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殭尸的出祟 [1] ——異哉所謂學校讀經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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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文章,實在是廢話;在作者與讀者方面,都是時間的浪費。但這有什麼法子呢!在這樣奇怪的國度裏,殭尸穿戴着古衣冠,冒充着神靈,到民間去作祟,幾乎是常有的事。你如果覺得太不入眼了,覺得有點忍耐不住了,你能沉默着不説話嗎?你能不大聲呼喊嗎?朋友們!恐怕誰也説“不能”!但是,這真是没有法子呢!

劈頭説了一段不着邊際的話,這真似廢話了;但是,且慢,請看八月十二日上海《時事新報》學燈欄中一段奇怪的新聞:

江蘇教育廳於八月八日訓令省立各學校,各縣教育局長第一六〇五號文云:案奉省長第五一八六號訓令内開:案准浙閩蘇皖贛聯軍總司令部函開:兹據無錫公民楊鍾鈺、曹啟文呈請禁止男女同校,特重讀經與國文,禁用白話,並多設宣講所等情。查 中國禮教莊嚴 , 文獻宏備 , 本爲全球各國所 重視 。乃近歲學風浮囂日甚,敗常亂俗,謬託文明。推其狂悖之心,直欲使數千年道德留貽(?)剷除浄盡,反不若歐美所設之學校,猶知維持德育。教 部及各校職員 ,因 循敷衍 , 舍己耘人 ,使 青年子弟 , 漸染澆風 , 可焉太息 。該公民等所稱,洞中時弊,頗堪采用。相應函請察照,令行教育廳核議施行爲荷等因。並附件原呈到署。除函復外,合行抄録呈稿,令仰該廳長查照向章,分别核議具復,此令,等因。並鈔發原呈。奉此。當以男女同學一項,在小學校生理尚屬幼稚時代,似尚無妨。大學生年齡學力已達成人時期,在道德及法律上均可自負責任。按諸國外各大學,亦類皆男女同學,似當有通融之餘地。惟中等各校,學生年齡大率正在青春時間,定識定力,均尚未有充分修養,似應一律禁止男女同學,以防弊害,而肅風紀。 讀經一項 , 包括修齊 治平諸大 端,有 陶冶善良風俗作 用,似應由各校於公民科或國文科内,擇要選授,藉資誦習。至特重國文禁用白話一項,在小校學生程度尚淺,文言白話,不妨兼授,以期易於領會。中等各校學生以能閲本國典籍,現代文言報紙,及以清淺文字發表思想事物爲重要之目的,似應多授文言文,以期國文程度之增進。並應禁閲不正當之小説,以肅校風,而端士習。又多設宣講所一項,現在各縣所辦社會教育事項,類有通俗宣講員擔任宣講,前經廳長通令整頓在案,似可即由職廳摘抄原呈要旨,令飭各縣原有宣講員切實辦理,無庸另行添設,庶幾事易觀成,費無虚耗等語。備文復請省長核示。兹奉指令内開:呈悉,准如所擬辦理,即由該廳通令飭遵,並候特函總司令部查照,此令等因。奉此,除通令外。口行抄發原呈令,仰該校遵照,此令。

我不是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的教育博士,也不是新文化運動中的國語大家,關於男女同學和禁止白話文兩個問題,自有那些帶方帽子的博士們或者專家們去從容討論,用不着我來饒舌。現在,我姑且專就殭尸似的讀經問題談一下罷。

這“讀經”的殭尸,在民國作祟,已不止一次了。民國四年,國務卿徐世昌及程樹德等,不由教部而逕由政事堂編製教育綱要,添設讀經;當時的遣老遺少們大有“猗歟盛哉”之嘆,但不久袁世凱也就由總統變成皇帝了。共和重建,教育部總算顧全了這塊民國招牌,所以也就通令廢止。這是第一次。去年章士釗恃執政府教育總長的權威,在十月末開了一次部務會議,又要在學校裏添設讀經;僥倖當時教部還有幾位有骨氣的部員,堅持反對,於是終無結果;但不久段祺瑞槍殺學生的“三一八慘案”又就隨着發生了。這是第二次。我真正有點擔憂,這殭尸的出現總多少給民國一點禍患。第一次的帝制,第二次的慘殺,固然不能説全原於讀經,但牠的確是反動行爲的預兆呢!《易》曰:“知幾其神乎!”現在這殭尸第三次又出現了,牠或者已在伸出可怖的手爪來散播禍患的種子了!但是,當禍患還未降臨的時候,我們惟一的救急手段,只有捉着這殭尸,剥掉牠的古衣冠,用照妖鏡似的眼光,看牠究竟是一個什麼東西變成的。現在,我不客氣了,我只得先動手去觸這個殭尸了。

