全而出。”像这样的荒淫之妇,在当时,却是“天下之母仪”。
至于当时贵族官僚,虽不能如皇家之大规模的荒淫,但皆有妾媵伎乐,多者数百数十,少者亦数人。例如《石崇传》谓:“后房百数,皆曳纨绣,珥金翠。丝竹尽当时之选”。《苟晞传》谓:“奴婢将千人,侍妾数十,终日累夜不出户庭。”《刘琨传》谓:“然素奢豪,嗜声色。”《齐王冏传》谓:“幸妻嬖妾,名号比之中宫。”最奇异的是被称为“清虚静退,简于情欲”的平原王干,竟淫死尸。本传云:“前后爱妾死,既敛,辄不钉棺,置后空室中,数日一发视,或行淫秽,须其尸坏乃葬之。”像这些荒淫无耻之徒,在当时,即是“人伦之表率。”
五
豪门政治,尚有一最大之特征,即腐败与无能。这主要的是因为豪门子弟,大抵皆为不学无术之徒。《傅玄传》云:“百官子弟不修经艺而务交游,未知莅事而坐享天禄。”“徒系名于太学,然不闻先生之风。”故此辈虽借“祖先之余荫”,或“姊妹之媚态”,致身显贵,掌握权势,但显贵与权势,并不能改变其无知。因而此辈即使口衔天宪,手握王爵,其无能,依然如故。若谓此辈亦有所能,则其所能即贪污、剥削、荒淫与无耻,此外,“但知共鲜衣好马,纵酒高会,嬉游博弈。”特别是外戚子弟,“若吴太妃家室乃贾、郭之党。如此之辈,生而富溢,无念修己,率多轻薄浮华,相驱放纵。”
其次,是因为豪族植党营私,公行贿赂。因此,用人选官,“不精才实,务依党利。不均称尺,务随爱憎。” 即因“务依党利”,所以“无报于身,必见割夺;有私于己,不必其欲。”即因“务随爱憎”,所以“所欲与者,获虚以成誉;所欲下者,吹毛以求疵。” 又不论党利与爱憎,皆决于贿赂,所以鲁褒《钱神论》曰:“仕无中人,不如归田。虽有中人,而无家兄,不异无翼而欲飞,无足而欲行。” 这样自然会使“优劣异地,首尾倒置。推贵异之器,使在凡品之下,负戴不肖,越在成人之首。” 即因此辈“凡品”、“不肖”当政,政治的表现自然是腐败与无能。最鲜明的现象,是因人设官,因官设署,多立衙门,虚耗国币。《晋书·傅咸传》云:“旧都督有四,今并监军,乃盈于十。夏禹敷土,分为九州,今之刺史,几向一倍。户口比汉十分之一,而置郡县更多,空校牙门,无益宿卫,而虚立军府,动有百数。五等诸侯,复坐置官属。诸所宠给,皆生于百姓。”
其次,则为一般官僚,耽于酒色,放弃职守。例如,《胡母辅之传》谓辅之“为……乐安太守,与郡人光逸昼夜酣饮,不视郡事。”《山简传》谓永嘉三年,简镇襄阳,“于时四方寇乱,天下分崩,王威不振,朝野危惧,简优游卒岁,唯酒是耽。”不仅山简、胡母辅之为然;如此之辈,在当时滔滔者,天下皆是。
当时政治之腐败,诚如郄诜所云。《晋书·郄诜传》云:“今则不然,世之悠悠者,各自取办耳。故其材行并不可必,于公则政事纷乱,于私则污秽狼藉。自顷,长吏特多此累,有亡命而被购悬者矣,有缚束而交戮者矣。贪鄙窃位,不知谁升之者?兽凶出槛,不知谁可咎者?漏网吞舟,何以过此!人之于利,如蹈水火焉。前人虽败,后人复起。如彼此无己,谁止之者?风流日竞,谁忧之者?虽今圣思劳于夙夜,所使为政,恒得此属,欲圣世化美俗平,亦俟河之清耳。”
又何曾亦曾有如此之指陈:《何曾传》载曾《上武帝书》云:“臣闻诸郡守,有年老或疾病,皆委政丞掾,不恤庶事。或体性疏怠,不以政理为意。在宫积年,惠泽不加于人。然于考课之限,罪亦不至诎免。故得经延岁月,而无斥罢之期。臣愚以为可密诏主者,使稳核参访郡守,其有老病不隐亲人物,及宰牧少恩,好修人事,烦扰百姓者,皆可征还,为更选代。”
何曾的建议,显然并未执行,因为当时尚有四伯在位。而四伯者即四凶之谓也。《晋书·羊聃传》云:“先是兖州有八伯之号,其后有四伯。大鸿胪陈留江泉以能食为谷伯,豫章太守史畴以大肥为笨伯,散骑郎高平张嶷以狡妄为猾伯,而(羊)耽以狼戾为琐伯,盖拟古之四凶。”此外,尚有“屠伯”。《苟晞传》云:“晞乃多置参佐,转易守令,以严刻立功,日加斩戮,流血成川,人不堪命,号曰‘屠伯’。”
像这样的政府,当然不会有所作为。据《晋书》所载,对内,则“道路桥梁不修,斗讼屠沽不绝。” 对外,则“边守遂怠,障塞不设。” 所以,不久便到来了永嘉之乱。在永嘉之乱中,豪门政治,充分的表现了他们的无能。《晋书·刘聪载记》云:当匈奴南侵时“比及河南,王师前后十二败,死者三万余人。”以后,此辈内战“英雄”竟毫无抵抗,或望风而逃,或举军而降,或反戈而叛,不旋踵而两京覆没,怀、愍北狩,半壁山河沦丧,西晋遂亡。这样看来,西晋的豪族,是“内战的内行”,又是“外战的外行”。
历来史家,对于西晋之亡,不胜浩叹;但我以为这正是豪门政治之必然的归宿。盖西晋人民之痛恨豪族,特别是外戚,由来已久。庾纯斥贾充之言曰:“贾充!天下凶凶,由尔一人。” 傅咸《上武帝书》曰:“委任亲戚,此天下所以喧哗。” 《语》云:“千夫所指,无疾而死”。而况“天下凶凶”,“天下喧哗”,如此的政权,安得而不亡。
1947 年 9 月 16 日
(上海《大学月刊》第六卷第五期,1947年10月1日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