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妖领着我们看了那终身禁锢的地牢之后,觉得她已经完成了一项惊人之举。她“嘭”的一声关上地板上的活动门,站在上面,两手叉腰,深深地吸着气。
我们离开这个地方时,我同她一起到堡垒外门下她的店里,去买了一本《教皇邸宅小史》。她开的餐馆是一间低矮阴暗的屋子,只有嵌在很厚的墙壁里的几扇小窗透进光亮——光线柔和,只见屋内有煅炉一样的烟囱,靠门口是柜台,柜台上摆着瓶子、罐子和杯子,靠墙摆着日用器皿和几块抹布。有一个神态自若的妇人(她与女妖必定是志趣相投,和睦相处的)坐在门口编结绒线——这一切酷似奥斯苔德 [1] 画的一幅画。
我在这座建筑物的外面巡游,仿佛是在梦中,然而我又愉快地感到自己已经从梦中醒来;那地牢里的亮光叫我相信,我确实已经从梦中醒来了。这座建筑物的大墙坚厚、高耸,高大的塔楼有着巨大的威力,建筑物占地辽阔,屋宇宏大,外表森森然,有着异国色彩,与众不同。这一切令人望而生畏,叹为观止!它曾有过各种各样截然不同的用途;它是坚不可摧的堡垒,奢华的邸宅,阴森可怕的监狱,受刑的场所,审讯异端的法庭。它既是排设筵宴的大宅,同时又是进行斗争、从事宗教活动、杀人流血的场所。对于这一切的回忆使这座庞然大物上的每一块砖石既令人关心又令人惧怕,并赋予它那毫不相关的用途以新的含义。然而,无论是在当时还是后来,在我脑海中萦回的只有那地牢里的阳光,别的几乎什么也没有。教皇邸宅降而为闹哄哄的士兵营房,从而使大宅内到处回响着粗野的话语声,污秽的咒骂声,肮脏不堪的窗户悬挂着衣裤,这一切大大贬低了大宅的地位,是一件令人拍手叫好的事情;而阳光照进了地牢,刑房又重见了蓝天,那标志了大宅的颓败和垮台!倘若我果真见到这座大宅从沟堑到壁垒全都付之一炬,那我必定会认为,能摧毁那大宅的倒并非那火光,也不是所有熊熊烈火的火光,就像大宅密室与地牢里的阳光还不能摧毁它一样。
在我还没有离开这座教皇邸宅的时候,我想从刚才提到的那本教皇邸宅小史中摘译一则轶事。这则轶事颇能说明问题,是与这座大宅所经历的一切冒险活动有关的。
“据古老传说,一四四一年,教皇使节皮埃尔·德·路德的侄子肆无忌惮地侮辱了阿维尼翁几位身份显贵的妇人。那几个贵妇人的亲戚事后抓住了这个年轻人,断其手脚,以示报复。在事情发生后的几年时间里,那教皇使节将他的报仇雪恨的欲望埋在心中,从不吐露,可是他最终要报仇的决心有增无减。他不仅将报仇之心埋在心中,从不吐露,眼看时机成熟,甚至还作出表示,要重归于好。待到对方确实对他真诚相待并报之以信任的时候,他在邸宅内大摆筵席,宴请几家男女老少,即他欲要将他们斩草除根的那几户人家。席间气氛活跃,人们一个个喜气洋洋;然而教皇使节早已作了周密布置。正当最后一道甜点心端上桌时,外面进来一个瑞士人,宣布有一陌生的使节要求紧急会晤。教皇使节向席间客人表示歉意之后退了席,身后跟着他的官员。几分钟之后,席间五百人全都化为灰烬:大宅的这一侧厢的房子随着一声巨响,全部炸毁,飞入空中!”