如果我們像現在時髦大學考試國學常識似的,説:“經是什麼?有些什麼?”恐怕大家或者不加思索地説:經是孔子的東西;牠一共有十三部,所謂十三經;因而將《孟子》、《爾雅》等書一一的列舉出來。但是這個答案,假使我是主試者,我一定要給牠一個零分。爲什麼呢?因爲(一)經的定義,(二)經的領域,和(三)經和孔子的關係,在經學史上是一個争辯未決的問題,決不是那麼簡單的話所能答覆的。所以提倡詩經的人,假使對於上面三個問題自己先没有弄清楚,而僅僅的説初小要讀《孟子》,高小要讀《論語》,中學要讀《左傳》;那麽,他不僅不配作一個真正的思想反動者,並且不配來談經,來提倡讀經;因爲他所以經呵經呵這樣無聊地喊,完全是自己被這個古衣冠的殭尸嚇倒,因而把這個殭尸當作神靈樣的去嚇别人。

我們要曉得,經學上的争辯論難與其派别的複雜,和其他文學或哲學等是一樣的。雖然自孔子到現在已經有二千四百七十七年(公元前五五一——公元一九二六年),自西漢經學産生到現在已經有二千一百三十二年(高祖元年當公元前二〇六——公元一九二六年),但經學本身依然是紛亂的,是不能“定於一”的。僅就上面幾個問題——(一)經的定義,(二)經的領域,(三)經和孔子的關係——説,就我所知的,已經有四派完全不同的學説。我們爲明瞭起見,可以名爲:(一)經古文學派,(二)經今文學派,(三)駢文學派,(四)新古史學派。

這四派裏面,他的學説比較地没有什麽價值或權威的,是第三派的駢文學派。這派起源於清代阮元的《文言説》,到近人劉師培才成爲比較有系統的主張。他以爲“經”書爲什麽稱爲經呢?這因爲六經中的文章多是奇偶相生,聲韵相協,藻繪成章,好像治絲的經緯一樣,所以稱爲“經”。依他的主張,孔子的六經所以名爲經,是因爲六經的文章大抵是廣義的駢文體;所以其他羣書,只要是“文言”的(即所謂廣義的駢文體),也可以稱爲經,如《老子》稱爲《道德經》,《離騷》稱爲《離騷經》等。這派發生的動機是反對桐城派的古文;因爲桐城派的文學家援引《左傳》、《檀弓》等以自重,説自己這派的文學淵源於六經;所以當時的駢文學者爲抵禦敵方(古文家)起見,也援引《易經》中的《文言》,説自己這派的文學也淵源於六經,而且比較他們所援引的早些而且更有權威。這派不知道經學與文學有各自獨立的領域,而甘心以文學作經學的附庸,實在不甚高明。現在録劉師培一段話,以見一斑。

“許氏《説文》‘經’字下云:‘織也。從糸,巠聲。’蓋經字之義,取象治絲。從經爲經,衡絲爲緯;引伸之,則爲組織之義。……六經爲上古之書;故經書之義,奇偶相生,聲韻相協,以便記誦;而藻繪成章,有參伍錯綜之觀。古人見經文之多文言也,於是假治絲之義,而錫以六經之名。即羣書之文言者,亦稱之爲經,以與鄙詞示異。後世以降,以六經爲舊典也,乃訓經爲法;又以六經爲盡人所共習也,乃訓經爲常:此皆經後起之義也。”

“如《易》有《文言》而六爻之中亦多韻語,故爻字取義於交互。《尚書》亦多偶語韻文。《詩》備入樂之用,故聲成文謂之音;而《孟子》亦曰:‘不以文害辭。’《孟子》引孔子之言曰:‘《春秋》,其文則史’;而《禮記·禮器》亦曰:‘禮有本有文。’是六經之中無一非成文之書。”(均見劉著《經學教科書》第一册)

劉氏的話固然有許多誤謬的地方,最明顯的,如《春秋》其“文”則史,禮有本有“文”的兩個“文”字,決不能作“文言”的“文”來解釋;但我們現在不是來編經學講義,實在無需詳密的批評。總之,對也罷,不對也罷;不過假使採取這一派的學説來談經的定義及領域,那麽,不僅只《孟子》、《論語》可算是經,就是一切“文言”體的羣書,如哲學的《道德經》和文學的《離騷經》也應當稱爲經。大聲提倡讀經的聖人們賢人們,你們的意見怎麽樣?恐怕又以爲這不免涉及異端或斥爲雕蟲小技有妨大道了。

經學學派中,比較頑舊點的,是經古文學派;但就是依這派的主張,也恐怕不是現在這班提倡讀經的聖賢們所能忍受。因爲這派以爲經是書籍的通稱,不是孔子的六經所能專有。在孔子以前,固然已有所謂經書;在孔子以後的羣書,也不妨稱爲經。總之,經就是線,就是訂書的線,就是所謂“韋編三絶”的“韋編”;所以只要是線裝的,全可以稱爲經。經是一切線裝書的總稱,不能佔爲五經、六經、七經、九經、十一經、十三經等經書的專名詞。依他的主張推廣地説,不僅現在書坊流行的“大狗跳,小狗叫”的小學國語教科書可稱爲經,就是他們表面上疾首痛惡而自己偷偷地在被窩裏看着的《金瓶梅》,假使不是日本洋裝式的翻板,也可以稱爲經。在腐舊的經學裏,居然有這樣大胆的主張;這在不學無術而又喜歡談經的聖賢們,恐怕又要舌撟不下了!

這派的起源較早,但對於上述學説的集成,實始於近人章炳麟。章氏在《國故論衡·文學總略》篇,有一段解釋“經”“傳”“論”的起源,説這三者的區别完全出於書籍裝訂與版本長短的不同。現節録於下:

“案經者,編絲綴屬之稱,異於百名以下用版者,亦猶浮屠書稱修多羅。修多羅者,直譯爲線,譯義爲經。蓋彼以貝葉成書,故用線聯貫也;此以竹簡成本,亦編絲綴屬也。傳者,專之假借。《論語》‘傳不習乎’,《魯》作‘專不習乎’。《説文》訓專爲六寸簿。簿即手版,古謂之忽。書思對命,以備忽忘,故引伸爲書籍記事之稱。書籍名簿,亦名爲專。專之得名,以其體短,有異於經。鄭康成《論語序》云:‘《春秋》二尺四寸,《孝經》一尺二寸,《論語》八寸。’此則專之簡策當復短於《論語》,所謂六寸者也。論者,古但作侖。比竹成册,各就次第,是之謂侖。簫亦比竹爲之,故龠字從侖。引伸,則樂音有秩亦曰侖,‘於論鼓鐘’是也。言説有序亦曰侖,‘坐而論道’是也。《論語》爲師弟問答,乃亦略記舊聞,散爲各條編次成帙,斯曰‘侖語’。是故,繩線聯貫謂之經,簿書記事謂之專,比竹成册謂之侖,各從其質以爲之名。”

章氏根據上説,所以在《國故論衡·原經》篇中,説經是一切羣書的通稱。他舉了許多證據,以爲:(一)兵書可以稱經,如《國語·吴語》説“挾經秉枹”。(二)法律可以稱經,如王充《論衡·謝短》篇説,“五經題篇,皆以事義别之;至禮與律,獨經也”。(三)教令可以稱經,如《管子》書有經言、區言。(四)歷史可以稱經,如《漢書·律曆志》所援引的記載庖犧以來帝王代襌的“世經”。(五)地志可以稱經,如《隋書·經籍志》所著録的摯虞的“畿服經”。(六)諸子可以稱經,如《墨子》有《經上》、《經下》兩篇;《韓非子》的内、外《儲説》先次凡目,亦稱爲經;《老子》到漢代鄰氏次爲經傳;賈誼書有《容經》。(七)其他六經以外的羣書,也時常稱經,如《荀子》所援引“人心之危,道心之微”二語,出於古代已經遺佚的《道經》。總之,依章氏的主張,一切的書籍都是經,這真使提倡讀經的聖賢們爲難了。章氏在今日,已居然作擁護舊禮教者的傀儡;但他的這種學説,恐怕又不是他們所能接受的。因爲他們所崇仰或利用的,只是半瘋假癡的章太炎,而不是洪憲以前的繼承浙東學派與擁護經古文學的章太炎呢!