我们参观了教堂之后(此刻我不想再拿教堂来絮聒你们了),就在当天下午离开了阿维尼翁。由于天气奇热,屋外的街路边凡是太阳晒不到的地方,不管是多么小的一块阴凉地方,都挤满了人,一个个呼呼地睡着。还有一群群懒洋洋的人,在那儿打盹,眼睛一会儿睁,一会儿闭;他们在那里等着,待到太阳差不多落山了,便在枝叶晒得枯萎的树林中,在尘土飞扬的街路上,玩他们的木球戏。此地庄稼业已收完,骡子和马儿在田间踩踏打场。黄昏时分,我们到了一个早先强盗出没的荒凉多山的乡村,在一个陡坡上缓慢地向上爬行。就这样,我们缓慢地赶路,在夜间十一点钟才到了小城埃克斯(与马赛相距两个驿站的路程)歇宿。
饭店所有的窗户都拉起了窗帘、放下了百叶窗,以便遮光和挡热,所以早晨醒来倒很舒适,不觉得闷热。小城非常清洁,但城中太热,阳光亮得刺眼,当我正午时分外出的时候,我真像是从门窗紧闭的房内突然间到了跳跃着蓝色火焰的大火里。空气非常清净,看上去那远山和岩石裸露的地方仿佛一个小时就可到达;而我身旁的城——我与城之间仿佛有一阵蓝色的风——似乎已经白热化了,从城的表面释放出火热的空气。
将近黄昏的时候,我们离开了小城,登上旅程,向马赛进发。面前是一条尘土飞扬的道路,路旁房屋门户都关得严严的,葡萄藤上覆盖了白白的一层灰土。几乎每一所村舍的门口都有女人坐在那里剥洋葱,然后切成一片一片,放到陶瓷碗里,准备晚餐。昨夜离开阿维尼翁,一路上见到的女人也都在切洋葱。我们途中经过一两处浓荫掩映、黑黝黝的城堡,周围绿树环抱,还有一处处的清凉的水潭。我们沿途很少看见这样的所在,因此,见了这些城堡,顿时觉得凉爽多了。快到马赛的时候,一路上都是成群结队的度假的人。酒店外边坐满了人,有抽烟的,喝酒的,打牌的,下棋的,有一次还看见人们在跳舞。然而每到一处尽是尘土、尘土、尘土。我们继续向前,经过房屋零落,地形狭长,非常肮脏的马赛郊区,这里人口稠密。从我们左边望去,只见一片死气沉沉的坡地,上面是马赛商人的乡间宅第,尽是白得刺眼的房屋,杂乱无章地挤在一起。房子的正面、背面、侧面和山墙全都没有一定的方向,东、南、西、北,朝各个方向的都有。我们穿过郊区,终于进了马赛城。
后来我又到过马赛两三次,有晴天也有雨天。这是一个非常肮脏、叫人难受的地方,恐怕谁都有这样的感觉。然而,站在筑有工事的高处,极目远眺那美丽的地中海,还有海上优美多姿的礁石和小岛,却令人心旷神怡。从不那么诗情画意的角度来说,那高处也是惬人心意的躲避所,——在那里可以躲避混杂在一起的各种臭气。那臭气从尽是死水的巨大码头不停地散发出来,因为装运各种货物的无数船只往死水里倾倒垃圾,水变臭了。到了热天,奇臭无比。
街上可以见到外国海员,他们来自世界各地。他们穿的衬衫有红的,蓝的,米色的,茶色的,橙色的;他们戴的帽子有红的,蓝的,绿的;有的留着大胡子,有的没有留胡子;有扎着土耳其头巾的,有戴着磨光的英格兰帽的,有佩着那不勒斯 [2] 头饰的。市内居民有的成群地坐在人行道上,有的坐在房顶上呼吸新鲜空气;有的在闷热、不透风的林荫道上散步。那些下层社会的人,一脸的凶相,成群结队,常常将街道挤得无法通行。在这一片喧嚷和骚乱之中,最甚者莫过于那座市立疯人院了:这是一座低矮、拥挤、面目凄惨的房子,正面临街,没有一点儿遮挡,也没有什么院子。哇啦哇啦说着胡言乱语的疯人,有男的有女的,趴在长满铁锈的窗栅上,窥望着下面街路上一张张抬头凝视的脸。火热的阳光斜射进他们的单人牢房,似乎要将他们的脑髓烤干,逼得他们焦躁不安,使他们觉得仿佛是被一群狗围住了。
我们下榻在天堂饭店,住得非常舒适。饭店坐落在一条狭街上,街的两旁是高楼。饭店对面是理发店,橱窗里有两尊全身女人蜡塑,一刻不停地转动:望着这两尊蜡塑,理发师自己也陶醉了,他与全家人穿着凉爽的便服,在门外人行道上的扶手椅上坐着,他神态自若,动也不想动,因行人的夸赞而沾沾自喜。已经半夜了,当我们就寝的时候,他家的人都进屋休息了,而那理发师(他一身肥肉,穿一双黄褐色拖鞋)还坐在那里,伸直了两腿,一望就知道他还舍不得打烊。