與經古文學派相反的,是經今文學派。這派雖然以爲六經是孔子的作品,但他們對於經的定義異常狹窄,而主張復異常堅決,恐怕也仍舊使現在提倡讀經的聖賢們爲難。這派以爲經是孔子著作的專有名稱;孔子以前,不得有經;孔子以後的著作,也不得冒稱爲經。他們以爲經、傳、記、説四者的區别,不是如經古文學者所謂書籍板本長短的不同,而是著作者身份的不同。他們以爲孔子所作的叫做經,弟子所述的叫做傳,或叫做記,弟子後學展轉口傳的叫做説;一如佛教佛所説的名經,襌師所説的名、律、論的不同。所以他們以爲只有《詩》、《書》、《禮》、《樂》、《易》、《春秋》是孔子所手作,可以稱爲經;《樂》在《詩》與《禮》中,本無經文,所以實際上只有五經這名辭是可以成立或存在的。南朝增僞《周禮》、《小戴記》二書,稱爲七經;唐又去《春秋》本經,而增《公羊傳》、《穀梁傳》、僞《左氏傳》三書,稱爲九經;宋又增《論語》、《孝經》、《孟子》、僞《爾雅》四書,稱爲十三經;這些所謂七經、九經、十三經等等名詞,全是不通的,全是誤謬的。宋朱熹又將《小戴記》中的《大學》一篇,分析首章爲經,餘章爲傳,以一記文分經傳,更是荒謬的舉動。並且進一層説,就是五經,還有應該討論的問題。譬如《易經》,其中《卦辭》、《爻辭》、《象辭》、《彖辭》,是孔子的作品,可以稱爲經。《繫辭》、《文言》,是弟子所作,只可以稱爲傳;所以《史記·自序》篇稱《繫辭》爲《易大傳》。《説卦》、《序卦》、《雜卦》三篇,不僅不是孔子的著作,並且是漢時所僞造,所以連傳、記、説的名稱都不配。總之,依經今文家説,經的領域是異常狹窄的;所謂經,只有《詩》三〇五篇(他們不信古《毛詩》三百十一篇的話),《書》二十八篇(嚴格的今文家,連歐陽、大、小夏侯後增的《泰誓》也不算),《儀禮》十六篇(本十七篇,除掉子夏所作的《喪服傳》),《易》的《卦辭》、《爻辭》、《象辭》、《彖辭》四種(他們不信連《繫辭》、《文言》、《説卦》、《序卦》、《雜卦》都計算在内而稱爲十翼的古文説),及“斷爛朝報”似的《春秋》經的本文。這種學説,在清代中葉的漢學家已經這樣地主張;但立足於今文派而大胆的提出抗議的,是始於龔自珍《六經正名》及《六經正名答問》諸文。但龔氏有時還混雜古文家説,所以後來的今文家,如皮錫瑞的《經學歷史》,廖平的《知聖篇》,康有爲的《新學僞經考》,提出更明確更有系統的主張。現節録龔氏文一段如下:

“何謂傳?《書》之有大、小夏侯、歐陽,傳也;《詩》之有齊、魯、韓、毛,傳也;《春秋》之有公羊、穀梁、左氏、鄒、夾氏,亦傳也。何謂記?大、小戴氏所録凡百三十有一篇是也。何謂羣書?……《禮》之有《周官》、《司馬法》,羣書之頗關《禮經》者也。……何居乎後世有七經、九經、十經、十二經、十三經、十四經之喋喋也?或以傳爲經,《公羊》爲一經,《穀梁》爲一經,《左氏》爲一經。審如是,是則韓亦一經,齊亦一經,魯亦一經,毛亦一經,可乎?歐陽一經,兩夏侯各一經,可乎?《易》三家,《禮》慶、戴,《春秋》又有鄒、夾。漢世總古今文,爲經當十有八,何止十三?……或以記爲經,大小戴二記畢稱經。夫大、小戴二記,古時篇篇單行;然則《禮經》外,當有百三十一經。或以羣書爲經。《周官》晚出,劉歆始立;……後世稱爲經,是爲述劉歆非述孔子。……又以《論語》、《孝經》爲經。假使《論語》、《孝經》可名經,則向早名之,且曰序八經,不曰序六藝矣。……於是乎又以子爲經(指《孟子》)。猶以爲未快意,則以經之輿儓爲經,《爾雅》是也。《爾雅》者,釋《詩》、《書》之書,所釋又《詩》、《書》之膚末,乃使之與《詩》、《書》抗,是尸祝輿儓之鬼配食昊天上帝也。”

龔氏這段話,很能痛快的指斥十三經名詞之不能成立,很能系統的指出《周禮》、《小戴記》、《公羊傳》、《穀梁傳》、《左傳》、《論語》、《孝經》、《孟子》、《爾雅》九書之不能稱經。但提倡讀經的聖賢們,這於你們又發生困難了。依你們的意見,不過叫没有反抗力的小學生們讀讀《論語》、《孟子》,讀讀《大學》、《中庸》,或者讀讀《左傳》。但是,這只能算是讀傳記、羣書、諸子,不能算是讀經;這和國文教員選讀《史記》、《莊子》是一樣的,那裏配稱讀經?要讀經,就要讀斷爛朝報似的《春秋》或佶屈聱牙的《尚書》等才行;但是,不客氣説,諒這些聖賢們也没有這樣大反動的氣概與胆識!况且,孔子不删鄭衛之詩,這談戀愛説淫奔的國風,恐怕還要呈請司令部出示禁止呢!

上述三派,雖然對於經的定義與領域各有不同的見解;但是對於五經與孔子有密切的關係一點,都是承認的。不料到了最近産生的新古史學派,他們根本的否認五經與孔子有什麽關係。爲擁護舊禮教而擡出孔子作招牌,是否得當,是否有效,都暫且退一百步不提;但是爲昌明孔子之道而擡出五經作材料,那你就是被僞古史欺騙的大儍瓜!爲什麽呢?没有别的,就因爲五經是五部不相干的雜湊的書,與孔子絲毫没有關係;孔子舆五經真所謂“風馬牛不相及”!自然,這在提倡讀經的聖賢們,或者會大咋其舌,而斥爲離經叛道;不過在平心靜氣以經書爲客觀的研究材料的人們,不能不承認他是經學上一個新學派,不能不承認他是一個超漢宋學,超今古文學而受懷疑哲學的洗禮的新學派!這派發生只有四年的歷史,自然一時不能有很完備的學説;在現在,可以作這派代表的,也只有錢玄同先生。錢先生以爲(一)孔子没有删述或制作六經的事。(二)《樂經》本來無書,《詩》、《書》、《禮》、《易》、《春秋》本是各不相干的五部書。(三)把各不相干的五部書配成一部而名爲六經的緣故,是因爲附會《論語》“子所雅言《詩》《書》執禮”及孟子“孔子作《春秋》”的話而成。(四)六經的配成,當在戰國之末。(五)自六經名詞成立以後,於是《荀子》、《商君書》、《禮記》、《春秋繁露》,《史記》、《漢書》、《白虎通》等書,一提及孔子,就併及六經,而且瞎扯了什麽“五常”“五行”的鬼話來比附。(六)因有所謂五經,於是將傳記羣書諸子亂加,而成爲七經、九經、十一經、十三經的名稱。他搜集《論語》上談及《詩》、《書》、《禮》、《樂》、《易》、《春秋》的話而加以嚴密的考證,因而斷定:(一)《詩》是一部最古的總集;(二)《書》是三代時候的“文件類編”或“檔案彙存”,應該認爲歷史;(三)《儀禮》是戰國時代胡亂鈔成的僞書;(四)《易》的原始的卦爻是生殖器崇拜時代的符號,後來被孔子以後的儒者所假借,以發揮他們自己的哲理;(五)《春秋》是五經中最不成東西的一部書,是所謂“斷爛朝報”或“流水賬簿”。自然,他决不是如上文所援引的那樣的簡單,那樣大胆的武斷;這不過是他研究以後的結論與斷案,他所搜集的材料與考據的方法是和漢學家一樣的豐富與縝密的。這種考證文字,本也可以節引,但似乎太繁瑣,所以讀者如欲明瞭其中的曲折,請參考他的原著(見顧頡剛《古史辨》第一册頁六七至八二,或《努力》週刊《讀書雜志》第十期)。