第二天我们到了码头。世界各地来的海员装的装,卸的卸,什么货物都有:水果,酒,油,丝绸,呢绒,以及其他货色。港口里轻快的小船不计其数,船上都有颜色鲜艳的彩条遮篷。我们登上了一条小船。小船从大船的船尾下面绕过,在缆绳和钢索底下穿行,避开了许多其他的小船,又从满载着橙子的船只旁边擦过,向“玛丽·安特瓦内特”号轮船划去。“玛丽·安特瓦内特”号非常漂亮,她要开往热那亚,现正停泊在港口的外面。不一会儿,我们的马车,即那笨重的“伦敦大型家具仓库里的小玩意儿”装在一艘平驳船上,模样儿傻乎乎地赶来了,一路碰撞着,弄得人们骂个不停,一个个吹胡子瞪眼的。五点钟我们已进入了公海。轮船窗明几净,非常漂亮。甲板上拉起了遮篷,我们就在遮篷下用餐。夜是那么恬静,那么清明。水天的幽雅,真难以用言语来形容。
第二天清晨,我们的船离开了尼斯,接着我们几乎一整天都在沿着海岸航行,离海岸大道(大道时隐时现,但看得见的时候居多)仅几英里。不到三点钟我们已看得见热那亚了。我们两眼不停地望着,只见前方渐渐地出现了雄伟的圆形竞技场,斜坡上房屋鳞次栉比,花园接着花园,雄伟的建筑一排高似一排,房屋尖顶林立,真是美不胜收。最后我们驶进了壮丽的海港。这里我见到了几个圣方济各教派僧侣 [3] ,他们在码头上看木头过秤,真令人惊讶。我们驱车前往两英里外的阿尔巴洛,我们在那里租了一座房子。
我们是从几条主要大街走的,但没有从两旁都是宏伟建筑的著名大街诺瓦街和巴尔皮街经过。我一生中从未这样沮丧过!一切都令人惊讶地古怪,奇怪的气味,难以理解的污秽(尽管热那亚堪称意大利最干净的城市),肮脏的房屋横七竖八地挤成一堆,房子顶上搭着房子。无论是同圣贾尔斯 [4] 的通道还是同巴黎旧城的通道相比,这里的通道肮脏得多了,也狭窄得多了;然而在这些通道里进进出出的却不是流浪汉与乞丐,而是服装艳丽的女人,她们戴着洁白的面纱,手里拿着大扇。这里的住宅,商店,墙壁,柱子等等,与你从前见过的没有丝毫相似之处,这里唯有令人失望的肮脏、难受、衰败。我茫然了。我闷闷不乐地陷入了沉思。我眼前一片朦胧,意识中仿佛有一个动荡不定、恍惚迷乱的幻象:我看到街角的圣徒和圣母神龛——看到一群群修道士、僧侣、士兵——看到教堂门口飘拂着大红帘——马车老是在走上坡路,而前面的街路和通道一条比一条更高——水果摊上悬挂着新鲜的柠檬和橙子,上面饰着葡萄叶编成的花环——卫兵室,吊桥——几处门口——卖冰水的手里托着小盘子,坐在街沟边上——一路上在我意识中出现的就是这些。马车停下了,我们到了一个杂草丛生、毫无生气的院子,里面的房子仿佛是一座粉红色的监狱。他们说我就住这里。
那一天,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我后来竟然对热那亚街上的铺路石都产生了感情,竟然会对这城市一往情深,想起它就想起在这里度过的许多幸福和清静的时日!然而,上面说的是如实记录的初次印象,我的印象如何变化,我也要记录下来。此刻,我们在长途跋涉之后还是先喘息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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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奥斯苔德(1610—1685),荷兰画家,以画风俗画著称。
[2] 意大利西南海岸城市,有美丽的海湾,从城内可望见远处的维苏威火山,本书(第十二章)有记。
[3] 圣方济各教派僧侣是苦行僧。圣方济各修会是意大利圣徒方济各(francis of assisi,1181?—1226)所创建的。
[4] 圣贾尔斯(st. giles’s)是伦敦城西一著名贫民区。