這真使我們提倡讀經的聖賢們更爲難了!提倡讀經是爲宣揚孔道,宣揚孔道是爲擁護舊禮教;現在經書和孔子根本上就没有關係,這真是這些聖賢們的致命傷了。

以上所説,還不過是就經的定義、領域,及牠和孔子的關係隨便談談,已如此其繁複而不易解决;如果我們再進一層討論經的内容,那牠的困難問題更其是風起雲涌,不僅小學生的腦子裝不下,就是這班不學的聖賢們恐也要頭昏腦脹呢!現在姑且拿十三經的頭部書《易》經來説罷。《易》學派别的繁多,真是五花八門;有《易》漢學與《易》宋學的不同;《易》漢學中,又有今文《易》與古文《易》的不同;而今文《易》中,又有施(讎)、孟(喜)、梁丘(賀)、京氏(房)的分派;古文《易》中,又有費(直)、高(相)的分派;此外漢魏間鄭玄、虞翻、荀爽、王弼的《易》學,清代的張惠言、焦循的《易》學,都自有其立腳點。他們的學説,每每一個問題使你竟年窮究而不得結果!現在提倡讀經的聖賢們,或者以爲學生們用不着這許多,隨便談點罷了。但這是什麼話!做學問只要隨便,只要敷衍,這是對於學問的不忠實!這是對於自身的不忠實!這是卑鄙的心理!這是中國一切玄學、哲學、科學不發達的根本病因!我記得提倡讀經的章士釗曾在去年《甲寅》上鬧一個笑話。這笑話在一般人或者不注意,但只要對於經學稍有常識的人們,將要笑得齒冷。在那一期,恕我没有閑功夫去查了;總之,在通訊欄,桐城派古文家馬其昶寫一封信給章士釗,替他的弟子保薦,同時送他一本馬氏自著的《易費氏學》。章氏莫名其妙的對於他瞎稱譽一頓。我當時有點奇怪,費氏《易》學久已失傳,晉王弼《易》注是否繼承費氏,在經學上,還是疑問;馬氏現在忽然著了一部《易費氏學》,或者是輯佚的著作,當有一看的價值,於是向圖書館借來了一本。不料看了以後,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馬氏不僅不懂《易》學,連《易》學的派别全弄不清楚,署名《費氏學》,而亂七八糟的將自漢至清的關於《易》學的著作不分學派的亂抄一頓。桐城派作家對於經學無研究,本不足怪,而不料章氏竟上了一次大當!對於自身所崇奉信仰而欲以號召社會的東西,自身先没有忠實的研究,這是何等夸誕危險的事呵!我真不能不佩服中國式的政論家與教育家!

最後,我正式的宣示我的意見罷。經是可以研究的,但是絶對不可以迷戀的;經是可以讓國内最少數的學者去研究,好像醫學者檢查糞便,化學者化驗尿素一樣;但是絶對不可以讓國内大多數的民衆,更其是青年的學生去崇拜,好像教徒對於莫名其妙的《聖經》一樣。如果要懂得修齊治平之道,這是對的;但是,下之有公民學,中之有政治學、倫理學,上之有哲學,用不着讀經!如果你們頑强的盲目的來提倡讀經,我敢作一個預言家,大聲的説:經不是神靈,不是拯救苦難的神靈!只是一個殭尸,穿戴着古衣冠的殭尸!牠將伸出可怖的手爪,給你們或你們的子弟以不測的禍患!

九月六日脱稿

原載《一般》雜誌第一卷第二期

(一九二六年十月五日)

* * *

[1] 本篇作於一九二六年九月,同年十月發表。後曾收入一九三〇年九月出版的《古史辨》第二册中編。——編者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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